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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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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22-7-1 00:42 編輯

權宦心頭硃砂痣 作者:袖側

內容簡介】:

  權宦霍決,勢力滔天。

  給他送錢送珠寶送各種珍奇之物的人要踏破他的門檻。

  當然也有給他送女人的。

  有一天,有人喜滋滋地送給他一個人婦:「聽聞這女子早年曾與大人訂親,後來大人家門遭難,這女子便另嫁了。現今把她送給大人,大人隨意,隨意。」

  別人都以為這當初棄了霍決的女人落在霍決手中絕沒有好下場。

  沒人知道,十年前,有個少女千里走單騎,只為了親口對那遭了宮刑的前未婚夫說:「人這一輩子,不止一條路可走,不過是換了另一條路罷了。難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個人樣。」

  那前未婚夫說:「好。」

  少女落淚道:「那我回去嫁人啦。」

  那前未婚夫說:「好。」

  從此她是他心頭硃砂痣,不可思,不可觸。

  思之便傷,觸之便痛。

  一句話簡介:昔日良人又狠又冷又陰又妖。

  立意:盡力講好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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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29: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景順

  大周景順四十八年秋。

  日頭高掛。雖然夜露已經日漸涼寒起來,可午後時分萬里無雲,陽光還毒得很。官道上許是才走過車隊,空氣中還彌漫著塵土的味道,呼吸起來不那麼舒暢。

  一行錦衣人被曬得口乾舌燥。

  「不遠了。」為首的數人中,最年輕的那個抹抹汗,抬起鞭子指了指,「前面應該有個茶棚的……」

  這少年是個半大小子,容貌秀麗得有些雌雄莫辨,已該是變了聲的年紀,卻音色尖銳,比尋常少年音調高上幾分。話音才落,已經瞧見了那茶棚的角。

  「我就說了不遠了。」少年高興起來,一夾馬肚,率先向前去了。

  餘人罵著「小安,你搶什麼,茶鋪又跑不了」,說笑著夾馬跟上。

  茶鋪涼棚下,伙計正給一個女客說話:「……下一個岔路口,一定走左邊那條路,右邊那條也通長沙府,但就繞遠了。」

  女客還要細問,這廂馬蹄聲急,小安疾馳過來,茶鋪外一個急勒,馬兒便一個穩穩的急停。

  這一手耍得漂亮,茶客裡便有喝彩的。小安得意,跳下馬來,尖著嗓子喊:「店家!」

  那女客梳著辮子,年紀與這小安相仿,還是個少女,見這少年馬術精湛,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小安話音未落,伙計毛巾往肩上一甩,已經高聲應著快步走過來。小安看過去,那少女轉回頭,只叫小安瞥見一眼俏麗的鼻樑和側臉。

  有點黑,小安心底閃念。他從前在內院裡行走,見的姐姐們個個白得像水豆腐似的,養得他看女子的眼光不免有些挑剔。

  伙計帶著笑迎上來:「客官裡面請。」

  說是「裡面」,接了韁繩交給小廝,卻把小安往涼棚下引。這時節,只要沒了毒辣的陽光,便清風徐徐,舒爽得緊。涼棚下正好。

  片刻間小安的夥伴已經追上來,一個胖壯的跳下馬來喊:「店家,上壺涼茶先,這嗓子要冒煙了!」

  小安坐在那裡把花生米拋進嘴裡,笑道:「已經上了!」又罵:「嫌我急?我不急,你能來了坐下就有茶喝?」

  那胖壯的上來朝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子,小安機敏地一縮脖,閃開了,抬腳踢他,露出了皂面白底的靴子。

  「反了你,」胖子笑罵,「還敢踢你康順哥哥!」

  又有人道:「別鬧了,永平,你管管他們。」

  這群剛落座的男子皆是青壯之年,最大的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他們穿著錦衣皂靴,做派卻不像什麼少爺公子,相互喚起來,皆是「小安」、「康順」、「永平」這等吉祥意味的名字。伙計端著蜜餞乾果過來,眼睛一掃,耳朵一豎,聽了兩句,心中有了數。

  豪奴。

  貴人門下的豪奴,鮮衣怒馬,常常比尋常富戶穿得都鮮亮。

  這群豪奴中,被喚作「永平」的是個年在弱冠的青年。他生得俊眉修目,容貌原該十分英挺,眉間卻籠著一股陰厲之氣,臉上一絲笑容沒有,便平白減了三分英氣,添了三分寒意。

  那小安年紀最小,皮得很。他從前是內院裡行走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所以雖年紀小、功夫也弱些,旁的人卻不敢輕慢他,反而與他十分親熱。

  只他卻只肯聽永平的話,旁人拿他十分沒有辦法。

  到永平終於開口,淡淡說了句「別鬧了」,這皮猴子才安靜下來。卻又用胳膊肘拐康順。

  康順問:「幹嘛?」

  小安擠眉弄眼,朝一個方向支支下巴,放低聲音說:「你看那個小姑娘。」

  大家順著他下巴支的方向瞧了一眼,都笑了。康順更是噗地差點噴出一口茶:「小姑娘?你才多大,好意思說人家小?」

  小安梗著脖子說:「她肯定沒及笄,我馬上就十五了,絕對比她大!」

  康順笑著又要擼他腦袋,小安惱起來,捶了他好幾下,恨恨道:「別鬧!你看她,帶著白蠟桿子呢,練家子。」

  他口中的「小姑娘」,便是適才向伙計詢問長沙府怎麼走的少女。

  她背對著小安這一桌人,勉強能看見個側臉,的確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削肩細腰,身形窈窕。身側的長凳上擱著一條齊眉長棍,小安讓大家看的,正是這長棍。

  「那當然。」康順道,「要沒點功夫傍身,一個小娘子敢自己出門?」

  他們坐下有片刻了,少女那一桌始終只有她一人,也只有一個杯盞,顯然是孤身行路的人。

  小安年紀最小,功夫又最弱,忽地遇到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又會功夫的,心裡不免癢癢。一會兒問「你說我和她誰厲害?」,一會兒又問「要不我去找她切磋一下?」,嘴上念叨著,屁股便坐不安穩,大有立時起來找那少女較量一下的意思。

  永平瞟了他一眼:「老實點。」

  小安便只能老實了。

  眾人噓他。

  他們已經用過了午飯,在這裡不過是歇腳,讓馬兒也避過日頭最毒的時光。正用著點心果子就著涼茶,忽聽有人拔高了聲音:「這些該死的閹人!我只恨不能手握三尺青鋒,斬盡這些無根之人!」

  這話一入耳,原本說笑的一桌人齊齊變了臉色,冷颼颼的目光向那說話之人射去。

  小安的手都握住了刀柄,目露凶光。

  那人毫無所覺,猶自喋喋:「沈公奏請立儲,原就是閣老分內之責,便是觸怒了陛下,也不當如此。都是牛忠那閹豎弄權,趁機作惡!沈公二子四孫,死得好慘……沈公這般年紀,喪子又喪孫,聽說已經臥床不起,也快……唉!」

  他同桌的人道:「太子薨了已經有八年了,若是今上早立儲君,也不至於有潞王之亂……」

  伙計拎著大壺小跑過來,一邊添水一邊忙不迭地道:「客官,莫談國事!喝茶,喝茶!」

  「怕甚,這裡是湖廣,京城遠著呢,他牛忠的手,還伸不到這裡來,他又不是順風耳。」

  話雖這麼說,那桌的聲音還是低了下去,端了茶,也真的不再說京城、說立儲了。

  伙計壓低聲音:「客官有所不知,說是那八虎之一的馬迎春就要來咱們這裡監稅了。以後吶,咱們說話都可都要小心些。」

  這類店鋪伙計,消息最靈通。聽他這麼說,那些人嘆氣:「唉,這是要來禍害我們湖廣了嗎?」

  小安一夥人也看出來了,這桌乍一聽憂國憂民,滿腔大義,其實不過是幾個白衣秀士、末流書生,最愛幹的便是這般指點江山,慷慨激昂。

  小安的手放開了刀柄,哼了一聲:「屁功名沒有的小子,成日裡操皇帝和閣老的心。」

  才端起杯子喝了口涼茶,不料那幾個狂生話題一轉,開始探討:「自古權閹,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這等辱沒了祖宗,祖墳都進不得的人,除了攬錢弄權,活著哪還有別的奔頭,可不是得做盡惡事嗎!」

  「聽說那牛忠,陛下還許他娶了妻子?養了許多小妾?」

  「真是暴殄天物,他一個閹人養那許多妾有什麼用?」

  「嗐,用處大著呢,聽說呀……」

  剛才還慷慨激昂,這說著說著方向一拐,竟朝著下三路去了。句句都圍著「身體殘缺」這一點譏笑嘲弄,聽在永平等人的耳中,真是字字誅心。

  伙計和掌櫃看在眼裡,臉色發白——他們這做買賣的,最擅察言觀色,早注意到了,這一行錦衣男子,竟無一人蓄鬚。

  長沙府裡可是有一位藩王的。

  藩王府裡可是也有內侍的。

  那一桌人越說越不像話,這邊哢嚓一聲,名叫「永平」的青年捏碎了茶杯。英俊的臉龐像籠了黑色的影子,目光像淬了毒。

  這一行人裡,永平年紀不是最大,卻是領頭之人。這一聲像是一個信號,點爆了眾人的怒火。康順、小安幾人一掌拍在桌上就要站起喝罵!

  誰知伴隨著「砰」的一聲響動,一道清脆的怒叱卻先響起:「你們住口!」

  康順幾人的喝罵沒來得及出口,差點集體岔了氣!側目看去,卻見剛才才談論過的那個少女,握著她的齊眉長棍站在了那幾個狂生桌前。

  適才那「砰」的一聲,便是長棍頓在地上,激得泥土飛濺的聲音。

  狂生們愕然,一人怫然不悅道:「誰家的小娘,怎地如此無禮?」好好地說著話被打斷,要不是看著少女容貌頗佳,他們也要罵人的。

  少女原坐在這幾人鄰桌,背對小安一桌人,此時站過來,便叫小安一桌人清楚看見了正臉。

  年齡約與小安相仿,的確像是還未及笄的樣子。她容色明麗,雖沒有小安日常在府中常見的姐姐妹妹們精緻嬌媚,但眉眼間有股天然的英氣,卻又是小安在府中尋常女子身上見不到的。

  這少女柳眉倒豎:「滿口污言穢語,卻道別人無禮?你們讀書人可真是有禮。」

  那桌人心知適才言語確有狂浪不適之處,卻不肯服軟,嘴硬道:「我等便是言語略有不慎,也罵的是那身體殘缺的閹人,又與你何干?」

  少女道:「論事便論事,論人便論人,你們要罵那姓牛的誰誰,便罵他去,不要捲帶旁的人。」

  一人卻道:「旁的人?我們可沒論及旁人,說的俱都是閹狗。」

  聽到「閹狗」二字,少女眼中閃過怒色,道:「誰家兒郎不是娘生爹養,和你們一般也是心肝一樣疼愛著長大,若不是遭逢大變,誰個是自個願意身體殘破辱沒祖宗的?你們既讀過書,怎不曉得嘴下留德,憐人之苦?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

  幾個狂生原就是喜歡口出狂言嘩眾取寵之人,聞言大怒,其中一個嘴巴尤其刻薄,當下打量少女兩眼,嘖嘖道:「瞧這小娘這激憤,莫不是你的情郎被拉去、拉去『哢嚓』了?哈哈,哈哈!」

  幾人大笑:「那小娘子趕緊換個情郎,既淨了身就不是男人,怎能再與小娘子那個……那個哈哈哈哈!」

  還有一人頗好女色,雖見那少女已經變了臉色,但話趕話地說到這裡,心中不免蕩漾起來。又想著她一個女子單身行路,認定她不是什麼良家,竟站起身來伸出手去想要輕薄:「來來來,那淨了身的就忘了吧,哥哥疼你……」

  一個「你」字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花。

  少女一直握在手中的長棍,如靈蛇吐信一般刺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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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教訓

  永平這一行人裡,除了小安,俱都是好手。

  他們清楚地看到那一條長棍蛇一樣貼著男子的手臂外側滑過去,忽地一個翻纏,便捲著那人手臂插入了腋下。

  這過程於那人而言,不過是手才伸出,眼前一花,手臂便被絞住,腋下一股抗拒不得的大力,整個人便失了重心,給挑起來凌空側摔到了茶桌上。

  一時杯翻碟碎,雞飛狗跳。

  而另一桌錦衣男子,卻先於別人喝起彩來。

  事出突然,狂生們目瞪口呆,這喝彩聲反倒驚醒了他們。

  一人大喊一聲「你——」竟不假思索地往上衝。倒也有人腦子清醒,看出來眼前這少女大概是不好惹,急步後撤,還喊著「來人!來人!」。

  主人有事,自有奴僕衝上來解決。

  小安還想衝上去幫忙,「永平」按住了他。小安急得抓耳撓腮:「永平哥!」

  「永平」不說話,一雙漆黑眸子凝視那邊。

  這邊一開打,茶客們便轟然起身四散躲避,也有借機賴了茶錢溜掉的。掌櫃和伙計攔不住溜掉的茶客,只得一臉哭喪地喊:「別打了,別打了!」

  那少女的確不需要人幫手。幾個狂生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僕從也不過是身體強壯些,或習過些粗淺拳腳。

  只是少女既已動了手,雖沒打算真的傷人,也沒打算留情。她一條長棍,纏、圈、攔、拿、撲、點、撥,很快就叫這些人都躺在了地上呻吟。

  「哼!」少女收了式,長棍頓在地上,戳出一個坑,泥土激飛,沉聲道,「既生而為人,以後能不能記得說人話?」

  「你……你好大膽……」一人捂著被長棍抽腫的臉,爬著後退,在奴僕的攙扶下站起來,「你知道我是誰,我乃是湘潭徐家……」

  「我管你是誰!」少女喝斷他,「你不懂怎麼說人話,便休怪我棍下無情!」

  說著,齊眉長棍狠狠往地上一頓,戳出一個更深的坑。

  那狂生懼了。他們幾人的家雖在本鄉本土都有些頭臉,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啊,哼唧著撂下幾句「你給本公子等著」之類的狠話,由奴僕攙扶著腳下生風一般地逃了。

  掌櫃想攔,那奴僕一頭一臉的包,齜牙咧嘴,目光凶狠,嚇得掌櫃沒敢伸手,眼睜睜看著這一群人也沒付茶錢就登上車馬,慌張逃了。

  待見到那惹事的女子也轉身拎起包袱想走,掌櫃的忙不迭衝上去哭嚷:「姑娘!姑娘!你不能走啊,你看看我這……小本生意不容易啊……我上有老下有下……」

  少女看著四周狼藉,面有愧色,道:「對不住,都怪我。」

  欺善怕惡是人類本性,剛才凶惡的他不敢攔,眼前這面帶愧意的倒不放過了。掌櫃哭得更大聲:「這些天殺的,茶錢都沒付,你一開打,全跑了,今日全白做了,還賠進去這許多茶葉糕點錢……」

  少女狼狽,忙道:「大叔別哭,我賠你就是,多少錢你說……」說著,把手伸進了包袱掏錢。

  掌櫃心裡早就暗暗盤算過損失,一邊哭著,一邊報出了個數字,一邊還偷眼看著那姑娘。

  那少女聽到金額一愣,伸進包袱裡的手便抽不出來,脖根卻變得粉紅了起來:「那個……」

  掌櫃心裡便「咯噔」一下,忙道:「姑娘若手頭不便,有什麼可押的東西壓給小的也可……」說著眼睛往那姑娘頭上手上掃。卻失望地發現,她梳著閨女髮式,樣式簡單,頭上無釵,腕上無鐲,只有耳朵上一對小小的銀丁香,看起來也不值什麼——可能還沒那根白蠟桿子值錢。

  掌櫃那眼睛便往那白蠟桿子上瞅:「你這個……」

  掌櫃的沒猜錯,這少女生平第一次出遠門,還是偷跑出來的,沒經驗,盤纏沒帶夠。剛剛手摸到包袱裡,摸到剩下的那些零碎鐵錢,還不知道夠不夠回程的路費呢。

  少女手收回來,換手握緊了長棍,臉脹得通紅道:「這個不能押給你!」

  掌櫃的又拉起哭腔:「我上有老下有……」

  「我錢都給你!你別哭!」少女頭皮發麻,忙伸手去解腰間荷包,又要掏包袱裡剩得不多的散錢。

  橫裡卻伸出一隻手來攔住了她。

  少女微訝轉頭,卻見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錦衣少年,一張臉生得漂亮,彷彿女子。這少年笑嘻嘻地,手一晃,拋出個東西給掌櫃:「拿著。」

  亮光閃動,掌櫃忙接住一看,是個銀錁子。

  「夠不夠?」小安問。

  掌櫃咬了咬,忙點頭:「夠了,夠了。」

  小安揮揮手,掌櫃識趣地退下。

  少女再沒出門經驗,也明白這少年是替她賠了店家的損失,猶疑一下,道:「這位公子……」

  小安轉頭:「嗯?」

  少女抱拳:「多謝公子相助,只是我今日手頭不便,還請公子留下名姓、地址,改日必當相還。」

  她一臉稚氣,說話卻要硬充一副老江湖的模樣,小安撲哧一笑,陽光燦爛地擺擺手:「些許銀錢,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叫小安,姐姐貴姓,哪裡人?我聽姐姐口音,不像本地人?」

  適才還跟人家說「小姑娘」,到了跟前開口便叫「姐姐」,實是他平時慣了。他自幼淨身,就從來沒人把他當作男人看,在內院都是姐姐、姐姐地喊。

  他自己也不曾將自己當作男人過,自然不覺得什麼。可於這少女來說,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自己還大些的陌生男子上來不稱「姑娘」,直接就喊「姐姐」,還喊得那麼親熱,就未免失之於輕佻了。

  少女繃緊臉:「公子慷慨相助,有俠義之風,我敬重公子,也請公子自重。」

  小安這才察覺不妥。他自知自己不是男人,別人卻是不知的,「咳」了一聲,尷尬道:「我在家裡慣了的,姐……姑娘莫怪。不過些許銀錢事,咱們在外行走的,莫叫這個約束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知錯就改,雖輕挑些,倒不像是壞人。少女日常在家時候,常就嚮往話本子裡那些游俠故事,仗劍走天涯,視金錢如糞土,多麼瀟灑。當下便豁達一笑:「既然如此,多謝安公子。我姓溫,青州人,今日得與公子相識,三生有幸。只我還有事,先在此別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公子請保重。」

  小安在府裡是奴僕,在同伴中是年紀小的那個,在外行走雖有人因他的身份巴結他,卻無人真把他當成個對等的大人看,這還是頭一次,有那麼一個人真真正正平等地、尊重地對待他。

  小安過來,原是因為他們看出來這姑娘手頭拮據,感念她為他們這些身體殘破之人說話,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心癢,有心想邀這姑娘切磋一下。此時卻完全忘記了切磋這一茬,胸脯一挺,肅然道:「原來是溫姑娘。青州出好漢,怪不得姑娘身手這般好。與姑娘相識,是在下的榮幸。姑娘也請保重。」

  這兩個年紀不大,卻一本正經地使勁比著強裝老成,康順幾個人使了大力氣才憋住了沒笑出聲來。

  眼見著那姓溫的姑娘上了一匹棗紅馬揚長而去,小安還傻站在那裡看著,康順過去給他後腦一下子:「別看啦,人都走遠了。」

  小安跳起來要打回去,康順笑著躲閃:「怎麼,你還看上了不成?」

  「呸!別胡說!」小安道,「咱是什麼人,什麼看上不看上的!辱沒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這話一出,夥伴們眼中都是一黯。

  小安察覺說錯了話,立時改口:「除非有本事,做到牛督公那般,又或者如張太監、徐太監他們那樣,就能娶妻養子,兒孫滿堂了。」

  如今在位的是大周景順帝,景順帝年老昏庸,信重宦官。小安提到的張太監、徐太監是景順帝身邊最得寵的八人中的兩人,這八個大太監再加上監察院的牛貴,合稱「八虎一狼」,最為文臣和百姓痛恨。

  這九個大太監都在宮城外有宅邸,其中好幾個人都還娶了妻子——有兩個還是景順帝御賜的宮女。

  只他們是殘缺之人,不可能自己生出孩子來,都是收養乾兒乾孫,故小安才不說娶妻生子,而說娶妻「養」子。

  低迷氣氛一掃而空,夥伴們又笑起來。

  「你小子還想當大太監!」

  「就你!」

  眾人笑著擼他腦袋,小安左支右擋,氣得跳腳。推開這些討厭的人,卻見「永平」站在一旁,盯著問姑娘去的方向,不知為何,神情莫測。

  小安一邊整著被扯亂的衣服,一邊問:「永平哥,看什麼呢?」

  「永平」像是被驚醒,霍然轉頭,問他:「她說她姓溫?從青州來?」

  「是呀。」小安說,「看不出來呢,不是說北方姑娘都五大三粗的嗎?我看溫姑娘挺苗條呢,不比江南女子差。」

  「永平」彷彿沒聽見一般,他盯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嘴唇微動。

  「什麼?」小安沒聽清他說什麼。

  「是槍。」「永平」說,「她使得是槍。」

  「哈?不是白蠟桿子嗎?」小安稀奇道。

  「是槍。」夥伴牽了馬過來,也說,「我剛才看得明白,她用的雖是棍,可使出來的是槍法,不是棍法。」

  小安大為敬佩:「這你們都能看出來。」又懊惱:「我怎麼就看不出來。」

  夥伴哈哈大笑:「你還早呢,勤用功吧。」

  小安嘟嘟囔囔,也去牽自己的馬。

  唯有「永平」還站在原地,死死盯著少女離去的方向。

  她姓溫。

  自青州來。

  她使槍。

  這不可能,他對自己說。不可能是她。只是巧合而已。

  山東到湖廣,千里迢迢。她已經與他退了婚,怎麼可能跋山涉水地到這裡來?

  可是……

  「永平」握緊了拳。

  適才,那姓溫的姑娘使的,的確就是他的岳母甄氏,從亭口甄家帶到溫家的甄家槍!

  她,難道是……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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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宮刑

  永平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月牙兒的時候,月牙兒一張臉還圓圓的沒長開。他的岳母甄氏也白白胖胖,一樣圓圓的。

  那時候他一度發愁月牙兒長大之後會像甄氏一樣白白胖胖,他可不想要個胖媳婦。他爹使勁向他保證:「你丈母娘年輕的時候生得賊俊,十里八鄉的都來求娶。你丈人要不是臉生得好,哪能娶到你丈母娘,還跟她學了甄家槍。你信爹,月牙兒長大,一準是個美人。」

  月牙兒吃了他買的窩絲糖,紅紅的嘴唇上沾著糖粉,向他保證:「連毅哥哥你放心,月牙兒會使勁長好看的!」

  他敲她的腦袋:「說好啦,我可不想要個醜媳婦。」

  「哼!」月牙兒舔著手指頭上的糖粉,「月牙兒才不醜!」

  「好,月牙兒不醜。」他失笑,「月牙兒最俊啦。」

  月牙兒便笑了,眼睛彎彎,正像兩彎月牙。

  他以為他們以後還會再見,他沒想到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見面。

  太子那麼尊貴的人,到底跟他們小小百戶之家有什麼關係?沒關係呀。可貴人扇扇翅膀,拂到他們這種小人物身上的時候,便成了颶風暴雨,讓他的人生瞬間支離破碎。

  皇帝若太長壽,於國於家都未必是好事。

  太子薨的時候,已經四十七歲了,皇太孫都已經二十五了。

  太子是景順帝元后所出,既嫡且長,人品貴重,氣度沉穩,待人寬嚴有度,實是再好不過的一位儲君。偏偏,活不過自己的親爹。

  太子薨逝,朝臣們立刻分裂,有主張立已經成年的皇太孫為儲,也有主張另立皇子為儲的,爭得不可開交。

  景順帝卻從從容容地,又是求佛問道,又是開爐煉丹,任閣老們人頭打出狗腦子,就是不將儲君定下來。

  朝堂上波雲詭譎。人人都想有從龍之功,都想攀附上最高最貴的那個人,或者將自己所依附之人,推上那個最高最貴的位置。

  大位之爭,從來伴隨著流血和死亡。

  於是皇太孫一家遊湖時沉了船。這釜底抽薪之計,直接斷了皇太孫一派的命門。

  皇子派卻也不是一個整體。皇子太多了,景順帝先後立過五位皇后,沒有一個皇后活過他去,偏每個皇后都生了兒子,每個皇后所出的皇子都是嫡皇子,一般的高貴,一般的正統。

  嫡中嫡的皇太孫一家全軍覆沒後,嫡皇子們開始了刀光劍影的廝奪。皇帝依然從容修道,成日裡為找不到更好的青詞苦惱,認請立國儲的奏摺堆滿御案,從不批復。

  潛流積得久了,總要噴發。

  景順四十五年,皇帝一病數月,一度起不了身,一副即將往生的模樣。潞王終於按捺不住,跳了起來,但很快就折戟沉沙。

  老皇帝再出現在朝堂上的時候,容色極好,很多人甚至產生了「他真的病過嗎」的念頭,只是沒有人敢說出口。

  潞王之亂極快地就被壓下去,牽連卻既廣且久。有七個皇子牽扯其中,自盡謝罪的,被賜了白綾鴆酒的,被貶為庶人的。至於下面的人更不要提,多少人人頭落地,家破人亡,甚至株連九族。

  這一個「廣」字,便覆蓋了霍決的人生。

  兩年前霍決醒來時,只覺得腿間失了感覺,那其實是過度的疼痛反而使人麻木。

  月牙兒的父親和兄長在他身邊。

  「連毅,叔叔只能為你做到這裡了。」他的岳父垂淚說,「你活下來啊。」

  他的舅兄——月牙兒的大哥,親自照料他,餵他吃飯,給他擦洗,使他免於死於感染。並不是每個淨了身的都能活下來,遭宮刑的都是罪人,在骯髒的牢房裡,很多都死於感染。

  在舅兄絮絮的念叨中,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的岳家重情重義,月牙兒的父親拿出了家裡幾乎全部的積蓄跑動,才保下了他的命。

  為了保他,他們連給月牙兒攢的嫁妝都賣了。

  「你爹當年救過我,我怎麼也得把你保下來。」丈人說,「可是連毅啊,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他懂了,他聲音嘶啞,說:「叔,別說了,拿來。」

  退婚書遞過來,他沒有猶豫地按了手印。

  從此,他和小名月牙兒的溫家蕙娘,再無關係。

  而到這時候,人們終於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儲。

  他老了,雞皮鶴髮,看到壯年的兒子們和青年的孫子們只感到憎惡和嫉妒。只有宮裡新出生的、還沒長大的小皇子們才能討得他的喜歡。

  他根本不想要儲君,不要想繼承人。他只想長生不老,問天再借五百年,並且執拗地認為他能做到。任何覬覦他寶座的人都該死。

  這一場大清洗,皇子皇孫們都老實了,朝臣們也安靜了。誰再敢提「立儲」,都要被士林讚一聲「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麼想做直臣。

  不值當的。

  而他,活下來之後被發配到了長沙府。襄王在長沙府就藩。他在襄王府為奴,被主人賜了新名字,叫作永平。

  就和小安、康順一樣,一聽便知,奴僕的名字。

  霍決霍連毅,從此不再存於世間。

  「哥,走吧?」小安的喊聲把他從回憶中扯了出來。

  霍決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望了眼前方。那是他們要回的地方,也是剛才的「溫姑娘」前行的地方,那個方向是長沙府。

  她來這裡幹什麼?她是要去長沙府嗎?

  她去長沙府,是來找他的嗎?

  霍決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抬起眸子,沉聲道:「走!」

  小安自幼淨身,他就根本沒有經歷變聲這一道成長必經的變化。他的聲音比尋常的男孩子要尖利得多。相對而言,已經變過聲,成年後才淨身的人,嗓音就正常得多。

  但霍決始終覺得這兩年他的聲音越來越細了。他的頜下也不再生長鬍鬚。不像從前那樣,兩天不刮臉就鬍子拉碴的。

  霍決恐懼將來他老了之後,看起來會像個老婦人。他在襄王府見過那種老得不行的老宦官。身體佝僂,皮膚褶皺,頜下卻無鬚,再沒了牙齒,嘴巴乾癟,看起來的確像個老嫗。

  有體面又有錢的老宦官可以出府榮養。沒有這份體面又沒錢沒親人的,就被打發到王府邊緣的角落去,不許他們出現在貴人們的面前。

  以免他們身上那股難以描述的氣味會污了貴人的鼻端。

  這種恐懼始終縈繞在霍決的心頭,因此他走路的時候會將肩背挺得格外的直,說話的時候會刻意地壓低嗓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別的真正的男人沒有區別。

  他換洗也比別人勤,褻衣褻褲堅持熏香。

  他到了襄王府不久,就想辦法讓自己入了貴人的眼,繼而受了提拔。有了體面,便有條件這麼做。

  可霍決明白自己已經不是男人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保住性命的代價是身體的殘缺,沒了最重要的部分,怎麼還能算是男人呢?

  所以月牙兒的爹遞過來退婚書的時候,他根本不猶豫就按下了手印。

  他不再是什麼人的兒子,能傳宗接代,也不可能成為什麼人的丈夫,能延續香火。他已經成為了世間的另一種異類的生物。

  這種畸形、殘缺的生物,被世人喚作閹人。

  或者閹狗。

  算起來,如今的月牙兒正該是長成了少女,正該是身形窈窕,面孔卻還青澀。正該是……溫姑娘的模樣。

  霍決無法確認,因為記憶中小月牙和甄氏都是圓圓的,溫姑娘的面孔卻清麗秀美,很難重疊。

  他向著溫姑娘行進的方向行進,內心裡,既想再見一見那個姑娘,又畏懼再見到那個姑娘。

  因他心裡,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將她當成了月牙兒。

  渴望她就是月牙兒,又恐懼她真的就是月牙兒。

  月牙兒曾經是他的未婚妻,曾經。

  是他曾經還是男人的證明,曾經。

  但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所幸這一路往長沙府去,或疏或密地碰到了來往的行人,卻並沒有再看見那個溫姑娘。

  小安忍不住咕噥。

  康順問:「念叨什麼呢?」

  小安憋不住,說:「溫姑娘也是走長沙府的方向吧,我想著怎麼瞧不見她?她的馬跑得這麼快嗎?咱們也該早點動身的。」

  或者是她在岔路口去了別的方向?

  小安也懊惱自己,平時跟誰說話都機靈,怎麼就跟溫姑娘說話時候就犯了傻呢,也不問問她去哪裡,就放她走了。

  日頭微微斜了些,陽光的溫度也沒有午後那麼毒辣了。行至一個岔路口看到界石,便知道離長沙府不過幾十里路了。到這裡,便是他們的地界,官道一帶熟悉得很,哪裡有水哪裡有草,哪裡有人家,都知道。

  「那邊有條小河。」康順說,「讓馬歇歇腳吧。」

  一行人便下了官道,往有水的地方去。還沒到水邊,便看到那水邊有一匹棗紅馬,放了韁繩,正自在地在水邊喝水。一個少女抱著長棍,坐在河灘大石上正望著水面發怔。

  不正是他們才念叨過的溫姑娘麼。

  小安樂了,一提韁繩就竄了出去:「溫姑娘!原來你在這裡。」

  少女聞聲轉頭,站了起來。

  霍決握緊韁繩,遙遙望著那張青澀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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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懂

  溫蕙跟茶鋪的伙計打聽清楚了,過了那個岔路口,離長沙府便只有六十里路了。

  她憑著一口氣從家裡跑出來,千里迢迢地來到這裡,剩下最後這六十里路的時候,卻忽然怯了。

  她在水邊躑躅徘徊,又坐在那裡發呆,始終提不起勇氣繼續這最後的六十里的路程。

  正茫然,忽聽有人喚「溫姑娘」,聞聲望去,卻是晌午後結識的那個叫小安的錦衣少年和他的夥伴們。

  「安公子?」

  「哎呀,我可不是什麼公子。」小安下了馬,笑嘻嘻地過來,「姑娘叫我小安就行了。」

  溫蕙覺得小安不像壞人,且又受過人家襄助,略一猶豫,點頭:「安小哥。」

  小安燦爛一笑:「姑娘往這邊走,是去我們長沙府嗎?」

  溫蕙點頭:「正是。原來公子是長沙府人?」

  小安嗔道:「又叫公子。」

  小安雖然一身錦衣,卻皮裡帶俏,眼睛裡全是笑意,讓人生不出距離感。溫蕙不知不覺就與他彷彿熟稔起來,也是一笑:「看我。」

  小安趁熱打鐵,追問:「溫姑娘去長沙府是尋人還是辦事?」

  溫蕙微一猶疑,小安察言觀色,立刻拍著胸脯說:「不是我吹牛,我是在長沙府長大的,長沙府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姑娘不管是尋人還是辦事,有什麼不清楚的,盡管問我。」

  溫蕙聽了心動。其實還是陌生人,但小安是個半大少年,少年總比真正的成年人容易讓人放鬆警惕,讓人安心。溫蕙便問:「那……你可知道,去襄王府尋人,可要怎麼尋?」

  小安「咦」了一聲,還未說話,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響起:「你要去襄王府尋什麼人?」

  溫蕙轉頭,見小安的夥伴都牽著馬過來飲馬,說話的是個身體修長結實的青年男子。之前在茶鋪時匆匆瞥過一眼,此時站近了看,這青年生得劍眉星目,鼻高唇薄,是個十分俊美之人。只他神情冷冽,眉間似有鬱氣,不像小安這般讓人親近。

  溫蕙雖然沒有在外行走的經驗,卻有女子的細膩敏感。這青年生得雖好,卻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她蹙起眉:「這位……?」

  小安忙道:「這是我大哥。永平哥,溫姑娘先前見過了。」

  霍決卻盯著溫蕙,逼問:「你去襄王府,要尋誰?」

  他說話的態度咄咄逼人,與平時大不相同。小安詫異,他見溫蕙面上也露出驚詫神情,忙笑著打圓場:「不瞞姑娘,我們便是襄王府的人。」

  溫蕙大吃一驚:「你們?」

  同伴們放了馬自己去飲水,也湊過來,有人說:「是啊,我們是出來辦差的。姑娘是要找府裡的誰,與我們說說,或許認識?」

  又有人道:「不認識也可以幫著打聽。」

  也有人問:「是親戚嗎?」

  溫蕙在茶鋪裡替他們這些身體殘缺之人說話,大家對這少女都有好感。她孤身一個少女來尋人,他們猜她是來投靠什麼親人的,都熱心地想幫一把。

  六七個男子都看著她,雖然感覺得出來他們都沒有惡意,甚至是真心地熱情地想幫忙,溫蕙還是有些手足無措,期期艾艾地說:「是……算是吧。」

  最年長那個失笑:「怎地『算是』?」

  「就,就算是親戚吧。」那人看起來最老成,笑容也溫和,溫蕙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氣對那人道,「這位大哥,我要找的人姓霍,名決,字連毅。他是臨洮人,今年十八了,該是兩年前配到了長沙府。他……他是受了刑配過來的,該、該是在王府做內侍。」

  最後兩句說得磕磕巴巴,十分艱難。

  雖如此,大家也都聽明白了。她要尋的這個人,原來是跟他們一樣淨了身的。怨不得在茶鋪裡她會替他們說話。只是她一個芳華少女,要尋的人也只有十八歲,難不成真叫那幾個狂生說中了……

  幾人之中,只有康順將吃驚的目光投向霍決。他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一言未發。

  年長那人搓著下巴道:「姓霍嗎?我想想……咦,臨洮?永平你……」

  霍決截斷他的話頭,斷然對溫蕙道:「沒有這個人,你找錯地方了!」

  眾人微愕。他們都想起來了,永平好像就是臨洮人。

  「沒有?」溫蕙也愕然,急問,「怎會沒有,我問得清楚,他的確是配到長沙府了。」

  「或許是死了,誰知道呢。」永平一臉漠然,「每年府裡都會死人,下人而已,來了,死了,埋了。都有可能。」

  「你胡說!」溫蕙氣得滿臉通紅,「你根本不認識他。你若識得他,便該說出他何時死、怎麼死的。你卻只說或許死,分明是在胡說!」

  少女是真的生氣了,又大又亮的眼睛裡,怒意像兩簇火焰熊熊燃燒:「你這人不是好人!我不同你說了!我自己去長沙府打聽去!」說罷,轉身便去牽馬。

  眾人面面相覷。小安不意幾句話的功夫,氣氛便急轉而下。且他這片刻中,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什麼,心裡已經隱隱想到了什麼。見溫蕙氣得粉面通紅,轉身牽馬,他著急地張嘴想說話,卻被康順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肩膀,隔著衣衫掐了幾下。

  小安便閉上了嘴。

  溫蕙挽了韁繩,將馬兒從水邊拉回來要走。那生得好看、人卻很壞的青年卻擋在了她面前。

  她柳眉倒豎:「讓開!」

  那青年卻改口,說:「我記錯了,的確是有這麼一個人。」

  溫蕙頓住。

  「有就好。知道他在就行。」她說,緊抿的嘴角顯示出她還是在生氣,但卻克制著,「多謝告知。請讓讓,我要去長沙府尋他。」

  霍決卻道:「你尋不到他。」

  他說:「他不會見你。」

  「你胡說!」溫蕙惱怒,「你又胡說!你又怎知他不會見我!你方才還根本不記得他呢!我不信你,你這人淨騙人!你讓開!」

  她拉著馬繞過霍決要走,忽聽身後人冷冽的聲音說:「臨洮的霍連毅,百戶之子,與青州溫百戶之女自幼定親,約定好待溫家小姐及笄便迎娶。」

  溫蕙的腳步停住,霍然轉身,震驚地看著那個青年修長的背影。

  那青年目光垂在地上,說:「但兩年前霍家被潞王案牽連,已經家破人亡。霍家子受了宮刑,發配襄王府為奴。那時候這門婚事就已經退了,你還來找他做什麼?」

  他緩緩轉過身來,抬起漆黑眼眸,凝視眼前的少女。

  這就是,長大了的月牙兒啊,他想。他爹沒騙他,月牙兒長大,果真長成了一個美人。

  她今年應該十三了,來年便十四,後年便及笄。如果人生沒有這場大變,後年他就該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吉服,把她從青州迎到臨洮,娶她做妻子。

  然後她會替他打理家務,生兒育女。

  家裡的百戶之位將來是要給大哥承襲的,他是老四,沒他的份。但他一直自信,相信自己將來也能掙出個百戶之位,能給妻子好日子過。

  但這一切,現在都成了水月鏡花。

  霍決望著面前千里迢迢來尋他的少女,曾經的未婚妻子,只覺得胸口像被塊壘堵住,既沉且悶,無法呼吸。

  手無意識地鬆開,韁繩落在了地上。溫蕙失神落魄地看著眼前的青年。

  她其實不記得連毅哥哥長什麼樣子了。他們只見過一回,就是那年霍家伯伯帶著連毅哥哥來把親事正式定下來的那一回。

  他們相處了幾天,過完了禮,連毅哥哥便跟著他爹回去了。後來他們只通書信,並沒有再見過。

  溫蕙只記得她的未婚夫霍決是個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哥哥,至於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她實是記不清了。

  更何況那時候霍決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子。男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一個瘋狂竄個頭卻瘦得像麻桿的階段。從麻桿似的少年,到英俊結實的青年,這變化決不小於女大十八變。

  只是,原以為還有六十里地距離,卻不想……近在眼前。

  這來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面目俊美的青年冷冽地問她來找他做什麼,溫蕙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俺……我,」她一慌亂,鄉土話都出來了,差點不會說官話,囁嚅說,「我不知道退婚的事,我……」

  霍決唇角緊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那少女緊張地揪住了衣帶,扯了好幾下才鎮定下來,抬起頭來,鼓起勇氣說:「我,家裡一直都瞞著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今年,家裡又要給我議親,我才知道……」

  霍決點點頭:「你與他的婚事既已經退了,自然是要再議親。」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寫信說叫我要讀書,我讀了,書裡說,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騙人的。」霍決說,「那些書都是男人寫的,要哄女人聽話,自然要這麼教她們。」

  從前連毅哥哥給月牙兒寫信,除了給她寄好吃的好玩的,還叫她要讀書。

  不要做睜眼瞎,他說,不讀書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騙。

  月牙兒的娘給月牙兒念信,唸得直笑。月牙兒管娘要書看,娘就丟給她一本《女兒經》,教她念。《女兒經》不好看,後來月牙兒開了蒙識字了,喜歡偷偷看哥哥藏起來的那些講游俠故事的話本子。

  後來有一天,娘突然告訴她連毅哥哥這麼久沒給她寫信,原來不是因為之前她們告訴她的那樣她大了要避嫌,原來是因為霍家已經沒了。她的婚事也沒了,所以現在要給她再議一門親事了。

  從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現在因為不肯議親氣得打她的也是她。

  說的和做的為什麼這麼不一樣,溫蕙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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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可以

  「可這樣不對。」那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人家好的時候就貼上去,人家落難了就背信棄義。」

  她的目光裡還帶著天真的固執,顯然是邁不過自己心裡這道檻。

  「並不是。」霍決卻說,「溫家不曾虧欠他。他全家都判了斬立決,是你家花了大錢才保住了他一命。為了這個,家裡連你的嫁妝都賣了,你不知道嗎?」

  溫蕙恍然。

  「是賣了我的嫁妝嗎?」她想通了,「怪不得我娘這兩年一直發愁,使勁攢錢。」

  霍決道:「是他帶累了你,你怨他嗎?」

  溫蕙卻比他想的更豁達,道:「我怎麼會怨他。我的嫁妝能幫上他,這是多好的事。」

  霍決沉默良久,道:「所以,你不欠他的。」

  「我明白了。」溫蕙問,「那我是可以再議親的?」

  霍決點頭:「自然可以。」

  得了他這句話,少女的肩膀忽然鬆了下來。彷彿一直以來背負的什麼罪過被寬恕了似的。

  「那就好。」她說著,眼圈卻紅了。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是來跟他說這件事的?」霍決漠然地問。

  「不是,當然不是。」溫蕙無措地否認,生怕霍決不信她。

  霍決問:「那你來幹什麼?」

  眼前這個人,與從前書信裡那個人全然不一樣。那些字裡行間透出來的親暱和關心在這個人身上都沒有。他相貌俊美,卻冷硬如磐石,疏離如遠山。

  月牙兒心裡的連毅哥哥,不該是這樣子的。

  「我,我來的太晚了是不是?」她期期艾艾地說,「這怪我。兩年沒有書信,我早該覺出不對。我該在他一出事就來的,你,他……你叫他別生我的氣。」

  霍決把目光別到一旁:「他不生氣,他根本就沒期望過你來。你就不該來。」

  溫蕙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我必得來的。」她說,「我和連毅哥哥從小訂親,他每年都給我寫好多信,送好多東西,比我親兄長對我還好。我原不知道他出了這樣的事,我現在知道了,也沒本事幫他,可我有幾句話,一定要對他說。」

  霍決咬牙:「你說,我轉告他。」

  溫蕙望著面前這個一絲熟悉感都沒有的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我爹常說,腳踩泥地頭頂天,只要用力,能在地上踩出路來。」

  「我千里迢迢,從青州到這裡,迷過路,丟過錢,被人坑過,被蛇蟲咬過,就是想見他一面。」

  「我就是想跟他說— —人這一輩子,不止一條路可走,他如今不過是換了另一條路罷了。難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個人樣。」

  「我,我說完啦。你……既替他聽了,能不能替他答應?」

  霍決抬眸看她。

  少女沒有絞過臉,皮膚上還能看見淺淺的絨毛。不過是個半大的丫頭片子,很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出遠門,走遠路。

  就為了來跟他說這麼一句空洞的廢話。

  霍決覺得可笑。

  可他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看著面前青澀的少女緊抿著嘴唇,黑亮的眼睛傻傻地、倔強地看著他,彷彿不等到一個肯定的答復不退縮似的樣子,一股子酸澀之氣莫名便沖上眼眶和鼻腔。

  【連毅哥哥:月牙兒昨天偷吃松子糖被娘發現,被打了手板,很痛。月牙兒不想待在這裡了,連毅哥哥你快來把我娶走吧~!】

  【連毅哥哥:你送的風箏和泥娃娃月牙兒收到了。娘叫月牙兒縫襪子給你做回禮,又嫌月牙兒縫得不好,她自己縫了幾雙給你,說是月牙兒縫的。你別信,針腳細的都是娘縫的,針腳大的那雙才是月牙兒縫的。】

  【連毅哥哥……】

  酸澀中,霍決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層水霧,看不清楚。眼前的少女彷彿縮小了身形,變成了那個書信往來,字裡行間都透著傻傻的天真的小小未婚妻。

  那些年,他一直在等著她長大。

  霍決忍住了眼睛的澀意,看著眼前緊張、倔強的少女,終是點了點頭,答應說:「好。」

  溫蕙千里迢迢,便是為了得這一句答復。

  親耳聽到,終於放下心來,笑了。笑著笑著,漸漸垂下了頭,有幾滴淚落在了泥土裡。

  「那……」她輕聲說,「我回去嫁人啦。」

  那些記憶裡的風箏、泥娃娃、松子糖,那些夢裡曾經期盼過的夫妻美滿、大胖娃娃,都隨著她這一句破碎。

  「好。」霍決咬牙,說,「要孝敬公婆,尊重丈夫,勤儉持家。」

  溫蕙說:「好。」

  溫蕙抹了把臉,拉過韁繩翻身上馬,身手矯健。

  她最後看了那青年一眼,提聲道:「那你告訴他,保重。」

  霍決只點點頭。

  溫蕙又看了他一眼。從前沒記住連毅哥哥的模樣,是因為年紀小,現在大了,好歹要記住。

  溫蕙的人生才不過十三年。從懂事起她就已經是霍決的未婚妻。從小她就被灌輸著「將來是霍家媳婦」的這件事,和霍決不斷地通著書信,在他的關愛和體貼中漸漸長大。

  她未來的人生都是以「如何做好霍家媳婦」來規劃的。

  未婚夫霍決,在溫蕙過去這十三年的人生中所佔的份量,不可謂不重。

  所以當娘親突然告訴她,又給她另議了一門親事,對半大少女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直接將她打懵了,實在無法接受。

  倔強的少女深感這是對霍決的背叛,愧疚和自責充斥了內心,難以平息。這才有了這一趟千里走單騎的莽撞之行。

  終是,見了面,說了話,做了了結。

  從此再不虧欠,內心裡便輕鬆了。

  溫蕙也對霍決點了點頭,撥轉馬頭,一記鞭子抽下去,棗紅馬奔著來時的方向頭也不回地揚塵而去。

  河灘邊寂靜無聲。

  康順、小安幾個人面面相覷。

  最終康順推了小安一把。小安踉蹌一步,回頭瞪了康順一眼,整整衣襟走到霍決身邊。

  「永平哥……」他輕聲說,「咱們……」

  霍決卻突然扯下了腰間的荷包塞進他手裡,道:「她盤纏不夠了,你去,把這個給她!」

  小安呆了一下。

  霍決喝道:「去!」

  小安回過神來,把荷包塞進懷裡:「就去!」急急地去牽自己的馬,追著溫蕙的方向去了。

  餘下幾人互相使著眼色。康順還是站了出來,想安慰霍決兩句。

  霍決卻大步走過去,翻身上馬,一鞭子抽下去,馬兒吃痛長嘶,撒開了蹄子,朝著溫蕙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康順喊了聲「永平!」,年紀最長的夥伴扯住了他,搖搖頭:「讓他一個人待會兒。」

  夥伴們俱都嘆息。也有人轉過臉去抹了抹眼睛。

  在這一刻,感同身受,他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永平——從身體殘破的那天起,從前的人生也早就殘破了。

  霍決催馬狂奔,獵獵秋風中,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待到馬漸漸放慢腳步的時候,臉上的淚痕都已經風乾。

  夥伴們隔了段時間追了上來,等到天擦黑的時候,他們在長沙府的城門外等到了折回來的小安。

  「沒追上她。」小安沮喪,「我追了好遠呢,沒看見她的影兒。」

  康順看了眼霍決,安慰說:「或許她走了別的道。」

  小安待要再說,霍決已經起身:「沒關係。她有武藝傍身,沒關係。」

  月牙兒年紀雖小但功夫好,她能孤身一個人從山東到湖廣,霍決相信她也能平安回去。

  「走,該回府去給四公子復命了。」他第一個上馬。

  夥伴們紛紛上了馬,故意說些「這次差事辦得漂亮,定能令四公子高興」、「這次多虧了永平」之類的話。

  霍決只恍若聽不見,一帶韁繩,趁著城門關閉之前,踏入了門洞。

  她千里迢迢跑來對他說,人生不止一條路。

  可他能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呢……他握著韁繩,望著城門洞壁上點的燈。隧洞深長、逼仄、幽昏。趕著最後的時間進城和出城的人彷彿鬼影重重。

  守門的士兵大聲吆喝著:「快點,快點!要關門了!」

  人們聽到了,便緊張淒惶地加快了腳步,彷彿逃難一般,豕突狼奔。

  外側的門先關,厚重的大門要幾個壯年男人合力才推得動,吱呀吱呀的門軸聲令人牙齒發酸。

  當身後傳來巨大的城門閉合聲和巨木門栓落位聲的迴響時,霍決的馬踏出了昏暗的隧洞。

  長沙府街上鱗次櫛比,華燈初上,夜市上傳來笑聲,酒樓裡陣陣喝彩,當街的青樓時時飄落香包帕子,被俊俏的後生接住。

  「公子,奴在這裡呀。」花枝招展的女子倚窗調笑,媚眼如絲。

  另一種繁華於夜幕中悄然升起。

  ……

  和霍決以為的不同,溫蕙差點沒能回去山東。

  雖說做了了結,心上沒了包袱,可十幾年的人生寄託就此沒了,到底心裡難受。她上了馬奔馳一陣,又下了馬,牽著馬鑽進了路旁無人的野林裡,還是哭了一場。

  小安追過來送盤纏,在這裡與她錯過。

  哭完了又上馬走了一段,前面路上有個老丈的牛車不知道怎麼地翻在了路邊。老丈正發愁。

  溫蕙既碰見了,也不能不管。和老丈一起從路邊滾了兩塊大石過來,又找了小兒臂粗的樹枝,兩個人合力借著巧勁,把側翻的車「撬」了起來。

  老丈熱情邀她家去。溫蕙心緒散亂,也無心趕路,便應了老丈,隨他下了官道,家去了。

  小安追了很遠,沒瞧見溫蕙的影兒,沿著官道折回來,又一次和溫蕙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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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病

  溫蕙在老丈家受了熱情招待,又借宿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辭別了老丈一家,繼續趕路。

  她身上的盤纏的確是不夠了,便盡量少花錢,能借宿便借宿,還有幾日在野外露宿。只是明顯能感覺到,愈是向北愈是冷起來,夜晚和早晨竟開始凍手凍腳了。

  她這一路上,彈弓打過燕雀,下陷阱套過獐子,或者自個吃了,或者拿去路上人家換餐飯食或銀錢。就這樣一路想著辦法往家去。

  這一日到了來時曾到過的一個小鎮,感覺騎在馬上頭都暈暈的。

  她這一路也不是沒遇到過壞人,都叫她打跑了。只是功夫可以打跑壞人,卻沒法叫她不生病。溫蕙心知自己可能是昨夜露宿受了寒,終究不敢託大,徇著記憶找到往長沙府去時投宿過的那家旅店。

  她一個單身少女,一根齊眉長棍一匹棗紅健馬,於路上極少見,店夥計和掌櫃都還記得她。一見到她便問:「姑娘可遇到了你家兄長?」

  溫蕙頭暈暈的,一時懵住:「我兄長?」

  掌櫃說:「嗐,你走了沒幾天,你家兄長便一路尋來了,到處打聽。我們一聽他那形容,便知這必然是你,便與他指了路,他便追去了,他該走的是官道,你沒遇到他嗎?」

  溫蕙心道了一聲「糟糕」。沒想到兄長會來追她。可這些天她又是借宿,又是覓食打獵的,定是與兄長錯過了。

  她心頭一急,登時覺得頭重腳輕,差點站不穩。

  掌櫃忙給她開了間房,溫蕙躺下就沒能起來,額頭滾燙,燒得迷糊了。

  幸虧掌櫃人心善,又幸運隔壁就是鎮上唯一的藥堂,有個坐診的老大夫。掌櫃請了他過來,老大夫道:「這是受寒了。」開了幾副藥。

  掌櫃娘子幫著煎藥餵藥,這才把個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來亂闖的小姑娘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溫蕙雖退了燒,卻也手腳無力,又咳得想要把肺片都咳出來似的,一時半會是不能再上路了。

  這一日白日裡吃了藥躺下,心裡盤算著欠下店家的房錢藥錢,實在沒有辦法,打算將馬賣了。雖有些捨不得,但下了決心,心裡便踏實了,昏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被「砰砰砰」的砸門聲驚醒。

  「月牙兒!月牙兒!」門外有年輕男子的嗓子,一邊拍門一邊急躁地問,「月牙兒,是不是你?月牙兒你應一聲啊!」

  掌櫃娘子也在一旁幫著喊:「姑娘,姑娘你醒著呢嗎?」

  「月牙兒!」男子又喊,「是我!是我!」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溫蕙百般委屈湧上了心頭,「嚶」地一聲就哭了:「哥——!」

  她一出聲,門外人得到了確認,再沒顧忌,砰地推門而入:「月牙兒!」

  溫蕙坐起來,看見一個青年搶在掌櫃娘子前面衝了進來,濃眉大眼,肩寬體健,正是自家大哥溫柏。溫蕙在外面險些病死,乍一見到親人,「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那嗓子還啞著,哭得格外難聽又可憐。

  溫柏本來一肚子火氣,一下子就叫溫蕙給哭沒了。再看溫蕙巴掌大的小臉,眼窩都凹陷了,心疼得直打轉:「怎麼瘦成這鬼樣子了!」

  他一心疼,溫蕙更委屈了,哭的聲音更大。

  掌櫃娘子瞧著好笑。這小姑娘膽子大破天,敢一個人出遠門,可見到親人就露了原形,說到底是個還沒及笄的孩子呢。

  這後生先前怒火朝天,一直念叨「若真是她,看我怎麼揍她」,結果真見到了,比誰都著急心疼。

  她笑著安慰:「好了,好了,生病都這樣。她那個嗓子,也吃不下東西。好在沒大礙了,盧郎中說了,再吃兩副藥,好好養養,養兩三個月就回來了。」

  溫柏抱拳深深一揖,真摯地說:「多謝嬸子了,嬸子這恩德,一輩子不忘!」

  掌櫃娘子喜這後生生得端正人又誠懇,掩口一笑:「得了,人沒事就好。今天灶上有雞湯,我去給你妹妹端一碗來。」

  溫柏再三道謝,掌櫃娘子出去了,還給兄妹倆帶上了門。

  溫蕙靠著床頭嚶嚶嚶。人也已經尋到了,溫柏又知道她已無大礙,既放下心來,那火氣便又起來:「哭哭哭,你不是能耐得很!你哭啥!」

  溫蕙被罵,哭聲頓了頓,隨即哭得更大聲了,哽咽著說:「生病呢,你還罵人!」

  「你生病你還厲害了你?我不僅要罵你,我還要揍你呢!」溫柏說著就擼袖子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架勢。

  溫蕙知道他就是嘴上厲害,不會真打,但這次的確不同於以往淘氣,當初跑出來的時候全憑一口氣憋著,現在事情了結了,那口氣洩了,又差點死在外面,心裡也知道害怕了。便不敢再哭,只癟著嘴,眼巴巴地瞅著她大哥。

  從青州往長沙府,她千里走單騎,吃了不少苦。又因為生病,更瘦得厲害,從前圓潤潤的腮如今都凹陷了,溫柏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氣又恨,照著她頭頂的空氣狠狠裡抽了幾巴掌:「我叫你厲害!我叫你膽大包天!我叫你再瞎跑!」

  溫蕙縮了縮脖子。

  溫柏抽打了空氣,就彷彿已經揍了這可惡的小妹一頓,心裡的怒火便消了大半。叉著腰喘粗氣,氣道:「你知道我追你追到哪了?我眼見著都快到岳州府了!路上一打聽,人家說,這抱著白蠟桿子的姑娘見過,她過去了一趟,又回去了一趟!」

  溫蕙一聽,知道哥哥路上和自己錯過了,多走了許多冤枉路,脖子縮得更狠了。

  溫柏戳她腦袋頂:「你縮,你縮什麼,你是個老鱉啊你縮脖子!」

  溫蕙訥訥地說:「那你就折回來啦?」

  「我不折回來我還繼續往前衝不成?我是傻子麼?」溫柏要氣死了,「我這一路打聽,追到了這裡,一問,好嘛,人家說這姑娘差點死在店裡!你不是厲害?你咋就要死了?啊呸呸呸!」

  自己罵完覺得不吉利,又趕緊呸了三聲沖去晦氣。

  溫蕙囁嚅:「是爹娘叫你來找我的?那個,爹娘還好嗎?」沒被氣死吧?

  「好,好,好個屁!」溫柏叉腰指著她大罵,「爹險些被你氣死!娘急得滿嘴都是泡,她想親自來追你,阿杉和你英娘姐那邊又要過禮,她哪離得開。阿松要來,我不在,爹身邊得有人幫襯,叫我拍下去了。全家就只我一個能來。英娘還想見你,你嫂子替你搪塞過去了。」

  溫蕙忙道:「多謝大嫂子了,待我回去,給大嫂子和虎哥兒做鞋穿。」

  「做鞋不忙,且有你做的!你先想想咱們怎麼趕緊回去。」溫柏罵夠了才想起來正事,「你跑了第二天,陸家便來信了,說陸夫人要帶著陸公子過來過禮,娘看了信差點就厥過去,當天晚上嘴裡就起泡了。爹讓吳秀才寫了信回去,硬說家裡有長輩祭日要做道場,把日子推遲到下個月。信送出去了,還不知道那邊怎麼回。但娘叫我必須趕在爹給人家說的日子之前把你帶回去。娘說我但凡要是遲了一天,就跟你一起不用回去了!咱倆就在外面自生自滅了!」

  溫蕙怔住,問:「就定下來了嗎?」

  溫柏道:「當然!陸大人可是讀書人,兩榜進士!他說了要結一門親事報答爹的救命之恩,自然就定下來了!」

  溫蕙腔管子裡癢起來,咳了一通,垂下頭,不再說話。

  這頑皮小妹瘦得眼窩凹了,臉頰陷了,下巴都尖了,又露出從前未曾有過的憂思模樣,突然間讓溫柏覺得她像個大姑娘了。

  溫柏頓了頓,忽地沒了罵她的勁頭,吐了口氣,問:「見著了嗎?」

  溫蕙垂著頭:「見著了。」

  溫柏在床邊坐下:「還真見著了?你找到襄王府上去了?一找就找著了?」

  溫蕙卻說:「沒有,還沒到長沙府,路上就遇到了……」不敢說自己跟人打架,只說路上跟人打聽襄王府來,碰巧遇上。

  「這麼巧?」溫柏覺得不可思議,頓了頓,嘆了口氣,問,「連毅現在什麼樣子?可還好嗎?」

  溫蕙只垂著頭一直不說話。許久,才說:「穿得很鮮亮,但沒有自己的名字了。」

  「那不然?都為奴為僕了,還想怎樣。」溫柏搖頭。

  他還沒說,霍決這不是普通的賤籍。普通的奴僕能贖買放良,哪怕是官奴,運氣好趕上大赦,都還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霍決卻是行了宮刑,做了閹人。

  他的人生這輩子再沒有什麼指望。沒有後代,沒有脫籍之日,甚至入不得祖墳。

  當初日日去大牢裡親自照顧霍決的不是旁人,正是溫柏。他給霍決擦洗身體,那割去的地方他總是不敢拿眼直看,總覺得頭皮發麻。

  他在軍堡裡長大,見過許多斷手斷腳、臉破眼殘的傷兵,都從來沒覺得這麼怕過。獨霍決那傷,嚇得他小腿肚子轉筋。

  「行了,見著了,然後呢?」溫柏追問,「你大老遠跑過來,是想怎麼著?」

  「我沒想怎麼著,我就想跟他說幾句話。」

  「說了嗎?」

  「說了。」

  溫柏也不去追問溫蕙到底跟霍決說了啥。就溫蕙那個簡單的小腦袋瓜,還能有啥。左右要麼是因憐生歉,要麼是鼓勵安慰。

  「人也見著了,話也說了,踏實了吧?能跟我回家了吧?」

  「踏實了。」溫蕙說,「我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心裡徹底踏實了。」

  不僅如此,她還為他大病一場。溫蕙總覺得,這是上天因為她的悔婚,對她略施小懲。

  就像小時候淘氣,罰她打手板,罰她跪祠堂。只要罰過了,那做過的事,便算是一筆勾銷了。

  她和霍決把話說清楚了,他都答應了,老天也罰過她一回了。溫蕙身子雖還乏力,這心裡比來時卻大不一樣,敞亮通暢。

  ——因為扯平了,勾銷了。

  從此溫家蕙娘,和霍決霍連毅,兩不相欠,再沒有干係了。

  溫家長子溫柏仰天長舒了一口氣。

  「行吧,你踏實了就行了,跟我回家。」他說,「等過了禮,以後,你就是陸家的人了。」

  「你是進士家的兒媳婦。將來,說不定也能做進士夫人,夫貴妻榮,得個誥命。」

  「這天上掉下來的好親事,咱家從前,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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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0: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回家

  因為要趕著回青州,溫柏去問過了老郎中,老郎中說了沒大礙,養些日子就好了。

  溫蕙也說自己能趕路。但她時不時要咳一通,鬧得飯也吃不下,整個人都虛了,溫柏看她一副手軟腳軟的模樣,還是決定給她雇個車。

  結清了房錢藥錢,辭別了好心的掌櫃夫妻,溫蕙老老實實地坐上了車跟她哥回家。

  越往北走風越大,天越冷。說起來坐車應該比騎馬舒服,至少不吹風。但坐車有一個不好,便是顛。這世上有些人,騎馬、走路都無事,偏坐車就頭暈噁心甚至想吐。

  溫蕙以為自己不是這種人,那只是因為她從前常騎馬,少坐車,沒有坐過這麼久時間的車。這一路可是把她顛得夠嗆,雖不至於像有的人會嚴重到噁心嘔吐,卻也胸悶頭暈,呼吸都不暢了。

  飯更是吃不下。

  因為有娘親大人下的死命令,兄妹倆不想在外面自生自滅,只能拼了命地往家趕,終於比約定的日子早了一天趕回了青州家裡。

  溫蕙本就因為一場大病瘦了許多,這一路坐著車趕路回去,等到了青州的時候,下巴尖得能紮人,眼窩深了,一雙眼睛顯得特別大。

  但倒有一件好事,便是去長沙府這一路曬黑的皮膚,又給捂白了。

  聽聞「月牙兒平安回來了」二話不說抄起家法衝出來準備「狠狠揍這無法無天的死妮子一頓」的月牙兒她娘,見了這個下巴尖尖、眼睛大大,又蒼白無血色的姑娘,「哎呀」一聲,直接把家法撂在了地上,衝上去抱住溫蕙心痛道:「怎麼瘦成了這鬼樣子!」

  又罵長子:「叫你去接你妹妹,你不知道照看好她?」

  溫柏委屈:「她暈馬車,吃不下飯,我也沒辦法啊。」還要拼了命地趕路呢,那不是娘親您下的死命令嘛。

  「沒用的東西!」溫夫人氣得拍了他兩下。

  溫蕙忙攔:「不怪大哥,都怪我,馬車一顛,我就胸悶……」

  「你還知道怪你!」她這一打岔,溫夫人剛剛被心疼壓下去的怒火又騰起來了,上手就往溫蕙胳膊上去擰,「死妮子!你膽子撐破天啊!你……」

  手下一捏,感覺那胳膊細細的,生生瘦了一圈,都沒有肉了。當娘的手下便一頓,雖然還是擰了,但溫蕙自己心裡最清楚——她娘手下留情了,都不疼!

  只是別的人不知道啊,看溫夫人一副咬牙切齒要下狠手的模樣,溫柏和妻子楊氏都趕緊過去拉她。

  一個道:「娘!娘!月牙兒才病過一場!」

  一個道:「平安回來就好,母親消消氣。」

  溫夫人就坡下驢,鬆開了閨女,嘴上卻罵道:「生什麼病,我看她好得很,怎麼不死在外面,我全當沒生過這個冤家!」

  兒子兒媳又是一通勸,溫蕙更是蔫頭耷腦地低頭認錯。溫夫人這口怒氣才出得差不多了,對長媳楊氏說:「去,把她給我鎖在院子裡!陸家人來之前,不許她走出院子一步!」

  溫蕙抬頭還想為自己爭辯,她嫂子拽著她胳膊捏了幾下,又給她使眼色,嘴上應著:「這就關了她!決不讓她再瞎跑!」拖著拽著將她拉走了。

  溫蕙沒反抗,順從地跟著她嫂子走。溫夫人還在後面喝道:「給她上把大鎖!最大的那把!」

  僕婦們都翻白眼。

  她們家姑娘能翻牆能上樹,鎖就是再大又能怎麼樣?她這次難道是走大門跑的?她不就是翻牆跑的嗎。

  溫夫人突然也想到這個問題了,追在後面改口:「別鎖院子門,給她鎖房門,窗戶也給她鎖上!」

  大兒媳遠遠地應道:「您放心……」

  溫蕙叫楊氏一路拖回她自己的院子,進了房,暖烘烘的。嘴上罵著惱著,可聽到她回來還不忘叫丫鬟們先把火盆給她生好。

  溫蕙抱住了楊氏手臂:「大嫂,陸家人要來了?」

  楊氏說:「你先別管這個,金針,銀線,水呢?」

  兩個敦實的丫鬟在外面應聲,引著婆子們拎著熱水進來:「就好!呀,姑娘怎麼瘦成這樣了!」

  家裡凡見著溫蕙的,莫不大吃一驚。昔日溫蕙腮邊圓潤,臉頰粉紅,看著就生氣勃勃。這出一趟遠門,怎麼竟瘦出了弱柳依依的感覺來了!

  丫鬟們先是心疼,心疼完了又忍不住說:「可是也好看了。」

  楊氏按著她打量半天,鬆了口氣,說:「萬幸是沒黑!我就擔心你出去一趟,風吹日曬的,黑不溜秋地回來,等陸家人來了可怎麼見人。」

  她張羅著,兩個丫鬟麻利地捧來乾淨的布巾和換洗的衣裳。婆子們一桶一桶熱水送進去。溫蕙叫她們圍著七手八腳地解了外面的大衣裳,裡面的薄襖,推進了淨房裡,脫得光溜溜按進了浴桶裡。

  家裡面可真舒服啊!

  溫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往熱水裡縮,把鼻孔以下都縮到了水裡。眼前一片氤氳水汽,全身的骨頭都軟了似的。

  比起來,在外面這幾個月可真是……辛苦啊。

  金針解了她辮子給她洗頭髮,銀線給她搓背。溫蕙低聲問:「我嫂子呢?」

  外面傳來楊氏的聲音:「這呢,盯著你呢,你還想作什麼妖?」

  溫蕙忙大聲說:「我是怕嫂子太辛苦,想請嫂子趕緊回去歇著。」

  楊氏:「哼。」

  金針說:「你可別想再跑啦,老爺夫人都要被你氣壞啦。」

  銀線說:「你再跑我們又要受罰了!」

  溫蕙大吃一驚:「娘對你們動家法了?」

  金針嘆氣:「我的姑娘哎,我們又不是夫人生的,你跑了我們還能有舒服日子過?」

  銀線說:「一人挨了五下子呢,那幾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也不敢躺著睡,火辣辣地疼。」

  溫蕙大為愧疚:「是我連累你們了,我,我回頭……」想著要補償她們一些,一時又想不出來該怎麼補償。

  金針銀線差不多是跟她一起長大的,最是知道她,俱都道:「你別回頭了,你老老實實地就行!」

  金針按著她腦袋:「低頭,低頭。」

  溫蕙低頭認她給洗頭,卻忽然聞到香氣,閉著眼睛詫異道:「是豬苓膏子?」

  金針說:「可不是,你聞聞多香!」

  溫蕙不能睜眼,說:「怎麼了這是,家裡發財了?」

  豬苓香膏不僅香,洗頭的效果也比皂角好,但是貴。溫蕙日常裡洗澡洗頭,不過是皂角、澡豆而已。尤其這兩年,家裡似有些捉襟見肘,用度上緊了很多。

  她以前不知道,現在明白了,這是因為家裡在霍決那事了花了大錢。

  金針說:「這是夫人吩咐的,陸家人來之前,給你洗頭都用豬苓膏子。」

  銀線補充說:「還給你裁了新衣裳呢!」

  溫蕙頭髮沖洗乾淨了,抹了把臉,抬起頭,扒著浴桶的邊沿,壓低聲音問:「陸家什麼時候到知道嗎?」

  兩個心腹丫頭也放低聲音,說:「聽說快了,前幾天報信的人先到了,說就快到了……」

  外面楊氏提高聲音:「問她們作什麼,趕緊洗乾淨,出來我與你說。」

  三個少女都吐吐舌頭。兩個丫頭手底下加速,給溫蕙好好搓洗了一番。一邊搓一邊還說:「怎麼還比以前白了?」

  溫蕙騎著馬離家出走的,都以為她會曬黑。

  「我哪有這麼傻,我路上戴著斗笠呢。」溫蕙說,「不過還是曬黑了一些,只回來路上生了場病,一直在屋裡躺著。大哥追上了我,後面一路都坐車,生生捂得白了。」

  「捂白點好,正好見陸家人呢。」金針說。

  從前一說就是「霍少爺」,如今張嘴閉嘴都是「陸家人」。

  溫蕙內心裡微微一嘆。她急著知道陸家人的事,也不久泡,搓得乾淨了便出來。外面楊氏聽見裡面響動,喊:「香膏子別忘了給她抹。」

  金針銀線取了香膏子給她抹身體,又滑又膩,待肌膚吸收了,便軟香軟香的。都是以前家裡不會用的,顯然是為著見陸家人,奢侈了。

  待溫蕙腦袋包著大布巾出來,楊氏正坐在炕上吃乾果,見她出來,忙招呼丫頭:「快給她烘乾頭髮,可別受涼了。我跟你們說,什麼時候都能病,就這幾天,病不得!」

  丫頭們曉得厲害,把火盆抬近了,又端了個熏爐來給溫蕙烘頭髮。

  溫蕙坐在炕上,剛洗完澡,又熏著熏爐,臉頰上不復先前舟車勞頓的蒼白,粉撲撲的,格外好看。

  楊氏長長籲了口氣。

  「嫂子~」溫蕙跟她撒嬌,「你快跟我說說陸家人的事。」

  「哼。」楊氏作出生氣模樣,甩開她手,「你還好意思提!你才跑了,陸家人的信就到了,說要來過禮。爹急得直蹦,娘急得嘴上起泡。還是吳秀才會動腦筋,給出了個主意,爹給陸家人說要給長輩做道場,硬把日子推遲了。那邊得了信,同意了,還約定了出發的日子。眼看著日子一天天近了,你和你哥都還沒個影,娘愁得睡不著覺。前天陸家打發人先來報信,說再過兩日,就要在濟南府下船,說要修整一下再改陸路往青州來。」

  講到這關鍵地方,溫蕙屏住了呼吸。

  楊氏卻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一口氣說這許多話,嗓子乾。她也是軍戶家的女兒,還有溫家次子溫松明年就要迎娶的未婚妻,和剛剛與溫家么子溫杉過了訂親禮的英娘亦是,和溫家兄妹都是自小認識,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家。軍戶人家的女兒,舉止做派都爽利,沒那許多扭捏。

  潤了喉,她恨恨道:「你可知怎麼著——爹娘當著報信人的面笑得可開心,等報信人一被帶下去,娘當場就往後仰!虧得我手疾眼快給扶住了!」

  溫蕙蔫了:「怪我。」

  「不怪你怪誰,還能怪我?」楊氏氣恨恨用手指戳她腦袋,那手法和溫柏一模一樣,「這幾天家裡沒有一個睡得踏實的,娘每天問八百遍『月牙兒回來了沒有』。今天小廝往裡面傳話說回來了,娘本在佛龕前跪著念經呢,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溫蕙心想,念經呢出來時還抓著家法,可見是時時放在身邊,就等著她回來揍她呢。

  那可真是氣得狠了。

  「好在是回來了。」楊氏念了聲「阿彌陀佛」,大大地嘆了口氣,「總算能睡個踏實覺了。」

  溫蕙訕訕:「累著嫂子了,回頭我給嫂子和虎哥兒做雙鞋……」

  「算你有良心,我天天陪著娘跪著念經,盼你們倆平安早歸,不做十雙鞋給我和你侄子,都對不起我。」楊氏啐她。

  外面卻有了動靜,溫夫人的聲音響起來:「死妮子收拾好了沒有?」

  銀線在外間打簾子:「好了,正烘頭髮呢。」

  說話間溫夫人便進來了,楊氏和溫蕙都忙下炕穿鞋。溫蕙現在見到溫夫人是老鼠見了貓一般,手忙腳亂,險些打翻了熏爐。

  溫夫人氣死了,上來又是一通罵:「穩重些!毛手毛腳的,到時候怎麼見陸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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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知羞

  楊氏把炕上的位置讓給了婆婆,讓她們母女在炕上說話,自己坐了下首的錦凳。

  溫夫人也如她一般仔細打量了溫蕙一番,大為心痛:「瘦骨嶙峋的……」後面話風一轉,自我安慰似的說:「不過聽說南邊的讀書人家,還就喜歡姑娘家瘦瘦溜溜的。」

  楊氏捧場:「可不是,聽說南邊人常嘲笑咱們北方的女人粗憨呢。」

  溫夫人是親娘,親娘都願意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哪怕胖些呢。聽楊氏這麼說,才釋然,嘆了口氣:「也是,也好。」

  又問了問路上生病的事,溫蕙都答了。

  楊氏是明白人,陪著聽了兩句,就起身:「我去廚房看看。」把空間留給母女倆。婆媳雖然相得,終究跟親母女還是不一樣的。

  楊氏一走,溫夫人把金針銀線也打發出去,自己坐過去幫著溫蕙烘頭髮,終於問了:「見著霍家的四郎了嗎?」

  溫蕙點頭:「見著了,說話了。」

  「唉……」溫夫人一時紅了眼眶,眼淚下來,「連毅是個多好的孩子啊。」

  自和溫蕙訂了親,霍家的連毅便特別上心。小小年紀就知道給溫蕙寫信,送東西,曉得關心自己這小小的未婚妻。似模似樣的,像個大人似的。別提多貼心了。

  以至於那時候溫蕙淘氣一受罰,就說氣話:「再打我我就跑臨洮去!」

  讓人又氣又笑。

  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當年是過命的交情,後來雖離得遠了,這交情也從沒斷絕過。兩家的男人本就是八拜之交,早就說要結親,最早是想讓溫家兒子娶霍家女兒,哪知道還沒作數,那女孩就夭了。後來溫蕙出生,立住了,就成了霍家兒子娶溫家女兒。

  兩家的女人當年也是院子挨著院子,一起做過鄰居,一起跟男人吃過苦。生育的時候都幫彼此照看過,關係也非同一般。女兒嫁過去,對方定是當親生的一般看的,多好。

  誰知道禍從天降,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沒了。家裡的積蓄都搭進去了,也只能保住連毅一個。

  擦了擦淚,又去瞧溫蕙。卻見她神情雖也有些傷感,但十分坦然。溫夫人一直擔憂的心放了下來,說:「給我說說,你跟連毅都說什麼了?」

  溫蕙道:「他不承認自己是誰,可我猜出來啦。我跟他說……也沒說什麼,反倒是他,跟我說了不少。」

  她把霍決的話告訴了溫夫人,問:「是把我的嫁妝賣了是嗎?」

  溫夫人嘆口氣,不說話,只拿木梳給溫蕙通頭髮。

  溫蕙微微一笑:「娘,不妨事的。」

  溫夫人嘆道:「我只覺得對不起你。」

  溫蕙說:「怎麼會,那救的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以後這話別說啦,他跟你再沒有關係了。」溫夫人說,「他既都告訴了你,你該知道,咱們溫家,並沒有對不起霍家。你爹跟我說,當時提退婚,他一口就答應了,不拖泥不帶水的。」

  說著,又去覷溫蕙臉色。

  十分怕溫蕙少女情懷,對霍決真的生情,也怕她一根筋,真的信了那些書上說的,想做節婦。

  溫蕙卻說:「我知道啦。我原是覺得人不能背信棄義,落井下石,心裡過不去,才決定去看看他的。我和他把話都講清楚了。我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他沒有怨氣,還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訴了我。我跟他說我又議了親,要回去嫁人,他還叫我要孝順公婆,尊敬丈夫呢。娘,連毅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溫夫人淚水漣漣:「他若不好,當初怎麼會把你訂給他,這孩子當年我親自看過的。你霍家伯娘是個多麼敞亮的人啊,她養的兒子怎麼會不好。」

  她一哭,反倒是溫蕙安慰起她來:「我瞅著連毅哥哥現在雖沒了籍,但過得還挺好的。他穿的衣裳可鮮亮呢,那料子的衣裳,爹都是過年過節才捨得拿出來穿的。又騎著高頭大馬,那馬可好了。他身邊的人好像還挺看重他的,說話很管用的樣子……」

  貴人身邊的豪奴,吃穿用度甚至比一般的富家翁還好些。霍決相貌好,人聰明,落到哪裡都該不會過得差,溫夫人是能想得到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是個淨了身的人。霍家一門,從他這裡斷了香火。

  當初月牙兒的爹帶著阿柏回來,跟她感嘆說:「但凡他身體無事,咱都不會退了這門婚事。」

  這句話溫夫人是認的。就憑他們夫妻和霍家夫妻的交情,霍連毅只要身體健全,哪怕發配了,流放了,他們也不會棄了這門親。

  可是,可是……

  他都這樣了,月牙兒就是嫁給他又有什麼意義。婚事終究還是退了。

  溫夫人擦著淚,又暗暗觀察溫蕙。溫蕙說起曾經的未婚夫,眉間一片光風霽月。

  旁人的閨女十三四都知道思春了,她這傻閨女成日裡舞槍弄棒,要說「情義」,她是很知道幾分的,但說「情」,她就根本還沒開竅。

  溫夫人既傷感,也慶幸。

  擦去了眼淚,她轉換了話題:「陸夫人和陸家公子,算起來已經上岸了,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溫蕙「噢」了一聲。

  這傻閨女,聽到未來的婆婆和夫婿,臉不紅,心不跳,一點羞澀之意都沒有。

  從前大家提起「你霍哥哥」、「你連毅哥哥」的時候,她也是毫不知羞,只笑嘻嘻地習以為常。這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啊。

  溫夫人愁。

  她給溫蕙烘著頭髮,告訴她:「這幾天,你不許出屋子,在屋子裡好好養養。給你置的香膏子,好好給我抹臉抹手。不許摸搶棒,好好做針線,給我把心思收回來。」

  溫蕙一下又蔫了。

  溫夫人心軟了,說:「就這幾天而已,規規矩矩的。陸家是讀書人,陸大人你那回見過的,氣度多好,那談吐做派,咱們學不來的。陸夫人和陸大人一樣,都是餘杭人。聽說,陸夫人祖上出過一位閣老。便是現在,陸夫人娘家,還有一位堂叔、一位族兄,都是進士。真正的讀書人家……要擱在以前告訴我,咱家能跟這樣的人家結親,是打死我也不信的。」

  「讀書人」三個字在尋常人心目中都要重三分,那真真正正兩榜進士出身的,都清貴得不得了。

  溫蕙的父親溫緯泥腿子出身,拚搏半生,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戶,這輩子大約就止步於此了。陸正陸大人時任江州通判,雖也是正六品,但他出自餘杭的書香門第,二甲進士,又比溫百戶小了十歲出頭,未來前程不是溫百戶可比的。更不要說自來文貴武賤,便是現在二人品級相同,武官也是要低文官一頭的。

  這還只是個人的仕途前程而已。要說起餘杭陸家,那可是幾百年的底蘊,真正的書香世家。

  所以無論是出身還是門第還是仕途前程,這門親事,都是溫家高攀了。

  若不是陸大人單身赴任途中被幾個土匪肖小綁了去險些死了,恰好為訪友路過的溫百戶所救,溫家怎攀得上這門好親事。

  溫夫人喘口氣,接著道:「只是讀書人家規矩大,你又一向是我放養著,無法無天的淘氣包,我實是擔心,你讓陸夫人挑了錯處去。我跟你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好好地給我收心,養著,規規矩矩地去見陸夫人,待到過了禮,事情定了,我再放你玩耍。」

  溫蕙無語道:「我有那麼淘氣嗎,我又不是不知事。」

  溫夫人瞪眼:「你知事,你知事你一個閨女家,單槍匹馬地你跑長沙府去!」

  溫蕙語塞:「那不一樣。」

  溫夫人早使了人報信,溫百戶本帶著人在外巡視,得了消息,帶著次子溫松和么子溫杉騎著馬匆忙趕回來。

  見了面果然也如其他人一樣,驚詫於溫蕙現在的模樣。溫杉更是大喊一聲:「我的天,怎麼瘦成個猴子!」

  溫蕙還沒動手,溫夫人先給了這傻兒子一下子:「會不會說人話!」

  溫百戶只搓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楊氏整治了酒菜,一家七口團團坐了用飯。

  楊氏也是溫夫人看著長大的,親自求到了自己家裡做撐立門戶的長媳,滿意得不得了。溫夫人也不是那種苛刻婆母,有事無事要磋磨兒媳。楊氏嫁進來,只第一天立了一天的規矩意思意思,第二日裡溫夫人便叫她一起上桌,不必侍候婆母碗碟。

  溫家的用餐氣氛素來溫馨。

  溫蕙一跑幾個月,如今回來,溫百戶竟連一句罵都沒有,還一個勁叫溫蕙多吃點。溫柏溫松亦如是。

  只有溫杉怪叫:「爹,月牙兒這回膽敢離家出走,你不揍她?」

  溫百戶卻道:「你娘肯定揍過了已經。」

  溫杉便拿眼睛去看他娘,溫夫人有些心虛,惡聲道:「看什麼看,已經狠狠揍過了!」

  溫柏仰頭看房樑,楊氏扭過頭去藏住了臉。溫松左右看看,便心下瞭然。

  溫杉看溫蕙一副「終於回家了」的自在模樣,可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被「狠狠揍過」。要知道上次他闖禍,他親娘將他揍得可是三天下不了床。

  只溫夫人都這般說了,溫杉也沒膽子挑戰他娘親的權威,只能一臉狐疑。

  溫蕙瞪著眼睛沖他隔空揮拳頭。溫杉瞪回去,心裡直呼「不公平」。憑啥他淘氣就狠狠挨揍,溫蕙淘氣,回回就只是意思意思。

  溫松摁住他腦袋:「吃你飯!」

  飯桌上溫百戶問起霍決,溫蕙將對溫夫人說的又對他說了一遍。

  溫百戶聽到霍決說「溫家不曾虧欠他」,擺擺手,什麼也沒說,只揉眼睛。揉了幾下子,到底還是灑了淚:「我盡力了。」

  溫蕙道:「爹,連毅哥哥知道。」

  溫百戶擦了淚,端起了杯子,對次子說:「給你妹妹斟一杯。」

  溫夫人自己也常喝酒,酒量不比男人差,卻道:「讓她小孩子家喝什麼!」

  溫百戶道:「就一杯,阿松,快點。」

  溫松忙給溫蕙倒了一杯酒。

  溫蕙平日裡只能偷喝,沒想到今日竟能正大光明地喝,端著杯子很是詫異。

  「你這丫頭,像我啊。」溫百戶道,「如今,你人見了,話說了,踏實了吧?」

  溫蕙點頭:「踏實了。」

  「那就好,那就喝了這杯。」溫百戶道,「喝了這杯,從今往後,家裡再不許提一個霍字。月牙兒以後,要訂給餘杭陸家,從前的,都過去了。」

  「對對對,都過去了。」溫夫人忙跟著舉杯。

  溫柏夫妻、溫松、溫杉,都舉起杯子。

  溫蕙呼出口氣,一雙眸子清亮澈淨:「爹,你別擔心,我曉事的。以後,我跟連毅哥哥再沒有關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把我許給哪家,便是哪家。」

  她眉間平和坦然,沒了先前乍然得知退婚又議親時執拗的反抗。全家人都放下心來。

  「來來來,乾了這一杯。」

  「就這一回啊,以後你不許喝酒!」

  「娘,她總偷喝!你揍她!」

  「娘,我偷的是三哥藏起來的酒!就埋在他院裡那棵老樹下!不信你去挖,還有好幾壇呢!你說了他再敢偷偷藏酒就抽他的!」

  「阿杉你藏的酒是不是從我那裡偷來的?」

  「不是爹!我偷的二哥的酒!」

  「我說我的酒怎麼少了好幾壇!果然是你!」

  一家人哄笑著,都舉杯,仰頭將這一杯乾下。

  從此,溫家人不再提「霍」字。

  溫蕙老老實實在房子裡憋了兩天,兩天後,天降小雪,陸夫人和陸家公子踏雪而來。

  那公子星眸璀璨,眉若遠山,著一件月白鶴氅,鴉青斗篷,衣袂飄飄,仙人似的踏入了溫家的大門。

  溫蕙是個不知道情為何物、羞為何物,沒心沒肺的半大孩子。

  可那陸公子冰潤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溫蕙怔住,心中忽然生出了奇異的感覺。

  ——像是哪裡被撞了一下,然後心跳便驟然快了起來,怎麼都慢不下去。臉頰也不知道為何,竟會發熱發燙。

  十三四,情竇開。

  在這場紛紛茫茫,如霧似煙的初雪中,陸睿便這樣撞進了溫蕙的心裡。

  從此,月牙兒知道了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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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1: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願意

  溫蕙覺得身體緊繃,手心冒汗。她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便是之前見陸大人的時候,她都沒麼緊張過。

  當初陸大人原是在京城述職,一番跑動,得了實職,隻身帶著幾個隨人前去履任。孰料路上被匪人盯上,幸得溫百戶相救。他要南下,溫百戶訪友完也要回青州,便與他作伴往南走。入了山東境內,陸大人特意繞路,跟溫百戶去了青州見過他家人,表示要與溫家要做通家之好。

  溫百戶自然樂見,喚了闔家出來與陸大人相見,令他們稱「陸叔叔」。又留下長子在這裡作陪,伺候杯碟。

  陸大人三代單傳,見溫百戶有三個壯得像小牛犢子似的兒子,羨慕得不得了。聊起來才知道,溫夫人前後生過七胎。

  溫百戶憶起從前,傷感:「唉,我沒出息,累她跟著我吃了許多年的苦。前面的孩兒們也沒立住……」

  陸大人安慰他:「大丈夫立業,可不就是先苦後甜,看你這三個兒子,多麼興旺,如今是苦盡甘來了啊。」

  兩人乾了一杯。

  陸大人飲著酒,卻尋思這溫夫人十分能生,生出來的孩子也十分康健。

  為招待他這位貴客,溫夫人親自下廚,又使喚小女兒為「陸叔叔」送新酒。陸大人便看見適才見過禮的那個溫家女兒,輕輕鬆鬆拎著兩壇子酒進來交給她的哥哥,屈個膝,轉身出去了。

  陸大人訝然:「侄女好大力氣。」

  在餘杭,這般年紀的女孩子個個弱柳扶風——江南女子以婀娜纖瘦為美,愛美的少女們為了腰肢纖細甚至常常只吃個半飽,哪來的「力氣」。

  溫百戶笑道:「隨她娘親,從小舞槍弄棒的,別的沒有,一把子力氣不輸給男孩子。」

  這一句「隨她娘親」讓陸大人怦然心動。幾盅酒下肚,問起來:「侄女可許了人家?」

  溫百戶嘆一聲:「原是自小訂了一門親,那家……唉,讓潞王案牽扯進去了,並沒有參與,只是倒黴,唉,不提了。……總之,現在她沒有婚約了,我們兩口子正想著給她再尋一門合適的親事。」

  陸大人含笑說:「我膝下有一獨子,比侄女大三歲,不大出息,去年才過了院試,只還算是個端正知禮的孩子。溫兄救我一命,我無以為報,願與兄長結兩姓之好,溫兄意下如何?」

  文人喜歡以自謙表達驕傲。說什麼「不大出息」、「才過了院試」。這時候溫蕙才十二,比她大三歲就是十五,若是去歲過了院試,那便是十四歲上便做了秀才。這哪裡是什麼不大出息,這是很出息,何況他還有一個二甲進士出身的爹!

  溫百戶當時眨眨眼,呆了片刻,忽地起身:「去,去!請你娘過來!」

  溫柏撒丫子就去了。

  溫蕙便有了一門從天而降的好親事。

  只陸大人說:「內子現在餘杭為家母侍疾,犬子在梧桐書院讀書,我又新去江州履任,怕是要過些時候才能正式過禮。」遂留了一塊玉珮為信物。

  溫家夫婦只滿口子的答應。

  自霍家出事後,溫家夫妻便後悔不該從小給溫蕙灌輸「以後就是霍家的人,是霍四郎的媳婦」的思想。霍家的事便一直都瞞著溫蕙,想趁她年紀還小,心性未定,讓她漸漸忘記霍家四郎。因而又給她議親這事便也囑咐了長子不許說給妹妹,亦不許告訴兩個弟弟,怕那兩個嘴巴不嚴。

  一直到幾個月後,陸大人寫了信來說,陸夫人將要與他團聚,待他夫婦匯合,商議好,便安排過禮之事,正式把這門親事定下來。

  溫家夫妻喜不自禁,到了這時候,終於把事情說給了溫蕙知道。

  萬不料自家生養了個傻倔的閨女,聽了之後急了眼,倔強著不肯與霍家四郎退婚,更不肯接受新的親事。

  兒子歸父親管,女兒由母親教。母女倆很一陣鬥法,一個打過罵過也抹過眼淚,一個只覺得大人怎地嘴上說一套實際上做一套,吵著鬧著還絕食過,非要去長沙府找她的「連毅哥哥」去當面說清楚。

  溫夫人便將她關在院子裡,日夜使人看著。

  溫蕙貌似老實了一陣,其實暗地裡悄悄準備乾糧、衣裳、銀錢。看守人才一個疏忽,她便翻牆跑了,一路直奔了長沙府去。

  這一趟倒去得好,解開了她的心結,肯踏踏實實接受家裡的安排了。

  只是溫蕙自己想不到,陸家公子陸睿是這樣一個如冰如玉的少年。

  陸夫人也想不到,丈夫口中那個「身子一看便康健結實,定和她母親一般能生」的北方姑娘,竟也生得這麼婀娜秀麗,不輸給江南佳麗。

  陸夫人其實十分不願意這門親事的。

  她生養的金鱗兒,配個百戶家的女兒,等說出去,當初那些她看不上,被她拒絕了的人家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當初她在餘杭侍疾,接到丈夫的書信就險些眼前一黑。好容易挨到婆母身體「大好」,放她去江州,兩夫妻團聚,先為這個吵了一架。

  只男人做了決定的事,內宅婦人縱鬧一鬧,吵一吵,也很難動搖。勉強說服她的便是丈夫覺得溫家女兒一定能生。

  待見了溫蕙,意外於她生得如此好顏色,卻也沒看出來哪裡就強健於江南女子了。還不是一樣纖腰一束,裊裊娜娜,聘聘婷婷的。

  山東常有海盜登陸騷擾,已有百年之久。此地武風昌盛,便是女子,也常有習得拳腳搶棒的。便是不學功夫的,也少有人家將女兒養得弱得跟什麼似的,起碼海盜來了,便是不能打,也得能跑才行。

  如此,男女大防便不那麼嚴格。

  溫家夫妻慇勤請了陸夫人上座,便叫溫蕙在溫夫人身邊侍立。這一番安排,其實是想讓陸夫人好好看看溫蕙。

  陸夫人卻端起茶,微微垂眸抿了一口,心下實在不大看得上。要知道擱在江南讀書人家,便是要相看,也只是將女兒家喚出來露一面,行個禮問候了,便叫她退下了。

  北方軍戶人家,實在粗鄙。

  但這是丈夫定下來的事,陸夫人心中再不願,也只能微微嘆一口氣,放下杯子抬眸,淡淡一笑:「這便是蕙娘侄女吧?」

  她這樣一問,坐在下首的陸睿便將目光投了過去。

  平日裡與溫家往來的多是一樣的軍戶人家。溫百戶掌著百戶所,隸屬千戶所,少與文官打交道。溫蕙與溫夫人日常裡交際往來的夫人、姑娘們,大多做派與她們相近。

  陸夫人卻是全然不一樣的人。她既是文官妻子,又是南方書香門第的女子。她通身的氣派和做派,別說溫蕙這沒見識的小姑娘,便是爽利如溫夫人,都不自禁地把說話聲音放輕了。

  溫蕙只覺得手心冒汗。

  溫夫人笑道:「就是我家這淘氣的東西……」

  一轉眼卻見溫蕙還傻站著——平日裡做什麼都快得看不見,這時候冒什麼傻氣呢!溫夫人咬牙笑著扯了一下溫蕙的衣袖。

  溫蕙慢半拍站出來行禮,好在禮行得規規矩矩,還不算太丟臉。

  只那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都哪去了?溫夫人納悶。明明只叫她「規矩」,沒叫她裝傻子啊。

  陸夫人臉上的笑始終淡淡的,不失禮,卻有一種微妙的疏離感。她從身邊僕婦手中接過一個扁扁匣子:「嬸子的一點心意,別嫌棄。」

  溫蕙恭敬接了,福身道謝。

  待起身,終究是忍不住抬眼看向陸夫人身邊那個少年——便是這少年的目光,使她僵硬緊張,她一直不敢看他。

  卻不料,陸睿也正在看她。見她終於肯瞧他一眼,陸睿對她微微一笑。

  少年一身書卷氣,綻顏一笑,秀雅得彷彿琉璃美玉。

  他與她的哥哥們實在太不一樣,溫蕙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只覺得如沐春風。她本性活潑,適才莫名緊張,人才僵硬。這一刻沉浸在少年的笑意裡,本性流露,下意識地便對他也笑了笑。

  陸夫人微微蹙眉,瞟了兒子一眼。陸睿含笑垂下眼眸。

  溫夫人「咳」了一聲,道:「沒想到今年這麼早就下雪了,一路上可還穩當吧?」

  強行把話題引過去,掩蓋住適才一對少年男女那一點點不太對勁。

  「還好。」陸夫人聲線柔,語調緩,「官道還算平整,只路有些滑,一路倒是平安。」

  陸夫人一個文官之妻,與這對軍戶夫婦實在沒什麼投機話語,只得談些道路、天氣、飲食。略說了幾句,陸夫人抬手虛虛按了下肩膀:「又是坐船,又是換車,趕得時節不好,已看不到什麼風景,倒叫人筋骨疲累。」

  溫夫人會意,忙道:「夫人一路勞累,不如先歇歇,咱們稍後再來說話。」

  陸夫人頷首:「叨擾了。」

  「哪裡,哪裡。」溫夫人說,「您客氣了。」

  溫家專門收拾出一進跨院給陸家母子。

  溫夫人親自引著過去安頓,又留了兩個穩重僕婦,告訴陸夫人:「夫人盡管使喚。」

  陸夫人謝過了,溫夫人離去。

  陸家的僕婦們穿梭而入,有條不紊地將陸夫人的自帶的慣用物品往房裡送。陸夫人和陸睿暫在次間裡休息。

  待丫鬟向溫家僕婦要了熱水沏了茶端上來,又放下簾子退出去,陸睿便開口道:「母親,我改主意了。」

  倜儻少年勾唇一笑:「我願意娶溫姑娘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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