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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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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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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1: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拖延

  陸夫人眉頭緊蹙,道:「我們說好了的。」

  「是曾說好過。」陸睿挑挑眉,「但我未曾想到母親竟誆我。說什麼溫姑娘五大三粗還舞槍弄棒,害我還以為她是個母夜叉,才答應了母親。這不算數。」

  離開江州前,陸睿與母親說好了。到了青州要尋溫小姐的短處發難,他還可以故意耍耍脾氣,陸夫人便以「兩個孩子沒看對眼,強扭的瓜不甜,還是不要強求的好」為由將先前口頭約定的婚事作罷。

  陸夫人甚至決定要收溫小姐做乾女兒,結通家之好,以堵住陸大人的嘴。

  這都是陸睿同意了的。

  但陸睿沒想到,溫家姑娘會是這般模樣——她不僅生得顏色好,還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

  一踏入溫家大門,他便在眾人中看見了她。

  她穿著團錦琢花的桃花色襖裙,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是眾人中最纖細的那一個。白瑩瑩,俏生生的,明明是少女了,眉間卻隱隱還有著天真的稚氣。

  那雙眼睛明淨水亮,有魂有魄,叫人心動。

  陸夫人一語道破:「你不過是看她顏色好。」

  陸睿一笑,從容不迫:「當然看她顏色好,難道母親想我娶個無鹽為妻?」

  陸夫人嘆氣:「可你看看這一家人,除了女兒還算精緻些,其他人可還能入眼麼?」

  「女兒精緻就夠了。」陸睿無所謂地說,「我又不娶其他人。」

  「你哪隻耳朵聽我誇她精緻了?矬子裡面拔將軍罷了。」陸夫人揉太陽穴,「一個百戶的女兒,真不知道你爹是怎麼想的。」

  「父親也是為報恩……」

  「便是報恩,也不該拿你的婚事做人情!」陸夫人恨恨,「這以後旁人知道媳婦的出身,我要怎麼說。」

  「『知恩圖報』四個字便可堵住所有人的嘴了。」陸睿說,「母親,這原就是父親的意思。」

  陸夫人道:「可恨便在這裡,要拿你的婚事,養他的名聲。」

  陸睿卻道:「父親的名聲,便是我們家的名聲。」

  陸睿雖還是少年,卻已經有了功名在身。於時人來說,便是在外行走,也會被正經當作個大人看待。

  陸夫人縱是他的母親,他說話依然是有份量的。

  陸夫人嘆一口氣,道:「你別急,且讓我再看看。這是給你挑妻子,你爹又不能細看人家閨女,總得有個人給你把把關。」

  陸睿抿唇一笑:「有勞母親了。」

  客院裡陸家母子說私房話,這廂溫夫人正在罵溫蕙:「平時的機靈都哪去了?關鍵時候你木木愣愣的!」

  溫蕙捏著袖子只垂著頭不說話。她以前見人從來不會這樣,自己也解釋不清是怎麼回事。

  溫百戶搓著膝蓋道:「好啦,好啦,別罵她了。我見到陸夫人都不自在,何況她。」

  這倒是。溫夫人吐出口氣,道:「陸夫人真是雅緻啊,陸公子也生得真是好,就是瘦了點。」胖瘦高矮,都是相對的。溫夫人這是拿著陸家公子跟自家壯實的兒子們比,便覺得他瘦。

  溫百戶問兒子們:「你們覺得陸公子如何?」

  兩個年長些的兒子還沒說話,老三溫杉已經搶著道:「我看不太行。」

  大傢俱是一愣,溫蕙更是吃驚抬頭。

  溫百戶面色一肅,問:「怎麼?」

  溫杉說:「一看就是弱雞,一拳就能撂倒。」

  房中沉默了片刻。

  溫百戶一腳踹過去:「閉嘴,傻貨!」

  老二溫松揣著手嘲笑傻弟弟:「人家是讀書人,能跟咱一樣?再說了,人家是來跟月牙兒議親的,又不是來跟你打架的。」

  長男溫柏道:「也沒說話,也沒幹啥,除了長得還行,也看不出來啥。」

  居然說陸公子長得「還行」,溫蕙覺得她大哥說話真不怕閃了舌頭。要是從前她就得說兩句,可今天不知道怎麼地,她居然不太好意思為陸公子說話,一直只捏著衣袖在指間搓。

  說起陸公子的相貌,溫夫人沒口子地稱讚:「頭一回見到男孩子家家這麼斯文精緻,連行禮都那麼好看。這南方的孩子跟咱們家裡這些傻蛋真是不一樣啊。」

  溫蕙心想,陸公子何止是行禮好看,他笑起來更好看。

  傻蛋們:「……」

  簾子打起來,楊氏走進來。大家都看向她。

  楊氏麻利地說:「剛過去看了,陸夫人陸公子已經安頓得差不離了。我過去送點心果子,人家已經用上了自帶的。我還瞧見那屋裡都大變樣了,多了好多東西,都是人家自己帶來的……」

  略講了講都看到些什麼,溫家人都咋舌。

  溫百戶窮苦出身,現在雖然過得不錯了,但家人從來也沒有這麼精緻過。便是溫夫人和楊氏,都還偶爾親自下個廚。三個兒子身邊也不過一人一個小廝,只有溫蕙「奢侈」一點,她一個人有兩個丫鬟。

  「陸大人出自餘杭陸家,人家是大戶人家。陸夫人和他門當戶對,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咱們沒法比,沒法比。」溫百戶感嘆說。

  感嘆中帶著羨慕,又為自家能和這樣有底蘊的人家結親不勝欣喜。

  直覺得這門親事一結,自家的門楣都被親家給帶高了好幾分。

  陸家母子是下午抵達,因為下了雪,溫百戶帶著長子迎出去十多里親自接過來的。見面稍稍說了說話,用了些熱茶,便請母子倆稍作休息。

  他們休息了,溫家人可沒有。等楊氏過來回了話,溫夫人便轟了溫蕙回房:「老實待著去,別作妖。」

  溫蕙嘟囔了一句什麼,聽話地回房了。

  溫夫人便帶著楊氏張羅晚飯的事。兩個女人忙忙碌碌,一點不敢馬虎,直到天黑,開了宴。

  溫家人平時不講究,素來都是一家子一大桌。今日裡安排的是男一桌,女一桌,還破天荒地中間支了扇屏風。

  這一日的晚宴,溫家女人可以說是使盡渾身解數盡力地去整治了,唯恐對陸家母子招待不周。

  溫家人亦以為,下午只短暫寒暄契闊,所以才沒有涉及正題,則這場晚宴,才該是陸夫人和他們談及正事的場合。

  哪知道一頓飯吃下來,陸夫人講究的是食不言,多是溫夫人在嘰嘰呱呱,陸夫人若說話,則必落箸。楊氏機敏些,悄悄飯桌下扯了婆母的衣袖,溫夫人才驚覺,訕訕地,也不多說了。

  及至宴罷,留了陸公子與溫家男人們繼續吃飯喝酒,溫夫人請了陸夫人到廳裡喝茶敘話。

  這時候陸夫人話倒多了,但說的都是些風土人情,餘杭特色。又讓僕婦呈上禮單,道:「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家鄉土產,聊表心意。」

  又談起溫百戶搭救陸大人之事,再三鄭重道謝。

  溫夫人只強壓著嘴角的笑意,連連道:「哪裡,哪裡。可別,可別。」一心等著陸夫人話鋒一轉,從救命之恩,跳到兩家聯姻。

  孰料,等了一晚上,也沒等來她想聽的。

  陸夫人倒是興致勃勃問了許多溫家女眷的日常。她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地直接問溫蕙,但大家心裡都有數,說些日常,盡把溫蕙往「賢良淑德」的方向裡誇。

  陸夫人只含笑點頭,間或跟著溫家婆媳倆誇溫蕙一句。

  就這樣,一晚上過去。

  待到熄了燈躺到了床上,溫夫人惴惴:「你說她怎麼就不提呢?總不會是反悔了吧?」

  溫大人說:「不能。要真反悔了,陸大人來封信說就是了,或者乾脆就不吭聲,咱不就都明白了嗎。又何須大老遠請夫人和公子跑這一趟。」

  溫夫人說:「也是。」

  「或許就是想看看月牙兒。」溫大人說,「你想想你看了芹娘多少年,才求了來做長媳的。人家陸公子可是獨子,小小年紀就看得出來以後的出息,就不興人家娘親心裡不踏實,好好看看你閨女麼?」

  「是這個理。」溫夫人拉拉被子,「明天早上我再提醒一下丫頭,可別讓溫夫人挑出錯來。」

  想了想,踢了踢丈夫:「哎,你們看那陸公子如何?我說,你們沒使勁給陸公子灌酒吧?」想到忘記囑咐丈夫兒子,嚇得溫夫人直接坐了起來。

  「我傻麼?」溫百戶無語,「當然沒有。你看陸公子那樣子,像是能踩著凳子跟我們劃拳的人麼?」

  溫夫人這才放心躺下去,又踢溫大人:「人怎麼樣?」

  溫百戶嘆道:「總覺得月牙兒有點配不上。」

  溫夫人大怒:「我女兒哪裡配不上?」

  「你自己的閨女什麼野性子你還不知道麼?」溫大人盯著帳頂,「你瞧人家陸公子,多麼斯文精緻的人啊,連阿杉跟人家說話,都輕聲細氣的呢。我真怕妮子以後和丈夫吵起來動拳頭,一拳頭打壞了陸公子可怎麼辦?陸公子可不比咱家的傻蛋們,不經打。」

  溫夫人噎住,竟無法反駁。氣哼哼地躺下,最後說:「且把親事先定下。又不是馬上就成親,還有時間,我好好殺殺她的性子。」

  「你得了吧。這話你說過千八百遍了,也沒見你把她掰過來。哎喲,別踢這麼狠,碰到我舊傷了。」溫百戶被子一拉矇住頭,「睡了睡了,明天說好要帶陸公子四處看看呢。」

  客院裡,陸夫人叫丫鬟在小炭爐上熱了蜂蜜水給陸睿。

  「不比在家裡方便,沒有醒酒湯,就喝這個潤潤腸胃吧。總強過什麼都不喝。」陸夫人微有不悅,「吃飯便吃飯,你父親又不在,怎地還令你喝酒。」

  陸睿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走出去,人人都當他是個大人看待,唯有他母親,始終都將他看作個孩童。令他不喜。

  陸睿接了蜜水,不以為意地道:「往日裡文會、雅集,也都是要喝的。今日只沾了一點點而已,溫大人和溫家兄弟都十分有分寸的。」說著抿了一口。

  陸睿話語間卻是美化了溫家父子三人,他們與其說是有分寸,不如說是面對陸睿十分拘謹。

  陸睿是個典型的讀書人,他出身書香門第,自小養得談吐得體,令人如沐春風。他年輕清雋,身上沒有酸腐之氣,書卷氣縈於眉間,既清且正。一貫說話大嗓門的溫家父子在他面前,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平日裡那與人勾肩搭背,什麼「四季財」、「五魁首」、「六六六」的,便施展不出來。

  陸睿抿著蜂蜜水,微微抬眼看了陸夫人一眼。她正囑咐丫鬟:「與溫家的人說,不要燒得太旺,我摸了摸,這樣熱騰騰的,晚上睡著怕要燒心。」

  說的卻是那火炕。他們南方人到北方來,最不習慣的便是這火炕。

  陸夫人心裡更覺得,江南那麼多靈秀的女子,壓根就不該找個北方女子做她家的媳婦。

  陸睿不見母親提起親事,便知道她定是還未與溫家人議定,甚至可能根本就沒議。

  陸睿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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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1: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結親

  雪雖然不算大,但一夜未停,第二日起來便銀妝素裹,彷彿世界都滌得一清。

  大周軍隊實行衛所制度,各州府設衛,一衛有若干千戶所,一千戶所下設若干百戶所,視當地是否為軍事要衝決定數量多少。

  溫百戶便掌著青州西南一處百戶所,拱衛青州。

  士兵屯戍墾殖,一個百戶所,差不離百戶人家,便是一個村落。通常會建戍堡作為要塞,士兵駐守、屯田、生活,都依著堡壘。

  若有事,開門可攻,閉門可守。又武風昌盛,莫說兵丁,若真勢急,便是婦人、孩子也可操起搶棒上陣。

  溫家便是生活在這樣的堡壘裡。溫家的宅子也是堡壘裡最大最高的。

  陸夫人起床問起陸睿,便聽僕婦稟報說陸睿一大早就跟著溫家父子出門,說是參觀堡壘去了。

  陸夫人揉著太陽穴:「說是青州,我真信了,還以為是青州府城,誰知竟是這樣的鄉下地方。」

  貼身的僕婦遞上一盅溫得正好的蜂蜜水,順著她說:「是呀,比咱們在餘杭的莊子都不如。您潤潤喉。」

  陸夫人潤過喉嚨,嘆氣:「江南的精緻風景,豈是北邊能比的,也不知道有甚好看,這大早出去,可受得了寒氣。雪還下嗎?」

  僕婦答道:「雪停了,倒也挺好看。」

  陸夫人卻道:「若在家裡,正該行行酒令,做兩句詩,剪一枝瘦梅插插瓶,再照著描一副線圖,慢慢填色。」

  僕婦掩口:「您看此間主人,可是會蒔花弄草、吟詩作對的人麼?昨日奴婢粗粗看了幾眼,沒見到什麼花樹,梅花更是沒有。倒是果樹院子裡不少,棗樹、山楂、柿子……都有。」

  一聽便知此間主人不風雅,算計著過日子倒是把好手。

  丫鬟們都掩口嬌笑。

  陸夫人扶著額角,搖頭嘆氣。

  僕婦貼近陸夫人,壓低了聲音:「讓公子去看看也好,來的時候我便瞧那堡中亂七八糟,牛糞遍地的。公子是多麼清潔風雅的人,讓他看看溫家姑娘是在什麼樣的地方裡長大的,正好掂量掂量,這樣的姑娘配不配做咱們的少夫人。」

  陸夫人卻想起溫蕙一張下巴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剪水似的,漆黑明亮,容色明豔,不由得擔憂。

  陸睿這年紀,可不正是少年人初初長成,知慕少艾的時候。

  溫蕙今日換了身新衣服。

  昨日那身衣服也才上身一天,照往常不會這麼快就換掉,只她今天特別被溫夫人囑咐過,才又換了新衣。

  今日裡溫家人兵分兩路。男人們帶著陸公子出門了,溫夫人婆媳母女三人請了陸夫人到內院敘話。

  來了便請陸夫人往炕上坐,楊氏和溫蕙都坐在下首的錦凳上作陪。三個人都一副端莊架勢,時刻等著陸夫人開口說「正事」。

  偏陸夫人飲著茶,嘗了些乾果,卻只問:「像這樣的冬日裡,都做些什麼消遣?」

  溫夫人說:「沒什麼,孩子們騎馬跑跑,打打雪仗。有時候堡裡也開擂台,大家搶棒上較量一下。您在家都怎麼打發時間呢?」

  陸夫人道:「也沒什麼,無非是作作畫,調調香,偶爾賞雪撫琴,無聊了也打打雙陸,設些彩頭,看小丫頭們投壺取個樂。」

  溫夫人和陸夫人對著笑,心下俱都十分痛苦——她二人不僅隔著南方北方,還文武殊途,又出身天差地別,興趣愛好南轅北轍,想找個共同都有興趣的話題……差不多昨天都說完了啊。

  好在都是當慣了家的主母,迎來送往的經驗也多,遂硬轉移了話題,說起天氣吃食,便是昨天說過一回了,今日還是接著說。說著說著,溫夫人刻意引著,將話題引到了溫蕙身上。

  「去年我感了場風寒,這孩子非要和她嫂子一起下廚,又是煮粥,又是熬藥的。總算是沒白養她一場,知道個孝字。」溫夫人笑道,「如今跟著她嫂子,上上下下給家裡也能搭把手,幫不少忙。」

  陸夫人卻拈著帕子微微掩口,問:「蕙娘侄女平日喜歡讀些什麼書?」

  溫夫人的笑略僵了一下。

  今日裡沒有陸睿在場,溫蕙覺得那種莫名的緊張感不見了。聽到這問題,心中很想說最喜歡讀那些話本子,卻也知道話是不能這樣說的,只能規規矩矩地回答:「讀過三百千,女兒經,烈女傳,還有些佛經。」

  又覺得這話欺騙性太強,終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偶爾也讀些閒書打發時間。」

  這不過是少兒啟蒙的讀物,也算得上是「讀書」?陸夫人一聽便心中微哂,不再報什麼期望了,只覺得溫蕙處處都令人不滿意,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兒媳婦。

  偏這是丈夫定下的,兒子願意的。

  真是叫人煩悶。

  到了中午,溫家僕婦進來稟報:「老爺說,帶陸公子去打獵,不回家用飯了。」

  溫夫人看到陸夫人臉色微變,心裡暗罵溫百戶不事先與她說一聲,忙道:「夫人放心,這附近的山林都是我們去慣了的,沒有猛獸。」

  陸夫人強笑道:「他冬日裡慣常只是暖閣裡讀書寫字,未曾在這雪地中騎過馬……」有心想讓溫夫人派人將陸睿喊回來,不要做那危險事情,只不好開口直說。

  溫夫人雖覺得溫百戶不打聲招呼就帶著陸睿去打獵不太好,但心裡邊對打獵這個事本身並不以為意,要知道溫蕙八九歲上便騎著小馬跟著大人去打獵了,陸夫人這樣養孩子未免太嬌了,更何況陸睿已經是這個這麼大的少年,便道:「夫人只管放心,有我當家的在,斷不會有事!」

  楊氏也是軍戶女子,早習慣這樣的生活,笑道:「還有他們兄弟三個也一起,不會有事。」

  陸睿終究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男子,陸夫人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公然像對個孩子那般管他。聽了這話雖強笑著,那神情卻不太好看。

  溫蕙隱隱覺得母親嫂子說的並不是陸夫人想聽的,然而母親嫂子都沒當回事,她也不好插嘴。

  這一天女眷們互相應酬,都過得辛苦。

  好在楊氏心思靈巧,於兩邊截然不同的婦人間終究還是找到了共同興趣:打葉子牌。

  下午便開了一桌,溫蕙不會打,溫家婆媳、陸夫人,再一個陸夫人的貼身僕婦,湊了一桌。打上牌便不必硬找話題,雙方都鬆了一口氣。

  陸夫人冷眼瞧著,溫蕙在溫夫人身邊伺候茶水,又細心喚丫鬟給火盆添炭。雖沒有江南書香女子的靈秀,但也踏實孝順。人生得不錯,眉眼有種憨憨的老實。若不是要做她兒媳,只是別人家女兒的話,其實倒也可愛討喜。

  只陸夫人眼光高,過去曾拒過好幾家讀書人家的女兒,如今卻要低就個粗鄙武官之女,心裡總邁不過去這道檻。

  她反抗不了丈夫,只能寄希望於兒子能自己嫌棄這門親。

  孰料下午男人們返回,陸睿雖然毫髮無傷,讓陸夫人終於放下心來。但他一張英俊面龐上神采飛揚,顯是心情極好,又令陸夫人心中一沉。

  待用晚飯之時,隔著屏風聽見陸睿喊「伯父」、「大哥」、「二哥」、「三哥」,溫家男人也是左一個「嘉言」、右一個「嘉言」地喊著,時有笑聲,氣氛與昨晚的客氣拘謹全然不同了。

  反倒是女桌這邊,溫夫人等了一天不見陸夫人開口,心中憂慮。陸夫人卻感覺大勢已去,心中沉沉。兩位夫人各有心事,偶爾視線對撞,都勉強笑笑,倒比前一日更客氣了。

  待各自回房,溫夫人焦慮得睡不著:「她今天還是什麼都沒說,她是怎麼想的?難不成看不上我們月牙兒?」

  溫百戶也有點不大確定:「不能吧。再等等,興許明日呢。你看陸夫人帶了多少箱籠來,這裡面肯定有聘禮。」

  又說:「說起來,嘉言這孩子不錯,看著弱不禁風的,倒也還能張得開弓。說是書院裡也學也練,射藝他還考了個甲等。他說明日裡還想繼續出去走走。」

  溫夫人惱道:「以後這事提前打招呼,說也沒說一聲便帶著人家去打獵,我瞅著陸夫人那臉色都變了。」訓完了溫百戶,話鋒一轉,又道:「好好的兒子,不過出去打個獵便提心吊膽的,我看她這是當閨女養。」

  溫百戶笑道:「讀書人家嘛,婦人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能有我夫人這般,那叫什麼?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從前溫百戶在靈山衛還只是個小旗的時候,趕上過海盜登岸劫掠。家裡沒有男人,溫夫人將溫柏綁在背上,一根長槍連挑了六七個海盜,殺得渾身是血。

  連當時的那百戶大人知道了,都為溫夫人豎個大拇指。

  後來那百戶搭上了貴人,要跟著貴人去臨洮,想帶幾個心腹去。溫夫人原就為著溫百戶與娘家不睦,溫百戶不捨得讓她再背井離鄉,便沒去。

  他的結拜大哥老霍帶著媳婦和孩子跟著去了。誰知道後來是條不歸路。

  溫夫人啐他,心裡卻老想著陸夫人的態度,情不自禁地感到擔憂。

  客院裡,陸夫人埋怨兒子:「說也不說一聲就跟人跑去了。這地方咱們一不熟悉地形,二又沒帶許多護衛,這出了事可怎麼辦?」

  「讓母親擔心了,是兒子的錯。」陸睿先認錯,又笑道,「但這裡是溫家伯父的地盤,一草一木他都瞭然於胸。溫家哥哥們個個能騎善射,都是好手,斷不會叫我出事的。」

  實際上他深知若預先告知了母親,母親定要阻撓。他雖已經是秀才,到底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少年,哪有不嚮往「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的。今日裡溫家男人帶他到處參觀,指著遠處山林說「常去那裡狩獵」,他便心裡癢癢,淡淡表達了兩句嚮往之情,溫百戶一聽:「賢侄是讀書人,可曾獵過?」

  他說沒有,溫百戶一拍大腿:「那跟我試一回如何?賢侄可願?」

  他立刻欣然同意。沒有人在身邊約束,果然十分盡興。

  陸夫人怫然不悅:「一家子粗人,哪有不與人家長輩說一聲,便帶孩子做這等危險之事的。」

  陸睿目光一凝,亦不悅:「母親。」

  「知道了。」陸夫人擺手,「你是大人了,總不想我管你。我曉得,故今日裡擔心得不得了,也強撐著不叫溫夫人喊你回來。只你也要體諒我這作人娘親的,那提心吊膽的擔憂啊。」

  陸夫人嘆道:「我跟溫夫人,實在講不上話,她什麼都不懂的,只識得幾個字,不算睜眼瞎罷了。溫家小姐,才只讀過三百千,不過是你四歲的時候就讀完了的東西。我想著你若娶了這樣的妻子,以後就別想著什麼紅袖添香,夫唱婦和了。」

  「那沒關係。」陸睿卻說,「讓她慢慢學就是了,學海本無涯,便是我等讀書人也不敢說就學到頭了,總是活到老,學到老,一生很長,慢慢來就是。」

  陸夫人氣結,又道:「她兄長父親,都是粗魯武人,你以後與他們親戚往來,定有許多不快。」

  陸睿說:「溫伯伯曾徒手殺過狼,也曾上山剿匪,出海殺賊,累積軍功才做到百戶,是勇武果敢之人。溫家兄長們都是直爽豪邁的性子,與他們往來,令人十分輕鬆,並無不快。」

  陸夫人氣道:「你是認定了她了是吧!」

  陸睿想起晚飯時短暫地瞥見了溫蕙。

  今日她穿了鵝黃的襖,芽綠的裙,整個人像水蔥似的嬌嫩。她本來好好地待在她母親身旁,他看過去的時候,她的目光忽然慌亂了一瞬,像被驚到的小鹿,偏還要在大人們面前強裝鎮定,十分可愛。

  陸睿嘴角微微勾起,旋即收斂。

  「母親。」他正色道,「我們來便是為了結親,這是父親的意思。既注定要與陸家結親,母親還是不要再拖了,明日裡將禮過了吧。」

  「畢竟我們是來結親,又不是來結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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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成了

  溫夫人惴惴了兩天,終於在第三日聽到陸夫人含笑對溫蕙說:「我與你母親嫂子在這裡說話便是,你小姑娘家家的,自去玩吧。」

  溫夫人和楊氏頓時精神一振。看溫蕙傻丫頭還想說話,溫夫人說:「你去看看你爹那邊,跟他說雪化了不少,地滑,叫他別帶著陸公子往外頭去了。」

  溫蕙原是這兩天習慣了陪客,下意識地想與陸夫人客氣,此時被母親灼灼的目光盯著,陡然醒悟過來。雙頰熱了起來,忙福個禮,應了聲「是」,匆匆退下了。

  到了屋子外面,冷空氣一吹,猶自覺得臉頰、耳朵還熱著。也是奇怪,明明從小家裡上上下下都愛拿霍四郎打趣她,她從來也沒有這樣過,怎地一對上陸家,她就變得如此怪異。

  「姑娘。」金針照顧屋裡,她身邊跟著的是銀線,「咱們是去找老爺,還是……」

  做丫頭的總有幾分眼色,也看出來剛才屋裡的大人就是為了打發溫蕙出來找的藉口。

  溫蕙搓搓臉,又揉揉耳朵,給自己降了降溫,想了一下,此時心裡不靜,便是回屋待著也難受,且母親交待的事也的確該跟父親說一聲,便道:「走,去找我爹。他們在前面吧?」

  兩人說著,便往前面去。誰知道還沒走到垂花門,遠遠地便看到陸睿捧著一枝梅花走過來。迎面看到溫蕙,少年的眼睛像落了星子似的亮了起來。

  溫蕙只覺得那眼中的亮光帶著溫度,她本來已經降了溫的臉頰又開始發燙,走路的步伐也僵硬了起來,險些順了拐。

  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清雋少年的嘴角好像忽地勾了勾,待再看,那一抹弧度又不存在。他正正經經地,一派光風霽月地走過來:「溫姑娘。」

  溫蕙站住:「陸公子。」

  陸睿問:「溫姑娘可知我母親在哪裡?」

  溫蕙說:「和我母親、嫂嫂一起,在內廳說話呢。」

  「哦。」陸睿說,「那我就不過去打擾她們了,我先回房了。」

  溫蕙問:「公子是從我爹爹那兒過來的嗎?他可是在前面?」

  陸睿點頭:「在呢。我和三哥剛才回來,看到有人來稟事,大哥、二哥陪著在聽。」

  他很自然地喚「大哥」、「二哥」、「三哥」,去掉了「溫」字,透著一股親暱,溫蕙覺得臉上的熱度又上升了。她咳了一聲,問:「公子怎地和我三哥回來?你們出去了?」

  「是,請三哥陪我出去了一趟。」陸睿說。

  「啊!」溫蕙道,「母親便是要我來跟父親說,雪化了路滑,叫他們不要亂帶你出門。」

  「那可遲了。」陸睿以拳抵唇,低笑,「都已經回來了。」

  溫蕙氣惱:「三哥怎地也不跟母親說一聲,我跟母親說,回頭罵他。」

  「最好不要。」陸睿卻笑道,「是我求三哥陪我去的,昨日打獵路上看到一片梅林。只昨天身上沾了血氣,怕污了梅花清香,特意今天換了衣服又去了一趟,這個——」

  他舉了舉手裡的梅枝,含笑問:「你覺得可好看?」

  「好看,是從老梅林那裡摘的嗎?」溫蕙問。

  「不知道,三哥沒跟我說那地方還有名字。」

  「有的。」溫蕙說,「是從前有個書讀得很好的人在那裡隱居,栽下了這片梅林。原本還有一間草堂,都快一百年了,早就沒了,只剩這片梅林還在,我們這裡的人都管那裡叫老梅林。」

  「原來還有故事。」陸睿點頭,道,「這個打算給我母親插瓶去。她喜歡屋裡有鮮香氣,更勝過熏香。」

  溫蕙由衷地讚道:「公子是孝順之人。」

  陸睿道:「嘉言。」

  溫蕙眨眨眼。

  「我字嘉言。」陸睿道,「你我兩家已是通家之好,不必公子長公子短的。我長妹妹三歲,妹妹若不嫌棄,可喚我一聲嘉言哥哥。」

  他看著溫蕙皎白的面孔,嘴角帶著笑,目光中含著期待。

  明明,從前喊「連毅哥哥」那麼順溜,現在一聲「嘉言哥哥」怎地就叫不出口?

  溫蕙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嘴唇舌頭都不那麼聽使喚,費了好大的力,才在陸睿期待的目光中,微微垂首,低低地喊了聲「嘉言哥哥」。

  陸睿嘴角翹起來。他瞥了眼銀線,銀線不由自主地就退了退,給他們兩個人讓出了空間。

  陸睿上前了半步。

  兩人間的距離忽地便近了,又不至於太近而失禮。總之,這半步的距離陸睿拿捏得極好。他放低聲音,道:「今日我母親應該就會把我們的事敲定了,你且放心。」

  帶著梅香的少年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說的話更是讓人臉紅心跳。

  溫蕙一抬眼,正對上陸睿清朗雋秀的眉眼,那眼中帶著笑意,一下子便撞進她的心裡去了。胸腔裡撲通撲通的,一顆心臟像要跳出來似的,太難受了!

  「我、我,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她磕磕巴巴地說。

  陸睿眼看著溫蕙一張清麗面孔飛起了朝霞般的紅暈,連那圓潤可愛的耳垂都粉紅了起來,恐她羞惱,退了半步,含笑說:「那就好。外面冷,妹妹快回屋裡吧。」

  話音未落,溫夫人身邊貼身的僕婦疾步走過來:「公子、姑娘,怎麼杵在這裡說話,多冷啊,快回屋去,不要著涼了。」

  溫蕙問:「黃媽媽,你幹嘛去?」再往那邊走便出了垂花門了。

  「我呀,」黃媽媽眉梢眼角都帶著笑,「夫人叫我去請老爺過去說正事呢。」

  她咬重了「正事」兩個字,看著面前一對少年男女,那臉上喜悅的表情,就差把「有喜事」三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那媽媽快去,莫耽誤了正事。」陸睿讓開一步,斯斯文文地說。

  溫蕙也讓開一步。黃媽媽眉眼帶笑,飛快地福了福,一陣風似的往垂花門去了。

  陸睿收回目光,看向溫蕙,微微一笑:「成了。」

  溫蕙大羞。

  在陸睿這種在餘杭出生,餘杭長大,又隨著父親履任去過不同地方的少年來看,溫蕙雖是百戶之女,但她窩在這堡壘裡長大,跟個鄉下丫頭也差不多了。

  他以為這少女必會羞得跺腳轉身而去,不料少女羞得捏了會兒袖角,卻抬起頭來,說:「嘉言哥哥,有個事,我想跟你說明白。」

  陸睿大感意外,又好奇,道:「妹妹請說。」

  「我……」溫蕙鼓起勇氣說,「我以前是訂過一門親的。」

  陸睿沒說話,凝視著她。

  溫蕙說出了口,緊張感漸去,說話漸漸流暢了起來:「是自小定下的娃娃親,只是後來,那家……」

  「捲入了潞王案。」陸睿說。

  溫蕙頓了頓,大大地鬆了口氣:「原來你知道。」

  陸睿嘴角翹起:「妹妹是信不過令尊的人品嗎?兩家既要議親,自然要拿出誠意,這些前情伯父怎麼會藏著掖著不說。」

  「我不知道,他們又沒告訴我。」溫蕙抱怨,「他們總是什麼都不告訴我。」

  陸睿的眼睛更加明亮:「所以妹妹便決定自己與我說?」

  溫蕙點頭:「是呀,這些事我覺得怎麼都該讓你知道才是。你要是不樂意,咱們這事,便不議了。」只是她前兩天見著陸睿總是緊張,也根本沒有機會單獨說話。

  「妹妹和伯父都是坦蕩之人,可知家風淳厚,我怎麼會不樂意。」陸睿沉聲道,他沉吟一下,抬眸凝視著明豔的少女,「只是我想問妹妹一句,我們訂親以後,可還會念著那家?」

  溫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澈淨,道:「我們家和他們家的事已經做了了結,我心裡已經踏實了,以後不會再想。」

  陸睿點點頭,又問:「妹妹定親時多大?」

  溫蕙說:「五六歲吧。」

  她今年才不過十三歲,潞王案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小小年紀,縱知道自己有門婚約在身,又懂得什麼。

  陸睿還記得前天初見溫蕙之時,少女眼中還閃著好奇,而後目光相撞,他對她一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情竇初開的懵懂怔愣和乍然慌亂,有趣極了。

  陸睿的心裡,「前面那家」便翻篇了。他反而安慰溫蕙:「聽說那家也是無辜被牽扯的,潞王案蒙冤者頗多,我亦為死者惋惜。只是人都沒了,妹妹的人生卻不能停在這,以後還是該好好過才是。」

  溫蕙一怔。

  這其實是溫百戶與陸大人說的時候便含糊了,令陸大人以為霍家已經全沒了,告訴陸睿的時候,便也是這樣說的。

  溫蕙想說人還在,只是……

  然溫蕙雖一直沒明白「淨身」具體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淨身了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卻知道世人大多會覺得這事羞恥甚至厭惡,噁心。特意說一聲「霍四郎還活著,只是做了閹人」,似乎……不值當。

  溫蕙便沒有糾正陸睿,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陸睿溫柔一笑,道:「外面冷,回房去吧。」

  溫蕙嘴角帶著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回了自己的院子。

  誰知道打起簾子一進屋,就聞到了不同以往的香氣。銀線當即便「咦」了一聲,使勁抽了抽鼻子,喊:「金針,金針,這什麼香氣?怎麼好像……」

  金針在裡間笑著說:「你倒說是什麼香呀?」

  銀線使勁嗅嗅,說:「好像……」

  她還沒說出來,溫蕙已經打起裡間的簾子:「是梅花嗎?」

  金針笑道:「還是姑娘鼻子靈。」

  金針坐在炕上,正擺弄一個敞口大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支瘦梅。那梅枝選得好,姿態疏欹,慵懶如美人。與陸睿折與他母親的那支很像。

  金針得意:「看,插得好看不好看?」

  銀線「哇」了一聲,驚奇道:「你哪裡找來的大瓶子?這以前擱在哪兒,我怎麼沒瞧見過?」

  「蠢丫頭。」金針啐她,「連咱們院子裡有什麼都不清楚。自從最後那支粉彩花觚叫姑娘打碎了之後,夫人說了,再不給姑娘添這易碎的物件了。這是我剛才跑到大奶奶房裡借的。梅枝這麼大,小花瓶裝不下,我就記得大奶奶曬嫁妝的時候,有個大瓶子。去跟夏媽媽一說,夏媽媽就給我找出來了。這可是要還的,你們小心點,可別打破了。夏媽媽說了,要是碎了,就讓姑娘一直給虎哥兒做鞋,做到夠賠這瓶子為止。」

  楊氏和溫蕙姑嫂倆自小認識,關係好得如同親姐妹,她的乳母也不怕和溫蕙的丫頭玩笑。

  溫蕙小時候卻是溫夫人親自哺乳親自帶大的,並沒有乳母。等她大些,家裡條件更好了,給她置了丫鬟。若有大事,都是直接去跟溫夫人或者溫夫人身邊的黃媽媽去說。

  這也就是陸夫人不知道,若知道了,必要嘆一聲:小門小戶。

  兩個丫頭嘰嘰喳喳,溫蕙卻扶著梅枝,忽地打斷她們,問:「這哪來的?我是說這花。」

  金針道:「三少爺譴人送過來的,說是老梅林折的。也是稀奇,去過那麼多回,怎地今日突然風雅起來了?」

  銀線卻以手掩口,發出「喔~」的聲音。

  金針奇道:「作什麼怪?」

  銀線笑嘻嘻:「咱們三少爺你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風雅過了?我說啊,這風雅的,肯定另、有、其、人啊~」

  金針打她:「別陰陽怪氣,說清楚了!」

  銀線斜眼看溫蕙,說:「我怕姑娘打我。」

  溫蕙耳根發熱,啐她:「說便說,又沒人做虧心事!正大光明!」

  銀線便把金針扯過去跟她咬耳朵。金針很快恍然大悟,吃吃地笑起來。

  溫蕙一把抱起大瓶:「這個香,放裡面去!」頂開簾子,逃進了臥室裡。

  隔著簾子都能聽見次間裡兩個丫頭嘰咕咕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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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2: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餞行

  溫蕙把花瓶放到炕頭,怎麼看怎麼好看。

  金針銀線在次間說話,沒一會兒金針驚呼了一聲「定下來了?」,又歡喜地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自然是銀線把內廳那邊的事與她說了。

  金針唸完佛,忙起身撩開簾子探個身子進來:「可別上炕亂滾,衣服別皺了!要是定下來,少不得待會還要喚你過去的。」

  溫蕙臉紅紅道:「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溫夫人幾天之前就叮囑過她了。她都省得的。

  金針笑著放下簾子。

  溫蕙聽著兩個丫頭在次間說話。

  金針說:「我是不跟姑娘走了,你跟不跟姑娘去?」

  銀線說:「我哪裡知道,那不得老爺和夫人發話?」

  金針銀線年紀都比溫蕙大。金針更大些,已經許給了堡裡的軍戶人家,再等一年就準備放出去嫁了。

  銀線的年紀正好卡在那裡,陪嫁或者留下嫁人都可,全看溫夫人怎麼安排了。

  金針說:「咱們府裡還是該進點新人的……」

  話說了一半,又閉嘴不說了。這兩年溫家銀錢上有些緊張,雖沒特意剋扣,下人們也是有所察覺的。這卻不是她們該操心能操心的事了。

  丫鬟們的聲音模模糊糊,沒能飄進溫蕙的耳朵裡去。

  她倚在炕上,只捧著臉看著那梅枝,想著在廊下陸睿問她「你覺得可好看」。那時他嘴角含著笑,原來是落在這裡。

  溫蕙覺得臉頰又熱起來。不只是臉頰熱,那熱度一直熱到耳根,熱到脖頸,熱到心裡。

  她捂著發熱的臉頰,望著那散發幽幽清香的瘦梅,咬著嘴唇,無聲地笑起來。

  果然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黃媽媽親自來喚她。

  金針銀線幫她把衣服捋平整,連連囑咐:「可別慌啊!」

  不說還好,說了反而慌。跟著黃媽媽在外面吹了一路風,才鎮靜下來。老老實實地、安安靜靜地,像個書裡描寫的真淑女一般,進了內廳,迎接命運為她定下來的姻緣。

  二人的八字陸大人已經找人合過,全無問題,陸夫人拖了兩三日,得不到兒子的支持,便違抗不了丈夫的指示,強打著精神與溫家正式敲定了這門親事。

  溫百戶說的沒錯,陸夫人帶的箱籠裡,果然有聘禮。

  只是陸夫人道:「這次匆忙,年前怕是趕不及,只能先小定。」

  納吉為小定,納徵為大定。

  原本照著陸大人的意思,陸夫人帶著陸睿來,兩家互相看看孩子,便可將小定、大定的流程,都在年前走完。

  「匆忙」的原因是溫家聲稱要給長輩做道場,硬是往後推到了快年底,年前便來不及完成大定了。

  這事溫家理虧,只陪著笑臉:「無妨,無妨,來年更從容。」

  陸夫人嘆了口氣。

  溫家人只道她嘆今年匆忙,哪知她是嘆,昔日拒了那麼多書香門第的女兒,最後卻娶個百戶之女。

  溫家收了小定之禮,又將溫蕙喚了來,陸夫人親手往她頭上插了支釵。

  那釵頭綴著顆蓮子大的珍珠,光彩瑩瑩,映得溫蕙面龐生輝。少女羞澀地垂下頭去,昔日的頑皮野性都收斂了,一副天真嬌憨的模樣倒也挺唬人的。

  陸夫人自我安慰:好在生得不錯,將來生出來孩兒也好看。

  如此,溫家蕙娘,便定給了餘杭陸家的陸嘉言。

  溫蕙人生第二次訂親,終於知道了羞。後兩日便躲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

  楊氏還跑來打趣她:「聽說有人突然風雅起來,養起了梅枝,我來看看我那支敞口大瓶,可叫人磕碰了沒?」

  溫蕙羞惱道:「若碎了,賠你便是!」

  楊氏啐道:「還敢說,答應我的鞋呢?現今一雙都沒看到。」

  溫蕙哼哼:「這不是忙嘛,等客人走了,就給你做。」

  楊氏笑道:「哪有什麼客人,我看到的都是自家人。」

  溫蕙羞惱,往炕上一躺,拉了個引枕扣在頭上:「我不同你說話了!」

  楊氏忙把引枕拽開:「別亂了頭髮!不好見人。」

  溫蕙眼睛一閉:「不見。」

  渾然是小時候還圓滾滾時撒嬌耍賴的模樣。

  楊氏看著這小姑子長大,小時候像個肉團子,如今也亭亭玉立,再過兩年就要嫁出去了。又不像她,家就在另一處百戶所,騎馬當天能來回。溫蕙以後嫁了,還不知道多久才能見一回呢。這麼一想,心裡就軟軟的,推著她哄:「小樣兒,若你那婆母喚你,你還能不見?」

  溫蕙哼哼:「才剛下定,陸夫人無事喚我做什麼。人家書香門第出身的人,哪這麼不知禮數。」

  楊氏笑得不行,戳她額角:「還沒嫁呢,這胳膊肘已經朝外拐了。」

  她俯身下去,在溫蕙耳朵邊說:「未來婆婆不見沒關係。只是明日他們就要啟程了,娘的意思,最好找機會再和陸公子見見。陸大人在江州做官,陸公子在餘杭讀書,哪邊都不近,沒什麼機會見,還是趁著還在,熟悉熟悉,強過將來兩眼一抹黑地過去。」

  溫蕙坐起來,瞪大眼:「那不是私相授受!」

  楊氏氣樂了,給她頭頂一下:「私什麼私!已經過了明路了哪還有私!」恨鐵不成鋼地戳她:「你呀,心眼子別總這麼實!」

  發愁,這樣的傻丫頭,嫁得遠了,若有事,娘家沒法給她撐腰,也不知道她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來。

  溫蕙護著自己頭髮,不服:「說方也是你們,說圓也是你們。真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對。」

  雖這麼說,就算這兩日裡三餐都躲在房中用,第二天也不可能不去相送,到底還是見到了。

  雪才化了,又下起來。楊氏著人來喊溫蕙:「請姑娘過去給陸夫人陸公子餞行。」

  溫蕙便帶著銀線去了,哪知道半路上便看見了陸睿。陸睿裹著斗篷,捧著手爐站在廊下賞雪。偶有風吹過,細雪飛舞起來,銀光閃閃,謫仙一般。

  溫蕙便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看他。直到陸睿忽然轉過頭來,粲然一笑:「蕙娘。」

  畫卷似的景便活了。

  溫蕙一步踏入了畫中:「嘉言哥哥。」

  陸睿勾唇:「叫嘉言亦可。」

  陸睿總是有本事,一句話便讓溫蕙耳根發熱。

  他看著一臉正經,但溫蕙覺得他骨子裡一定很不正經。哪有正經人總是撩撥別人的。

  偏溫蕙拒絕不了這個人期待的目光。那雙眼睛含著笑意,叫人無處躲。溫蕙最終還是輕輕喚了聲:「嘉言。」

  這一聲出口,溫蕙忽然生出了一種蛻殼而出,真正長大了的感覺。總覺得日常看了無數遍的天、地與人,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而陸睿望著面前婀娜的少女,滿意地笑笑,將手爐遞過去:「怎麼也不帶個手爐,拿著。」

  溫蕙一笑:「我不冷。」又推回去。

  陸睿看她模樣,的確沒有怕冷的模樣,暗想著北方女子的確和南方女子不同,問:「怎麼這麼早就往這邊來?我們院子裡還在收拾東西,母親在內廳和伯父、伯母說話,我打算待會才過去。」

  他這話一說,溫蕙就知道楊氏弄鬼。定是知道了陸睿在庭院裡賞雪,陸夫人在內廳,僕婦們在忙,便趁機給二人製造個見面機會。

  她問:「就回去了嗎?」

  「嗯。」陸睿說,「走得匆忙,實有些失禮。只是要趕著過年,時間有些緊張。」

  搞得陸家母子時間緊張的罪魁禍首,便是溫蕙。

  她不後悔那一趟長沙府之行,卻對折騰了陸睿感到內疚,柔聲道:「那你們路上要小心,年底了,路上不大安生……」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接近年關,路上劫道事件頻發,溫蕙聽父親哥哥們都念叨過。陸夫人和陸睿是兩個這樣斯文精緻的人,由不得溫蕙擔心起來。

  「伯父和大哥親自送我和母親去濟南府登船,你不要擔心。」

  陸睿說完,卻見溫蕙一雙眼睛像會說話似的,明明白白地透出了「我也想去」的意思。真是有趣。

  溫蕙真的是很想去。

  她筋骨隨了母親,雖是女孩,溫夫人卻早就感慨過,幾個孩子裡最適合練武的便是月牙兒。她年紀雖小,功夫可俊,成年的兵丁都不是她的對手。最是愛跑愛鬧,膽子也大破天。

  可陸夫人和陸睿是她的未來婆母和未婚夫,溫蕙也只能想想,然後老老實實地說:「那就好,路上一定小心。」

  陸睿想笑,忍住了。今日一別,下次見面還不知是什麼時候。未婚妻眉目婉麗,皮膚粉白。在這樣的雪中與她這樣說話,多麼令人愉悅。若羞得她轉身跑了,該多麼遺憾。

  他微微垂頭,拳頭在鼻端抵了一下,把笑憋了回去,正色問:「平時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

  自陸睿和他母親來了,溫蕙雖同他見了好幾面,卻只有一次單獨說話的機會。這是好不容易,托楊氏的福,才又有了一次說私話的機會。

  眼前人如玉,雪如煙,溫蕙就忘記了溫夫人事先教她編的「做做針線,給嫂子打打下手幫忙管家」那一套騙鬼的話,說了實話:「每日要晨練、晚練,還要跑馬,閒時爹爹和娘帶我們打獵……」

  陸睿驚訝道:「伯母也會去打獵嗎?」

  溫蕙才醒過來沒照母親教的說,只說都說了,也不能再圓回去,且她本來就不喜歡母親教的那些,便乾脆都說了:「我們家,我娘功夫最好。」

  陸睿:「噫?」

  陸睿這樣的如玉公子,也會露出這樣雙目睜得溜圓的吃驚表情,實在好笑。

  且不再端著裝著,故作淑女,溫蕙也覺得渾身都自在了。先前見到陸睿就容易緊張的感覺也沒有了。她笑笑:「真的。我娘是亭口甄家的女兒,甄家擅槍法,我娘一條銀槍舞起來,可厲害了。我爹也學的是甄家槍法,是我娘教的。」

  陸睿問:「剛才你說晨練、晚練,是練功夫嗎?」

  「是啊。」溫蕙道,「我們兄妹的功夫,也都是我娘教的。」

  陸睿想,這麼說母親也不算全誆他,她的確是會舞槍弄棒的。

  溫蕙從小便熬筋骨練功夫,從來沒有覺得什麼不對。這次母親特特囑咐她,不要提這些,她心裡還挺不開心的。虛頭巴腦地裝形裝了好幾天,這會兒跟陸睿說起來,便不免有些神采飛揚。她想著,要是陸睿愛聽,她就好好給他講講。要講起這些事,她可不怕沒的說,只怕三天三夜都還說不完。

  但陸睿並不十分有興趣。

  他喜歡她婀娜靈秀,喜歡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卻對她舞槍弄棒的事沒有太大興趣。雖不像陸夫人那樣到嫌棄的地步,但也說不上喜歡。

  終究,他是一個讀書人,骨子裡還是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可以坦然接受他的岳父和舅兄們舞槍弄棒,因為他們的仕途便走的是武職。他也可以笑著聽聞他的岳母武藝高強,這聽起來像是旁人的奇聞軼事,還頗有趣。

  但唯獨溫蕙,他未來的妻子,這個要與他舉案齊眉、共度一生的人,他對她的要求與對這些人的要求是不同的。

  他微微一笑,溫聲問:「平時讀些什麼書呢?」

  溫蕙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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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2: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過年

  「那你是怎麼回他的?」楊氏緊張地問她。

  溫蕙說:「我本來想說實話的,最愛看的是三哥那些游俠兒的演義、話本。」

  楊氏大驚:「你說了?」

  「沒有。」溫蕙低頭,「我又不傻……」

  在廊下,在那溫馨的時刻,未婚夫的目光和笑容都溫柔,溫蕙的實話就在舌尖上將要吐出來的時候,卻本能意識到「不可以」。

  不可以這樣說。

  因為這肯定不是他想聽的。

  溫蕙便把那些發自本心的話都嚥了回去,放輕了聲音說:「家裡並沒有什麼書,只偶爾看些閒書罷了。你若覺得有什麼值當好好讀的,不妨告訴我,我叫哥哥們幫我去青州城買去。」

  「哎呀,跑一趟長沙府,竟真的長大了。」楊氏拊掌,總算放下心來,「就是這樣說話,以後都要記著。」

  楊氏心想,婆家就算再好,終究與自己出生長大的娘家不一樣,哪能真的想什麼說什麼。嫁了人,從此就過著和作姑娘時在不一樣的生活了,宛如二次投胎。好在她這胎投得還不錯,不論是婆母還是小叔子、小姑子,都好相處。這也是彼此知根知底,嫁得近的好處。

  只這話,她不好跟溫蕙說,但想著婆婆肯定遲早會告訴溫蕙,便也不操心了,追問:「他呢?他怎麼說?」

  當陸睿眼中的笑意變深時,溫蕙便知道自己應對得正確。

  陸睿說:「也別麻煩兄長們,我看他們都是瞧見書本就頭痛的人。反正這事也不著急,等我回去,尋些書叫人給你送來。」

  溫蕙其實覺得,無論是江州還是餘杭,都離得那麼遠,單單送書來,不太現實吧。她從前對遠的地方沒概念,自從去了一趟長沙府,真正地理解了距離上的遙遠和路途上的困難。

  但陸睿說這話的時候也並不像是說大話。

  他和她不一樣呢,他是個秀才,雖還未及冠,可走到哪裡都被人當做大人看待的。不像她,家裡人什麼的都不跟她說,始終把她當成小孩子看。

  溫蕙羨慕陸睿,心裡又覺得,即便他沒法子真的送書來也沒關係,因為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肯定是發自真心的。

  真心就夠了。

  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什麼都不在乎,就在乎對方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真心。

  這些細膩的小心思,溫蕙並沒有與楊氏說,只說:「雪下這樣大,趕路一定很辛苦。」

  楊氏戳她腦袋:「這怪誰?你說說這怪誰?」

  溫蕙便蔫了,怏怏地說:「也不知道他們到沒到濟南府?」

  陸家母子已經由溫百戶父子護送著上了船,船開了,還能看見溫家人在碼頭上停留,揮手。

  待溫家人轉身走了,陸家母子也才轉身進了溫暖的艙房,丫鬟迎上來幫著解了斗篷,拿到外面去抖雪,以免濕了了艙房裡的地板。

  熱茶端上來,陸睿伸手接過,親自端與陸夫人。

  陸夫人啜了口茶,瞟了他一眼:「行了,滿意了吧?」

  陸睿深深一揖:「多謝母親成全。」

  陸夫人哼了一聲,又嘆氣。

  陸睿也坐下,笑道:「母親別嘆氣。溫家雖差些,卻也沒差到不能接受。我看著一家人都是心思淳厚,相處起來頗令人輕鬆。」

  「那是你們男人。」陸夫人沒好氣地說,「我跟你那岳母相處起來,可真是累死個人,她什麼也不懂,我絞盡腦汁不冷場,唯恐叫她覺得我們失禮,這可真是比過年準備祭祖都累人。」

  陸睿訝然對僕婦說:「快去取木槌來,我與母親捶捶肩,不要累壞了母親。」

  僕婦只掩口笑。

  陸夫人嗔他:「少來這套。」

  陸睿不過綵衣娛親,效果到了就行了。他道:「這次事情順利,父親也會高興的。」

  陸夫人淡淡看了一眼陸睿,道:「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媳婦,跟她母親一般,不過讀過三百千而已,說起什麼都是一臉懵然不懂,以後啊,沒人與你紅袖添香、無人與你詩詞唱和,左右是你自己看上的,到時候不要來怪我。」

  「那沒關係。」陸睿卻輕笑,「蕙娘是個性子溫順的女子,以後慢慢教她便是了。她又不用考狀元,只在我們家,天長日久地,不信熏陶不出來。」

  「再說,還有母親在呢。只要母親肯費費心,將她帶在身邊教導,定能將她教得有模有樣。」

  「都要靠母親了。」

  陸夫人佯怒道:「都說娶了媳婦就可以享清閒,我的清閒呢?這是要我一輩子都給你做牛做馬是不是。」

  陸睿笑著,盡撿好聽的話說,哄著陸夫人開心。

  陸夫人雖作出氣哼哼的模樣,內心裡卻想著兒子的話,有了思量……

  溫夫人原以為,強要溫蕙裝了幾日淑女,等陸家人一走,這丫頭必要野上三天,才能補回本來。哪知道自訂了這門親事之後,從前的野丫頭忽然轉了性子,走路、說話、做事,都顯而易見地比從前穩重了起來,不再嘰嘰喳喳、蹦蹦跳跳了。

  溫夫人私底下跟丈夫嘀咕:「這是因為去了趟長沙府呢,還是因為陸家小子呢?」

  溫百戶哈哈大笑,說:「都有,都有。」

  「不管怎麼著,倆孩子能看對眼,你閨女也有大姑娘的樣子了,都是好事。」 溫百戶是對這門親事實在是滿意。他一個粗漢打拚到今天,竟然與進士做了親家,要是幸運的話,說不定女婿將來也能是進士,那真是門楣生光。

  溫夫人卻嘆了口氣。

  溫百戶奇道:「你嘆什麼氣?嘉言十四就中了秀才,這樣的孩子你難道還不滿意?」

  「你懂什麼。」溫夫人道,「你們男人就知道看女婿前程,卻不知道看婆婆,女孩子嫁過去過得好不好,婆婆有多重要!」

  溫百戶訕笑。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俊俏後生,但一窮二白。亭口甄家是當地富裕鄉紳,根本看不上他這種窮小子。是溫夫人自己看中了他,鬧著非要嫁,還為這個跟家裡弄得很僵,婚後幾乎不怎麼往來。

  尤其是溫夫人將甄家槍法教給了他,更令甄家人不快。

  還是後來他發達了,勤往甄家去示好,兩家的關係才漸漸緩和。

  但他能發達,妻子功不可沒。偏這一點,是他母親的心頭恨,覺得這個兒媳太強,壓了兒子一頭,又欺她與娘家關係不好,大事上雖不敢搗亂,小事上卻處處刁難。

  溫百戶雖內疚,他卻是個孝子,對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寡母不敢違抗。禮法孝道的壓制下,那些年,溫夫人過得並不開心。

  後來溫老夫人過身了,夫妻再說起往事的時候,溫夫人曾道:「得虧是我,要是個真手無縛雞之力的,怕不叫你娘磋磨死了。」

  溫百戶只訕訕,做小伏低地哄妻子消氣。

  因此聽到這話,他下意識地先縮脖子。縮了又醒悟過來,道:「陸夫人又不是我娘,我娘懂什麼,她是個鄉下婦人而已。陸夫人可是書香門第,進士夫人。」

  溫夫人沒好氣地說:「進士夫人又怎麼了?青州府台的夫人不是進士夫人了?不照樣磋磨兒媳。」

  溫百戶搓手:「不能吧?我瞧著陸夫人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看著不像那樣的人。」

  溫夫人出會兒神,嘆氣:「我只怕會咬人的狗不叫。」

  又下了兩場大雪,有些小河的河面都凍上了,很快就過年了。

  溫百戶帶著闔家去給自己的上司賀千戶拜年,男人們在前宅,女人們在後院,各自寒暄道賀。

  溫夫人領著兒媳、閨女給賀夫人拜年。

  賀夫人笑問:「聽說蕙娘定了門好親事?」

  這可是最近溫家最有臉面的事。溫夫人精神一振,假假地謙虛:「瞧您說的。要是別人,我就臉大點吹個牛,在您面前,我哪敢這樣說。」

  溫夫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賀夫人也是讀書人家出身的。

  賀千戶和溫百戶這種泥腿子出身的軍戶不同,他是京城某個侯府的庶子,賀夫人的娘家也是文官之家。

  賀夫人得了奉承,掩袖笑,笑完又細問。溫家全家都在得意這門親事,女婿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功名,溫夫人哪憋得住,便打開了話匣子。

  溫蕙羞得臉通紅。

  賀夫人笑道:「看蕙娘,也知道羞了,這可真是長大了呀。」

  對自己女兒說:「你帶蕙娘去找馨馨玩去吧。」

  賀小姐捂著嘴笑,扯了溫蕙的衣袖:「跟我來,帶你去見我表妹。」

  溫蕙從前天真嬌憨又頑皮,卻也爽朗不矯情,性子討喜。賀小姐被母親拘得嚴格得多,十分羨慕她能到處野。兩個人關係頗不錯,也算是閨中密友。

  賀小姐的表妹馨馨跟溫蕙差不多年紀,人也天真,她見著溫蕙便誇她:「呀,你長得真好看。」

  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說話又好聽,溫蕙便立即喜歡上她。

  三個女孩很快就說到一塊去。

  溫蕙問起馨馨怎麼會來山東過年,馨馨撇嘴:「我也不樂意大冬天地往外跑啊。」

  說起來才知道,原來馨馨的一位堂姐最近遭了血光之災,竟摔斷了腿。找了白雲觀的道士算了一卦,說被人妨了,算來算去,妨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馨馨。

  破解方法也簡單,道長指了個方位,讓馨馨往那個方向避到年後即可。馨馨的那位伯母當即便表示,自己娘家在那個方向正有個莊子,可以將馨馨安置在那裡。

  「我娘氣壞了,當即便說,只怕莊子離得太近,正不了我堂姐的運勢。」馨馨氣呼呼地說,「她說,若往那個方位去,正好直指青州,不如讓我走更遠些,到我姨母這裡來。於是我們便來了。」

  溫蕙目瞪口呆:「這、這也太過分了吧?」

  馨馨嘆口氣:「誰叫我們這一房,都是庶出的呢。」

  原來馨馨家是個大家族,至今聚居。賀夫人姐妹的父親,是庶出的,仕途也不出挑,在家族中說話沒什麼底氣。她這位堂姐,卻是家中最貴重的那一房裡最受寵的嫡出女兒。

  溫蕙同幾個哥哥全都是溫夫人所出,溫百戶也沒有妾室。溫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大家族的復雜。又與馨馨聊天,言談中感受到文官之家與他們武官之家頗有許多不同,不由惴惴。

  但想想陸睿家裡,他這一房三代單傳了,人口要簡單得多,又偷偷拍拍心口,覺得自己十分幸運。

  待溫夫人跟賀夫人說完話,領著溫蕙回去,賀小姐並馨馨一起去了賀夫人跟前。

  賀夫人問起外甥女和溫蕙可處得來,馨馨說:「蕙娘十分可親呢。」

  賀夫人笑道:「是呢,打小我就喜歡這丫頭。」又道:「她那『連毅哥哥』沒了,我和莞莞還替她惋惜了一陣子,沒想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又結了一門好親。」

  馨馨好奇問:「什麼『連毅哥哥』?」

  賀小姐掩袖笑,說:「她呀,從前訂過一門親,那家姓霍,名什麼我不知,只知道字連毅。你道我是怎樣知道的?這傻丫頭,小時候可不知羞呢,成天跟我說長大了要跟『連毅哥哥』去臨洮。我們幾個閨中好友,都時常拿這個『連毅哥哥』打趣她。」

  「然後呢,怎地就沒了?病死了嗎?」馨馨問。

  「唉。」賀夫人說,「聽說是捲入了潞王案,全家都沒了。」

  馨馨恍然:「潞王案我知道,就前兩年的事嘛,京城也死了好多人呢。家裡都拘著我們不許亂跑,那段日子都沒有人辦茶會、詩會了。在家裡悶得我要發芽了。」

  賀夫人揮揮手:「不說這個了,大過年的,喪氣。」

  馨馨和溫蕙投契,過完年便拉著賀小姐常找她一起玩耍。

  一直到她回去京城,還曾寫過一封信給溫蕙,給她寄了些京城的特產。

  只後來兩個人失去了聯繫。再後來時間流去,成親嫁人,相夫教子,跟著夫婿宦海沉浮,便將少時有過短暫交集的溫家姑娘遠遠地拋在了腦後,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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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2: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請期

  卻說陸睿母子回到江州,陸大人問:「如何?」

  陸夫人淡淡道:「還好。」

  陸睿卻道:「甚好。」

  陸大人便心下有數,呵呵而笑。

  一家三口團聚,好好吃了頓飯。待用完,圍坐起來喝茶,陸睿便給陸大人講起溫家諸人:「溫家大哥、二哥都沉穩,三哥略活潑些,但心思簡單,好相處……」

  「爹的眼光還可以吧?」陸大人拈鬚微笑。

  陸睿大拍馬屁:「父親的眼光當然沒得說。」

  陸夫人無語地扭過頭去。

  陸大人忽然道:「娘從餘杭來了封信。」

  陸夫人眉心便是一跳,忙問:「可是有事?」

  她這婆母不是省油的燈,若不是為著子嗣,只怕當年丈夫外出為官都不會叫她跟去。後來她生了陸睿,便被婆母叫回了餘杭,反送了兩個妾過去給她丈夫。

  可笑老太婆想要妾室為陸家開枝散葉,那兩個卻彷彿不下蛋的母雞,連點消息都沒有。婆母還想送第三個過去,幸而公公明理,斥了婆母。丈夫又寫信來,道是正室不在,很多交際妾室做不來。

  婆母這才鬆口放她往丈夫任上去,卻又要留陸睿在餘杭。幸而那時候陸睿小,一離開母親,哭得昏天黑地,飯也吃不下,吃了又哭吐。陸老夫人看著實在沒辦法,黑著臉讓陸睿跟她一起去了。

  只是後來陸睿進學,家裡為他安排進了餘杭的梧桐書院。再後來公公去世,陸夫人和陸大人回家守孝三年,好不容易起復了,陸老夫人年紀大了,不願意離開舒服的老家跟著兒子仕途遷移,又被兒子要求著不能不放陸夫人去,卻隔一兩年就要「病」一回,喊陸夫人回去侍疾幾個月。

  故陸夫人一聽到老夫人來信,就眉心直跳。

  好在陸大人下一句就解了她的憂心:「無事,就催睿兒趕緊回去讀書。」

  雖放下一顆心,但想到兒子年後又要回餘杭去,陸夫人又捨不得。尤其想到,休沐日自己的兒子便要到老太太跟前替他父親盡孝,心中尤其耿耿。

  不想陸大人說:「正有個事與你們說,過了年,睿兒不用回餘杭了,這事已辦成了,年後你便去三白書院進學。」

  三白書院的名聲更盛於梧桐書院,陸睿聽了雖意外,但更多驚喜,欣然應了。

  獨陸夫人心驚,問:「已經定了?」

  「定了。」

  陸夫人袖子裡掐住自己的手指,強笑:「可與母親說了嗎?」

  「自然說了。」陸大人拈鬚,「我回信裡跟母親說,請她老人家不如一併挪到這邊來。江州、餘杭,氣候水土都差不太多,應該問題不大……」

  真是怕什麼來了什麼。

  陸夫人一聽書院的事,第一個想法就是陸老夫人會不會一起過來。要知道這幾年陸睿在餘杭讀書,盡孝膝下,老夫人可是把他看作眼珠子似的。就連陸睿身邊的丫鬟,都是老夫人的人,她都插不進手去。

  倘若老夫人真的跟著一起來了……

  陸夫人狠狠掐自己手心,笑得賢惠:「正該這樣,不然睿兒也過來了,母親一人留在餘杭,豈不孤單寂寞,也顯得我們不孝。」

  陸大人欣慰道:「正是。」

  只是陸老夫人卻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孤單寂寞」。

  餘杭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陸大人這一房雖人丁單薄,但陸家闔族都在。老夫人熟悉的人都在此處,許多老太太彼此作伴已經很多年。

  陸老夫人接到陸大人的信,很是不開心,卻也不能妨礙陸睿的進學。

  她身邊的心腹媽媽問:「那您是去還是不去?」

  陸老夫人又猶豫,想了好幾天,跟族中的老妯娌、小媳婦們打了幾天葉子牌,有一個老妯娌勸她:「年紀這麼大了,別老盯著兒子媳婦了。你看四房的七嫂子,從前對媳婦多麼苛刻,現在躺著不能動不能言,過得怎樣不是全看媳婦的良心?既老了便服老,好好在家享福便是,何必去給兒子媳婦添亂。」

  陸老夫人雖氣哼哼地,終究還是不願意離了這熟悉的環境去陌生的地方,給兒子回了封信,叫他務必督促陸睿用功讀書,卻拒絕了兒子前往江州的邀請。

  陸夫人過了個極為不開心的年節,提心吊膽地等到了年後,接到這封信,只覺得柳暗花明,喜從天降,守得雲開見明月!

  她藏好喜悅,建議陸大人:「不如送阿玲、阿芸回去,替我們在老太太膝下盡孝。」

  阿玲、阿芸便是當年老太太給陸大人的辦的兩個美妾。也曾受過陸大人的喜愛和寵愛。只是許多年過去,妾還是妾,卻不美了。寵愛也早就被陸夫人後來給陸大人安排的年輕美妾奪去了。

  兩個中年婦人早就是陸宅中的透明人,陸夫人每次回去「侍疾」都帶著她們。她們如今年老色衰,也早不敢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在老夫人面前給陸夫人上眼藥。

  如果說送年輕的美妾去,陸大人未必捨得,但要送這兩個膝下無出的老妾……陸大人慷慨答應:「正好,她們原就是娘身邊出來的人,也知道娘的喜惡,正正好。還是你想得周到。」

  陸夫人溫柔一笑。

  老夫人這件事踏實了,陸夫人心裡安定了,便著手另一件事:「給陸家的禮已經備好了。」

  許多人家若年紀合適,便將納徵、請期的禮一並完成了。但溫家女兒還未及笄,陸大人想著溫家怎麼都會再留她兩年。又因為嫁得遠,說不定還要比尋常多留一兩年也是情理中事。他便沒有打算現在就行請期之禮。

  不料陸夫人頓了頓,道:「我想請老爺修一封書與親家,將溫姑娘接到江州來。」

  陸大人「噫」了一聲,詫異道:「為何?」

  陸夫人嘆口氣,道:「老爺選的人家,惇厚是惇厚,只終究跟我們家是不一樣的人家。溫家姑娘只讀過三百千,又長在那樣的鄉下,老爺一句『聘了作媳婦』,便甩手給我,真是省心,卻不知道我都要愁死了。溫家沒甚根基,我看了好幾日,覺得實在不行。這媳婦啊,得從頭教。我想來想去,與其她將來嫁進來處處碰壁,磕磕絆絆的。不如趁她現在小,接過來養在我身邊,好好教導,說不定還能掰得像個樣子。」

  陸大人問:「這麼為難嗎?」

  陸夫人一甩袖子:「於老爺,自然是不難,於我,可是要愁死了。娶個媳婦什麼都不懂,以後睿兒在江州與人交際,只怕是處處紕漏,叫人笑去。老爺自己掂量。」

  陸大人為難:「這卻要怎麼說?不大好聽……」

  豈止不好聽,根本是欺負人。通常來說,講究的人家,年輕男女訂了親,婚前都還要避嫌。開口要將人家姑娘接過來養,人家又不是死了娘。

  這話一張口,只怕溫家要惱羞成怒。

  陸夫人想了想,道:「那不若直接請期,定下日子,今年抬過門。」

  陸大人說:「還太小吧。」

  陸夫人一笑,道:「無妨,可以跟親家說好,先不圓房。待及笄了再說。」

  陸大人覺得可以,同意了:「那便盡快卜算一下吉期。」

  吉期算出來,一個九月,一個十月,一個來年三月。

  陸大人找個日子將這事告訴了陸睿。

  陸睿過完年便已經去了三白書院,休沐日回來聽到這事,先驚訝了一陣,有些猶豫:「恐她年紀太小,過早離家……」

  陸大人擺擺手:「難道我家以後不是她家?她來了,是我家媳婦,我們陸家還能虧待她不成?」

  又道:「這的確是我粗疏了,你母親顧慮得很是,不若趁她年紀小,養在我家好好教導。江州這裡,總勝過鄉下塢堡。」

  陸睿覺得有道理,又想起溫蕙皎白的面孔,剪水雙瞳,他自然是願意讓她早些來到他身邊的。想通了,便欣然道:「也好,總之,我們好好待她便是。」

  陸大人親手寫了請期的紅箋,並修書一封,派了身邊得力的幕僚,帶著家中管事和陸夫人的心腹僕婦,往青州送去了納徵之禮。

  陸大人是進士出身,文字功夫自然是有的。這封書信將溫蕙將來嫁到南方將要面對的南北差異、家庭差異都說得清楚,又將自家的顧慮委婉道來,最後十分客氣地表達希望溫蕙提早過門的期望。

  他寫得婉轉,用詞也謙卑柔和,但還是把溫夫人氣炸了。

  「月牙兒才十三!都還沒到十四的生辰呢!她又不是不知道!當我們是什麼寒門祚戶,要巴巴地把閨女送過去作童養媳是怎地?」溫夫人暴躁,「我就知道,會咬人的狗不叫!一叫就咬一大口!」

  溫百戶卻搓膝蓋:「其實吧,說的也有道理。你瞅陸夫人,說話細聲細氣的,咱丫頭聲音能蓋過她兩頭。若是讓她帶在身邊教,還不若就趁著年紀小……」

  「呸!」溫夫人怒目,「我是死了不成?我自己的閨女自己不能教了?」

  陸大人寫得再委婉,那意思在嘴裡嚼一嚼,終究還是能品出其意的——陸夫人便是嫌棄溫夫人教女兒教得不好,要親自教。

  這可真是,把溫夫人的臉撕下來往地上踩呢!

  果然是一大口!

  溫百戶抹抹臉上吐沫星子,才轉過這個圈來,趕緊說:「別生氣,別生氣,這不是商量呢嗎?那什麼,老吳,看看信上還寫啥了?」

  溫百戶根本不識字,信是叫幕僚給念的。

  這是溫百戶唯一的幕僚,是個窮困潦倒的秀才,有一年荒年險些餓死,叫溫百戶救了。那時溫百戶剛升作百戶,正需要個人幫著處理文書,吳秀才便趁勢留下,做了他的幕僚。

  他妻子早逝,孤身一人也無子女親人,在溫家一待許多年,已經和溫家親如一家。他甚至還兼作了溫家的大管家,溫家兄妹也是他開的蒙,帶著讀的書,是什麼事都可以放心交給他處理的。

  吳秀才一邊念一邊還得給解讀,要不然東家夫婦可能聽不懂。

  溫夫人也怒聲喝道:「對,接著念,我看看他們陸家還要出什麼么蛾子!」

  吳秀才抖了抖信紙,繼續往下看,忽然「噫」了一聲,道:「陸大人說,咱們姑娘年紀還小,早早離家,不免叫人憐惜。若咱家許了吉期,陸大人願意拿出餘杭老家的二百畝上等水田贈予咱們姑娘,算作姑娘的嫁妝,以作補償。」

  溫夫人忽然失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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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丁香

  這二百畝地的許諾一出,房間裡突然安靜。

  溫百戶眨了半天眼,才問:「二百畝?算作嫁妝?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沒聽錯!」吳秀才說,「還是餘杭的上等田!水田!不比我們這裡!是餘杭呢!」說著喃喃地算起來,憑著對南方一點粗略的瞭解,估算起這二百畝地的價值來。

  溫百戶便看向妻子。

  溫夫人的臉色極其精彩。

  溫夫人有個大心病,便是溫蕙的嫁妝。這樁婚事好得叫別人眼紅嫉妒,唯獨就是溫蕙的嫁妝太薄了。

  二百畝……

  那廂吳秀才已經算出來:「就算畝產兩石,一石五百錢,一畝的收成可以折一兩銀子,二百畝就是二百兩一年。這是收成,如果佃出去,姑娘收三成租,一年到手淨落六十兩。不不,這是按北方旱田的均產來算的。這可是餘杭的上等田,是水田!這得翻兩番,不,三番才是,且就略算一年一百五十兩吧。這要是算作嫁妝,月牙兒一年能多一百五十兩的私房錢!太太!太太您看這個!」

  別人沒心動,吳秀才先心動了。

  月牙兒是他看著長大的,讀書識字是他開蒙的,對他這無兒無女的老鰥夫來說簡直就是半個閨女了。

  兩年前霍家的事,都是他跟著溫百戶東奔西跑上下打點的,家裡的浮財變賣都是經的他的手,沒人比他更清楚溫家的底子了。要說起賬目,溫百戶兩口子都還不如他更知道自家。

  說什麼讀書人視金錢如糞土,放屁!不知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麼!

  月牙兒要是能有這二百畝上等水田添妝,一年有一百多兩銀子傍身,就能過得體體面面,不用摳摳索索了!而且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既給了月牙兒作嫁妝,那便是一輩子!

  吳秀才能想到的,這書房裡的人都想到了。

  溫百戶眼巴巴地看著妻子。

  溫夫人的臉一陣白一陣紅,一時咬牙,一時握拳……

  大人們的糾結溫蕙一點也不知道。她正在屋裡被金針銀線和楊氏圍著,打開陸睿給她的箱子。

  箱子不大,做工雕花卻很精緻。楊氏湊過去聞了聞,說:「是香樟。」香樟的木頭防蟲防腐,不論是放衣服還是放紙張書畫都是最好的。

  金針、銀線都著急:「姑娘,快打開!」

  溫蕙被她們催著只能掀開了箱蓋。

  丫鬟們「呀」了一聲:「這麼多書呀?」

  滿滿一箱,都是書。楊氏捂嘴一樂:「得,這是要把我們月牙兒也養成秀才?」

  大家笑著,紛紛去拿書。楊氏識字,拿眼一看,有游記,有方志,有詩集,還有幾本倒是話本,粗略一翻,講的都是烈女節婦,斷不是那等「小姐私會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會教壞人的書。

  「咱們姑爺真有心。」楊氏忍不住誇,「這都是適合女兒家看的。」

  再翻,竟還有本字帖。楊氏大樂:「真要你考秀才不成?」

  溫蕙沒理她的調侃。她拿起一本詩集翻了翻,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她摩挲著那書的封皮,心想,他竟真的送書來了。

  一時想起最後那日廊下,少年冰潤如雪,又溫潤如玉,眼帶笑意,說讓她別給兄長們添麻煩了,讀書這件事,他來辦。

  好像小時候背著母親偷吃糖的感覺,躲起來無人發現,那一絲絲的甜沁入了心裡。

  溫蕙的嘴角才忍不住勾起,金針銀線在箱子裡翻騰著,忽然道:「咦?下面還有東西?」

  兩個丫頭把書都掏出來,胳膊伸進去,又掏出個匣子來:「這是什麼?」

  她們把匣子遞給了溫蕙。溫蕙在三個人六隻眼睛的好奇目光下打開了匣子,頓時怔住了——匣子中橙光閃閃,竟是一對釵,一對簪,一對丁香。

  「嘖嘖嘖!」楊氏伸手拿起小對釵,「藏得可真深。」

  那金釵小巧,正適合少女。楊氏拿在手裡掂了掂,比預想的輕些,大約是空心的,但的確是赤金的。可知定是少年人用私房錢置辦的。

  但雖然是空心的,那花樣子可真精巧,從未見過。不算金價,光是這手工,花費都不會少。

  「姑爺有心了。」楊氏忍不住讚嘆。

  溫蕙也是驚呆了,她還沒有過這樣精緻的首飾,不要說還是赤金的。她不由有些不安,扯了楊氏的衣袖:「嫂子,這合適嗎?我該收嗎?」

  「傻子,這是你未來夫婿的心意,自然要收。」楊氏食指推她腦門,道,「從前連……咳,那誰,不也是經常給你寄東西來。」

  但從前連毅哥哥寄來的東西都是小孩的玩意。

  九連環,魯班鎖,牛筋彈弓,泥娃娃……雖有趣但不貴重。

  他最後一封信裡,因她之前在信裡抱怨過說溫夫人不許她摸真槍,她練槍都只能用白蠟桿子,他還許諾說,等以後給她打一桿好槍。要銀光閃閃,槍頭還綴著紅纓。

  自那之後就沒有信了。她偶爾想起來問,大人們便說連毅哥哥領了軍職,自然有正事要忙,哪能成天只想著給她寫信送東西。

  她信以為真了。

  溫夫人後來又說她長大了,該避嫌了,以後不許和霍四郎私自通信了。

  她也聽了。

  霍四郎漸漸地淡出了她的生活,要不是跟陸家議親這件事必須告訴她,她都不知道他遭了那麼大的難。

  楊氏見溫蕙忽然怔忡,還以為這實心眼子的小姑子還在擔憂,失笑道:「別怕,都從爹娘那裡過過了,走了明路的。」

  溫蕙回神,這才放心,拿起來細看。

  兩個丫頭一直驚呼不斷。

  「看這個花紋,多精細!」

  「是鏤空的,能看透過去!」

  「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首飾!」

  楊氏道:「這定是江南樣式。江南流行的東西,要傳到咱們這邊,都得晚上一年半。誰要是能比別人先用上,那可真是出風頭!」

  「不出!」溫蕙忙把匣子扣上,囑咐丫鬟們,「咱們不出這個風頭。」

  她耳垂都粉了。

  三個人捂著嘴直樂。她們哪會放過溫蕙,最終還是壓著她,硬給她戴上了那對精緻的金丁香。

  新炸的金子明閃閃的,精巧的造型在圓潤的耳垂上格外亮眼。溫蕙雪腮暈紅,脖頸纖美。楊氏一眼望去,全是少女的美好。

  真是讓人羨慕的好年華。

  幾個人還想給溫蕙試戴其他幾樣,溫蕙不激烈地抵抗著,院子裡卻忽然聽見黃媽媽的聲音喊:「姑娘,姑娘,太太喚你前面去。」

  楊氏道:「喲,快去。」

  金針銀錢忙幫著她捋了捋頭髮和衣襟:「好了好了,能見人。」

  都忘了換下耳朵上那對金丁香。

  跟著黃媽媽去了溫夫人那裡,卻見溫夫人正坐在炕上發呆,神情有些莫測。

  溫蕙喊了聲「娘」,過去上了炕:「叫我啥事?」

  溫夫人一抬頭,還沒說話,先被閃了一下眼。

  冬日屋子裡最明亮的便是窗邊,陽光透過窗紙,朦朧明亮。女兒眉如春山,耳上一對金丁香在朦朧中閃爍點點金光。

  溫夫人便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時候打的?」

  溫蕙莫名:「什麼?」

  溫夫人說:「你耳朵上的,這對丁香什麼時候打的?」

  要知道家裡女人已經很久沒有打過新首飾了,倘若是楊氏,溫夫人不會問,楊氏有嫁妝,有自己的私房錢,她添東西溫夫人不會管。但溫蕙是家裡的小閨女,是從她手裡拿錢的,怎麼竟不知她何時添了新首飾?

  溫蕙摸了一下耳上丁香,微微羞澀:「陸嘉言給我的。」頓了頓,想到那箱子書說是過了明路,但爹娘肯定都沒仔細看,要不然怎麼不知道箱子底下還有一匣子首飾呢,補充道:「就放在書箱裡,裝在一個匣子裡……」

  說著,卻見溫夫人神色怔忡,她停下,想到家裡現在除了招待陸家來下定的人之外,沒有其他的事,小心地問:「娘,怎麼了嗎?」

  她想,雖然楊氏說了可以收,但如果母親說這樣不好的話,她就立刻把這一匣子的東西交還給陸家的人。

  溫夫人卻並沒有說不好,反而道:「是嘉言準備的嗎?他有心了。」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溫蕙看不懂母親這情緒了,這到底是覺得好,還是不好呢?

  她不知道,陸嘉言這一點貼心的舉動,卻幫著溫夫人終於做出了決定。她對黃媽媽說:「你去給老爺傳個話,就說我同意了,明年三月是個好日子。」

  黃媽媽看了溫蕙一眼,掀開棉簾出去了。

  「我爹在哪呢?」溫蕙問,「什麼明年三月?」

  溫夫人道:「陸家人把請期的紅箋一並送來了。」

  溫蕙「呀」了一聲,臉熱起來,囁嚅:「這,這就來了嗎?怎麼這麼早。」

  溫夫人望著這女兒,百感交集。明明昨天還是小肉團子呢,怎麼今天就香腮如雪,耳墜丁香了呢?

  這麼快就要去做別人家的人了。

  「娘?」溫蕙察覺出了母親的不對勁,有些忐忑。

  溫夫人長長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已經決定答應陸家了,日子定在明年三月。」

  溫蕙吃驚不小。縱然現在陸家就請期,她也想不到會定在明年。

  「這……」她喃喃,「太早了吧,三月的話我,我還沒及笄啊。」

  溫夫人的眼淚吧嗒就掉下來了。

  她素來是家裡的鎮宅神,便連溫百戶許多事都聽她的,她眼淚一掉,溫蕙驚呆了。

  她這娘,她這厲害的娘,竟也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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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溫良

  「所以就是這樣。」溫夫人把陸大人寫在信裡的考慮一條一條都對溫蕙講了,她吸吸鼻子,說,「你看你那婆婆,那幾天應付她可真把我累死了,比應付賀夫人累一百倍。賀夫人雖然也是書香出身,但她嫁給了武將,又在這裡已經這麼多年了,早就被咱們同化得差不多了。可你婆婆,那才是真真的書香之女,進士妻子。以後,你嫁過去,要應酬的,全是這樣的人。」

  「我想了,我是真教不了你。我也就是個鄉紳之女,你爹大字都不識一個……文武相差這麼多,她們那些講究、規矩,咱都不懂。」

  「我本是不同意的。你還這麼小,這麼早就離家,離得又遠,不知道幾年才能回一次娘家。」

  「只是……」溫夫人說,「陸家也很有誠意,陸大人說,我們要是允了,就拿出餘杭的二百畝水田給你,算作你的嫁妝。這以後的收成,就是你的私房……」

  溫蕙忙道:「娘,我不在意這個的。」

  「傻孩子。」溫夫人嘆道,「傻孩子呀。你還不懂……」

  誠如吳秀才所說,若有了這二百畝水田傍身,月牙兒就不用摳摳索索地過日子了。

  溫夫人比誰都懂「摳摳索索」是一種什麼感覺。家徒四壁,一家子吃她的嫁妝。亭口甄家也就是個富裕鄉紳而已,能給閨女多少嫁妝?

  眼看著嫁妝一點點地減少,那種摳著錢花的感覺,太難受了!

  她在閨中做大小姐時,何曾過得這樣寒酸過。

  之前將月牙兒訂給霍家。霍家當年跟著趙百戶追隨了貴人去,霍大哥比她男人早做上百戶,家底也比溫家厚實。連毅那孩子還是么子,嫁過去做么子媳婦,還不用撐門立戶,多麼地自在啊。

  唉……

  霍家壞事後,原也是想過本地找個差不多的人家,不想陸家這門親從天而降。她這輩子是受夠了下嫁的苦,當場就應了這門親。

  只高嫁也有高嫁的難處,想來以後會約束得狠些,但總不會經歷她經歷過的那些。她經歷過的那些,都不想溫蕙再經歷一遍。

  溫蕙只是不想溫夫人為她嫁妝少的事難過而已,其實她不知道溫夫人說她「不懂」是不懂什麼,感到微微的困惑。

  溫夫人把話含在了嘴裡。當年她鬧死鬧活要嫁給一個窮小子,她的爹娘也說過她「不懂」,她只不信。這人啊,自己不經歷,別人再怎麼跟你說都是沒用的。

  「我左右為難,本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她瞧了眼溫蕙耳朵上閃著光澤的金丁香——小小巧巧,精緻簡約,正襯她的年紀和容貌,可知陸睿是用了心思的。

  陸睿的這份心思,幫助她作出了決定。

  她的自己的臉面算什麼。月牙兒遲早要做陸家的人,早出閣一兩年,好處是看得見的。

  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能讓她以後少許多狼狽,多許多從容。

  女人在婚姻中能從從容容,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

  陸家這門婚事,真是天降姻緣。若錯過了,憑他們夫妻倆,再沒有能耐給溫蕙尋這麼好的一樁親事來。

  「娘,你別為難了,我嫁就是了。」溫蕙卻不在乎地說。

  「傻丫頭。」溫夫人問,「你不怕呀?」

  溫蕙皺皺鼻子,有點驕傲地說:「我可是單槍匹馬能走長沙府的人。我在路上打退了好幾撥剪徑賊呢,我還打了一個人枴子,嚇得他給我跪地求饒。陸家難道還能比這外面的賊人更惡?一家人都文縐縐的,說話細聲細氣,有什麼好怕的。」

  當年,溫夫人的娘也是擰著她的手臂罵她:那姓溫的小子不僅窮,還有個把他帶大、視他如命的寡婦娘,以後有你受的!

  溫夫人也覺得不怕。一個滿身補丁的鄉下婦人而已。她的功夫比兄弟們都俊,還能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鄉下婦人給欺負了去?

  誰知道後來,欺負她的果真就是這個鄉下婦人。她婚姻中的狼狽幾乎都來自於這個目不識丁的愚蠢婦人。

  這是她的婆母,是辛苦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節婦。面對這個動輒坐地拍著大腿嚎哭的婦人,她渾身的功夫都沒處使,最後先低頭的總是她。

  可這些,都不足與溫蕙道。便是現在與她說了,她活脫脫便是一個當年的自己,上一輩過來人講的話,根本聽不進耳朵裡去,裝不進心裡去。

  溫夫人長長地吐一口氣,只鬱鬱道:「你若去了,人生地不熟,飲食規矩皆不同,你不怕?」

  溫蕙覺得現今這世上,最讓她怕的只有陸睿的笑。

  他在陽光或者細雪裡笑起來,就讓她手腳發軟,腦子發懵,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除此之外,有什麼可怕的。

  又想到嫁去了江州,便能日日看到他的笑,她便眼睛明亮,嘴角帶著笑:「不怕!」

  稍晚些溫百戶從前面回來,喜滋滋地把一個匣子交給了溫夫人:「你看!」

  溫夫人打開一看,竟然是地契。

  「你看你看,親家這誠意足足的吧,不是空話!」溫百戶十分得意。

  溫夫人讓黃媽媽往前面給他帶話說同意了,他與陸大人的幕僚把事情敲定了,那隨著幕僚一同來的陸家管事直接便把那二百畝水田的地契拿了出來,可知是早就準備好的。

  溫夫人捏著那薄薄的地契。那些丟臉面,那些捨不得,在溫蕙未來的踏實日子面前,都算不得什麼。

  今天這一天心情起伏跌宕,到這會兒,她終於露出個笑容,小心地把地契收在了匣子裡,又摩挲著那匣子,像是展望女兒未來的從容生活。

  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那趕緊準備起來,只有一年的時間了。」

  第二日那隨來的僕婦稱楊媽媽的,卻又給了溫夫人一個驚喜。

  「夫人看看這單子。」楊媽媽笑眯眯地遞上一張清單。

  溫夫人定睛一看,那上面列的都是喜被、帳幔等等女家必備之物,心頭才一緊,便聽楊媽媽說:「單子上這些,夫人都不用準備了。」

  「時間定得這麼緊,讓夫人這邊過於侷促,原是我們的不對。」楊媽媽笑眯眯說,「我家夫人說了,時間太趕,讓姑娘別急,只管做些小件便是,這些大件的便在喜鋪裡訂便是了,我們夫人包了。咱們呀,別累著姑娘就是了。夫人也別擔心,我家夫人已經看過了,江州的喜鋪不大行,我家夫人使人從餘杭去採買。到時候曬出來,定不給夫人您丟臉。」

  溫夫人真是又驚又喜,原本對陸夫人的怨氣頓時都散了,只覺得這真是個體貼人的好親家,忙假假推辭:「這怎麼使得。」

  楊媽媽掩口一笑:「夫人別推了,都是為了咱們公子和姑娘百年好合不是。」

  溫夫人心情大好,連連道:「正是,正是!」

  陸夫人這一手實在漂亮,令溫家說不出半點不好來。連溫夫人這跟她根本吃不到一個鍋裡的人,都得在溫蕙面前稱讚:「你那婆婆,看不出來了,說話蚊子聲似的,做事倒是個大氣的。」

  所謂「大氣」,主要便是講陸夫人於錢財上十分大方。

  「到底是有底蘊的人家。」溫夫人說,「還是老話說的對,人得往上走,女兒要抬頭嫁。」

  溫夫人嘆息。

  溫蕙不知道她在嘆息什麼。

  「以後啊,好好聽你婆婆的教導。」溫夫人摸著她的頭說,「他們讀書人家規矩大,肯定會不習慣,跟著你婆婆走,看她怎麼做,你便怎麼學。」

  溫蕙用力點頭:「娘你別擔心,我肯定不給你丟臉。」

  從這開始,溫蕙備嫁十分忙碌。

  雖然這麼早便要將溫蕙嫁過去,便是為了讓她早早受陸夫人教導,但溫夫人也不可能就什麼也不教她了。以前總覺得還有時間,一直任她在家隨心所欲玩耍,沒想到突然一下子時間緊張起來,溫夫人和楊氏日日帶著她,手把手教她管家。

  陸夫人那邊雖免去了大件繡品的勞累,那些孝敬公婆、丈夫和認親用的帕子鞋子荷包香囊,也還是要新娘家自己準備。溫蕙根本不能像從前那樣,什麼時候想玩便跑出去玩,她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學家務、做針線。

  她的晨練晚練也不肯丟下,閒下來的時候,便去讀陸睿給她的那些書。

  她喜歡有故事的,所以先去看了那些烈女節婦的本子。陸睿選的書,故事跌宕起伏,文筆十分引人入勝。溫蕙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最後不管怎樣,這些女子總會原諒那些坑過她、害過她的親族。」溫蕙跟楊氏說,「她們都有兒子,最後的最後,都是辛苦養大的兒子考中了狀元榜眼探花,老太太鳳冠霞帔,誥命加身,朝廷再賜個旌表牌坊什麼的。統統都這樣。」

  「那不然要怎樣呢?」楊氏說,「宗族,宗族,脫不了宗離不了族,外面人看你,終究還是一家人。到底家和萬事興嘛。」

  「可是真不痛快呀。」溫蕙嘟囔,「那些人壞事幹盡,最後就突然羞愧反省了,哭著喊著給那婦人賠罪,輕易便被原諒了。真讓人一口氣噎住,要憋死了!」

  楊氏說:「那你說,想怎樣?」

  溫蕙握拳:「我想狠狠地揍他們!這樣的壞人,便是打死也是活該!」

  「可這是她相公的親叔叔呢,幫凶都是相公的堂兄弟。」楊氏翻著那書說,「這可都是至親。」

  「便是至親幹出這種事更讓人恨!」溫蕙嚷嚷,「她相公才死,她還懷著遺腹子,這叔叔和堂兄們半夜綁了她扔到河裡,謊稱她殉夫,就為了霸佔田宅家產。這也就是話本子,她才活下來,生下個兒子辛苦養大中了狀元,風風光光回到裡族裡,還討回了家產。這要不是話本子,哪有這麼大的命,怕早就在河裡一命嗚呼,又或者活下來,生出來的是女兒可怎麼辦?又或者生出來兒子,這兒子腦瓜子不行,連秀才都考不中怎麼辦?她的冤屈,怎麼才能昭雪?」

  楊氏頭痛:「你也知道是話本子啊!」

  想了想,小姑子是馬上就要出嫁的人,還是得好好跟她說說。

  「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女子嫁了,以夫為天,男子自來,以族為重。便是天大的委屈,都是一族親人,血脈相連,還能怎樣呢,自然是要大度寬容了。」

  「你去了陸家,可千萬要記得,女子要溫良恭儉讓。切切莫給咱娘丟臉。」

  「你不要不服,你不過就是拳腳兵刃厲害,便生膽氣。你再厲害,能厲害過母親去?母親這樣厲害的人,不照樣被太婆婆搓來揉去,受盡委屈。可你看母親,如今可不是苦盡甘來,兒女孝順,家宅和睦。」

  「你呀,千萬要學母親,快把你腦子裡那些氣哄哄的念頭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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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3: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忘記

  溫蕙反駁不了楊氏。因這世情就是這般。

  偶爾父母拌嘴,她也聽到過溫夫人重提舊事,說起當年的委屈。聽得她都心酸。

  可她心裡就是憋著一股子說不來的難受。她總覺得這故事不對,一個人的人生不該是這樣委曲求全,在半截入土之時才得一份「苦盡甘來」。

  這念頭擱在心裡難受,便拿去問溫夫人。

  溫夫人眼睛一瞪:「心裡憋得慌?那就憋著,憋住了!別讓別人看出來!」

  溫夫人對溫蕙比楊氏嚴厲得多了。因楊氏只是個嫂子,婆母還在,並不擔著教導小姑子的責任。溫夫人卻是親娘,擔著教導女兒的職責。

  她嚴厲地警告溫蕙:「我告訴你,到了陸家你給我收斂著,別仗著自己功夫好犯二桿子勁!要聽婆母的,聽丈夫的!陸嘉言是個讀書人,你那拳頭敢動他一根汗毛,叫我知道了,打死你!」

  溫蕙被嫂子說,被母親訓,人就蔫了。

  溫夫人又不忍心了。這丫頭還不到十四呢,馬上就要離開家,相聚的時候不多了。溫夫人心一軟,聲音也軟了:「這都是為你好。家和萬事興,我只怕你一根直腸子,不懂得聽人話。」

  「我怎麼不懂了。」溫蕙不樂意了,「不就是,孝順公婆,尊敬丈夫,相夫教子嘛。」

  她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溫夫人心裡更軟了,揉了揉她的頭:「你懂就好。」

  從來母親情緒,年幼的兒女察覺最清楚。溫夫人一軟,溫蕙就順桿爬了:「娘,跟您商量個事啊。」

  溫夫人立刻警惕:「你想幹嘛?」

  溫蕙心裡邊惦記個事惦記好久了!她膩到溫夫人身邊,抱著溫夫人的手臂撒嬌:「您不是在給我準備嫁妝嘛,您那桿紅纓槍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我做陪嫁,也體面……」

  「體面個屁!你腦瓜子是怎麼想的,才會覺得陸家會覺得我們家給你陪嫁桿槍體面?」溫夫人快要被她氣死了,「你就看不出來你那婆婆根本就看不上咱們這種武官之家麼!你以為她會喜歡你舞槍弄棒?你看看嘉言,嘉言怎麼不給你搞根槍來呢?他怎麼給你搞一箱子書來呢?他為著啥?還不是為了讓你賢淑溫柔,為了讓你像個正經閨女家的模樣!」

  溫蕙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整個人都蔫了,耷拉個腦袋,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甘心地嘟囔:「我們本來就是武人之家啊。要不是爹功夫好,能把陸大人從賊人手中安然救出來麼……」

  「所以你婆婆幹啥這麼早想抬你過門,還不是想趁你年紀小好好掰掰你,把你掰成他們讀書人家想要的樣子!你呀你呀……」罵了一通,想到女兒過去之後在婆婆手裡可能要從頭學起,一定有很多不適應、許多委屈和難受,溫夫人這心軟了又硬,硬了又軟的。

  但那桿槍她是不會給她的。

  「你別惦記著我那桿槍。那桿槍是我爹給我的,是我從甄家帶過來的。我的嫁妝賣得就剩這個了,也是個念想。哪怕將來了我沒了,留給你哥你嫂子他們,他們還能殺個海盜,挑個山賊的。你帶去陸家能幹嘛?放著生鏽嗎?」她問。

  溫蕙答不出來,更蔫了。

  溫夫人道:「算了算了,我原想著你嫁人之前,要把你那根白蠟桿子收回來,免得你拿著在那邊闖禍。看你這可憐樣,我就不收了,你帶過去吧。只是你收好了,別讓你婆婆看著礙眼。」

  溫蕙想要的是一桿真正的紅纓槍,得到的卻是本來就屬於她的白蠟桿子。她怎麼能甘心。

  「您自己都說了,用棍練槍,找不到手感。」溫蕙爭辯,「恁地小氣,一桿槍都不肯陪給我。誰都比您大方!當年連毅哥哥說……」

  溫夫人一拍案几,厲聲喝道:「住口!」

  溫蕙嚇了一跳,有些發懵。

  溫夫人氣急敗壞:「你可管住你那張嘴!什麼『連毅哥哥』!『連毅哥哥』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從前訂過親,這事咱家沒瞞過陸家,陸家也說了不在意。但人家不在意,你不能蹬鼻子上臉!哪有去了這家,還惦記著前面那家的!早就說過了,從今往後,咱家裡再不許提一個『霍』字!咋就記不住!」

  溫蕙趕緊道:「我就是一時禿嚕嘴。」

  溫夫人道:「你在我跟前禿嚕嘴沒事,你到了陸家禿嚕嘴怎麼辦?可管好你的嘴!」

  溫蕙趕緊應了,今天挨的訓不少,可不敢再跟溫夫人跟前討罵了,趕緊找個由頭溜了。

  其實自從與陸睿訂親,溫蕙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霍家四郎了。只是此時忽又想起來,腦海中泛起了去年長沙府外小河邊那錦衣怒馬的青年的模樣。

  她忽然想,連毅哥哥其實也生得很好看。

  只是從她懂事起,霍決就存在於她的世界裡,天長日久,潛移默化地,她內心裡早就把霍決視作親人了。

  她與他有情分,卻沒有情。

  長沙府外匆匆那一面,小姑娘心裡裝的全是義之所往,不可辜負,對那人長得如何,相貌如何,竟全然沒有心思去在意。

  然而現在她有了新的未婚夫,英俊又溫柔,知書又識禮,體貼又細心,溫蕙卻突然生出了一個十分不該的念頭——

  如果嫁給了連毅哥哥,會不會更自在些?

  起碼他不會嫌棄她舞槍弄棒,他還許諾說要給她打一桿亮銀梅花槍。

  只是這念頭,便是溫蕙自己都知道大為不該。

  她慌忙從腦海中抹了去,全心全意地備嫁。時刻告訴自己,要牢記母親和嫂子的話,謹守女子的本分。

  溫良恭儉,賢淑謙讓。

  溫蕙自從走了長沙那一趟瘦了下來,掉的肉便再沒長回去。

  一個是因為年後賀小姐和馨馨來找她玩的時候,賀小姐隨口說她現在瘦了很多,馨馨聽了問了她從前的模樣,咋舌說:「那你最好別再胖回去,南邊的人就講究個腰如細柳才好看。跟我家一條街上有個呂大人就是南邊的人,呂小姐為了怕胖,頓頓只吃半碗飯。宮裡正得寵的張娘娘也是南方女子,說是瘦得能作鼓上舞。現在京城裡的閨秀們也個個只是吃個半飽,通怕被別人說一句『粗蠢』。」

  溫蕙想起來陸夫人的確有股子弱柳扶風的味道,她這婆婆可比她親娘整個人細了三圈。又回想了一回陸睿在廊下捧著手爐披著斗篷賞雪的模樣,那樣文秀清雋……

  她忙問馨馨:「你看我,看看我,我的樣子算不算粗蠢?」

  等馨馨和賀小姐走了之後溫蕙就開始刻意地減少飯量。

  溫夫人一度以為她病了,待從溫蕙這裡知道原委,她嘴巴張開又閉上,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粗粗的腰身,嘆口氣,道:「也好,只別餓過了。」

  溫蕙不敢多吃、怕胖的擔心純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一年,她使勁地竄個兒。

  去年的裙子今年一上身,竟連腳踝都遮不住了。溫夫人都傻眼了:「怎麼長了這麼多?」

  她碎碎念叨,心下盤算著還要置辦多少布料好裁衣裳。

  今年溫家還有件喜事,溫家的次子溫松八月裡要成親了,原本就該闔家都裁新衣的。只溫夫人算著這銀錢的花銷,直愁上了眉頭。

  誰知道端午未到的時候,陸家的節禮先到了。整一車的節禮,堪稱豐厚了。

  「路途遠些,恐吃食不易儲存,老爺夫人特備了些好存放的東西。」陸家管事笑眯眯地說。

  溫百戶只搓手說:「親家客氣了,客氣了!」

  什麼是易保存的節禮?溫家夫妻一看,除了顯然是給溫百戶的四壇酒,南方的竹器簟席,其他竟都是衣料首飾香料。

  除去一些點名給溫百戶夫婦的,統統都是給溫蕙的。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溫蕙的衣裳都有了著落,可以省下不少銀錢。

  「這南邊的料子真好看啊,咱們青州城都沒有賣的吧?」丫鬟們讚嘆。

  黃媽媽叉腰:「小心別弄髒了!還有,剪裁的時候千萬記得要放量!姑娘還要繼續長個子的,一定要放出量來。裙子下邊先折著縫進去,萬一再長了,可以放出來繼續穿。」

  囑咐完丫鬟們,她又念叨:「這花紋好看是好看,只是顏色都太清淡了些,小姑娘家家的,就該穿紅掛綠的才喜慶。」

  溫蕙撫著那些鮮亮素雅的衣料,想起了陸夫人穿的衣裳也都是這樣淡淡的,猜想:「我瞧著陸夫人穿衣裳也是這樣的色調,可能陸家人就喜歡這樣子的吧,或者是南邊就流行這樣的。」

  「姑娘說得對。」黃媽媽眉開眼笑,「就得這樣,得多用心,揣摩夫家的喜好。多用心,這日子就能過得順。」

  年長女人們對她的這些教導簡直是見縫插針,溫蕙點頭表示受教。

  手底下還撫著隨陸家節禮一併來的一隻匣子。

  已經看過了,一對碧玉鐲,一副多寶瓔珞,一支蝴蝶穿花簪。那簪頭的蝴蝶翅膀還一顫一顫的。

  還有南邊「碧玉妝」的胭脂水粉。這名號溫蕙只從賀小姐和馨馨那裡聽到過,說在京城常被買斷。沒想到這麼快,溫蕙就見到了實物

  匣子裡還有一封信,封上一筆好字。從溫夫人那裡過目的時候,溫夫人就「咳」了一聲,揮揮手:「拿去給她。」並沒有拆開檢查。

  她還道:「陸家姑爺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人家可是有功名的。」

  果然陸睿十分有分寸,信裡沒有什麼不能對人言的東西。他說他現在在江州的三白書院讀書,結交了許多朋友。又講了江州與餘杭的許多不同,和當地一些特有的物產、風俗。

  十分地光風霽月。

  末了,他問她上次給她的書可都讀完了?他說本來還想再給她準備一些,但身邊人說新娘備嫁有許多活計要做,會很辛勞。

  他想了想沒有必要,可以等她以後去了江州再慢慢讀,反正一輩子還長呢,有的是時間。

  他還說,那些東西稍稍準備就行了,江州水系發達,交通往來,十分繁華,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到時候還缺什麼,在這邊買就是了。

  「勿要辛勞過度,針線亦不要於燈下做,最易傷眼。婚期匆忙,來日方長,且寬心勿慮。」

  從前霍家四郎也給她寫信。但他信中的語氣全然是哄孩子的語氣。他送給她的東西也都是孩童喜歡的玩意,他從不曾送過她釵環首飾、水粉胭脂。

  當然也是因為從前她的確只是個孩子。

  而陸睿,是實實在在將她當成一個大人,當成一個女子,當成自己即將過門的妻子來看待,來關心。

  溫蕙撫著這匣子,心頭又被那一絲絲的甜融化了,那些偶爾泛起的困惑、迷茫、忐忑,便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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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陪嫁

  溫家家裡進了個婦人。

  她丈夫姓劉,溫夫人和黃媽媽喚她「劉富家的」,丫鬟們喚她「劉媽媽」。

  這是定下來的,要隨著溫蕙陪到陸家去的陪房。

  「她家原不是軍戶,只是普通佃戶。那年雪災,她一家子沒活路了,便賣給了咱家。你爹見她男人功夫不錯,便叫他跟在身邊做個親兵,咱自己養著。」溫夫人道。

  「我知道,便是劉大頭嘛。」溫蕙對這婦人的男人比這婦人還熟悉。

  「是呢,便是他。你跟他也熟,挺好。」溫夫人道,「看中他一家子,還有幾個原因,一是劉富家的十分乾淨,是個俐落人。你看你婆婆身邊,個個都是俐落人,你身邊只銀線一個肯定不行,咱家比不得那些大戶,像賀家的莞莞,自小身邊便有乳娘,婆子丫鬟一堆人。唉,其實我也有乳娘的,後來我嫁了你爹,我爹便把她打發回家了……後來有一年,她病死了。我原還說過給她養老,你奶奶不肯養閒人,十分對不住她……扯遠了,咱說劉富家的,我看著不錯,以後去了陸家,就讓她跟在你身邊,幫你管屋裡的事。」

  「再一個便是她家兩個兒子,大兒子十二了,小兒子十歲整,正好,再過幾年,都是頂事的年紀,以後都是你得用的人。」

  「金針原說年底嫁,她婆婆來跟我說,不差這幾個月,讓她服侍你到出門子,再嫁人。也是個有眼力的。」

  「銀線年紀正好,還能等。你帶她過去,先不著急,你自己先穩住。你在陸家站穩了,再給她尋個夫婿,最好是家裡的年輕管事,或者老管事的兒子,最好是家生子。陸家這種大家族,家生的比外來的站得穩,關係盤根錯節,有用得很。等你掌了中饋,扶她做個管事娘子,好幫襯你。」

  這一套一套的,弄得溫蕙頭暈。

  「咱家也沒這麼多事啊。」她道,「怎麼好像去了陸家,就有很多事似的。」

  溫夫人心底微嘆。這幾次和陸家接觸,早讓黃媽媽去跟陸家的僕婦打聽過。陸家雖然只有陸睿一個兒子,可那是因為他們生不出來,陸大人光是侍妾就有好幾個呢。

  只是妾不妾的這些事尷尬,不好跟女兒多說。更怕她裝進小小的心眼裡,老是介意著,再跟女婿有了隔閡。

  她只能安慰她說:「你這算好的,陸家只嘉言一個兒子,什麼姑子妯娌都沒有,你多省心。至於其他那些,三代單傳了,都出了三服了,客客氣氣稱一聲族伯、族兄便是。至於遠近,你看著你婆婆的眼色行事。別的事不說,只對待陸家親族這事上,你跟著你婆婆站一邊,就沒錯。」

  這裡面的門門道道多得很,要真說起來,溫夫人能和溫蕙說上三天三夜。

  可她看著溫蕙明亮的眼睛,這傻女兒對去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一起生活,竟像無所畏懼一樣。她現在滿心滿眼裡都是對陸嘉言、對未來生活的期盼。便是現在與她說再多,也未必聽得進去,便是聽進去了,沒經過,也未必能理解。

  就如當年一心要嫁給那個英俊窮後生的她,還是太小,還是天真。

  溫夫人那些擔憂的話,便都含在了嘴裡,只輕嘆。

  銀線是定下來要跟著去陸家。她以後就是溫蕙的大丫頭,再以後要培養成主要的僕婦。

  但溫夫人始終還是覺得不夠。銀線只是個鄉下丫頭,家裡生得太多養不活,女孩都賣掉了,連男孩子也送出去做學徒做童工。

  溫夫人見過陸夫人身邊的丫鬟,一個個細皮嫩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比她認識的一些百戶家的姑娘都精緻。也就賀小姐能壓過她們。

  銀線這樣的鄉下丫頭去了陸府,溫夫人很擔心她可能也就是陸家灶下婢的水平。還是得給溫蕙準備個精緻點的。

  溫夫人知道溫蕙去了陸家不會缺丫頭使,但那都是陸家的人哪,怕是都為陸夫人掌握著。溫蕙怎麼都得有身契掌握在自己手裡,能由她完全支配的人。

  溫夫人便去拜託了賀千戶的夫人。賀夫人也是有差不多年紀的女兒,憐她一片慈母心,把自家的一個丫頭讓給了她。

  「一年多前買的,官奴婢。這以前也是千金小姐,家裡也是捲入了潞王案,淪落了。年紀雖小,可過過好日子,讀過書,這眼界不是鄉下丫頭能有的。又是個官奴,翻不出浪花,我原想著給莞莞準備的,沒想到蕙娘這麼早要出閣。莞莞我還要留她一留,多享兩年福,倒不急,讓給你吧。」

  那小丫頭領出來,溫夫人打眼一看,才十歲,白白淨淨,眉清目秀。那談吐氣質,一看就知道出身是好的,全不是金針銀線能比的。她還是京城人呢,問起京城,能說出許多讓溫夫人咋舌的新鮮事物來。

  溫夫人對賀夫人感激涕零,領回家來給溫蕙:「以後,她跟著你去江州。」

  那身契交給了溫蕙:「她是個官奴婢,以前她爹的官職比你爹還大呢。你也不用發怵,總之現在她是奴婢了,你端起姑娘的款使喚就是了。她這年紀,先跟著銀線,銀線嫁了,她也正好可以頂事了。」

  溫蕙聽說小丫頭以前也是官家小姐,雖不發怵,總覺得憐憫。問起來,知道是潞王案的牽連者,想起了霍家四郎,更是同情。

  問起名字,小丫頭說:「賀夫人給起個名叫梨花,姑娘不喜歡可以另起一個。」

  溫蕙說:「梨花挺好的啊。」

  梨花低著頭。

  這名字俗透了,跟從前家裡的粗使丫頭差不多。

  賀夫人也問過她的原名,她說了,賀夫人說,喲,這名字可雅,以後別用了,就給她起了梨花這個名字。

  只她又悄悄抬頭,覺得溫蕙這一句「挺好的」彷彿是真話。這個鄉下百戶的小姐可能是真的覺得這個名字好聽?

  這小姐也才十三四,且看起來也比賀家那小姐好說話,梨花便大著膽子說:「姑娘給改一個吧,原到了新家,便不該用舊名的。」

  溫蕙忽然想起來見霍決的那一面。連毅哥哥好像也是有了新名字,所以他都不肯承認自己是霍決霍連毅。

  這便是為人奴僕的悲哀吧,連名字都身不由己。

  她嘆口氣:「你要讓我起,也就是杏花、桃花,跟梨花也差不多。你自己可有什麼喜歡的名字嗎?」

  她這麼一說,梨花便知道這姑娘比賀小姐大不如,是個真正的鄉下百戶小姐,大概是沒讀過多少書的。

  她想了想,道:「勞勞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姑娘覺得『落落』可以嗎?」

  溫蕙眼睛睜得溜圓:「你還讀過詩?」

  梨花說:「家裡壞事的時候,已經八歲,《百家詩》已經背完了。在賀府,賀夫人也令我伺候賀家姑娘讀書。」

  「那可好。」溫蕙很高興,「我就愁家裡沒一個真正讀過書的呢,陸家那邊,我別的不怕,就怕他一家子讀書人。以後你陪著我,我可放心多了。嗯,落落這名字挺好,你既喜歡,以後就叫落落吧。」

  落落屈膝:「謝姑娘。」

  到了中秋,陸家的節禮又來了。凡是那些給溫蕙的東西,溫夫人一點都沒留,全給了溫蕙自己:「都放進你的嫁妝裡,體面許多。」

  預備著溫松婚禮穿的新衣裳裁好了,溫夫人和楊氏讓她試穿。

  從裡間走出來的那個姑娘卻讓溫夫人和楊氏大吃一驚。

  那少女一身鮮亮素雅的衫裙,頭上插著小對釵,耳朵上簡簡單單一對金丁香,碧玉鐲子襯得纖細的手腕如雪。

  溫夫人怔怔看她,這娉婷裊娜,人淡如菊的模樣,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家那個跳脫頑皮的丫頭。

  楊氏直接感嘆:「月牙兒真的長大了!」

  溫夫人說了句:「是。」

  說完,忽然就眼淚就掉下來了。

  都知道她這是不捨得溫蕙出嫁,俱都圍上來安慰她。溫蕙也撒嬌賣痴的,只哄她開心。

  溫夫人擦去眼淚,笑罵:「看她,才誇長大了,又像長不大!」

  又說:「頭上也太素淨了吧,多戴點。」

  溫蕙說:「落落說這樣才顯得文氣呢。」

  「文氣倒是文氣,就不夠喜慶。」溫夫人轉頭跟落落說,「去,再給她拿支珠花來。嘉言送的那副瓔珞呢,也戴上。」

  落落應了是,轉身去裡間取。

  只轉過去,眼中不免閃過無奈——鄉下人的審美便是這樣,覺得穿金戴銀滿頭翠,才夠富貴體面。

  八月底,溫松娶親,溫蕙有了二嫂。

  次子的婚事落定了,溫家最近的大事就是溫蕙的出閣了。

  江州,陸夫人給陸大人看溫家送來的嫁妝單子:「就這麼些。」

  陸大人說:「溫兄家底薄,也別強求了。」

  陸夫人嗔道:「我是把這點東西看在眼裡的人嗎?只是到時候曬嫁妝,不免叫人笑話。我想著,咱們這裡也給她準備些東西。她坐船來,一下船就給她添進去,到時候誰知道是咱們後添的呢。看起來就體面多了。」

  陸大人很是高興:「你說的是,就這麼辦,別心疼銀子。這也是咱們家的體面,嘉言的臉面。」

  其實不管是那二百畝水田也好,還是要給媳婦悄悄添妝也好,這些東西最後還不都是跟著媳婦回到陸家。媳婦以後給兒子生兒子,還不是留給姓陸的孩子。這不過是左手轉右手而已,於陸家並沒有任何損失。

  只是妻子不是那等眼皮子淺,踩著媳婦出自己風頭的婦人,還會為著陸家、為著兒子給媳婦做臉面,令人高興。

  果然娶妻是要娶賢,至於美色,那不是還有妾嘛。

  陸大人連連稱讚妻子。

  陸夫人溫婉一笑,告退回房。

  房中的心腹老媽媽迎上來,壓低聲音:「查了,果然那小賤蹄子偷偷在吃求子的藥。」

  陸夫人譏諷一笑:「讓她吃。大人要是能生,這麼多年,還輪得到她?」

  她呷了口茶:「陸家啊,就是這單傳的命。」

  老媽媽趕緊擋她的嘴:「我的姑娘!別亂說話。」

  這是看著她長大的教養嬤嬤,喚起陸夫人,情急起來還是會喊「姑娘」。

  陸夫人推開她的手,冷笑:「怕什麼,只要老太婆不來,這個江州陸府,我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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