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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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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9: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忌夜飲

  醉春樓的酒宴不歡而散,秋欣然還莫名其妙被罰了一年的俸祿。最後原舟下樓跟著牙子去領人,她落下一步,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目送幾人下樓。

  夏修言是最後一個下去的,二樓的走廊上那會兒只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停下來目色冷淡地看著她,丟下一句:「你若是學不會掩飾神色,再如今日這般,我勸你還是趁早回山裡去。」

  他說完轉身就走,秋欣然拱手站在原地,聞言輕咬一下嘴唇,聽他腳步聲一路往下,消失在人聲鼎沸的大堂裡。

  那天回去不久,白景明忽然將她叫到跟前囑咐:「前一陣司裡剛進了一批天文生,往後你就去那邊幫忙,學宮的隨讀會有人替你。」

  秋欣然奇怪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白景明少見的猶豫一下,才問:「你最近可是得罪了夏世子?」

  秋欣然一愣,白景明見狀心中瞭然,嘆一口氣:「這段時日,你還是暫且避避風頭。」

  秋欣然一頭霧水地從白景明書房退出來,同原舟一打聽才明白了原由。那日醉春樓的事情不知怎麼還是傳到了聖上的耳朵裡,吳大人那天從與宮裡回來,轉頭就在府中動了家法,吳朋受了他爹二十鞭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之後又禁足一月閉門思過。

  這事傳來傳去,說法眾多,最可信的一個版本是她同吳朋在酒樓大打出手,吳朋不小心摔了明陽公主的玉珮,將夏修言得罪了個徹底。如今吳朋罰過,她則再不在學宮露面,也算坐實了這個傳言。

  秋欣然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但想起那日夏修言在酒樓丟下的那句話,又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她不知道他那天說的話有幾分是真的,若那玉珮當真是明陽公主的遺物,如今碎成兩塊她確實難辭其咎,或許夏修言心中當真也怨上了她。每每想到此,她又不由有些鬱鬱。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原舟帶回了小梅的消息,說她已跟著余音離開長安。正巧這段時間吳朋禁足在家,總算不用擔心他轉頭蓄意報復。

  時間轉瞬即逝,到開春,已是她到長安的第三年。日子如流水一般過去,回想起春天她入宮時的情景如同還在昨日,但這短短兩年的經歷,已勝過了她在山中清修的十三載。

  入夏時,宮裡設了七夕乞巧宴,擺宴御花園。

  當晚月色甚好,白景明帶著原舟入宮赴宴去了。今日城裡有遊街,若是成家的一到時辰便急著往家趕,沒成家的則呼朋引伴約好去醉春樓喝酒。偌大一個司天監,誰都不願在七夕這日進宮輪值。理事的主簿找過來時,秋欣然認命地應下了這樁差事,權當是替先前休假的大半個月還債了。

  觀星台離御花園不遠,坐在上頭還能聽見遠處飄來的樂曲聲。今晚月明星稀,勉強只能瞧見牽牛織女二星,秋欣然坐在桌前無甚好記,百無聊賴地看著一旁的漏壺走到了近戌時三更,不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準備早退。

  御花園有許多隱蔽小路,若不是常在宮裡行走的宮人,外頭很少有人摸得清楚。秋欣然從觀星台下來,打算沿著御花園的小路從北門離開。她沿著湖邊的扶手長廊一路走,忽然聽見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一抬頭就見一旁的月牙門裡猛然間衝出一個人來,一不留神便撞在了她身上。

  兩人撞了個滿懷各自倒地,秋欣然疼得齜牙咧嘴,揉著手臂爬起來才發現坐在對面的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她大吃一驚,上前伸手扶她坐起來,「你沒事吧?」

  李晗如大約正想破口大罵,見了是她到底硬生生地忍住了:「沒事。」她神色慌急,秋欣然忍不住問道:「您怎麼了?」

  李晗如張張嘴,她眉頭緊鎖著顯得心事重重的模樣,遲疑片刻才緊拽著秋欣然的手問:「你見著高暘了嗎?」

  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找他幹什麼?」

  「我找他有些要緊事。」李晗如咬了下嘴唇,神色很是難看。秋欣然忍不住看了眼她來時的方向,隱約記得那應當是素蕉宮的方向。素蕉宮在皇宮最北邊,是個偏殿,少有人去,御花園正熱鬧,李晗如為什麼會從那兒出來?

  「我在素蕉宮碰見夏修言了。」察覺到她的目光,李晗如冷不丁蹦出這麼一句。秋欣然一愣,又聽她說,「他今晚飲了不少酒,在偏殿休息,我剛過去見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正要去找人。」

  秋欣然抓住重點:「宴席途中您一個人,沒帶婢女,去素蕉宮遇見夏世子?」

  李晗如臉色微微一紅,脫口道:「我……我原不是去見他的!不知為何正巧撞見他醉酒在偏殿休息。」話一出口她就開始後悔,露出一絲惱意來,「總之,我現在要去找高暘。」

  秋欣然好心提醒:「夏世子若有什麼不適,倒也不必非找高暘,找宮人去請個太醫過來就是了。」

  「可他讓我去找高暘。」李晗如不耐道。

  秋欣然不由問:「夏世子到底怎麼了?」

  「他……他上吐下瀉,臉色發白,還渾身提不上力氣。」

  這症狀倒是沒什麼特別的。但前車之鑑,秋欣然第一反應疑心他是叫人下毒。可仔細一想誰敢在宮宴上下毒?何況他既然沒有第一時間讓李晗如去找太醫,可見應當沒有什麼生命危險,或許當真是喝多了?

  「既然如此,臣幫您一起找找吧。」秋欣然猶豫道。

  李晗如聞言一頓,似乎想到什麼,上下看她一眼,忽然道:「不必了,我這就去外頭找人幫忙,你先去過去幫忙看看,免得他當真出了什麼事。」

  秋欣然直覺這不大好,不過李晗如不等她反對,已提著裙擺一溜煙向前頭跑去了。

  秋欣然站在原地,一時間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她看了眼月牙門後黑黝黝的小徑,心中嘆了口氣。

  長廊左拐沒走幾步就是素蕉宮,走近了發現殿門關著,裡頭黑燈瞎火的,連一絲光亮也沒有。秋欣然在門前停下腳步躊躇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吱呀」一聲,外頭的月光從門縫裡漏進一縷。

  她躡手躡腳地探頭往裡張望一眼,屋子裡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這屋子怎麼看都不像有人的樣子,秋欣然心裡有些發怵,又怯怯地將手收了回來,猶豫要不還是等人來了再進去。

  他不會死在裡面了吧?

  這個念頭忽然蹦出來,嚇了她一跳。

  不至於不至於。秋欣然自我安慰道,禍害遺千年,夏修言看著起碼是個千年的禍害。

  正這麼想著,裡頭忽然一聲花瓶落地的聲音,像是叫人無意中碰倒了,「砰」的一聲,瓷器碎了一地,嚇得她幾乎跳起來。

  看樣子還活著。

  秋欣然放下心來,大著膽子推開門摸黑往裡走。借著漏進來的月光,她先伸手摸上了桌面的火摺子,正要摸黑點上燭台。忽然肩膀一痛,有人一手鉗制住她的右肩用力一帶就將她壓在了一旁的木櫃上,整個身子死死壓制住她的動作,又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勁道大得像要活活勒死她。

  「唔——」秋欣然腦袋磕在櫃門上,「咚」的一聲,疼得她眼裡湧起一層淚花。緊接著聽見掐著她脖子的男人壓抑著低喘問她:「誰派你來的?」

  這聲音有點耳熟,秋欣然努力睜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將眼裡的淚花壓下去:「世子……」

  她話音剛落,掐著她的人手上勁道一鬆,詫異道:「是你?」對方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鬆開了掐著她脖子的手:「你怎麼會來?」

  秋欣然猛地咳嗽起來,摸著脖子解釋道:「我在外頭遇見了七公主,她說你酒後身體不適,她去找人幫忙,叫我過來看看。」

  聽說是李晗如叫她過來的,黑暗中抵在她身前的人似乎低聲咒罵了一句。秋欣然摸著脖子寬慰道:「她應該很快回來。」

  「她不會回來了。」夏修言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子。

  「你怎麼知道?」

  對方不做聲,秋欣然終於察覺出幾分異樣。兩人堵在櫃子前,隔著衣袍都能感覺到他身上高得不正常的體溫以及黑暗裡他略帶壓抑的喘息聲。

  「你怎麼了?」兩人靠得太近,秋欣然抬手將他格開些想看清他的模樣。誰知剛抬手,又叫他一把握住了。他掌心像有一把火,剛觸到她手腕的皮膚又立即觸電一般甩開去,夏修言晃了晃身子,站不住似的一下撐在了櫃門上。

  「扶我過去。」黑暗裡,男子壓低了聲音指使道。他一手架在秋欣然肩上,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過來,秋欣然手忙腳亂地攬著他的腰,跌跌撞撞地咬牙將他拖回床邊。結果將人放下時,反被他帶著倒在了床上。

  夏修言悶哼一聲,秋欣然兔子似的一下蹦跶起來,立即認錯:「我不小心的。」

  床鋪上的人沒回她,秋欣然又小心翼翼地摸黑走到桌邊,這次總算順利點上了燭台。她關上房門,折回來還未來得及問些什麼,倒先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夏修言此時的樣子同李晗如先前所說臉色蒼白,渾身無力的模樣可謂大相徑庭。只見他鬢髮凌亂,幾縷碎髮垂在眼前,從來蒼白的面色透著可疑的薄紅,唇色如血,額間還沁著一層細汗。那雙平日裡冷冰冰的眸子也像是被春水洗過一般,眼尾微微發紅。他一手撐著身子正坐起來,臉上的汗珠便順著頰邊一路往下,沿著喉結沒入了拉開的領口。

  察覺到她的目光,夏修言抬眼看過來,嘶啞著聲音冷聲道:「你往哪兒看?」

  秋欣然立即眼觀鼻鼻觀心:「世子可是誤食了什麼?」

  「融梨香。」

  秋欣然一聽他中了融梨香,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退後一小步。後宮見不得光的東西不少,融梨香也算是其中一種。這藥下在酒中有催情的功效,用後身上會有淡淡的梨花香氣。可惜這藥還有個副作用,便是容易激發人的凶性,前朝曾有妃嬪用它邀寵,結果第二天一早叫人發現死在龍床上。從那以後,這藥才在宮中漸漸絕跡。

  為什麼會有人給夏修言下這種藥?

  秋欣然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忽而見夏修言半靠著牆沖她抬手過來,冷冷吩咐道:「扶我起來。」

  她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扶上了他的手。誰知剛碰到他,對方用力一拉,反將她扯了過來。秋欣然短促地驚呼一聲,回過神已緊挨著牆,叫他困在了床鋪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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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0: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忌信謠

  夏修言籠在她身上,半個身子壓下來緊緊挨著她,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離得這麼近,秋欣然果真從他身上聞見了一陣淡淡的梨花清香:「世、世子這是幹什麼……」她勉力裝出一副鎮定模樣。就聽靠在她肩上的人問:「你知道李晗如讓你過來是幹什麼?」

  「不、不知道。」秋欣然不小心打了個結巴。

  夏修言似乎輕笑了一聲,他側一下頭,滾燙的鼻息便落到她耳後的皮膚上:「有人在我酒裡下了融梨香,又扶我到這素蕉宮休息。轉頭七公主也一個人來到這偏殿,你說安排這些的背後之人究竟是何用意?」

  秋欣然答不出,事實上她現在耳畔嗡嗡作響,壓根什麼也沒聽清。夏修言還在繼續說:「李晗如自己是個蠢貨被騙來,你如今是連她都不如了?」

  這句話秋欣然倒是聽清了,她眉頭一皺還知道生氣:「我不是叫她誆來的。我是怕你一個人在這屋裡出事。」

  靠在她身上的人一頓,刻薄道:「我出事你不高興嗎?」

  秋欣然莫名其妙:「你出事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如今宮中都在說你得罪了我,我若當真出了什麼事,你不必擔心我日後再報復你,難道不值得高興?」

  秋欣然聞言竟當真認真想了一想,嘆一口氣:「世子畢竟救過我幾次,我還是盼著世子好的。」

  夏修言哼笑一聲:「你倒是不記仇。」 他扶在她背上的手撐不住似的緩緩往下,最後落在她的腰後的床榻上,人又往她身上貼近了些,那聲音在耳邊像是吐著信子的蛇纏在她身上。秋欣然的臉「騰」地紅起來,一把握住他的手:「你——」

  那藥效似乎又上來了,夏修言捂著胸口低喘了一聲,嚇得她又立刻一動不敢動。屋子似乎有些悶熱,融梨香的味道散出來帶著些甜膩的熱氣。秋欣然剛從觀星台下來,身上還帶著夜風的涼意,夏修言一手扶上她的肩,力道大得像是能將她的肩胛骨捏碎。

  小道童咬著牙沒出聲,大約知道他也是在努力保持清醒,就怎麼是靠掐她哪?

  夏修言下頷線繃成一條俐落的線,有冷汗沿著臉頰落下來,刺進眼睛裡燒出一層霧氣,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了,只看見昏黃的燭光下身前人一段雪白的脖頸,靠近衣領的位置有一顆朱紅小痣。他頰邊的冷汗「啪嗒」落在那上頭,像是火星濺進了雪裡,烙出一個印子。

  身下的人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夏修言目光幽暗,似是用了極大的耐力才抿著嘴唇輕輕動了一下舌尖。

  秋欣然渾然不覺,她只覺得夏修言再掐得用力些,她就能「嗷」地一嗓子嚎出來,於是眼裡包著一泡淚花,小心翼翼地問:「要麼我去找人幫忙?」

  夏修言冷笑一聲:「放心,他們比你著急。」

  他撐著身子同她拉開些距離,在床榻上摩挲了一會兒,半晌將一個冷冰冰的硬物塞到她手裡。秋欣然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是放在床上的玉枕頭。

  「?」

  「等人來了要怎麼說,還要我教你嗎?」

  那玉枕挺沉,拿在手上頗有些份量。秋欣然不大確定他的意思,試探道:「世子的意思是?」

  夏修言微微笑道:「你因我罰了一年俸祿,心中想必記恨得緊,今天給你個還回來的機會,你可得好好珍惜。」

  「世子言重了,那回世子也是為我解圍,我哪兒敢記恨。」話是這麼說,秋欣然還是忍不住舔舔嘴唇,口是心非道,「再說世子千金之軀,出此下策恐怕不妥……」

  夏修言抬手打散了自己的髮髻,懶懶道:「既是千金之軀,你可得找準了打。」

  秋欣然掂了掂手上的玉枕,忍不住又同他確認一次:「但此事關乎世子的清白……」

  夏修言瞥她一眼,心中好笑,不由湊近了低聲道:「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的清白吧——」殿中床幃低垂,燭火昏黃,秋欣然心跳平白漏了一拍,不由又往牆面緊挨了些,今日的夏修言與平時相差甚遠,像是揭下了素日裡裝模作樣的面具,露出裡頭三分輕佻的風流模樣。

  外頭隱隱傳來些動靜,看樣子是人來齊了。夏修言冷笑一聲,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用力撇過,眼見著她的唇色豔紅起來,目光晦暗不明:「你這張嘴平日裡雖是能言善辯,但不知道演起戲來如何?」

  秋欣然下意識去抓他的手,卻叫他輕巧掙脫,緊接著便見他動手一把扯開了她的外衣,只聽「撕啦」一聲,她外頭那件罩衫已叫他扯破。秋欣然猝不及防失聲驚叫起來,外頭腳步聲一頓,隨即便急促起來轉眼已趕到了院外,聽聲音像是有一大群人。

  夏修言盯著她領口下那截白皙光潔的頸項,眼尾緋紅染著欲色,伸手按住她的後頸,將頭湊了上去——

  屋外的人破門而入時,正聽見「砰」的一聲重擊,緊接著便看見一個少年打扮的女子衣衫凌亂地蜷縮在床鋪上,滿臉驚慌地看著倒在床邊的男子,好像剛剛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不迭地將手上的玉枕扔到了床下。

  屋子裡寂靜無聲,剛剛得到消息趕來的公公也沒想到屋裡頭是這麼個場面,等反應過來忙叫人上前查看,房間裡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等秋欣然換了身衣裳跪在慈儀宮裡時,已是二更天了。

  筵席未散,夏修言不知所蹤。等派人去找,卻發現他暈倒在了偏殿,同處一屋的女子衣衫凌亂。這事情傳出去著實是丟皇家的臉面,簡直可以想見明天言官的奏摺上都會寫些什麼。

  一想到此處,宣德帝不由臉色鐵青:「你自己說,究竟怎麼回事?」

  後宮幾個嬪妃陪坐一旁,跪在殿中的秋欣然紅著眼,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伏在地上回稟道:「臣今晚從觀星台輪值回來,途徑素蕉宮聽見裡面傳來異動,這才進殿查看,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秋欣然露出副為難的樣子,過了半晌才咬牙道:「臣剛一進去……剛進去就被夏世子掐住了脖子。世子看上去與平日裡很不一樣,像是失了理智,一副要吃人的樣子,臣……臣奮力掙扎,情急之中才傷了世子,罪該萬死。」說著朝地上磕了個重重的響頭。

  淑妃坐在一旁,皺眉道:「夏世子平素性情冷淡,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如此?」

  宣德帝身旁的大太監孔泰上前回稟:「方才已叫太醫替世子查看了傷勢,好在只是暈了過去。再摸世子脈象,也不像是中毒的症狀,倒像是……服了融梨香。」

  「胡鬧!」宣德帝一拍手邊的矮几,屋內眾人噤若寒蟬。

  今日的七夕宴席是皇后一手操辦,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她不得不起身領罪:「聖上息怒,此事臣妾已查人加緊查辦,想必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

  德妃清咳一聲:「會不會是他們幾個玩得好的小輩晚上喝了點酒,一塊玩鬧?」

  淑妃搖頭:「我看幾個皇子公主也是知道分寸的,世子本就體弱,應當不會拿這事開玩笑。」

  眼見著這大晚上是再查不出個什麼來了。宣德帝頭疼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有什麼都等修言醒了再說。」他看一眼還跪在下頭的秋欣然,一時有些犯難,實在不知該將她當做受害人還是嫌犯處置,倒是孔泰貼心,上前道:「此事尚未查清,若是張揚出去對世子與秋司辰都並非好事。如今世子未醒,司辰也受了驚嚇,不如先叫司辰回司天監休息幾日,待事情查清了,再作打算。」

  秋欣然只在司天監軟禁實在是算得皇恩浩蕩,那晚的事情果真沒有聲張,周顯已聽說了消息過來看她時,正瞧見她衣冠齊整面色嚴肅地坐在桌前手中拿著卦盤,正在合卦象。

  「你算的什麼?」周顯已好奇探過頭來看。秋欣然盯著卦盤面色凝重地看了一會兒,嘆一口氣伸手將上頭的卦象給抹亂了,悻悻道:「合了下我同夏世子的命相。」

  周顯已一愣,點點頭:「你是該算算,結果如何?」

  「看不出,我一向算不準自己的命數。」秋欣然懨懨道,「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周顯已嘿嘿笑了兩聲,秋欣然立即明白過來:「你聽說什麼了?」

  「也算不得聽說。」周顯已嘴硬,過了一會兒還是在她無聲審視的目光下敗下陣來,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外頭真沒說什麼,但學宮一共就這麼幾個人,夏世子七夕後又好端端告了假……」

  秋欣然頭疼地扶額,打斷道:「好了好了,你先告訴我外頭是怎麼說的?」

  「你還不知道?」周顯已似是有些吃驚,見她神色不似作偽,這才期期艾艾道,「其實也沒說什麼,只聽說夏世子那晚醉酒偶遇了你,記恨著上回那玉珮的事情,將你羞辱了一通,你失手打傷了他。」

  「他們有說夏世子是如何羞辱我的嗎?」秋欣然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周顯已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但也沒有多想,只是如實道:「多半是言辭難聽了些,畢竟夏世子實在不像會與人動手的模樣,他總不能是打了你吧?」

  「……」

  「他當真打你了?」周顯已大驚。秋欣然只好道:「那倒沒有——」

  「那他到底說了什麼?」

  秋欣然遲疑了一下:「他說我蠢……」

  「哦,那他確實——」周顯已停頓了一下,他大概想站在她這邊說對方幾句不好,但半晌沒有說出來,只能道,「不過你就因為這個打了他?」

  秋欣然想了想:「他先掐了我脖子。」她將頭揚起來,將脖子上的淤青指給他看,「喏,還把我衣領扯壞了。」

  「呀——」周顯已湊近了看,這回跟著憤慨道,「他太過分了!」

  「不錯,」秋欣然理理衣襟,「我叫他嚇壞了,才一時失手打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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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0: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宜和解

  過兩日,說是皇后娘娘請秋欣然進宮去,想來是因為七夕的事情有了結果。

  慈儀宮中點著檀香,佈置也十分素淨。宣德帝未登基前,皇后便嫁入府中,如今已有二十多年,膝下二子一女,是個朝野內外交口讚譽的賢后。自清和公主去後,皇后病了一場,許久沒有露面,今年的七夕宴也是難得打起精神籌備,卻不想又出了這種事情——

  到了宮中,皇后坐在殿上,神色溫和道:「司辰不必拘謹,本宮今日找你來是想再將七夕宴上的事情問個仔細。那晚究竟發生了何事?」

  秋欣然定一定神,將前幾日那套說辭又重新說了一遍。等她說完,殿中靜了片刻,皇后又說:「其實,那晚的事情,本宮已差不多查明,同司辰說得似乎有些出入。」她說著看了眼站在殿下的青衣小吏,「那天在素蕉宮你當真只看見了修言一人?」

  秋欣然一頓,還是點頭答是。

  桌上茶盞「啪」的一聲輕響,皇后忽然間換上一副冰冷面孔:「你可知欺瞞聖上該當何罪?」

  秋欣然一振衣擺,跪倒在地上:「娘娘息怒,臣所言句句屬實。」

  「還敢嘴硬!晗如早已經哭哭啼啼地將事情都交代了,你真當本宮眼盲心瞎不成?」

  秋欣然大驚失色;「七公主都同娘娘說了?」

  皇后只冷著臉不做聲,秋欣然只好磕頭道:「臣罪該萬死。」

  「你何罪之有?」

  「臣那晚從觀星台下來,確實在路上先碰見了七公主。但此事十分蹊蹺,那晚在慈儀宮,臣擔心傳出去對七公主和夏世子的名聲有損,這才隱瞞了這部分實情,望娘娘恕臣欺瞞之罪。」

  殿中靜默片刻,才聽皇后淡淡道:「本宮聽說之前在學宮中晗如對你態度並不和善,你為何不惜欺君也要替她隱瞞?」

  秋欣然又道:「公主心性單純不是壞人,那晚的事情像是有人設計陷害,若臣實話實話,恐怕中了對方的圈套。」

  「你倒是個機靈的。」皇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殿中半晌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一陣腳步聲從殿中的屏風後傳來。

  「起來吧。」皇后開口道。

  秋欣然站起身,見座上之人已恢復了原先溫和的面貌,身旁還多了一位神色冷傲的女子,正是李晗如生母陳貴妃。

  皇后含笑轉頭問她:「妹妹怎麼說?」

  陳貴妃不做聲,只看著殿中一身青衣直裰的小吏,神色高傲地點點頭。

  陳貴妃出身將門,李晗意同李晗如那嬌蠻跋扈的性子,到了這位母妃面前也是乖巧的如同一對鵪鶉。只聽她坐在榻上冷聲道:「晗如做事衝動,本宮回去已是好好教訓了一頓,也叫她長個記性。七夕宴上的事情,本宮承你一份人情。」

  秋欣然忙回禮:「下官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陳貴妃不耐煩地一皺眉頭,「小小年紀怎的盡學了些老學究的做派。」

  聽她這一通斥責,秋欣然汗顏也不敢再推拒,只好拱手認錯。

  皇后溫聲道:「好了,你莫要嚇著她。」她轉頭又同秋欣然道,「七夕宴的事情本宮會再派人追查,但牽扯到七公主聲譽卻是不好再放在明面上追究,恐怕還要再委屈你。」

  秋欣然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臣明白。」

  皇后看她一眼,又說:「這回叫人碰見的若是晗如同修言,外頭還不知要傳成什麼樣子。但你同修言過往有些恩怨,出了這樣的事情,對外只說二人酒後起了些衝突,也不惹人多想。這樣一來,於你於他的聲譽都好。」

  「娘娘考慮周到。」

  她與夏修言身份差距懸殊,就是中間傳出有關融梨香的事情,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外頭的人聽了頂多只會覺得夏修言故意羞辱她,她動手反抗便也算是合情合理。不過這樣一來,雖是夏修言有錯在先,但她卻動了手——

  果然下一秒,又聽皇后道:「但這樣一來,此事就該有個處置結果。修言醉酒失儀,有錯在前,但你動手傷人在後,雖能勉強抵平……」

  秋欣然很是從善如流:「臣願意同夏世子登門道歉。」

  皇后讚許地看她一眼,點頭道:「此事拖了許久也不太好,這時辰修言應當正在福康宮,不如借此機會,你隨本宮過去當著太后的面了結此事。」

  秋欣然隨皇后到福康宮,剛進殿便聽見裡頭傳來一陣笑語。

  二人轉過殿中彩屏,就見太后坐在屋中,除去夏修言幾個皇子也在。不知是誰剛說了句笑話,引的屋中的人都笑起來。太后抬眼見皇后來了,面上笑意未歇:「皇后怎麼來了?」

  「母親這兒熱鬧,來看看母親。」皇后笑著上前坐到太后身旁,「又聽說修言在這兒,順道帶人過來看看。」她一邊說一邊同身後的人遞了個眼色,秋欣然聞言忙上前一步,行禮道:「臣秋欣然見過太后。」

  太后這才注意到皇后身後跟著的人,見她木簪束頭,青衣直裰,雖是一身男裝小吏打扮,但顯然是個女子,也很快想起她的身份來,臉上的笑意也隨之冷淡不少:「皇后帶她過來是為什麼?」

  「先前七夕,秋司辰動手傷了修言,聖上罰她閉門思過。如今期限已到,回宮復職,臣妾便是帶她來向修言賠禮道歉的。」

  太后看向一旁的夏修言,他大約是剛從學宮回來,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淡。天氣又涼下來,他穿得比這殿裡的其他人都要厚實些,弱不禁風的模樣。自打秋欣然進來,從頭到尾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秋欣然轉身朝著夏修言躬身抬手道:「先前是臣不對,特來向世子請罪。」

  夏修言不作聲,只低頭喝了口杯子裡的茶,恍若未聞。

  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凝固,李晗風想開口打個圓場:「聽聞秋司辰前段日子在司天監禁足了一段時日,也算是有所懲戒,修言不如原諒了她這一次。」

  夏修言還不作聲。敢在這福康宮裡仗著太后撐腰擺架子教訓人的,怕也就是這一位了。

  秋欣然只能跪了下來又道:「七夕那晚臣一時魯莽,動手打傷了世子,還望世子恕罪。」

  見他還不說話,李晗靈故意笑著說:「修言這回看來氣得不輕,當真同她計較上了?」李晗星也故意搭腔道:「修言體弱,旁人被打一下也就罷了,她一個小小司辰官怎麼敢對世子動手,是不該輕饒了她。」他一雙狐狸眼睛眨呀眨的,倒不知是在幫她說話還是火上澆油來的。

  秋欣然躲在衣袖下做了個鬼臉,一咬牙同夏修言又磕了個頭,高聲道:「世子若是心中有氣,臣願打願罵絕無二話。還望世子恕臣不敬之罪。」

  她這回說完,皇后終於開口道:「七夕宴原是本宮主持,卻出了這樣的疏漏,倒也不能全怪秋司辰。」

  夏修言終於動了動,和緩幾分神色道:「皇后娘娘言重了,本是修言酒後失儀。」他說著又往階下跪著的小吏投去冷冷一瞥,勉為其難地鬆口道:「秋司辰那晚也受了驚嚇,此事往後便揭過不提。」

  他一鬆口,眾人皆是忍不住鬆一口氣。秋欣然忙謝道:「謝世子寬宥。」

  「起來吧。」夏修言看她一眼淡淡道。

  秋欣然跟著皇后來此本就是為了七夕宴謝罪一事,如今夏修言既然已經表態,她也不必在此久留,很快便退出福康宮。

  「皇上也是不像話,」待秋欣然離開,太后面色不悅道,「安排個女冠入宮為官,還鬧出這樣的事情。」她一邊說又轉頭去看夏修言:「之前玉珮的事情哀家也有所耳聞,你若是心中不痛快便說出來,哀家去同皇上說,這樣的人留在宮中遲早是個禍害。」

  夏修言垂著眼:「兒臣並未將她放在心上,祖母不必替兒臣擔憂。」

  「哎——」太后見他如此,神色中一絲疼惜之色,「哀家就怕你獨自一人住在京城,平日裡受了什麼委屈,也自個兒悶在心裡不願說。」

  李晗星一眨眼睛:「祖母可不能偏心,我們幾個受了委屈,可也要來祖母這兒訴苦。」

  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這宮裡誰敢讓你受委屈,別個不來這兒告你的狀,就該謝天謝地啦。」

  屋裡眾人一時又都笑起來,方才那件事便算過去,再無人提起。

  夏修言在屋裡又坐了一會兒,很快便稱不適退了出來。

  早上的時候天剛下過雨,地上有些潮濕。出了福康宮沿著宮道走了一段,快到拐角的時候,夏修言忽然停下了腳步。隨侍的宮人跟著停下來,片刻便聽他吩咐道:「看這天色陰沉,你回去取一把傘過來。」

  宮人應是,忙轉頭折了回去。

  待他身影走遠了,夏修言才重新舉步向前,離前頭的拐角近了,便瞧見紅牆後頭露出一點青色的衣角,他停下來清咳一聲。牆後的衣角一頓,片刻從後邊探出一個頭來,正是方才在福康宮中見過的小道士。

  小道士見了他眯著眼睛笑了笑,慢慢從牆角後走出來,不大自在地清清喉嚨:「見過夏世子。」

  夏修言看著跟前青衣直裰的小吏,對方拱著手低著頭,領口露出一截白皙光潔的脖子,一眼能看見上頭還帶著點青的淤痕,是那晚叫自己掐出來的。

  他還記得昏黃的床帳上自己按著她後頸,指頭上留著的滑膩觸感,不知怎麼的,心中生出幾分狼狽,匆匆別開眼,冷聲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來同世子道個謝。」也是這會兒才發現,這話她像是已同他說過好幾回。夏修言聽她這一聲謝,神情無動於衷。於是秋欣然撓撓頭又說:「那天醉春樓碎了的那塊玉珮……」她想一想,遲疑許久才艱難問道,「當真是明陽公主的遺物嗎?」

  夏修言一愣,那事情過去許久,沒想到她倒還記得自己那日說過的話:「自然是我娘留下的。」他說著又看一眼她滿臉痛惜神色,才好笑道,「她留下的東西不知凡幾,就是上回你玩的那盒葉子戲不也算是她留下的遺物?」

  秋欣然慚愧了沒有半刻,又他這話噎得措手不及,結巴道:「那……那樣的,也算嗎?」

  「怎麼不算?那東西難道不是我娘留下的?」夏修言瞥她一眼,又說,「你拿她的遺物同我耍賴的時候,回去沒做過噩夢嗎?」

  「……」秋欣然眼睛一瞪大約想反駁,但想起什麼神色又委頓下來,悻悻道,「就算不是公主遺物,碎了一塊好玉總是可惜。」

  「金銀玉器再好也不過死物,」夏修言淡淡道,「如何能同人命相比。」

  秋欣然略微詫異了一瞬,顯然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夏修言注意到她的目光,挑著眉問:「怎麼?」秋欣然忙移開了目光,手指抓一抓臉,顧左右而言他:「七公主應當做不出給人下藥的事情來。」

  李晗如這回故意禍水東引到她身上,夏修言沒想到她會替七公主說話,沉默片刻才道:「你那日未將李晗如供出來,陳貴妃會承你一份人情。得她一諾不易,將來關鍵時候或許能救你的命。」

  秋欣然自嘲一聲:「世子這是瞧準了我日後必然還要再惹禍了?」

  夏修言無聲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說「明知故問」。他念著回去拿傘的小太監應當快要回來,不再與她多言,轉身朝著宮門外走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了,又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際,烏雲壓在這無邊無際的宮牆上,是山雨欲來的徵兆。初來長安的新奇與激動在這兩年間的皇城圍困中終於漸漸消磨了去,她漸漸生出了一股疲乏的去意。

  「天道難測,難測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人心瞬息萬變而天道瞬息萬變。若是你以為自己已經大成,實則是你見過的人還不夠多。」抱玉道人的話猶言在耳,女冠拿著拂塵站在窗外,外頭霧靄籠罩了青山,她的目光卻好像落在更遠的青山外。

  秋欣然不明白,人心若是相同,小松為什麼會死?可是人心若是不同,李晗園又為什麼會死?

  想到這兒,她不由嘆一口氣。師父說的不錯,她確實算不出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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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0: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宜送行

  秋後各地開始大旱,許久不曾下雨,這樣一來必要影響今年的收成。朝中人心惶惶,宣德帝親自去天壇祈雨,可惜收效甚微。

  白景明近來常去觀星台,在上面一坐就是一夜。秋欣然不擅長觀星象,但見他神色也知道天象有異,恐有亂象。

  「老師看見了什麼?」某天晚上,她終於忍不住問。

  白景明負手站在高台上,仰頭望著天際。對這世間的大多數人而言,頭頂星河璀璨,有著屬於秋夜的寧靜,不過是人間再尋常不過的景色。他抬手指著東方天空上一顆閃爍的星子:「你看見那顆星星了嗎?」

  秋欣然抬眼望去,根據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掐算一邊,神色微微動容:「那是心宿?」

  白景明面色凝重道:「熒惑守心,大亂將起。」

  熒惑守心是難得一見的大凶之兆。得知此事,朝野上下再次議論紛紛。

  飢荒幾乎已經無可避免,快入冬時,朝廷開始在各地放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國庫這兩年尚還充盈,今年這場旱災並未引發太大的動亂,造成過多流民的出現。

  就當人們鬆了口氣,以為即將平安度過歲末的時候,西北傳來了戰事。

  這場天災不僅影響到了漢人,也將遠在邊關的達越人逼入了困境。入冬以後,起先他們只是派出幾支小隊騷擾邊關駐防,同往年一樣每次搶些馬匹和糧食回去。

  但到了深冬,這些小動作開始越來越頻繁。十二月,前線傳來消息,達越呼蘭王帳下二王子齊克丹,借呼蘭王病重之機,撕破了同大歷朝微妙維持了近十年的和平,揮兵直下攻打琓州。

  消息傳回長安,宣德帝震怒。

  大殿上的皇帝將前線快馬加鞭送來的奏章一把扔下高台,怒氣沖沖地質問道:「前線戰事已近兩月,若不是西北都護府傳來消息,是不是要等琓州城失,達越人打到了長安,朕才會得知此事!」

  整個大殿噤若寒蟬,無人敢抬頭應聲。

  散朝之後,夏弘英剛愎自用,貪功好進,瞞報軍情的傳言不脛而走。

  但如今當務之急已不是查清這當中到底出了什麼事。琓州之難迫在眉睫,這個當口最最要緊的,還是要派人前去支援。

  可到這時,朝中又開始要為派誰前去爭執不休。

  鄭元武的父親鄭旅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他鎮守西南,若是調派他去,又恐西南動亂。其他幾個同輩的武將,年事已高,要在短短幾天之內飛赴邊關,身體多半難以支撐,於是眾人又只好將目光落在年輕一輩的身上。

  對年輕人來說,這實在是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只要能平定琓州之難,加封進爵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直到此時,大多數人還是樂觀地認為,琓州如今雖陷危局,但如今駐守其中的到底還是夏弘英和他的昌武軍。只要援兵趕到,圍城之困自然可解。

  於是,一時間這領兵支援琓州的差事成了一塊眾人眼中的香餑餑。朝野上各派各黨,為此展開了一輪暗中的較量,竭盡所能想將自己的人推選上去,以至於這個人選竟遲遲難以決定下來。

  「他們商議了這麼久,為什麼不讓夏世子去?」秋欣然聽說此事的時候,不解地問身旁的原舟,「他是夏將軍獨子,由他去不是最合適不過?」

  「人人都知道夏世子體弱,無法領兵。」原舟嘆了口氣,「何況正因為他是夏將軍獨子,聖上才更不可能讓他去。」

  宮裡剛下了場雪,二人走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司天監走。原舟抱著書冊低頭道:「他和鄭世子不同,聖上一早就想收回昌武軍的虎符,昌武軍不能姓夏。」

  二人抱著冊子繞了個彎,忽然瞧見萬和殿前遠遠站了個人影,他披著裘襖站在雪中,身旁有個小廝替他打著傘。二人不由都停下腳步,不再往前走了。

  過一會兒,殿門開了。孔泰揣著手從門後走出來,他站在台階上,對站在底下的人搖了搖頭。青年抬起頭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孔泰面上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但仍是搖頭。又過一會兒,孔泰轉身回到殿中,將殿門關上了。

  台階下的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走了。

  他回過頭的時候,秋欣然不知為何下意識往牆角躲了躲,不想叫他看見。夏修言果真沒有看見她,他在雪裡一步步地往宮外走去,身形終於漸漸小如雪粒,消失在這白茫茫的冬日裡。

  原舟也看著他,忽然道:「你說夏世子來做什麼?」

  秋欣然不作聲,但她心裡清楚,大約是為了琓州的事情。原舟自然也想到這個,又嘆口氣:「都說夏世子同夏將軍不親近,哎……」

  關於派誰帶兵支援琓州的爭論持續了近十天,好在這十天朝廷倒也也沒完全閒著。在近十天的時間裡朝中從各處迅速調配一支兵馬,好不容易選定了領兵的將領,乃是兵部侍郎史大人之子,如今長安神武軍的統領史猛。

  史猛常在軍中磨礪,三十來歲正當壯年。但此前因為身上沒有軍功,一直無法拔擢,今次派他領兵前去琓州,正是大好的機會。

  長安雪融那日,他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出城奔赴西北。宣德帝親自去城頭為他送行,城中百姓夾道歡送祝他凱旋。

  秋欣然那日也去湊了個熱鬧,她站在人群中,望著長安城外軍隊消失在馬蹄揚起的塵土中,捏著袖中握著的三枚銅錢,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等人群散去以後,她回過神抬頭看見了站在城牆上的夏修言。他今日似乎是一個人來的,這種雪融天氣,他穿著一件銀狐裘襖,面色顯得較旁人更為蒼白幾分,不知是因為他還在服那藥的原故,還是他當真病了。

  這一次夏修言低下頭的時候也看見了她,他目力一向很好,兩人隔著高聳的城牆愣愣對視一會兒,秋欣然忽然間笑起來,揚著手同他喊:「世子喝酒去嗎?」

  自夏日裡福康宮外那場談話後,二人還是第一回搭話。少女依舊是那副道士打扮,仰著臉沖他笑得心無芥蒂,比這消融了雪水的太陽還要耀眼幾分。

  喝酒的地方是秋欣然挑的,就在離城郭不遠的一家酒水鋪子裡。裡頭坐滿了剛送完軍隊回來的人,一進門就感覺裡頭熱烘烘的。

  夏修言顯然不喜歡這種嘈雜的環境,剛一進門就忍不住皺眉,不等開口伙計已經迎了上來。秋欣然大咧咧地說就他們兩個,要這鋪子裡的烈酒,甚至催促似的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下。

  夏修言疑心她還沒沾酒就已經醉了,畢竟在宮裡她雖瞧著一肚子鬼胎,但端得還是小心謹慎的模樣。

  伙計大約是看出了夏修言身上那件銀狐裘襖的價格不菲,到底沒把他們安排在人群裡落座,而是將人引到了一處屏風後的角落裡。夏修言對這安排勉強滿意,到底屈尊降貴地坐了下來。

  等著上酒的功夫,二人坐在屏風後聽外頭的人胡天海地地侃,聽著個個都是朝中一品大員商議朝政的口氣。起先秋欣然覺著有趣還能笑幾聲,到中間又聽他們提到了夏弘英此次守城不利以及夏修言是個如何有名的病秧子時終於笑不出來了。

  她神色尷尬地偷偷瞥了眼夏修言的臉色,見他面色如常地用桌上的茶水溫了酒盞,又給她也溫了一杯遞過來,恍若外頭說的事情一個字都沒聽進他耳朵裡。

  伙計送了酒上來,確實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秋欣然嗆出淚花來。夏修言較她好些,不過一盞下去,眼尾也微微染上些豔色。

  秋欣然沒話找話:「世子今天也來給三軍送行?」

  「路過順道便也看看。」

  秋欣然對他這話嗤之以鼻,覺得此人口不對心。夏修言像是聽見她的腹誹,看她一眼,狀似隨意道:「這次史猛領兵,聖上不曾找你卜過凶吉?」

  秋欣然一頓:「卜過。」

  夏修言垂著眼摩挲了幾下杯沿:「結果如何?」

  「世子希望結果如何?」

  夏修言像不明白她為何有此問:「自然希望大捷。」

  「世子有沒有想過——」秋欣然抿了下嘴唇,「若史大人大捷,世子此生或是再無可能離開長安了。」

  夏修言片刻之後才聽出她話中的意思,瞬間冷下臉:「你將打仗當做什麼?」

  秋欣然許久沒有見過他動怒的模樣了,夏修言這個人看著脾氣不好,但當真冷下臉的時候卻少。她愣了一愣,低頭抿唇笑了一聲:「我騙你的,聖上不曾叫我卜過凶吉。」她從袖口取出先前一直捏在手裡的三枚銅板,擺放在桌面上,同夏修言示意,「不過世子若想知道,我可替你起卦。」

  夏修言盯著桌上的銅板,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

  秋欣然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下意識答道:「大約是御花園那一回?」

  「不錯,你那時說我爹是個以身殉城的命格。」

  秋欣然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這……我倒不記得了。」

  夏修言喝了兩盞酒,像是熱起來,解開披在身上的裘襖放在一旁,露出底下月白色的錦緞長袍,同個誤入市井的王孫一般,坐在這屏風後顯得同週遭格格不入。時隔兩年,秋欣然聽他心平氣和地說:「人人都說你一卦不錯,但我從未信過。」

  她張張嘴,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她想起學宮裡那一群少年郎,只有夏修言從未找她算過卦,便是打趣似的都沒有。

  「卜算這事,信不信由人。」秋欣然艱難開口道,想了想又說,「比如……我替自己算卦的時候,多半都不太準。」

  大約是她話裡安慰的意味過於明顯,夏修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只提著唇角笑時神色顯得冷淡,過了一會兒,秋欣然又聽他說:「我希望史猛大捷,不止為黎民蒼生……」

  還為了什麼哪?秋欣然沒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卦像是會變化的。秋欣然看著桌面上的銅板,忽然希望自己出錯。當個江湖騙子沒什麼不好,若是結果可以人人皆大歡喜的話。

  宮中這個新年過得不太平,開年沒多久,西北戰事未平,西南也傳來軍情。安江王死了,他去得突然,府中承襲封號的世子卻還未定,正混亂的當口,當地一支流竄的匪兵趁機起事。鄭將軍一面派人留守城中,一面分撥人手帶兵剿匪平叛。宣德帝也特許鄭元武離京,趕去西南替父分憂。

  鄭元武走的那日,聽聞眾人特意趕去替他踐行。秋欣然沒去,等周顯已回來同她說了當日的情景,才知道夏修言也沒去。

  「七公主倒是去了,不過一個人躲在酒樓裡死活不肯出來。等鄭世子走了,才紅著眼又追出去,不過那會兒人都已經走遠了,到底沒追上。」周顯已長籲短嘆地同她說,「二皇子嫌她丟人,將她罵了一頓帶回宮,兄妹倆又吵了一路。哎,我們也都知道二皇子其實也是為了她好,今年開始貴妃便要替她正式議親了,鄭世子對她無意倒還是走了的好。過了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同大皇子一樣,開始學著接觸政事,學宮便要來的少了。你也早不來了,大家都散了。」說到後來,不免有些感傷。

  秋欣然不知該如何勸他,又不由恍惚想起,這竟已是自己在長安的第三年了。最後只安慰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顯已日後也會奔赴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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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0: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宜報信

  一月末,西北戰事告急。前線傳來消息,史猛守城殉國,夏弘英下落不明,琓州岌岌可危。消息傳回,朝野震驚。

  連著幾日朝上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宣德帝幾天之內,從震怒到狂躁再到平靜,他坐在龍椅上聽朝堂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兩邊吵得不可開交,終於忍不住一手掀翻了一旁孔泰手上擺滿了奏摺的端盤,站了起來。

  端盤砸在地上「咣噹」一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回音。滿朝文武跪了一地,宣德帝冷笑道:「西北消息剛傳回時,人人皆是一副捨身為國的忠肝義膽模樣,爭搶著自薦要去琓州。如今眼看著達越人要打過來了,倒是個個成了貪生怕死之徒,怎的再沒人說願領兵前往?」

  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不由面帶慚色。一個月前,領兵支援琓州在朝臣心中還是一樁能叫人平步青雲的扶雲梯,一個月後,再去琓州便成了叫人直墜地府的催命符。

  史猛死了,夏弘英下落不明,前線戰事撲朔迷離,夏弘英會去哪兒?昌武軍又如何了?屋漏更遭連夜雨,西北叛亂未平,朝廷還能從哪裡變出幾萬大軍再去支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去琓州就是送死。

  那日下午,秋欣然陪白景明進宮面聖。自白景明卜出一個「熒惑守心」的卦象後,宣德帝便常宣他入宮論道。每到這時,秋欣然便陪侍一旁,偶然加入清談。

  她尚年幼,對道經的理解不深,但這樣反倒能另闢蹊徑講出幾個與眾不同的見解來。因此每到這時,宣德帝常屏退左右,只留二人下棋講經。

  這天下午,正逢她昨晚值了大夜,趁二人下棋偷偷打了幾個哈欠。白景明瞥見了,一手握拳抵在唇邊,提醒似的輕咳一聲。宣德帝聽見,忍俊不禁:「若是睏了便叫她退下去眯一會兒就是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情,不必在這兒熬著。」

  秋欣然赧然,見白景明也擺擺手答應了,這才拱手退出殿外。

  外頭當值的公公領著她往附近的偏殿去,半路竟遇見了李晗如。秋欣然停下腳步同她行禮,自打七夕後,二人第一回 見,是以李晗如見了她先是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老師與聖上正在殿中下棋,准許微臣去偏殿小憩。」

  「哦……」李晗如一頓,像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秋欣然點頭正準備告辭,不想李晗如忽然抬起頭,對身旁領路的太監說道:「正好我也要去母妃那兒,順路帶她過去,你回去吧。」

  那小太監聽了有些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李晗如見狀不耐煩道:「怎麼你還不放心本公主不成?」

  小太監忙拱手道:「不敢。」

  待二人走得遠了些,秋欣然見左右無人,才開口問:「七公主是有話對我說?」

  果然李晗如停下腳步,轉頭又看了眼四周,湊近了急匆匆道:「你去告訴夏修言,讓他想辦法盡快離開長安。」

  秋欣然聞言神色一凜,遲疑道:「七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晗如垂下眼,低聲道:「我那天偷偷聽見父皇和母妃說的,夏將軍下落不明,朝上有人猜測他已投敵叛變。若果真如此,夏修言就不能留了。」

  秋欣然抿嘴沉默著,她自然不相信夏弘英會投敵,但依照當前的局勢。夏弘英凶多吉少,若他死了,那夏修言便是昌武軍想要歸順的第一人選,宣德帝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若他沒死,那也很難保證他的忠心,夏修言作為質子,自然也成了一顆廢棋,再留不得。但這局面夏修言自己恐怕比誰都清楚。

  秋欣然又問:「事關重大,七公主為何不直接告訴夏世子,反倒告訴了我?」

  「誰要告訴他。」李晗如皺著眉彷彿回憶起什麼,不耐煩地輕嘖一聲。

  秋欣然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因為七夕的事情?」

  李晗如忍了忍,但她向來不是個憋得住話的性子,加上秋欣然那回確實算是幫了她,如今聽她這樣問,一時竹筒倒豆子一般統統與她說了出來:「鄭元武如今也走了,我就不瞞你什麼,那天晚上我想約見的人其實是他。我讓下人帶話給鄭元武,約他在素蕉宮一見,想問清楚他的心意,若他對我當真無意,那我……」說到這個李晗如咬咬嘴唇,一時說不下去。

  秋欣然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只能道:「個人皆有緣法,公主的緣分或許還在後面。」

  「我知道,我大歷朝七公主什麼沒有,難道還非得在他一棵樹上吊死嗎?」李晗如昂著腦袋哼了一聲,又氣呼呼地往下說,「總之到了約定的時辰我便遣開下人一個人去了。到了素蕉宮,見裡頭點著燈果然有個人影,我以為是鄭元武按約到了,心中還有些高興。誰知剛推門進去,就看見夏修言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我心裡驚訝,就上去推醒了他想問問他為什麼在這兒。結果他一睜開眼,看見是我也是一副十分驚訝的樣子,還反問我怎麼會在這兒?我起先不肯說,結果你猜他怎麼著?」

  「怎麼著?」

  「結果他像想到了什麼,突然沉著臉叫我滾出去!」說到這個李晗如依然一副耿耿於懷的神色,顯然從小到大不曾有人敢這麼同她說話。

  秋欣然寬慰道:「世子也是為了公主著想。」

  李晗如輕嗤一聲,同她說:「為我著想就敢拿杯子朝我身上砸?」

  「他還拿杯子砸你?」

  「裡頭還裝著水!」李晗如咬牙切齒,「更可氣的是我第二回在學宮遇見他,想著不同他計較那晚的事情,主動上去同他搭話,與他道個謝。你猜他這回又怎麼說?」

  秋欣然回憶了一番夏修言以往的為人,揣測道:「公主以後若是能學會不拖別人下水,就算謝過我了。」

  李晗如驀地睜大了眼睛:「他跟你說了?」

  秋欣然一愣,哭笑不得:「微臣瞎猜的。」

  「果然很有本事,連這都猜得到。」李晗如這回連生氣都忘了,敬佩地瞧著她,學著那天夏修言的口氣,「他拉著一張死人臉對我說:公主以後但凡能少幹點蠢事,我就感激不盡了。」

  「他真這麼說?」

  「一字不差。」李晗如沒好氣道,「看樣子,這回當真是把他給得罪了,不過這事兒也不能全賴我啊?」

  見她有些委屈,秋欣然又問:「後來這事兒可有了結果?」

  李晗如搖搖頭,嘆一口氣:「有牽連的宮人都被處理了,有沒有其他線索,也很難再往下追查。」秋欣然的神色有些沉重,李晗如見狀反過來安慰她:「不過背後之人是誰,我心中大概有數,雖沒有證據,但起碼日後能多長個心眼,不至於再叫人害了。」

  秋欣然一驚:「公主知道是誰了?」

  「那人安排此事無非是不願意我同鄭家有什麼關係,那就想想誰不想看見我與鄭家結親?」如今太子未定,若是李晗如嫁入鄭家,相當於李晗意背後就多了一份鄭家的支持。朝中幾位皇子幾乎都未及冠,但天家的爭鬥卻早已經開始了。

  秋欣然沉默片刻:「那為什麼要選夏世子下手?」

  李晗如淡淡道:「夏修言看似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個空架子。若叫人撞見我與他有什麼,壞了雙方的名聲,也不會招來報復。」李晗如轉頭看她一眼又問:「那天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秋欣然搖搖頭,她忽然間想起了那晚床榻上落在頸邊的灼熱氣息,臉上顯出一瞬間的不自然,頓了頓才接著說,「世子就是模樣看著嚇人些,神志還是清楚的。」

  李晗如露出個狐疑的神色,也不知信了沒有。兩人到了偏殿,李晗如站在殿門外冷著臉同她說:「總之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了你,至於要不要把話告訴他就是你的事了。」她說完這個扭頭就走。秋欣然站在門外,見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頭別扭地說:「你得告訴他,上回我欠他的這就算還清了!」

  秋欣然低頭藏了下嘴角的笑,點頭應是。

  她目送著李晗如走出了視線,在偏殿的臥榻上躺下時,滿腦子都還是李晗如對她說的那番話。她不是不相信對方說的,但是告訴了夏修言又能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夏修言是一個困在長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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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宜起卦

  秋欣然在偏殿小睡了半個時辰,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外頭起了暮色,她整頓衣衫往上書房走。到了殿外,守值的小太監已經換了一輪,只說有裡頭正有大人同聖上議事,至於白景明是否還在卻說不好。

  秋欣然拿不準是否要在殿外等候,正躊躇間,忽聽裡頭傳來一陣暴喝:「……要是不願意就叫他們都滾回去種地!朝廷撥俸祿不是讓他們來這兒養老的!」

  這一聲吼得外頭站著的幾人面上也顯出幾分尷尬。秋欣然乾笑著同外頭的小太監搭話:「這是怎麼了?叫聖上發這麼大一通火。」

  她在這宮中走得勤,聖上面前也是個得寵的,守值太監對她便沒什麼隱瞞,心有慼慼道:「還不是琓州的事情,前一陣還人人都爭著搶著要去,現如今個個都稱病了,把聖上氣得不輕。」他說完又體貼道,「這樣吧,小的進去替您看一眼白監正還在不在書房裡,也好叫您心裡有個底。」

  「如此便有勞公公了。」秋欣然與他做了個揖。

  小太監推開殿門,裡頭的聲音又傳出來,是個男聲低低沉沉地說:「……恐為大患。」他說了個名字,宣德帝一拍桌子,又是一聲怒斥:「大膽!」

  這一聲嚇得裡裡外外一屋子的人立即跪了一地,誰都不敢動彈。剛推門進去的小太監站在門邊,手還扶在門上,也被嚇得一哆嗦,竟是半晌未敢動一根指頭。於是裡頭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出來。對方的聲音若隱若現:「聖上息怒……現今西北局勢不明,朝野內外關於夏將軍投敵叛國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若當真……世子在長安又該如何自處?聖上仁德,也必要陷入兩難……如今這樣,成全世子忠孝,明陽公主在天有靈也……」

  推開門的小太監見殿內又安靜了,這才敢悄悄將門關上,往裡頭走去。一時間又再聽不見裡面的談話。秋欣然站在外頭,心上卻如同壓了一塊大石,直直地往下墜去。

  過了片刻,小太監又從裡面推開門出來,這回同時傳出的是宣德帝的聲音,他聽上去猶豫且疲憊:「……依你的意思……定明日……」

  秋欣然一晃神,才聽守值的太監同她道:「白大人不在裡面,司辰也請回去吧。」他說完這句,又將殿門合上了,再聽不見裡邊一點兒聲音。

  秋欣然沿著宮道往外走,她心裡頭一片紛亂,想起許多事情。她想起剛下山時自己躲在御花園和原舟對棋的午後,又想起待在學宮看眾人騎射的場面,想起從九宗回來在青龍寺李晗園靈位前的那個下午,觀音堂她獨自一人從長廊奔下的倉皇深夜……最後定格在史猛走的那天,破舊的酒肆裡夏修言冷著臉問她「你將打仗當做什麼?」以及那句沒說完的「我希望史猛大捷,不止為黎民蒼生……」

  她忍不住快步走起來,到最後越走越快,直到宮門外時幾乎已經算是跑了起來。宮門守衛見她這副模樣有些驚訝:「司辰急急忙忙的,這是要去哪兒?」

  「有急事正要去舊公主府。」

  「舊公主府?」守衛遲疑一下,「可邊關動亂,為了保證世子安全,聖上下令最近這段時間誰都不能接近舊公主府。」

  秋欣然腳步猝然停下,這才意識到自打前線傳回消息,已許久不見夏修言在宮中走動。若聖上當真起了殺心……她一顆心好似又往下沉了幾分,不敢再往後想,忙出宮尋了輛馬車:「去司天監,快!」

  原舟晚飯下值回到官舍才聽了消息,同舍的生員說秋司辰今日入宮約莫惹了監正生氣,一回來就在監正院外罰跪。

  原舟起先不信,白景明有多看中秋欣然,他這個親傳弟子最清楚不過。不要說罰她,就是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他這位師姐又慣常是個會看眼色,討巧賣乖的性子,好端端的怎麼會惹老師生氣?

  他心中雖這麼想,但還是懷揣著幾分擔憂又匆匆趕去了白景明處。還沒走進院子,果然就看見一個青衣直裰的身影跪在院中央,也不知跪了多久,這天寒地凍的,任誰這麼跪著都不好受。

  原舟心中一跳,正準備快步走上前,忽然見院中的房門開了,白景明立在門邊,他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凝重神色,叫原舟不由一怯,便在院外停住了腳步。

  「你準備跪到什麼時候?」白景明冷聲道。

  秋欣然見他出來,又俯身磕首:「弟子自知此舉愚不可及,還望老師成全。」一月初的寒風中,她聲音微微發顫,但語氣卻是異乎尋常的堅定。

  白景明目光復雜地望著她,過了許久才問:「你還記得拜入師門時,你師父同你們說過的話?你可知你這樣做的後果?」

  「弟子一日不敢忘。」秋欣然抬起頭來,直視著簷下的老者,忽然高聲道,「可若天意當真不能改,弟子不明白為何要學卜算!」

  原舟叫她這話驚在當場,一時不敢去看白景明的反應。過了許久才聽院中傳來淡淡回應:「你學卜算便是為了違抗天意?」

  「弟子不知天意要他生還是要他死,」秋欣然執拗地堅持道,「師父跟我說,我算的不是天意而是人心,人心千變萬化而天意千變萬化。我只知道我亦是人,我還想一搏!」

  「狂妄!」

  白景明低呵一聲:「你能替自己搏命,你又憑什麼替他人搏命!你怎知你今日袖手旁觀等著他的就必定是一條死路?倒是你執意插手,若這並非是他所願,到時候你又當如何?」

  跪在院中的人臉上顯出幾分掙扎的神色,頹喪地垂下眼眸。

  白景明見她這副神色,以為她已聽了進去,緩一口氣正要再說,卻見她又握著拳頭仰起頭目光定定地看了過來:「我確實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一個人若不能選擇怎麼生,總該有機會選擇怎麼死。」

  立在門邊的道人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又見她直直俯身再拜,語氣倔強:「弟子不敢狂妄自大,替人搏命與天命為敵,弟子只想替他掙一個機會,還望老師成全。」

  北風捲過院中落葉,滿院蕭瑟。鬚髮皆白的道人望著跪在院中的年輕弟子,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你以為沒人想過這個嗎?」

  「琬州之困到如今,朝中文武百官欲他生欲他死的何其多人,為何到現在無人敢同聖上進諫?」

  秋欣然伏在地上,過了片刻才艱難道:「因為局勢不明,眾人不敢揣測聖意。」琬州的局勢關係著夏修言的生死,不到最後一刻,沒人敢在夏修言身上下注。但今天,秋欣然知道宣德帝心中的天平已經有了傾斜。

  「不錯,」白景明點頭道,「你執意出頭,此番他若戰敗,你就是千古罪人,必然難活;他若僥幸贏了,將來回朝清算,你又必定是第一個被推出來頂罪之人。這些你可想好了?」

  秋欣然直起身,忽然說:「過去我曾見過有人同我求救,我救她不得,眼睜睜看她慘死。我不知將來我會不會後悔,但若叫我再袖手旁觀第二回 ,我怕我此生都要後悔。」

  白景明定定看著她,過了半晌終於轉身嘆息:「罷了,人各有道,望你走出一條同你師父與我都不一樣的道來。」

  宣德九年春,朝廷商議決定從琓州附近就近調兵再從朝中調出五千精兵支援,另委任陵州刺史王焜負責著手加固陵州城防並安置琓州百姓,以防城破之後達越屠城。朝廷還許諾此次出征將士,若傳來捷報回朝重賞,奮勇殺敵者可得金銀封賞,各級士兵表現優異者可擢升軍功爵,領兵將士若立大功即可封侯。

  但即便是這樣的重賞之下,所有人的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因為人人心知肚明,與達越人來勢洶洶的三萬大軍相比,朝廷調派出的這點人手,幾乎等於負隅頑抗放棄了琓州。

  當宣德帝問道誰願主動領兵解琓州之困時,一時滿朝皆靜,竟無一人出聲。

  最後打破殿中沉寂的是司天監監正白景明,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舉薦座下弟子卜卦,請示天意。這一提議使得滿朝嘩然,議論紛紛,便是宣德帝也是吃了一驚,久久未置可否。

  年近四十的帝王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望著底下吵吵嚷嚷爭論不休的群臣,方才一言不發的人們此刻如同一群集市婦人一般,振臂高呼著「有失體統」,「妖言惑眾」,「欺上媚主」……忽然一陣深深的疲憊感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他。

  「傳她上來,姑且一算。」

  群臣不可思議地望著帝王拍板下了這樣一個荒謬的決定,卻也只能憤恨地看著殿外一個單薄瘦弱的人影走進殿中。

  秋欣然今天穿了身雪青色的道服,頭戴蓮花冠,手拿拂塵,一步一步堅定地穿過兩旁目光不善的人群,不卑不亢地同聖上行禮,又從容自若地從袖中取出卦盤,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盤腿坐在了大殿中。

  眾人眼看著她從袖口取出三枚銅錢,閉上雙眼口中仿若輕聲念叨著什麼,又將銅錢往半空一拋,推算起來。「叮鈴」一陣輕響,銅錢落在卦盤上,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忍不住探頭去看,彷彿人人都能看得懂上頭的卦像一般。

  秋欣然也盯著那卦,她衣袖下的手指飛快地掐了幾個來回,口中又輕念著什麼,眉頭一會兒皺起一會兒忽又鬆開。殿上這般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見她小心翼翼地收攏衣擺從地上站了起來。

  宣德帝原本倒有幾分賭氣的意思,到這時候也不禁緊張起來:「算出什麼?」

  秋欣然理理衣袖,拱手道:「回稟聖上,乃是吉兆。」

  「當真?」宣德帝聞言,雖覺得不可置信但也不由心中一喜,忙追問,「怎麼說?」

  「上卦升下卦升,外引之式如乾。陰陽失配為悔,悔者吉之漸,由凶轉吉也。琓州之困不日可解。」

  「怎麼個解法?」

  「物死人生,變法在人。」

  「卦中可有言明?」

  秋欣然神色微微猶豫,一時沒有應答。宣德帝見狀,寬慰道:「司辰只管按卦象所說即可,朕必不怪罪。」

  紫衣道人聞言,這才緩緩道:「天子居紫微正宮,依卦象看破局之人乃雙星同命宮,此命格者七殺入命,半生孤懸。這命格煞氣過重十分少見,臣自入長安起,也只見過一位……」她抬起頭,迎著帝王的審視,一字一頓道:「便是夏弘英將軍與明陽公主之子夏修言夏世子。」

  她話音落後,殿上靜了片刻,很快又如水入油鍋,濺起巨大聲響。宣德帝怔忪一瞬,鬆開緊握著的扶手,身子不由往後一靠,面色復雜。

  「妖道!妖道!」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聖上萬不可聽信這個妖道的讒言!她……她這是記恨著往日同世子的恩怨,落井下石!」

  這話像是點醒了眾人,不由叫人想起這大半年她同夏修言的恩怨。一時間,議論之聲驟起,眾人臉上也皆是一副猶疑的神色。殿中有人義憤填膺地高喊起來,秋欣然耳邊嗡嗡作響,其實壓根聽不清週遭的聲音。她昨日在白景明院外跪了一下午,早上起來時便覺得腦袋暈沉沉的。等上了大殿,背上的冷汗已經濕透了內衫,這會子其實又覺得熱起來。

  「臣所言句句屬實,宗門弟子絕不敢對著卦象信口開河隨意編造,此是宗門大忌,還望聖上明察!」 秋欣然咬牙支撐著回應道,話音未落,突然餘光之中一個人影衝了過來,緊接著便覺得有個東西砸了過來,她額角一痛,只聽見四週一片驚呼。

  「啪嗒」一聲,她尚未反應過來,只感覺太陽穴跳動,右邊額角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滑落,抬手一摸才發現滿手的血。

  不遠處幾人面面相覷,兵部僉事畢稼年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口中怒喝:「妖道!」他生得虎背熊腰,幾乎一手就能將她拎起來,旁邊的人終於反應過來上前圍抱住他,將二人分開時,畢稼年猶還不肯鬆開她的衣襟,直叫人攔腰抱著拖開,這才猛地將她推倒在地。

  秋欣然一個踉蹌摔在地上,血流了一臉,才看清腳邊一個笏板,想來方才他就是拿這東西砸的她。

  素日裡莊嚴肅穆的朝堂此時如同集市,文武百官同街邊撒潑的地痞一般,這場景著實好笑,秋欣然想扯起嘴角笑一笑,卻發現使不上力氣,她抬手往一旁的柱子上扶了一把,緊接著眼前一黑就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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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1: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宜送別

  秋欣然叫畢稼年那一下砸得又連著在官舍閉門請休了三天,好似那一卦不是她算的一般。後來聽原舟說她才知道,那天朝上一番鬧劇,不等退朝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現在滿長安都已經聽說她算的卦象。

  「你也別怪畢大人,」那天下午,她同原舟躲在院子裡剝核桃,對方勸慰道,「畢大人是當年夏將軍舊部,受過夏將軍大恩。你這麼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推夏世子去前線送命,不怪他跳起來打你。」

  他一說起這個秋欣然還覺得包著紗布的額角隱隱作痛,小聲道:「那也不興動手啊……」

  原舟看她一眼:「他一貫是個暴脾氣,上回因為軍務和汪大人當朝抱在了一起打,那才是拉都拉不開,就那一回叫聖上降職,好不容易又提拔上來了。前些日子這一齣,估計又得回去。」

  秋欣然嘆一口氣:「最近都外頭怎麼說?」

  原舟隨口道:「說什麼的都有。你卦名在外,還是有不少人相信你說的就是天命。但朝中反對者為多,有人說你這是挾私報復,說聖上若當真聽了你的話就是聽信讒言,妄殺忠良。」

  「誰這麼大膽子?」秋欣然目瞪口呆。

  「就是畢大人。」

  「……」

  「不過夏世子昨日聽說此事,主動入宮請纓,跪請出兵。聖上到底還是准了,應當不日就會下旨命他領兵琓州。」 原舟感慨道,「現在外頭人人都在誇讚夏世子忠孝雙全,夏家滿門忠烈。我看戲園子出個很快就要出個新本子,你就是那唱白臉的媚上奸臣,他就是英武不屈的俊秀武生。」

  「……」

  秋欣然看著手上剝了一半的核桃,頓時就沒了胃口,悻悻地拍了拍手上的殘渣:「這麼說倒還是我成全了他,他是不是該謝謝我?」

  原舟看她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缺心眼,過一會兒才斟酌地問:「聽說夏世子三日後出發,你要去城外送行嗎?」方才還略帶不服氣的少女立即慫了回去,目光游移:「咳……我頭疼得厲害,恐怕還要好好休養。」

  夏修言走的那天是春日裡一個露水未消的清晨。

  他站在城樓上望著列隊等在城外的兵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還在琬州的時候,夏弘英每回去軍營都會帶上他。從琓州的城牆上往外看,能看見萬里的平原,那時候父親問他:「言兒以後想幹什麼?」

  「想打仗。」他由男人牽著手站在城牆後,仰著頭說,「把那些達越人趕回去。」每當這時夏弘英就笑起來,他會彎腰把他抱在自己的懷裡,好叫他看得更遠些,對他說:「你爹可不會把這個機會讓給你。」

  等他再大些的時候,夏弘英就不這麼問了。他開始顯得憂慮又心事重重的,父子二人騎著馬從城外回來,夏弘英就會問他:「言兒日後想留在琓州還是回長安去?」那時正是黃昏,塞外的落日半掛在空中,好像還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聲音。半大的少年騎在馬上從遠處收回目光,想一想說:「琓州。」

  男人頓一下,恍若不經意道:「你娘或許會希望你回長安去。」

  少年踢了下馬肚子,丟下一句:「你若知道我娘想什麼就不會是今天這樣了。」說完留下個背影朝城門跑去。

  再後來,他從琓州離開的那天坐在馬車上。隨車的小廝站得遠遠的,看父子兩個如對峙一般在車裡車外僵持許久。夏弘英最終敗下陣來,剛開了口:「你回長安以後……」

  「有什麼以後,左右不過是有一天過一天就是了。」坐在車上的少年賭氣似的冷淡地打斷他。夏弘英一僵,嘆了口氣:「我有時候想,你若不是我與明陽的兒子,或許倒快活些。」車上的少年像是叫人踩了尾巴的貓,豎起一身的毛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你——」他氣得不輕,又說不出來狠話來,半晌將車簾子放下來沖遠處的小廝喊:「我們走!」

  馬車動起來的時候,夏弘英又喊了他一聲。車夫忙停下車,夏修言坐在車裡沒有動彈,半晌才聽見車外男人說:「爹在這兒等你回來。」他最終也沒有聽見車裡傳來的回應。

  馬車行過黃沙大漠,平原峽谷一路到了繁花似錦的長安,現如今他終於要回去了?那個說會等他回去的人卻生死不明。

  夏修言心想:那人一向說話不算數,但只要這一回能守約,過往種種在他心裡皆可不作數。

  「夏世子。」

  下到城牆下時夏修言忽然聽見有人喊他,回過頭看見站在身後身著道服的少年時微微一愣:「原押宿?」

  「我聽說世子今日離開,想來送送你。」他邊說邊轉頭看了眼四周,才發現這附近只有他一個,頓時有些發愣。夏修言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宮中昨日已設宴踐行過了,今日離京不打算驚動旁人。」

  「原來如此。」原舟有些尷尬地乾笑一聲,他平日裡並不同夏修言打交道,自然不知道這事。原以為今天多半是史猛走時那樣場景,到時自己在人群裡上前道個別倒也不顯得突兀,如今這樣卻是著實有些刻意了……

  夏修言看他一眼,見少年木簪束髮,穿著一身雪青色的道服,十分眼熟,想來應當是他們師門裡的道服。他頓了一下替對方解圍道:「隊伍就在外頭,原押宿既然來了,不如就送我到那兒吧。」

  原舟一愣,忙微笑道:「自然好。」

  二人一路無話默默朝著城外走去,原舟平日倒也不是個笨嘴拙舌的,只是如今只他們兩個,倒一時不知說什麼了。

  等到了城外,夏修言回過神與他告辭:「多謝原押宿,就送到這兒吧。」

  原舟同他拱手:「世子此去一切小心,望諸事順利凱旋回朝。」

  「承你吉言。」

  原舟又慢吞吞道:「臨行前在下也沒準備什麼東西,不如送世子一道平安符吧。」他從袖子裡取出個疊成三角形的黃色道符來遞給他,夏修言接過一看,扯了下嘴角:「這平安符我府上也有。」

  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原舟好奇道:「這是我師門所畫的道符,世子從哪兒來的?」

  「府中老奴有段時間夜裡睡不好,得秋司辰贈了兩個。」

  原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秋欣然,一愣之後連忙道:「原來如此。聽聞世子今日離京,師姐本也要來送送的,不過大夫勸她傷好之前多加休養,這才作罷。」

  「是嗎?」夏修言淡淡道,臉上看不出神色,「秋司辰的傷如何了?」

  原舟聽他口吻倒不像記仇的模樣,忙趁熱打鐵替秋欣然賣慘:「已沒什麼大礙,不過聽大夫的意思恐要留疤。女子愛美,留疤總不是好事……」他幹笑幾聲悄悄瞥了眼對方的神色,見他沒什麼表情,便又訕訕打住:「咳……總之,這一路望世子保重。」

  「謝過原押宿了。」

  夏修言同他回了個禮,轉身朝著城外的大軍走去。

  高暘騎在馬上,一早等在了外邊,自然也看見有人陪著夏修言從城門走出來。等夏修言走近跳上了馬,才問:「那是誰?」

  「司天監的原舟。」

  高暘一愣:「他怎麼來了?」

  「送送我。」

  夏修言翻身上馬,他手上還拿著方才接過的那個平安符,高暘自然也看見了,過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秋司辰沒同他一道來嗎?」

  坐在馬上的人動作一頓,側眼看過來,高暘自知失言,忙道:「世子之前說秋司辰已知道了您多年來假意服藥的事情,萬一等我們離京,她將此事洩露……」

  夏修言冷淡道:「此去琓州,我若死了,此事她便沒必要再提;我若僥幸不死,她說不說出去於我也沒有什麼威脅。」

  高暘覺得也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皺眉道:「但我真想不明白,她這回到底是什麼用意?」

  夏修言這回半晌未作聲,過了許久才道:「不管她什麼用意,只管先打好眼前這一仗就是了。」

  高暘欲言又止:「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聖上這是讓您去送死……」

  夏修言看他一眼:「就算是送死,你想死在長安還是死在琓州?」

  高暘渾身一震,目光堅定地咬牙道:「琓州!能殺一個達越人我這條命就算值了!」

  夏修言垂眼短促地笑了一聲:「列兵,我們此行不是送死去的!」

  高暘打馬往前跑去,夏修言還在原地,那枚黃色的道符折成的平安符在他指甲翻來覆去,不知他心裡想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動手將那個道符拆了開來。這道符折法特別,他拆得不快,等拆開後他將符紙翻了個面,發現不知是誰在紙的背面寫了四個小字:生機在南。

  他此行往西,紙上卻寫生機在南?

  夏修言垂著眼,依著原樣又將道符折了回去。

  遠處風煙萬里不見歸途。坐在馬上的人最後勒緊韁繩看了眼身後氣勢宏偉的長安城,調轉馬頭策馬向西奔去。他身後朝陽初升,霞光萬丈,裹著少年西行的身影,刺破了風沙捲起的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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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宜訪舊

  安仁坊中的何記飯館卯時天未亮就已經開門做生意了。

  夫妻兩個通常寅時起,何寶進在後院的廚房裡將昨晚早就備下的東西搬出來,用蒸籠蒸上包子饅頭,煮上一大鍋粥。陳氏則在廚房「叮叮噹噹」地準備配菜。到辰時,飯館裡頭基本上就坐滿了客人。不急著趕路的,坐店裡點上一碗白粥配上幾個爽口小菜,「呼嚕呼嚕」地就能喝掉一大碗;若是有事急著趕路的,那就揣上兩個饅頭,路上當做乾糧。

  小小的飯館每天早上都透著股忙忙碌碌的煙火氣,秋欣然每日就在這樣的動靜裡醒過來,有時睜開眼睛,恍惚還在山裡,可山裡沒有這樣喧鬧的人聲。

  她起床洗漱時又看見掛在茶室屏風後繡工精巧的袍子,站在衣架前出了會兒神,過一會兒嘆了口氣,才下樓準備用飯。

  何寶進有個十七歲的閨女名叫秀兒,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又十分能幹,整日躲在後院的廚房給家裡幫忙。秀兒還有個哥哥,比她大上三歲,名叫勇兒。勇兒長相忠厚性子靦腆,則在前面跑堂。一家人原先對住在樓上的這位房東十分客氣疏離,但隨著相處的日子久了,倒也生出幾分親近來。尤其是姐弟兩個,儼然已將她當成了樓上鄰居家的姐姐。

  秀兒早上在大堂幫忙盛粥,見她下來高高興興地把早就準備好的早飯替她端過來:「道長今天出不出攤?」

  秋欣然從一旁的筷籠裡取了一雙筷子出來,同她打趣:「怎麼,你要照顧我生意嗎?」

  「我可付不起請您算卦的銀子。」秀兒吐吐舌頭。

  秋欣然便說:「那等你什麼時候準備相看人家了,我替你合個八字。」小姑娘臉皮薄,一說這個立即臉紅起來,嘴硬道:「我哥都沒娶上媳婦,哪兒輪得到我,要合也是請你替我哥合。」

  「你又在這兒胡說什麼?」何勇走過來,皺著眉頭趕她,「不幫忙倒還在這兒打擾道長用飯。」

  何秀兒沖他做了個鬼臉:「你自己想著偷懶倒還說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晚上和隔壁王生他們約好要去芳池園!」

  何勇聞言一愣,慌亂道:「你……你胡說什麼!」

  何秀兒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捂嘴笑起來:「好好好,我胡說。不過你可別叫娘知道了,否則小心她打斷你的腿!」

  何勇上前一步,就要去捂她的嘴,叫小丫頭矮著身子一溜煙跑了。等回過神便瞧見桌邊坐著的女冠好奇地盯著他問:「芳池園是什麼地方?」

  何勇臉皮漲紅:「你別聽那小丫頭胡說,芳池園是個樂坊。」

  秋欣然還是不解:「你去聽曲兒你娘知道了就要打斷你的腿?」

  何勇覺得臉更燙了,他左右張望著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壓根不準備去,秀兒她胡說哪!」

  便是聽個曲兒也沒什麼,秋欣然還是不大明白。不過還不等她再問,店外忽然有人走進來,朝她喊了一聲。秋欣然轉過頭,發現是個身穿長袍,頭戴蓮花冠的青年,她看清來人不由眼前一亮:「原舟?」

  同七年前相比,原舟倒是沒什麼變化,不過瞧著倒比以前結實了些。秋欣然領著他去二樓轉了一圈,原舟扶著木梯往上走的時候一邊問:「你既然回來了,怎麼住在這兒?」

  秋欣然反問:「住在這兒有什麼不好?這兒還是你替我挑的地段。」大約也想起舊事,原舟笑一笑:「但你自己要住,怎麼還將大半間鋪子租出去?」

  「我一個人住這兒也不大安全。」秋欣然不以為意,「何況老何做飯的手藝不錯,我住這兒也方便。」

  她這樣說,原舟便也不再多勸。二人在茶室走了一圈,在窗邊坐下來。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總算談起正事:「你今天是特意過來看我?」

  原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回答道:「原是得了消息打算派人上山去通知你的,但沒想到你已經知道了,於是便來看看。」

  「什麼消息?」

  原舟一愣:「怎麼,你不是聽說那人也在長安才下山來的?」

  秋欣然一頭霧水:「誰?」

  二人坐在這嘈雜的小飯館裡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異口同聲:

  秋欣然:「你說的該不會是——」

  原舟:「就是七年前隨余音離開長安的那位小梅姑娘。」

  秋欣然一頓,恍然大悟:「是她!」原舟卻是一臉狐疑地看了過來:「你方才想要說誰?」

  紫衣女冠別開臉掩飾一般地咳了聲:「沒有誰,你打聽到她的下落了?」

  青年瞧著她的目光還有些狐疑,不過到底沒有深究:「她如今在芳池園。」

  芳池園?

  秋欣然覺得這地方聽著耳熟,過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剛在樓下聽何氏兄妹提起過,不由好奇道:「我聽說那是個聽曲兒的去處?」

  「咳——」問到這個原舟神色有些尷尬,他握拳抵唇,仔細斟酌了一番才委婉道,「那確實是個樂坊不假,不過你知道世道艱難,裡頭有些姑娘保不齊也做做別的生意。」

  秋欣然一愣,顯然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沉默下來。原舟瞥了眼她的神色,又說:「不過你也別瞎想。芳池園這兩年在長安名聲很大,裡頭的客人下到文人雅士上到朝中大員,就是閨閣裡愛聽曲的小姐也有請裡頭的樂師到府裡做客的,可見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見她臉色稍緩,原舟又道,「聽說那位小梅姑娘如今也改了名字,叫做梅雀,正是園中極受捧的樂伶。」

  算算年歲,她應當也有十七八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秋欣然問:「余音呢?」

  「他去年過世了,梅雀也是那時候入的芳池園。」

  「好端端的,怎麼就過世了?」

  「大約是生了病,不過聽人說他去世前兩年處境不太好,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原舟看她一眼,「你可要去見見她?」

  「去吧,」秋欣然沉吟片刻,「心中有牽掛,見過或許便能放下了。」

  二人約著黃昏後一塊去芳池園,於是太陽落山的時候,原舟雇了輛馬車到何記飯館外等她。秋欣然特意換了身男裝,上車的時候叫原舟看見一愣。

  「怎麼了?」她忍不住低頭理了理衣袖,檢查了一遍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倒也沒什麼……」原舟失笑,「就是不免有些欲蓋彌彰。」

  秋欣然較一般女子要高一些,按理說這身量扮作男子正合適。但她十四五歲時還未長開,男裝打扮還有些男女未分的少年感。可如今二十出頭,雖能看出已裹了束胸,但還是難掩女子身形,於是不但能叫人一眼看穿是女扮男裝,還叫她平添了幾分欲說還休的媚意。

  「總也不好穿著道袍過去。」秋欣然擺擺手,「本也是送銀子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互不戳穿也就是了。」

  她倒是心大,原舟聞言坐正身子正色道:「先要說好,我這回可是陪你去的,若非如此……」

  「曉得了,」秋欣然今日手上還特意拿了把摺扇,她拍拍對方的肩膀安慰道,「此事必不會叫老師知道,今晚的費用也都算在我的賬上。」

  原舟這才放鬆些,又打量她一眼:「你身上這袍子有些眼熟。」

  秋欣然握著扇子的手一緊,不自然道:「因你白天說那地方只招待貴客——」

  「於是你便去借了這一身行頭?」原舟循著她的話猜測道,見她遲疑一下未立即應聲,便自覺是猜對了,不由感嘆道,「現如今外頭的成衣鋪子竟也有這麼好的手藝了?看這紋樣不比宮裡製衣局的師傅們手裡出來的遜色,確實很能唬人,想來你借這一套也要花上不少銀子吧?」

  「你說得不錯,」秋欣然嘆一口氣,「這衣服可不敢有一點閃失。」

  二人坐著馬車到芳池園時,正是傍晚,天邊布滿了紫色的煙霞。跳下馬車的時候,秋欣然原以為會看見一幢金碧輝煌的戲樓,卻不想眼前是座環境清幽的莊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宅院,園門大開著,上頭寫了「芳池園」三個字。外頭停滿了馬車,卻不見尋常妓館那些在外頭攬客的女子。

  秋欣然跟著原舟往裡走,神色間難掩新奇。倒是原舟白日同她說得振振有詞,當真到了這地方,卻總感覺渾身不自在,神色也是滿臉的不自然。

  園裡假山清泉遍佈其間,亭台水榭高低錯落,隱隱傳來笑語。有丫鬟上前招待,秋欣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循著聲音看過去,卻叫樹蔭擋住了視線:「不知梅雀姑娘在哪院?」

  丫鬟名叫小玉,聞言瞭然道:「梅雀姑娘在品冬院,通常只接貴客。」

  「怎麼才算貴客?」

  小玉掩唇笑了笑:「一擲千金為貴。」

  「一擲千金?」原舟皺眉道,「當真有人會出這麼多銀子聽曲嗎?」

  「自然是有的。」小玉倒不嫌他大驚小怪,還是和和氣氣道,「且不少哪,若是碰上好幾位貴客,一晚上再多銀子也不足為奇。」

  原舟說不出話,他看了眼身旁默不作聲的人,試探道:「怎麼說?」

  「今晚可有人請梅雀姑娘作陪?」

  「二位來得早,品冬院還未有貴客。」

  原舟見身旁的人沉默,悚然一驚:「你該不會真打算花上這許多銀子見她一面吧?」秋欣然還沒說話,那丫鬟又補充道:「二位不知,這品冬院也不是光靠銀子人人都能進去的,第一回來的,還得有貴人引薦才可。」

  「什麼人才算得上是貴人?」

  「達官顯貴為貴。」

  秋欣然指著身旁的青年:「我要說這位在朝中位居四品,你就讓我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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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2: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忌議人

  眠夏院最南邊的小樓臨水而建,一樓的窗戶開著,探出身子甚至能夠到外頭的湖水。窗外種著一株垂楊,枝葉垂下正擋在窗前能阻隔來自外頭的視線。人在屋中如同置身於小舟,同外頭熙熙攘攘的環境隔絕出了一片天地。

  蘭蕙從外面進來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一樓窗邊的男人。他披了件寬大的衣袍,頭髮披散著,支著一條腿靠在窗前,像是哪個落榜的舉子到這溫柔鄉裡買醉。他這副溫和無害的模樣很有迷惑性,叫門外女子的心弦也跟著桌上的燭火一起搖曳了一下。

  「侯爺醒了?」她定定神上前行禮。

  窗邊的人聽見動靜回了下頭,見到是她又將目光落回窗外:「我睡了多久?」

  「半個時辰左右。」

  他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問:「屋裡用的是什麼香?」

  「白檀香。」蘭蕙走到小桌對面,拿起茶勺煮茶,「高暘說侯爺近來少睡,一會兒走時可帶些回去。」

  夏修言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對這個提議不置可否。

  外頭靜悄悄的,日暮能聽見蟲鳴。屋裡的茶爐上茶湯滾沸,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

  忽然臨近的水榭傳來腳步聲,隔著柳枝隱約能看見兩個人影走進了湖上的亭子坐了下來。那亭子離這兒不遠,四周又安靜,裡頭的對話便清晰地穿過窗子,落進屋裡來。

  蘭蕙的耳力不如夏修言,起先只聽見外頭男子隱約的抱怨聲,不久等兩人在亭子裡坐下,才聽另一個聲音無奈道:「……朝中四品多如牛毛,哪個會知道是你?」

  這聲音有些特別,不似男聲低沉,倒有幾分女子的清冽,叫蘭蕙也忍不住一愣:芳池園倒是少有女客。

  夏修言喜靜,她下意識起身想去關上窗子,卻不想對方竟然抬手攔住了她。蘭蕙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還是順從地重新坐了回去。

  緊接著又聽亭中的男聲辯駁道:「你不知道這地方消息傳得多快,御史台明日說不準就要參我狎妓!」

  「不至於,」女子的話音裡帶了些笑意,「這不都還沒狎上嘛?」

  「秋欣然!」青年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女子便笑著告饒:「好好好,若當真如此,我去御史台找顯已替你求情。」

  「……」

  窗外一陣低低的笑語,蘭蕙下意識地瞥了眼窗邊的人,對面的人一手支在窗柩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叩著膝蓋,神色隱藏在夜色中叫人看不真切。

  亭中兩人並未發現此處還有旁人,蘭蕙聽那男子說:「你已經見過周世子了?」

  「太后壽宴上碰見的,之後他也來看過我幾回。」

  提到太后壽宴,原舟又哼一聲,故意拉長了聲音:「我之前不在長安,這事兒倒是剛一回來就聽說了。」

  秋欣然立即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嘆一口氣:「自古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原舟見她這樣也不由好笑,佯嗔道:「依這麼看你在長安幾年就沒碰上過好事。」他突然福至心靈,抬起頭打量著她,「白天你該不會以為我說的那人是定北侯吧?」

  身旁的人噎了一下,沒料到他忽然提起這茬,竟沒立即否認。

  原舟見她這神情也瞬間明白過來,好笑道:「旁人也就罷了,你同定北侯那點恩怨我最清楚,怎麼會以為你是為他特意下山來的?」

  秋欣然悻悻道:「你現如今去長安街上隨便找人問問,最近誰剛回了京城?十個人裡九個都會說是他,還有一個不作聲的多半是啞巴。」

  原舟心中對這話雖有幾分認同,但嘴上還不忘苦口婆心提點道:「你既也知道他如今風頭正盛,不躲著點走也就罷了,怎麼還上趕著去招惹他?」

  秋欣然頓感冤枉,忍不住叫嚷起來:「我哪有這個膽子?我巴不得離他遠遠的!」

  水榭裡的女子聽聞這話,斟茶的手一抖差點將茶水倒出杯外。她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對面人的神色,見他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不知在想什麼,不敢多看又將目光落回手裡的茶壺上。

  正巧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原是小廝送了晚飯過來。蘭蕙忙起身:「侯爺下午沒用過什麼,特意吩咐下人準備了些晚飯,可要在我這兒用點?」

  夏修言點頭答應了,小廝便幫著進來布菜。

  定北侯是芳池園的貴客,園中的管事不敢怠慢,便是送飯這種事情都是親自領著人過來的。夏修言坐在桌邊看他們忙碌,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外頭亭子裡坐著的是什麼人?」

  管事雖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還是如實道:「是來找梅雀姑娘的客人,雖無人引薦但聽說同行的也是朝中的貴人,園裡便打算派人先去問問梅雀姑娘的意思。」

  夏修言朝外頭瞟了一眼,隨口道:「他們說自己是朝廷的人?」

  管事從這話裡聽出幾分弦外之意來,遲疑道:「侯爺的意思是?」

  夏修言淡淡道:「或是我記性不佳,倒不記得朝中有這麼一號人。」

  管事一愣,沉下了臉:「沒料到有人為了見梅雀姑娘一面竟敢冒充朝廷命官,多虧侯爺提醒,否則可是著了這騙子的當!」他說完沖夏修言拱手,又招手喊了一旁的小廝過來,與他耳語幾句,那小廝領命很快就匆匆退出屋外。

  蘭蕙在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一言難盡地看著對面的人拿起桌上剛沏好的茶低頭喝了一口,到底沒敢出聲。

  秋欣然和原舟叫人客客氣氣地請出芳池園時,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來的小廝忽然改口稱梅雀姑娘今日已有貴客包場,不再接待旁人,但秋欣然看他那說話的語氣略帶鄙薄,與剛來時截然不同,怎麼想都覺得是中途出了古怪。倒是原舟聞訊還挺高興,大有一副保住了清白的貞烈感。

  原本倒也不是非要今日一見梅雀不可,但到了第二天,秋欣然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沒人能陪她再去芳池園了。

  原舟不肯再陪她一道去了,秋欣然想了一圈悲哀地發現自己在京旅居三年,落了個妖言惑眾的妖道名聲也就罷了,還一點兒沒撈著好,如今竟是連個能帶她進樂坊聽小曲的人都沒有。

  周顯已不知從何處聽說了這件事情,特意找上門來,並且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秋欣然趁機同他進行了一番游說,未果。

  周顯已年前娶親,女方是琅琊王氏的長女,同他倒是門當戶對。聽說這位王家小姐持家有方,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二人性情互補,婚後感情和睦,正是新婚燕爾,自然不肯跟她出入樂坊酒肆。

  二人坐在何記飯館二樓的雅室裡,聽周顯已長嘆了一口氣:「有時倒羨慕你們這些還未成家的,沒有那麼多顧忌。」

  秋欣然對他這種暗含炫耀的行為嗤之以鼻,又聽他說:「我聽說定北侯近來也是芳池園的常客,重金包了蘭蕙姑娘的場子,夜夜宿在眠夏院,引得朝中不少人也跟著去芳池園,大概想要趁機套套近乎。」

  這消息秋欣然倒不知道,不由奇怪道:「當真,我怎麼沒碰上過?」

  周顯已輕哼一聲:「若這麼輕易能叫你撞見了,那麼些花了大價錢去芳池園的,可不人人都能同定北侯把酒言歡了嗎?」

  「……」秋欣然不忿,又問,「他整日流連樂坊,朝中竟也不聞不問由著他去?」

  「定北侯剛剛回京,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在外夜宿也是情有可原。」

  「什麼叫沒有落腳的地方?」說起這個,秋欣然倒想起來,不由納悶道,「上回聖上召我入宮我便覺得奇怪,定北侯回京為何非要再另尋一處宅院。將原先的舊公主府直接改成定北侯府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話音剛落,就見周顯已詫異地看著她:「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麼?」

  周顯已嘆了口氣:「公主府早已經不在了。」

  「什麼叫……不在了?」

  「七年前,公主府半夜走水,整個府邸都叫大火燒了。」

  秋欣然皺眉:「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公主府偌大一個宅邸,夏修言在時一大半的屋子便是空置的。夏修言走後,府中的下人更是遣散了大半,只剩下張嬸劉伯幾個老僕住著,他們做事最是細心,如何就能一把火將整個公主府都給燒了乾淨?

  「應當是有人故意縱火,是從府後的雜物間燒起來的,聽說起先火勢不大,但是府裡人手不夠,下人只能半夜去找臨近的百姓幫忙,但夏家那時在京中的名聲同過街老鼠一般……」周顯已回憶起那時的事情,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忍,嘆一口氣才繼續說,「總之,最後天快亮時官府派人幫忙才算滅掉大火,不過整個公主府也差不多都燒乾淨了。」

  秋欣然捏著指頭,屋裡一時間沉默下來。周顯已見狀,努力換了個鬆快的語調安慰道:「不過所幸府中的人都沒大事,而且之後不久就是琓州大捷,你看如今定北侯回京,多少人出城相迎。」

  「不錯,」坐在窗前的紫衣女冠勉力笑了笑,神色間幾分嘆息,半晌才輕聲道,「他當得起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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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2: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忌重遊

  傍晚,秋欣然驅車去了翊善坊。印象中的舊公主府果然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書院。正是黃昏,週遭家家戶戶的煙囪裡升起炊煙,書院中傳來讀書聲。府外原先種的那一排楊柳還在,裡頭卻已經換了人間。

  秋欣然站在書院外的楊樹下望著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回憶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

  宣德九年的春天,夏修言領兵北上,出發半個月後抵達萬峰山,萬峰山後便是琓州,可入山不久,這支離開長安奔赴琓州支援的隊伍忽然消失在了蒼茫的山林中,與朝廷徹底失去了聯繫。

  消息傳回長安,朝野震驚。宣德帝雷霆震怒,舉朝上下議論紛紛,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斷定,夏修言半路心生怯意,帶兵逃跑了。畢竟孤身帶著五千精兵對上達越人的幾萬大軍,確實無異於飛蛾撲火,何況夏修言本是個先天體弱從未領兵過的年輕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似乎也不叫人意外。

  秋欣然很難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的心情。夏修言臨行前她替他卜了一卦,卦象顯示生機在南。這個結果也叫她大感意外,幾番猶豫之後,她還是將其寫在了道紙背面折成道符托原舟轉贈給了對方。

  夏修言離開後,她曾許多次琢磨過她卜出來的這一卦,也不止一次揣測過卦象中「生機在南」所指的究竟是什麼。當前線將領失蹤的消息傳回時,她未來得及詫異,反倒有一種「本當如此」的想法。

  往西是死,往南是生。這種情況之下,叛逃是唯一的生機。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需要有人站出來為此承擔責任。首當其沖的,便是當朝推舉夏修言領兵西征的秋欣然。隨後,她被投入刑部大牢等待判決,對此後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好在那段時間的長安前所未有的混亂,夏修言的失蹤似乎連帶著坐實了夏弘英的叛國,昔日開疆擴土鎮守一方的將領一朝淪為賣國求榮的小人,為天下人所不齒。朝中則為這接二連三的變故焦頭爛額,顧不上商量要如何處置她,以吳廣達為首的主和派漸漸佔了上風。達越人的大軍並不因為長安的動蕩而停下他們的腳步,宣德帝無奈之下,拜吳廣達為左相,派其趕赴邊境同達越人談判,暫緩達越兵馬的東進。

  秋欣然在獄中度過了混沌又漫長的兩個月。

  兩個月後,西北傳來捷報。主和派還在邊境同達越人在談判桌上僵持不下之時,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繞到後方一把火燒了喀達部落草原的儲備糧草,那是達越呼蘭王帳所在的大本營,並且他還趁著火起挾持了齊克丹的小兒子。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那裡的,這一招聲東擊西的打法激怒了琓州城下的達越人,齊克丹扣下長安來的使者,決議舉兵全力攻城。正當這時,失蹤已久的昌武軍從天而降。叫士氣正旺的達越人也如同大白天見了鬼,一時間亂了陣腳,琓州打了幾個月來的第一場勝仗。

  捷報傳回朝廷一塊遞呈上來的還有夏修言的告罪書。他自陳領兵到萬峰山後,反其道而行,從小路往南繞過群山從西面進入草原展開了一場奇襲。他幼時跟隨夏弘英常在草原行走對這一帶的地形環境十分熟悉,這中間在路上找到了被圍困於西邊戈壁山中的昌武軍。接頭之後才知達越早與周邊小國答丸聯手,答丸明面上不願得罪大歷,暗地裡卻出兵設下陷阱將夏弘英所率領的昌武軍困在戈壁山。

  兩軍會師之後,兵分兩路,夏弘英負傷帶兵支援琓州,夏修言則領一小撮精兵繞去後方燒掉糧草。

  齊克丹見昌武軍趕到,知道短時間內再難攻下琓州,加上後方情勢告急,幼子被脅,只好含恨掉頭匆匆趕回。夏修言並不戀戰,趁此機會連夜奔赴琓州回到城內,叫齊克丹撲了個空。

  兩邊僵持不下,正式開始談判。

  三個月後,雙方於喀達部落草原交換了人質。夏修言用齊克丹十歲的幼子換回了大歷談判的使臣,雙方簽訂了短暫休兵的停戰合約。

  下半年冬,夏修言領兵回京,受封鎮北將軍,時年十八未及弱冠。

  次年開春,夏弘英舊傷難癒,於琓州病逝,朝廷追封昭武公。夏修言正式接過其父虎符,率領昌武軍。

  下半年秋,達越撕毀停戰協議,出兵琓州,夏修言率兵鎮守,破敵軍於潛貢山,叫敵軍無功而返。

  其後七年,雙方多次交手,大歷從一開始的被動迎戰到後來主動出擊,直至呼蘭王死,達越王庭內亂,二王子勾結王后發動政變一舉奪下王位,齊克丹負傷率領殘部出逃。

  王庭局勢未穩,夏修言領兵踏平喀達部落草原,次年達越獻降,西北大定。

  ……

  宣德十六年,夏修言封定北侯,回朝領賞。

  那是每個茶館說書人口中最為津津樂道的七年。七年裡,病弱的世子背負著天下人的罵名,一力扛起重擔成為了戰功赫赫的邊關戰神。這樣傳奇的故事在眾口相傳之中,被增添上許多細節繪聲繪色地傳遍了大江南北。

  而這七年開始的源頭,那個當朝卜下一卦的道士,始終充當著這個故事裡艱險狡詐的小人,她欺上媚下讒害忠良,在琓州大捷傳回朝後不久,在陳貴妃等人的求情下,被放出宮外回到山中,此後再也不曾下山半步。

  那七年,夏修言遠戍邊關,日夜行軍浴血奮戰。

  那七年,秋欣然居於山中,晨鐘暮鼓不理世事。

  每回故事聽到最後,總要引來不滿:「怎麼這妖道最後還是好端端的,定北侯之後竟也沒回來找她算賬?」

  「那妖道落井下石,但那一卦算得也是真準,當時誰能想到體弱多病的夏世子竟當真能夠領兵解下琓州之困。」

  「那也是定北侯不同尋常,靠自己力挽狂瀾,與她這個妖道有什麼關係?」

  ……

  秋欣然站在翊善坊的書院外望著垂下的柳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家也講因果,到如今卻不知她同夏修言究竟誰為因誰是果了。

  離書院不遠的巷口停著一輛馬車,也不知在巷口停了多久。晚風輕拂過車簾,裡頭的人抬手將其撩開,朝著垂楊下的紫衣身影看了一眼,笑著回過頭同身旁的人說道:「是欣然。」

  車裡另外坐著個圓領罩袍的俊秀男子,聞言也看過來,微微勾了下嘴角:「辛苦顯已。」

  周顯已放下車簾,不好意思地自謙道:「侯爺言重了,不過是舉手之勞。」他想起昨日散朝之後,路上碰見夏修言,沒想到對方主動上前同自己搭話:「前幾日聖上命秋司辰為我在長安尋一處落腳的宅邸,幾日過去還不見回音,若我直接遣人過去打聽,恐叫司辰不安。顯已與她關係親近,不知可願意幫我這個忙?」

  周顯已想起他們往日的恩怨,自然不疑有他,立即答應下來。

  夏修言於是又說:「司辰心思靈巧,顯已直接問起這事她怕是立即就能猜出你的來意,不如婉轉一提公主府走水之事,她心中過意不去,或許便能為此事上心些。」

  周顯已照著他的話第二天去了何記飯館,將話帶到,傍晚果然便在這兒瞧見了驅車前來的秋欣然。他又想起先前宮中傳言夏修言推秋欣然落水的事情,忍不住替她解釋:「上一回欣然落水,聽說外頭傳出一些有關侯爺的謠言,心中十分不安。我認識她已久,知道她不是外頭說的那樣,當年……」

  「顯已不必多言。」夏修言目光和煦地打斷他,「我亦沒有記恨這些。」

  「當真?」周顯已聞言一愣,吶吶道,「那我該告訴欣然才是。」

  夏修言笑一笑:「秋司辰因為七年前的事情,對我多有忌憚。顯已這麼對她說,她多半不信說不定還要多想,不如順其自然。」

  周顯已聽了心中十分感動,既然知道夏修言心中對秋欣然並無芥蒂,也覺得他這話有理,於是也不再追問,又在車上坐了一會兒,便下車告辭。

  等周顯已離開,馬車又在翊善坊的巷口停了許久,高暘幾次抬頭看了眼天色,望著不遠處還沒離開的身影,不由問道:「侯爺這回是何用意?」

  「明明是個假道士,出家人的毛病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高暘不解其意,又聽夏修言輕嗤道:「秋欣然這個人,你要是不想她躲著你,就得先叫她覺得欠了你。」

  高暘抿唇:「當年公主府走水的事情,秋司辰當真是不知道嗎?」

  「她那時還在刑部大牢。」

  「可等從那兒出來……」

  「高暘,」夏修言略帶冷淡的聲音打斷了他後面的話,「公主府不在了起因不在於她,你若遷怒她只不過更顯得我無能罷了。」

  高暘張張嘴,又低下頭輕聲道:「屬下知錯。」

  車上靜了片刻,夏修言又看了眼遠處站在垂楊下的女冠:「趙戎回來了嗎?」

  「昨天剛到。」

  「讓他來官邸找我。」車裡的人放下簾子低聲吩咐,「回去吧。」

  馬車重新動起來消失在街角,書院垂楊下的人影似有所感地回頭朝著巷口望了一眼,那兒空蕩蕩的,並未有什麼人出現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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