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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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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3: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忌刺殺

  秋欣然第二天是叫外頭的鳥叫聲吵醒的,醒後竟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還在山中。她睜眼坐起來,記得昨晚睡前開了一道窗縫,不知誰半夜給放了下來。屋裡靜悄悄的,她坐在床上,就那麼盯著窗沿發了半晌的呆。

  忽然一聲窸窣輕響,秋欣然猛然一驚,轉過頭才發現不遠處的小桌邊竟還坐著一個人。對方見她轉頭,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過來。

  「夏修言?」坐在床上的人愣了愣,露出些茫然的表情。夏修言眉梢微挑,第一回 聽見她連名帶姓的這麼叫自己,便知道她是剛醒腦子還沒全然清醒過來。

  小道士穿著身雪白中衣,素面朝天,披散著頭髮盤腿坐在床上,被子胡亂地堆在腰間,像個全然沒有防備的小獸,懵懵懂懂地打量著週遭的環境,不帶一點兒的防備同攻擊。

  夏修言同她對視了一瞬,率先轉開眼:「當面一口一個世子侯爺,背後原是這麼叫我的。」

  秋欣然聞言瞳孔猛地一縮,像是一盆涼水倒在頭上終於清醒了過來,瞪大眼睛看著坐在不遠處一身輕袍緩帶的男子,過了半晌才找回聲音:「侯、侯爺……」

  「還不起來?」

  秋欣然露出尷尬神色下意識將堆在腰間的被子又拉了拉。夏修言目光一頓,轉開眼起身朝屋外走去:「起來洗漱,船家準備了早飯。」

  客船上的早飯準備的十分簡單,都是些清粥小菜,就這樣秋欣然還是「呼嚕呼嚕」喝掉了兩碗。她感覺今天明顯比昨日剛上船時感覺要好,大概是因為過了前頭那一段,江面開闊起來,船行也緩慢;又或是因為她已經開始漸漸習慣了船上的時光。

  閒暇時夏修言常會去甲板上,有意同船上的客人打交道,船上多半都是進山的商販,他觀察一圈,倒是沒發現有什麼隱藏的高手。許多人來同他打聽現今草藥的行情;也有好事的隱晦打探他與屋裡女子的關係,以為那是他從哪裡買回來的侍妾。秋欣然出來透氣時,正聽他同人說:「拙荊性子活潑,我每逢出門她必要吵著跟來,這才次次都帶上了她。」言語間頗為無奈,說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沉的,遠處傳來幾聲悶雷,船上的客人們便都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不一會兒天上就下起了大雨。

  秋欣然光腳坐在床上,趴在窗口瞧著外頭雨打江面,遠處青山籠罩在一片雨霧中,彷彿舟行江上,天地也只剩下這小小一隅,這小小一隅間又只剩下同屋的二人。

  夏修言坐在桌邊,神情專注地看著攬月江一帶的地形圖,不知在想什麼。這船上明明危機四伏,不知有多少人潛伏在暗處,可在這間不大的船艙裡,時光似乎被無限拉長,安寧祥和,恍然間當真有幾分人間尋常夫妻的滋味。

  這念頭浮上腦海的一瞬間,秋欣然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桌邊的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露出個詢問的眼神。秋欣然只得硬著頭皮,沒話找話道:「侯爺想過將來的事嗎?」

  夏修言神色一頓,目光略帶深意:「你指什麼?」

  秋欣然本來也是隨口問的,見他聽了這話,好好的地形圖也不看了,只盯著她瞧,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也不由緊張起來:「比如……侯爺想過老了以後的事情嗎?」

  夏修言沒想到她問這個,似乎有些失望,又重新將頭低下去:「沒有。」

  「為什麼?」

  夏修言淡淡道:「因為或許不等我活到那個時候,就要死在戰場上。」

  秋欣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吶吶道:「如今西北安定,侯爺會長命百歲的。」

  夏修言笑一下,反問道:「你老了又如何?」

  「我嘛……」坐在窗邊的女子認真想了想,他正以為她要說大概會名揚四海,賺得盆滿缽溢,卻聽她說,「大概會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客棧裡溘然長逝。」

  夏修言盯著她,過一會兒忽然輕笑一聲:「你孤獨終老,我英年早逝,如此說來,你我倒是般配。」

  他說這話時,聽不出有幾分玩笑的意思,看著她的目光卻很認真,叫秋欣然心跳都不由快了幾分,又重新轉頭去看那江面上的雨水,鎮定地顧左右而言他:「外頭下雨了。」

  這話題轉得太硬了,屋裡響起一聲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響,原本坐在桌旁的人似乎站起來朝這兒走過來。夏修言站在她身後當真認真地看了眼窗外,言語間幾分戲謔:「道長不說我倒是不知道外頭下了雨。」

  他俯下身時站得離她近極了,隱隱好像還能聞見他身上的熏香。秋欣然面朝著窗口坐成了一座小山包,巍然不動絕不肯回頭。夏修言瞥一眼她隱隱發紅的後頸,直起身子終於放過了她:「明晚船能走到魚嘴峽,船上那幫人應當會有些動作,你且留個心眼。」

  他說完這話便轉身走出了屋子,大約是去隔壁同手下商議對策,只留下秋欣然獨自一人面朝著船窗愣神。

  魚嘴峽是個水流平緩的淺灘,狀似魚嘴,因而得名。

  夏修言這幾日觀察船上眾人,確定刺客不在船客之中。這艘船不大,沒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想來岸上必然還有接應。他這幾日研究攬月江的地形圖,調查客船經過的幾個地方,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此處。

  果然待船緩緩靠近峽口時,船艙外忽然有了動靜。一個黑影趁著夜色悄悄潛入船艙,推門摸進了屋內。

  那人影身形高大,背上背著一把長刀,進屋之後迅速合上房門,躡手躡腳地摸到床邊,從背上抽出一把長刀,一刀就向床上的人影砍去。

  刀口落下,卻未聽見骨肉分離的聲音,只感覺砍在了一團軟趴趴的棉絮上。

  那黑影大驚,立即收刀,背後有凜冽劍氣直刺而來,在無數生死之間滾過的精準直覺,叫他在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翻身滾上床榻,背後的長劍擦過,在他腰上劃開一道口子。

  背後之人見他方才那一個鷂子翻身已探出他的功底,漆黑一片的船艙裡兩方靜默對峙,彷彿誰先動手就會率先露出破綻。

  最後先熬不住的還是半跪在床榻上的黑影,他腰間受傷,鮮血已經染紅了周圍的衣衫,這樣對峙下去只會更快地耗費他的體力,很快就會處於下風。於是他只能先動——

  長刀的閃過寒鋒,直沖對面的人影而去,一刀斬下似有劈山之力,叫人膽寒,當世能有勇氣直面接下這一刀的寥寥無幾。暗夜中的人瞳孔一縮,不避反進,提劍朝著長刀直去。只聽一聲巨大的刀劍相撞之聲,幾乎叫人錯以為看見了黑暗中濺起的火星。那硬生生的一擊之下,黑暗中的二人都感覺到虎口一震,幾乎握不住兵器。

  隨即二人迅速回身,抓住這一擊之後的短暫空隙,直擊對方空門。彼此間你來我往,幾回交手竟是不分上下。拿刀之人腰腹有傷影響了動作,但是他力大無窮,靠著幾乎算是肉搏的近戰竟也能同船艙中的人打個不相上下。

  二人交手的動靜越來越大,幾回之後,手中持劍之人終於尋到機會,一腳將對方手中的長刀踢落一旁,長刀落地,那黑影的原本連貫的招式立即被阻斷,對方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又是一個回身,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地上的人稍稍一動,就感覺道冰冷的劍尖已經抵住了自己的喉嚨。

  船艙重新回歸平靜,月光透過紗窗照進來,映出劍下之人模糊的面目。那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眉高目深,一隻鷹鉤鼻叫他看上去模樣凶悍,頭巾下散出幾縷黑髮微微捲曲,原先用做偽裝的絡腮鬍已脫落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原人的長相。

  夏修言微微挑眉,卻並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戲謔道:「喀達布草原的雄鷹怎麼到這鄉野間當起了漏網的魚兒?」

  齊克丹躺在地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早知道我在這船上?」

  「我雖猜到是達越人,可萬萬也想不到竟能叫二王子親自上船殺我。」

  「你殺了亞述?」

  「這問題你不妨親自下去問他。」

  夏修言輕抖一下手腕,劍尖閃過一絲奪人鋒芒,抬手便要取他性命。這時外頭忽然飄來一陣濃煙,船上不知何處起火,原本睡在屋裡的客人們紛紛披衣起身,甲板上亂作一團。有人事先在船上澆了油,火勢一時半會兒竟撲滅不了,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隔壁船艙也傳來了打鬥聲,應當是齊克丹在這船上的部下趕來救援。

  地上的人抓住他分心之際,瞅準機會就地一個翻身,伸手去搆原先被踢到一旁的長刀。夏修言眉心一跳,眼看就要叫他脫身,這時忽然從黑暗中伸出一腳,又將那柄長刀一腳踢到了屋中不知哪個角落裡去了。

  齊克丹進來之後和夏修言纏鬥良久,沒想到這屋裡居然還有第三個人。眼看原本大好的機會,竟有又叫人阻攔,不由大怒。他反手勾住那人的腳腕,猛地將她拖倒在地。待聽見一聲驚呼,才發現竟是個女人。

  秋欣然原本躲在角落處,情急之下才會現身,不想反叫他擒住。齊克丹掐著她的脖子,將人拖到窗邊,沖夏修言啞聲威脅道:「你要是上前一步,我就立即擰斷她的喉嚨。」

  夏修言神色一變,語氣卻還算鎮定:「你覺得我會受一個女人威脅?」

  齊克丹眉目間閃過一絲猶疑,夏修言見狀又說:「你要是想著拖延時間,等你岸上的部下前來接應,我勸你還是早點死了這條心。我的人已先一步開船到了峽口,他們以為那船上坐著你我,此刻恐怕正在那艘船上。」

  聽到這話,面目猙獰的男子果然神色大變。正當這時,秋欣然忽然抽出藏在背後的一根長箭,趁他與夏修言對話之機,將箭簇猛地一下扎進他的手背。

  齊克丹料不到這樣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竟然還有動手反抗的膽色,一時吃痛掐在她脖子上的力氣稍鬆。秋欣然瞥一眼背後薄薄的船窗,心下一橫,不但不逃,反而一手緊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將身子往後一撞——齊克丹身材壯碩,這一下立即就將船窗撞了個大洞。隨即「撲通」一聲,窗邊二人雙雙掉進夏夜的攬月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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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36: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忌偷襲

  船上火勢難以撲滅,附近本就一片哀嚎,北面船艙中這一聲落水的動靜,很快就消失在其他嘈雜的呼叫聲中。

  夏修言見二人落水,瞳孔猛地一縮,飛身撲到窗前,只見江面平靜,看不清水中的情勢。又過片刻,一聲巨大的破水聲,剛剛跌下江水的女子一下從水中探出頭來,伸手胡亂地抹了把臉。

  齊克丹打小在草原長大,她賭對方不通水性,於是在這種情況下,搏了一把,趁他不備拉他跳入江中。等二人入水,齊克丹果真劇烈掙扎起來。她下來時手中還握著那支箭,便又猛地朝對方刺去,等他吃痛鬆手,秋欣然隨即一腳將他蹬開,浮上了水面。

  夏修言從船窗中伸手要拉她上來,可是船還順著江水正在前行,怎麼都搆不到對方的手。他轉頭在屋中看了一眼,一時間找不到趁手的東西,看見牆上掛著早先帶上船的長弓,便將其取下來伸出船窗遞給她。

  秋欣然伸出手,這回果真搆著了,只等夏修言將她拉上船。正在這時,腳腕卻又忽然叫人握住,沉在水下掙扎的人,如同江上水鬼,一把將她拖回了水中。她在水中嗆了口水,扭身急蹬幾下,但那男人拉著她的腳腕不放猶如惡鬼,一時間竟難以掙脫。

  正在這時,突然又聽見有人跳進江中,秋欣然在漆黑的水中睜開眼,只見一個人影朝她游來。夜裡江水渾濁,來人攬住她的腰,一連幾腳蹬在水下的男人臉上,待對方終於鬆開手,便連忙帶人快速朝水面上浮。

  大量空氣湧入肺部,秋欣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月色下她面色蒼白形容狼狽,不過好在夏修言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大約並不精通水性,就水底這麼一會兒功夫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到後來只能由秋欣然帶著他往岸上游去。

  二人順著水流到了魚嘴峽的北面,這兒水流平緩,沒游幾步就是淺灘。水中耗費的力氣極大,秋欣然剛一上岸就一個踉蹌差點撲到在地,好在身旁男子眼疾手快,及時拉住了她。

  魚嘴峽北岸一大片石子灘,往上幾步是個小坡,坡上種滿了樹。夏修言半抱著將她帶到林中一棵大樹上,等她在樹上坐好,才發現她手上還緊握著先前防身用的那支箭,一邊渾身打著寒顫,也不知是叫江水泡的還是因為方才差點淹死而感到後怕。

  剛才她拉著齊克丹翻身跳下船的時候,他差點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如今有驚無險有心想將她痛罵一頓,但見她這副慘狀好不可憐,又一時心軟起來,咬著牙道:「你方才跳下去,是不要命了?」

  秋欣然冷得打了個嗝,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十分無辜:「可……那可是齊克丹啊。」

  夏修言面如寒霜:「齊克丹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他自然不如我的性命重要,」秋欣然覦著眼前人的神色,嘴甜道,「不過還有侯爺嘛,您可是定北侯啊。」

  一貫的會撒嬌賣乖!夏修言瞪她一眼,心中的氣卻是再發不出來了。

  他回頭遠眺江岸,像是發現了什麼,於是鬆開手折回身往江邊走去,秋欣然不知他幹什麼去,只見他走進水裡彎腰拾起什麼又朝著這兒走回來。等走近了,才發現他手裡的竟是先前拿來撈她的那把弓!方才秋欣然被拖入水中,他情急之下也跟著跳了下來,沒想到長弓隨著江流也被一同沖到了岸上。

  夏修言提著弓走到樹下,將東西遞給她:「還記得我教過你的?」見她不答話,又故意說,「總不是連弓都拉不開了吧?」

  秋欣然像是終於回過神,磕磕絆絆道:「我回山上之後……也練過的。」

  夏修言短暫一愣之後旋即笑起來:「好,那你自己在這兒還怕不怕?」

  秋欣然抬起頭看著他:「侯爺要去找齊克丹嗎?」

  「落水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他不會水,應當也漂到了這附近。」夏修言囑咐道,「高暘他們遲遲接不到船,也該發現異狀,或許很快就會找過來,你待在這兒,當真有什麼應付不得的危險,高聲呼喊,我會趕過來。」

  秋欣然躲在樹上,目送夏修言沿著江岸走遠了。她靠著樹幹眯著眼休息了一會兒,再睜眼,發現江上有人朝著岸邊游過來。其中一人是個光頭,臉上一道刀疤。秋欣然對這人有些印象,似乎在船上撞見過一次,應當是裝成船工潛伏在船上的達越人。今日客船著火,這人應當是趁亂跳水逃了出來。再看他肩上架著一個半昏迷的男人,果真是齊克丹不假。

  那刀疤臉生得凶神惡煞,身材看上去比齊克丹還要壯上幾分,秋欣然不由憂心起來,擔心夏修言這時候回來正好碰上兩人,恐怕雙拳難敵四手。但此刻她坐在樹上,處境也很危險,生怕驚動了岸邊的兩人,暴露了藏身之處。

  好在那兩人上岸以後沒有再往樹林裡走,秋欣然見那刀疤臉將齊克丹平放在岸邊,等他悠悠轉醒過來,又忙扶他靠著一塊石頭坐好。二人不知說些什麼,隨即刀疤臉站起來,朝著西邊的林子走去,似乎打算撿些木柴生火。岸邊一時間又只剩下齊克丹一個人。

  秋欣然捏緊手中的弓箭,她手上只有一支箭,面對這大好的機會一時有些猶豫。這是個射殺齊克丹的大好機會,但她對自己的箭術實在不大有信心,就怕不但沒能取走齊克丹性命,又將他沒走多遠的手下引回來,到時候自己小命不保。

  她握著弓的手捏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捏緊,沒多久,有人從另一頭沿著江岸回來,這一回確實是夏修言不錯。

  岸上二人目光相對,神色皆是一變。這形勢雖於齊克丹不利,不過好在他的部下就在附近,而夏修言孤身一人,若是能拖延些時間,倒是未必沒有轉機。想到這兒,靠坐在石頭上的男子捂著傷處正想開口,不料對方卻已經抽出佩劍,一劍向他刺來。

  齊克丹大駭,本能的求生欲下,體內爆發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一個鯉魚打挺避開這一劍,起身時一個背旋,一腳將其踢落。

  夏修言今日幾次與他交手,又在江水中沉浮,此時也快力氣不繼,這才想要速戰速決,否則拖延下去情勢恐怕不利。長劍脫手之後,並不急忙去撿,反倒緊接著一拳朝著對方攻去。

  方才那一下已經耗盡了齊克丹的力氣,這時只能生生受下他這一拳,叫他一拳擊中胸口,吐出一口血來。還未站定,對方下一招拳風又至,他左支右絀,漸漸吃力起來。

  秋欣然坐在不遠處的樹上,看岸上兩人滾作一團,但是夏修言顯然佔了上風,沒多久就將人按在地上,一拳拳地朝著地上人的頭臉打去,每一下都下了死力氣,齊克丹很快叫他打得失去反抗之力。

  這時,她見夏修言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彎腰去一旁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佩劍。可西邊林子裡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齊克丹的部下抱著一捆木柴從林中走出來,見到江邊這一幕,扔下樹枝飛快地朝著岸邊奔去。

  夏修言背對他撿起了長劍,他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盡,只差一步就能取了齊克丹的性命,以至於連身後有人偷偷靠近都一時沒有察覺。

  秋欣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出聲示警,但眼看夏修言此時的狀態,似乎已經並不能夠再承受一場對戰了。那刀疤臉應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快步趕到岸邊之後,又忽然放慢了腳步,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緩緩朝著夏修言走近,準備伺機從背後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秋欣然拉開弓,箭簇指向不遠處,她的手臂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緊張。

  她先前說回山之後也有練箭,不是騙夏修言的。

  那日她去白鹿岩,偶然見到個劍宗的師兄,同底下新入門的弟子示範射箭。

  秋欣然覺得有趣,不由站在一旁多看了兩眼。烈日下,一群少年郎抬手拉弓,姿勢各異,看著十分滑稽,有幾個比之她先前學弓時還要不如。這時忽然聽見耳邊有個聲音低聲道:「手臂伸直。」

  秋欣然一愣,似乎又聽那聲音嚴厲道:「這一箭射不好,晚上就不要吃飯了。」

  她在日頭下搖搖頭,才發現竟是自己魔怔了。這都過去多久,看來夏修言當真是害得她不輕。

  正想著廣場上忽然一陣叫好聲,原來是那位劍宗的師兄一箭射中了靶心。青年放下弓,臉上也露出一個歡欣的笑來。秋欣然卻不由想:這一箭實在還不夠好,她見過射得更好的。那人射中一箭也從不笑,哪怕中了靶心,也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叫人恨得牙癢癢,又覺得心癢癢,恨不得替他叫出一聲好。

  她那天在白鹿岩的廣場邊不知不覺站了許久,等廣場上的人都散了,前頭領學的師兄收拾好弓箭朝她走過來。卜算宗的秋欣然在山上自然是人人都認識的,那青年好奇道:「秋師姐可是找我有事?」

  秋欣然這才回過神,不好意思地同他笑了笑:「師弟劍術高超,叫我看得走神了。」

  那青年聞言臉上微微一紅:「師姐對射箭也有興趣?」

  秋欣然本想搖頭,話到嘴邊瞧著他手中的弓箭,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劍宗哪幾日有騎射課,我也想來旁聽。」

  九宗年年考學,除去本宗學業,宗門弟子通常會在別宗另學一門,像卜算的弟子多半會選易宗,畢竟兩宗所學觸類旁通。結果之後秋欣然鬼迷心竅在劍宗學了七年騎射,到頭來也就學了個普普通通,以一己之力同人證明在某些方面天賦卓絕之人,在另一方面也可能只是個庸才,倒是寬慰了本門不少弟子的心。

  現如今她拉弓引箭對準了背對著自己的刀疤臉,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汗水濕潤了手心。十三歲那年,少年站在她身後與她合力拉開那把鐵弓,問她:「這回你想中幾環?」

  秋欣然緊盯著夜色中舉起匕首的男人,在心中默念:「十環。」

  少年尾音微微上揚,輕笑道:「好。」

  利箭破空而出,弓弦猛地回彈,在耳邊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響聲中她恍惚又一次聽見了少年的應許。

  夏修言抬手一劍刺穿齊克丹的心肺,幾乎同一時間,身後一聲利刃穿透血肉的聲音。一聲悶響之後,「嘭」的一聲,匕首脫手,刀疤臉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夏修言聞聲轉頭,他臉上還沾著血,目光如同一頭月下捕獵歸來的頭狼,猶自帶著凜然殺意。

  秋欣然坐在樹上,手中是空蕩蕩的弓,她的目光對上回身看來的男子,眼看著他眼裡的殺意漸漸收斂,終於消彌於無形。他望著她又像變回了那個錦衣白袍的少年,站在月下收起了滿身的銳意。他看著她,目光中似有幾分驚異,過了片刻又笑起來,秋欣然見他動一下嘴唇,雖聽不見聲音,但看口型分明是個「好」字。

  那一刻,她感覺周身的血液好似又流動了起來,心髒砰砰直跳。那一箭凌空射出時,猶如醍醐灌頂,叫她在那一瞬間看清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心意。

  梅雀說得對,她確實同夏修言有什麼。她見過他各種樣子,無論是躊躇滿志還是隱忍失意,她都記得。許多年前,她就已經將他放進了心裡。

  夏修言站在岸邊,眼看著不遠處樹上的女子愣愣望著他,看不真切神色,他心中微微一動,抽出手中的長劍,就要舉步朝她走去。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似有大批人馬正朝這兒趕來。林間有人打著火把朝這兒走來,隱約能聽見賀中氣喘籲籲的聲音:「戎哥,你確定是這兒嗎?我們走了半天,可是半個人影都沒碰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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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忌呷醋

  夏修言同秋欣然坐船出發之後,高暘等人帶著一部分人快馬加鞭沿江火速趕往下個城鎮。途中收到夏修言傳出的消息,於是提前佈置了一艘一模一樣的客船,當晚提前一步在魚嘴峽佯裝靠岸。果然半夜有人趁著天黑摸上船,反叫早已埋伏在船上的人來了一個甕中捉鱉。

  但那之後,卻左右都不見夏修言所乘的客船來到岸邊。章榕察覺事情有變,忙派人去沿江查看,才知道客船快到魚嘴峽時船上忽然起了大火,掌舵的船工慌亂之中失去方向,偏離了原本的航線。

  幾人商議一番,留下高暘看押船上的俘虜,賀中與章榕領著一小隊人順著水流趕來魚嘴峽北面搜山。他們對此處地形並不熟悉,再加上夜裡山路難行,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這裡。

  賀中走出樹林,一眼就看見了岸邊持劍站著的男子,頓時眼前一亮,高喊一聲:「侯爺!」便立即朝著他飛奔而去。

  後面眾人聽見聲音,也是精神一震,立即跟了上來。章榕落後一步,但確認夏修言平安無事也在心中長鬆了一口氣。他舉著火把也正要朝岸邊走去,這時忽然發現一旁的樹上還有個人影:「秋姑娘?」他腳步一轉,忙朝著樹下走去。

  秋欣然坐在樹上,還有些回不過神,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才循著聲音低頭看過來。章榕見她渾身濕淋淋的,水珠還在沿著衣裙往下滴,面色略顯蒼白,夜風一吹身子微微發抖。他眉頭緊鎖著,同她伸出手:「先下來,如今已經安全了。」

  賀中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夏修言面前,待看清地上的屍體是誰,不由大喜:「齊克丹死了?」他扭頭又看見另一具屍體,又敬佩道,「我說怎麼船上不見蘇牙,侯爺以一敵二竟是連他也一同殺了?」

  夏修言淡淡道:「蘇牙並非死於我手。」

  賀中樂了一下,顯然以為他在開玩笑:「那還能是誰?」

  夏修言朝岸邊的林子裡看去,正看見站在秋欣然扶著章榕的手,小心地從樹上下來。一隻腳剛踩在地上,又趔趄一下,差點摔倒。好在扶著她的人眼疾手快,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女子便一下撲在了他懷裡。

  夏修言瞧著眼前這一幕,不由眯了下眼。好在女子又很快站直了身子,仰頭沖青年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章榕背對著岸邊,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二人站在樹下又不知說了什麼,男子忽然脫下身上穿著的外袍披在女子身上,這一回秋欣然沒有拒絕,他於是低下頭又仔細替她繫上了領扣。

  賀中正命人將江邊兩具屍體帶回去,一抬頭卻見跟前男子緊抿著嘴唇,目光森然地盯著林中,隱隱帶著一絲不悅。賀中莫名其妙地順著他的目光也回頭看了一眼,正瞧見章榕扶著秋欣然往林子外走,似乎正提醒她小心腳下。於是瞭然道:「戎哥性子外冷內熱,先前在山裡找不到你們,他可急死了,這會兒見您平安無事,倒是不好意思領功來了。」他玩笑道,「侯爺總不至於和秋道長吃這份醋吧。」

  夏修言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一言難盡,終於嘆了口氣:「收拾好了趕快回去,別在這兒多耽擱。」他回過頭又看了眼江面,囑咐道,「找到我們先前坐的那艘客船,船主人的損失還有船上客商的損失都照價賠給他們。」

  秋欣然叫章榕領著朝林子外的馬車走去,臨走前不由回頭看了眼江岸,白袍男子叫一群人圍在中央,正轉頭看著遠處的江面,不知在同手下說什麼。章榕見她停下腳步,便也跟著看過去:「姑娘可是還有什麼話要對侯爺說?」

  秋欣然遲疑一下,過一會兒還是搖搖頭:「算了,也沒什麼要緊的。」

  等一行人回到客棧,天都快要亮了。

  夏修言一宿沒有闔眼,回客棧後又將高暘幾人找來,齊克丹之死事關重大,後續要立即稟明朝廷。於是眾人將近日之事擬成文書,當晚就派人連夜帶著消息趕回長安。

  倒是秋欣然回來喝了碗薑茶,又洗了個熱水澡,便倒頭睡了。只是她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穩,做了許多個噩夢。一會兒夢見叫人追殺,一會兒又夢見掉進江水裡。最後夢見她一身鳳冠霞帔,似乎要嫁什麼人。喜帕掀開以後,夏修言一身新郎服站在床前笑吟吟地看著她,俯下身點著她的心口,戲謔道:「道長的心跳得好快。」她臉上一抹飛紅,正欲開口掩蓋,又見他冷聲問:「可你哪來的心?你下山之後可找著你的道心了?」

  秋欣然頓時嚇得一個激靈,再睜開眼窗外日影西斜,她睜眼望著頭頂床帳,忍不住伸手撫上胸口,那兒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過了許久才心跳才漸漸平穩下來。

  高暘在鎮上包下的這家客棧是間不大不小的宅院,裡裡外外十多間屋子。高玥和章卉等人是在三日後的下午趕到的。

  這天下午,秋欣然坐在屋裡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吵鬧聲。推開窗一看,有馬車正停在院裡卸箱子。高玥正巧從她門前經過,見到她停下來挑眉道:「聽說你殺了蘇牙?」

  秋欣然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那日她射殺的那個刀疤臉名叫蘇牙,是齊克丹手下一員大將。高玥見她沒有否認,感嘆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說著她又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我肩上有傷,否則也一定跟著你們一塊來,說不定今日殺了蘇牙的就是我了。」

  聽她這麼一說,秋欣然不由將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姑娘的傷好了?」

  高玥大大咧咧地擺擺手:「本來也是皮肉傷,卉姐兒大驚小怪,整日盯著不叫我拿一點兒東西,可差點憋死我。」

  「卉姐兒?」

  高玥臉上一紅,不耐煩道:「不叫卉姐兒叫什麼。」

  秋欣然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高玥叫她看得不自在,揮揮手提著自己的包袱回房去了。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她,秋欣然進屋從箱子裡翻出一件男子的外袍,是那天江邊章榕脫下來給她的。如今已經重新洗過,這兩日倒是一直忘了還給他。她盯著那衣裳看了一會兒,嘆一口氣,打算先將這衣服還了。

  章卉拿著個小木盒到夏修言房前敲門時,他正坐在屋裡查看這附近的地形圖。推開門見是章卉,不禁有些意外。

  女子與他行了個禮,又抬起頭同他微微笑道:「我一回來就聽說了齊克丹事情,便想來看看侯爺。」她見夏修言身上並無外傷,又說,「不過見侯爺無恙,我也就放心了。」

  夏修言同她點頭:「多謝掛心。」他語氣雖說不上冷淡,但也絕稱不上熱情。

  章卉想起在芳池園的時候,那是她覺得自己離他最近的時候,有時眠夏院中只有他們兩個,他常在水榭坐上一天,京中不少人聽聞定北侯的名聲來園中想要結識他,但他從不接見。除了有一回,有個女扮男裝的客人坐在水榭外的池亭上,與同伴坐在亭中聊天。女子聲音清脆活潑,如同早春的黃鸝,只聽聲音也叫人覺得生氣勃勃。男子坐在窗邊一手支著頭,夜色中唇邊忽然洩露出一聲輕笑。

  章卉瞥見心中驚異了一下,那時候,她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若今日是這位客人前來求見,夏修言應當是不會拒絕的。

  「章姑娘還有事?」站在門前的男子見她不知在想什麼,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章卉回過神,才想起正事。她將手中的小木盒遞給他:「這是我從長安帶回來的白檀香,侯爺夜中睡不安穩,我記得這香似乎有些功效,便又帶了過來。」

  夏修言看了那小木盒一眼,卻未伸手去接:「章姑娘有心了,但這香對我其實沒什麼效果。」

  章卉一怔:「可在芳池園……」

  夏修言道:「我常宿在芳池園,身上不染些香味,不能取信於人。」

  她沒想到這是個原因,不由吶吶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夏修言看她一眼:「章姑娘剛回來,不如先回房好好休息。」他說著便要關門,章卉卻忽然生出一絲不甘心,忍不住出聲喊住了他:「侯爺可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捧著章榕的外袍正巧走到迴廊,抬眼便瞧見走廊盡頭站著一對男女,她愣了下神,腳步也停下來,聽夏修言問:「為何這麼問?」

  章卉緊捏著手中的木盒,低聲道:「侯爺對我有大恩,等回了琓州……我願侍奉左右,以報侯爺恩情。」她說到後來聲音漸漸輕了,將頭埋得極低,再沒了聲響,似在等他回答。

  秋欣然沒料到會撞見這一幕,慌忙轉身想要退回去。夏修言卻正好瞥見迴廊裡一個背影匆匆轉身,輕喝一聲:「站住!」

  他沉下聲時極有威勢,秋欣然竟當真叫他喝住腳步,又聽他道:「什麼人躲躲藏藏,還不出來!」

  過了半晌,終於看見一個人影從迴廊後磨磨蹭蹭地挪著步子走到院裡。待看清來人,夏修言也不由一愣,秋欣然忙舉著手中的外袍尷尬地解釋道:「我……我本是要將這衣服拿去還給章將軍。」

  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夏修言立即便想起那天江邊男子低頭替她繫上領扣的情形來。他目光一沉,幾步走到她面前,將她手上的衣袍遞給章卉:「正巧章姑娘要去看她兄長,不如代為轉交,免得你再跑一趟。」

  章卉下意識將那衣裳接過來,瞧著院中女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瞪著眼前的人,夏修言見她這樣卻輕翹起嘴角,神色間分明有幾分得意。她驀地恍然大悟。突然想起那天芳池園裡,池亭上有人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同伴的名字,她竟現在才想起來,那人喊的似乎正是「秋欣然」三個字。

  她站在院中,看著旁若無人相互鬥氣的兩人,想起方才被打斷了的話,不禁臉上一紅,也不好意思再多留。沖著他一福身,轉身朝著章榕院裡走去了。

  見這院中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兩個,秋欣然尷尬地咳了兩聲:「既然如此,那我也告退了。」

  「站住。」夏修言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我記得我也還有件衣服在你那兒,怎麼不見你洗乾淨了還我?」

  秋欣然聞言目光古怪地看著他:「之前在宮裡,侯爺自己說那衣服你不要了,叫我剪碎扔了。」

  夏修言一頓,又面不改色地說:「我說不還你就當真不還了?道長可真是個實在人。」

  秋欣然覺得這人真是胡攪蠻纏,又想起方才章卉的話,不知為何心中也有些煩躁,遂動氣道:「還你就還你,我又不圖你一件衣服!」她氣惱地瞪他一眼,轉頭要走。

  夏修言倒是沒怎麼見過她生氣的樣子,叫她一瞪只覺得她一雙平日裡笑意盈盈的眼睛又生出幾分水光瀲灩的生動來,之前堵在心口的鬱結之氣不知不覺竟煙消雲散,還覺得有趣,於是又故意拖著長音喊道:「走什麼,我同你說的是這事嗎?」

  他瞧著眼前女子一副忍氣吞聲不拿正眼瞧他的模樣,輕輕笑了一下:「你近來躲我幹什麼?」

  秋欣然一驚:「我哪有?」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否認得太快,露了破綻,深覺夏修言此人可惡。

  更可惡的是,這人還一雙眼睛睨著她,一副成竹在胸就等她招認的模樣。秋欣然心中氣結,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忽然道:「我不跟你去琓州了。」

  眼前男子前一刻還是一副春風和煦的面孔,等聽清了她說的,下一刻眼裡就立時寒霜遍佈:「你說什麼?」

  秋欣然叫他這冷得能抖出冰渣子的語氣嚇了一跳,但立刻鼓起勇氣又說一遍:「我想了想,山高路遠我不想去了。」

  「宅子和鬧市的鋪子你也不要了?」夏修言陰沉著臉問。

  秋欣然動搖一瞬,又堅定道:「不要了!」

  「有骨氣。」話是好話,聽起來卻有些咬牙切齒。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光變了數變,過了許久才用較為和緩的語氣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好像有點喜歡你。秋欣然心裡想,紅塵三千丈,她一股腦扎進去,不但沒修到一顆道心,還把自己一顆俗世心給賠進去了。

  她要是喜歡一個販夫走卒也就罷了,但喜歡夏修言這個事情太傷筋動骨了。

  秋欣然這兩天窩在小院裡發愁了好幾日,還替自己合了合姻緣卦,一會兒測出來個大吉,一會兒又測出來個大凶,氣得她差點沒把籤筒給扔了。最後躺在屋裡想,她果然還是適合待在山上,山上哪有這麼多情情愛愛。何況她還不知道自己一顆道心究竟為何?難不成下半輩子就這麼空耗在求而不得的情愛裡,可不是要被宗門的師兄弟們笑話。

  夏修言見她神色千變萬化,嘴上卻像個悶嘴葫蘆,半句話不說。他一顆心像是叫她反復揉搓,終於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冷聲道:「既然已經走到這兒,你現在想走是不可能了,不如回去好好準備,我們明日就啟程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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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37: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宜回鄉

  定北侯這幾日心情不好,這是全軍上下都看得出來的事情。

  按理說侯爺剛斬殺齊克丹,除掉宿敵立下大功,只怕不等回到琓州,上面的追賞就又要下來了,實在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但這兩日他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更奇怪的是,剛經歷過這一場磋磨,按理說應當在路上先休整兩日緩一口氣才是,但高玥等人剛與他們匯合,便接到命令第二天立即啟程出發,就是高暘等人都不由面面相覷,實在猜不透夏修言的心思。

  賀中更是覺得自家侯爺近來看著自己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總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氣悶,叫他忍不住再三反思自己可是有說錯了什麼話。

  於是他每日更不敢去夏修言眼前打轉了,整日與秋欣然她們的馬車待在一起。

  秋欣然這兩日看上去情緒也不高,不過她只要坐在馬車上,情緒就沒有高過,賀中見怪不怪,並不將她的反常與自家侯爺的反常聯繫在一起。

  車裡秋欣然正聽高玥同章卉說話:「卉姐兒,等到了琓州,你打算住哪兒?」

  前幾日秋欣然在院中無意間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也不知後來如何了,這會兒聽見高玥這麼問,也不由好奇地看過來。章卉碰上她的目光,應當也想起了那日的事情,臉上似有幾分尷尬,只說:「哥哥說他在城裡有一處院子,我來了就能搬進去住。」

  高玥想起來:「你不說我都忘了,戎哥是買過一間兩進的院子。那時候我們還笑話他,是不是打算用作將來娶媳婦。不過他買回來後一直也沒搬進去,看來是一直等著你回來兄妹團圓。」

  章卉聽她這樣說,想到他們兄妹分離多年,終於也盼到了這一日,心中微微一熱。高玥見她眼眶紅起來,不免慌亂:「瞧我這多嘴的,盡說些讓你難過的話,如今你們兄妹團聚,好日子都在後頭哪。」

  「我哪裡是難過,分明是高興的。」章卉匆匆抹一下眼角,笑著說,「你說得對,後頭都會好的。」她不想叫高玥無措,於是轉頭去問坐在一旁的秋欣然:「秋姑娘到了琓州,又有什麼打算?」

  秋欣然前兩日和夏修言說了不去琓州的氣話,其實也壓根沒想好要是不去琓州,先去哪裡落腳。不過這兩天夏修言天天日行夜宿,知道的只以為他思鄉心切,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行軍打仗。秋欣然天不亮就上車,到住的地方天都黑了,壓根還沒機會考慮在哪兒留下。於是這會兒只能說:「應當先找個客棧住上兩天。」

  「那我帶你去,」高玥一聽也來了精神,「琓州城我最熟不過了,免得他們欺負你一個外鄉來的,故意抬價。」

  「不著急,」秋欣然道,「到時候再看看吧。」

  「還不著急?」高玥納悶地看著她,「下午都要進城了,難不成你還沒想好?」

  「什麼?下午就到琓州了?」秋欣然大驚,她掀開車簾朝著車外望去,果然不知什麼時候起,兩旁的景緻與從長安出來時已很不一樣了。四野開闊,遠處是起伏的丘陵,有陣陣風沙吹過,風中似有黃沙,雄關漫漫轉眼竟已走出了萬峰山。

  這兩日他們日夜兼程,竟是生生將原本要花一個多月才能走完的行程,壓縮到了一個月內。秋欣然放下簾子,心中咬牙切齒:這和綁架有什麼區別?她說不跟他來琓州,他就這麼硬把她帶過來了?

  到下午夏修言領兵進城,沿街百姓一早聽說定北侯回來的消息,早早等在城外夾道歡迎。秋欣然坐在車裡,不禁有些恍然。幾個月前,她初回長安,正碰上定北侯回京,她在何記飯館的二樓從窗口看著他坐在馬上。幾個月後,她卻跟在了他身後的馬車裡,隨著他一道聽見這綿延不絕的歡呼聲。

  這次離鄉日久,隊伍中的不少將士回城也是分外激動。夏修言准他們入城之後原地解散,可先去家中探望親人,再回營報道。

  章榕騎馬來帶章卉走時,特意彎腰同秋欣然打了個招呼:「秋姑娘還記得在長安,我說欠姑娘一頓飯?」

  這事情過去許久,秋欣然竟是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官邸上門那天的事情,只是她隱約記得那時候說得是一個包子,什麼時候變成了一頓飯?

  章榕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了一笑:「欠了這些日子,也該有些利息。」

  秋欣然故意玩笑道:「那我豈不是佔了大便宜?」

  章榕卻說:「能請姑娘一頓飯,是我佔了便宜。」秋欣然一愣,實在覺得這話不大像是章榕會說的,不過沒等她多想,對方又說,「過幾日等安頓下來,我來找姑娘還上這頓飯。」

  秋欣然坐在車上還有些回不過神,目送他打馬又走到前頭與夏修言告辭,二人不知說了什麼,就見最前面馬上的白袍男子也轉頭朝這兒看過來。二人目光對上了,她又想起自己正生氣,輕哼一聲放下了簾子。

  她心中尋思道:將她帶到琓州就行了?腿長在她身上,她要想走,夏修言還當真能扣下她不成?

  沒多久,馬車又動起來,再停下,眼前已是金碧輝煌的定北侯府。

  秋欣然沒想到夏修言會帶自己回這兒,這時又見大門裡走出個五十來歲的老頭,正指揮著進進出出搬東西的下人們,秋欣然見了他眼前一亮,驚喜道:「劉伯?」

  劉伯見了眼前這個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女子不禁微微一愣,一時竟沒認出她來。等女子同他行了個道家禮,又說:「劉伯不記得我了?」這才恍然大悟:「呀,這是……這是秋司辰?」

  秋欣然眯著眼笑起來,與記憶中一團和氣的小道長七分相像,他這才確定是她,又有些激動似的搓著手道:「好好好,秋司辰也來了琓州,怪不得前些日子侯爺提前來信說要在內院收拾出一間屋子來,我同你張嬸還琢磨了一陣究竟是什麼人要來,值得他這麼鄭重其事的特意來信說一聲,原來竟是秋司辰一塊來了。」

  「我早已離宮,如今早不是司辰啦。」秋欣然有些不好意思,又問,「張嬸也被接來琓州了?」

  「可不是,」劉伯樂呵呵地說,「聽說你們今天回來,大早上就在廚房,剛做好一大桌子菜。沒想到侯爺一回來竟是連府都不回,直徑去了軍營,叫她知道了,必定要抱怨。」

  「侯爺沒回來?」秋欣然一驚,左右看了兩眼,果真沒有見到夏修言的身影。

  劉伯道:「這兩年侯爺在營地待的時間比在府裡的時間久,晚上不住在府中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他一早來信吩咐過了,秋姑娘就先在府裡住下,有什麼要緊事,就說一聲,我差人去軍營給侯爺帶個話。他剛回來軍中大小事務應當積下不少,這兩日恐怕都不會回來了。」

  聽說夏修言這兩日都不會回來,她神色稍顯猶豫,又聽劉伯說道,「也別在這兒站著了,正好快吃飯了,你來了張嬸這一桌子菜倒是不算白忙活!」

  秋欣然前頭心中還十分猶豫,一聽著這話,腳步竟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往裡走,心想:都到琓州了,倒也不急著走,不如就等夏修言回來,再與他將話說清楚也就是了。

  入夜,昌武軍營房裡還點著燈,等夏修言處理完桌上堆積如山的軍務,夜色已經深了。他陷在椅子裡,疲倦地伸手捏了下眼角。想到今天連府都未回,直徑來了營中,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自打那天秋欣然告訴他不想再去琓州以後,他就再也沒去見過她,想來她現在應當正氣得不輕。他不由苦笑一聲,第一次生出幾分束手無措的無奈來。

  這時外頭有人求見,夏修言坐直身子,見章榕從門外進來:「侯爺找我有事?」

  夏修言這才想起晚飯時命人請他過來,於是伸手從桌案上抽出一封拆過的信紙給他。章榕不明所以地接過一看,半晌一言未發。信中寫道他們在途中擒獲齊克丹的事情已經傳到了京師,聖上大喜,下令重賞,除夏修言之外,他手下眾人也得到了相應的嘉獎,賀中,高暘皆有所擢升,章榕更是被提拔為青州主將,待任命文書下來,立即啟程前往青州。

  「聖旨應當不日就到,你該提前做些準備。」

  章榕將那封信交還給他,臉上卻並無喜色:「聖上這是何意?」

  「章家蒙冤多年,這都是你應得的。」夏修言淡淡道,「以你往日的功績,先前若不是為了掩藏身份,早該提拔。這回你擒獲齊克丹殘部有功,聖上命你為青州主將,難道不是一樁好事?」

  章榕面露猶豫:「可我擔心自己還難以當此大任。」

  「打仗的時候,敵人會等你做好萬全準備嗎?」夏修言瞥他一眼,「七年前你剛來我營中時,可有想到今天?」

  他見章榕神色有所動搖,又說道:「一個琓州城鎮不住西北,一支昌武軍守不住邊關。你去青州,也是助我。」

  站在桌前的青年微微一愣,望著燭火下面容冷峻的男子,心神一陣激蕩,抱拳道:「末將領命。」

  夏修言見他聽進去這話,又垂下眼,淡淡道:「去吧,好好準備。」

  章榕卻又忽然出聲喊住了他:「侯爺,我還有一事……」

  夏修言抬起頭,見他面露遲疑,片刻之後才說:「我知道秋姑娘是受侯爺所邀來的琓州,但我……我能不能問問秋姑娘的意思,若她願意跟我去青州,我想……」他臉色微紅,但話裡的意思倒是說得很明白。因為這份赧然始終不敢抬眼,因此錯過了眼前男子臉上的神色。

  屋裡靜了半晌,終於聽見一聲冷淡的「不行。」

  章榕一愣,抬起頭下意識問:「為什麼?」

  「因為……」夏修言微微一頓,以平常口吻說道,「我亦慕戀她許多年。」

  章榕怔忪一陣,許久沒有說出話來,但等回過神又覺得十分合乎情理,不禁輕笑出聲。桌案後男子說完這話面上雖強裝鎮定,但紅燭燈下映得他耳廓熱了三分,沒想到這句話沒說給那人聽見,倒是說給了旁人聽。

  「可是侯爺這份心思秋姑娘應當不知道吧?」章榕忍笑,「今日分別,我見她臉上神色倒像是還有幾分生你的氣。」

  夏修言冷眼看過來,又聽他說:「這樣一來,你我便是不分先後了。我去問秋姑娘的意思,她要是願意跟我走,侯爺應當也無法阻攔?」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阻攔?」

  章榕溫言道:「侯爺若是個會用強硬手段將她困在此地的人,今夜就不會在這兒獨自煩心了。」

  夏修言抿著嘴不出聲,像個生悶氣的少年。章榕又忍不住低頭抿嘴笑了一下,同他抱拳退出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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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37: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宜玩樂

  夏修言大早上打馬回府,到內院發現裡頭空無一人時,站在外頭竟一時不敢進去細看。好在劉伯聞訊趕來,見了他也是一驚:「侯爺怎麼回來了?」

  「上午有空便回來看看。」夏修言站在垂花門下,強作鎮定地看了裡頭一眼,「她呢?」

  「秋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想去集市看看。」

  夏修言不自覺鬆了口氣,又聽劉伯問道:「侯爺可用過早飯了?要不在府裡用一些。」

  他昨晚一夜輾轉反側沒睡好,天沒亮就騎馬回來。等在廳堂用完了早飯,心跳也漸漸平緩下來,又忽然生出個「幸虧她一大早出門去了」的念頭。否則她人在此處,他又打算和她說什麼?

  劉伯眼見著自家侯爺一大早急匆匆地回來,還以為有什麼要緊事。一頓飯的功夫,卻見他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坐在桌邊出神。他心中納悶,不過也沒說什麼,只招呼下人將桌上的碗碟撤下去,忽然聽夏修言問:「她昨天回來可是說了什麼?」

  劉伯一愣,仔細回憶了一番:「倒也沒說什麼特別的。」

  夏修言不說話,一會兒又問:「今早出門的時候,心情怎麼樣?」

  劉伯這會兒倒是聽出點門道來,明陽公主走得早,夏將軍又整日忙著軍中的事情,夏修言自小可以說是他和張嬸看顧長大的。這孩子打小身旁沒什麼同齡人,心思又重,性子便有些孤僻。在長安那兩年因為整日喝藥的原故,脾氣也越發陰沉了。倒是秋欣然天天來家裡練箭的那段時日,整個人瞧著比往日裡有生氣不少。

  他記得那時候秋欣然每日申時坐車過來,夏修言多半未時就捧著書坐在廳堂等她。有一回司天監有事耽擱了,等申時快過人還沒到。他兩次端著茶水進去,見少年面上雖沒什麼表情,手中的書頁卻只翻了兩面,不由勸道:「秋司辰大約宮中有事來不了了。此處風大,世子不如回房裡休息去吧。」

  少年低頭盯著手上的書,輕輕應了一聲,身子卻一動不動。

  直到酉時太陽落山,外頭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隔著院子,聽見張嬸有些意外的聲音:「慢些慢些,還以為司辰今天不來了,可是有事耽擱了?」少女的聲音便也由遠及近地傳進來:「我今天下午不小心趴在桌案上打了個盹,正好碰上主事巡查,將我叫去罵了一頓。」她說完又稍稍壓低了聲音沮喪道,「一會兒進去世子還得罵我……」

  張嬸笑起來:「那晚上留下來用飯,張嬸給你做點好吃的。」

  「那我要吃昨個兒吃的白玉豆腐羹!」少女聞言又立即高興起來,先前的那點兒委屈一掃而空。

  夏修言坐在廳堂裡哼了一聲,劉伯一眼看過去,見他唇邊一絲冷笑,眼裡積了一下午的陰霾倒是已經散了個一乾二淨。

  劉伯一雙眼睛看得透亮,這會兒樂呵呵道:「挺高興的,說要去集市擺個卦攤,還問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我就告訴她蓬萊居的酒菜挺有名氣,店裡的桃花釀也好,有機會可以嘗嘗。」

  夏修言一愣,抬眼正瞧見老奴滿臉瞭然的笑意,神色不大自然地轉開了眼。

  秋欣然坐在琓州城的鬧市裡,支了個極簡陋的攤子,一上午下來,一單生意都沒做成。日頭漸漸高了,她摸摸叫了兩聲的肚子,打算收攤先去吃點東西。正這麼想著,一輛馬車停在了攤前。

  正以為是什麼貴客上門,車簾一掀,卻瞧見夏修言坐在車上。秋欣然沒料到這會兒該在軍營裡的人,會突然出現在鬧市,一時竟沒回過神。

  車上男子瞥了眼她桌上空空如也的錢碗:「一上午了,還未開張?」

  秋欣然瞧著還有些懵:「侯爺怎麼在這兒?」

  「正要去用飯,道長一起嗎?」

  秋欣然稀裡糊塗上了馬車才想起自己正與他置氣,不過這會兒坐在人家車上,一會兒又要人請客吃飯,吃人嘴短倒是一時不大好再擺起臉色來了。夏修言也像是已經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隨口問道:「生意不好?」

  秋欣然心態挺好:「初來乍到就是這樣,何況琓州和長安還是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秋欣然看他一眼:「聖上信道,侯爺不信。」

  宣德帝好訪仙問道,連帶著長安城也有一股求籤問卦的風氣。夏修言不信這些,琓州便少有道士,生意自然難做些。車上的男子輕扯一下嘴角:「倒還怨我?」

  女子也笑起來:「不敢。」

  夏修言帶她去的酒樓名叫蓬萊居,二人來得早,樓裡還沒什麼食客。伙計領著他們去了二樓雅間,慇勤地報了一遍今日樓中的菜品,聽名字竟多是江南菜系。西北之地要做這一桌菜可不容易,光是其中的魚蝦河蟹千里迢迢運送過來成本就不會太低,只怕一頓下來要花不少銀子。

  夏修言沒說什麼,只另外要了壺酒。那伙計聞言拿眼睛朝二人身上打了個轉,機靈道:「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

  秋欣然總覺得伙計方才看她那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不禁感慨道:「城裡百姓見你在這種地方吃飯,多半以為你過得是什麼驕奢淫逸的日子。」

  夏修言看她一眼:「所以你這頓好好吃,否則再也沒有這種機會。」

  秋欣然笑眯眯地舉起筷子:「無妨,當真有人認出了你,你就說這頓飯是我請的。」

  蓬萊居環境清幽,等酒菜紛紛上桌,秋欣然便沒了說話的功夫,雅間裡安靜時只能聽見筷子輕擊瓷碗發出的響聲。

  等她吃了半飽,抬起頭才發現對面的人沒動幾下筷子,不由停下來問道:「侯爺怎麼光瞧著我吃?」

  「我吃不慣這些。」

  秋欣然一愣:「那侯爺怎麼選了這家?」

  「這兒的酒很好,」夏修言看著她,拿起桌上的瓷杯替她斟了一杯。秋欣然接過來一看,發現酒色淡紅,一陣淺淺清香。

  「這是什麼酒?」

  「這酒名叫桃花釀。西北之地桃樹不多,因此好的桃花釀極為難得。但城中大小酒莊都必定會釀此酒,你知道為什麼?」

  秋欣然自然不知道,於是又聽他說:「因為關於這酒,此地還有個傳說。」

  見她果真露出幾分好奇,夏修言這才慢慢接著往下說道:「相傳有個女子追著她的心上人從江南來到關外。可惜她心上人是個將士,正要去前線打仗,便狠心拒絕了她。幾年後,等他從戰場上平安歸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女子家裡求親。可每一次去,那姑娘都不願意見他。這樣去了幾回,最後一次,男子從早上起就守在女子門外,一直等到天黑,那姑娘終於肯出來見他。男子心中欣喜,可那姑娘卻冷著一張臉對他說:『我已等你許多年。如今我想念家鄉的桃花釀,是時候該回家鄉去了。』」

  故事說到這兒,他卻突然停了下來,秋欣然不由追問道:「之後如何了?」

  「之後……」對面的男子稍稍一頓,忽然問,「你先前說要離開琓州,是要打算去哪兒?」

  秋欣然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一時語塞:「我雖還未想好,但想去四處走走。這樣或許能想明白一些事請。」

  「明白什麼?」

  秋欣然見他問這話時目光靜靜望著自己,似乎當真十分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不禁認真起來:「侯爺記不記得你曾問我為何學算?」

  夏修言一愣,又聽她說:「侯爺點醒了我,我幼時學算是因為師父說我於這一道上有過人天資,但那一日起,我才發現自己過去從沒想過我學算的初心為何。」

  「算者中有如老師那樣,深居宮中為帝王觀星卜卦的;也有同我師父那樣,隱於山中為弟子傳道授業的;多的還有為了生計,在民間混口飯吃的。他們都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她拿著筷子輕輕點在桌面,面露迷茫,「但我還不知道我為何而算。」

  夏修言沒想到這其中竟還有自己的緣故,他早已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問過這話了,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過了許久才又問道:「那要如何才能知道?」

  秋欣然也有些苦惱:「悟道這個事情吧,有可能下一彈指我就想明白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夏修言輕聲問:「要是一輩子都想不明白,要怎麼辦?」

  「天下學算的人那麼多,有多少人當真想明白的。」秋欣然佯裝樂觀,「人和人都不一樣,有些人可能也沒想過這事,不也活得好好的。」

  夏修言一雙眼睛卻看著她,靜靜道:「但你要是想不明白,便要想一輩子吧?」

  秋欣然不說話了,她轉頭去看窗外,過了許久才道:「或許吧。」

  她說完這話,酒樓中靜了片刻。

  秋欣然回過頭,打起精神,想將這話題拋開去,便看著對面的人又追問道:「你還沒說,那故事後來怎麼樣了,二人當真就這麼分開了?」

  夏修言抬手將杯中的酒喝完了,垂眼轉了下手中的酒杯,頓了一頓才說:「那姑娘回去了家鄉,男子便在自家屋子附近種了一片桃林,年年在桃樹下釀上一壺桃花釀,到現在城中家家戶戶辦白事便用這個。」

  秋欣然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瞪著他,突然覺得杯子裡的酒有些難以下嚥。夏修言看過來,嗤笑一聲,從她手上將酒杯接過去:「騙你的,你還真信。」他說完,又一口將她杯裡的酒飲盡了。

  秋欣然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忍不住有些好奇:「侯爺說哪個是騙我的?」

  「這酒不是家裡辦白事才喝的,」夏修言面不改色地說,「這酒這麼貴,辦白事可不會用。」

  那故事裡的男女便當真是分開了?夏修言這故事講得分明既不動人也不淒美,秋欣然心中不知為何竟還是有些替他們可惜。

  正想著,又聽夏修言突然徐徐道:「自從齊克丹的侄子麥尼入主王帳,便對大歷稱臣。這回齊克丹身死,對他來說也算解了一樁心頭大患。聖上命我押送齊克丹的殘部送去捐復,那是達越人的王都,會途徑喀達部落草原。你之前不是一直羨慕你師姐她們能來關外,到時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他這麼說,秋欣然霎時間將什麼都忘了,驚喜地瞧著他:「當真?」

  夏修言見她這高興的樣子,動一動嘴唇,過了片刻又說:「等從捐復回來,你若是還想離開,我也可以親自送你出城。」

  先前夏修言硬將她帶來琓州她心中有氣,這會兒卻忽然鬆口,秋欣然倒又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由吶吶道:「侯爺怎麼突然有求必應起來?」

  有求必應?夏修言看著她,又別開眼,輕聲道:「你千里迢迢來到琓州,想要什麼,我自然都該給你。」可惜這話聲音太輕,秋欣然未聽清楚,又追問一遍:「侯爺說什麼?」

  男子搖了搖頭。秋欣然又瞥見桌上的酒瓶,伸手去取。夏修言看見了,卻將那瓶子拿起來。酒瓶裡還剩最後一點佳釀,他仰頭喝了一滴都沒剩下,末了還沖她輕輕晃了晃空了的酒杯,神態幼稚極了。

  可他眼尾一點紅意,唇上還浸潤著酒漬,模樣風流俊秀。秋欣然只看一眼,心跳不由快了幾分,一時倒是什麼氣都發不出來了,只好無奈搖頭,到底沒與他計較那一杯沒嘗著的桃花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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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37: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宜報恩

  秋欣然那卦攤在街上擺到第五天,終於有了些起色。這天早上,有個絡腮鬍的男人在她攤子前打轉,來來回回路過許多次,到第四次的時候,秋欣然終於沒忍住叫住了他:「這位大哥算卦嗎?」

  大鬍子猶豫地摸摸頭,到底還是在她攤子前坐下來:「這個怎麼算?」他漢話說得有些僵硬,長相也不似漢人,秋欣然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大鬍子脾氣不錯,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打量,還主動解釋道:「我是達越人,在琓州生活三年,漢話說得還不夠好。」

  達越人怎麼會在琓州?那人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達越和大歷這兩年不打仗以後已經太平多啦,我們達越人跑到你們大歷來買過冬的糧食,你們大歷人也會去捐復買我們的玉器和馬匹,姑娘是外地來的吧?」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大哥想算什麼?」

  「我不知道你們漢人的占卜術是什麼樣的,」男子好奇道,「什麼都能算嗎?」

  「你是我今天第一單生意,不如這就送你一卦。」秋欣然示意對方將手掌張開放在桌上,「我替你看個手相。」

  男子一雙大手粗糙有力叫日頭曬得通紅,掌心一層厚繭,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秋欣然看了兩眼,頭也不抬地說道:「從掌紋來看,你出身不錯,人緣應當也好,身旁不缺朋友,前半生不會經歷什麼大的挫折。但到三十歲左右,掌紋出現分岔,應當經歷了一些波折,不過好在之後又歸於平順。但你年輕時身上有些傷病,往後要多加注意,否則日後要受病痛之苦。」

  男子眼前一亮:「這些都是你占卜出來的嗎?你看上去比王庭的國師還要厲害。」

  秋欣然笑一笑,又問:「你可是有個妻子,但是卻已經分離了?」

  男子一愣,又聽她說:「雖不知你們因為什麼原因分離,但她或許還在等你,你要是愛重她,應當早日去找回她,否則這種聯繫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減弱,久而久之或許就要消失不見。」

  「你說日姍還在等我?」男子怔忪地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神色隱隱激動起來,「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秋欣然叫他嚇了一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忙鬆開手勉力平定情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叫科雅,本是王庭的護衛,早年王庭內鬥,我趁亂逃出了王城。日姍是我的妻子,我逃到琓州自後擔心連累家人,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之後麥尼王子即位,我許多次想回去找她,但已經過去這麼久,又擔心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我回去會打破這一切……」

  他眼睛紅紅的,第一次同一個陌生人傾訴這一切,叫他忍不住絮絮說了許多。秋欣然坐在攤前靜靜聽他講述這一切,過來片刻才道:「你或許可以回去看看,無論她是否已經開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她也一定希望得知你還平安活著的消息。」

  科雅走時將手放在心口,深深鞠了一躬,同她行了一個王庭的侍衛禮。秋欣然知道,他所感謝的並非是她告訴自己家鄉或許還有人在等著他,而是在無數個漂泊在外的日夜裡,他終於從這一卦中獲得了重回家鄉的勇氣。

  秋欣然獨自坐在攤前出了會兒神。

  在長安的時候,她卦名在外,前來找她算卦的多是京中的貴人,所問的也多是姻緣或者前程。到了琓州,她第一次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邊關年年打仗,但在長安,她永遠想像不到打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之後幾天,她不再只停留在鬧市中。

  章榕那天騎馬找到她時,她正在看胡姬跳舞,檯子上的舞姬身披輕紗,腳繫銀鈴,在台上飛快地旋舞,引得底下一陣叫好。她就坐在一旁的卦攤後面,看到精彩處也跟著高聲鼓掌。

  章榕在街對面看了她好一會兒,等台上一舞罷,人們紛紛朝著台上扔錢,她也高興地吹著口哨往台上扔錢幣,胡女轉著圈走到台前,摘下髮間的簪花扔給她,笑著同她眨一下眼。那一刻叫人覺得,這樣的的人若是不在紅塵,大約紅塵也要感到寂寞。

  秋欣然注意到街對面的目光,轉頭看過來,瞧見了對面牽馬站在路邊的青年,微微一愣,隨即便咧著嘴沖他招了下手。

  章榕朝她走過去時,她臉上還帶著幾分興奮的紅暈,好奇地問他:「章將軍怎麼在這兒?」

  章榕眉眼柔和地看著她:「特意來找姑娘還上之前欠下的那頓飯。」

  秋欣然瞅一眼天色,確實也到了飯點,便站起來爽快道:「好啊,章將軍一諾千金,我自然什麼時候都有空。」

  章榕領著她到了一家酒樓,秋欣然覺得這地方有些眼熟,一抬頭才發現正是前兩日夏修言帶她來過的那家蓬萊居,就連二樓雅間的位置都沒變。

  還是上回那個伙計,章榕點了幾道菜,又額外點了一壺桃花釀。

  伙計目光掃過二人,落在秋欣然身上時不由停了停,顯然認出了她就是前幾日剛來過的客人。又看她對面的章榕,卻不是上一回來過的那名同行男子了。他神色一時古怪起來,秋欣然抬起頭,正瞧見他有些幽怨地瞧著自己,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酒樓其他倒是挑不出什麼大毛病,只有這伙計實在招得奇怪。

  沒一會兒等酒菜上桌後,秋欣然晃了晃杯子裡的酒,上一回她就沒嘗著這酒的味道,這一次沒來得及拿筷子便想先低頭嘗一口。

  「等等……」

  秋欣然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抬起頭,見章榕神色微微有些尷尬:「我想先同姑娘說兩句話。」

  秋欣然便又將杯子放下,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章榕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他清咳了一聲:「我要先敬姑娘一杯酒,為我當年在宮中莽撞衝撞姑娘的事情與你賠罪。」

  秋欣然沒想到他原來也記得那事,有些意外,不由笑道:「我以六爻之術獲官,確實不算光彩,將軍當時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心性耿直好惡分明,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章榕搖頭:「我先是聽信傳聞在宮中對姑娘多有得罪,又差點在曲江邊傷你性命,但姑娘非但沒有計較,反倒還出手幫了我,第二杯酒,我要同姑娘道謝。」

  秋欣然第一杯酒還沒喝,轉眼他第二杯酒就已經喝完了,有些傻眼,匆忙要跟著將酒喝了。不想章榕卻又伸手攔住了她,笑了一笑:「不急,姑娘於我有結草銜環的大恩,本也不是敬一杯酒就能償還的。」

  他這些話在心裡放了許久,始終記得自己還欠她一聲道歉,如今終於有機會能以章榕的身份當面同她說完這些話,只覺得如釋重負,好像終於能夠重新出發了。

  秋欣然感覺得到他這番脫胎換骨一般的變化,坐在對面承下了他這一聲謝。

  章榕又替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至於這第三杯……我剛接到聖旨,聖上任命我為青州主將,再過兩日就要離開這兒前往青州赴任。」

  「將軍這是高昇了?」秋欣然同他道賀,「先祝將軍此去青州前程似錦。」

  「多謝。」章榕握著酒杯,又緊張起來,這第三杯酒他倒是不急著喝了,反倒看著秋欣然問道,「琓州的桃花釀有個故事,不知姑娘聽過沒有?」

  高暘到夏修言書房時,見他站在桌旁正看著案頭上放的一壇子酒,像是也剛進屋的模樣,見了他回頭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高暘上前接過看了一眼,笑起來:「前日章榕的任命書到了,走前要請營裡的兄弟喝酒。今早蓬萊居拉來三大車,都堆在後頭了,這瓶估計是後廚替您留的。」

  蓬萊居的酒?

  夏修言心中一頓:「章榕人呢?」

  「應當是約了什麼人,我見他一大早梳洗一番就出去了。」

  等高暘從屋裡退出去後,夏修言坐回桌旁,他離開琓州這段時間案上積下不少軍務,過幾日又要去捐復,實在忙得分身乏術。但這會兒,他看著桌上的案卷,坐了半天竟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前幾日秋欣然在酒樓說的話還猶言在耳,她說還沒想清楚自己為何學算,天下之大想去四處走走。

  他心裡想說的那些話,便一句都沒說出口。

  之後幾天,他數次後悔,又在心裡對自己說:你自己曾被困在長安,是她助你掙脫樊籠,如今你又怎麼能夠因為一己之私,將她困在這裡?

  可現在有另一個人請她去了蓬萊居,一想到她或許會喝那杯桃花釀,他就忍不住想:她這回走了,你知道下一回再見又是幾年?

  他驀地下定決心朝外走,高暘正在外頭,突然聽見屋裡的人推開門,冷聲吩咐:「備馬!」高暘回頭,院門外已只剩下一個匆匆而去的背影。

  夏修言在蓬萊居外頭跳下馬時,尚自還能維持幾分冷靜,只在心中默念:就當是來看看秋欣然那顆尚沒著落的道心堅不堅定,她要是當真答應跟著章榕去了青州……他想到這兒,咬了一下後槽牙,將這個念頭一口否決:不可能,她去哪兒也不該去青州!

  伙計一眼認出了他,不等他開口,便主動告知:「公子要是找前兩日一塊來的姑娘,她這會兒還在二樓的雅間。」

  夏修言瞥他一眼,見他神色隱隱有些激動,微微皺眉,又頭也不回地朝二樓走去。

  二樓雅間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發現屋裡只有秋欣然一個人坐在窗邊出神,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但桌上放著一個白瓷酒杯,正是他家最出名的桃花釀。

  聽見他進門的動靜,驚得正出神的人嚇了一跳,轉頭看過來:「侯爺?你怎麼……」

  夏修言注意到她對面空位上的空酒杯,又低頭看了眼女子面前的酒杯,瞳孔微微一縮,只見酒杯裡空空如也,只剩下底下一點淡紅的酒液昭示著這杯裡也曾盛過酒。

  她喝了?她知道這酒是什麼意思她就喝了?

  男子猛地抬頭看過來,目光隱含怒意,朝她逼近兩步,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一股巨大的妒意攫取了他的心臟,叫他將先前在路上想的什麼都忘了。

  秋欣然站起來,夏修言靠得她太近,叫她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結果反被他握住了手腕。他身上還帶著從馬上下來的熱意,握著她的手指卻冰涼,似乎極力壓抑著情緒,以至於有些不自覺地用力。

  秋欣然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情緒,見他眼睛裡像有一團化不開的濃墨,緊緊盯著自己,過了許久才緊繃著聲音,將頭湊近了問她:「章榕怎麼同你說的?」

  「章將軍……」秋欣然叫他這反常的樣子嚇了一跳,下意識答道,「他與我道歉,說馬上要去青州,還說……還說要結草銜環報答我。」她說完就覺得手腕一痛,夏修言在她耳邊冷笑一聲:「你不過替他傳了個消息他就打算結草銜環來報答?」

  妒意像是叢生的野草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叫他心中一陣酸澀,又忍不住惱怒,幾乎可以算是口不擇言地刻薄道:「那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才算報答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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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37:5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宜圓滿

  「琓州的桃花釀有個故事,不知姑娘聽過沒有?」酒樓的雅間裡,男子低頭撫著杯沿,言語間幾分赧然。

  秋欣然點點頭,又好奇道:「那故事可是真的?」

  「這就不知道了,」章榕笑一笑,「不過聽說這蓬萊居原先就是那女子開的酒坊,因此這一家的桃花釀在當地格外有名。」

  秋欣然沒想到還有這麼個說法,敬佩道:「那女子有個酒坊竟還能說走就走了,著實有些魄力。」

  這回輪到章榕怔忪了一下:「走了?」

  二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才聽秋欣然疑惑道:「那姑娘最後不是離開這兒回江南去了嗎?」

  章榕失笑搖頭:「這是誰告訴你的?」他說道,「女子離開前說想念家鄉的桃花釀,男子聽後連夜策馬趕赴千里之外,尋找哪裡有賣桃花釀的酒家。到女子準備啟程動身這天,他果然帶回了一壇桃花釀。那女子見狀心中觸動,於是最後還是留在關外與他結為夫妻。二人一塊開了一家酒坊,專賣這酒。」

  秋欣然有些傻眼,正奇怪夏修言為什麼要編個結尾騙她,又聽章榕繼續說道:「後來這故事傳開了,當地每當有男子碰上意中人,便會帶著這酒上門,對方一看就知他的心意。若是女子也對男子有意,就飲下這酒,若是無意,就拒而不飲,時間久了,也漸漸成了風俗。這酒滋味清甜,又取名桃花釀,便就成了當地有名的姻緣酒。」

  他說完抬眼朝對面看過來,目光中幾分期盼。秋欣然卻是一愣,腦子裡一片空白。八卦共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這些她看一眼就能心算飛快,這會兒章榕才幾句話,一共也就百來個字,她卻覺得怎麼都理不清了。

  「你說這酒是同人表白心意用的,那尋常時候,好端端的可會請人喝這酒?」

  「外鄉來的或許會為了嘗個新鮮點上一壺,當地人多半不會。」

  按著這麼想,夏修言要是只想請她嘗個新鮮,最後怎麼又獨自將酒喝了?可他如果就是那個意思……

  秋欣然心跳快了起來,章榕見她面上一陣紅一陣白,以為是因為自己這番話,不由一鼓作氣:「姑娘心性純良,我心折已久,不知姑娘是否願意與我同去青州?」

  秋欣然怔忪地看著他,竟是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神色由茫然轉為驚異,捏著那酒杯的手腕一抖,酒杯傾倒在桌案上,淡紅色的酒液瞬間沿著桌面流到了地上。

  她匆忙伸手去扶,章榕見狀輕呼一聲:「小心!」秋欣然這才發現慌亂下袖口拂過桌面,沾濕了右手。

  這時,只聽對面的男子自嘲一般笑道:「姑娘便是於我無意,也不必嚇得將酒都灑了。」

  秋欣然抬起頭,發現他臉上並無怒色,也微微鬆了口氣。她從懷裡取出手帕將袖口的酒漬擦拭乾淨,才正襟危坐回答道:「我方才確實一時間嚇了一跳,還望將軍勿怪。」她接著又說,「我雖感激將軍對我的心意,但也不能因為感激貿然接受,青州之邀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章榕來前一早知道她對自己應當並無同樣的心思,但還是料不到她拒絕得這樣乾脆,不由多問一句:「姑娘可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面露遲疑,過了片刻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乾脆地點點頭。

  章榕遲疑片刻,又問:「那人可是定北侯?」他問完見對方一愣,瞬間心下瞭然,幾分苦澀之外,又有些許意料之中的好笑。

  秋欣然見他苦笑起來,心中惴惴。她頭回碰上這事,心裡其實也無措得很,好在章榕很快抬起頭,溫言道:「我今日對姑娘說這些話實在冒昧,還望姑娘不要有什麼負擔。」

  秋欣然張嘴正不知說些什麼,見他朝著自己微微笑了起來:「因為就算再來一回,侯爺在這兒,這些話我也還是要說的。」他說這番話時又有些像那個年少時在宮中橫衝直撞神色驕傲的少年郎了,他舉起自己杯中尚還斟滿的酒與她說道:「與姑娘相識一場是我之幸,今日一別,我在青州遙祝姑娘和樂安康。」

  秋欣然心中觸動,她到底沒碰桌上的酒盞,而是仰頭看著他,也真摯道:「我祝將軍身體安康,大展宏圖。」

  章榕走後,她獨自坐在二樓的雅間裡,面對著一桌子菜出神。桌上白瓷的酒盞格外醒目,裡頭還剩一點酒水沒有動過。她伸手將酒盞拿到面前,望著裡頭淡紅色酒水。章榕說這酒是姻緣酒,他拿著這酒找她,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去青州。那天夏修言也點了一壺,他是想問她什麼?

  雅間的大門叫人從外頭猛地推開,不等她回過神,就看見剛還在腦子裡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

  推門而入的男子神情不似往常,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酒杯,控制不住地刻薄道:「你不過替他傳了個消息他就打算結草銜環來報答?那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才算報答了你?」

  秋欣然聽見這一句話,猶如叫人在耳邊投了一個悶雷,霎時間炸得她耳蝸嗡嗡作響,一瞬間又想起了不久前在這屋裡聽章榕提起桃花釀的那番話,微微瞪著眼睛看著跟前的人。

  夏修言像是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由懊惱得抿住了嘴唇。

  「侯爺為什麼請我來喝桃花釀呢?」她方才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會兒見了他鬼使神差地便問了出來。

  夏修言一雙鳳眸圓睜,心中想的卻是:她果然已經知道那酒的意思了。

  這念頭剛一浮現,一顆心又忍不住往下沉了沉:她知道那酒的意思,卻還是喝了。

  他自嘲一聲:「你既然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秋欣然輕聲道:「侯爺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夏修言氣惱地瞪她一眼,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眼角都要叫她氣紅了。

  秋欣然心中一軟,又問:「侯爺是希望我留在琓州嗎?」

  男子身子一僵,像是光天化日之下叫人當眾說中了心思,覺得難堪;但又像是終於等來處決的刑犯,又覺得如釋重負。於是一雙眼睛望著她,過了許久終於敗下陣來,將頭埋到她耳邊,好讓她無法看見自己的神色。

  秋欣然感覺到頸邊一陣微熱的氣息,剛動了動脖子,便聽他說:「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留在這兒。」

  她瞬間便愣在了原地,一顆心霎時間化成了一灘春水。

  夏修言說完這句話後,心中空蕩蕩的,覺得沮喪,又覺得羞怯。但很快,他感覺腰間環上了一隻手臂,他的心跳又像瞬間活了過來,下意識握緊了女子的手腕。可隨即便聞見她身上一陣極淡的桃花香氣,想起桌上的空酒杯來,氣惱地將人推開些:「你……」

  秋欣然仰著臉看他,二人離得近,夏修言忽然注意到她袖口一點淡紅色的水漬,目光微微一動,又朝她右手邊看去,才發現她腳底下的木板上一灘尚未乾透的酒液。

  「你打翻了酒?」他壓著眉頭不敢相信似的問她。

  秋欣然抿著嘴笑:「我看我打翻的不是桃花釀,我打翻的分明是桃花醋。」

  夏修言耳朵一紅,秋欣然笑起來,他羞惱地伸手去捂她的嘴,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剩下一雙桃花眼還露在外頭眼尾含笑地看著他。那雙眼睛簡直比她那張嘴還要會說話,男子俊秀的臉上也不禁染上了三分熱意,過一會兒還是不放心似的問她:「你當真沒喝那酒?」

  秋欣然眨眨眼,伸手將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移開:「我也沒喝侯爺的酒啊。」

  「那回不算,」夏修言瞥她一眼,目光中隱隱帶了幾分深意,「我請你的,你便會喝了?」

  這回輪到秋欣然不好意思起來,她轉開眼,小聲道:「說得好聽,來了兩回,我可是一口都沒喝著。」

  身前的人退開半步,籠罩在身上的壓迫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秋欣然抬眼見他轉身撈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那裡頭還剩一點酒液,他忽然抬手盡數倒進嘴裡,接著深深看她一眼突然俯身朝她壓下了來。

  秋欣然感覺唇齒溫熱,對方修長的十指按在她的脖頸上,將她帶向懷中。和伏蛟山清晨那個失控的吻不同,大約因為清醒,以至於這個吻竟顯得有些生澀。他溫柔又小心地吻她,將口中的酒液慢慢的又不容抗拒地渡給她。秋欣然聞見一股桃花的香氣,但不再是若有似無的幽香,變得濃烈又甜膩,叫人感覺渾身發熱,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秋欣然一點沒嘗出酒味,卻感覺整個人已被酒氣熏醉了。待他稍稍退開些時,她還有些回不過神,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夏修言整個眼尾都紅了,他一手撫著女子的側臉,垂眼就能看見她微紅的鼻尖下,比之桃花還要灼烈的唇色,叫他克制不住地又將唇湊近了些,想替她抹去唇上那點水光。

  「入鄉隨俗,」他嘴唇微動,貼著她輕聲道,「桃花釀歸你,你歸我了。」

  秋欣然心尖上麻了一下,用力掐著指尖才喚回一絲清明,據理力爭:「你剛才可說是你以身相許。」

  男子聞言像是輕笑一聲,呵出一口氣燙得她呼吸一滯,又聽他悶聲笑道:「好,一言為定。」

  伙計站在樓梯口,瞧見二人從雅間出來時,不由好奇地將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個轉。秋欣然這會兒明白他之前幾次瞧著自己為何目光那般奇怪了。又聽夏修言同他道:「再要一壺桃花釀。」

  秋欣然轉頭看他,見他咳了一聲狀若無意道:「方才那壺算是我買的,這一壺就當是章榕送府裡的。」

  秋欣然覺得他這計較的模樣有些好笑,但又想起方才那一口酒,到底沒好意思當面笑話他。

  二人騎馬回府,夏修言抽空出來,又要趕著回去。將酒交給她時又故意板著臉囑咐道:「這酒交給張嬸,你不許喝,聽見沒有?」

  秋欣然一雙眼睛睨著他,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來:「過兩日去捐復,我帶你去嘗嘗他們的酒。」

  張嬸在門廳見她這麼早回來,有些奇怪:「秋姑娘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早?」秋欣然將手上的酒遞給她,還未想好怎麼解釋,又見她吃驚道,「這是……姑娘自己買的?」

  「是章將軍請……」

  「章將軍請的?」張嬸輕呼一聲,面容嚴肅地瞧著她。秋欣然心中一顫,活像是回到了十幾歲在山裡的時候。宗門的師弟帶她一塊偷溜下山喝酒,上山叫師父碰見了,便是這模樣。

  「不、不是,」秋欣然打了個磕巴,竟無端緊張起來,又像回到了小時候,「這是侯爺買的,另一杯我喝了,他說這杯就算章將軍請府裡的。」

  「侯爺請的?」張嬸又是一愣,「他騙你喝的?」

  「我知道這酒什麼意思。」秋欣然哭笑不得,好心替他解釋,「侯爺沒有騙我。」

  張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也沒怎麼聽明白這其中的事情,但是倒很會抓重點:「這麼說,秋姑娘與侯爺這是……」

  秋欣然臉上一紅,突然明白夏修言為何叫她提著這酒回來,自己卻不進門來了。她心中將夏修言罵了幾個來回,開口還算鎮定:「我要回房去換身衣裳,這酒……這酒就拿回廚房裡去吧。」

  張嬸見女子神態間幾分赧然,知道她是害羞,臉上笑意越發明顯,不過倒也不多追問,等秋欣然匆匆轉身去了內院,也忙提著酒找劉伯說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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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宜遠行

  賀中發現秋道長與他們侯爺有什麼的時候,是去了一趟捐復回來。

  自打上回蓬萊居一別,夏修言再沒露過面,到出發這天,秋欣然叫高暘接到城外,迷迷糊糊上了馬才看見隊伍前頭坐在馬上的男子。高暘領著她到夏修言跟前,還未開口,倒是一旁的賀中先喊起來:「秋道長怎麼也在這兒?」

  「她和我們同去。」夏修言解釋道,「她殺了蘇牙,麥尼想要見見她。」

  「也是,」賀中深以為然,「是我也會想見見能一箭射殺蘇牙的女人。」

  秋欣然叫他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逗樂了,轉頭與夏修言目光對上時,見他也正看著她笑,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捐復離琓州不遠,來回不過五六日。秋欣然騎術尋常,便跟在後頭與賀中一道落後幾步。

  幾日不見,賀中神色幾分鬱鬱,秋欣然猜測應當是因為章卉隨著章榕去了青州的原故,一問果然如此。

  「但也不光為了這個。」難得有個知情人可以訴苦,賀中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青州離琓州不遠,就是兩邊走動也不是什麼難事。我與戎哥這麼多年沙場上的同袍之情,也不擔心就此斷了聯繫,再也見不到了。」

  「既然如此,副將還有什麼好憂心的?」

  「近來我見侯爺整日待在軍營處理軍務,竟是連侯府都不回了。他雖一向勤勉,可這幾日著實有些反常,想來想去,應當還是和這幾天章姑娘走了有關。」賀中一邊說一邊嘆了口氣。

  秋欣然一頓:「你的意思是侯爺喜歡章姑娘?」

  「章姑娘模樣生得漂亮,性情又好,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侯爺會喜歡她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你可問過你們侯爺了?」

  「這種事情侯爺怎麼會告訴我。」賀中鬱鬱道。

  「我看副將也不必想得太多,」秋欣然委婉勸道,「事情未必就是你想得那個樣子。」

  見她不信,賀中還較起真來:「你是沒看見戎哥要走的消息下來那幾日侯爺的臉色!結果沒兩天,聽說去了蓬萊居沾著一身酒氣回來,心情卻突然好了。」說到這兒,他突然一頓:「你知道桃花釀嗎?」

  見對方點頭,賀中在馬上一拍大腿:「我疑心他那天就是找章姑娘去了!」

  他說著又傷心起來,嘆了口氣:「章姑娘走後,我有時去侯爺書房,常見他坐在桌前走神,一會兒又忽然望著窗外笑起來,你說……他倆會不會已經在一塊兒了?」

  秋欣然聽他這一番話哭笑不得,心中卻有一絲甜意,語氣也不免輕快起來:「或許侯爺的心上人並非是章姑娘呢?」

  「侯爺身旁的姑娘還能有誰?總不能是高玥吧?」賀中匪夷所思地看著她,突然又想起她對侯爺的心思,瞬間心中敞亮,生出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感慨,反過來安慰道:「男女之情實在勉強不來,我勸你也還是想開些,不要執著眼前。」

  秋欣然叫他噎了一下,覺得以賀中這看人的眼色,與章卉要成確實是困難重重。

  下午到捐復附近的城鎮落腳,太陽還沒落山。秋欣然第一回到關外,見到什麼都覺得新奇。等安頓好行李,見夏修言還在屋裡與高暘他們商量明日去王庭的事情,便一個人離開驛站到集市上去了。

  她原本有些擔心自己這身漢人打扮有些惹眼,但到了集市,發現裡頭不少從大歷來的客商,果然像科雅說得那樣,不打仗以後,邊境太平許多,往來商貿也漸漸興盛。她一身漢人裝束走在其中雖然吸引不少目光,但也並沒有人覺得奇怪。

  集市中人群來來往往,有個孩子手中拿著糖串從她面前跑過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秋欣然蹲下身扶他起來,又伸手撣了撣他的衣衫。男孩看著手中沾了灰的糖串哭得抽抽搭搭的,秋欣然正好也有些饞,便轉頭看了眼周圍,牽著他去一旁的糖攤上又買了兩串。小男孩拿到糖串這才止住了哭聲,破涕為笑。

  這糖串的滋味與關內倒也沒什麼分別,不過嘗個新鮮。那男孩舔一口糖串,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到了一處賣花的攤子前。攤後站著個達越青年,大約是男孩的哥哥,秋欣然見男孩進去說了許多話,還同他亮了一下手中的糖串,青年微微吃驚地看過來,沖她感謝地笑了笑,秋欣然擺擺手,正要轉身離開,那男孩又一溜小跑出來,從攤子裡抽出一枝花遞給她,大約是想當做回禮。

  秋欣然一愣,與他搖頭,男孩卻仍執拗地伸著手。正猶豫之際,身後已經有人伸手替她接下這花。她詫異地回過頭,才發現夏修言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

  男子從隨身的錢袋裡取出銀子交給賣花的男孩,男孩搖搖頭,有些戒備地看著他說了句什麼。

  夏修言笑了一聲,彎下腰也用達越語回答他的話。秋欣然第一回知道他還會這個,不由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男孩不高興地問了個問題,夏修言挑著眼尾倨傲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住了身旁女子的手。秋欣然奇怪地轉頭,卻沒有掙開。男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打了個轉,終於不甘心地將花交給了他,又從他手上接過錢幣,跑回攤子後面抱住了哥哥的大腿。

  花攤的青年沖他們抱歉地點點頭說了句什麼,夏修言微笑著與他點頭大約是道了聲謝,便牽著她離開了。

  「侯爺剛才與他說了什麼?」等走遠了,秋欣然才忍不住好奇地問。

  夏修言轉過頭看她一眼,又唇角含笑地轉開眼望著前頭,若無其事地說:「我告訴他,在大歷只有男人才會送花給自己的女人。」

  秋欣然一愣,臉上不由熱了起來:「那他又問你什麼?」

  「他問我是不是你的情郎。」

  他說完見秋欣然不再問了,又轉頭故意道:「你怎麼不問問那個攤主最後說了什麼?」

  秋欣然直覺不該問,但看著身旁人一雙含笑的眼睛,還是不由問道:「他說了什麼?」

  「他誇你是位美人,我說確實如此,也替你謝過了他。」

  秋欣然頭一回叫人誇作美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你當真說了這樣不要臉的話?」

  夏修言不禁大笑起來,握緊了她的手將她拉到懷裡:「我只覺得他說得還很不夠,實在可以再多說一些。」

  秋欣然這回耳朵也紅了,夏修言過去陰陽怪氣不好好說話時,叫人招架不住;但他要是誠心誠意地說起好話,也叫人招架不住。

  可轉眼,他又與她算起了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也敢一個人往外跑?」

  秋欣然辯解道:「這鎮子不大,總不會在外頭迷路。」

  「你當達越人個個都是熱情好客的不成?如今王庭雖與大歷交好,但戰事剛平,許多仇恨不是短時間裡就能輕易化解的。」夏修言瞥一眼她手中的花,「你倒好,一來先惹下一筆『情債』。」

  這帽子扣得太大,秋欣然哭笑不得,覺得這人幼稚極了,於是也依樣板著臉道:「我倒是聽說軍中傳聞侯爺思慕章姑娘,自人走後在營中茶飯不思。」

  夏修言難得叫她說得一愣,皺眉道:「你從何處聽得這些子虛烏有的傳聞?」

  秋欣然見他當真,心中忍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軍中人人都知道了,還需要我費心去打聽?」

  夏修言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叫她耍了一通,咬牙又氣笑起來。

  第二天上路,賀中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就被派去後頭看押囚車。好在離捐復已經不遠,路上走了大半日,還沒進城已經碰見了出城迎接定北侯的隊伍。

  如今的王上是老呼蘭王的孫子,年紀尚輕,但是能在這一場爭權奪位的廝殺中存活下來入主王庭,應當也還是有些手段。年輕的呼蘭王顯然十分重視這次會面,不但一早派人到城外相迎,等夏修言到了王庭,竟也親自出來迎接。

  王上在王庭設宴款待大歷來的使者,秋欣然今日換了身道士裝束,頭戴蓮花冠,手握拂塵,穿著一身雪青色的長衫。

  吃飯時賀中坐在她旁邊,頗為稀奇:「道長今日怎麼穿成這樣?」

  秋欣然道:「來使之中有個女子,又無官職,恐怕惹人非議。我換身方外人的衣服,能擋去一些議論。」

  賀中沒想到她想得這樣周全,有些感動:「難為你這樣處處為侯爺著想,他卻不能領情,著實是他的損失。」

  秋欣然抿唇一笑:「賀副將說得很是。」

  二人下頭正說話,忽然聽四周安靜下來,秋欣然一抬頭,才發現坐在上首的呼蘭王與定北侯正看著這邊,高暘在一旁提醒道:「秋姑娘就是當日射殺蘇牙之人。」

  秋欣然忙起身上前,四周見殺了蘇牙的竟是個文弱女子,不由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當真是這個小姑娘殺了蘇牙?」對面達越的大臣出聲質疑,他捋著鬍子傲慢道,「該不會是定北侯故意找了個小姑娘想要羞辱達越吧?」

  達越與大歷恩怨已久,如今兩國邦交,平民或許會為難得的和平感到慶幸,但對王庭中的許多人來說,並不樂於見到這樣的場面。

  年輕的呼蘭王眉頭一皺,大歷這邊也有許多人心生不快,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微妙。倒是秋欣然鎮定轉身朝著方才出言譏諷的朝臣拱手行了個道家禮,微微笑道:「我引箭射殺蘇牙,只能證明大歷的女子也有不輸於男子的膽魄。再說蘇牙背叛王庭,已是達越的叛徒。怎麼能說我殺了他,就是定北侯想要故意羞辱達越呢?」

  那大臣想不到這女子生得一張巧言善辯的嘴,不但毫不驚慌還敢當眾頂撞,一時語塞。秋欣然又轉頭同呼蘭王彎腰行禮:「我曾在琓州見過達越的將士,他質樸善良,與當地人相處融洽,但卻因為戰亂不得不遠離家鄉。大歷敬佩勇士,也同情生活在戰火中的百姓。所以定北侯斬殺了齊克丹,卻將受他矇蔽的戰士們送回了故鄉,便是希望邊境和平,兩國百姓都能免受戰火侵擾,希望王上能夠看見大歷的誠意。」

  「當然,」年輕的呼蘭王欣賞地看著殿中不卑不亢的女子,「這也正是我的希望。」

  他注意到她這一身不同尋常的打扮,好奇地問道:「姑娘這身打扮我從未見其他人穿過,可是代表著什麼?」

  秋欣然稍稍猶豫,才回答道:「這是我師門的衣裳,在中原我是替人卜卦的道士。」見座上之人面露疑惑,於是她又換了個說法,「王上可以理解為我是替人占卜的術士。」

  方才錯失了回擊時機的大臣聞言又高聲道:「大歷竟派一個術士來到王庭?」

  「圖卡特,」呼蘭王終於不滿地低聲斥責了他,「你不應當對我們的客人如此失禮。」他說完又滿臉歉意地同身旁的男子道歉:「希望定北侯能夠原諒他的魯莽。」

  夏修言淡淡道:「不知者不罪。」他看了眼坐在下首忍氣吞聲的圖卡特,緩聲道:「圖卡特大人或許沒有聽說過秋姑娘的名聲。她曾在宮中為聖上算卦,整個長安城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許多人願意花上千金來請她為自己卜卦,而我當年來到琓州,也正是因為她算到了我能為大歷帶來勝利。」

  他似乎只是在平靜地訴說著一件十分尋常的事情,但任誰都能聽出他的不悅,否則他不會在王庭提起七年前達越敗退這樣敏感的話題。殿中眾人看著秋欣然的目光一時發生了變化,而秋欣然則極力裝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如同這樣的讚譽她已經聽過成千上萬次。

  呼蘭王看著她的目光也帶上幾分驚訝,忍不住開了個玩笑:「既然如此,我倒有些想要將她留在王庭,看看她與我們的國師究竟誰更了不起了。」

  「這恐怕不行。」夏修言握著酒杯,目光灼灼地望著她說了句什麼,不過這一回他用的是達越語。

  秋欣然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起初以為夏修言應當是回了句玩笑話,但很快她發現四周的人看她的目光又變了,似乎震驚之色愈重。就連站在夏修言身旁的高暘都頗為驚訝地朝她看了過來。

  「抱歉,我不知道。」年輕的呼蘭王驚訝過後轉頭笑著向她遙遙舉杯表示歉意。

  秋欣然面上強裝鎮定地與他笑著點頭,一邊萬分茫然地退回了自己的坐席上:「侯爺剛才說了什麼,你聽懂沒有?」她扭頭悄悄同身旁的賀中問道,一轉頭才發現對方從剛才起就如同見了鬼似的瞪著自己。

  「他說……」賀中一張黑臉漲得通紅,過了半晌才不可思議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來,「他說……你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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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38: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忌狼群

  拜夏修言那句「她是我的妻子」所賜,等回到自己的小桌前,秋欣然都沒好意思直接動手去撕她桌上擺的那隻小羊腿,只能頂著四面八方時不時投來的目光,舉止端莊地拿小刀劃拉了兩塊放進嘴裡,都沒好意思細嚼。而她身旁的賀中從她回來以後,始終神情恍惚,到散席彷彿都沒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回到王庭安排的驛館,秋欣然一頭便扎進了房間。直到掌燈時分,有婢女奉命給她送來一身衣裳,並恭聲道:「這是定北侯命奴婢送來的,請您明日早起換上。」

  夏修言命人送來的?

  秋欣然接過衣裳,等婢女離開以後抖開一看,發現是件達越女子所穿的長裙,一時難以捉摸他的用意。

  第二天一早,天還濛濛亮,屋外就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夏修言抱臂站在門外的廊簷下,等了一會兒也無人前來應門。他轉頭看了眼清晨將升未升的太陽,正猶豫是否要過一會兒再來,這時屋裡傳來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身穿一襲紅裙的女子出現在房門後。廊下男子一愣,望著她竟一時難以移開目光。

  只見她一身紅色紗裙,上頭用金線繡著繁復紋理。腰間一條銀色腰帶垂著幾縷流蘇,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女子生得一雙桃花眼偏於媚態,身姿又不似道人清瘦,平時刻意穿著素雅。但今日這身紅衣貼身剪裁,襯得她腰細腿長,猶如天邊雲霞裹在身上,落在眼裡,光彩簡直勝過朝陽。

  秋欣然並未注意到他臉上神情,手上拿著一塊紅綢,低著頭在腰上比劃兩下,一無所覺地與他求助:「這衣裳是不是這麼穿的?」

  夏修言目光微黯,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紗巾,繞到她身後,在她臉上輕輕纏了半圈,遮住了她半張臉。

  秋欣然空著手眯眼笑了一下:「原來是這用處,是不是和中原的冪籬差不多?」

  夏修言伸手仔細替她理好頭髮,垂著眼道:「邊塞風沙大,這頭巾也能用來擋風沙。」

  秋欣然眼前一亮:「侯爺可是要帶我去草原看看?」見夏修言沒有否認,她一下子高興起來,又忍不住問,「那是什麼時候走?我看其他人似乎還未早起……」

  「賀中他們還要在這兒多留半日,只有我們兩個。」夏修言解釋道,「回琓州不經過那兒,我們提前出發去那兒繞一圈再到下一個城鎮與他們會合。否則一群人大張旗鼓過去,未免太過張揚。」

  秋欣然原本以為喀達部落草原是回城的必經之地,沒想到夏修言是打算專門帶她過去,不由一時說不出話。倒是夏修言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聽說那一片近來不少流民,我原本也打算過去看看情況。」

  他今天也換了身當地人的衣裳,只不過男子的衣服比女子簡潔許多,倒沒有她這一身誇張。秋欣然瞧了眼自己這一身紅裙:「要是喬裝過去,我這一身是不是太過打眼了些?」

  夏修言輕笑一聲,他請王庭中的宮女替她找一身女子的衣裳,原本是想低調出城。可那宮女會錯了意,宴席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大歷來的女子是定北侯的妻子,自然不敢怠慢,竟是找一件十分華貴的衣裙給她。

  不過……夏修言又看了眼一身紅裙的女子,突然間生出幾分不捨,故作平靜道:「罷了,要是再找人要一套衣裳換上未免耽誤時間,就穿這身走吧。」

  去草原耽擱一日,不必帶什麼行李。二人輕裝簡行,騎上快馬,日頭尚未高懸就已出城朝著草原而去。沿途路過幾個村莊,簡單用過午飯。到中午,太陽照到頭頂,二人越往裡走,四周便越安靜,舉目望去,盡是一望無際的平原。

  他們信馬由韁沿著河流前行,沿途能看見四散在周圍低頭吃草的牛羊馬匹。正是盛夏,水草最為豐茂的時節,湛藍的天空中,漂浮著大朵大朵的白雲,叫人的心情也不由暢快起來。

  秋欣然指著遠處的小山坡問道:「那後面是什麼?」

  「還是草原。」

  「再後面呢?」

  「還是。」

  馬上的女子笑起來,眼睛亮晶晶地回頭看著他:「這就是你在長安心心念念的地方嗎?」

  夏修言一愣,也笑起來:「不錯。」

  「我幼時在琓州,我爹常騎馬帶我來這附近。他說我何時騎著馬能將這草原跑遍了,他才教我如何行軍打仗。之後我回琓州,第一仗就是在這兒打的。齊克丹眼裡只有琓州,但我爹教我:馬跑到哪兒,你就能去到哪兒。」馬上的男子眼睛望向極遠的地方,眼中有光,彷彿他目之所及之處,都是他所能抵達的地方。

  秋欣然還記得少年時初見他,那會兒他滿身陰鬱沉痾之氣,但如今那些都已經不見了。她從未如此慶幸十五歲那年當朝卜的那一卦,白馬帶著少年離開了長安,從此繁華長安少了一位病弱世子,蒼茫邊關多了一個鎮北武侯。

  頭頂有鷹飛過,秋欣然眼見著它從雲間翱翔而去,心念一動,在這一刻如同悟到了什麼,但不等她細思,那點靈犀心念就已經轉瞬而逝。

  她對夏修言說道:「我小時候在宮裡收到同門的來信,見她信中提到夏將軍帶著他們一行人去了城外草原,心中十分羨慕。沒想到一晃十年,也能叫另一位夏將軍帶我來這兒看看。」

  她言語俏皮幾分調侃,夏修言在馬上,見風吹落了她臉上紅色的頭紗,露出底下一張如花笑靨,想起幼時夏弘英帶他來這兒時對他說過的話。明陽公主一生沒有離開長安,彼時父親獨自一人坐在馬上,對尚還年幼的他說:「草原這樣美,言兒將來要是有了心愛的姑娘,一定要帶她也來看看。」

  現在他心愛的姑娘在他身旁笑眼盈盈地看著他,叫他心神一蕩,伸手挽住了那截紅綢,忽然道:「我記得你少穿這樣鮮豔的顏色?」

  秋欣然瞥他一眼:「怎麼,侯爺要說我穿紅色也不好看?」

  夏修言一愣,隨即想起那年在青龍寺他心中別扭故意說她穿白卻不好看,沒想到她竟還記著這份仇,冷不丁同他翻了回舊賬,叫他不由失笑:「你穿紅倒很好看。」

  秋欣然哼了一聲,她心中倒並不當真與他置氣,嘴上卻說:「你以為你現在這樣說我便不生氣了?」

  她抬手要從他手上將那截紅布抽出來重新纏到臉上,卻沒抽動,反叫他握住了手。男子隔著紅綢捏著她的指尖,低聲說了句話。秋欣然一愣,隨即一陣熱意迅速爬上臉頰,她猛地用力將紅布從他指尖抽出來,趕在叫他發現之前慌亂地蓋住臉頰,捂得嚴嚴實實,一聲不吭地打馬跑到前頭去了,遠遠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悶笑。

  跑得遠了,耳邊像是還能聽見他方才說的那句:「我今早第一眼見你,就想你穿嫁衣應當也很好看。」

  她跑出沒多遠,隨即便聽身後一陣馬蹄聲趕了上來。不知何處有牧人在高聲歌唱,聲音清亮婉轉,隨著平原上吹過的風,傳到遙遠的地方。

  秋欣然側耳聽了一會兒,不由好奇道:「他在唱什麼?」

  「他在唱故鄉,也在唱牛羊。」夏修言看著她,目光像湖水一樣澄澈,「他在請遠方來的姑娘留在他的家鄉。」

  秋欣然還記著方才的仇,故意道:「我看你分明也不知道,卻說來搪塞我。」

  夏修言聽她這樣說,並不著惱,反而輕輕笑了一聲。過了片刻,秋欣然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低低的哼唱聲,竟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夏修言在唱著那支歌。

  遠處的歌聲清亮動聽,身旁男子的聲音卻低沉婉轉恍若在耳邊低語,馬兒在歌聲中漫無目的地朝著前頭走去,漸漸的她再聽不見遠處的歌聲,只能聽見身旁男子的聲音。

  正出神之際,歌聲戛然而止。一旁的人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韁繩,神情嚴肅地望著不遠處的小山丘,似乎在留意這附近的響動。

  秋欣然也跟著向四周看了一圈,終於發現一些奇怪的地方。周圍不知何時忽然安靜極了,似乎連風都停了下來。身下的馬兒卻顯出幾分焦躁,停下腳步原地打了幾個響鼻,再不願意往前走。

  夏修言緊緊盯著西北邊的小山丘,在寂靜中似乎能聽見些許草葉的窸窣響動,他牽著身旁人的馬,緩緩往後退了兩步。

  秋欣然跟著朝那座小山坡看去,耳邊草葉窸窣的響聲漸漸清晰起來,過了一會兒,等她終於看清那坡上出現的身影時,不由微微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那是一頭銀灰色的狼。

  或者說,那是一群灰狼。

  草原時常有狼群出沒,且很少單獨行動,不多久,小坡上便接二連三地冒出了一雙雙碧綠的眼睛。馬兒嘶鳴起來,要不是夏修言緊緊拉著韁繩,它們應當立即就會轉頭就跑。

  狼群發現了草原上這兩個不速之客,似乎對比了數量的優劣之後,頭狼率先緩緩朝著坡下走了幾步。

  秋欣然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她第一回碰上這樣的情況,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

  好在夏修言依舊十分沉著,他們出城騎的都是好馬,要比速度未必不能從中突圍。就怕在慌亂中叫狼群沖散,秋欣然沒有在草原行走的經驗,要是在這兒走散了……

  想到這兒,他目光一沉,對身旁的人道:「到我馬上來。」

  秋欣然一驚,還未反應過來,山坡上的狼群似乎已經察覺了他們的意圖,突然衝了上來。

  這會兒再來不及多說,二人調轉馬頭朝著另一邊跑去。夏修言同一旁的女子伸出手,又高聲道:「過來,別怕!」

  秋欣然慌亂中拉住他的手腕,踢開腳下的馬鞍,猛地鬆開緊拉著的韁繩。夏修言手上用力一拉,秋欣然只感覺身子騰空,緊接著再睜開眼,已經坐到了另一匹馬上。

  她原先所騎的馬沒了牽制,轉眼間便拔腿狂奔不知衝向了何處,他們身下的這一匹馬,卻因身上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拖慢了前行的速度。

  後面的狼群很快就追上來,夏修言一邊緊握著韁繩,一邊抽出隨身的長劍,向身後揮去,果真叫他刺傷了幾頭跑在最前面的灰狼。

  頭狼吃痛在地上打了個滾,但並未放棄追捕,很快又追了上來。狼群追逐著駿馬奔馳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千鈞一髮之際,另一邊的坡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遠處揚起滾滾煙塵,似乎有千軍萬馬朝著這個方向趕來。

  緊追不捨的狼群聽見動靜,漸漸停止了追趕,一群男人揮舞著套索高呼著騎馬衝下山坡。馬蹄高高揚起,朝著狼群踏去,狼群被從天而降的馬群沖散,東躲西逃,很快掉頭逃竄。

  打頭的男人追出一段便不再向前,他勒轉馬頭朝著騎在馬上的男女走來。

  秋欣然坐在夏修言身前,不知從煙塵中向他們走來的是敵是友。等揚塵漸漸落下,終於看清為首那人的打扮。這似乎並不是一支商旅,打頭的漢子背上一把大刀,生得虎背熊腰,他身後一群人模樣也不像尋常牧民。他們沉默地打量著馬上二人,過了片刻,那打頭的漢子才壓著眉頭,用生硬的漢話問道:「你們是從哪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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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對方大約數十人,不像尋常牧民,倒有點像是流竄於草原和大漠中的馬賊。聽領頭的男子問他們從哪兒來,夏修言不答反問:「你們是誰?」

  那群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騎著馬四散開漸漸將二人包圍起來,似乎來者不善。等馬群將二人圍在中央之後,秋欣然忽然目光一頓,落在其中一個大鬍子身上:「科雅?」

  聽她喊出這個名字,在場的人都愣住了,下意識朝著同一個方向看去。秋欣然見狀便知道自己沒認錯人,果然領頭的男人身後有個大鬍子騎著馬從後往前走了兩步,疑惑道:「你認得我?」

  秋欣然取下臉上的頭紗:「你還記得在琓州我替你算過一卦?」

  「是你!」見她摘下面紗,大鬍子便立即認出了她,驚喜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我想來草原看看,結果沒想到遇見了狼群。」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說,「我記得你說要回捐復找你的妻子,又怎麼會在這兒?」

  「這個說來話長。」科雅摸摸頭笑著說,「我以為再也碰不見你了,看樣子是上天要我在這兒遇見你,你接著要去哪兒?」

  秋欣然可不知道,她回頭看看身後的人。方才他們叫狼群追捕,慌亂中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路線。夏修言看了眼天邊的太陽,思索在太陽落山前能不能離開草原。

  對面的人發現他們是科雅的朋友以後,神色緩和許多。科雅回過頭,高興地與他們說著什麼。夏修言替身前的女子翻譯:「他說你是他的朋友,曾經幫過他很大的忙。」

  秋欣然一愣,隨即就見科雅轉過頭,熱情地邀請她:「你們要是不急著走,要不要去我家做客?日姍也一定很想見見你。」

  馬群又漸漸收攏,原先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消失了,打頭的男子幫腔道:「這附近沒有可以留宿的地方,你們既然是科雅的朋友,我們可以招待你們。」

  秋欣然用目光詢問身後的人,見夏修言點頭,她高興道:「那就多謝啦!」

  一群人調轉馬頭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科雅留在最後與他們一起往回走。通過秋欣然與男子的對話,夏修言大概瞭解了二人相識的經過。在回去的路上,又聽科雅說道:「我找你算完那一卦之後,就收拾東西回到了捐復。但是到了才發現,日姍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四處找人打聽,才知道我逃出王城沒多久,日姍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生下了我們的孩子,但是她家裡人逼她嫁給別人,她不願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捐復,是阿德多他們收留了她。」

  這個阿德多大概就是他們的首領,秋欣然好奇地問:「你們在這兒靠什麼生活?」

  「打獵或者放牧。」科雅臉上露出自責的神情:「在我回來前,日姍的生活過得很苦,她沒有能力養活他們,只能考慮帶著孩子嫁給別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你,我或許會因為我的懦弱永遠的失去她。」

  「這不是因為我,」秋欣然安慰道,「我只是告訴了你的命運,而你做出了選擇。」

  科雅看著她真誠道:「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

  他們說著話,轉眼遠處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帳篷,那些帳篷圍成一個小小的村落。有婦人在河邊洗衣服,抬頭看見騎馬回來的男人直起腰沖他們招手。一行人到帳篷前下馬,不一會兒便有孩子歡呼著圍上來尋找他們的父親。

  科雅領著他們來到自己住的帳篷前,一把抱起他年幼的女兒,從帳篷裡走出一個面容溫婉的婦人,笑著上前朝他伸出手,應當就是他的妻子日姍。

  科雅抱著孩子親吻她的臉頰,又將秋欣然介紹給她。婦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隨即有些激動地對她說了些什麼。科雅回過頭笑著對她說:「日姍說歡迎你們來這兒。」

  她的目光太過真誠,以至於秋欣然都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夏修言看一眼她這一副難得乖順的臉,勾一下嘴角,禮貌地替她向面前的夫妻表示了感謝。

  科雅沒想到這個一路沉默寡言的男人原來也會達越語,不由一愣。直到日姍拉著他的衣袖又說了句什麼,他才回過神,又向二人發出邀請:「今晚廣場上會有晚會,你們要是有興趣可以一塊過來。」

  秋欣然從沒見過草原上的晚會,欣然同意。

  夜裡廣場上生起篝火,附近的人都帶著食物來到篝火旁,男人們坐在一起喝酒,女人們則圍著篝火說笑。

  秋欣然和夏修言的到來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女孩們熱情地拉著她去篝火旁跳舞,她推辭不過,只好跟著學了幾個動作,可惜姿勢笨拙,倒是顯出幾分可愛。秋欣然無奈地朝著坐在一旁的夏修言投來求助的目光,可惜對方微笑地看著她,似乎樂見其成。

  白日裡詢問他們從哪兒來的男人端著酒走到他身旁,遞過來一碗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夏修言看了眼手裡盛滿的烈酒,眉頭一挑,遞到唇邊一飲而盡,又將空碗遞了回去。男人大笑起來:「好!」

  他在一旁坐了下來,忽然道:「我認得你,你是漢人的將領,齊克丹也不是你的對手。」見對方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他又有些自得地笑起來,「我曾是王庭的侍衛長阿德多,跟隨老呼蘭王出征時,曾在戰場上見過你。」

  「你既然一早認出了我,為什麼還招待我們來這兒?」

  「因為你們是科雅的恩人,」阿德多回答道,「我們不會傷害同伴的恩人。」

  夏修言又問:「你既然是王庭的人,又為什麼會在這兒?」

  「老呼蘭王死後,齊克丹帶人衝進了王庭,我們沒能阻止,反而還叫他擒住,成為俘虜。雖然最後麥尼王子帶人平定了叛亂,但我們已經失去了勇士的名譽,從王庭逃了出來。我們無法再回到捐復了,於是只能帶著親人來到草原。」阿德多失落地望著東升的月亮,「我們成為了流亡者,今天在草原聽見馬蹄聲,我們以為是王庭派來追查的人。」

  夏修言拈了一根腳邊的細草:「秋冬馬上就要到了,你們要怎麼熬過草原的冬天?」

  「現在邊境太平許多,到了冬天我們會去琓州用牛羊和皮草交換過冬的糧食。」

  「可是你們人數不多,打獵和放牧所換來的食物很難讓你們維持一整個冬天。」

  阿德多沒有反駁,夏修言於是又說:「你們不是王庭的叛徒,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寫信給麥尼,他或許會接納你們回到王庭。」

  身旁的男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他才遲疑道:「我不能替其他人做出決定,許多人或許不會想要回到王庭。」

  「當然,這完全看你們自己的心意。」篝火旁跳舞的人群裡沒了秋欣然的身影,夏修言站起來,走之前對他說道,「如果你們願意來琓州,我也歡迎。你們熟悉這片草原,對我來說,這將來或許會派上大用處。」

  他朝著篝火旁走去,彎腰詢問一群坐在一起的女子秋欣然的去處。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對他指了一個方向,夏修言沖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又朝廣場另一邊的小山坡走去。只留下篝火邊的一群女子望著他的背影,不好意思地湊在一起低語。

  離廣場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果然坐著一個人影,夏修言走上小坡在她身旁坐下。從這兒往下看,可以看見不遠處熱鬧的廣場和明亮的篝火。但只隔了這麼一段距離,卻好像又到了另一個寂靜之地。

  「被拉著跳舞不高興了便躲到這裡?」夏修言戲謔道。

  「我太高興了。」秋欣然望著遠處歡騰的人群,笑著輕聲道,「今天可算是我到琓州之後最開心的日子。」

  她這樣說,夏修言卻不高興,故意睨她一眼:「比蓬萊居喝酒那天還要高興?」

  秋欣然悶聲笑起來,草原夜裡風涼,她朝他身旁坐近了些,靠著他哄道:「比那天差一點點。」她伸手比了個極細微的距離,「就差這麼一點點。」

  夏修言沒忍住翹了一下唇角,秋欣然於是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喟嘆道:「我過去替許多人算過卦,頭一回有人告訴我,因為我的卦幫助了他。」她眼睛亮晶晶地轉頭看著身旁的人,神色難掩雀躍,「你說,我學算當真幫了他?」

  夏修言覺得她這模樣有些犯傻,不由將頭靠近了貼在她的額頭上,輕笑道:「不錯,你何止幫了他,你還幫過我,你還幫過章榕、梅雀,你幫過許多人。」

  秋欣然怔忪片刻,像是突然間才意識到:「我竟幫過這麼多人嗎?」

  她以為她到這山下來替人算卦,眼見著諸多因緣起滅,替人掐指算那命途,生死與己無關。卻沒想到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捲入紅塵,再不是一個全然旁觀的卜卦者了。

  秋欣然笑起來,心中清明,像是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而算。她本以為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該醍醐灌頂大徹大悟,或是勘破紅塵情愛,方能修得一顆不悲不喜之心。沒想到,這一刻當真到來,四周清風朗月,一如人間無數尋常歲月。

  只有夏修言坐在她身旁,男子一雙眼睛看著她,叫她想要跳進這千丈紅塵,與他一起再過人間無數歲月。

  「在山上的時候,師父說我天資過人,我便總是覺得天資得來不易,要是不能做出些事情來,就是蹉跎浪費。所以你先前問我為何學算,我便覺得茫然。」秋欣然如同終於釋然,放下了一切的負擔,「可我現在明白啦,人們心中困頓才會求助天意,我將天意言明,便是幫到了人,我學算不就是為了這個?」

  「老師的道在天下,師父的道在山中,我的道就在這兒!」她站起來,望著遠處的人群,回過頭與他粲然一笑,「我幫了你,幫了梅雀,幫了科雅,我一身所學便不算辜負,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月亮的銀輝灑在她身上,她站在那裡仿若自己就在發光。夏修言忍不住起身牽過她的手,好像怕她是天上下來渡一場凡劫的仙童,一旦得了道心就要立即飛升回天上去了。

  秋欣然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撲進他懷裡:「種善因結善果,所以我才碰見了你。」

  「不錯,你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夏修言輕拂她的頭髮,低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

  第二天,科雅騎馬送他們二人回城,賀中他們已經在下一個城鎮等候,見二人平安無事的回來,總算鬆一口氣。

  秋欣然脫下道袍換回了尋常女裝,髮間簪了朵路上隨手採來的小花,一路心情都很好。

  賀中在一旁看見了,也不知是因為知道了她與夏修言的關係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總感覺她與往日有些不一樣了。

  「你樂什麼呢?」進城後,賀中終於忍不住問。

  秋欣然從草原回來,便一直心情很好。她看著城中熱鬧的景象,高高興興地說:「我看看這城裡哪一處位置最好,將來盤下來好做我的卦攤!」

  「你將來還要算卦?」

  「怎麼不算?」秋欣然奇怪地看著他,「我不算卦,幹什麼去?」

  「可……可你……」賀中支支吾吾地看了眼前頭自家侯爺的背影,小聲道,「可你將來不是要和我們侯爺成親嗎?」

  「與你們侯爺成親就不能算卦了?」

  「讓人知道定北侯的夫人是個算卦的道士,這名聲多奇怪。」

  秋欣然不服氣,她騎在馬上揚著頭說:「現在在琓州,是沒人知道我是誰。但以後,有人到這兒來,要是問定北侯是誰……」她說到這兒,瞥了眼前頭不遠處的白衣男子,也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別人就會說——就是那個秋道長的相公。」

  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這場景著實叫人嚮往,實在忍不住笑起來。

  賀中沖她比了個拇指,秋欣然便又是驕傲又是羞赧地揚著頭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這兩人自以為小聲,前頭高暘忍不住側頭看了眼身旁的人,夏修言騎馬望著前方沒回頭,唇角卻微微上揚。

  賀中和高暘入城不久便各自回去了。到侯府外,秋欣然先一步跳下馬,迫不及待地大步走進府裡,如同久別歸家之人,一進門便遇見了庭院中正在掃地的婦人,不由歡快地高聲道:「張嬸,我們晚上吃什麼?」

  夏修言牽著馬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望著女子一步三跳的背影,如同看見了許多年前,身著司天監朝服蹦蹦跳跳跟他一同回公主府的小道士。

  只是這一回,他們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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