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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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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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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9:0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阿牛和小宮女(一)

  小宮女是從江南採選來的良家女,生得骨骼秀巧,再一張娃娃臉,顯得比實際年紀更小。

  她是個膽子很小的人,在宮裡活得安安靜靜,看見麻煩決不去沾,一定繞道走。也不大會逢迎,只會悶頭幹活,至今也仍然是個低級的灑掃宮娥。

  後來回憶起來,第一次見到阿牛,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傍晚。那種季節,白天很熱,但太陽如果落山就會很快有了涼意。

  小宮女那天去井邊,看到井台邊有兩宮不太對付的宮娥拌嘴吵架。姐姐們心眼都太多,說不定就把不相干的人繞進去,比如她。她挪挪腳,決定避開。

  宮城裡有七十多口井,她知道好幾處,端著盆溜達著去了另外一處。

  這一處遠一些,偏僻了些,原以為這個時間不會有人的。不料過去了,竟有個人。

  是個男子。

  是男子沒事,肯定是宦官。因為侍衛在後宮不會落單,都會成隊出現。單獨出現的自然是宦官。

  之所以沒能一開始就作出判斷,是因為這個男子打著赤膊,光著上身。

  很瘦的男人,身上都是精實的肌肉,一點贅肉都沒有。

  小宮女猶豫了一下。

  腳步停留間,已經被那個人注意到了。他彎著腰,側過頭,道:「勞駕,幫個忙。」

  人家都開口了,這時候要是再走就不太好。且說到底也是宦官,宦官不算是真男人的。

  小宮女只好過去了,把自己的盆放到一邊。

  凝目一看,原來他在洗手。

  這人一看就是個愛乾淨的人,尋常人,自己沒帶桶沒帶盆,就直接把手伸進打水的桶裡洗了。

  這人卻不,他一手扶著打水桶傾斜,另一手沖水洗。寧肯費力些,也不去弄髒打水的桶。

  小宮女也是喜歡乾淨的人,一看之下,便對他心生好感。

  她把打水桶抱到井台上,緩緩傾斜下來,讓水細細地流。

  那宦官便可以兩隻手在水流下從容地搓洗。

  「哥哥好愛乾淨啊。」小宮女道。

  宦官瞥了眼她的木盆,道:「你也是愛乾淨的人。」

  她盆裡俱都是白色中單,曉得跟別的顏色的衣服分開洗,不偷懶。

  小宮女一樂,道:「若染了顏色,雖也能穿,總覺得不乾淨似的。」

  宦官點頭:「正是。」

  他一直低著頭反復洗手,好像手很髒似的,可那雙手其實已經很乾淨了。

  小宮女想了想,道:「哥哥,我這個袋子裡有香胰子。你拿出來。」她說著,頂了頂腰,因為那個袋子繫在腰上呢。

  宦官看了她一眼,甩甩手上的水,伸手到她腰間的袋子裡摸了摸,摸出小小一塊香胰子。

  「用這個洗吧。」小宮女道,「光用水的話,總覺得是洗不乾淨的。用了胰子,就感覺乾淨了。」

  宦官道:「好。」

  果然用了胰子,很快就洗乾淨了手。

  他又打濕了帕子,擦了擦身上。

  小宮女道:「別在這風口擦呀,著涼怎麼辦。」

  他卻道:「沒事,我輕易不著涼。」

  小宮女偷眼看了他一眼,雖然瘦,但的確緊實,身體很有力量的感覺。

  她道:「可別這麼說。我認識一個灑掃的哥哥,可壯實呢,一個頂你兩個寬,就是染了風寒挪出去了,兩個月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宦官道:「死了。」

  小宮女愕然地看他。

  因為一般人不會這麼說話的,大多會安慰說「可能快回來了」、「一定會好的」。

  這宦官卻直白地道:「挪出去兩個月沒回來,只能是死了。」

  小宮女眼圈紅了,沒有嚷嚷諸如「你瞎說」、「胡說」之類的,只是低下頭。

  因為她其實也早就想過,那哥哥大約是沒了,只不敢問,不敢說出口。

  抽抽鼻子,把打水桶扔進井裡,搖著轆轤,低聲道:「他是個很好的人呢。」若見她端著盆、提著水,都會主動上來幫忙,很熱心。

  但好人又怎麼樣,宮闈深寂,宮娥太監,都是賤命。小宮女自入宮,已經有好幾個認識的人再也見不到了。

  宦官把胰子塞回她腰間的袋子裡,接過轆轤幫她搖。

  這個人說話直白,可也挺熱心腸的。

  小宮女站在他旁邊,抬起頭看他,感嘆:「哥哥真高啊。」

  宦官看了她一眼:「南方人嗎?」

  小宮女問:「我是湖廣的,哥哥是北方人吧?」

  宦官看起來二十來歲的模樣,相貌普通,就是很高,人細瘦,四肢都長。

  宦官給她把水提出來放在地上:「是。」

  小宮女道了聲謝,又道:「哥哥趕緊穿上衣服吧,入秋了,太陽一落風就涼。」

  宦官的衣裳就反脫了搭在腰間,他長長的手臂一伸,套進袖子裡往上一拉,便把中衣穿上了,繫好,又照樣穿上了外衣。

  小宮女低頭往盆裡倒水呢,一抬頭,有些意外:「哥哥原來是監察院的啊。」

  在宮裡憑服色辨人,那宦官穿一身亮麗錦衣,不是宮中的內侍,原來是宮外的。

  宦官點點頭,伸出手嗅了嗅自己的手,忽然問:「你的香胰不是宮裡發的吧?」

  小宮女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是我自己做的。是不是香氣太濃了?」

  宦官道:「宮裡很少聞到桂花香。」

  「是呢。」小宮女道,「貴人們都嫌棄桂花香俗氣,大家也都不用。」

  宦官問:「你怎地不用宮裡發的,要自己做?」

  「不夠用。」小宮女笑了,「我跟哥哥一樣,愛洗手。平時做什麼若不洗手總覺得心裡別扭。用水洗又覺得洗不乾淨,香胰就用得快。宮裡發的我每個月都早早用完,也不好意思總借旁人的,便自己動手做。」

  她又道:「可惜咱們宮裡沒有皂莢樹,要不然摘了直接用,多方便。我喜歡皂莢的味道。」

  宦官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自言自語一般道:「我也喜歡皂莢的味道。」

  小宮女笑笑,低頭洗衣服。

  再抬頭,那宦官已經走了。

  小宮女繼續洗衣服。

  再次遇到,已經時隔了一個多月,還是在那個井邊,他還是在洗手。

  他瘦高,四肢修長,雖然相貌普通,但是外形上非常有特點。小宮女看到他彎著腰,長長手臂長長腿,就想起來了。

  是那個愛洗手,愛乾淨的宦官。

  她快步走過去,笑道:「我幫你。」

  宦官抬頭,看到她,似乎也想起來了,把打水桶給她:「勞累了。」

  小宮女從腰間的袋子裡摸出來一塊香胰:「用這個,宮裡發的,玫瑰香的。」

  那香胰已經用得成了薄薄的一片了。

  宦官便用了那片玫瑰香的香胰洗了手。用了香胰,便有一種乾淨感,不用反復來回地洗很長時間了。

  他掏出手帕擦手,問:「打水啊?」

  小宮女「嗯」了一聲,把打水桶扔了下去。

  他又幫小宮女打水,把她拎的桶灌滿了。

  「怎麼到這邊打水?」他看她的服色便知道她是灑掃上的宮娥,居處不應該在這個方向。

  小宮女道:「沒事,就是溜達溜達。」

  她拎起桶往回走。

  小小的個子,很吃力,走得很慢。

  小宮女手上忽然一輕,瘦高宦官彎腰把桶接了過去。

  「啊,不用。」小宮女忙道,「我自己來就行。」

  「走吧。」宦官道,「反正沒事。」

  小宮女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高興。她其實喜歡有人說話的。

  她問:「哥哥怎麼稱呼呢?」

  宦官道:「我叫阿牛。」

  小宮女便甜甜地道:「原來是阿牛哥哥。」

  她報了自己的名字,還有自己日常負責灑掃的區域。

  很普通的名字,很普通的低級小宮娥,阿牛點了點頭,問:「這個月發的胰子夠用嗎?」

  「當然不夠。」小宮女笑著說,「不過我自己做了嘛。我認識一個御膳房的哥哥。」

  認識御膳房的人,所以能拿到原材料。

  阿牛點了點頭。

  阿牛對宮城非常熟悉,不需要小宮女指點,就一路拎著水桶走到了灑掃宮娥們居住的區域。

  看到了自己居住的房門,小宮女停下腳步,道:「阿牛哥,就到這吧,給我吧。」

  阿牛問:「你住哪間?我給你送過去。」

  「就是那間。」小宮女撓頭道,「但我還要等一會再回去。」

  本來特意去遠的水井,就是想慢慢溜達,消磨時間。不料阿牛幫她提水,走得太快,回來早了。

  阿牛問:「為什麼現在不回去?」

  小宮女看了一眼居住的門。

  阿牛也看過去,那門緊閉著。他看小宮女,問:「同屋的欺負你?」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來高興或者不高興,可是小宮女莫名嚇一跳,忙道:「沒有,沒有,不是,不是!」

  「就是,啊,呃……」她支吾著,神情不大自然。

  阿牛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忽然那房門打開了,兩個人都看過去。

  一個宦官從裡面出來,後面跟著宮娥。兩個人在門口說話,宦官捏了捏宮娥的臉,宮娥拽著宦官的袖子撒嬌。宦官笑了,好像答應了什麼,宮娥高興起來。

  兩個人分開,宦官走了。

  原來如此,阿牛明白了。

  小宮女看到他們兩個這樣,有點臉紅,見到宦官終於走了,鬆了一口氣,道:「你看,就是這樣……那我回去了。你別過去了,別讓她不好意思。」

  小宮女從阿牛手裡接過桶,問:「哥哥是住宮裡還是宮外?」

  阿牛道:「都住。」

  「行。」小宮女道,「哥哥要是出宮,就早點走吧,待會該落鎖了。我回去啦!」

  她拎著水桶走了。

  阿牛看了一眼她纖秀瘦小的背影,搖搖頭,轉身。

  路上,他嗅了嗅自己的手。

  有玫瑰的香氣。玫瑰香胰是宮裡最普通的香胰,當然在宮外也是好東西。

  但阿牛其實更喜歡之前她自己做的揉了桂花的胰子。

  桂花的香氣濃鬱熏人,是俗氣的香氣,貴人們根本不會用。

  但在阿牛的記憶裡,家裡那一小盒桂花頭油是貴到不許他碰的東西。只有村裡有紅白喜喪,出去吃席面的時候,他娘才會小心又節省地抹在頭髮上。她走到哪,桂花的香氣就熏到哪。

  日常裡,家裡最常聞到的氣味,還是皂莢的氣味。

  阿牛搓了搓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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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9:21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阿牛和小宮女(二)

  小宮女沒想到那個阿牛會託人給她送東西,挺大一個匣子,還挺沉。

  來送東西的是個小監,只說「阿牛叫帶給你的」,就走了。

  同屋的姐姐看到了,打趣說:「唷,這是又認識了什麼人?」

  小宮女忙道:「不算認識,就見過兩次。」

  「見過兩次就給你送東西啦,厲害了你。」姐姐好奇得很,湊過來,「快,讓我看看是什麼?」

  小宮女很忐忑。

  跟那個人不過就見過兩次,也沒說過幾句話,怎麼就送東西呢?

  深宮裡人和人之間,豈是能隨便拿人東西的。御膳房的哥哥拿豬胰子給她的時候,又塞了塊燻肉給她,她都連忙又趕了雙襪子給他作回禮,不白拿。

  忐忑著打開了那匣子,小宮女愣住了。

  裝了慢慢一匣子沉甸甸的,竟然是……皂莢?

  同屋的姐姐呆了呆,「噗噗」地笑了:「啊喲,你這是認識一個什麼窮酸啊?趕緊的,別理這人了!」

  皂莢只要找到皂莢樹摘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花錢。城裡人懶得去摘,才花幾文錢去買。

  可能還沒這隻匣子值錢呢。

  小宮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微笑。

  「沒錢就別送東西,不嫌寒磣。」同屋的姐姐鄙夷道,「就這樣的,莫非還想讓你和他對食嗎?」

  小宮女臉漲紅了:「什麼對食不對食的!姐姐莫瞎說。」

  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宦官給宮女送東西,對宮女好,除了想結對食,還能幹什麼。

  年長的宮娥「嘖」了聲。知道她年紀小臉皮薄,不說了,只開櫃子取出手帕包的點心與她分享:「嘗嘗這個,陳記的。」

  小宮女拈了一塊,果然好吃,吃得開心,也不忘誇:「是同海哥哥給姐姐買的吧?」

  年長宮女臉上露出得色,嘴上還要假假地謙虛:「也不是特意買的,他領了差事出宮,看見了就想起我愛吃。」

  她以過來人的身份叮囑小宮女:「你以後要找對食,眼睛擦亮。這種摳門小氣的,萬萬不行的。我看御膳房那個不錯的,你若跟了他,以後咱們兩個都不愁沒有點心吃了。」

  小宮女啐道:「姐姐瞎說什麼,我才不找。」

  她說著,合上了那匣子,打開櫃子放進去。輕輕拍了拍,這一大盒子,可很夠她用一陣子的了。

  雖不值什麼錢,可是……她嘴角勾起來。

  「姐姐。」她轉身,「同海哥哥下次什麼時候出宮,能不能幫我帶一些陳記的點心?」

  年長宮娥的對食同海受託,果然下一次出宮辦事的時候,幫小宮女帶了陳記的點心。

  小宮女小心用帕子包了,揣在懷裡,特意次次都去那個偏僻的水井打水。可是並沒有再看到名叫阿牛的宦官。

  她每次去了,都自己吃一塊。

  到了點心吃完,也沒再見到他。

  天很冷了,她也不往那麼遠的水井去了。

  但小宮女總惦記著那一盒子皂莢的心意。待過了年,天暖和了,她又託了同海幫她買了點心。

  直到買到第三次,春暖花開了,帕子裡包著的點心只剩下三塊的時候,她終於又在井邊看到了那個四肢修長的瘦高個子。

  小宮女特別高興,腳步輕快地跑過去:「阿牛哥哥!」

  其實她一跑動起來,阿牛就發現她了。他扭頭看她。

  「你又洗手。」小宮女從口袋裡摸出來一片皂莢給他,「喏!」

  阿牛看到那片皂莢,笑了笑,接過來。

  小宮女接過桶,幫他傾倒。

  「怎麼還沒用完?」阿牛問。

  他們已經快有半年沒見過了,那一盒子皂莢也就夠用一兩個月吧。

  小宮女嘻嘻笑:「我留了幾片給你。」

  阿牛洗乾淨了手,小宮女從懷裡掏出帕子包著的點心:「我還留了點心給你。」

  阿牛卻凝目,問:「為什麼是三塊?」

  小宮女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是十塊。我每次帶著來找你,找不見你,我就自己吃一塊。」

  吃來吃去,吃得還剩三塊了。

  阿牛嘆了口氣,拿起了一塊,咬了一口。

  小宮女奇怪道:「你不喜歡吃嗎?」為什麼要嘆氣。

  阿牛道:「不是,我是不喜歡三。」

  小宮女:「?」

  阿牛道:「二四六八都可以,一也可以,三五七就很難受。」

  小宮女沉默了一下,無語道:「你這是什麼怪癖?」

  阿牛道:「整數是最好的。」

  說完,他咬了一口點心。

  「你怪癖真多。」小宮女嘖道,跟他一起坐在井台乾燥的一邊,「那這樣,你吃兩塊,我吃一塊。」

  這個數字分配使人舒服,阿牛默默接受了。

  「謝謝你啦。」小宮女道,「前陣子我一直都用皂莢洗衣服,聞起來,好像以前家裡的感覺。哎,以前我們家村子口,就有好幾棵皂莢樹。大家都懶,先把那幾棵揪禿了,才肯去遠處的。我個子矮,總是搶不過姐姐、大嬸們……」

  回憶起家鄉,說不出的悵惘。

  一入宮牆深似海,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出去。

  阿牛沉默地邊吃邊聽,待吃完一塊,他拿起第二塊,卻沒有往嘴裡送。

  他道:「我們家村子口,也有樹。」

  「是一棵鐵線樹,生了許多年。我小時候常爬上去玩。」阿牛道,「葉和芽都可以入藥,雖然味道不大好。但家裡窮,也沒有別的可以當零嘴,沒事的時候,我就嚼鐵線樹的葉子……」

  小宮女鼓著腮幫嚼著點心聽他講話。

  阿牛說話的語速不快,給人一種很穩的感覺。

  他講完,又開始吃第二塊點心。而小宮女吃完了一塊了,於是換了小宮女又講家鄉裡的事。

  阿牛吃得很慢,認真地聽。

  江南的村子,聽得出來富庶一些,有些他在北方貧苦村中沒經歷過的。

  到小宮女講完,他才把最後一小塊點心嚥下去,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站了起來。

  「皂莢還要嗎?」他問。

  「啊。」小宮女開心起來,「要是方便就幫我多弄一些吧。」

  雖然用皂莢會被旁的宮娥嘲笑,可小宮女喜歡 。

  皂莢基本上算是不用花錢的東西,張口跟他要也不困難。她眼睛笑彎:「你幫我弄皂莢,我請你吃點心。」

  頓了頓,她道:「下次給你帶雙數的。」

  阿牛點了點頭,走了。

  小宮女在井邊喊:「找我的話可以來這邊——」

  阿牛的背影頓了頓,走遠了。

  過了兩日,阿牛果然又託人送來了皂莢。這次送來了一大麻袋。

  同屋的姐姐要氣暈。小宮女卻咧嘴笑。

  姐姐氣得敲她腦門:「長點心!他們監察院的,外快多著呢!這就是人不行!」

  但小宮女不這麼覺得,因為她並不想從阿牛那裡得到別的什麼。皂莢就是她想要的。

  但這一次之後,阿牛又兩個月不見,再見已經是夏天了。

  小宮女如今只愛往這口井來取水,雖遠些,但清靜。少有人排隊,更無爭執拌嘴。

  終於這天又見到阿牛。

  不過這次是她先在井邊洗衣服——夏日裡在井邊洗衣服就很方便,也不用省水,洗得更乾淨。

  正吭哧吭哧著,視野裡忽然出現一雙黑色的靴子,小宮女一抬頭,樂了。

  「見你一次真不容易!」她說。

  她洗了手,從腰間的袋子裡掏出了帕子包的點心:「喏!」

  阿牛接過來打開,這一次是六塊。

  小宮女嘻嘻笑。

  阿牛洗了手,坐在井台上吃點心。

  小宮女繼續洗衣服,一邊洗衣服一邊和他說話。

  她其實是很愛說話的人。

  她講了很多家鄉的事,又講宮娥間的瑣事,講了許久,忽然驚覺抬頭,阿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六塊點心都吃完了。就安靜坐在那裡聽她說話。

  「啊,看我。」她道,「我還有衣服要洗,你有事就回吧。」

  阿牛點點頭,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下。

  「我馬上要去湖廣。」他轉回身,道,「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小宮女張大嘴。

  這個阿牛,還知道主動提了?

  她笑彎了眼,想了想,說:「我想吃醃魚。」

  她給他講了家鄉的醃魚,告訴他別買錯。

  阿牛點了點頭,走了。

  阿牛這一走,再見就是暮秋了,果真帶了一大罐醃魚給她。

  小宮女解開包袱布,打開蓋子,光聞味就知道是家鄉的醃魚。

  她高興地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掉下來了。

  「就……好久沒吃到過了。」她抱著那罐子,眼淚吧嗒吧嗒地。

  阿牛只看著。

  他顯然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人。

  「用了多少錢?」小宮女放下罐子,開始掏荷包。

  阿牛道:「不值幾個錢,不用給了。」

  湖廣漁業發達,當地魚價賤,確實不值幾個錢。

  阿牛說完,就準備走了。小宮女喊了一聲:「等一下。」

  阿牛站住。小宮女追到他跟前蹲下去,用手量了量他的腳,站起來:「那我給你做幾雙襪子吧,總不好白拿了你的東西。」

  宮裡美人多,論姿色,小宮女排不上號。但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點像從前村頭的二丫。

  阿牛當年還拖著鼻涕的年紀時,覺得二丫就是美人了。

  阿牛點了點頭。

  再下一次見面,已經是冬天。

  阿牛從小宮女手裡接過了襪子,遞過去一袋子皂莢。

  小宮女道:「又得你東西。」

  皂莢雖不值錢,可一次次地白拿,也總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道:「那我再給你做副手衣吧。」

  她便拉過阿牛的手,用手去量尺寸。

  「你手可真大。」她說。

  不止手,阿牛的腳也非常大,比一般人大得多。同屋的姐姐答應了給同海哥哥縫襪子又懶得縫,塞給了她,她縫的時候比對過,大了不是一星半點。

  阿牛卻忽然捉住了小宮女的手,皺眉:「宮裡沒發膚脂嗎?」

  便是低等的宮女,也是有份例的。怎地小宮女的手背皮膚,居然皴裂了?

  「發了。」小宮女道,「嗐,我洗手太勤了。」

  所以她香胰也不夠用,膚脂也不夠用。

  阿牛的手伸進了自己腰間的牛皮袋子裡,摸到了他隨身帶的膚脂。

  但他的膚脂是上等的,不是她這樣的低級宮娥用的那種。

  阿牛又鬆開了手,空著手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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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阿牛和小宮女(三)

  但第二日就有個小監來給小宮女送膚脂:「阿牛讓帶給你的。」

  小監說完就想走,這次小宮女學聰明了,拽住了小監,問:「我怎麼找他?」

  她道:「我給他縫手衣,縫好了怎麼給他?」

  小宮女原想著隨緣的,若下次見他已經是夏天,那便夏天給。反正很快又會是冬天。只她沒想到,第二日他就使人給她送膚脂。

  那她就想讓他也能盡快用上她縫的手衣。

  小監是個機靈的,眼珠一轉道:「姐姐什麼時候縫好,我來取好了。」

  小宮女問:「還要麻煩你,我去找他不行嗎?」

  「他不方便呢。」小監道,「你知道他不是宮裡行走的。」

  若像同海哥哥那樣是宮裡行走的就好了,知道上哪裡去找他,也隨時都在。可惜阿牛不行,他是個常跑宮外的人,還會去很遠的地方辦差。

  小宮女只能和小監約定了日子來取。

  比起皂莢、醃魚,膚脂就要花費些錢了。同屋的姐姐得知了,興沖沖揭開蓋子嗅了嗅,結果又撇嘴。

  因為阿牛送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便宜貨罷了。比宮裡發的份例還要差些。

  畢竟宮裡最差的東西,拿到外面也算是好東西。

  但小宮女沒有不高興,反而很高興。這麼一大罐,真的夠她用了。而且因為便宜,用起來也沒那麼心疼,正好。

  她趕著把手衣縫了出來,等小監來取的時候交給了他。

  小監還看了看她的手,笑道:「姐姐的手好多了。」

  她笑了,道:「你告訴他,我睡前塗了厚厚一層,很快就好了。」

  小監拿著手衣,去見了阿牛。

  「行走。」他躬下腰,把手衣遞過去,「那位姐姐給行走縫的。」

  阿牛把手衣接過去,試了試,正好,很服貼。她是個做事細致的女子,針腳非常細密,而且均勻,看了讓人舒服。

  機靈的小監道:「姐姐的手也好多了,她叫我告訴行走,她睡前塗了厚厚的一層,好得就快。」

  阿牛瞥了小監一眼。

  小監躬下腰:「我沒有告訴她行走是誰。」

  阿牛點了點頭。

  小宮女和阿牛就這樣,維持著一份情誼。不深不淺,不濃不淡,不遠不近。

  有時候一個月能見到他兩三回,有時候他一走半年才回來。

  一轉眼,小宮女和阿牛已經認識了兩年多了。

  終於有一天,小宮女在井邊問:「阿牛,你到底多大了?」

  兩年多,小宮女縱然生了張娃娃臉,容貌也有了變化。可阿牛幾乎沒有變化。

  聽她問,阿牛道:「比你大。」

  阿牛若是不想說,就不會開口。小宮女「嘖」了一聲,也不再追問了,繼續洗衣服。

  但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些事。

  很快,他們認識了有三年了。這一次阿牛在外面辦差回來,給她帶了當地的乾棗,很大很紅。

  她接過來,吃了兩顆,很甜。

  阿牛看了她一會兒,問:「怎麼了?」

  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個嘰嘰喳喳的,今天這樣安靜,自然是不對勁。

  小宮女抬眼看他,又垂下眼。

  阿牛從來不急躁,她若不開口,他也不催。他就是這樣的人。

  許久,小宮女腳尖劃著地,垂著頭道:「那個,我認識的那個御膳房的哥哥……想跟我對食。」

  阿牛不說話。

  御膳房算是不錯的差事,油水很多。御膳房的那個人,比她同屋找的那個還更好一些。

  比「阿牛」也好很多。「阿牛」其實沒給過她什麼,都是些不值什麼錢的。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

  小宮女卻道:「我,我拒絕了他了。」

  阿牛道:「那你以後沒有豬胰子了。」

  小宮女嘆了氣,道:「我試試找找別人,或許還有誰需要幫著縫縫補補什麼的。」

  阿牛靜看了她一會兒,問:「為什麼拒絕他?」

  小宮女垂下頭。

  但她知道,阿牛是一個幾乎不會主動的人,這個事,還是得她主動才行。

  「因為我……我想……」她臉上發燙,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阿牛,「我想和你對食。」

  啊,說這種話,真是羞死人了。

  耳朵都燒!

  阿牛看了看她發紅的耳垂,問:「你可知道,對食都做些什麼?」

  「就是,拉拉手,抱一抱……」小宮女臉上泛起紅雲,「還……我還看見他們嘴對嘴……」

  阿牛的手摸上了她的臉,那臉有些燙。

  她抬頭,阿牛朝她俯下身……

  她慌得兩手摀住了嘴巴:「我、我剛吃了棗子!」

  阿牛:「……」

  阿牛把小宮女的手扒了下來,還是和她嘴對嘴了。

  小宮女頭暈暈的。

  怎麼,怎麼還能把舌頭伸進別人嘴裡呢?

  這這這這這這這這!

  可她不由自主地,打開了牙關,放他進來了……

  許久,他放開她。

  她還暈暈的,問:「我們?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對食過了?」

  阿牛卻說:「還不算。」

  啊,她想起來了,還得關上門,做一些不知道什麼事。

  每次同海哥哥離開,都眉間輕鬆,姐姐則是一副懶懶的模樣,那神情叫人看了莫名臉紅。

  所以到底關起門來是做什麼呢?

  小宮女道:「是不是還得到房裡去關上門?」

  她想了想,說:「那我得提前跟屋裡的姐姐說好時間。」

  像她,常在傍晚時分到井邊來溜達,就是給屋裡的姐姐讓出地方來。

  阿牛卻說:「不用,我來安排。」

  他道:「明天這個時間,讓人去叫你。」

  小宮女紅著臉點了點頭。

  第二日傍晚,果然那個小監又來叫她。同屋的姐姐還問:「幹嘛去?」

  小宮女支吾過去了,跟著小監跑了。

  小監把她帶到一個小院,說:「有洗澡水,姐姐可以先洗澡。牛……阿牛哥待會就到。」

  低級宮女們沒有單獨洗澡的待遇,她們是在固定的日子到大浴房一起洗的。

  沒想到阿牛竟還安排了洗浴,熱水、浴盆都得使銀子才能辦到的。他畢竟是一個那麼愛乾淨的人。

  小宮女到了宮裡,還是第一次享受單獨洗浴的待遇。她在屏風後好好地把自己洗乾淨,再一看,凳子上,竟還給她準備了新的中衣。

  好像……有種特別強烈的儀式感。

  小宮女莫名緊張。

  穿上了新的中衣,走出屏風,嚇了一跳——阿牛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就坐在床邊。

  他抬眸看她,沖她伸出手:「過來。」

  小宮女走過去,把手放到他的大手裡。阿牛一拉,就把她拉到了自己懷裡。

  小宮女屏住呼吸,睜大眼睛。

  阿牛拉開了她的衣帶……

  小宮女來到小院的時候是太陽西斜著,出來的時候太陽快要全落山了,天都昏暗了。

  小宮女恍恍惚惚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就躺下了。

  同屋的人還奇怪問:「怎麼了?」

  她支吾兩聲,敷衍過去。人卻縮在被衾裡,回想先前的事,只覺得渾身都燒。

  阿牛對她做了些十分羞恥的事,到現在身體都沒有擺脫那些感覺。

  小宮女晚上縮在被窩裡,只露出一雙眼睛,望著另一張床上的宮娥姐姐,忽然地明白了——所以姐姐每次和同海哥哥關起門來,也是做這樣的事嗎?

  原來對食,是這樣。

  小宮女拉起被子蒙上臉。

  嘻嘻,她也有對食了。

  有了對食,自然會得到一些照顧。

  夏日的水果,冬日的炭火,抹手的膚脂,洗衣洗手的香胰,一些常用的藥,一些做裡衣的布料等等等等。

  同屋的姐姐一直不是太看得上阿牛。因為阿牛從沒給過她什麼好點的東西。他給她的東西大都便宜。

  但實用,讓她不會冷著,不會傷著,不會病著。

  小宮女不在乎姐姐的不滿和譏諷——因拒絕了御膳房的哥哥,她失去的不僅是豬胰子,還有時不時的一些打牙祭的東西。姐姐原就是為這個,極力攛掇她和那人對食的,她卻選了阿牛,也難怪姐姐生氣。

  反正小宮女自己是很開心的。

  她現在明白為什麼大家要找對食了。在這深深宮裡,有一個人和旁的人對你來說是不一樣的,同樣,你對他來說也是不一樣的。

  雖不是真正的夫妻,但在這深宮裡,已經最深的牽絆了。

  只阿牛和別的人不太一樣,他不是總在那裡,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

  他告訴她,若有事需要找他,就去找那個小監。

  小監也是低級的宦官,他作了一段時間的聯絡人後,升遷了。阿牛又指定了新的小監做聯絡人。

  但小宮女只是個低級宮娥,生活規律且平靜,幾沒有什麼緊急事需要找他的。反正他定時會出現。

  阿牛是個話少沉默的人,他不想說的事就不會說。他顯然有很多不想說的事。

  除了「阿牛」這個名字,小宮女對阿牛其實一無所知。但小宮女也不去追問。

  誰也不知道未來的命運如何,宮女與宦官,原就是相伴一日算一日的。

  歲月在這樣的陪伴中緩緩流過。

  宮牆裡的生活一成不變,但宮牆外的世界每天都在變。

  在他們做對食的第五年,有一段時間阿牛很久沒出,再見面,小宮女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他問:「怎麼了?」

  「聽說監察院的都督換人了,死了好多人。」她把臉埋在他胸膛,「你又不來,我怕死了!」

  小宮女的身體都在發抖,是真的害怕。

  她是一個很膽小的人。遇到旁人拌嘴吵架,都繞著走,能不沾就不沾,很懂得明哲保身。

  阿牛望著她的髮頂片刻,收攏雙臂,將她擁在懷裡。

  直到她不再發抖。

  「聽說新的監察院都督是個很厲害的人。」小宮女平靜下來,好奇問,「 高都督死得挺慘的?」

  「算不上慘。」阿牛道,「一輩子也值了。」

  小宮女喟嘆:「那樣高位的人,怎地也說死就死了呢?」

  阿牛道:「監察院都督,幾乎沒有善終的。」

  小宮女嘆氣,道:「新都督叫什麼來著?劉貴?」

  阿牛糾正:「牛貴。」

  「噢,對。」小宮女道,「牛貴。」

  牛貴之牛,是姓。

  阿牛之牛,是名。

  宦官是奴,都沒有姓氏。只有做到太監的級別,特別是那些有了權勢和恩寵的大太監,才能得皇帝的恩賜恢復本家姓氏。

  深宮中的無知小宮女,並沒有產生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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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9:50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阿牛和小宮女(四)

  歲月在宮牆裡流淌得無聲無息。紅顏的宮娥換了白頭,回首彷彿也只是一眨眼。

  只是小宮女的生活雖平淡,卻也不是全無波瀾。

  一轉眼,她和阿牛做對食已經八年,相識已經十一年了。

  若論年紀,她已經不能被叫作小宮女了,但她沒什麼出息,仍然是個低級的宮娥,從這個意義上,倒也可以繼續叫她小宮女。

  這一年,同屋的姐姐做了錯事——她沒有及時清掃某段積雪,導致結冰,滑到了貴人。追查出來是她的責任,貴人一怒,責令打了五十大板。

  抬回來的時候,皮開肉綻,血染紅了衣裳。小宮女嚇得腿軟。

  她盡力地去照料這姐姐。姐姐多年的對食同海也盡其所能送來她需要的東西。只同海也並不是個有大出息的人——真有能力有出息的宦官,又怎麼會找低等的宮娥對食呢?有的是美貌又有體面的大宮娥。

  其實最近這兩年,阿牛雖沒未提過他差事上的事,可他送給小宮女的東西比前些年好些了,雖然也沒有特別好。小宮女因此猜,這些年阿牛可能也有升遷。但他不愛說,她也不去問。

  若按一年算下來,她和他其實平均每個月見面的次數不超過兩次。

  小宮女從未主動找阿牛的人要過什麼,這一次為了姐姐,她匆匆去找了阿牛安排做聯絡人的小監。

  她需要更多的炭保持房中的溫暖,她需要更好的藥,她需要進補的食材。

  阿牛適在辦外差,公幹去了。但小宮女要的東西,小監都辦到了,這次是救命,給的都是很好的東西。

  彷彿比同海更能幹。小宮女心頭隱隱閃過這念想,沒去深思。

  雖然這樣努力了,同屋的宮娥還是不行了。

  人當然不能死在宮裡,還有一口氣的時候,來了幾個壯實的宦官,將她抬出去了。

  以前阿牛就說過,挪出去再沒回來的人,基本上都死了。

  小宮女不敢攔,只站在那裡流淚。

  以前也有認識的宮人從此再見不到的,但這一次的是和她共同生活了許多年,已經情同姐妹的人。

  小宮女的眼淚停不下來。

  這間房從此只住了她一個人,阿牛回來後,使人來喚她。

  她沒去。

  晚上阿牛出現在房門口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在屋子裡補衣服。

  「你回來啦。」她說。

  阿牛把在外面帶回來的土特產給她放到桌上——他到外面辦差,常帶土特產回來給她,大多都是吃食,燒餅、醃菜、魚乾之類的都帶過。

  小宮女給他沏了熱茶——這茶也是他給的,挺好喝的。

  阿牛沒喝茶,看了看她,問:「還好嗎?」

  小宮女扯動嘴角給他一個笑,笑得像哭。

  阿牛上前,將她攬在了懷裡。她緊緊地抱住了阿牛的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啜泣。

  阿牛輕輕地拍她的背。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一個消息在宮裡傳開,讓許多宮娥的心沒法平靜。

  包括小宮女。

  阿牛又一次與她幽會,溫存過後,他起身穿衣衫。

  「今天是怎麼了?」他問,「有什麼心事?」

  她今天特別安靜。

  她只有有心事的時候才這樣。

  小宮女垂頭繫著衣帶。

  許久,她咬唇,道:「你聽到消息了嗎?」

  阿牛沒說話。

  她鼓起勇氣,抬頭道:「聽說,要放一批宮人。」

  皇帝要放一批大齡的宮人出宮,至少二十五歲以上。

  阿牛看著她,相識十一年,她已經是符合這條件的年紀了。

  「你想出宮?」他問。

  小宮女垂下頭去,沒有吭聲。

  能有幸離開宮廷的,只能是宮娥。

  律法規定世間只允許皇族使用宦官,宦官一輩子都離不開。

  阿牛看了她許久,繫好了衣帶,繫好了革帶,輕聲道:「知道了。」

  轉身離開了。

  阿牛就是這樣的人。

  當她想離開,他甚至不會挽留一句。

  對食,到底不是夫妻。

  小宮女怔怔地。

  第二日,小監送來了一個匣子:「阿牛哥哥讓給姐姐的,說是姐姐用得上。」

  小宮女打開匣子,金光銀光晃了眼。

  「怎地這許多?」她有些慌張。

  小監道:「姐姐不是想出宮?名額有限,想上名單,得花錢的。這些足夠了,還夠姐姐以後的生活。」

  可這麼大一筆錢,豈不是掏空了阿牛?

  小宮女抱著匣子,眼淚落了下來。

  宮裡人心浮動。有年輕宮娥想要出宮,有白頭宮娥害怕出宮。

  各方奔走,各顯神通。主理這事的管事宦官賺得盆滿缽圓。

  終於名單敲定,放了一批大齡的宮娥出宮。宮娥們抱著包袱,包袱裡多藏著自己多年的積蓄,

  許多宦官在宮門口相送。

  放出的宮人,有官府派的車輛差人護送返鄉。她們來自天南地北,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有些宮娥含著淚一步三回頭,有些宮娥頭也不回地登了車。

  失了對食的宦官黯然神傷。

  待車隊啟程,天下起了小雨,正應景。

  阿牛撐一柄油紙傘,緩步走到了小宮女的住處。他盯著那扇門許久,走過去敲了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小宮女露出笑靨:「你來啦。」

  阿牛凝視著她:「為什麼不走?」

  小宮女抿嘴一笑,牽著他的手進屋,幫他收了傘,又給他沏熱茶,忙忙碌碌的。

  阿牛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忙碌。

  「你的金銀我都沒動。」她端上茶,道,「待會你帶回去。」

  她道:「你辛辛苦苦這許多年,別這麼傻,都給了旁人。」

  阿牛撩起眼皮,看著這「旁人」。

  「其實我想過了,我回去了家裡也沒我的地方。」小宮女道,「回去也一樣是要把我嫁了。我都二十好幾了,要嫁也就只能嫁給老鰥夫。沒什麼好去處,不如待在宮裡安穩。」

  阿牛不說話,只看著她。

  這個人沉默寡言,可是眼神給人的壓力很大。

  小宮女被他用眼神壓得沒辦法,垂下頭,輕聲道:「我要是出宮了,就會被送回江南……那就,一輩子見不到了。」

  阿牛沉默很久,問:「你想出宮嗎?」

  小宮女沉默了一會兒,承認:「還是想的。」

  她道:「害怕了,在宮裡,萬一不小心觸怒了貴人,就是一個死。我還是怕死的。你曉得我是最膽小的。」

  阿牛道:「但出了宮,你會發現,人和事,都與你想的不一樣。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自己做的選擇,自己得扛住。」

  小宮女莫名:「在說什麼呢?沒頭沒腦的。」

  阿牛看了她一會兒,站起來:「我知道了。」

  他要走。

  小宮女道:「你等等!」

  她匆忙轉身,開箱子——那匣子金銀太貴重,她藏得深。好容易掏出來,轉身一看,門敞著,已經人去房空。

  「哎!」她抱著匣子追到門口,又不敢大聲喚他。畢竟對食不是能拿出來大聲說的事,怕驚了左鄰右舍。

  那個瘦高的身影步子很大,很快消失了。

  一轉頭,油紙傘還在呢,這個人真是的!

  小宮女也不著急。

  她和阿牛的這十一年,從來沒著急過,因為急也沒用。他想出現、能出現的時候,才會出現在她面前。

  等下次,她想,下次再見的時候,再還給他也行。

  她可不是那種,騙光宦官積蓄的心機宮娥。

  只小宮女沒想到,她和阿牛沒有下次了。

  忽然就有皇帝的近侍來通知她,她被賜給了人,叫她收拾收拾,要送她過府去。

  簡直晴天霹靂。

  左鄰右舍的姐妹們都來恭喜她,握著她的手強調「苟富貴,勿相忘」。

  因她被賜的那個人,是個大人物。

  牛貴。

  牛貴啊!

  縱然是小宮女這樣每天只灑掃庭院,閒來縫縫補補,嗑嗑瓜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都知道牛貴是誰!

  那個人前兩年搞垮了監察院的高都督,自己坐上了監察院都督的位子。

  如今,宮城防務、京軍三大營和京城防務,都掌在他的手裡。他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他是個大大的權閹。

  讓小宮女聽了能嚇哭的那種。

  小宮女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她竟被賜給了牛貴做正妻!

  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到內侍催促她收拾東西,她才醒過來。含著淚也不敢掉,抖著手收拾了個包袱。

  「只帶細軟即可。」內侍笑道,「姐姐以後富貴了呢,不必在乎這些東西。」

  姐妹們都羨慕地稱是。

  但小宮女還是收拾了個挺大的包袱,主要是為了掩飾阿牛的那一匣子金銀。

  事情來得太突然,都不給她時間。她後悔死那個下雨天沒追出去硬把金銀還給阿牛。

  如今可怎麼辦?她要出宮了。

  小宮女好想哭。

  忍住了,把眼淚憋回去。

  她不是故意想捲走阿牛的積蓄的,她先收好,以後再找機會還給阿牛。

  阿牛也是監察院的啊,總會有機會的。

  她抱著包袱,一頂小轎把她接出了宮,送到了牛府。

  住進了她想都沒想過的奢華房間,美貌的婢女們擁著她,給她香湯沐浴,給她洗頭洗髮。

  她這輩子也沒被人這麼伺候過,誠惶誠恐,任她們折騰。

  第二天依然如此,像吊線木偶一樣,任她們給她穿戴上三品的鳳冠霞帔,上了喜轎,繞著京城轉了一大圈,再「嫁」入牛府。

  她蓋著蓋頭,被人引著和一個穿黑色靴子的男人拜了天地,被送入了洞房。

  遠遠地,似乎能聽到喜宴的熱鬧嘈雜。

  喜宴壽宴之類的,都是官場上斂財的手段。牛貴娶一個宮娥,搞這麼大的排場,京城官場都心知肚明,匆匆忙忙都趕來給他送喜錢。

  熱鬧得很。

  小宮女被扶著坐在床邊,有雙的黑色的靴子出現在視野裡。

  緊跟著是挑蓋頭的喜秤,挑起了蓋頭的一個角。

  但忽然又停下。

  男人彎下腰,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小宮女的手一直在發抖。

  直到被他按住,抖不起來了,才停下。

  但牛貴摸到了那手上的水。牛貴不再猶豫,挑起了蓋頭。

  房中點滿了小兒臂粗的牛油紅蠟,乍一掀開蓋頭,有點刺眼。

  小宮女閉了閉眼,有點不想張開。

  牛貴,不知是怎樣青面獠牙的一個人。

  但小宮女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抬頭。」

  她不敢置信地睜開眼抬起頭,果然,看到了阿牛。

  阿牛今日裡沒穿監察院番子的黑色錦衣。

  從她第一次遇到他,這十一年裡,他和她幽會,都穿著番子的黑色錦衣。

  今天,阿牛穿的衣裳也是黑色,卻密密麻麻繁繁復復地織著金線。

  金龍四趾,是為蟒。

  阿牛穿著黑底平金繡的蟒袍。

  阿牛,原來就是監察院都督牛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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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40:1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阿牛和小宮女(完)

  牛貴看到新婚妻子臉上的妝都哭花了,眼中帶著震驚,他什麼都沒解釋。

  在喜娘的指引下,他們完成了合巹結髮。

  小宮女全程懵懵的,叫幹什麼就幹什麼。禮成後,他頷首道:「外面還有客人要招待,你先歇吧。」

  又對婢女們道:「伺候好夫人。」

  婢女們屈身,他出去了。

  在震驚過後,小宮女真的想問問阿牛為什麼要隱瞞身份。

  但她看著他轉身的背影,最終沒問。

  在宮闈裡,問得少的人,活得久。她已經養成了習慣。

  上房的淨房竟然不是用浴盆洗浴,竟然是一個白玉池子。水汽氤氳,還灑滿花瓣,如夢似幻的。

  小宮女只是低等宮娥,沒有機會見識貴人們的居處,但她覺得,阿牛這排場,也不輸給皇帝了。

  這讓她沒有真實感。

  她在大大的床上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喜宴散了,阿牛回來了。她連忙爬起來迎他。

  牛貴走到她跟前看了看她的臉,問:「怎麼眼圈黑了?」

  小宮女垂首道:「你也不說一聲,昨天嚇得一夜沒睡著……」

  牛貴道:「以後不用怕了。」

  牛貴抬起了手,婢女們上前要伸手,他卻道:「退下。」

  婢女們忙縮了手後退。

  小宮女抬起頭,牛貴看著她。

  小宮女忽然明白了,伸出手幫他解腰帶,解衣帶——這些原就是妻子該為丈夫做的事。

  脫了外衫,牛貴說了聲「我去洗個澡」往淨房裡去了。

  婢女們快速收拾了東西,退出去了。

  小宮女有些茫然。

  其實她和牛貴對食已經八年,對彼此的身體已經非常熟悉,也不是什麼初夜。可是就是莫名緊張。

  可能是因為滿房間的紅燭,可能是因為那些紅色的喜綢,可能是因為之前那些成親的步驟,一步一步地,全是儀式感。

  牛貴很快洗完出來,踏入了床裡,放下了帳子。

  婢女們都退到了外間去了。小房子似的大床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小宮女此時已經回魂了,冷靜了些,問:「你真的是牛貴啊?」

  牛貴點點頭:「以後你就是牛夫人。」

  小宮女終於有了點真實感,她抱住了牛貴:「是不是以後都不用和你分開了?」

  牛貴卻沒回答,他抱起她上了床。

  這一晚,牛貴對小宮女做了與從前不同的事。

  他讓她流血了。

  宦官與宮女對食,會很小心注意不弄破宮女的身子。因為宮女,其實是皇帝的女人。

  但以後小宮女不是皇帝的女人了,她是牛貴的夫人。

  牛貴破了她的身子。

  事後,她蜷縮起身體,縮進他的懷裡,沉沉睡去。

  小宮女以前是聽說過,大權宦都過得奢華無度。只她的想像力有限,不知道能奢華到什麼程度。

  如今她做了牛夫人才知道,說一句炊金饌玉也不過分了。

  她每日裡穿著昂貴的衣裳,戴著耀人的珠寶,吃著山珍海味。她做夢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過上這樣的日子。

  她也忍不住想,或者人有的時候真的會走好運,真的就會遇到那麼一個人,送你一場富貴?

  牛府非常之大,小宮女每天都到處逛逛,認認地方。這裡畢竟以後就是她的家了。

  這一天她看到好幾個院子,看起來都有人生活的樣子。她問:「誰住在這裡?」

  婢女們卻猶豫了。

  她回頭看去,被看的婢女垂著頭,小心斟酌用詞,道:「是都督的……房裡人。」

  小宮女怔住。

  這些年,她只有阿牛一個對食。卻原來,阿牛不是只有她一個啊。

  恍惚想起來,在宮中的時候,他說到了外面,會發現人和事都和她想的不一樣。

  小宮女想,阿牛說的原來是這個嗎?

  其實若說是監察院都督牛貴,似乎這樣很正常。可若說是阿牛……小宮女的心中,不禁升起失落和酸楚。

  但低下頭,看到了身上的綾羅,鞋子上的珍珠,又明白如今身份不同了。人生有得,也會有失。

  晚上,她跟牛貴說起這個事:「……只說是房裡人,是妾嗎?」

  牛貴道:「算是吧。」

  「若是妾。」她道,「也該叫出來讓我見一見。我到底是正妻呢。」

  牛貴道:「好,明天讓她們來給你敬茶。」

  妾室給正室敬茶,在後宅也算是個挺大的事呢。至少對小宮女來說是這樣的。

  牛貴的後宅裡,光是婢女們都十分美貌了,妾室還不知道長成什麼樣呢。

  輸人不輸陣,小宮女特意穿上了大紅的蟒袍等著妾室們敬茶。

  牛貴這天沒出門,特意陪著她。

  雖知道有妾室,可也沒想到……整整有十個。

  眼前整整齊齊跪了兩排美人,小宮女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個個都生得很美是真的 。這要是在宮裡,都能混個妃子當。

  小宮女只能端起正室的架子,正襟危坐,一個一個接了她們的茶。

  從此,她的阿牛一妻十妾。

  原以為有十個妾的後宅,得鬧騰得如集市。哪知道這十個妾,安靜得就像不存在似的。

  如今府裡有了正室,她們便每日排著隊來給小宮女請安,請完安便垂首安靜站著,等著小宮女使喚她們。

  但小宮女也並不使喚她們。婢女一大堆呢,使喚美人們作什麼?

  既然都是一家人,她其實還是想家裡熱鬧一些的。可妾室們都太老實了,老實到讓人覺得府裡冷森森的,熱鬧不起來。

  但小宮女也得承認,小妾都老實,當正室的便真的很輕鬆,什麼糟心事都沒有。

  牛貴一個月裡得有半個月都是宿在上房裡,以他妾的數量來說,很難得了。小宮女也沒什麼不滿的。

  這日子其實挺好的,小宮女也漸漸習慣了,要是能一直這麼下去就好了。

  詭異的事情大概是發生在她做了牛夫人三四個月的時候。

  那天十個妾照例來請安,磕完頭抬起臉來,小宮女愣了一下。

  還以為自己是眼花了,擠擠眼再看,沒看錯,十個人裡面有九個都沒問題,卻有一個從未見過。

  「那是誰?」她問。

  妾室們按照數字編號,從二姨娘開始,到十姨娘。

  還有一個,因為要避諱正妻,不能叫大姨娘,所以統一叫初姨娘。

  被問的是初姨娘,正室問話了,她必須得回答。她木著臉道:「是四姨娘。」

  她又不是不認識四姨娘,那個怎麼可能是四姨娘?

  初姨娘垂著眼道:「原來的四姨娘沒了,這是新的四姨娘。」

  小宮女愕然。

  她怕失了正室的體面,忍住了沒多問。

  等牛貴回來,她問牛貴。

  牛貴道:「那個沒了,換了個新的。」

  小宮女問:「好好的怎麼就沒了?」

  牛貴道:「是人都會死。」

  小宮女啞然。

  她只能道:「人沒了,怎地也沒人告訴我一聲?」

  牛貴道:「她們的事你不必操心,有人去管。吳大人今日的壽宴你去了沒?」

  「去了。」小宮女還想著那個突然沒了的四姨娘。那是個美人,很白,比起旁的妾室,更接近於蒼白。她或許該多關心一下她,早問問是不是病了,或許就不會突然人就沒了。

  她還想說說四姨娘的事,但牛貴顯然不想跟她談論妾室們。他轉了話題,問起壽宴上的事。

  小宮女只能一條條回答他。

  人死如煙滅。雖有點愧疚和同情,那個四姨娘畢竟已經死了,也已經在小宮女看不到的地方處理了,小宮女過段日子,便也將這個四姨娘忘記,開始習慣新的四姨娘。

  新的四姨娘也很安靜恭順,就和別的妾一樣。

  牛貴的妾,沒有一個多事的,對小宮女來說,太好管理了。

  多麼幸運啊。

  她作了牛夫人之後,出席了一些社交場合,實是聽到了許多後宅裡雞飛狗跳的八卦。

  姨娘們照例每日給她請安。

  處得久了,知道小宮女並不磋磨她們,她們漸漸在她面前沒有那麼僵硬了。

  姨娘們甚至會主動上前服侍,給小宮女端茶倒水。

  這原也是妾室本分,小宮女也不拒絕。只偶爾,姨娘們端著茶盞的手伸出去,不經意露出的手腕肌膚上,會露出出觸目驚心的傷痕。

  小宮女第一次看見還吃驚,伸出手去,那姨娘已經快速地拉上衣袖,安靜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顯然不想多說什麼。

  小宮女從來不是個會主動摻和別人的事的人,在宮裡她看到宮娥們拌嘴都會繞開走。既這樣,她便也閉上了嘴。

  小宮女作牛夫人一年零兩個月的時候,九姨娘換人了。

  小宮女坐在上面,看著那張完全陌生的面孔,錯愕:「九姨娘呢?」

  初姨娘說:「昨日沒了,換了新人。」

  阿牛是有些怪癖的。

  對數字,只喜歡雙數,最喜歡整數。

  十是一個整數,少了一個便補上一個,總之會讓這個數字保持是一個整數。

  小宮女許久沒說出話來。

  她的目光落在妾室垂著的手臂上,華麗的衣袖遮住了她們的手臂。但小宮女的腦海裡,閃過那些偶爾露出來的傷痕。

  這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被牛貴推醒了。

  「做噩夢了?」他問。

  她額頭有汗,許久不說話。

  牛貴也不多說話,只摟著她,輕輕地拍她的背心。

  小宮女緊緊抱著他,耳朵貼在了他的胸口,分明地聽到了清晰的心臟跳動的聲音。

  就和別的人一樣,是活的,有血肉,心臟會跳的人啊。

  她緊緊閉上眼。

  觀察了她一年半之久後,姨娘們確信這個正室是個寬厚的女子。

  她們發起了突然的行動。

  她們一起跪在了小宮女的面前,慟哭乞憐,求她救她們。

  她們掀起袖子,撩開衣裳,給她看了她們的身體。

  小宮女感到暈眩,她猜想的、懷疑的,都成了真。

  怎麼會這樣……

  是的,她以前在宮裡,也聽說過,有些有權勢的宦官,會對女子這樣。

  她只沒想到,阿牛也是這樣。

  阿牛明明,對她很好。

  但四姨娘和九姨娘的香消玉殞證明了阿牛對她很好,牛貴對別人卻不會這樣好。

  「夫人,夫人!」初姨娘爬到她跟前,捉住了她的手腕,苦苦哀求,「求求您!只有您能救我們!」

  初姨娘抓得她的手腕都疼了。小宮女十分惶恐。

  她這一生,沒害過人,但也沒救過人。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有救人的能力。

  她們為什麼會覺得她能救她們呢?

  但她也沒經歷過被十個人跪著磕頭求救。

  她扛不住,說:「我,那我試……」

  這時候,卻響起了男人的聲音,問:「這是在幹什麼?」

  那個聲音不高,他從來不高聲說話,但他的聲音,對姨娘們來說,宛如割命的刀。

  她們都匍匐下去,初姨娘不敢放開小宮女的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在……在說……」小宮女抬頭,想試一試。

  卻看到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幽幽。

  那不是阿牛看她的目光,那是?

  是監察院都督牛貴啊。

  【別開口!別開口!】

  她內心裡有個聲音警醒大喊!

  一絲寒意,緩緩爬上了背脊。

  與這個人相識十二年了,真的認識他嗎?真的瞭解他嗎?

  他為什麼在她面前做了十一年的「阿牛」,又為什麼讓她做了牛都督的夫人?

  小宮女知道自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但她這一輩子的智慧,都在這一刻顯靈了。

  天上哪會掉餡餅?世上哪有白得的富貴?便是御膳房的人塞給你一塊燻肉,你也得回一雙襪子,才算扯平了。

  想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這世上的事,都是等價交換的。

  他說到了外面,會發現人和事都跟想的不一樣。

  她天真地以為,說的是他房中還有別的女人。

  原來不是,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意思。

  在那個男人幽幽的目光中,她明白了。

  「阿牛」給了她一筆足夠下半輩子生活的金銀,結束了他們這一段對食的關係。

  但她沒走,她為了「阿牛」留在了深宮裡。

  作為回饋,牛貴給了她一次機會,讓她成為牛夫人,讓她分享他的富貴和權勢。

  監察院的牛貴,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嗎?

  作牛夫人也有一年多了,小宮女如今已經不像從前在深宮裡那樣消息閉塞了。她已經很知道監察院的牛貴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會。

  【別開口!別開口!】

  小宮女的指尖發抖。

  【別讓阿牛變成牛貴!】

  【別把自己變成十分之一!】

  小宮女的身體也發抖。

  她是個十分膽小的人,當感到強烈恐懼的時候,便會這樣。

  「在說……」她努力讓牙關不要抖,因為會發出格格的聲音,「在說……」

  房中死一樣靜靜。

  牛貴看著這妻子,等她把話說出來。

  「在說……今天晚上吃魚,」她艱難地問,「你想紅燒的,還是清蒸?」

  牛貴認真地想了想,道:「乾燒吧。放些辣子。」

  「好,那就叫廚房做乾燒的。」小宮女強笑道。

  牛貴對她伸出了手。

  小宮女知道該把手遞給他,可初姨娘還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她的指甲都掐進她的肉裡去了。

  小宮女必須得把初姨娘的手掰開。

  初姨娘的力氣很大,大約求生的力量就是這樣,很大。

  兩個女子無聲地較量。

  小宮女知道,她必須掙脫這隻手。否則,她就會被她一起拖到地獄裡去。

  牛貴伸著手等著。

  小宮女最終還是掰開了初姨娘的手。

  初姨娘伏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小宮女把自己的手遞給牛貴。

  她的指甲折了兩個,手指頭在流血。

  牛貴仿若看不見這折了的指甲和流血的手指,他牽住她,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彷彿房中匍匐在地上絕望發抖的十個女子不曾存在。

  他握住了小宮女的手。

  她的膽子太小了,遇到事就嚇得發抖。

  但沒關係,握緊她,她就抖不了了。

  「不喜歡吃魚。」他說,「還是喜歡吃羊肉。」

  他在她面前,還是阿牛。

  她還是牛夫人。

  小宮女的恐懼並沒有消失,但她的手被握緊,抖也抖不了。

  她被他牽著朝外走,不敢回頭。

  沒有人哭,沒有人鬧,身後彷彿沒有活人。

  第二日,十個妾室來請安。

  她們磕頭,再抬起來,齊刷刷十張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小宮女在袖子裡用一隻手攥住另一隻手,不讓自己抖。

  「以後……不必來請安。」她的眼睛只敢看腳踏前一小塊地板,不敢看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換人的面孔,「有事,與管事說。」

  不看,就可以裝作不知道了。

  裝作不知道就可以繼續做牛夫人了。

  做牛貴的夫人過的是富貴的日子,綾羅綢緞,金銀珠玉,走到哪裡旁人都不敢得罪,都捧著。

  只夜裡,常會做噩夢。

  每每驚醒,阿牛都躺在她身邊。

  他從來不問她夢見過什麼,他只摟著她輕輕地拍她的背。

  就這樣,她作為牛夫人,一直在他身邊,見證著他的權勢滔天。

  他殺了太多的人,也結了太多的仇家。那個村口有棵鐵線樹的牛家村因此被屠了。

  得到消息的那個晚上,他睜了一夜的眼沒合上。

  親人幾乎死絕了,最後,幸運找回一個侄孫,總算還能延續牛家的血脈。

  後來,也報復了回去,屠了對方的滿門,手段酷烈。

  但她怕了,她一直發抖。

  他把她摟在懷裡,安慰許久安慰不得,終於告訴她:「別怕,我早在籌謀退路。到時候,帶你一起離開京城。」

  她的恐懼才終於消散了些。

  只一天不離開,她的恐懼便一天不能徹底消散。

  後面風雲變幻,皇帝駕崩了,張忠等人立了少帝。

  她看到他嘴角譏諷的笑。

  她知道當他這樣笑的時候,便是要做大事的時候。

  她看著他翻手覆手,興雲作雨,行廢立之事。

  新皇登基了。

  太子死了。

  新皇成了上皇,齊王成了新皇。

  可他還沒有打算抽身離去。他身在權力的漩渦裡,卻覺得自己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小宮女卻總是做噩夢。

  這一夜,又從噩夢中醒來。這些噩夢做來做去,其實也已經習慣了。甚至醒來時,心臟收縮的驚悚感也習慣了。

  睜開眼,看到枕頭上自己的頭髮已經花白,人生已經過去了大半。

  阿牛不在身邊,帳子外面有說話的聲音。

  她側耳聽——西苑大火,上皇駕崩。

  便是她一個女人,也知道上皇死得不明白。

  他聽完稟報,撩開帳子回到床裡。

  他也頭髮花白,阿牛已經是老牛。

  「連上皇都死了。」她顫聲說。

  「遲早的事。」他卻道,「世上,怎能同時有兩個皇帝呢。」

  她問:「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你答應過我的。」

  他無奈嘆氣,將她摟在懷裡安慰,叫她不用怕。

  其實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的恐懼漸漸已經沒那麼強了。

  只是這一次,她總有著很不祥的預感。

  他若是繼續這樣沉溺於權力,怕是……很難善終了。

  她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牛貴最終敗了。

  她坐在外間等著,看到那個年輕人出來,便知道他已經死了。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但誰能不死呢?

  當年,他搞死了高都督的時候,說什麼來著?

  【一輩子也值了。】

  是啊,這許多年,跟著他,享盡榮華,她這一輩子也值了。

  他殺了那麼多的人,做了那麼多的惡,現在應該已經在地獄裡了。

  別走太快,等等她。

  「年輕人。」她說,「我很怕疼,你手快點。」

  那個英俊的年輕人點點頭,走到她身後,摀住她的眼睛,哄她:「別怕,不疼的。」

  這些年輕人其實都很尊敬他,視他為前輩,視他為奮鬥的目標。所以這個厲害的年輕人,殺了他,好坐他的位子。

  眼睛被摀住,什麼都看不見。

  她的內心裡一片平靜,大概是這幾十年,最平靜的一刻了。

  那些噩夢和恐懼,都遠離了她。

  她在這年輕人的手下,嘴角微微翹起。

  老牛,走慢點。你在地獄哪一層?

  我來陪你了。

  ……

  ……

  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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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40:4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重回景順四十四年(一)

  景順四十四年,霍家的孫子在水塘邊玩耍,失足落水,險些溺死。

  他的四叔霍家四子霍決跳下水把侄子救了上來。霍決自己卻被水草纏住了腳腕,待救上來時,家人又按胸又按肚,終於他吐出了水,大聲抽氣嗆咳,醒了過來。

  父母、兄長、嫂嫂們圍著他,看到他醒來,都鬆了一口氣:「可算沒事了!」

  尤其長嫂,還哭了:「幸好四叔沒事。」因為霍決救的是她的兒子。

  霍四郎卻怔怔看著這些人,目露震驚。

  這一年,霍家四郎在落水後就變得很奇怪,一整日一整日地坐在堡牆上沉默不說話。家裡人一度擔心他在水下憋了太久的氣,傷了腦子。

  但看著又不像。不知道為什麼,四郎的眸子看起來不像個少年人,讓人莫名害怕。

  「四郎!」傍晚時分,霍三郎被他們娘親打發來喊人。他叉腰在堡牆下喊:「下來吃飯了!」

  霍四郎坐在堡牆的箭垛上,眸子幽黑,望著遠處的晚霞和夕陽。

  沒有人知道,其實在落水後再睜開眼的時候,少年的靈魂已經換了人。

  霍決睜開眼,重生在了景順四十四年。

  這一年,潞王還未謀反,一切都還未發生,親人們都還活著。

  這一年,他人還在臨洮,年方十四。解開衣裳低頭看,身體還是完整的。

  這一年,還來得及做許多事。

  自重生後,他花了十天的時間梳理腦子裡的信息,復盤這些年發生的大事,思考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做。

  如今,他想明白了。

  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得好好規劃才行。

  他站起來:「來了!」

  這天的晚飯,霍四郎依舊話不多,卻給每個人夾菜,看著他們吃飯的樣子微笑。

  霍二郎道:「完了,全家最聰明的現在傻了。」

  霍家四郎從小聰慧過人,這一家子軍戶人家,因他聰明,爹娘甚至願意出束修供他去書院讀了兩年書。

  霍夫人常笑稱「一家人的心眼全長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家裡人聞言哄笑,霍夫人啐他。

  霍決笑笑,低下頭去。

  第二日,家裡人找不見了霍四郎。

  霍四郎只留下一封信說他有事要去京城,叫家裡人莫著急,也不必尋他。

  一個多月後,京城排隊進城的隊伍中有一個高大健實的少年。一個人,一匹馬,一個包袱,一柄刀。

  守門的兵丁查了路引,臨洮百戶之子,形貌都對得上。

  兵丁照例盤問:「來京城做什麼?」

  少年抬起眼,聲音冷清:「去監察院辦事。」

  兵丁嚇了一跳,抬眼打量少年。卻見少年雖然面孔還青澀,可一雙眸子莫名給人壓力,

  反正人跟路引能對上,兵丁就把路引換給他,擺擺手:「趕緊過,趕緊過。下一個。」

  霍決穿過長長門洞,眼前忽然豁然敞亮,繁華京城鱗次櫛比,熱鬧非凡。

  這一個霍決也有許多年沒回過京城了,自離開後,他與她游弋於海洋之上,抗擊外寇,遠征南洋,天寬地闊,早把京城拋在了身後。

  霍決微微一笑,牽著馬往江米巷行去。

  在江米巷的監察院衙門裡,霍決見到了牛貴。

  牛貴望著眼前的少年。這少年上門求見,自稱有事涉親王的機密事,非要面見牛貴才肯說。

  牛貴見了他。但便是牛貴也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大的一件事。

  霍決已經繳了兵刃,也搜了身,見到名震天下的監察院都督,神情冷靜。

  牛貴抬眼:「如你所說是真,如何我竟沒有收到消息?」

  霍決直視著他:「當地司事處的掌司徐世隆已經被潞王收買。他想做下一個都督。」

  這件事霍決記得很清楚。

  徐世隆隱瞞了情報,想要一份從龍之功,做下一個牛貴。

  牛貴後來剮了他。

  但這又的確是監察院的過失,所以牛貴後來奉旨辦這個案子的時候,有意將之擴大化,波及了許多無辜的人。這其中,便有霍家。

  霍決在那一世裡,便有了不一樣的一生。

  這一世,他想要不一樣的人生。

  牛貴問:「這等機密事,你一個小小百戶之子,又如何得知?」

  這個事是怎麼樣都圓不上的,霍決也不去圓。

  「都督當明白,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我說的是否是真的才重要。」霍決叉手,單膝跪下去,「都督!陝西軍民一心忠於陛下。下層胥吏、將領對貴人們這些事一無所知。但若任潞王起事,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必有無數無辜之人身受牽連。」

  「家父乃是臨洮衛百戶,若有事,我家必在牽連之中。我一家身家性命都寄望於都督!小人所稟,決不敢有半句謊言。」

  「我此來,非是告密,乃是來求救!請都督救我陝西軍民!」

  牛貴盯了他許久,點點頭:「且待本座看看。」

  霍決便留在了監察院,被嚴加看管起來。

  兩個月後,牛貴召了他來:「陛下已准許,我親去山西一趟。你和我同去。」

  霍決聞言,便知道這兩個月牛貴必是通過飛鴿傳書試探過徐世隆,發現了問題,佐證他所言不虛。

  他叉手躬身:「敢不從命!」

  這一世,霍決引著牛貴,抽調京軍營的精銳直撲陝西。

  此時潞王尚未準備周全,更萬萬料不到,明明已經買通了徐世隆,遠在京城的牛貴還是得知了消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擒賊先擒王,牛貴、霍決重在一個「快」字,一入陝西,閃電一般出手,先控制了潞王,再奪了陝西都指揮使的兵權,控制住了霍決提供的關鍵人物。

  似這等謀反之事,真正參與的人都在上層。莫說普通士兵,便是中下層將領,往往都對真相一無所知。都是在被矇蔽地情況下被命令著上陣。及至仗打起來,殺了人見了血,察覺不對的時候也已經晚了。因謀反大罪,沒有回頭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但這一世,一切都被霍決和牛貴扼殺在搖籃裡。

  牛貴這一次因在事發之前便將事情掌控在了手心裡,並未牽連中下層將領和官員。他在山西盤桓了兩個月,封府、抄家、抓人。將陝西官場上層徹底梳理了一遍。

  他將潞王一脈宗室和真正與潞王勾結的官員押解回了京城,霍決辭別了家人,再次跟著他回了京城。

  景順帝一心求長生,最很誘人覬覦他的帝位。他生了幾十個兒子,也根本不在乎任何一個兒子。潞王被賜了鴆酒,死於京城大牢。餘人或凌遲,或斬首。

  景順四十四年震動大周的潞王案,明面上來看,監察院辦得極其漂亮,景順帝非常滿意。

  只有牛貴心裡明白,他這一次差點馬失前蹄。

  他將霍決喚到了面前。

  這幾個月,霍決跟在他身邊,他發現自己極喜歡這個少年。霍決的身上有著說不出來的熟悉味道,遇事的應對、行動的邏輯,全都合乎牛貴辦事的風格。

  這彷彿是一個少年的自己。

  「你的名字不能出現在陛下面前。」牛貴道,「但你的功勞不能抹殺。說說看,你想要什麼獎賞?留在京城也可以。」

  最後這一句的意思,霍決完全明白。牛貴是在表示有意將他留在身邊栽培。

  但上一世霍決就已經做到了監察院都督,這個位子還是他親手從牛貴手上搶來的。

  更不要說,這一世他未曾受過宮刑,是個正常的男人,若留在監察院也注定做不到最高的那個位子——監察院的都督從來都只由宦官擔任,皇帝最信任的人,從來既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將,而是淨了身,不為常人所容的宦官。

  上一世,霍決的成就又何止是監察院都督。他後來和她靖平東海,揚帆南下,遠征南洋諸國,將大周龍旗插遍,開拓了數塊飛地。

  開疆拓土,史書上有他一筆。

  而她,也將「冷四娘」這個名字印在了史書上。

  他們十指相扣,並立船頭迎浪而笑,這一生有彼此相知相伴,在人世間沒有白來一遭。

  那一世他活得轟轟烈烈,值了。

  但上蒼既然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霍決還是想嘗試另外一種人生。

  他恭敬叉手,道:「小子不敢居功。承蒙都督厚愛,小子的確有想要的。」

  牛貴挑眉看他。

  霍決抬頭:「我乃是軍戶之子,夢想封狼居胥。只遺憾身在內域,沒有機會。」

  「求都督給個出身。」他說出了規劃好的未來,「小子……想去北疆跟著趙王打胡虜。」

  霍決的訴求出乎牛貴的意料,但他略一沉吟就同意了。

  「也好。」他笑道,「你這樣的孩子,原該去那種天高地闊的地方。」

  「讓我也看看,你去了那裡,能變成什麼樣子。」

  景順四十五年春,青州的溫家又收到了未來女婿霍決的信。

  溫夫人將女兒喚來,笑著將信給她:「拿回去看,我們沒偷看。」

  月牙兒這一年尚未滿十歲,臉上還帶著嬰兒肥,搶過信來嘟囔:「本就是給我的,你們憑什麼看。」

  她等連毅哥哥的信好久了,去年他來了封信,說他要去京城辦事,可能有半年一年的書信不便,叫她不要擔心。而後果然大半年的時間都沒有書信,叫她等得好著急。

  雖然家裡人經常取笑,但其實連毅哥哥的信裡從來都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容。月牙兒搶過了信,迫不及待地就拆開看了。

  忽地,她「噫」了一聲。

  溫夫人湊過來:「怎麼了?」

  月牙兒詫異道:「連毅哥哥說,他得了個機會,升作了什麼昭信校尉……」

  她還沒說完,溫夫人已經又驚又喜:「什麼?升作了校尉?」

  那可是六品武官,和溫緯齊平了。

  霍家兒子多,到霍四郎這裡,原想著他爹給他弄個小旗當便到頭了。萬沒想到,這孩子竟這般出息。

  溫夫人一把將信搶過來:「我看看,怎麼回事?別是誆你玩的……什麼?他怎麼去了北疆?」

  看到後面,溫夫人色變。

  霍四郎言辭嚴肅,顯然不是逗月牙兒玩的。他是真的升了校尉,但從衛軍調去了邊軍,去了北疆打胡虜。

  「這是怎麼地?」溫夫人憂慮道,「怎麼就去了北疆?」

  內地無戰事,頂多剿個匪,可去了邊疆,那可是實打實要跟胡虜幹仗的。雖一樣是軍戶,可危險度直線上升。

  「還給我,還給我!」月牙兒小小年紀,哪懂得輕重,把信搶了回來,還道,「去北疆就可以打胡虜啊,連毅哥哥說他要立戰功當個將軍呢!」

  她笑嘻嘻的,真的還只是個孩子。

  溫夫人愁,去找丈夫嘀咕這個事去了。

  月牙兒卻展開信紙重新看。

  連毅哥哥把事情說得很清楚明白啊,他就是要去殺胡虜立戰功,他說將來他當了將軍,她就是將軍夫人了。

  他在信末叫她不要擔心他。

  【好好練功,慢慢長大。】

  【等四哥來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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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重回景順四十四年(二)

  青州收到這封信的時候,霍決人已經到了北疆。

  他是兵部發過去的人,接收他的上官問:「你這是得罪了什麼人?給發到北疆來了?」

  霍決一笑:「我是立了功,自己求來的。」

  上官驚奇,將這事告訴了自己的上官,上官又告訴上官。最後,這個事傳到了盧少將軍的耳朵裡。

  盧少將軍把霍決叫到了跟前,上下打量這個少年:「你立了什麼功升作校尉?」

  霍決也打量盧氏少將軍盧定方——趙王最信重的大將,如今也才二十六七歲,比當年在京城見到的要年輕許多。

  霍決道:「監察院牛都督在陝西抓捕原都指揮使的時候,征調了當地衛軍,我襄助有功,故升了校尉?」

  十五歲的年紀就能當上校尉,該當真有功了。

  盧定方搓下巴:「你自己求著來的?小子你知道北疆是什麼地方嗎?你是被人坑了吧。」

  「牛都督獎賞我,許諾我可以留在監察院為他效力。」霍決道,「京城繁華迷人眼,但我覺得,北疆的寒雪風沙,才是堂堂男兒該經歷的磨礪。我既生在軍戶人家,若不能經歷真正的沙場,必將抱憾此生。」

  盧定方挑挑眉:「喝!毛孩子挺敢說。你們這種內地的屯田兵可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沙場?別到時候嚇得尿褲子。來來,讓我先看看你身手如何。」

  他點了自己的一個親兵,親兵體格彪悍,扔給他一根木棒代替鋼刀,自己也執了一根。

  霍決拿在手中掂掂份量,拉開一個起式,抬起了眼眸……

  盧定方站在一旁,原本戲謔的神情便忽地嚴肅了起來。

  「他架勢一拉,我就知道他是見過血的人。」他後來告訴趙王,「小小年紀,一身殺氣,要不是親眼看見,我都不信。這世上還有跟我一樣的人。」

  他咧嘴笑:「這小子我喜歡,就放在我麾下吧。」

  盧氏是將門世家,趙王的刀法是盧定方的父親親自傳授的,趙王的正妃是盧定方的親妹妹,他們兩個除了是君臣、師兄弟,還是郎舅。

  趙王道:「帶他來給我看看。」

  霍決便這樣走到了趙王的面前。

  這一次,和前世走到趙烺面前不一樣,他沒有使任何陰私手段。

  趙王見到的,是一個面貌英俊的硬朗少年。趙王問:「你便是霍決?」

  霍決叉手道:「正是屬下。」

  趙王道:「霍決,你可知北疆苦寒,一年裡有一半是冬天?你可知邊軍辛勞,常與勾魂的無常擦肩?你小小年紀,雖志向可嘉,但不知道天高地厚,選錯了地方。念你年紀小,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送你回去。」

  霍決抬起眼,那深邃眸子、冷靜目光,便是趙王看了也不禁一怔。

  「北疆臣是第一次來。」霍決道,「但殿下貴為皇子都能待得住的地方,臣一個軍戶子若待不下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內地衛軍,自然沒法和邊軍比,卻也不是人人都是廢物。」

  少年的聲音低沉,卻鏗鏘有力,奇異地有種壓迫感。

  趙王自然不知這是霍決久居上位,多年養出的氣勢。但他就和盧定方一樣,也覺得這少年有點意思。

  他頷首:「那你就跟著定方,讓我看看你的能耐。」

  軍人展現能耐的地方,只能是殺敵的戰場。

  霍決第一次隨盧定方出戰,便令盧定方刮目相看。

  他不僅作戰極其悍勇,完全不像是初上戰場的人,還冷靜自持,不貪功不冒進。戰場上,悍勇容易,冷靜難。

  這一戰,這個京城軍部發過來的少年校尉獲得了北疆眾將的接受認可。

  他今年才十五,便看得出來智勇雙全,給他些時日,必是北疆一員殺將。

  這樣一個好苗子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只喜得盧定方合不攏嘴。

  霍決此生有所求,自然不會隱藏自己。錐處囊中,必脫穎而出。

  漸漸地,盧定方意識到霍決絕不是僅僅一個「好苗子」可以簡單定義的。霍決除了悍勇和冷靜,他的機變、果決、眼界、見識和手腕,還有政治嗅覺的靈敏,都令人吃驚。

  射人先射馬,霍決的最終目標是趙王,但想接近趙王,從盧定方這裡入手才是捷徑。霍決用了兩年的時間,獲取了盧定方的全心信任和倚重,成為了他的心腹下屬。

  終於這一日,兩人私下裡喝酒時,霍決問盧定方:「可曾想過未來?」

  盧定方莫名:「什麼未來?」

  霍決道:「殿下的未來。」

  「殿下雖如今偏安一隅,但他是天潢貴胄,太祖後裔,身體裡流著趙家的血。」霍決道,「自先太子薨逝至今,國無儲君,亦無嫡長,殿下和其他任何一個皇子一樣,有承繼大位的資格。」

  盧定方正舉到唇邊的酒碗滯住。

  霍決勾勾嘴角:「從龍之功,盧家難道不想要嗎?」

  沒有人不想靠近權力的中心。盧家,也偏安一隅太久了。

  這一碗酒是飲不下去了。

  盧定方惱火地將碗拍在案上:「你個妖孽,休胡言亂語,天子壽比南山,如今還好好的呢。」

  「天子老了。」 霍決道,「他活得越久,便是離終點愈近。」

  不論是霍決說話的內容,還是他說話的態度,都令盧定方悚然而驚。

  他盯著霍決——兩年過去,少年的面孔褪去絨毛和青澀,再配上那雙深邃幽黑的眸子,看起來完全像是個成熟的男人。

  不,甚至他身邊很多成年男人,都給不了他這種成熟感。

  霍決道:「將軍是時候,該替殿下想想未來了。」

  「我想有什麼用!」盧定方惱火地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心裡想的是什麼,他自己沒那個意思光我們替他想又有什麼用!」

  盧定方這個話,使霍決明白了盧家的想法。

  他嘴角微微勾起:「主君想不到或者不想的地方,不正應該我們做臣子的推著他去想,推著他去做嗎?否則,要我們有什麼用。」

  盧定方死死盯著霍決:「連毅,你今年多大了?」

  然而霍決霍連毅的確還未及弱冠,他今年肉眼可見地個子還竄了竄呢。

  他的的確確就是個少年。

  盧定方跟他爹嘀咕:「這小子怎麼生得,又能打又能戰,心眼還這麼多。」

  盧老將軍拍大腿遺憾:「可惜沒生成我兒子!」

  盧定方:「……」

  霍決這樣的人才,盧定方愛煞了他,想把他長久留在身邊,他決定給霍決保個媒。

  「就我大堂哥的閨女,我大侄女,你也見過。」他摟著霍決的肩膀說,「跟你年齡正般配。不是我吹,她這相貌性情,在我們盧家也是數得著的。」

  霍決淡定地掰開他的手:「承蒙將軍抬愛,屬下已經訂了親了。」

  「啥,你已經訂親了。」盧定方大憾,「誰家這麼手快!」

  霍決道:「是通家之好,也是軍戶家,門當戶對,我爹救過她爹,她娘救過我娘和我哥。我們從小訂了娃娃親。」

  「娃娃親什麼的,最不靠譜!」盧定方又摟住他,大放厥詞,「我跟你說,小時候長得可愛的女娃娃,長大了都磕磣!不如多賠對方些銀錢禮物,趁早退了,另訂我家。你要是缺錢,這份錢我出了!」

  霍決把他手再掰下來:「不勞將軍破費,我家這個……」

  盧定方看到,少年的唇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注定是個美人。」

  雖沒有做成盧家的女婿,但北疆的確是一個天高地闊,能讓人舒展拳腳發揮才華的地方。

  趙王愛才,霍決憑著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趙王的身邊,成為了趙王信重的人。

  時光一晃,他在北疆已經待了六年。戰場上最容易生情誼,何況霍決不止是有武藝和軍事才能,還有他前世幾十年積累的治理一方的經驗。這六年的時間裡,霍決紮根北疆,發展出了自己的勢力,他雖然極為年輕,卻成為了在北疆說話有份量的人。

  時間終於走到了景順五十年。

  京城山陵崩,張忠秘不發喪,擅立少帝。然而牛貴的密使已經將景順帝駕崩的消息秘密送到了趙王、代王和襄王的手裡。

  上一世,襄王得了天下。但這一世,霍決的手很癢。

  在這風雲變色的局勢中,曾經的監察院都督、叱吒東海和南洋的靖海侯霍決,打算出手攪動天下風雲。

  首先,得說服趙王增兵。

  「代王富庶驕橫,對大位勢在必得,考量山西的兵力,他至少得帶個六七萬人。襄王遠些,也有魚米之鄉在背後支撐。他奔赴京城奪大位,兵力不會少於四萬。」他毫不客氣地質問,「殿下帶一萬人,是去京城看熱鬧嗎?」

  趙王擰眉:「我無意大位,北疆軍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若抽調重兵,如何防範胡虜來犯。」

  「胡虜是必將來犯的。」霍決道,「難道殿下以為,抽調一萬人,胡虜便得不到消息嗎?殿下離開北疆,北疆無人鎮守,草原王帳得知了,怎麼可能放過這等機會。殿下若真為著北疆,不若不去京城。」

  趙王沉默,因為霍決說的是對的。

  但他又不甘心放棄這次南下的機會,代王好不容易離開了山西,他怕以後再沒機會和代王會面了。

  霍決道:「不論殿下南下回京是想幹什麼,一萬人真能助殿下實現麼?這等雞肋的兵力,我怕到時候等殿下的是糾纏不休,徒費糧草。」

  趙王道:「若大兵南下,北疆空虛又怎麼辦?」

  「所以必須速戰速決!」霍決道,「大兵壓境,以我北疆軍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京城!將京軍三大營握在了殿下手裡,則北疆軍就可以回防。」

  「這一切,必須得一個『快』字!」

  盧定方問:「大軍南下,糧草怎麼解決?」

  霍決道:「京城有四大倉,我們有重兵,搶便是。」

  盧定方一拍大腿:「你奶奶的!你小子怎麼這麼合我心意呢!真不考慮做我家的女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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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重回景順四十四年(三)

  上一世,張忠立了少帝,才對外發喪。三王雖提前已經得知了消息,也得等著這喪訊發出來才好發檄文討伐奸宦。這都是為了佔大義的名分。

  但霍決之所以能說服趙王,在於他吃透了趙王的心思。

  趙王的心底其實並沒有特別想去爭大位。他真正想做的是為母報仇。

  但前皇后早就死了,趙王除非是殺了代王,否則稱不上報仇。

  而趙王的內心裡,其實對殺代王這件事,一直躑躅猶豫。否則,以趙王之悍勇,真想殺代王,早就殺了。何須只帶一萬人與代王糾纏這許久,何須等到最後要盧定方替代王擋這一刀。

  因「弒殺手足」這件事,不是誰能都邁得過去的。特別是一個皇族宗室。

  當年霍決自己也還年輕,對趙王只有敬仰嚮往。還是這一世,他回顧過往,梳理重大事件,以比任何人都成熟得多的靈魂去審視,才看明白趙王真正的心理。

  他決定,推趙王一把。

  這一世,在代王和襄王還在炮製檄文,等著張忠發國喪他們好發檄文的時候,北疆五萬鐵騎已經蹄聲滾滾,拔營南下,直指京城!

  但比北疆大軍更先到京城的,是霍決率領的先鋒。

  他全程急行軍,跟命運搶時間。

  這六年,他都在搶時間。

  想扭轉乾坤大勢,就得一個「快」字!

  他跟趙王說:「禁中八虎,不可能沒有防備。但八虎都使喚不動牛貴,調不動京軍。他們為了對抗諸王,肯定要調衛軍。最可能是調河南衛和山東衛。」

  趙王冷笑:「衛軍怕什麼,不過一群農夫。」

  霍決道:「河南衛沒什麼,但山東衛若被調出,山東空虛,我擔心海盜登陸。東海鄧七、馬易人一直都虎視眈眈。若登陸,山東必遭塗炭。」

  盧定方叉腰:「你就是擔心你小媳婦。」

  「是,我就是擔心她。」霍決坦坦蕩蕩承認,叉手,「請殿下准許。」

  霍決人品、才幹,不止是盧定方,趙王也愛煞了他。

  「去吧。」他道,「別叫閹人們空費國帑,勞累軍力。」

  霍決便領了急先鋒,八百里奔襲,直赴京城!

  這一世,張忠的矯詔才出了京城,便被埋伏在必經之道上的北疆軍擒獲了信使,攔截了詔書!

  緊跟著,北疆鐵騎滾滾如雷,兵臨城下!

  一切,都在一個「快」字!

  牛貴也沒想到,明明為了平衡三王勢力,他給代王和趙王派去的密使都控制了速度,唯獨襄王那邊是快馬加鞭,結果,趙王獨自先到了。

  趙王為什麼這麼快?

  因為趙王決斷快,行動快。趙王沒有在意那些繁文縟節、大義名分,而是在得知了消息之後,第一時間便當機立斷,直撲京城!

  本該是由他三選一的局面,牛貴嘆了口氣,沒得選了。

  趙王所表現出來的決斷力和行動力,證明了他作為君主的魄力。以牛貴對代王和襄王的瞭解,知道他們中的誰,都沒法和趙王比。

  當趙王直入禁中,牛貴割了張忠的人頭,牽著五十二皇子的手,撩起蟒袍的下擺,跪了下去。

  「小殿下,這是你的兄長趙王殿下。」他對五十二皇子說,「把那東西交給你趙王兄長吧。」

  五十二皇子將懷裡的東西交給了趙王。

  趙王接過玉璽,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牛貴伏下身去:「五十二皇子只是懵懂稚子,全是張忠操縱謀篡,還請殿下給五二十皇子一條生路。」

  霍決站在趙王身側,微微地勾起了嘴角。

  監察院都督,哪能不懂人心呢。跟什麼樣的君王,說什麼樣的話。

  牛貴為五十二皇子求情,果然趙王高看了他一眼,親自將他攙扶起來:「都督請起。五十二是我兄弟,和其他的兄弟都是一樣的。」

  牛貴叉手:「殿下仁厚。如今天下無主,殿下準備起來吧。」

  趙王卻道:「這事不急。我還得先會會諸兄弟。」

  牛貴道:「殿下須得明白,殿下一日不登基,京軍三大營便不能供殿下差遣。」

  趙王原厭惡閹人,也對牛貴另眼相看。

  牛貴自然不是好人,但從君王的視角去看,牛貴是每個帝王都想擁有的奴僕。

  趙王也知道,要想真正收服牛貴,還得靠實力。

  北疆軍陳兵京城,迎來了代王。

  代王半路上已經得了信,知道叫趙王搶了先,大怒。

  代王自己有五萬兵馬,再加上依附於他的親王郡王們的兵馬,林林總總加起來得有七八萬。他忖度著,比起北疆的五萬人,自己還是佔優勢的。

  因趙王先入了京城,拿了玉璽,令五十二皇子退位。代王以己度人,不敢進京城,直接在城牆下叫陣。

  等了許多年的仇人終於來了。趙王毫不猶豫親自披掛上陣。

  霍決對盧定方道:「若想推他上大位,須得讓他邁過這道檻。」

  盧定方猶豫。

  因趙王除了是他的君主,還是他的知己好友。人總是不希望自己在意的人作出世人皆認為不對的事來的。

  他愛重的這個青年卻道:「你比我更瞭解他。我只怕此間事了,他起心避讓,回北疆去。則你們盧家,就注定了永遠偏居一隅。」

  盧定方咬牙:「你說,要我怎麼做?」

  青年一笑,道:「你不必做什麼,這等事,讓我來。」

  上一世,趙王一萬精銳都能擊潰代王的所謂「大軍」,這一世,趙王帶了整整五萬人。

  只一戰,便殺得驚天動地!

  戰場上殺起來,殺意很難收得住。待代王的大纛就在眼前,代王倉皇欲逃的身形也在眼前時,霍決刀鋒一指,對趙王大聲喝道:「仇人在眼前,殿下還等什麼!」

  盧定方霍然看向霍決!

  霍決暴喝:「娘娘在看著你!」

  趙王滿耳都是這一句「娘娘在看著你」,殺意暴起,戰馬疾衝過去!

  盧定方閉上了眼睛。

  趙王一刀斬了代王!

  霍決高聲喝道:「代王已死!山西衛軍繳械不殺!」

  北疆軍一聲聲將這一句呼喝起來,山西衛軍茫然,有人第一個扔下兵刃,瞬間便成了浪潮,席捲了戰場。

  二王之戰,一戰便定了乾坤。

  牛貴在城牆之上遙望,呢喃:「天命所歸,天命所歸啊。」

  只趙王走到了弒殺兄弟這一步,再也無路可退。他若不做皇帝,任何一個做了皇帝的兄弟都不會容他這樣一個人存在的。

  他只剩下做皇帝這一條路了。

  趙王終是坐到了金座之上,他的靴面上,還沾著血。

  「連毅,你替我去見襄王兄。」他道,「你告訴他,我要坐這位子,他若退,我還當他是兄長,他若不肯退,沙場見。」

  世間的運道,已經被他一手扭轉。

  霍決含笑,叉手領命,扶刀而去。

  盧定方望著他的背影,轉頭又看看金座上的趙王,低下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定方。」趙王道,「你又在悵然什麼?」

  盧定方把腰一叉:「悵然這種酸了吧唧的詞能用我到身上嗎?我不過是籲口氣罷了。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麼好扭扭捏捏瞻前顧後的。」

  「你說的是。」趙王道,「男兒大丈夫,不必躑躅徬徨。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殺了代王的趙王,坐上金座的趙王,完成了從將星到帝星的蛻變。

  襄王比代王和趙王離京城都遠,他來得晚。

  霍決率兵在河北、河南的交界之地迎擊湖廣衛軍——襄王率四萬大軍北上,志在大位,豈是能用嘴說退的,那必須用刀來說話。

  北疆軍挾著大敗山西軍的氣勢,一戰擊潰了湖廣四萬大軍。襄王倉皇逃命,顧不得兒子們。

  四王子趙烺在亂兵中落馬,眼看著白花花的兵刃朝自己砍來,還以為自己要死了。

  眼睛都閉上了!

  誰知卻聽見刀鋒猛烈相撞的聲音,一個激靈之下睜開了眼,看到了那個代趙王行事的年輕將軍,救了他一命。

  霍決看了眼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貴公子,他雖然披著甲冑,脂粉氣還是過濃,還是那個只知道跟兄弟爭父寵的王府庶子。

  果真這世間,沒有定數,只有變數。

  人力,也可勝天。

  襄王自己跑了,有好幾個兒子都被捉了,隨從也丟了許多。

  沒人會在意這些丟失的隨從。

  但霍決在意。

  他早就提前給一隊親兵下達了命令,讓他們留意那個人。

  那個人的樣貌太出眾,其實還挺好找的,親兵們果然捉到了他。

  這一世的他並沒有習武,比上一世要瘦削纖細一些,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他機靈得很,兵荒馬亂的時候躲到了馬車的下面,一點傷也沒受。

  只漂亮的面孔的上沾了許多灰。

  這個人被帶到了軍帳裡,見到了霍決。

  霍決見到他,大步走過去,捧住了他的臉凝視他。

  小安努力鎮靜,露出微笑:「將軍,可是要奴婢侍奉?」

  這將軍年輕英俊,又這般厲害,小安願意侍奉他,何況是為了活命。

  霍決放開了他的臉,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小安猝不及防,捂著臉,害怕起來。四公子雖好男風,卻不暴虐。這一位……莫非是十一公子那種人?那就糟了,可能會死……

  霍決道:「你喜歡男人可以,只以後給我記住,別老想著靠屁股去討好人。」

  小安呆住。不明白這個將軍跟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霍決道:「我給你兩條路走。」

  「我可以放你跟趙烺回去。」他道,「他是親王庶子,以後是郡王,富貴閒人。憑你的聰敏,便不承寵,在他身邊也能混得開。」

  「或者,」他給小安另一個選擇,「我送你入禁中內書堂讀書,我送你到未來的皇帝身邊,但將來你能走多遠,只能靠你自己,我幫不了你。」

  「你自己選。」

  禁中的內書堂?那不是……培養秉筆太監的地方嗎?那是多少宦官夢寐以求想去的地方。

  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小安不敢輕易伸手接,他問:「將軍……是要奴婢潛伏到皇帝身邊嗎?」

  「你想多了。」霍決道。

  霍決本來想說「你長得和我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樣,所以我給你個機會」,但他一轉念間,改口道:「我喜歡你生得漂亮,所以給你個機會。」

  小安果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眉眼間都帶了笑意:「我選,去內書堂。」

  這一世的小安和上一世的小安,既一樣,也不一樣。

  霍決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此時親兵在外面喚道:「將軍!襄王的使者來了。」

  霍決朝軍帳口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大步走到小安面前,凝視他。

  「未來皇帝,是行事剛正不阿,眼睛裡頭揉不得沙子的人。」他道,「在他面前,取直道,莫行陰私構陷之事。」

  小安愣住。

  霍決伸出手臂抱住他,狠狠捶了他後肩兩下,轉身去見襄王的使者。

  小安呆呆地望著他的身影消失。

  為什麼要對他說謊呢?他不過是一個微末卑賤的小人物罷了。

  而那個人……他說喜歡他漂亮,胡說,那個人分明根本不好男色啊。

  那為什麼,要對他好呢?

  這個問題,成了念安一生的困惑。

  三王之爭,兩戰便落幕,勝負毫無懸念,實力相差懸殊。

  誰人是天命所歸,眾人已經看得明白。

  襄王俯首,退回了湖廣,繼續做他的親王。

  牛貴俯首,奉了新主人。

  趙王登基稱帝。

  此時,不過是景順五十年五月而已。

  自古便是從龍之功最大,盧家是新帝心腹重臣,跟著新帝留在了京城這權力的中心。

  霍決卻決定回北疆去。

  新帝雖遺憾,卻也更願意是他而不是別人鎮守北疆。霍決以軍功封侯,是為鎮北侯。

  「我不能一個人回去。」他對新帝說,「大事都定了,我還有人生大事要辦。」

  「等了好多年了,終於能去娶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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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41:3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重回景順四十四年(四)

  這一世,張忠的矯詔沒有到達山東。山東有衛軍駐守,鄧七的船隊沿途補給,按部就班地回東崇島去了,並沒有節外生枝登岸劫掠。

  三王奪嫡之戰,只波及了京畿和河南,根本都沒有波及山東,山東還是一片承平景象,幾乎是看熱鬧似的,就看著新帝登基了。

  只有溫家人感覺跟做夢似的。

  六年前,霍家四小子不知道怎麼地就升作了校尉,原以為已經頂天了,誰知道不知道怎麼地他又跑去了北疆。

  這些年從他的書信裡也可以知道他一級級地累積軍功升遷,最後,不知道怎麼地,他就封了侯?

  就封了侯?

  鎮守北疆?

  那不是……土皇帝了嘛?

  好幾回,溫夫人都半夜踹醒溫百戶:「快擰我兩下,讓我知道我不是做夢!四郎是封了侯了!」

  「封了封了。」溫緯打著呵欠拍妻子,「還馬上就來迎娶月牙兒了。」

  溫夫人笑得睡不著覺。

  早先原是跟霍家嫂嫂說好了,多留月牙兒兩年,留到十七再發嫁。哪知道四郎這孩子這麼大出息。京城那邊新帝的登基大典還沒準備好呢,他這邊已經派了人來請期。

  留閨女原是為了讓閨女在娘家多享兩年福,如今閨女是要去做侯夫人,嫁過去才是享福!

  嫁嫁嫁!

  景順五十年八月,鎮北侯霍決親去青州迎娶他的新娘。

  當他騎著高頭大馬抵達溫家堡,溫家的人都在大門處迎接。他一邊給岳父母行禮,一邊眼睛在人群中搜索,卻沒有看到他最想見的那個人。

  霍決的樣子全落在了溫家人的眼裡,大家都掩口笑。

  溫百戶咳了一聲道:「四郎,裡面請。」

  雖是女婿,但人家已經是侯爺了,老丈人小心翼翼地用了個「請」字。

  到了內堂,寒暄過問候過該盡的禮數都盡了,霍決深揖:「可否請妹妹一見?」

  按禮數來說,未婚夫妻婚前不該見,可侯爺女婿都這麼提了……

  溫家夫婦對視一眼:「那……見見?」

  未婚夫妻不能相見的另一個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不太吉利。所以雖然同意了,也不能讓他們直接相見。

  這邊更不能跟閨女說「你爹娘讓你去見你新郎」,那成什麼了。只能叫黃媽媽去騙溫蕙,說是她爹娘找她有事,帶著她從花園裡穿過去。

  溫家一個小小百戶,花園也沒多大,就一個小水池子,種了些桃樹、杏樹能結果子的樹,水池子邊上有個亭子。迴廊溜著院牆建的。

  溫蕙走路風風火火地,黃媽媽額頭冒汗:「你慢些,走斯文些。」

  溫蕙還莫名:「不是我娘叫我有事?」慢了她娘那急性子不著急?

  她又忍不住問:「媽媽,你瞅見連毅哥哥沒有,連毅哥哥到底長啥樣?」

  黃媽媽老神在在地說:「迎了親你就知道了。」

  可吉日還有好幾日呢,還得等好幾天。好不容易連毅哥哥來娶她了,卻不讓她見見,溫蕙老大不高興。

  正想著這個事呢,打眼看一看,隔著水池子,那邊亭子裡有人,是她大哥溫柏。

  「咦,大哥在那邊幹嘛呢?」她好奇望過去。

  就在這時,溫柏忽然閃開了身,露出了另一個人。

  那人一身錦袍,負手而立,也向這邊望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交。

  那是誰呀?

  他長得可真好看呀。

  溫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他站在那裡,玉樹臨風,看著就跟別人不一樣。把人的目光給牢牢吸住了,想移都移不開。

  溫蕙的腳步放慢,目光落在那個俊朗的青年身上移不開,心裡琢磨著這人是誰?家裡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人?

  忽見那人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似暖陽破冰,他身周的冷峻氣勢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溫蕙怔了怔,猛地醍醐灌頂!

  還能是誰!

  今天這個家裡出現的陌生人,除了她的連毅哥哥,怎麼可能還有別人!

  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是連毅哥哥呀!

  連毅哥哥,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嗎?

  溫家月牙兒,直到鎮北侯來迎親前一日,都還沒心沒肺地。旁人拿新郎官打趣她,她都能笑嘻嘻地根本不知道羞為何物。

  直到,她終於見到了自己的新郎。

  霍決站在亭中,看著那清豔的少女一直好奇地望著他。

  他看著她的目光被他吸引住。

  他看著她忽然慌亂,白皙的面孔泛起了桃花一樣的粉色,手足無措。

  情竇初開。

  原來,這麼美。

  這一次,是他,不是別人。

  不是別人。

  沒有錯過。

  過了幾日便是吉日,鎮北侯霍決風風光光親迎了自己的新娘出門。

  青州有頭臉的人都來了,溫家人從來沒這麼光耀過。溫百戶夫婦只喜得合不攏嘴。

  待出門,自然有一番離別情,擦乾了淚上了車,漸行漸遠,溫蕙想到以後不知道要隔幾年才能見爹娘兄嫂們一面,又哭起來。

  霍決的聲音忽然在車旁響起來:「蕙娘,要不要出來騎馬?」

  溫蕙頓了頓:「可以嗎?」

  自連毅哥哥封了侯,爹娘可是耳提面命,要她要循規蹈矩,溫柔賢惠,千萬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了。

  窗外那個人道:「你想就可以。蕙娘,在我這裡,沒有你不可以做的事。」

  溫蕙的離別之情被雀躍的心沖淡了,她蠢蠢欲動了一會兒,還是道:「算了,我穿著嫁衣呢。」

  這身衣服,今日出門穿了一回。等到了北疆的侯府裡拜堂,還得再穿一回呢,得小心著。

  車外的人大笑,道:「那明日讓你騎馬。」

  溫蕙破顏而笑:「好。」

  第二日果真讓溫蕙騎馬了,不僅讓她騎馬,霍決竟然還為她準備了騎裝。

  溫蕙從來都沒有一件正經的屬於自己的曳撒。她穿的曳撒都是哥哥們的舊的。

  日常練功,也只是穿短打而已。

  霍決給她準備的曳撒也是喜慶的紅色,還織著金線,好看極了!

  溫蕙道:「想不到你還記得。」

  「大紅遍地金嗎?」霍決一笑,「一直記得,你最喜歡的。」

  他是個英俊硬朗的青年,身上充滿了成熟的屬於男人的氣息,洋溢著獨特的魅力。當他這樣含笑與她說著這樣的話,溫蕙情不自禁地臉頰就熱了起來。

  她忙轉移話題。

  「我都想不到自己會暈馬車。」她道,「我從來都沒坐過一整日的馬車。」

  霍決卻道:「沒關係,生過孩子之後就不會再暈了。」

  溫蕙聞言滿面紅暈,啐道:「你在說什麼呢!討厭,我不跟你說話了!」

  說完,就夾馬提速。

  霍決笑笑,夾馬跟上,過去哄她。

  溫蕙與霍決通了許多年的書信,雖知道霍決慣來是十分會哄人的。只也萬萬想不到,這個人竟是這樣。

  他總是能夠面不改色或者漫不經心地就說出讓人聽了怦然心動或者面紅耳赤的話來。

  一路上,溫蕙也不知道臉紅過多少次。

  這個人還公然牽她的手,也不怕羞。

  送親的哥哥們都假裝沒看到。

  他更過分,在哥哥們看不見的地方,還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吻她的唇,親她的臉頰脖頸。

  他伏在她頸窩粗重呼吸的聲音,既讓她面紅耳赤,也讓她感到畏懼。

  臨出門的前一天晚上,她娘偷偷摸摸給她看了本冊子。她現在已經知道成親之後男女之間的事了。

  連毅哥哥身體表達出來的,就是那種想法吧?

  很強烈,強烈到讓她晚上睡不著覺,讓她靠近他就會情不自禁身體發熱,臉頰發燙。

  霍決帶著溫蕙一路走來,但凡有大府大城,都會讓溫蕙看一看,與她講一講。不限於吃喝風俗,也講地理人文和官場。

  「連毅哥哥,」溫蕙嘆道,「你懂得可真多。」

  霍決道:「以後我慢慢教你。」

  溫蕙歡喜點頭:「好。」

  但她又說:「連毅哥哥,你怎麼不叫我月牙兒?」

  霍決微怔。

  溫蕙道:「你寫信的時候都叫我月牙兒的。」

  霍決問:「你更喜歡我叫你月牙兒嗎?」

  溫蕙點頭:「嗯!」

  霍決微微頓了頓,道:「好,那以後叫你月牙兒。」

  溫蕙笑起來,陽光中是個清甜明媚的少女。

  未經歷過風霜,未嘗過憂傷,不曾痛苦過隱忍過掙扎過犧牲過。

  這正是他想給她的人生,他想,只有甜美和完滿。

  這一生,不會讓她再經歷那些傷害。

  誰也不可以傷害他的蕙娘。

  他們從青州出發,並沒有直接回北疆,而是先去了京城,霍決還要同皇帝陛辭,也讓溫蕙見識見識京城。

  正趕上原趙王妃的冊后大典,溫蕙成了新皇后第一個接見的外命婦。

  皇后對皇帝說:「連毅的媳婦是個小姑娘,才剛及笄,天真嬌憨,簡簡單單。」

  皇帝說:「連毅對他這個小妻子,喜歡得緊,看得出來的。還給她討了蟒袍穿。」

  皇后掩口:「真看不出來,連毅那樣的人,竟會喜歡這樣的小姑娘。」

  皇帝微微一笑:「連毅之智,世間少見。像他這樣的人,或許反而就喜歡這種簡單明白的小姑娘。」

  「但她只是個鄉下百戶的女兒。」皇后道,「我擔心呢,能撐得起一個侯府嗎?連毅如今畢竟不同從前了。我想著,要不要給她個能理事的嬤嬤?」

  皇后並不是多管閒事。

  在北疆,趙王妃作為趙王的正妻,把丈夫手底下一群年輕的光棍將領照顧得無微不至,上下同心。

  霍決孤身一人在北疆,年紀又小,也受過趙王妃的頗多照顧。

  皇后提這建議,不過是延續了過去在北疆的做派罷了。

  皇帝何曾管過這種小事,道:「你看著辦就行。」

  皇后沒料到,竟然是霍決拒絕了這件事。

  皇后想了想,覺得自己莽撞了,大家的身份都不同從前了,她往鎮北侯府塞人,的確品起來味道不對。

  原是一時沒有適應新身份。

  她忙道:「那這樣,叫這嬤嬤過去教導溫氏,陪她一年半載就回來。」

  霍決卻笑了:「娘娘不要多想,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臉上的笑容明朗透徹,眸中帶著皇后在北疆未曾見過的憧憬和期待。

  「我早就想好了,她不會很多東西,沒關係。」霍決道,「一輩子很長,我慢慢教她,親手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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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重回景順四十四年(完)

  皇后怔住,失笑:「你呀……」

  又遺憾,跟皇帝說:「你說說,這樣好一個兒郎,怎就沒做成我的侄女婿!溫氏怎地這般大的福氣?」

  皇帝玩笑道:「前世修來的吧。」

  他們都不知道,一句玩笑,道的卻是天機。

  離開了京城,霍決帶著溫蕙往北疆去。那地方天高地闊,以後他說了算。

  霍家全家人都提前到了北疆,溫蕙到的時候,霍夫人已經基本收拾好了鎮北侯府。

  「咱也沒經過這麼大的陣仗,只能大體收拾出個樣兒來。」她拉著溫蕙的手道,「以後還得你慢慢拾掇。」

  溫蕙是溫夫人的小閨女,霍夫人和溫夫人也是過命的交情,直把溫蕙當個閨女看,親得不得了。

  這一世的拜堂,高堂都在,滿座賓朋。

  一拜了天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俱全,禮法完備,無可指摘。

  二拜高堂。

  霍決看了眼坐在上首滿面笑容的父親母親,深深地拜下去。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洞房之夜,霍決已經等了兩世。

  溫蕙還什麼都不懂,只看過粗陋的讀物,羞澀而忐忑,甚至有點恐懼。

  拔步床放下帳子就是一個小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霍決籠罩了溫蕙。他以兩世的耐心,撫平了她的不安和恐懼,帶她進入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一世他完整無缺,真正地和她在一起。

  當一切結束後,他埋頭在她頸間許久。

  「連毅哥哥……」溫蕙感覺到頸間濕意,不懂,「你為什麼哭?」

  「可能是,」霍決抹了把臉,親吻她,「喜極而泣。」

  溫蕙笑起來,緊緊地抱住了他,他們整晚都抱在一起。

  霍家人並沒有留在北疆。

  因代王戰敗,山西空出了大量的位子。霍決在山西給自己的父親和岳父都謀了千戶的位置。長子可以世襲,他也給霍家二郎、三郎和溫松溫杉都謀了百戶的職位。

  霍決的婚禮過後半個月,他們便往山西去了。在那裡,和親家匯合。

  「以後他們都在山西,兩家彼此照應。」他告訴溫蕙,「待日後,哥哥們、舅兄們生出很多孩子,孩子們長大再謀差事,霍家、溫家便有了根基。」

  這些事溫蕙不大懂,但能領會到自己夫婿的厲害。

  在北疆,她成了身份最高的命婦,頭上沒有公婆管束,家裡沒有妯娌攀比,日子過得實在愜意。

  只她是小門小戶出身,乍一主持偌大的侯府,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很出了些紕漏。

  她自己頗惴惴。因出嫁前,母親便反復叮嚀她,霍四郎飛黃騰達了,有的是人家想嫁女兒給他,他沒有嫌棄這門娃娃親,履行信諾,則她必須得跟上他的腳步才行。

  霍決卻完全不在意,他甚至喜歡看她茫然無措的模樣。

  這世間大概再沒有比他更有耐心的丈夫了,家裡家外的事,無論大小,他都親自指點她。

  溫蕙是個聰慧的女孩子,有人指點便學得很快,漸漸能拎得起來。

  但她的夫婿實在和常人不一樣,他竟想要帶她上戰場。

  霍決為溫蕙打造了一桿梅花亮銀槍,帶溫蕙上了戰場。

  前世,他和她並肩而戰,迎風破浪,一起經歷過許多凶險。彼此不止相愛,還能交託性命。

  霍決以為今生也可以。

  溫蕙卻在戰場上吐了。

  雖然從前看話本子,也嚮往當大俠當將軍,可真實的戰場是多麼殘酷啊。

  斷肢殘軀,被血染紅的土地,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許多新兵第一次上戰場都會吐,何況是溫蕙這樣的小姑娘。

  且她不能殺人。

  殺人,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道極難邁過去的坎。

  許多人,都是在特殊的情形下,特殊的心境,才邁過這道檻。

  譬如前世的溫蕙,她第一次殺人,殺的是對她的孩子下了殺手的惡人。

  當溫蕙告訴霍決,她不想上戰場,也不想殺人的時候,霍決沉默了許久。

  「是我莽撞了。」他摸摸她的頭,「原不該強求你。」

  在他的手心下,年輕的溫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霍決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在家裡父母嬌養著,出嫁了夫君疼愛著,日子過得又安逸又舒適,能練功,能騎馬,能在天氣好的日子裡狩獵,誰家的小姑娘願意天寒地凍地跟著急行軍上陣殺人。

  別的不說,光是跟著行軍幾日,臉上、手背上的皮膚都粗糙了。

  正在愛美年紀的小姑娘,比起前方的軍情,更憂心粗糙了的皮膚。

  溫蕙這一世,未曾受過世道的壓迫,未曾被愛人傷害,未曾因命懸人手而夜半驚醒,內心悚然。

  她只有幸福快樂,沒有深深壓在心底的憤懣無力,沒有將溺亡般的窒息感,她沒有被逼到要將所有這些凝聚噴發在一桿亮銀槍上的地步。

  也沒有一個年長睿智的婦人引導她去思考。

  事實上,當生活安逸又充滿瑣事,人很難去維持不停地思考這件事。

  這一世的溫蕙,更想做一個合格的侯夫人。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打理中饋和與旁的命婦交際應酬上。

  她深深地感受到霍決對她的愛與寵,作為回報,她做的很努力,很認真。

  她也不覺得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丈夫有什麼不對。

  包括她的命。

  這樣的溫蕙,便是霍決這樣的能人,也沒法把她打造成一個冷四娘。

  這明明是他重生之初,就希望她能有的樣子,不是嗎?

  霍府反復地提醒自己。

  就希望她無憂無慮,無傷無痛,不是嗎?

  則,為什麼內心裡,會隱隱難受,會感到不安,會莫名徬徨?

  新帝在景順五十年五月登基,改元明正,景順五十年同時也是明正元年。

  明正二年的四月,春闈落幕,新帝登基後第一屆的進士新鮮出爐。

  五月,新進士的名單傳播到了各地,也到了北疆。

  霍決展開那名冊——明正年間第一位新科狀元,三元及第,十九歲的餘杭陸嘉言。

  霍決凝目。

  此時,驛使送來了一封信。

  那封信竟然是溫蕙寫給霍決的。

  溫蕙見了才知道:「咦,原來你沒有收到?」

  那封信是景順五十年年初寫的,發出去的時候,北疆已經大軍南下。兵荒馬亂的,許多信都找不到人,送不出去。沒丟已經幸運了。

  這封信一直扣在官驛,前些天官驛的人清理舊信件才發現,這封信的收信人竟然是如今的鎮北侯,才忙不迭地趕著送來了。

  「我以為你早收到了呢。」溫蕙道。

  霍決好奇:「寫了什麼?」

  溫蕙想了想,竟然想不起來了。因她給霍決的信裡,有太多的瑣碎的事,哪能都記得。

  直到霍決拆開了信,兩個人一起看,她才想起來:「哦,是說嫁妝的事。」

  如今做了侯夫人,再看先前寫的這種囉裡囉嗦瑣瑣碎碎的信,溫蕙只覺得臊得慌,趕忙搶過來:「別看啦。都是沒用的廢話。」

  霍決沒跟她搶,卻道:「我彷彿看到什麼江南陸大人?」

  「啊,那個。」溫蕙道,「是想跟你說嫁妝的事來著。」

  「就之前,我爹湊巧救了一個文官。他姓陸,去了江南做官。」

  「我娘就想著江南很多好東西我們在山東買不到,就腆著臉寫了封信,附了張銀票在裡面,請那位陸大人的夫人幫忙採買些東西給我填進嫁妝裡。」

  「那位陸夫人可好了。」溫蕙道,「人家不僅沒嫌麻煩,還根本沒收我家的銀子,把銀票退回來了。買的東西都是我們見都沒見過的。我娘可感激她了。」

  當時因為嫁妝體面了,溫蕙高興,所以給霍決寫了這封信炫耀,沒想到今日裡霍決才收到。

  是冥冥中的天意嗎?陸嘉言的存在在這一世若隱若現。

  但霍決也不怕。

  上一世都爭過了他,這一世有什麼好怕的。

  他將那有新科狀元名錄的邸報給溫蕙看:「是不是這一個陸大人?」

  新進士名錄裡會附上詳細的信息,籍貫、出身、父親的官職等等。

  溫蕙一看,驚呼:「是呢!這個新科狀元,竟然是陸大人家的公子嗎?」

  「真厲害,狀元呢!」她眼睛閃閃發光,「我竟然認識狀元!嗯,算認識吧?」

  霍決失笑,摸她的頭:「嗯,你認識狀元。」

  「算是認識」的人竟中了狀元,溫蕙欣欣然,頗與有榮焉。

  溫蕙是個聰慧的女子,又有霍決這樣幾乎無所不能的人在身邊指點,她漸漸地有了成長,愈發地像一個侯府女主人了。

  生活幸福的女子,臉上自然總是帶著讓人看了就舒心的笑意。

  霍決偶生徬徨的時候,看到那無憂無慮的笑靨,便也將心底的一絲不安壓了下去。

  有一次,他們歡好之後,他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髮,問她:「月牙兒,如今的日子,你可滿意?」

  溫蕙貼在他胸膛上咯咯笑。

  「怎麼可能不滿意?」她說,「連毅哥哥竟問這種傻話。」

  她抬起頭,看著夫君英俊的眉眼:「如今的日子啊,簡直是十全十美。」

  她湊過去親他,霍決按住她的後腦和她深吻。

  可當她幸福地趴在他的胸口入睡後,他卻迷茫。

  有他的精心打造,這日子對溫蕙來說,或許真的是近乎於十全十美的。

  可這世上,真的有十全十美嗎?

  明正三年的春天,北疆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餘杭陸嘉言。

  當下人報出了這個名字,鎮北侯抬眸:「他怎麼會來北疆?」

  下人道:「陸翰林是奉旨巡視北疆學政的。」

  鎮北侯垂眸,俄頃,又抬眸:「有請。」

  他在正堂接待京城來客。

  當那個人邁進廳中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玉樹芝蘭般的人。

  陸嘉言風采如此之盛,當年蕙娘還是一閨中小女兒,愛上他,簡直太理所當然。

  寬闊的正堂,所有的槅扇門都敞開著,春光斜斜打進來,灑在陸嘉言的背上。

  陸嘉言在春光裡凝視著堂中負手而立的那個男人。

  許久,他道:「一別經年,霍侯風采,猶勝從前。」

  時光好像好像凝滯了一瞬,在這一瞬間,彷彿兩個不同的時空相疊交錯。

  這一個陸嘉言,原來是那一個陸嘉言。

  霍決凝眸:「陸大人也來了。」

  陸嘉言在春光裡發出輕輕地一聲嘆息:「來晚了。」

  他睜開眼時,已經是明正二年春,他人在京城,正準備參加春闈。

  皇帝竟是趙王,一切都變了。

  變數從哪裡開始?

  從潞王案開始。

  霍決。

  只他來得比霍決晚。

  青州已經沒有溫家,溫家已經舉家遷往山西,升作了千戶。

  全青州的人都知道,溫家女兒如今是鎮北侯夫人了。

  今生,又錯過了。

  陸嘉言問:「她也來了嗎?」

  鎮北侯的眸子忽然黯了一瞬:「沒有。」

  陸嘉言道:「讓我見見她吧。」

  霍決點頭,喚了下人去請夫人。

  溫蕙聽說陸狀元來了,又驚又喜。

  她可從來都還沒見過一個狀元呢,何況這個算是認識的人。

  北疆的男女大防不像南方那麼嚴格,但這是個書香門第的世家子,她通怕失了禮叫人恥笑,認真整了裝束,規規矩矩到前面來相見。

  到了正堂,見到了那個人,著實為他的姿容驚了一下。

  有那麼一息她沒能移開眼睛。

  陸嘉言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直到夫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溫蕙「咳」了一聲,中規中矩地與他見禮:「世兄。」

  因溫百戶救過陸大人的性命,後來派人送來過謝禮,溫夫人又不肯收溫家的錢,等於是自己出錢給溫蕙添妝,有這層關係,喚一聲「世兄」正好。

  陸嘉言還禮:「世妹。」

  兩個人都守禮,互相問候對方的雙親。

  這個賀另一個喜結良緣。

  那個賀這一個金榜題名。

  問候完了,溫蕙正要退下,忽然胸口一陣噁心,忍不住摀住了嘴彎下腰去。

  霍決一步過去,攙扶住她:「怎麼了?」

  「不知道。」溫蕙難為情地說,「忽然有些噁心,可能吃壞了。」

  才說完,又一陣湧上來,乾嘔幾聲。

  「她有孩子了。」

  堂中靜了一瞬。

  霍決和溫蕙都看向陸嘉言。

  這堂中,只有陸嘉言經歷過這種事,看得明白。他澀然道:「她要為你生兒育女了。」

  溫蕙不明白,這麼高興的事,為什麼陸狀元說起來,目光晦澀難明,竟連一聲「恭喜」也不說。

  原來讀書人也會失禮嘛。

  再看連毅哥哥,連毅哥哥好像歡喜得傻了,竟不會說話了。

  溫蕙想笑,卻知道不該笑。懷孕的婦人就不該見人的,她該迴避了。

  忙行個禮,道個罪,匆匆退出來。

  豈料霍決竟追出來,喚丫頭來攙扶她。

  溫蕙嗔道:「我是那麼柔弱的人嗎?快別讓陸狀元看笑話,趕緊去招待人家去。」

  她又小聲道:「陸狀元生得可真好看!你可把他招待好了,別失了禮數,人家可是讀書人,狀元!」

  霍決道:「我也不比他差。」

  溫蕙咯咯笑。

  她抱住了他的腰,驕傲地說:「當然了,連毅哥哥才是最厲害的。」

  霍決又回到廳中,道了聲「失禮」,說:「你來得巧,我的大喜事,喝一杯吧。」

  陸嘉言點頭:「正有此意。」

  他們二人在侯府花園的暖閣裡喝酒。

  北疆的春天跟京城的冬天一樣冷,還會下雪。

  前幾日才下過雪,園中還處處銀白,在暖閣裡飲酒正好賞雪。

  陸嘉言道:「她有了孩子,你卻不高興。」

  霍決道:「胡說!我怎麼可能不高興?」

  「沒有我以為的那樣高興。」陸嘉言道,「霍侯曾有那樣一憾,我以為霍侯如今有了血脈,該更高興。」

  霍決仰頭飲下一杯酒,道:「我高興得很。」

  陸嘉言點點頭,舉袖也飲下一杯酒,放下杯子,似自言自語:「霍侯前世憾事,今生都補足了。我的憾事,無處可補了。」

  霍決道:「她與我,你上輩子便接受了,又有何憾?」

  陸嘉言望著遠處的雪在春光裡泛著光,許久,道:「我的書房裡,掛著一卷空畫軸。」

  「那是璠璠出嫁之前,我想再給她畫一幅她母親的像。」

  「我可以觀小兒而畫其成年,亦可以觀老者而畫其盛年。可唯獨,我畫不出她來。」

  「我聽說過許多關於冷四娘的事,可始終,沒法把冷四娘和蕙娘融在一起。」

  「沒能親眼見到她的英姿,畫不出來,是我一生之憾。」他嘆道,「沒想到,這一世,竟也無法彌補。」

  「我來見故人,卻沒見到。」

  「陸嘉言!」霍決擲杯,怒道,「閉嘴!」

  陸狀元告辭離去,霍決喝醉了。

  他回到房中抱著溫蕙不撒手。

  溫蕙嚇壞了,以為他要歡好。他酒醉後歡好,常沒節制。她忙推他:「我有身子了!」

  哪知道霍決只是抱著她,將面孔埋在她頸窩裡,呢喃地喚她:「蕙娘,蕙娘……」

  溫蕙放下心來,抱著他笑:「怎地一喝酒就這樣叫我,不習慣呢。」

  霍決抬起頭,盯著她看了半晌,澀然道:「月牙兒……」

  溫蕙碎碎念叨:「你可別睡,喝了醒酒湯再睡,明天不頭疼……」

  霍決趴在她肩頭,閉上了眼睛。

  溫蕙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身邊是空的,沒有人。

  她撩開帳子,房中點著蠟燭,霍決坐在桌邊,對著燭光似在發怔。

  溫蕙惱了,喝道:「霍連毅!」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叫他。

  這一聲「霍連毅」讓霍決悚然而驚,他倏地看過來,眼睛似有熱切光芒。

  溫蕙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因為當她抱怨「你半夜不睡是想幹什麼」後,那光芒消失了。

  霍決怔怔望著她。

  似望著她,又似目光穿透了她,望著別的什麼人。

  溫蕙怔住。

  時間過得飛快,溫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她這日子過得堪稱十全十美,全北疆沒有人不知道鎮北侯有多寵妻的。可溫蕙一天天地,笑不出來。

  若日子真的是十全十美,為什麼她的連毅哥哥一天比一天不快樂?

  眼看著北風呼嘯,月份快到了,她又收到一封來自溫夫人的信。

  看完信,她偷偷哭了一場。擦乾眼淚,敷了眼睛,她去了書房。

  「連毅哥哥,」她鼓起勇氣,當面問了霍決,「你心裡那個人,是誰?」

  霍決怔住:「什麼?」

  溫蕙垂下頭,低聲道:「我娘給我寫了信。她說……」

  溫夫人說,霍四郎身份不同從前,溫蕙懷了孩子,以後又要分散精力照顧孩子,若霍四郎想納妾……

  「她叫我,不要跟你鬧。」溫蕙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

  這其實已經不是溫夫人第一次寫信跟她說這個事了,只她一直沒提。

  霍決無奈,輕輕地將她摟在懷中:「叫她別鬧才是,我不會納妾。」

  這樣的男人,給了這樣承諾,做妻子的,該歡喜吧?

  可是,溫蕙依然歡喜不起來。

  她咬唇許久,終於抬眸又問了一次:「那,你心裡那個人……到底是誰?」

  「別胡說,」霍決道,「我心裡……」

  他想否認。

  但「沒有別的人」這幾個字,在舌尖上,怎麼都說不出來。

  他怔怔地。

  他的心底,有別人嗎?

  他看著溫蕙的眼睛。這雙眼睛是他熟悉的形狀,眸光卻不一樣。

  在他的心底,還藏著另一雙眼睛。

  她看著他的時候,有無奈,有理解,有憐惜。

  她見過他心底的黑暗和惡念,知道他能夠凶狠殘忍到什麼程度。

  她被他深深地傷害過。

  可她依然原諒了她。她的溫柔和寬容,使他那一世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霍決嘴唇動動,卻無法否認他的內心裡還有一個人。

  溫蕙這一生活得無憂無慮,直到此刻,才受了這一生中最大的傷。

  她眼圈紅了,轉身跑了出去。

  以霍決對溫蕙寵愛的程度,溫蕙難過跑掉,他卻沒有去追。

  他只呆呆地站在那裡,感到無法呼吸。

  這一刻,再不能欺騙自己。

  蕙娘曾說,她不是月牙兒,因為,長大了。

  霍決曾以為,可以等月牙兒慢慢長大。

  可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人最後會成為什麼樣子,是由其走過的人生路上經歷的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一錘一斧地鍛造成型的。

  少了輕輕的幾刀,還無事。但若少了那猛力鍛造的重錘,便要走形了。

  最後這個人,便不是那個人。

  霍決此生,擁有了月牙兒,她卻不是蕙娘,也永遠無法成長為蕙娘。

  他曾以為人定勝天,卻原來天道一補一損。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

  這一世,他什麼都擁有了。

  這一份十全十美,卻是以失去蕙娘作為代價。

  這代價太大,無法承受。

  霍決還在對著空氣發呆,外面卻響起了倉促慌亂的腳步聲。

  「侯爺!侯爺」下人們倉皇來稟報,「夫人滑倒了,羊水破了……」

  霍決頓了頓,大步衝了出去。

  還好溫蕙本就到了月份,也不算早產。

  但她是頭胎,頭胎通常都會難些。

  產房早就預備好了,穩婆也預備好了。

  男人是不可以進產房的,霍決本在產房外等,但聽著溫蕙一聲聲咬唇忍痛的聲音,他受不了。

  前世,溫蕙也不是沒受過傷。她從來沒哼過。

  霍決兩世第一次聽到溫蕙的痛叫,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衝進了產房,丫鬟僕婦攔都攔不住,面面相覷。

  霍決握住了溫蕙的手。溫蕙忍痛喊了兩聲「你出去」,他也不肯出去。

  溫蕙痛得眼睛重影,也沒力氣再管他了。

  一夜過去,天亮的時候,溫蕙生下了一個男孩。

  霍決此生,有了自己親生的兒子。

  他抱著那襁褓,竟不知道自己內心裡到底是什麼感受。

  再看溫蕙,自生完,她就睡了過去。屋裡燒著地龍,暖烘烘的,丫鬟們給她清理了身體。她睡得臉頰泛起了紅。

  霍決想等她醒來,可溫蕙一直沒醒。

  到了傍晚,大家想將她喊醒卻喊不醒的時候,才意識到不對。

  北疆最好的大夫們被抓來給鎮北侯夫人切脈,卻都得出來一個相同的結論。

  「夫人無事,只是睡著了。」

  「脈象穩健,呼吸綿長,看面色氣血也充足,十分健康。」

  「真的只是睡著了。」

  但溫蕙一睡不醒,叫也叫不醒,完全沒有反應。這怎麼可能只是睡著了。

  霍決日夜守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

  溫蕙睡了三天三夜,這一天深夜裡,忽然醒了。

  她望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才漸漸緩過來,知道了自己是在哪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

  她動了動,一動,趴在床邊的霍決便猛然驚醒了:「月牙兒!」

  他驚喜:「你醒了。」

  這個溫蕙卻凝視他。

  那雙眼睛,和月牙兒的眼睛不一樣。

  月牙兒一生被親人、丈夫呵護寵愛,未曾經歷過任何挫折,她的眸光簡單天真。

  這雙眸子太經歷過太多。

  這個溫蕙凝視了他片刻,問:「四哥……是你嗎?」

  霍決不敢置信,呆呆地看著她。

  他甚至向後退了一步。

  總怕不是真的,總怕靠近了擁抱了,她又如夢似幻地消逝。

  溫蕙不說話,只看著他,消化吸收眼前的一切。

  她的腦中也混亂。這三天三夜,她好像陷在一場夢裡,過了兩個人生。

  許久,霍決終於顫聲問:「蕙娘……是你嗎?」

  溫蕙道:「我不知道。」

  「好像黃粱一夢,不,是兩場大夢。」

  「一場,你身受宮刑,我另嫁他人。」

  「一場,我一眼愛上你,全心全意。」

  「我也不知道哪邊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是月牙兒還是蕙娘。」

  霍決猛地抱住了她,眼淚奪眶而出:「都是真的,蕙娘,都是真的。」

  「還有你。」溫蕙道,「一邊的你太好了,一邊的你也太壞了。哪個才是你?」

  「都是我。」霍決落淚,「壞的我你已經原諒了,你快想起來,快想起來!」

  溫蕙閉上眼睛,人生種種,都想起來了。

  那一生雖有許多磋磨,可最後她和他攜手一生,在船頭迎風破浪,見到的都是常人一輩子見不到的風景。

  她又想起來:「陸嘉言來過了?」

  「是。」霍決道,「他也來了,他來過了。」

  溫蕙嘆道:「又沒見到。」

  前世,陸嘉言代天子敕封霍決為靖海侯時,她不在,自那之後,未曾再見過。

  只聽到他的名聲,以令人驚豔的年紀,便登上了侍郎的位子。

  大力推行軍制改革,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為這個,數次被貶,又數次起復,宦海沉浮一世,最終登閣拜相,位列名臣。

  霍決道:「他和你就是無緣的,別想了。」

  溫蕙笑笑,捶他後背,忽又道:「啊,身體好不舒服。」

  「你才剛生完孩子。」霍決忙道,「你睡了三天三夜,可有哪裡難受?」

  溫蕙摸著自己的肚子,抬頭:「孩子呢?」

  那孩子被抱來,溫蕙接過來,細細看他。

  「長得像你。」她笑著說。

  忽然落淚,哽咽:「四哥,我給你生了孩子。」

  霍決將她和孩子一起抱在懷裡:「蕙娘,我怕。」

  溫蕙拭去眼淚,笑問:「怕什麼?」

  「我原想給這孩子取名為『全』,又害怕不敢了。」霍決道,「這世間,根本不可能有十全十美。我如今有了你,有了想要的一切,我不知道要為這一世的擁有付出什麼代價,會再失去什麼。」

  「傻瓜。」溫蕙嘆道,「已經失去了。」

  這一輩子,沒有陸璠沒有霍璵,沒有東海七島四十八寨的俯首帖耳,沒有外邦小國的恭敬臣服。

  「你竟還帶我上戰場?」溫蕙道,「你也不想想,將領們可願意?這又不是海上。」

  這是有秩序的大陸,這秩序維持著大陸的穩定,維持著從上到下的統治。

  溫蕙作為鎮北侯夫人,一個誥命,便是在戰場上殺敵立功,也是破壞秩序。

  她是在搶將領們的功勞。這些人身為武將,是職業軍人,要以此養家餬口,封妻蔭子。

  這是利益的爭奪,秩序的攪亂。

  霍決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以強勢壓了下去。也是因為溫蕙只上了一次戰場,便退了,矛盾未及發生,才不顯。

  要解決也只有一個辦法,便是不為溫蕙請功。

  這樣她依然可以馳騁沙場,但她只能是鎮北侯夫人,不能如冷四娘那樣,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號。

  原來代價已經付出了。

  霍決低聲呢喃:「蕙娘……」

  溫蕙卻豁達。見識過天高海闊的人,無論在哪裡,都不會再被束縛,她的心是自由的。

  「這一世我有父母雙全,我有兄弟平安。」她道,「這一世和我結髮的是你,和我生兒育女的是你。」

  「雖有失去,亦有得到。人生本就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今生所得,全是前世所憾的,大概這輩子,就是為了補償上輩子。」

  便是她這樣說了,霍決始終覺得不真實,覺得似做夢一般。

  霍全八九個月的時候,溫蕙忽然又噁心嘔吐。

  她又有了身孕。

  「希望是女孩。」她說,「我還是想要個女兒。」

  霍決小心地說:「那如果不是……」

  「那就再生。」溫蕙笑靨如花,「上輩子不是就答應了你,要給你生很多孩子。」

  「好!我們生很多!」霍決將溫蕙擁在了懷裡,「等他們長大,不管男孩女孩,學霍家刀,學甄家槍,我和你帶著他們去草原打胡虜。我們的孩子,個個驍勇善戰,封狼居胥!」

  霍決的聲音帶著哽咽。

  兩世的夢,如今圓了,怎能不哽咽?

  溫蕙抱住他,溫柔拍他。

  【全文完】

  辛丑‧初夏‧袖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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