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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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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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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5 10:19:3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三章 匕首,又見匕首!

    懸空廟裡,皇帝已經褪去了先前的怒容,滿面平靜,就像腳下的木屑、樓中的鮮血、待衛與刺客的屍首、受傷和昏迷的人們、四周空氣裡的微甜味道並不存在,就像是自己沒有遇到一場敵人籌謀數年之久的謀殺,只是在進行三年一例的賞菊之會。

    有人開始收拾廟宇內的殘局,許多的宮中高手擠在了頂樓,似乎是想把這樓壓垮。起先負責陛下安全的侍衛面色慘白,那些太監們包括戴公公在內都瑟瑟發抖,不知道聖上遇刺,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些什麼改變,還是說會直接中止了自己的命運旅程。

    太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滿臉淚珠,與大皇兄二人齊排跪在皇帝面前,請罪道:「兒臣無能,讓父皇受驚了。」

    大皇子說得沉重無比,他在西方殺敵無數,卻沒有想到,當刺客來襲之時,自己竟是連作出反應的能力都沒有,而那位他本來有些瞧不起的范閒……竟然身手如此了得,見機如此之快。

    「一入九品,便非凡俗……你們雖是朕的兒子,碰見這些亡命徒,反應不及,也是自然之事。」皇帝似乎沒有怪罪兒子們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角落裡那個死在洪公公手下的九品刺客,又看了一眼被太子踩破了的酒杯,眉頭微微皺了皺。

    他輕輕攬著懷中還在害怕不已的三皇子,眼睛卻看著樓下那片漫山遍野的菊花,山坡之上,隱隱能看見偶有動靜,枝葉輕飛而碎。

    「老奴去吧。」洪公公在皇帝身後謙卑說著。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在一場刺殺之後,應該牢牢地守護在陛下的身邊,「小范大人最近在生病。老奴有些擔心。」

    地板上范閒臨去前扔下的藥囊十分顯眼,毒煙漫樓。總會有些人吸了進去,所以他留下了解毒丸。看著地上的藥囊,想到那孩子的細心,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微微欠疚,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范閒這個孩子,最近身體一直有問題,而且洪公公上次去范府看後。也證明了他身上的病,確實有些麻煩。

    他的手指輕輕在懸空廟的欄桿上點了幾下。篤篤作響,下方一直縮在眾權貴後方的范建似乎心有感應,向著樓上看了一眼。

    「你不要去了。」皇帝對洪公公冷冷說道:「朕派人。」

    話音落處,懸空廟下方的山坳裡又傳來數聲異動,數名身影從隱伏處站起身來,身負長刀,沿著陡峭的山石縫隙,衝入了花海之中,不一時便超過了提前幾刻出發的大內侍衛,追尋著最頭前三個人的蹤跡而去。

    山裡有座廟,廟前自然就是山溝溝,只是這山溝溝有些陡。

    范閒就在山溝溝裡的田野裡疾行著,間或伸手拔去迎面衝來的枝丫,嗅著山野間金線菊瓣碎後的淡淡香氣,像是吃了鴉片一樣,體內的真氣依循著那兩個通道快速流轉,極快地補充了他精神與力量的消耗,雙腳就像是長了眼睛般,奇準無比地踏上下方的巖石,身如黑龍,以一種令人膛目結舌的速度向著山下衝去。

    說起跳崖,這個世界上除了五竹叔外,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誰能比他更快。更何況,今天與白衣劍客一戰後,體內修為受了大震撼後自然有所提升,真氣的充沛程度與精神狀態,都處於顛峰之中,左肩的傷勢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身前數十丈處那個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影,身法也算是極其精妙,像朵雲一般聚攏散開,便柔媚無比地御了下衝之力,速度沒有減慢,但終究比不上范閒藉著地心引力加速。

    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至於後面那些還在尋覓下山道路的大內侍衛,已經不知道被甩了多遠,而那位聲名赫赫的葉重大人,明顯一身修為是放在那個重字上面,也被拉下了好一長段距離。

    茶還未冷,兩人就已經一先一後地衝到了山腳下,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禁軍兵馬旗幟,范閒心頭稍鬆了口氣,卻意外地發現前方的白衣劍客身形一斜,強行扭轉了前進的方向,擦著山腳疏林的邊緣,往西方掠去。

    已經踏上了平地,范閒的速度本來應該不及那位白衣劍客,但白衣劍客受了葉重一掌,明顯吃了大虧,速度始終提不起來,所以被他死死綴著。

    不過看著對方選擇的方位,范閒依然止不住心頭微凜。

    山上山下聯繫不便,聖上遇刺的消息就算已經傳了下來,這些山下的禁軍,只怕也難以馬上做出反應,更何況白衣劍客選擇的方向,正是禁軍最難照顧到的地方,那裡是一片原始的密林,林子的面積雖並不寬大,卻足以掩護白衣劍客輕身而出。

    他沉默地追趕著,企盼禁軍統領不會因為宮典的失職,而忘記了那個方向。

    令他欣慰的是,那片密林外面明顯也有防備,那名白衣劍客在高速奔行的過程中,又是強行一轉,往兩點鐘的方向穿插了過去。

    范閒緊緊跟著。

    白衣劍客再轉。

    范閒再跟。

    數次突刺一般的轉變方向,白衣劍客卻極漂亮地保持著與遠處禁軍的距離,而范閒也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喊兄弟們幫忙。

    嗖的一聲,白衣劍客陡然加速。往正前方的一處湖面掠去!

    ……

    等范閒也咬牙跟著衝了過去之後,才有些恐懼地發現了一個事實。

    自己已經跟著那位刺客穿過了山腳下禁軍的包圍!

    前方一片空曠,無人防守。范閒心中劇震,完全不能瞭解那名白衣劍客是怎樣擺脫了層層禁軍的注視,除了二人身法確實夠快之外,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白衣劍客對於禁軍的佈置,對於慶國朝廷的應急反應都已經熟悉到了一種很可怕的程度!

    聯想到宮典今天一直沒有出現在懸空廟中,范閒感到一絲涼意沿著自已的後背爬了上來,但此時不是思考陰謀詭計的時候。葉重太重,侍衛太慢,身旁無人。如果讓這名刺客從自己的眼都就此消失,范閒知道自己會惹上多大的腥膻。

    不能回頭。只能飛,只能追,一迫再追。

    對於自己的追蹤技能,范閒有足夠的信心,尤其是在北海之畔的衣裡,自己領著幾名虎衛,硬生生將當年縱橫天下的肖恩追得淒慘不堪後,他根本不相信,除了四大宗師之外,還有誰能逃得出自己的跟蹤。

    但今天,連番的意外接踵而來,讓他有些心寒,先是對方能夠輕易穿透禁軍的封鎖,緊接著對方又表現出來了十分強悍的擺脫能力,由山腳直至湖邊,穿湖而過,在農捨與田野間穿梭,那名白衣劍客有好幾次都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如果不是范閒眼力驚人,運氣過人,只怕早就已經被對方擺脫了。

    而且白衣刺客在這一路上所表現出來的沉穩……甚至像是本能反應一般地躲避,實在是讓范閒十分佩服,他自幼接觸監察院的東西,當然知道這得需要多少年的浸淫才能達到。

    尤其是注意到對方在掩滅痕跡時的手法,十分的老練,而且透著一股子陰沉的味道,總讓范閒感覺很熟悉——就像是他已經非常熟悉的那片黑暗一般,與這名劍客的一身白衣,透著股格格不入。

    想必這才是白衣劍客的真實一面,冷靜且不必提,陰狠,決斷,無一不是人間極致。

    懸空廟上那一劍,雖然煌煌然,壯烈至極,但在范閒看來,卻沒有此時對方散發出的黑暗氣息來的驚人,此人所表現出來的真正實力,只怕早已經超越了年老的肖恩,還在自己的真實實力之上。

    范閒越來越心驚,懸空廟上,自己確實太衝動了些,太熱血了些,此時冷靜下來,才能正確地評估對方那一劍的威勢,若不是葉重傷了對方,或許范閒此時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馬上住腳,離前面那個白衣人越遠才會越安心。

    ……

    二人身前,京都在望,城廓高聳,氣勢逼人。

    虎的一聲,白衣劍客去勢不頓,單手脫去身上的雪白長衫,露出裡面一件樸素簡單的衣服,就如同京中居民常見的穿著。

    白衫落在泥地中,片刻之後,一隻腳尖在衣上輕輕一點,一個身影疾速掠了過去。

    范閒看著已經遠方已經喬裝成普通百姓的劍客,對於對方的佩服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對方不像一般的刺客一樣往郊外逃去,反而卻要自投羅網,殺入京都,這京都不知有多少萬人,對方混入人海之中,想必也有可靠的身份做掩飾,就算監察院全力發動,只怕也再難找到他了。

    今日皇室集會於懸空廟,京都防衛自然鬆懈,城門處的小兵只覺得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范閒看得清楚,那人已經混入了京都的人群之中,也不忌憚驚世駭俗,直接從城門處衝了過去。

    入城之時並未受阻,他依然能夠勉強綴著那個刺客。在京都這樣複雜的地況之中,才是真正考究黑暗刺客們能力的時候。范閒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沒有跟丟前面那個影子一樣的人物,好在今日精神狀態奇佳,速度沒有一絲減退

    沉默地追殺與反跟蹤,在京都的民宅間,小巷間進行著,凶險處或許不及上次北海畔,但緊張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樓角身影一飄,足下布鞋一點,穿過熱鬧的舊市街,撞翻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便是這一撞,讓范閒判斷清楚。刺客受的傷重,看來已經支持不住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

    一條死巷子,驟然出現,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之後。范閒終於成功地將那個人堵在了巷口的盡頭。

    連番跋涉,用心用力用神,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頰上卻是兩朵亢奮的紅暈,雙眼裡晶亮一片。正是體內真氣充沛到了極點的顯示。

    而巷口裡的那個刺客情況比較糟糕,白衣已去。一身普通的衣服下面,已經能看見隱隱沁出的血水。

    刺客轉過身來,是一張范閒完全陌生的臉,也是蒼白無比,想來平日裡極少見陽光,也不知道易容過沒有,他嘶啞著聲音,看著離自己只有十步遠的范閒,說道:

    「小范大人,你不累嗎?」

    范閒微微一怔,輕聲說道:「本官沒想到你能跑這麼遠。」

    刺客微微一笑,輕輕將手伸進外面的衣衫,緩緩取出了那柄寒若秋水的古劍,一劍在手,他全身上下的氣質為之變,馬上由一位逃亡的黑暗刺客,變成了了位高傲的劍客,渾身充滿了自信與驕傲,

    「我本不想殺你。」

    范閒默然,知道對方如果沒有受傷的話,確實有足夠的實力說出這樣看似狂妄的一句話。感受著巷子盡頭那股拂面生寒的劍意,他下意識裡準備摳住暗弩的板機,取出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拋出最拿手的毒煙……不料……匕首沒摸到,毒煙用完了,暗弩不在了。

    「你是赤棵的。」無名刺客冷漠說著:「你只有三枝努箭,一把匕首,十四粒爆煙丸,而現在……你是赤裸的。」

    范閒微微低頭,面色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確實是裸奔入京。一向能夠幫助自己的三大法寶已經不在身邊——有這三大法寶在手,他敢和海棠正面打上一架。而此時,面對著一位綜合實力絕對不在海棠之下的絕頂高手,范閒能怎麼辦?他只有祝福對方的傷勢發作的更快一些……五竹叔能來得更快一些。

    他體內如今已至頂峰之境的充沛真氣,讓他的心神堅毅自信起來,在經絡裡快速流轉的真氣,就像是無數調皮的孩子,在勸說著他,憑借自身的實力,與對方狠狠地戰一場。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了自己的戰意,用沒有夾雜一絲情緒的目光看著對方,微笑說道:「說出你一個能讓我滿意的身份……我就不追。」

    這是交易,這是他冒著奇險,一直追蹤這位絕頂高手到京中……也要做成的一筆交易。懸空廟的刺殺太古怪了,宮典的離奇失職,刺殺時機關迭出的絕妙安排,面前這位刺客的出現與離開,對慶國內部事務的熟悉,都揭示了一下可怕的真相,這次刺殺,肯定不止一方勢力參與其中,而且一定有慶國內部的人員參與!

    范閒只是需要知道此事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像個勇士一樣地為陛下洗去恥辱。他不是一位單純的忠臣,更在乎的是,這次刺殺與自己,與父親,與監察院之間的關係。

    「不要說氣節這類的話。」范閒依然低著頭,笑著說道:「你我都是一路人,知道承諾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給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我放你離開。」

    刺客沉默著,默認了他的說話,但就在范閒以為對方會接受這個看似對雙方都很公平,絕對雙贏的交易時,對方忽然說道:「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我殺了你。我不一樣也可以離開?」

    這個世界真的很妙,范閒強悍地拒絕了二皇子那個和解共生,在所有人看來都很美滿的提議,而此時,也有人很強悍地拒絕了他。

    靠的是什麼?當然是實力。

    ……

    劍光似乎在一瞬間之內,照亮了整條小茬,深秋裡的落葉,也被這劍風刮拂了起來,紛亂的飛舞在二人身間。那柄古意盎然的長劍。就這樣在淒美落葉的陪伴下,突兀而決然地來到了范閒的面前。

    就如同在懸空廟頂樓一樣。范閒體內真氣疾出,運至雙掌之上。開天闢地一般,挾著雄渾至極的掌風,拍向對方的面門。對於迎面而來的長劍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掌風凜烈,將那名劍客的頭髮震得向後散去,就像是道道鋼刺一般。

    武技之道,他不如對方,於是只好搏命。而且他很清楚,越是殺人無算的絕頂刺客,越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驕傲,怎麼可能換命。

    如他所願,對方果然橫劍一揮,向著他的手掌上斬去。范閒奇快無比地收手,化為兩道黑影,直擊對方的太陽穴,這雙拳出的是乾淨利落,簡單至極,卻是異常凶悍。

    便在這時,與他對戰的劍客,卻做了一件讓范閒怎麼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劍客不再像大畫師一樣瀟灑揮劍,不再妙到毫巔地運劍……他直接棄劍。

    長劍脫手,急射而出,直襲范閒的咽喉,他的身體卻異常古怪地縮了起來,避過了范閒的凌厲拳風,將手放到自己的左腿靴口處。

    取出一把暗啞無光的匕首!

    ……

    范閒悶叫一聲,收拳而回,交錯一擊,仗著自己的霸道真氣,生生將那奪命一劍擊飛,古劍化作一道直線飛了出去,嗤的一聲插在巷牆之中,不停顫抖著,嗡嗡作響。

    更令他大驚的是,對方居然從靴子裡摸出了一把匕首,向自己刺了過來,這一招范閒實在是太熟悉了!

    劍客古劍在手之時,便是光明正大,大開大合,堂堂正正的絕代劍手,所以范閒用霸道真氣相應,但是這名劍客棄劍之後,整個人的光采便似乎蕩然無存,化作了秋風之中的一道魅影,手裡提著一把尖銳的匕首,突刺而出。

    這種強烈的氣質變換,只是在驟然之間發生,范閒險些應對不及,左臂處被劃了一道細小的血口!

    霎時間,兩個黑灰色的身影就這樣在巷中纏鬥了起來,貼身的搏擊,全以奇詭之道而行,鋒出無聲,指出陰險,在租小的範圍之內,進行著極凶險的刺殺,兩個人的動作越來越快,彎肘捉膝,撩腹剁腳,由牆角站至牆上,再摔到地面……一連串肉體格擊之聲連串響起,驚心動魄。

    如果范閒不是從小被五竹錘練長大、如果不是深受監察院風格的浸淫,一直走的就是這個路子,只怕平已經被那把匕首戮出了無數個血洞,但饒是他躲得再快,終究還是被那把似乎染上了噬魂之氣的匕首,在身上割了無數道血口子。

    對方肯定對監察院官服的構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沒有重點保護的地方。

    對方肯定對監察院官服的構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沒有重點保護的地方。

    而最令范閒心驚膽跳的是,對方竟對自己研究的十分透徹,將自己的出手路線算的死死的,自己賴以保命的小手段,竟每每在發動之前,就被對方猜得先機,躲了過去,不論是擰尾指,還是插眼珠,捏陰囊,還是想倒肘擊……什麼樣無恥下流陰險的招數,都失去了效用!

    一抹淺灰色的光芒,閃過范閒的眼簾,匕首的尖端很直很直地紮了下來,這讓他想起了五竹叔的那根棍子,讓他想起五竹叔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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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四章 傷者在宮中

    車簾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面,正在不停地倒帶。

    畫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飄動著,化作流溢黑光,漸漸佔據了整個畫面。

    畫面轉而一亮,斑駁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間開放著,有一隻略顯粗糙但格外溫暖的手伸了過來,摘了一朵。

    花兒在民宅頂的露台上被陽光與海風曬乾,混入茶中。開水沖入杯中,蕩起茶葉與干花,泛起金黃潤澤的琥珀色,又有一隻手伸了過來,穩穩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爺,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門頭一天。」許久不見的冬兒姐姐滿臉溫和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沒有在澹州當豆腐西施。

    自己搖了搖頭,接過茶來,送到了另一邊,看著坐在自己旁邊正不停啃著雞腿的婉兒,嗔怪說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兒沒有說話,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來,眉宇間的淡淡憂色全數無蹤,讓自己看著很是欣慰。

    「該走了。」臉上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冷聲說道。

    「去哪兒呢?」自己下意識裡問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沒有一絲異議,無比興奮地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提行李,還有那一個……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這箱子格外的重,怎麼提也提不起來,把自己搞的滿頭大汗。

    ……

    ……

    一滴汗順著昏迷中范閒地額角,滑落了下來。滴在了枕頭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將眼簾撐開一條小縫隙,無神地看著上方的流簷彩繪,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很陌生的房間之中,不由渾身一寒,想著:

    「難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閒或許情願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徹些,何必來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麼些人,遇了那麼些事。動了那麼些情,生出不捨來,卻又離開。偏還記得。

    范閒有些散離地目光終於適應了房間裡的光線,開始像嬰兒一樣地學習聚焦,終於瞧清楚了在自己身邊,婉兒的一雙眼睛已經哭成了紅腫的小桃子,死死攥著床單的一角。咬著下唇,不肯發出聲音——看來自己還活著,還是在慶國這個世界裡。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裡。

    低頭有些困難,但他從胸口處傳來的疼痛裡,知道自己的傷並沒有治好。此時房間四周裡,全是那些低眉順眼的閹人,正滿臉惶恐地四處找尋著什麼,冒充著忙碌與悲哀,門口處,一群穿著御醫服飾的老頭兒們正哀哀慼慼地對著一位中年人說話。

    「陛下,臣等實在無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來。你們就陪葬去!」

    半昏迷狀態中的范閒,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只是唇角並不聽他地大腦指揮翹起一角。

    他在心裡想著,這倒確實是挺耳熟的台詞,只是你這皇帝,到我要死的時候才來發狠,似乎做人不怎麼厚道——與眼前情況相比,范閒下意識裡更希望是父親大人范尚書在對著太醫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兒地手背,卻沒有力氣動彈一絲,體內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空虛,他強行提攝心神,卻是腦中嗡的一響,又昏了過去。

    當范提司大人還有餘暇腹誹皇帝,安慰老婆的時候,整個京都已經亂翻了天。

    皇帝遇刺!

    這件事情不可能瞞過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黃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令百姓們心安的是,陛下並沒有在這次事件之事受傷。但沒過多久,又傳來消息,監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護君,英勇出手,親手消彌了這一件天大地禍事,然後不顧病後傷後虛弱之身,自懸空廟追緝刺客入京,終於不支倒地,身受重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

    范閒在慶國民間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聞這消息,京都居民們大多端著飯碗表示了真切的擔心與衷心地祝福,夜裡提著燈籠去慶廟替他祈福的人們竟是排起了長隊。

    城南大街的范府沒亮幾盞燈,一片黯淡,下人們手足無措地等著消息。范閒受傷之後,被虎衛們直接送入了宮中,陛下返京之後,便將重傷之後的范閒留在了宮中,令御醫們寸步不離看著,對於陛下的這個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覺得理所當然——少奶奶與小姐已經入了宮,還沒有消息傳出來,不過傳聞中大少爺被刺了一刀,傷勢極重,太醫一時間沒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戶部尚書范建沒有入宮,只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陰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陳萍萍也不可能還在郊外地陳圓裡看美女歌舞,他坐著輪椅,返回了監察院,第一時間內開始展開對於行刺一事的調查,同時接手了懸空廟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監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屍體。

    靖王已經趕進了宮中,柔嘉郡主留在閨房裡哭。

    不知道京中還有多少小姑娘們在傷心。

    ……

    ……

    二皇子緊閉著王府的大門,嚴禁屬下任何人,去打聽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應。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當的舉動都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大皇子守在搶救范閒地廣信宮外面,不停地踱著步。

    宜貴嬪也領著三皇子站在廣信宮外面。今天三皇子這條小命等於是范閒救下來的,先不說宜貴嬪與范府的親戚關係,身為宮中女子的她,也知道在陛下震火地背後,所體現的是什麼,而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

    皇後沒有來,東宮太子也只是在廣信宮處假意關心了幾句,安慰了婉兒和若若幾句,又請陛下以聖體為重,便回了東宮。

    據另外傳來的消息。皇太後雖然只是派洪公公來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時正在含光殿後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閒重傷將死的消息,讓慶國所有的勢力做出了他們最接近真實的反應。不免感覺有些荒謬的可愛。

    ……

    ……

    廣信宮以往是長公主在宮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閒第一次夜探皇宮時便來過地地方,但他沒有在寢宮裡呆過,所以先前醒來的那一剎那裡,沒有認出來自己是躺在皇宮裡。雖然范閒是為了陛下才受了這麼重的傷。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宮裡治傷,終究是件很不合體統地事情,好在他還有個身份是長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聲。廣信宮的門被推開了,皇帝沉著一張臉走了出來,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間略現疲態。姚公公顫著聲音說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這裡有御醫們治著,應該無妨。」

    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那些沒用地傢伙……」

    「陛下,我想進去看看。」范若若穩定住自己的心神,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可是……太醫正不讓我進去。」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為什麼?」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腳邊放著一個很尋常的提盒。

    范若若咬著嘴唇說道:「哥哥一直沒醒來,但虎衛說過,讓我拿他青日裡常用地解毒藥丸來,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數,只是御醫不……相信我的話。」

    皇帝默然站在階上,御醫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絕范若若的藥也是正常。但此時的皇帝,與以往許多年裡都不一樣……似乎是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這麼多兒子裡面,只有裡面那個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裡面那個,才不是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問題……

    懸空廟上,在那樣危急的關頭,如果范閒第一選擇是不顧生死的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習地皇帝依然會對范閒有所提防,因為那樣的舉動,也許正是他身為一位權臣——想表現自己的忠誠給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這種職業的人,向來不會相信可以看得見的忠誠。

    可問題是……范閒選擇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來,都察院甚至可以就著這個細節,彈劾范閒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尋常人物,他卻從這個細節裡面,自以為看清了范閒城府極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顆溫良仁順的心……就像當年那個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閒在那一瞬間根本不是這般想的,問題是,皇帝並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閒被重傷將死之後,他許多年不曾動搖絲毫的心,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顫動,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對范閒是不是壓搾的過於極端,自我懷疑之後,他更是對范建感到了一絲毫無道理的嫉妒,一絲不能宣諸於天的憤怒——這麼優秀的一個年輕人,憑什麼……就只能是你的兒子?

    自己的幾個兒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於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聲,心想這個小王八蛋莫非以為朕沒有看見你故意踩中那個酒杯?

    所以他將范閒留在了宮中,一方面是為了盡快將范閒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裡的某種負面情緒在作祟。與他自幼一起長大的范建,或許對於陛下的心理過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兒子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也沒有入宮。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地書房中。

    陛下傳召,太醫正領著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醫走出宮門,滿臉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傷著了范大人的內腑。」

    皇帝微抬下頜,示意了一下范若若地存在:「為何不讓范家小姐進宮?」

    太醫正就算在此時,也不忘維護自己的專業精神,皺眉道:「那些藥丸不知道是什麼成分……刺客的刀上浸著毒,但毒素也沒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亂吃,怕……」

    「怕個屁!」此時一直在階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爺衝了上來,啪的一聲,一耳光就甩在了太醫正的臉頰上,罵道:「老子給了你兩個時辰!你不說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閒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醫術,要比你這糟老頭子可靠的多!」

    太醫正挨了一記耳光。昏頭昏腦之餘大感恚怒,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

    皇帝正想訓斥靖王舉止不當,但聽著這幾句話,心頭一動,覺得實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費介不在京中,要說到解毒療傷,只怕還沒有人比范閒更厲害。皺眉說道:「不管怎麼說,先想法子,把范閒弄醒過來!」

    話一出口,皇帝才發現,范閒果然是一個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擔心自己和皇子們中了煙毒,將藥囊扔在了樓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劍毒所侵,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副田地——又想到范閒的一椿好處。他心裡忍不住又歎息了一聲,暗道,如果這孩子的母親……不是她,那該有多好。

    他搖了搖頭,在太監們地帶領下回了御書房。

    得了陛下的聖旨,靖王領著范若若,一把推門宮門口的侍衛,根本不管那些御醫們地苦苦進諫,直接闖到了床邊。

    婉兒雙眼紅腫,一言不發,只是握著范閒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著范閒昏迷後蒼白的臉,似乎連自己身後來了什麼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著這一幕,心頭微慟,卻旋即化作一片堅定,她相信自己這個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這麼簡簡單單的死去。

    「弄醒他。」靖王爺今日再不像一位花農,卻像是一位殺伐決斷地大將,瞇眼說道:「如果吃藥沒用,我就斬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沒有聽到這句話,直接從提盒裡取出幾個大小不等的木頭盒子。

    靖王爺道:「你知道……應該吃哪個?」由不得他不謹慎,畢竟御醫們不是全然的蠢貨,說地話也有些道理,如果藥丸吃錯了,鬼知道會有什麼效果,說不定此時奄奄一息的范閒,就會直接嗝屁!

    范若若點點頭,很鎮定地從木盒中取出一個淡黃色的藥丸,藥丸發著一股極辛辣的味道。

    她望將藥丸遞到嫂子的手中,兩位姑娘都是冰雪聰明之人,林婉兒手掌一顫之後,問也不用多問一句,直接送到嘴裡開始快速咀嚼了起來,又接過太監遞來的溫清水,飲了一口,讓嘴裡的藥化的更稀一些。

    在一旁好奇緊張圍觀著的御醫們,知道這兩位膽大地姑娘家是準備灌藥了,反正自己也無法阻止,便有一位趕緊上前,用專用的木製工具撬開范閒的牙齒。

    林婉兒低頭,餵了過去。

    一直默然看著的靖王,忽然伸了一隻手掌過去,在范閒的胸口拍了一下,然後往下一順。

    然後,眾人開始緊張地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睜了開來,只是眼神有些無力。

    ……

    ……

    「范大人醒啦!」

    早有知趣的太監高喊著,出宮去給皇帝陛下報信,殿內殿外頓時熱鬧了起來。

    范閒受傷之後真正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定有很多人會失望吧。」

    然後他看著身邊緊張、興奮、余悲猶存的那幾張熟悉的臉龐,輕輕說道:「枕頭。」

    婉兒握著拳頭,雙唇緊閉,似乎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了。拿了個枕頭墊在了他地後頸處,知道相公是要看自己胸口的傷勢,所以又去墊了一個,讓他的頭能更高一些。

    若若已經移了支亮亮的燭台過來。將他受傷後淒慘地胸膛照的極亮。

    范閒閉著雙眼,先讓那股辛辣的藥力在體內漸漸散開,提升了一下自己已經枯萎到了極點的精力,這才緩緩睜開雙眼,朝著自己的胸口望去。

    傷口不深,而且位置有些偏下,看著是胸口,實際上應該是在胃部的上端,御醫們對外部傷勢的處置極好,范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但他知道胃上應該也被刺破了個口子。還在緩緩地流著血,自己的真氣已經完全散體,根本不可能靠真氣來自療……如果任由體內出血繼續。自己估計熬不過今天晚上,以這個世界的醫學水青,對於內臟的受傷,實在是沒有什麼辦法,這怪不得御醫。

    「抹了。」他地精力讓他只能很簡短的發佈命令。

    范若若想都不想。直接取過煮過的粗布,將哥哥胸膛上地那些藥粉全部抹掉,惹得旁觀的御醫們一陣驚呼。

    毫不意外。胸口處的那個傷口,又開始滲出血來。

    「針。」范閒輕輕吐出一個字,勉強能動的手,反手握住了正渾身發抖的妻子冰冷地手。

    若若取出幾枚長針。范閒的眼珠子向旁微轉,看著一旁的靖王爺說道:「天突,期門,俞府,關元,入針兩分。」

    下針是需要真氣加持地。而此時身旁……似乎只有靖王爺有這個本事,范閒醒來之後猜的清清楚楚,先前送藥入腹的那一掌,不知道夾著練了多少年的雄渾真氣。靖王爺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自己也要當大夫,依言接過細細的長針,有些緊張地依次紮在范閒所指的穴道上。

    針入體膚,血勢頓止,四周的御醫滿臉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

    ……

    「三處。」范閒委頓無力地對靖王爺說了句。

    靖王馬上明白了,監察院三處最擅長製毒,自己與陛下關心則亂,竟是忘了讓他們入宮替范閒解毒,於是趕緊出殿而去,讓人去傳監察院三處主辦及一應人員入宮,救病治人。

    沒料到三處的人早就已經在皇宮之外等著了,三處頭目更是請了好幾次旨,要入宮去救范閒,只是今晚宮中亂成一團,禁軍統領有幾人被監察院傳去問話,竟是沒有人敢去請示陛下,自然也就沒有誰敢讓他們入宮。

    此時靖王代陛下傳旨,監察院的人終於鬆了一口氣,直接入了宮門,趕到了廣信宮裡。三處地人帶了一大堆東西,釘釘噹噹的好像是金屬物,躺在床上的范閒聽著這聲音,卻像是聽著玉?綸音一般動聽。

    三處頭目是費介師兄的弟子,就是范閒的師兄,在監察院裡與范閒向來相處的極為相得,此時看著師弟淒慘無比地躺在床上,臉一下子就陰沉了起來,他走到范閒身邊,一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包括御醫在內的所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三處頭目點點頭,望著范閒說道:「師弟的藥丸已經極好……不過,這毒是東夷城一脈的,試試院裡備著的這枚。」

    范閒心頭微動,依言服下藥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精神頓時好了些。

    天下所謂三大用毒宗師,費介為其一,肖恩為其二,還有一位卻是東夷城的怪人,在這三個人當中,費介涉獵最廣,本事無疑最強,但是用毒宗師,所選擇材料及製毒布毒風格都有強烈的不同,像肖恩就偏重於動物油脂與腺體分泌,費介偏重於植物樹漿,這也影響了范閒。偏生那個刺客匕首上喂的毒,卻是東夷城那派的硝石礦毒派,兩派風格不通,想解起毒來,十分麻煩,院裡怎麼可能有常備的解毒藥?

    所以范閒清楚,這藥丸一定是有人藉著師兄的名義,送入宮中替自己解毒,只是常年陶醉於毒藥學研究,從而顯得有些一根筋的師兄,卻很明顯沒有想到這點。

    毒素漸褪,剩下的便是體內臟腑上的傷勢。看著監察院的解毒本領,御醫們終於有些佩服了,但還是很好奇,這位范提司和三處準備怎麼處理體內的傷口。

    「師弟,你以前讓處裡準備的那套工具,我都帶來了,怎麼用?」三處頭目自己似乎也不清楚那些東西的功能。

    范閒看著自己胸口下方的那個血口子,喘息著說道:「我需要一個膽子特別大的人……還需要一個手特別穩的人。」

    三處頭目常年與毒物死人打交道,開膛剖肚的場面不知道看了多少年,膽子自然是足夠大的,至於手特別穩的人?三處裡面這些官吏,似乎都足以應付。

    但……范若若卻倔強地站到了床前,說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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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五章 燭光下的手術

    躺在床上滿臉憔悴的范閒,第一時間內就表示了堅決的反對,第一是他自己對於縫合技術都沒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捨不得一向潔淨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內部,更何況呆會兒還要親手去摸……

    「婉兒,你也出去。」范閒用有些發乾的聲音說道:「帶妹妹出去。」

    婉兒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若若堅持說道:「我的手是最穩的。」

    聽到范家小姐這樣有信心地說話,包括三處頭目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閒看了她一眼,看著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裡漸漸生騰起的自信,心頭微動,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笑:「呆會兒會很噁心的,而且你是我的親人,按理講,我不應該選擇你……不過既然你堅持,那你就留下來吧。」

    說了一長串話,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頓,不等他開口說話,身旁的婉兒已經……又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場間一陣沉默,燭火耀著范閒的臉頰,有些明暗交錯,他勉強笑著說道:「那諸位還等什麼呢?只是個小手術而已。」

    三處拿來的那幾個箱子確實是依范閒的建議做的,不過真正的原創者卻是費介,而費介又是從哪裡學會這一套?除了范閒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而此時,他卻要做自己手術的醫學總監了。隨著他有些斷續的話語,留在廣信宮裡的所有人開始忙碌地動了起來。

    皇宮多奢華,燭台是足夠多地,又想了些法子。讓這些燭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閒坦露在床單外的胸腹。

    小太監們急著燒開水,煮器械,讓宮中眾人淨手,而若若則側著身子,小心而認真地聽哥哥講呆會兒的注意事項與操作手法,三處頭目毫無疑問,是一位現成最好的麻醉師,那些小太監們,就成了手腳利落地護士。

    而那些看著眾人忙碌。卻不知道大家在做什麼,傻呆一旁的御醫眾,卻似乎變成了那個世界裡旁觀手術的醫學院三年級學生。

    「反正不是婦科檢查。」范閒心裡這般想著。也就消了將這些御醫趕出門去的念頭,至於什麼殺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宮家也沒有這條件啊。

    釘的一聲金屬撞擊脆響,迴盪在廣信宮安靜的宮殿裡,范若若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示意哥哥自己準備好了。

    林婉兒回頭擔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張雪白的軟棉巾擦去范閒額頭的汗。

    范閒困難地笑了起來:「夫人,你應該去擦醫生額上的汗。」

    三處頭目蠻不講理地便準備餵藥。不料范閒嗅著那味道。緊緊閉著雙唇示意不吃,說道:「馬錢子太狠,會昏過去。」

    三處頭目訥悶問道:「你不昏怎麼辦?呆會兒痛的彈起來怎麼辦?」

    范閒雖然沒有關公刮骨療傷地勇氣,但此時只有他自己最擅長這個門道,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昏迷後,將性命全交給妹妹這個小丫頭,艱難說道:「用哥羅芳吧,少下些。」

    三處頭目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個藥,話說這藥還是自己春天時推薦給范閒的。只是後來範閒北上南下用著,監察院三處自己倒是極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來,將瓶子伸到范閒地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頓時滲入了范閒的鼻中,過了一陣子藥力開始發作了。

    雖然視線並沒有模糊,但范閒的眼前景致卻開始有些怪異起來,似乎他可以同時看清楚兩個畫畫,一個畫面是妹妹正拿著一把尖口鉗子似地器械擔心地看著自己,一個畫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個被叫做醫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護士正在和自己說著話。

    他地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堅定許多,馬上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出現短暫的幻覺,真實的畫面與幻想的畫面開始交織在一起,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開始,快些。」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師兄馬上接替。」

    他的膽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羅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總是容易飄離這個皇宮地手術室,忘記那個正在手術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閒曾經用哥羅芳對付過肖恩,對付過言冰雲,對付過二皇子,今天終於遭報應了。

    轉頭望著婉兒雪白的臉頰,微腫之後顯得格外淒美的雙眼,又看著在自己的胸口處無比小心忙碌著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將來讓妻子與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紅粉紅的護士服,雖然想來只能看兩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場景?

    人之將迷,本性漸顯。

    廣信宮外的人們還在焦急等待著,他們都知道范閒已經醒了過來,並且強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著手醫治自己的嚴重傷勢。慶國的人們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范閒所帶來的驚喜,比如詩三千,比如戲海棠,比如春闈,比如一處,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著,他自己身受重傷,卻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在御書房裡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緊張這位年輕臣子,竟是又坐著御輦回到了廣信宮前。他看著一片安靜的殿前眾人,聽著殿內隱隱傳來的話語與某些金屬碰撞之聲,不由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艱難的戰場之上,自己似乎也見過類似地場景。

    「怎麼樣了?」

    靖王爺向陛下行了一禮,擔憂說道:「御醫們幫不上忙,三處那些傢伙……解毒應該沒問題。但是那刀傷……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有她留下來的那些寶貝,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靖王一怔,沉默著沒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後,低下的雙眸中一絲憤火與哀傷一現即逝,化作古井無波。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廣信宮地門終於被推開了,宜貴嬪顧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著三皇子探頭往那邊望去。焦急問道:「怎麼樣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極無禮的嘔吐聲——哇!

    出來的是一位小太監,先前在殿中負責遞器械。此時第一個出宮,當然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但聽著宜貴嬪的問話,他竟是根本答不出來什麼,面色慘白著。似乎受了什麼刺激,扶著廊柱不停地嘔吐著。

    姚公公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吐……」

    還沒有罵完。又有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御醫走出宮門,竟是和小太監一道蹲著吐了起來。

    當今世界本屬太平,小太監又自幼在宮中長大,杖責倒是看過,卻也沒有看過此時殿中那等陰森場景,那些紅的青的白地是什麼東西?難道人肚子裡就是那種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團?范家小姐真厲害,居然還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輕御醫,習醫多年,也不過是望聞問切四字。最噁心地也就是看看舌苔和東宮胯下的花柳,今天夜裡卻是頭一遭看見有人……居然用針縫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過了陣,今夜當醫學院學生的御醫們都悄無聲息的退出廣信宮,只是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雖然大多數人還能保持表面地鎮定,但內心深處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們臉色,便知道范閒應該無礙,但依然問道:「怎麼樣?」

    被靖王打了一記耳光的太醫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觀,此時聽著陛下問話,面色一陣青紅間夾,無比震驚說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聽這調調,忍不住痛罵道:「問你范閒……不是讓你在這兒發感歎。」

    太醫正卻是站直了身子,依然發著感歎,鬍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爺,下臣從醫數十年,倒也曾聽聞過這神乎其神地針刀之法,不料今日這真的看見了……請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內腑已合,定無大礙,只是失血過多,一時不得清醒。」

    他卻不敢說,小范大人在手術結束之後,終於沒有挺過哥羅芳的藥力,開始躺在「手術台」上說起了胡言亂語,事涉貴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這件事情是斷然不敢此時稟給陛下知曉,好在那時候手術台邊,除了自己這位頭號觀摩學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親近的那兩位女子,應該無礙。

    此時留在廣信宮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閒能夠活過來的人,聽到太醫正擲地有聲的保證,齊齊鬆了一口氣。

    大皇子面露解脫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禮,便再也不在廣信宮外候著,直接出宮回府。他不想讓眾人以為自己是在對范閒示好,也不想人們以為自己是在揣摩聖意,只是純粹地不想范閒死了,此時聽著對方安全,走地倒也瀟灑。

    皇帝揮揮手,示意宜貴嬪領著已經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宮,便抬步準備往廣信宮裡去看看,靖王爺自然也跟在他身後。

    不料太醫正卻攔在了兩位貴人身前,苦笑說道:「剛范大人昏迷前說了,最好不要有人進去,免得……

    」他皺眉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那個新鮮詞:……自感染?」

    范閒這句交代,其實想求個清靜而已。皇帝與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議,不料又看著太醫正面露狂熱之意說道:「陛下。臣以為,小范大人醫術了得,應該入太醫院任職……一可為宮中各位貴人治病,二來也可傳授學生。造福慶國百姓,正所謂澤延千世……」

    這話實在是大善之請,又沒有什麼私心,但此時情勢緊張,陛下終於忍不住搶在靖王之前發火了,大怒罵道:「人還沒醒來,你搶什麼搶!范閒何等才幹,怎麼可能拘困在這些事務之中!」

    靖王卻偏偏不生氣了,嘿嘿笑著咕噥了一句:「當醫生總比當病人強。」

    三處的官吏此時終於也退了出來,恭敬地向陛下行禮。得了陛下的幾句勸勉之後,便有些精力憔悴地離開了皇宮。此時廣信宮中,除了服侍的那幾位太監宮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閒及婉兒、若若三個人。

    林婉兒心疼地看了范閒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蒼白地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額上的汗珠,這是范閒先前說過的。范若若一直穩定到現在的手,終於開始顫抖了起來。知道自己終於在哥哥地指揮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應該保住了。她的心神卻是無來由的一鬆,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林婉兒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這笑容裡的意思很明顯,雞腿姑娘覺得……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幫到范閒什麼,而只有自己,似乎永遠只能旁觀。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終於發現了林婉兒異常的沉默,關切問道:「身子沒事吧?」

    林婉兒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沒有辦法,旋即微笑說道:「沒事。」

    沒事這兩個字說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發現嫂子地唇邊竟是隱有血跡,不由唬了一跳,便準備喚御醫進來看。

    林婉兒趕緊捂著她的嘴巴,生怕驚醒了沉醉於哥羅芳之中的范閒,有些口齒不清解釋道:「木……事,剛凱咬著舌頭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對這位年紀輕輕地嫂子更添一絲敬愛——先前給范閒餵藥的時候,婉兒心急如焚,只顧著將藥丸嚼散,卻是情急之下咬傷了自己的舌頭,但心繫相公安危,卻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廣信宮裡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時月兒穿出晚雲,向人間灑來片片清暉,與當年這宮裡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宮外地人們漸漸散了,只留下了足夠的侍衛與傳信的太監,宮內地宮女太監們將腦袋擱在椅子上小憩著,時刻準備著小范大人的傷勢有什麼變化,又有值夜的宮女安靜地移走了多餘的宮燭。

    那姑嫂二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昏暗燭光裡安詳睡著的范閒,臉上同時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

    層層皇城宮牆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著宮內某個方向,確認了某人的安全後,悄無聲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樹林中。

    過了數日,仍然是在皇宮之中,一處往日清靜,今日卻是佈防森嚴地梅圓深處,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軟榻之上發著感慨。

    「什麼時候能回家?」

    范閒蓋著薄被,躺在軟榻之上,看著梅圓裡提前出世來孝敬自己的小不點初梅,面色有些惱火。

    皇宮裡的物資自然是極豐富的,各種名貴藥材經由太醫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裡灌,想不回復的快都很難,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強很多。就連這梅圓的景致都比范家後圓要強不少,加上妻子與妹妹得了特,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邊——這小秋陽曬著,小棉被蓋著,小美人兒陪著,似乎與自己在家裡的生活沒什麼兩樣——除了沒有鞦韆。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為他總覺得那裡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的家。

    在經歷了慶國皇宮第一次手術之後,仗著這近二十年勤修苦練打下的身體基礎,他的恢復極快,胸腹處依然未曾痊癒,但總算可以平躺著看看風景了。只是體內的真氣散離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他的心裡有些微寒和恐懼。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調羹餵了他一口。另一側,林婉兒伸手進他的寬袍之中,小心地調了一下雙層布帶裡谷袋的位置,這是范閒的要求,用布帶束住傷口,加上重袋壓著,對於傷口的癒合極有好處。

    范閒有些困難地嚥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裡都淡出鳥來了……我想回家……不說吃抱月樓的菜,喝喝柳姨娘調的果漿子,也比這個強不少。」

    林婉兒嗔道:「剛剛醒了沒兩天,話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允你在宮中養傷,你怕什麼閒言閒語……不過……口裡淡出鳥來是什麼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麼鳥?」

    范閒面色不變,轉移話題:「我不是怕閒言閒語……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處皇宮,無法與啟年小組聯絡,陛下又下旨不讓他操心,婉兒與若若乾脆沒有出過宮,別的太監宮女更不可能說,懸空廟的刺殺案件已經過去了幾天的時間,他竟不知道任何相關的信息,更無法去當面質問老跛子有關影子的事情,實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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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6 01:30:47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六章 梅園病人

    梅圓在廣信宮之後,環境清幽無比,穿過天心台,便到了吟風閣,也就是此時小范大人養傷的地方。雖然是陛下特將他留在宮中療傷,而且宮中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此次對於皇家來說,立了多大的功,但是一名男臣長住宮中,總有些不大妥當的感覺。范閒也深知這點,便只是老老實實地留在梅圓,對於各宮的來人相訪,總以身體不適推托了。

    這時一位開朗之中帶著兩分憨氣的貴婦,卻熟門熟路地上了吟風閣,手裡牽著個孩子,身後跟著幾個宮女。

    范閒微微一怔,發現是宜貴嬪,便沒有多說什麼,自從自己醒來後,宜貴嬪便天天帶著三皇子到這邊來坐,一來大家本是親戚,二來在懸空廟上自己救了老三一命,對方以此大恩為由,自己不好攔著,三來……范閒也清楚,這位娘娘心裡的打算是很實在的。

    「姨,不是說不用來了嗎?怎麼今天還提了些東西?」他笑著說道。

    依禮論,他總要稱對方一聲娘娘,但去年初次入宮的時候,宜貴嬪便喜歡范閒叫自己姨,喜歡這種透著份親熱勁兒的稱呼,范閒也就不再堅持。今天宜貴嬪身後的宮女還提著幾個食盒,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蟲草煨的湯。」宜貴嬪與他身邊的兩位姑娘家見了禮,毫不見外地扯了個墩子過來,坐到了范閒的身邊,說道:「不是宮裡的,是你家裡熬好了讓我送過來。」

    范閒喔了一聲。看著側邊正在忙著倒湯的宮女們,裡面有一位眉眼極熟,笑道:「醒兒也過來了。」

    醒兒正是他第一次入宮時,帶著他到各處宮裡拜訪地那位小宮女。她全沒料到這位小范大人還記著自己,不由面色微紅,用蚊子般大小的聲音噫了一聲。

    倒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宜貴嬪笑罵道:「傷成這樣,還不忘……」

    忽覺著這話不能繼續說下去,便嫣然一笑住了嘴,她年紀並不大,加上性情裡天然有股子憨美意態,所以極能容易與人親近,轉頭與婉兒說了幾句。又和若若聊了聊家中的事情,讓她們安心在宮裡呆著,范府沒有什麼問題。

    坐在她身邊的三皇子。今日卻被以往要顯得老實地許多,更沒有抱月樓中的戾橫之態,低著頭,苦著臉,一言不發。只是偶爾會抬起頭來,偷偷摸摸地看榻上病人一眼。

    懸空廟一事,早已經讓他消了抱月樓上對於范閒的憤怒。畢竟當時場中,除了這位「大表哥」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包括兩位親生兄長大內,都只知道去救父皇……當時若不是范閒在場,只怕自己這條小命,早就已經斷送在了那名九品刺客的手中。

    八歲的孩子,再如何早熟,終究也只是純以好惡判斷親疏的年齡。三皇子此時看著范閒那張蒼白的臉,便想著懸空廟上范閒攔在自己身前,無比瀟灑的英勇之態,心中生出說不出的敬慕感覺。

    婉兒看了三皇子一眼,詫異問道:「老三,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三皇子嘻嘻一笑,說道:「晨姐姐,沒什麼。」

    婉兒更訥悶了,笑道:「渾似變了個人似地。」

    宜貴嬪心疼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說道:「若不是范閒,這小子只怕連命都沒了,受了這麼大驚嚇,總要老實些才好。」

    范閒躺在榻上,不方便轉頭,只用餘光瞧著這些女人孩子們說話,在醒兒的服侍下緩緩喝了碗蟲草熬的湯。醒兒拿回碗時,極快速地在他地手心上捏了捏,那指尖柔滑無比。

    范閒微微一怔,知道這小宮女肯定不會在此時來挑逗自己,明白一定是宜貴嬪有些話想私下裡與自己說。他頓了頓,說道:「婉兒,你帶三殿下去逛逛這圓子吧……妹妹,你也去。」

    姑嫂二人互視一眼,知道他和宜貴嬪有話要說,便款款起身,拉著有些不捨的三皇子往圓子深處走去,順路還帶走了服侍在旁的太監與宮女。

    吟風閣裡,此時就只剩下范閒與宜貴嬪二人,只是年景臣子總不方便單獨和一位年青娘娘相處,所以醒兒很自覺地留了下來。

    范閒有些困難地轉了轉頭,看了醒兒一眼。

    宜貴嬪會意,微笑說道:「從家裡帶進來的小丫頭,不怕的。」

    「姨啊。」范閒苦笑道:「又有什麼事情,要這麼小心?侄兒身受重傷,剛醒沒兩天。」

    宜貴嬪一揮手帕,笑著說道:「我不來找你,難道你就不想找我?」

    這話沒有半分暖昧地情緒,只是她算準了范閒此時也極想知道宮外的消息,懸空廟謀刺一事,實在是有些詭異,不止是宮中各位主子在內心惴惴,宮外那些朝臣們好生不安,就連京中百姓們議論起來,都有些深覺其異,飯桌旁,酒肆裡,大聲痛罵著刺客,小聲猜測著刺客的真實來路,竟是猜出了幾百種答案。宜貴嬪清楚,陛下想讓范閒安心養傷,所以斷了他地一切情報來源,而自己,正好可以幫助他獲得一些。

    「不怕陛下責怪娘娘?」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都這時節了。」宜貴嬪說話很直接,呵呵一笑道:「除了你,我又沒個人可以指望。」

    范閒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宮中一共有四位娘娘有子,皇後先不慌說,寧才人、淑貴妃的皇子都已經長大成人,自有一方勢力,也就是面前的宜貴嬪,家庭出身雖然高貴,而且又有范府作為宮外的力量。可是三皇子實在是太年輕。

    他稍一沉默之後,將當時懸空廟的場景說了出來。

    雖然已經從兒子地嘴裡聽過一遍,但宜貴嬪此時仍然聽的無比擔心受怕,雙手死死地攥著手帕。似乎擔心隱藏在侍衛裡的刺客,會一刀將自己地兒子給劈死了。

    聽完之後,她恨聲說道:「怎麼可能有刺客埋伏到侍衛裡?宮中地侍衛三代老底都查的清清楚楚。」

    「應該不是針對老……」范閒笑了:「我叫老三可以吧?」

    「你是做哥哥的,當然隨你叫。」

    「不是針對老三……」范閒輕聲解釋道:「也許那名刺客會順手殺了老三,但是陛下還是他的真實目的,姨你放心吧,雖然太子現在有些緊張家裡的實力,我和老二關係也不大好,但是老三還太小,應該不會被他們排作第一檔的目標。」

    這話放在皇宮裡說。膽子確實有些大,雖然吟風閣四周並沒有偷聽的人,但是宜貴嬪的臉色還是變了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她最擔心的就是,是不是宮中哪些人對自己地兒子不存好意,此時聽范閒分說,將心放了一大半,然後便開始小聲對范府說起宮外調查的情況。范閒不知道調查的進展。她卻因為娘家地關係,在宮外有不少眼線,摸的基本上和真實情況差不多。

    「宮典已經被抓了。」

    范閒輕輕嗯了一聲。並沒有流露出內心深處的震驚,宜貴嬪用的抓這個字,那說明朝廷已經對這件事情定了性,不過也不奇怪,身為禁軍統領兼任侍衛總班頭,當懸空廟刺殺事件發生的時候,竟然不在陛下身邊!光這一條理由,就足夠將那位宮大統領踩翻在地,外加無數只腳踏上。讓他永世不得翻生。

    范閒更感興趣地是——這個糊塗到了極點的大統領,當時究竟是在做什麼?

    ……

    ……

    「他在京南四十裡地的洛州……用他自己地話說,是奉旨前去辦事。」宜貴嬪一邊說著,一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算宮典要為自己開脫罪名,也不可能說奉旨二字,這話一捅到陛下那裡,馬上就會被戳穿。

    「但至於去辦什麼事,監察院審了兩天,卻始終交待不清楚。」

    范閒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歎息道:「我一向知道宮典這人耿直,但全沒料到,他竟然愚笨如此。」

    「嗯?」

    范閒搖頭歎息道:「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讓他去洛州辦事……那一定就是那位,可問題是出了刺殺的案件,他怎麼還能將那位搬出來當救兵?就算他搬了出來,陛下也不可能認帳,只怕會讓他死的更快。」

    宜貴嬪始終還是有些適應不了范閒言語的直接潑辣大膽,有些自苦地笑了笑:「這些事情……咱們就別管了。」

    「是啊,我們可沒資格管。」范閒歎息著:「葉家這下可要倒大霉了,刺客的身份查清楚了沒有?」

    「第一個出手的刺客,就是死了的那名九品高手。」宜貴嬪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聽說是西胡左賢王府上地刺客,已經潛入慶國十四年了。」

    「怎麼和西胡又扯上了關係?」范閒異道:「胡人怎麼可能在宮中當差這麼久,還沒有被人發現?」

    「這胡人的來歷有些厲害。」宜貴嬪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言語,解釋了一番。

    范閒這才知道,原來這位死在洪公公手上的胡人刺客,是當年慶國開國之時,與西胡和親時,送過去的「假公主」的後代,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依然保有了慶國人的面貌——其實這次和親很有名,因為當西胡被慶國打到最慘的時候,對方曾經想求和稱臣,派了一隊當年和親隊伍的後代回到京都,只是被慶國人堅決地拒絕了對方的歸順。

    那一支隊伍後來很悲慘地回去了西胡,沒料到卻留了一位高手在京都,然後選擇了此時爆發。

    「對方怎麼混進宮中當上了侍衛?手續是誰辦的?」

    「辦的人早已經死了。」宜貴嬪蹙眉道:「所以成了懸案。」

    范閒在心裡翹起了一根手指,自己對於這件事情,終於摸到了立體的一個面。

    「小太監還活著,以監察院地手段。應該能查的清楚。」他沉聲問道。

    宜貴嬪點了點頭:「查的非常清楚。小太監是十五年前京都……那次風波中死的一位王公地後人,當年京都死的人太多,所以竟讓那王公府上的一位僕人抱著他逃了出去,當時他才剛剛出生不久。所以未上名冊,漏了此人……那位僕人應該是自殺了,然後當年的嬰兒被京郊一位農夫抱養,後來又自宮入了宮。」

    「那匕首是怎麼藏進去的?」范閒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問題,小太監應該構劃不出來這種格局。

    宜貴嬪接下來的話,推翻了范閒的想法:「三年前,小太監就負責在賞菊會前打掃懸空廟頂樓,就是那時候藏進去的,監察院已經找到了匕首的做家,確認了時間。」

    范閒皺起了眉頭。小太監既然是十五年前流血夜地殘留當事人……那個流血夜自己清楚,是皇帝、陳萍萍、父親為了給母親報仇而施展出來的手段,當時慶國最大的幾家王公都被連根拔起。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連皇後地家族都被砍的一根枝葉不剩,只留下了她一個人孤守宮中……誰知道這個小太監的身後,又代表著什麼意味呢?

    西胡,王公……這些人確實有謀刺皇帝的動機和勇氣。只是……怎麼會湊到一堆兒來了?

    「葉家有沒有什麼反應?」范閒很認真地問道。

    「能有什麼反應?」宜貴嬪笑著搖頭說道:「葉重連上了八篇奏折請罪,更不敢回滄州,老老實實地留在府裡。連府上的親兵都交給京都府代管,小心謹慎地無以復加,就看陛下怎麼處理。」

    「陛下啊?」范閒也笑了起來,「看葉流雲回不回京都吧。」

    二人還準備說些什麼,忽聽著梅圓的一角隱隱傳來話語聲,便沉默了起來,開始講些旁的事情。范閒首先就抱月樓地事情,對於毅公府上的傷害表示了歉意,宜貴嬪則代表國公府那方。感謝范閒不避親疏,勇於管教小孩子,有力的阻止了國公府的將來向不可預期的深淵滑去。

    主賓雙方交談甚歡,然後告別。

    「說了些什麼呢?」婉兒看著宜貴嬪牽著老三往圓外走去的身影,好奇問道:「這位娘娘向來以憨喜安於宮中,怎麼看著今天卻有些緊張?」

    范閒笑道:「孩子長大了,當媽的怎麼還能像以前那樣?等咱們將來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林婉兒面色一窘,又想到自己的肚子似乎一直沒動靜,只是相公如今受了傷,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強顏一笑,轉了話題:「外面怎麼樣了日是逢不是鬧的天翻地覆?」

    范閒輕聲將宜貴嬪帶來地消息說了一遍,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太監宮女,說道:「風有些涼了,我們回屋吧。」

    知道有些話不方便當著宮裡的下人面前說,婉兒與若若點了點頭,使喚那些太監過來抬軟榻。

    ……

    ……

    回屋之後,躺在那張大床之上,范閒睜著眼看著床頂,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半晌之後終於說道:「你說葉家這次會有什麼下場?」

    此時房中無人,他也不用忌憚什麼,直接說道:「宮典肯定是得了旨意,才會去洛州……而且肯定不是陛下的旨意,不然宮典若喊起冤來,連陛下都無法收場。」

    他的心中寒意大作:「這一招雖然有些荒唐,但卻很奏效,太後密旨令宮典去洛州辦事,他身為禁軍統領當然要去,而懸空廟上偏生出了刺客!如果審案之時,宮典還要強說是太後密旨讓他出京,那就等於是向天下宣告,是太後要殺皇帝?……如果宮典不想被株連九族,那這種話只好埋在肚子裡面,吃這麼大的一個悶虧。」

    林婉兒和若若都是聰明人,當然不會認為真的是太後安排的懸空廟一事。婉兒面帶愁容說道:「你是說。宮典去洛州,是外祖母與陛下一起安排地?」

    范閒嗯了一聲。

    若若皺眉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范閒冷笑道:「宮典是禁軍統領,又是葉重的師弟,他這次倒霉。葉家自然要跟著倒霉。」

    婉兒心憂自己的好友葉靈兒,歎息道:「葉家一向忠誠,為什麼陛下要……」

    話沒說完,大家都聽的懂。范閒歎了口氣說道:「陛下如果不懷疑葉家地忠誠,當然不會選擇這麼做,可是如今既然已經生疑,只好選擇讓葉家靠邊站,至少京都重地,不可能再讓他們師兄弟二人把守著……問題最關鍵的是,葉家又有一位咱們慶國唯一在明面上的大宗師。只要葉流雲一天不死。那麼一般的由頭,根本動不了葉家。」

    「所以才會用了這麼陰損,大失皇家體面的一招。」范閒歎息道:「也不怕冷了臣子們的心嗎?」

    「為什麼……陛下會對葉家動疑?」

    「很簡單。」范閒解釋道:「陛下指婚二皇子與葉靈兒……如果葉重看的夠準。當時就應該拒婚,哪怕他認可這門婚事,也應該在第一時間內請辭京都守備一職,不說歸老,哪怕調到邊防線上。也能讓陛下心安些。」

    「而他這兩樣都沒有做,所以……」

    林婉兒與若若黯然點頭,若若忍不住開口說道:「這裡面的彎拐拐真是多。」

    「在北齊的時候。我就猜到會有這麼一天。」范閒說道:「只是沒有想到,陛下會用這麼小家子氣的手段。」

    婉兒忽然說道:「如此看來,那天懸空廟地刺殺,本來就是陛下意料中事?」

    范閒看著她,點了點頭:「只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計算之中,還是說陛下本來只安排了其中的一項。,

    林婉兒回望著他地雙眼,緩緩說道:「陛下此生不喜行險,所以……他頂多會放一把火。」

    夫妻二人沉默地對望良久,似乎都有些後怕。懸空廟的火如果是陛下安排放的,那後面的連環幾擊,又是誰安排的呢?

    范閒緩緩合上了雙眼,輕聲說道:「刺客地局安排的太機巧了,機巧的以致於,我根本不相信,這是一個組織,或者說是幾個組織能夠安排出來地單一計劃。」

    「只是湊巧而已。」他繼續說道:「只是幾方埋藏在宮中的刺客,忽然發現,懸空廟上的情勢,十分適合他們的忽然爆發,於是,不用商量,也沒有預謀,連番的刺殺,就這樣陡然間爆發出來。」

    最後,他對自己說:「很明顯,這是一個神仙局,完全出乎陛下意料的神仙局。」

    離皇宮並不是很遙遠的那座陰森建築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一言不發,底下七位頭目也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皇帝遇刺,除了禁軍要承擔最大責任之外,監察院也要負起極大的後果。

    如果不是此時躺在宮裡的提司大人,挽救了那個局面,或許監察院也只有和葉家一樣,等著宮裡來揉捏自己。已經正式出任四處頭目地言冰雲冷漠著開了口,打破了密室中的安靜:「西胡埋在侍衛裡的刺客,十五年前血夜餘孽的小太監,傳說中四顧劍的弟弟,這幾個人根本不可能湊到一起,來籌劃這樣一個局面……而且那把火究竟是誰放的,至今沒有查出來。據各處傳來的消息,北齊錦衣衛目前正在大亂之中,根本沒有餘暇來籌劃此事,東夷城也沒有籌劃此事的任何徵兆。」

    六處的代任頭目也冷冷地開了口:「而且四顧劍有弟弟,這只是傳說中的事情……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監察院二處司責情報歸總與分析,頭目面帶請罪之色,愧然說道:「一點情報都沒有,雖說是屬下失職,但屬下以為,要謀劃這樣一個殺局,情報來往必不可少,總會被我們抓到一些線頭,可是一個線頭也沒有!……我只能認為,謀刺的那幾方之間,並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接觸,甚至,我想大膽地判斷,那幾名刺客之間,彼此都互不相識!」

    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用有些渾濁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下屬們,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當然不能被你們抓到,至於那名西胡的刺客,膽大的小太監,鬼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陛下與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

    「這是個神仙局。」老人打了個呵欠,「湊巧罷了,哪有那麼多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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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6 01:31:10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後的神仙

    請扔掉慶國監察院條例疏注,翻開監察院內部參考材料第五冊的最後一頁。

    第五冊是監察院這麼多年來的案例匯總,抄寫了最近幾十年來,有代表性的各類案件的分析與總結,針對於形形色色的案件,詳細闡明瞭事件籌劃之初的起源,醞釀的過程,在其中的變數影響,以至於最後達成的結果。

    第五冊裡包淋的案例很多,再憑借監察院的情報系統,以及在事件中所尋覓到的相關證據,便足以用來論述清楚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謂陰謀,找到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間的流程安排——因為人類實際上遠遠不如他們自己認為的那麼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類案件,人們永遠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兩面,而不能解釋所有,這也就是第五冊最後一頁上寫的那三個字,那三個范閒和陳萍萍都很熟悉的三個字。

    「神仙局。」

    ……

    ……

    所謂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現了以常理無法判斷到的變數,從而尋致了神仙也無法預判的局面。

    比如當年陳萍萍率領黑騎千裡突擊,深入北魏國境,抓住了秘密回鄉參加兒子婚禮的肖恩。監察院已經算準了所有的細節,甚至連付出更慘重的代價都算計在內,可是肖恩在婚禮上,實際上並沒有喝費介大人精心調致的美酒,這位北魏密諜頭目用一種冷靜到冷酷的程度,控制著自己的飲食與身周地一切。

    但當慶國人以為這件陰謀不可能再按照流程發展下去的時候,故事發生了一個很令人想像不到的變化——肖恩聽著新房裡傳來的吵鬧聲。開始鬱悶,開始想喝悶酒,而很湊巧地是,負責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親兵隊長。在旅途上沒忍住酒饞,已經將酒喝光了,所以這位不負責任的親兵隊長,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時候,惶恐之下昏了頭,直接灌了袋婚禮上的用酒。

    於是肖恩中了毒,於是陳萍萍和費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後,陳萍萍他們才知道,之所以肖恩會如此鬱悶,是因為他的兒子……不能人道。

    這種變數。不存在於計劃之中,卻對局面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鹽商在壽宴之後忽然暴斃。刑部一直沒有查出來案件的緣由,便轉交給了監察院四處處理,誰知道查來查去,竟然查出了當夜有十四個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們在內。似乎每個人都想讓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趕緊死掉。

    而真正的兇手是誰呢?

    又過了三年,一位窮苦老頭兒偷燒餅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約是不想活了。擔承三年前地鹽商就是死在他的手裡。得到這個消息,監察院四處的人又羞又驚,心想自己這些專業人士怎麼可能放過真正地兇嫌?趕到案發地一審,眾人才恍然大悟,難堪不已。

    那老頭兒和鹽商是小時候的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後來老頭兒去梧州生活,返鄉定居的時候看見那位鹽商做大壽,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竟是爬進了院中,拿起一塊石頭,就將醉後的鹽商生生砸死了。

    監察院曾經注意過院牆上的蹭痕,但始終是沒想到,一位回鄉定居地老頭兒竟然會冒著大險,爬入院中行兇,還沒有被家丁護衛們發現。

    當時還沒有成為四處主辦的言若海好奇問老頭:「後來我調過案宗,保正也向你問過話,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老頭兒說道:「有什麼好緊張的?大不了賠條命給他。」

    言若海大約也是頭一遭看見這等彪悍地人物,但還是很奇怪:「你為什麼要殺他?」

    老頭兒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冬時候,他打過我一巴掌。」

    ……

    ……

    懸空廟的刺殺事件,似乎也是一個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為對葉家逐漸生疑,又忌憚著對方家裡有一位大宗師,便想了如此無恥的招數來陷害對方,一方面借用後宮的名義將宮典調走,一方面就在懸空廟樓下放了一把小火。至於這把火,估摸著范建和陳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後,頂樓稍亂,那位西胡的刺客見著這等機會,終於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宮裡呆了十幾年,實在有些熬不下去了,這種無間的日子實在難受,三年之後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終止——當時洪公公護著太後下了樓,他對於范閒強悍實力的判斷又有些偏差,所以看著自己自己只有幾步遠的皇帝,決然出手!

    侍衛出手,又給了那位白衣劍客一個機會。

    白衣劍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後,隱藏了許久的小太監,看見皇帝離自己不到一尺地後背,想著那柄離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裡的匕首——他認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面對這種赤裸裸的誘惑,矢志復仇,毅然割了小雞雞入宮的他,怎能錯過?

    ……

    ……

    皇帝陛下一個荒唐的放火開始,所有隱藏在黑暗裡面的人們,敏感地嗅到了事件當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機,刺客們當然都是些決然勇武之輩,雖然彼此之間從無聯繫,卻異常漂亮地選擇了先後覓機出手,正所謂幫助對方就是滿足自己,只要能夠殺死慶國的皇帝,他們不惜己身,卻更要珍惜這個陰差陽錯造就的機會。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決然和默契。

    深夜裡的廣信宮,范閒躺在床上。望著床上的幔紗,怎樣也是睡不著,傷後這些天在皇宮裡養著,白天睡地實在是多了些。

    宮中的燭火有些黯淡。他雙眼盯著那層薄薄的幔紗,似乎是想用櫻木的絕殺技,將這層幔紗撕扯開,看清楚它背後地真相。

    婉兒已經睡了,在大床上離自己遠遠的,是怕晚上動彈的時候,碰到了自己胸腹處的傷口。范閒扭頭望了她一眼,有些憐惜地用目光撫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長髮。宮裡很安靜,太監都睡了,值夜的宮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閒又將目光對準了天上,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

    只是嘴唇微開微合,並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他是在對自己發問,同時也是在梳籠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西胡的刺客,隱藏的小太監,這都是留下死證活據的對象,所以監察院地判斷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黑夜中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看上去有些怪異,「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劍客。就是長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六處頭目,慶國最厲害地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來。

    「神仙局?我看這神仙肯定是個跛子。」他冷笑著,對著空無一人的床上方蔑笑著:「皇帝想安排一個局,剔除掉葉家在京都的勢力,提前斬斷長公主有可能握著的手……想必連皇帝也覺得,我把老二逼地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後對信陽方面的動作。」

    范閒想到這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是傷口疼痛引起的,還是想到皇帝地下流手段而受了驚,心想著:「陛下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那你是想做什麼呢?」他猜忖著陳萍萍的真實用意。「如果我當面問你,想來你只會坐在輪椅上,不陰不陽地說一句:在陳圓,我就和你說過,關於聖眷這種事情,我會處理。」

    「聖眷?」

    「在事態橫生變故之後,你還有此閒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讓自己來做這個英雄?」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

    身為慶國第一刺客,影子能夠瞞過洪公公的耳朵,這並不是一件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只是范閒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單純只是為了設個局,讓自己救皇上一命,從而救駕負傷,獲得難以動搖的聖眷,動靜太大,結果不夠豐富,不符合陳萍萍算計到骨頭裡的性格,所以總覺得陳萍萍有些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

    「而且你並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閒挑起了眉頭,「可是如果說你是想行刺皇帝,這又說不過去,先不說忠狗忽然不忠的問題,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謀刺,一定會營造更完美地環境。你想代皇帝試探那幾個皇子?**,你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閒事,而且皇帝估計可不想這麼擔驚受怕。」

    想來想去,他糾纏於局面之中,始終無法解脫,只好歎聲氣,緩緩睡去,但哪怕在睡夢之中,他依然相信,母親的老戰友,一定將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想法隱藏的極為深沉,而不肯給任何人半點窺看之機。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神仙局。」陳萍萍坐在輪椅上,對著圓子林間那位蒙著眼睛的人輕聲說道:「你也知道的,五冊上面提到的鹽商之死……之所以那個搶燒餅的老頭兒能夠輕而易舉地殺死鹽商,是因為府中的家丁護衛早就已經被那些姨娘們買通了,他們很樂意看到有人幫助他們做這件事情。」

    「而那老頭會對鹽商下手,也不是因為許多年前,鹽商打了他一記耳光那麼簡單。」

    「準確的原因是,那名鹽商當年搶了那老頭兒的媳婦。」

    「殺妻之仇嘛,總是比較大的。」

    「而且也別相信言若海會查不出這件事情來,其實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鹽商的妾室們送的五萬兩銀票給迷了眼。」

    「所以說。」老跛子下了結論,「沒有什麼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為安排出來地,就算當中有湊巧出現的變數,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無法掌控的話。陛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五竹冷漠說道:「世界上從來沒有完全掌控地事情。」

    「我承認西胡刺客與那位小太監的存在,確實險些打亂了我的整個計劃……不過好在,並沒有對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響。」

    「從你的口氣裡,我無法查覺到,你對於皇帝有足夠的忠心。」

    陳萍萍笑了起來:「我效忠於陛下,但為了陛下的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驚嚇。」

    「什麼是真正的利益?一個足夠成熟的接班人?」或許只有面對著陳萍萍這個老熟人,五竹地話才會像今天這麼多。

    「謀劃。」陳萍萍正色說道:「政治就是一個謀劃的過程,陛下要趕走葉家,光一把火。那是遠遠不夠的。」

    「你覺得那個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地真相,會相信你這種解釋?」五竹冷漠說著。

    陳萍萍搖搖頭:「只要對陛下有好處,我能不能被相信。並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費介都是這種老變態,輕聲說道:「你那個皇帝險些死了。」

    陳萍萍很習慣於他這種大逆不道的稱呼,從很多年前就是這樣,五竹永遠不會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稱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會死。」老頭兒說的很有力量。「這是我絕對相信地,不要忘了,陛下永遠不會讓人知道他最後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麼關心。」五竹忽然偏了偏頭,「我只關心,他差點兒死了。」

    兩個他,代表著五竹截然不同的態度。

    陳萍萍苦笑了一聲,他當然清楚范閒意外受了重傷,會讓老五變成怎樣恐怖地殺人機器,即便是老奸陰險如他,面對著冷漠的五竹時,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處透出來的寒意。所以他嘗試著解釋一下:「范閒在擔心,皇帝會不會因為他的崛起太過迅速,而對他產生某些懷疑,所以我安排了這件事情,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的疑慮……當然,我佈置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故事的結尾。」

    他微微笑著,似乎很得意於自己還記得小姐當年的口頭禪:「雖然說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關係,他老想著與你打一架,你又不給他這個機會,所以難得有機會和你地親傳弟子動手,他實在有些捨不得,當然,如果范閒不追出來受這麼重的傷,這件事情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說道:「你讓影子回來,我給他與我打架的機會。」

    這冷笑話險些把陳萍萍噎過氣去,咳了半天後,攤開雙手,說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說道:「如果只是意外,為什麼他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逃走了?」

    陳萍萍滿臉褶子裡都是苦笑,咳了許多聲才青復了下來:「這個……是我的安排,因為我擔心你不高興,讓他出什麼意外,要知道我身邊也就這麼一個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連他都殺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怎麼活下去?」

    五竹沒有說話,只有在夜風中飄揚著的黑布,在表達著他的不滿。

    「我死之後,影子會效忠於他。」陳萍萍很嚴肅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回報。

    五竹微微偏頭,似乎在考慮范閒會不會接受這個補償,想了一會兒,基於他的判斷,像范閒這種好色好權之徒,肯定會對一位九品上的超強刺客感興趣。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說京裡有好玩的東西給我看……難道就是這齣戲?」

    「范閒總說你在南邊玩,我本以為他是在騙我。」陳萍萍說道:「沒想到你真的在南邊,這事情很巧。」

    陳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準備讓你看戲,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閒的實力,也低估了范建的無恥。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著急著趕范閒上樓去救駕……」老人尖聲笑了起來,「沒讓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緩緩抬起頭來:「你想殺太後?」

    陳萍萍搖了搖頭:「太後畢竟是范閒地親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雖然旁觀著這件事情發生,而沒有對太平別院加以援手,但畢竟她沒有親自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到目前為止,我查出來的不足以說明任何事情。」

    五竹搖了搖頭,很冷漠地說道:「如果將來你查到了些什麼,或者是我發現了些什麼,不管范閒怎麼做……我會做。」

    陳萍萍知道「我會做」這三個字代表著怎樣的決心與實力,但他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老五。雖然你是這天底下最恐怖的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個國家,一座皇宮真正……地實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監察院的院長。也必須考慮慶國的天下怎樣能安穩地傳遞下去。」

    「不要忘了,這也是小姐的遺願。」他微笑說著:「所以這些比較無趣的事情,還是我來做吧。」

    「那你本來究竟準備讓我看什麼?」

    陳萍萍忽然歎了口氣,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既然這場戲沒有上演,這時候就不要再說了。」

    五竹的反應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沒有追問的興趣,乾淨利落地轉身,準備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帶著少爺去了澹州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陳萍萍忽然在他的身後歎了一口氣,「十七年不見,這麼快就要走?」

    五竹頓了頓,說出兩個乾巴巴的字:「保重。」

    然後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地實力與性情,能讓他說出保重這兩個字,已經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陳萍萍覺得心裡頭多了那麼一絲暖意。

    陳圓的老僕人走了過來。推著他地輪椅往房裡走去。陳萍萍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有些滿足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說,能夠成功誘使那兩個耐心極好的侍衛和小太監動手……我算不算一個很厲害的人?不過要謝謝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著范閒上了樓,便知趣的繼續埋伏著,這事兒便很無趣了。」

    老僕人苦笑說道:「院長大人算無遺策。」

    陳萍萍歎息道:「天生勞碌命,時刻不忘為陛下拔釘子……哪裡算得過陛下啊。」

    在皇宮裡又住了些日子,直到霜寒漸重,天上隱有飛雪之兆時,在范閒地強烈要求下,慶國皇帝終於允了他回家。

    經歷了懸空廟救駕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過宮中養傷,陛下震怒這多般細節中,發現范閒聖眷不止回復如初,更是猶勝往常,畢竟拿自己的身體,擋在奪命一劍前面,就算是邀寵之舉,卻也是拿命換回來地恩寵,沒有太多人會眼紅,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范閒出宮之日,各宮裡都送來了極豐厚的禮物,就連皇後也不例外,而二皇子的生母淑貴妃的禮物尤其的重,諸宮裡都透著風聲,除了寧才人情性豪爽,宜貴嬪與范家親厚,不怎麼在意外,沒有哪位娘娘敢輕視這件事情。

    連太後老祖宗,都將自己隨身用了十幾年的避邪珠賞給了范閒,那些娘娘們哪裡敢大意。

    范閒半躺在馬車之中,雖然胸口的傷勢還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沒有什麼問題了。他掀開車窗的簾子一角,藉著外面地天光,看著手中那粒渾圓無比的明珠,微微瞇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終於肯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兒與若若最是高興,在宮裡呆了這麼些天,著實有些悶了,而且范閒的傷一日好過一日讓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馬車行至范府正門,兩座石獅之間,早已在台階之上鋪好了木板,范府中門大開,像迎接聖旨一般,小心地將馬車迎了進去。

    一般而言,馬車不可能直接通正門入府,但大少爺傷成這樣,自然要安排妥當。

    馬車直接駛到了後宅旁邊,籐子京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將范閒抬了下來,思思小心翼翼地護在旁邊,她沒有資格入宮,這些天在家裡是急壞了。

    范閒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嘲笑了幾句,轉過頭來,便看見了父親與柳氏二人。

    他望著父親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靜下的淡淡關懷,心頭一暖,輕聲說道:「父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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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八章 大皇子來訪

    事情的發展果然沒有出乎范閒的預料,那位如孤鴻一般在天下旅遊的慶國大宗師,還是沒有回到京都,葉家很沉默地接受了安排,被迫與整座京都的防衛系統脫離,當然,在中下層級的佈置當中,他們還是殘留了一些實力,只不過已經無法掀起太大的浪花,已經喪失了直接左右將來朝政的力量。

    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後,葉流雲真的回到了京都,皇宮裡那位表面肅然和藹的皇帝,一定會顯露他最狠厲的一面,拼著折損慶國的國力,也要將葉家直接除掉——一個世家,掌握著京都重地,馬上要與皇子聯姻,最關鍵的是有一位大宗師作為堅實的後盾,只要稍微表露出絲毫的反彈之意,都必須被強悍地壓制回去。

    而最終葉流雲沒有回京,這就說明葉家很無奈地接受了當前的局面。當然,陛下看在葉流雲的面子上,看在葉家其實一直沒有真正減弱過的忠誠上,也不會讓葉家太過難堪。葉重仍然駐留在滄州,而且爵位軍功無一減弱,封賞更勝當年。

    就連那位直魯的有些可愛的宮典,他犯下如此大的罪過,陛下也沒有將他嚴辦,只是奪去了他的所有軍功職務,將他打了三十廷杖之後,貶為了平民。

    葉家是很委屈的,但是為了慶國穩定的將來,他們只好做出了犧牲,好在可以藉機遠離京都這個是非之地,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其實真正最失望的,還應該是遠在信陽的長公主,和如今被軟禁在府中的二皇子。

    「真是荒唐啊。」范閒看著沐鐵送來地院報。忍不住搖了搖頭。葉家暫退之後的京都佈防,是如今朝廷裡所有人盯著的一件事情,京都守備一職,毫不意外地落到了秦恆的手中。而最要害地禁軍統領兼御前侍衛大臣,這兩個向來由一人兼任的職位,卻被陛下一分為二。

    御前侍衛大臣暫空,據宮中傳來的消息,應該是洪老太監暫時管著。

    而禁軍統領一職……竟然是大皇子!

    范閒口裡說的荒唐,就是針對皇帝的這項任命,在這個時空的歷史中,向來極少有皇子出任禁軍統領一職的先例,原因為何?不正是怕那些膽大包天的皇子動用手中的兵弈起兵造反!可是皇帝卻偏偏將禁軍統領一職交給了大皇子,東宮還有位太子。這皇帝究竟是在想什麼?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是東夷人,這大位按理來講,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地。

    沐鐵不敢接話。向范閒稟報了一下一處最近的工作,看著提司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倦了,便趕緊告辭了出去。

    「老師,歇歇吧。」在私底下,史闡立還是習慣稱范閒為老師。而不是大人,他看著范閒氣血明顯有些不足地臉色,心疼說道:「陛下下了明旨。讓你三個月內不得問院務……明擺著是讓您好好養傷,您卻偏生不聽。」

    門師聖眷非凡,他這做學生的,也有些隱隱的驕傲。

    范閒搖了搖頭,笑罵道:「你不在抱月樓呆著,天天跑我書房裡泡著是個什麼意思?」

    史闡立苦笑了一聲:「那地方……呆著感覺總是有些不對。」

    范閒笑了笑,將他趕了出去,順便讓他喊鄧子越進來。

    鄧子越進了書房,范閒的臉色馬上顯得凝重了起來。問道:「院裡對那個白衣刺客,下的什麼結論?」雖然他知道目前看來,自己根本不可能挖出陳萍萍心裡地秘密,但放著手中與老跛子幾乎完全相近的資源,而不利用來猜謎,實在是有些可惜。

    鄧子越搖搖頭,說道:「陛下雖然在懸空廟上一口喊出對方身份……但是。」他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陛下不是武道中人,他的話自然作不得準,四顧劍當年確實是有個弟弟,不過已經失蹤很多年了,天下人都在猜是不是被四顧劍奪東夷城地時候殺死了。所以院裡一直很謹慎地表示反對意見。」

    范閒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監察院竟然沒有在陳萍萍的誘尋下抹平這條尾巴,還是說陳萍萍自信影子的真實面目不可能被人猜出,所以乾脆沒有做這些手腳?

    「但是……」鄧子越說了第二個但是,面露窘迫,「但是陛下既然說是四顧劍的弟弟,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直接反對,尤其是不知道陛下的隨口一言,是不是牽涉到朝廷後幾年的動向。」

    范閒笑了起來,慶國好武,天下皆知,去年自己在牛欄街被刺殺,陛下借此良機往北方出兵,佔了一大片土地回來,結果現在所有的臣子都習慣了這位皇帝陛下栽贓找借口打仗的愛好,不敢隨便自作聰明。

    關於懸空廟一事,按理講范閒應該親自去監察院一下那名小太監,看看那名刺客地屍體,但他知道這裡面的水究竟有多渾,還在思考自己應不應該涉入的太深,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在目前的身體狀況下,包括父親大人在內的所有親人,都不會允許他出府。

    他自己也不敢出,惜命如金的小范大人,如今體內真氣全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收的回來,無比失望之餘,對於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是分外小心。

    當然,范閒不會將自己真實的境況,透露給任何人知道。

    書房們咯吱一聲被人推開了,門外的護衛沒有任何反應,范閒躺在床上偏頭望去,果然是婉兒與妹妹。

    鄧子越見著夫人小姐臉上隱隱憤怒神情。知道自己應該走了,行了個禮,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以致於范閒想讓他代話傳言冰雲來府上一趟,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說定了好好養傷。偏不肯省這個心。」姑嫂二人配合熟練地開始為他換藥,餵藥,一面還在勸說著他。

    范閒苦笑了一聲:「大約是這名字沒取好,總是閒不下來。」

    何止是閒不下來?自從范閒出宮回家之後,范府馬上就變成了京都最熱鬧的門第,整日裡三院三寺六部的官員們絡驛不絕地前來探望提司大人病情,無數權貴紛紛登門,大臣們不分派別,都來示好,范府門口那條南長街上。馬車黑廂如雲,禮盒不斷如龍。

    來範府地人,什麼珍貴藥物都可著勁兒地送。范閒一個人哪裡吃的了這些,除了些真正名貴的原材,其餘的都放到抱月樓處理了。

    懸空廟刺殺一事,讓范閒重新成為了慶國最炙手可熱地大臣,而且比他突兀崛起。成為監察院提司時相比,此次有救駕之功做基石,要顯得更加紮實穩定許多。更讓慶國的官員們暗懼三分。

    官員們都不是瞎子聾子,范閒受傷後被留在宮中這麼多天,而且聽宮裡傳出來的消息,范閒治傷那一夜,陛下似乎都沒有怎麼睡過——如此恩寵,話說也只有陳萍萍這個孤寡老頭才能比了。

    很多人在小心翼翼地巴結著范府時,其實心中何曾完全服氣?尤其是那些勇武的年輕人,不免會嫉妒范閒的運氣太好,陛下遇刺的時候。自己為什麼不在陛下身邊?

    「這回家裡撈了不少銀子。」范閒說的是正經話,並不是在開玩笑,前世的時候,一個區區縣長生個病,少說也要弄個好幾萬,更何況自己這等層級的大臣,又是在行賄漸趨表面化的慶國。

    「只是苦了老爺。」林婉兒淡淡笑道,像哄孩子一樣餵了他一口藥,她出身何等高貴,當然不在意那些臣子們地諂媚表現。

    養傷中的范閒,哪裡有心情去接待那些名為看病,實為示好的官員,但這些官員們各有來頭,便只好苦了范尚書大人,每天除了例行部務之外,絕大部分時間竟是用來招呼客人。

    范若若怨道:「這些人來一次不說,居然還輪翻著又來,也不怕招人煩。」

    「各部大臣還是好地。」林婉兒忽然想到什麼,臉上露出佩服之色,看著范閒笑著說道:「最可怕的是那位太醫正。這位老大人真是位耐心極好的人,他來了四次,你都不肯見他。最後連陛下都傳話給他,你是不會進太醫院,結果他還是不肯死心。這不……剛才聽籐大家的說,太醫正今天又來了,正坐在那廂書房裡,硬是不肯走。一杯茶都喝成清水了,老爺連使臉色,他卻只當看不見。」

    她嘖嘖歎道:「真是個厲害人物。」

    范閒苦笑了一聲,雖沒有說什麼,但對於那位臉皮厚度慶國第一的太醫正,也佩服地五體投體。在皇宮裡的那一夜,最開始太醫正對於自己的醫術根本沒有絲毫信心,卻絲毫不影響他偷偷留在廣信宮裡偷窺加偷師,待後來他發現范閒醫術地奇妙之後,更是下定決心要將范閒拉到太醫院,至少也要讓范閒將那些「古怪的醫術」傳下來,心志之堅,連番登門,堅不離開,手段之無賴,實屬異類。

    外科手術在慶國的醫者眼中看來,自然是神奇無比,但范閒卻清楚,自己當時只不過是命大,而且有些關鍵的問題,導致了這門學問在如今的世界上,實在是很難推廣。

    他偏頭看了一眼正在旁邊小心翼翼調整自己傷口處繫帶的妹妹,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旋即卻搖了搖頭。

    書房裡三個人呆著,氣氛正好,不料卻有人輕輕敲了敲門,范閒皺了皺眉頭。

    「有客來訪。」門外的下人恭敬稟報道。

    這下連林婉兒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說道:「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

    ……

    這客不見不成,范閒滿臉苦笑看著不請自到的大皇子,說道:「在皇宮裡何等方便。大殿下沒去梅圓看我,怎麼今天卻來了?」

    林婉兒也嘟著嘴怪道:「大哥,現在府上人正多,你怎麼也來湊熱鬧?」

    大皇子沒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著長大地,這才嫁了將將一年,心思都全在夫家了:「哪有這麼多好說的。」兄妹二人又鬥了幾句嘴,大皇子無奈敗下,使了招移花接玉,沉聲說道:「大公主也隨我來了,這時候正與范夫人說話,晨妹妹,你去看看吧。」

    他嘴裡地大公主,自然是那位千裡迢迢自北齊來聯姻的女子。范閒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對男女婚前就培養出了這般感情,而且宮中也任由他們成雙成對的出入。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與那位大公主的幾次談話,不由微怔。

    林婉兒與范若若對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地異國公主也是無比好奇,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麼話要對范閒說,便起身離去。

    書房裡安靜了下來。范閒微抬右手,示意對方用茶,輕聲說道:「恭喜大殿下。」

    恭喜的自然是對方出任禁軍大統領一職。大皇子雙眉一挺。旋即放鬆,淡淡道:「何喜之有?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將軍。」

    范閒笑了:「雖說是降了兩等,但是禁軍中樞,與邊陲陰山,又如何能一樣?」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不是隱著些別的意思,片刻後說道:「本王……不想做這個禁軍統領,寧肯去北邊將燕小乙替回來。」

    范閒搖搖頭,心想陛下將燕小乙調的遠遠的。將葉家吃的死死的,防的不就是信陽那個瘋婆子,你去北邊,燕小乙當然高興,陛下卻會非常不爽。

    「不要告訴我,大殿下今天來看我這個病人,要說的就是自己職場上的不如意。」他輕聲笑道:「我可以做一名稱職地聽眾。」

    「不止是聽眾。」大皇子盯著他的眼睛,雖然沒有聽明白職場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想請你幫這個忙。」

    自稱我了,不是本王了。

    范閒注意到這個改變,心裡開始微感緊張,看來這位有東夷血統的大皇子是很認真地……在請自己幫忙。

    天啊!

    他在心底幽怨地歎息了一聲,看著大皇子說道:「殿下,禁軍統領何其要害地位置,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誠,才有此安排。范閒身為臣子,豈能妄議?」

    大皇子搖搖頭:「范閒,實不相瞞,回京之初,我對你頗不以為然。在西邊的時候,就聽聞京都出了位詩仙,但我是位武將,從來不相信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對天下黎民,朝廷上下能有何幫助……」

    他接著話風一轉:「不過回京數月,看你行事狠厲中不失溫純,機杼百出之中尤顯才能。且不說你將老二整治的難受無比,單說那懸空廟一事,便令我對你的觀感大為改觀……」

    」而在皇宮之中,你竟然能治好自己地將死傷勢」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肅然說道:「如今我實在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難住你。所以這件事情,你一定要幫我。」

    面對著無數頂高帽,范閒沉默了起來,陳萍萍曾經說過,面前這位大皇子與眾不同,從小就刻意地遠離宮廷,想離那張椅子越遠越好,如今陛下這個殺人不用刀的老鬼硬生生要將他拖進渾水中,也難怪他憤怒之中想要反抗。

    而大皇子地勢力多在軍方,朝廷謀策上面確實沒有什麼人才,只是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頭上,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雖然范閒確實很樂於見到在這些「兄弟」之中,能有一人保持難得的胸襟與明朗,也很同情對方如今的境遇,但他依然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殿下,非不敢,非不為,實不能也,范閒畢竟只是位臣子,監察院不可能去妄議朝政。」

    大皇子歎了口氣,他今天來的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險,只是環顧京中,除了范閒。他能去找誰呢?難道說,自己終究還是只能再去一次陳圓?

    「陛下的心意已決,誰都無法改變,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陳圓跑一趟。不過我有些好奇。殿下今日來……是如何下的決斷?在您地眼中,我應該也不是位與人為善的良仁之臣。」范閒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大皇子緩慢地喝說了杯中的香茶,說道:「范閒,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不要忘記,當時我也在懸空廟中……就憑你先救小弟,再救父皇,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值得信任地人。」

    范閒默然,沒有想到那個世界裡形成地價值觀。卻讓皇帝與大皇子兩個人,對自己都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

    大皇子今日來,也是想向監察院方面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同時也冀望著能從范閒這裡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只是對方既然保持沉默,自己總不好太過冒失。有婉兒在中間作為橋樑,將來如果京中局勢真的有變,不奢求監察院方面能幫助自己。但如果范閒能夠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足夠了。

    「聽說太醫正在府上已經來了好幾回?」

    他有些彆扭地轉了話題,長年的馬上生涯讓他對於這種官場之上的曲線有些不大瞭然。

    范閒在心裡笑了一聲。解釋道:「他想讓我去太醫院任職,被陛下駁了後,又想我去太醫院教學生。」

    本是閒談,大皇子卻認真了起來,說道:「范閒,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太醫院,當夜我也守在廣信宮外,看那些御醫們的認真神情,就知道你的醫術實在是了得。」

    他好奇問道:「其實京裡很多人都奇怪。你怎麼敢讓范小姐在自己地肚子裡面動手?那些御醫們已經將你吹成了仙人一般。」

    范閒苦笑應道:「別信他們的,大家都知道費介是我的老師……如果讓他們四歲地時候,就天天去挖墳賞屍,替泡在屍水中的屍首開膛剖肚,他們也會有我這本事。」

    「原來如此,看來什麼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釋的。」大皇子歎息了一聲,接著勸道:「太醫院當然及不上監察院權高位重,但是勝在太平。太醫正的想法也極簡單,你的一身醫術如果傳授出來,不知道能夠救多少條人命。」

    他認真看著范閒地雙眼:「救人這種事情,總比殺人要好。而且我常年在軍中,也知道一個好醫生,對於那些受傷的軍弈來說,意味著什麼。」

    「為什麼要去傳授醫術?」

    「造福天下。」

    「太醫正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正是。」

    「殿下原來今天的兼項是幫太醫正做說客,難怪先前話題轉地那麼古怪。」范閒哈哈笑了起來。

    見他笑的得意,大皇子的臉漸漸沉了下來,說道:「莫非你以為我們都是在說胡話?」

    其實確實接近胡話了,讓范閒放著堂堂的監察院提司不幹,去當醫學教授,放著誰也勸不出這樣的話來,偏生太醫正和大皇子這兩個迂直之輩卻直接說了出來。

    范閒止了笑聲,發現胸口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嚇了一跳,說道:「不是取笑,相反,對於太醫正我心中確實倒有一分敬意。」

    要做外科手術,有許多問題都無法解決,第一是麻醉,第二是消毒,第三是器械。如今這個世界的水準不足以解決這些關口,范閒麻醉用的是哥羅芳,消毒用的是硬抗,這都是建立在自己強悍地身體肌能基礎之上,如果換成一般的百姓,只怕不是被迷藥迷死,就是被併發症陰死。至於器械問題,更是難以解決,范閒和費介想了幾年,終究也只是傾盡三處之力,做了那麼一套。

    如果連止血都無法辦到,還談什麼開刀?

    將這些理由用對方能夠理解的言語解釋了一遍,大皇子終於明白了,這種醫術是一種比較強悍的醫術,是用傷者的身體與那些刀尖迷藥做著抗爭,如果范閒不是自幼修行,也是挺不過來的。

    想到西征軍中那些受了箭傷,終究不治的軍弈,他終究有些遺憾,一拍大腿歎息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怎的,范閒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妹妹那雙出奇穩定的手,安慰道:「有些基礎的東西,過些天我讓若若去太醫院與御醫們互相參考一下。」

    大皇子點了點頭,又道:「先前,你似乎對於造福蒼生這四個字有些不以為然。」這是他心中的疑惑,范閒表面上當然是位以利益為重的權臣,但幾番旁觀,大皇子總覺得對方的抱負應該不止於此才是。

    范閒安靜了一陣,然後輕聲說道:「造福蒼生有很多種辦法,並不見得救人性命才是。」

    大皇子有些不理解。

    「比如殿下您,您在西邊數年,與胡人交戰,殺人無數。」他笑吟吟地說著:「可是卻阻止了西胡入侵,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這一記馬屁,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也得生受著。

    「再比如我。雖然世人都以為監察院只是個陰森恐怖的密探機構,但如果我能讓它在我手中發揮作用,盡量地往正確的路上靠,讓咱大慶朝的天下牢不可破,天下黎民可以安居樂業……這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目的或許是一致的,但方法可能有許多種。」范閒越說越起勁兒,像極了自己前世時的初中語文老師,眉飛色舞地將魯迅當年棄醫從文的舊事講了一遍,當然是托名莊墨韓的古籍上偶爾看到的千年前舊事。

    大皇子微愕:「救國民身體,不若救國民精神?」他一拍大腿說道:「可是我慶國如今並不是這故事中那國的孱弱模樣,何需以文字教化?」

    這話實在,慶國民風純僕之中帶著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與清末民初讓魯夫子艱於呼吸的空氣大不相同。

    范閒笑了,說道:「所以……我不止棄醫,連文也打算一古腦棄了……我這算什麼?棄醫從政?棄筆從戎?」

    大皇子依然不認同他的觀點:「你確實是位天才人物,為什麼不將胸中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如果能讓這個世界變的更好些……」

    范閒有些艱難地揮揮手,說道:「大多數人都想要改造這個世界,但卻罕有人想改造自己。我以為,先將自己改造好了再說。」

    數十年前,曾經出現過一個想要改造這個世界的女人,結果她死了,范閒不想步她的後程,他比較怕死,比較自私。

    說話間,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聲音裡透著喜慶。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看來封賞你的旨意,終於下來了。」

    范閒自嘲一笑,沒有說什麼,清澈的眼眸裡潛藏的只是對自己身體的擔憂,僅此而已,並沒有搶先去憂一憂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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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九章 封賞與對話

    前來範府宣?的是姚公公,三聲炮響,范府忙碌了好一陣子才擺好了香案,做足了套路,闔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著,而大皇子與北齊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便自去了,那位太醫正卻還很堅強地留在書房裡。

    聖旨進府是件大事,連范閒都被迫被臥房裡抬了出來,好在宮裡想到他正在養傷當中,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也算是殊恩一件。

    他聽著姚公公尖聲的聲音,發現陛下這次賞的東西確實不少,竟是連了好一陣子還沒有念完。他對這些賞賜自然不放在心中,也就沒認真聽,反而覺著這太監的聲音極好催眠,躺在溫暖軟和的榻上,竟是眼皮子微微搭著,快要睡著了。

    范尚書輕輕咳了一聲,用眼神提醒了一下,婉兒微驚之後,輕輕掐了掐范閒的掌心,這才讓他勉力睜開了雙眼,最終也只是聽著什麼帛五百匹,又有多少畝田,金錠若干,銀錠若干……終是沒個新鮮玩意兒。

    范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這是慶國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陛下也不準備在這方面對范閒做出太多補償,只是讓范閒復了爵位,又順帶著提了范建一級爵位,父子同榮。

    正旨宣完,堂間眾人無聲散去,姚公公這才開始輕聲宣讀了陛下的密?。

    密旨不密,只是這份旨意上的好處,總不好四處宣揚去。

    范閒精神一振,聽見陛下調了七名虎衛給自己,這才覺得皇帝不算太小氣。欣喜之餘,便將陛下另外兩條旨意下意識裡漏過了。

    如今的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地人身安全,明年要下江南。誰知道自己到時候能不能夠回復真氣,五竹叔現在越發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了,還是得靠自己為善。

    ……

    ……

    在花圓外面,范閒看見了那七名熟悉的虎衛,領隊的正是高達。這些虎衛數月前還曾經與他一同出使過北齊,當然算是熟人,如今被陛下遣來保護范提司,心裡也是極為樂意——與小范大人在一起呆著,總比呆在陛下身後地黑暗裡要來的舒服,更何況小范大人武技高明。己等也不用太操心。

    背負著長刀的虎衛在高達的率領下,半跪於地,齊聲向范閒行禮道:「卑職參見提司大人。」

    范閒咳了兩聲。笑道:「起來吧,都是老熟人了,今後本官這條小命就靠你們了。」

    虎衛們以為小范大人在開玩笑,卻不知道如何接話,乾笑了兩聲。哪裡知道范閒說的是實在話——七虎在側,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瘋要來殺自己,他也不會怎麼害怕無措。

    「你們先去見見父親。」范閒望著高達輕聲說道:「雖說平日裡。這麼做不應該,不過既然你們要跟著本官,也就不需要忌諱太多。」

    高達點點頭,心裡很感謝范提司的點破,有些興奮地往前宅走去,急著去拜見自己的老上司。

    「繡枕?美酒?衣服?……居然還有套樂器?」

    范閒在自己的房裡,此時才開始認真聽賞賜的單子看了妻子一眼,苦笑說道:「我雖然當過協律郎,可是從來不會玩這個。」

    「宮中規矩而已。」

    林婉兒解釋道。看范閒一副懨懨的模樣,也就沒說賞賜裡甚至還包括馬桶之類地物事。此時後宅圓子裡忙的是一塌糊塗,籐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著宮中來的賞賜,而籐大家地就忙生庫房裡歸類,有些要緊的物事,又要來房裡請少***示下。

    看著籐大家媳婦在這大冷天裡跑的滿頭是汗,范閒忍不住歎息道:「這倒底是賞人還是罰人來著?」

    籐大家媳婦兒眉開眼笑說道:「哪怕是一針一線,也不能含糊。這可都是宮中賞的福氣……整個京都,還有哪家能一次得這麼多賞地?少爺這次可是掙了大大的臉面。」

    「賞賜又不能當飯吃。」范閒自嘲道。

    「拿命換來的……臉面,不如不要。」林婉兒幾乎與他同時開口,夫妻二人對這賞賜都有些瞧不進眼,婉兒心裡只怕還覺著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指望賞賜越厚,自己相公將來就會為他多擋幾次刀子。

    「陛下也真是小氣。」范閒笑道:「報金銀數目地時候,我可是仔細聽著的,那數目實在有些可憐。」

    林婉兒笑了起來,說道:「你還在乎那些?不過是個意思,賞的東西越繁複,越表示陛下對你傷勢的關心。」

    「怎麼不在乎?」范閒一挑眉頭說道:「咱家如今全靠那個書局養著……總不好意思一應用度,還要到前宅找父親伸手要吧?他老人家手裡銀子倒是真多,可我也不能總當啃老族。」

    啃老族三個字挺簡單,林婉兒隱約猜明白了,笑了笑,看見房內並沒有什麼閒人,輕聲取笑道:「你不是還有間青樓嗎?聽說那樓子一個月可是能掙幾萬兩銀子的。」

    范閒失笑道:「那是小史的,你別往我身上攬。」

    林婉兒假啐了他一口,咕噥道:「自家人面前,還裝著,也不嫌累的慌。」

    「隨時隨地都要裝,最好能把自己都瞞過了才好。」

    「大哥先前找你做什麼?」林婉兒睜著大大的雙眼,好奇問道。

    范閒略想了想,說道:「他不想做那個禁軍統領……看我有沒有什麼法子。」

    林婉兒微微皺眉道:「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願在京中呆著。」

    范閒冷笑道:「誰願在京中呆著?只是陛下可不放心這樣能征善戰地一位兒子,老是領軍在外。」

    這話說的有些大膽,有些毒辣。婉兒心裡都忍不住顫了顫,說道:「你現在說話也是愈發不小心了。」

    「當著你,才能說直白一些。」范閒歎道:「我倒是願意幫大殿下,可我畢竟是位做臣子地。在這些事情上根本沒有一點發言權,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麼豬油蒙了心,大著膽子對我說的這般透徹。」

    「或許大哥以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總不至於害他。」林婉兒苦笑道:「他自幼想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京都的水太深,我游了半天,發現還沒探到底。」范閒皺眉道:「春天下江南,你和我一塊兒走,爭取在那邊多呆會兒,也真正消停一下。」

    「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朝廷是讓你安個欽差身份先查內庫。還是直接任你個虛職。」林婉兒認真分析道:「如果是欽差身份,可是不能帶家眷地,如果名義上要長駐江南。我跟著去倒無妨。」

    范閒搖搖頭,說道:「管他怎麼安排,反正我要帶著你走。」

    「這話就蠻不講理了。」林婉兒笑吟吟說著,心裡頭多了幾分甜蜜,她也明白。以范閒和自己的身份,再怎麼壞了規矩,如今也沒有人敢多嘴些什麼。只是不知道宮中那些娘娘們會不會同意自己遠赴江南,她自幼身子柔弱,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去年在蒼山過了一個冬而已,今日聽范閒說著,似乎自己有可能去傳說中美麗如畫的江南看看,心裡很是高興。

    「也莫太出格了。」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看著范閒說道:「陛下雖然是發的密旨讓虎衛保護你,不過總會讓京都人知道,雖然你如今身受重傷。虎衛前來的理由充分,可是……虎衛的身份不一樣,在你的身邊會很刺眼的。」

    范閒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鬍子,笑著說道:「放心吧,陛下是個聰明人,讓虎衛來府上,用地理由,自然是保護你這位郡主娘娘。」

    ……

    ……

    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閒有些惱火地搖了搖頭,不是惱火於此時有人來打擾自己,而是發現自己真氣全失之後,對於週遭環境的變化,遠沒有往日那般敏感了,至少再也無法提前許久,便能聽到漸近的腳步聲。

    范若若領著太醫正進了屋,太醫正看見林婉兒也在屋內,慌地急忙行了個大禮,又將臉轉了過去。

    慶國不像北齊,本沒有這麼多男女間的規矩,更何況太醫正的年齡足以做婉兒的祖父了,他這迂腐的舉動,頓時惹得屋內眾人笑了起來。

    「父親……說,哥哥既然精神不錯,便與太醫正大人談談。」范若若苦笑望著哥哥。

    范閒心裡一涼,知道是父親這個無恥地人,終於頂不過太醫正的水磨功夫,將他推給了可憐的兒子來處理。不過他心裡對太醫院地要求也早有了決斷,笑瞇瞇地望著太醫正,說道:「老大人,您的來意,本官清楚。」

    太醫正張口欲言,范閒趕緊阻道:「不過本官這副模樣,是斷然不可能出府授課的……」他看著老先生一臉憤怒神情,又說道:「不過……我會在府中口述一些內容,印成書本,再送到貴處。」

    太醫正一捋鬍須,似乎覺得這也算是個不錯的成果,微一沉吟之後說道:「只是醫之一道,最講究身傳手教,只是看著書本,總不是太妥當。」

    范閒喘了兩口氣後說道:「書出來之後,若有什麼疑難之處,我讓若若去講解一下。」

    太醫正聞言滿臉惶恐:「怎能讓范家小姐拋頭露面?」宮中手術之時,他在旁邊看著,知道是范家小姐親自……動針,不曾懷疑她的手段。

    「若若也不懂什麼,我還得在家中教她。」范閒歎息道:「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轉述了我的意見,這件事情不可能進展的太深,不過總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項,可以與諸位御醫大人互相參考一番。」

    他接著笑瞇瞇說道:「而且家師馬上就要回京了。到時候,就由他老人家負責去太醫院講課,他地水準比若若可是要強不少。」

    太醫正大喜之後又有微憂:「費先生……當年我就請過他幾次,可是他不來。我可沒法子。」

    「我去請陛下旨意,不要擔心。」范閒像安慰小孩子一樣安慰著面前地老頭,唇角露出一絲得壞壞的笑容。

    等太醫正心滿意足地離開之後,范若若才驚呼道:「哥哥,我可是什麼都不懂,那天夜裡也只是按你說的做地。」

    「沒辦法啊。」范閒無奈何苦笑道:「我先揀高溫消毒,隔離傳染那些好入手的寫了,別的等老師回來再說,你也順便可以跟著學學。」

    范若若愣了愣,旋即臉上浮出一抹光彩。重重地點了點頭。

    范閒兩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妹妹竟會答應的如此爽快,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哥。你總說人這一輩子,要找到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然後一直做下去。」范若若低著頭,微羞說道:「那天夜裡,雖然妹妹沒有出什麼力。但看著哥哥活了過來,我才知道……原來救活一個人,會是這樣的快樂。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沒有這個安排,我也要向哥哥請教醫術的。」

    范閒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難道自己的胡亂作為,要讓慶國的將來出現一位女醫生……只是不知道費介再教個女徒弟,最後會讓妹妹變成華扁鵲還是風華。

    不!一定不能是華扁鵲那種女怪物,當然應該是風華這種漂漂亮亮的西王母。范閒看著妹妹因為興奮而愈發生動地清麗面容,安慰著自己,至不濟也得是個慶國版的大長今才好。

    ……

    ……

    入夜了。

    思思鋪好了被褥。將暖爐的風口拔到恰到好處,便與端水進來地四祺一道出了屋。夫妻二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閣外的燭火也漸漸暗了下來,許久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睡不著?」

    「嗯,半天睡的太多了……你呢?怎麼今天也睡不著?記得在蒼山的時候,你天天像只小貓一樣睡的。」

    「說到貓……小白小黃小黑不知道怎麼樣了。」

    「籐大家地抱到田莊去了,是你授意的,怎麼這時候開始想它們了?」范閒睜著雙眼,笑著說道。

    林婉兒輕聲咕噥道:「是你說,養貓對懷孩子不好。」

    范閒一怔,苦笑不語,總不好當著你面說,自己其實很討厭貓這種動物吧?不管是老貓還是小貓,看著它們那份慵懶狡猾的模樣,便是一肚子氣。

    「相公啊……我是不是很沒用?」林婉兒側過了身子,吐氣如蘭噴在范閒地臉上。

    「有些癢,幫我撓撓。」范閒示意妻子幫自己撓臉,好奇問道:「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林婉兒輕輕幫他撓著耳下,在黑暗中嘟著嘴唇:「身邊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長處,都能幫到你。思轍會做生意,若若現在又要學醫術,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小言公子幫你打理院務,就說北邊那個海棠吧……」

    范閒劇咳了兩聲,險些沒掙破胸部的傷口。

    婉兒輕輕撫摩著他傷口上方:「那也是位奇女子,只怕也是存著安邦定國的大念頭。只有我……自幼身子差,被宮裡那麼多人寵著長大,卻什麼都不會做,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范閒聽出妻子話裡的意思了,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婉兒,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與你說。」

    「嗯?」

    「人生在世,不是有用就是好,沒用就是不好。」他溫柔說道:「這些角色,其實並不是我們這些人願意扮演的,比如我,我最初的志願是做一名富貴閒人,而像言冰雲,其實他又何嘗願意做一輩子地密諜頭領,他和沉家小姐之間那種狀況,你又不是沒看到。」

    「而對於我來說。婉兒你本身就是很特別的。」范閒的唇角泛著柔柔地笑容,目光卻沒有去看枕邊的妻子,「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樣一個污穢骯髒凶險的地方。卻沒有改變你的性情,便有如一朵青蓮般自由生長,而讓好命地我隨手摘了下來……這本身就是件極難得的事情。」

    婉兒聽著小情話,心頭甜蜜,但依然有些難過:「可是……終究還是……」

    范閒阻了她繼續說下去:「而且……婉兒你很能幹啊,打麻將連弟弟都不敢稱必勝。」

    夫妻二人笑了起來。

    「再者,其實我清楚,你真正擅長什麼。」范閒沉默了一會兒後,極其認真地說道:「對於朝局走向的判斷,你比我有經驗的多。而且眼光之準,實在驚人,春闈之後。若不是你在宮中活動,我也不會過的如此自在……相信如果你要幫我謀略策劃,能力一定不在言冰雲之下,只是……只是……」

    林婉兒睜著明亮的雙眼,眸子裡異常平靜:「只是什麼?」

    「只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被牽涉進這些事情裡面來。」范閒斬釘截鐵說道:「這些事情太陰穢,我不想你接觸。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有責任讓你輕鬆愉快的生活。而不是也讓你終日傷神。」

    「我是大男子主義者。」他微笑下了結論,「至少在這個方面。」

    ……

    ……

    許久之後,婉兒歎了一口氣,歎息聲裡卻透著一絲滿足與安慰,輕聲說道:「我畢竟是皇族一員,以後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讓聽見吧……雖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但是你也說過,這些事情陰穢無比。夫妻之間只怕也難以避免,我不願你以後疑我,寧肯你不告訴我那些。」

    她與范閒的婚姻,起於陛下的指婚,內中含著清晰地政治味道。只是天公作美,讓這對小男女以雞腿為媒,翻窗敘情,比起一般的政治聯姻,要顯得穩固太多。

    只是在政治面前,夫妻再親又如何?歷史上這種悲劇並不少見。更何況長公主終究是她的生母,所以婉兒這番言語,並無一絲矯情,更不是以退為進,而是實實在在地為范閒考慮。

    「不要想那麼多。」范閒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如果人活一世,連自己最親地人都無法信任,這種可憐日子何必繼續?」

    他想說的是,如果人生有從頭再來一次的機會,卻要時刻提防著枕邊的人,那他……寧肯沒有重生過。

    京都落了第一場雪,小粒的雪花飄落在地面上,觸泥即化,難以存積。民宅之中濕寒漸重,好在慶國正處強盛之時,一應物資豐沛,就連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遠遠便能瞧著青民聚集之地,黑色屋簷上冒著絡絡霧氣,想必屋中都生著暖爐。

    一輛極普通地馬車,在京中不知道轉了多少彎,終於來到了幢獨門別院的民宅小院前。今日天寒,無人上街,四週一片清靜,自然也就沒有人看見馬車上下來的人地面目。

    鄧子越小心翼翼地將范閒抱到輪椅上,推進了小院。

    范閒今天穿著一件大氅,毛領高過脖頸,很是暖和,伸手到唇邊吐了口熱氣暖著,眼光瞥著院角正在蘇文茂指揮下砍柴的年輕人,微微一怔。

    那位年輕人眉目有些熟悉,赤裸著上身,在這大冬天裡也是沒有半點畏寒之色,不停劈著柴。

    「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范閒微瞇著眼,看著那個年輕人,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北國那名姑娘的影子。

    鄧子越輕輕嗯了一聲:「大人交待下來後,院長又發了手令,被我們從牢裡接了出來,司姑娘入了北齊皇宮,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好安置,上次請示後,便安排到這裡來。」

    范閒點點頭,這間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除了自己與啟年小組之外,大約就只有陳萍萍知道,最是安全。他今天之所以不顧傷勢來此,是因為陛下將虎衛調給了自己,這些虎衛的存在,雖然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但他們當中肯定也有陛下監視自己的耳目。

    想著以後很難這麼輕鬆地前來,所以他今天冒雪而來。

    「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為了他姐姐可以從北齊跑到慶國,難保過些天他不會跑出這個院子。」范閒握拳於口,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盯緊一些,如果有異動,就殺了他。」

    鄧子越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推著他往裡間走,輪椅在地上地渾濁雪水上碾過。

    屋內的監察院官員出來迎接,看著坐在輪椅中的提司大人,不由心頭微凜,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慶國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陳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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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章 情書

    京都深正道旁的宅院,一向沒有太多人駐留,此間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傳遞范閒的命令,接收北方上京王啟年遞過來的消息。司理理的弟弟和其它人,都在廂房裡生活,留給范閒辦事用的房間,自然沒有生火的習慣。

    今天雖然知道提司大人要來,早已有人提司發了暖爐,但屋子裡蘊了很多的陰寒,一時間還是沒法子散開。范閒坐在輪椅上,感受著房間裡的寒冷,忍不住呵了呵手,苦笑道:「連個爐子也捨不得生……院子難道窮成這樣了?」

    鄧子越正在爐子上烤硯台,又喊下屬們弄些熱水來把凍住了的毛筆潤開,聽著大人的話,苦笑說道:「大人這些日子事多,又受了傷,下面沒備著今天您過來。」

    好不容易折騰得差不多了,范閒撐著腦袋,看著鄧子越拿著墨塊兒在溫好的硯台上死命磨著,用溫水兌著,就像磨刀一樣的吃力半晌,終於磨出了些計兒來。

    范閒滿意地點點頭,新心腹的水磨功夫看來比太醫正也差不到哪裡去,將潤開後的毛筆伸進硯台裡,蘸了些墨,在雪白的紙上寫了幾個字……媽的,墨居然又凍凝住了!

    「這什麼鬼天氣!」范閒大怒,將焦木頭子似的毛筆扔到桌上,罵道:「在家裡怎麼沒見冷成這樣?」

    鄧子越只覺一股寒風在房內四處刮著,小心翼翼回道:「府裡的爐子要好使很多,這間院子當初買的時候,就沒備著這些。連炕都沒還來得及燒暖。」

    「我又不在這兒睡覺。」范閒惱火說道:「你一個,老王一個,都是摳死了的主兒……當初給了王啟年一千兩銀子,他硬是只花了一百二十兩,買了這麼個破院子……想凍死我不成?」

    鄧子越有些同情遠在北齊,還被提司大人天天訓斥的前任,小意勸解道:「勝在清靜。」

    「不止清靜了。」范閒看了他一眼,恨恨說道:「這叫清寒!若讓京中那些大臣們看見了,只怕還真以為咱們監察院是個清水衙門。」

    他今天有幾封重要的信要寫,顧不得那麼多,還是勉力用著毛筆,但終究還是無法順手。幾翻折騰之下,終於放棄,一拍書桌喝道:「那支筆給我!」

    鄧子越磨蹭了半天,終於從貼身的衣衫裡取出一隻筆來,將要遞給范閒的時候,卻是面露慎重之色,說道:「這筆貴著,聽說內庫也沒多少存貨了,大人省著些用。」

    范閒一把搶了過來。無比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就是枝鉛筆,這麼金貴做什麼?等去江南再找幾個石墨礦,內庫的鉛筆生意自然能重新起來。到那時節,我喊內庫做兩筐讓你背著。一筐讓你寫到死,一筐讓你沿街扔著玩!

    ……

    鉛筆在雪白的紙面上滑行著,就像是美人的腳尖在平滑的冰面上起舞。偶爾刮起幾絲冰屑雪痕。

    鄧子越知道提司大人在寫密信,早識機地退了出去。冰冷的書房裡,就只有范閒一個人捉著破筆頭兒在寫著,嘴裡吐出的霧氣,在紙上一現即逝,看著很有些詭魅。

    信的內容其實也很詭魅,雖然是監察院的密信,但信上之事干係太大,而且鉛筆的筆跡是可以擦去的,所以范閒並不是太放心,用的言語比較隱晦,而事涉時間之類的重要句子,都是用的暗語。

    信是寄給王啟年的,上面寫的是關於崔家的事情。崔家因為在京都大受迫害,為了幫助二皇子與信陽方面籌銀子,迫不得已調了大批走私貨物,到了北齊,但那邊的渠道一直沒有打通,所以出現了積貨的現象。

    目前在線路上以及北專庫中,崔家從信陽調出,積起來的貨物,大約能夠佔到內庫年產六分之一的數額!

    從這個比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把持內庫這些年,膽子已經大到何等樣的程度,謀取私利起來是毫不手軟。

    目前的局面是范閒與言冰雲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打擊二皇子、壓搾崔氏才造就的,他等的就是此時,要一口將對方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不吐一根出來。

    給王啟年的信最後寫了一句:開飯了。

    ……

    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偏頭,輕輕揉了揉胸處傷口上方,那裡一直包著繫帶,有些癢得慌。寫了一封信後,手已經凍得有些僵了,忽然間開始懷念在澹州的時候,思思天天幫自己抄書,而當自己抄書時,這丫頭會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懷裡暖著,觸手豐盈,手感著實不錯。

    心頭微蕩,提筆再寫,這第二封信是寫給海棠朵朵的,只是他寫信的時候,心中抱持著一顆放蕩的心,信上言語也就放肆了少許,偶有撩動。

    自北齊回國以後,他與海棠的通信其實一直沒有斷過,也早習慣了北方有這樣一個筆友,畢竟雙方作為兩個大國年輕一代的實力人物,保持暢通的聯繫渠道,是非常有必要,而且對將來極有好處的一件事情。

    信中聊了些慶國京都最近發生的八卦,當然懸空廟事件也在其中。雖說慶國皇帝遇刺一事震驚天下,北齊上京早有詳報,但他身為當事人,講起這故事來,肯定要比說書先生動聽許多。

    後面還說了些別的,又在字句中暗暗點出,自己準備對崔家動手了,讓她與那位不知男女的小皇帝與自己配合好。在信末他抄了一首詩,以證明自己依然如往常一般才氣縱橫。

    「我來苔欲報恩分,契闊非盡利與榮。古人有為知己死,只恐凍骨埋邊庭。中朝故人豈念我。重裘厚履飄華纓。傅聞此北更寒極,不知彼民何以生。」

    這是司馬光苦寒行的最後幾句。范閒有些得意地看了一遍,搓著有些僵的雙手,覺著自己抄的這詩實在是太過應景,而且字裡行間夾的悲天憫人之意,恐怕會讓海棠姑娘回思許久——騙死小姑娘不償命,這正是他喜歡做的事。

    確認沒有什麼遺漏之後,他封好了信封,壓好了火漆。忽然間,他心頭一動,總覺得似乎自己的慾望還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對著信紙那頭長相普通,像村姑一樣搖著的姑娘,他總覺得是在面對著一位老朋友,一時間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然後,他鋪開一張白紙,略一沉忖,提筆寫道:

    「朵朵,你好,前面那封信算是公事,這封隨便聊兩句。今天京都下了慶歷五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早一些。想來上京的雪更大,天更冷,那天在你的菜園子裡看見籬角處有幾枝梅,不知道那幾枝臘梅可有綻開紅點。滋潤一下白雪單調的容顏。」

    「嗯,你養的那些鴨子怎麼樣了?小心一些。別凍死了……我這邊挺正常的,黃小黑小白都在京外田莊養著,聽說那裡的夥計們把這三隻大肥貓都當祖宗一樣供著。怎麼可能養出問題來。」

    「我一切挺好,吃了睡,睡了吃,家裡挺安靜的。這兩天妹妹一直在太醫院裡忙碌著,聽說已經成了京都難得一見的風景,婉兒今天回林府了,我那位可愛的大舅哥大約是最近受了冷落,脾氣有些不好。不知道你這時候在做什麼呢?」

    范閒隨意寫著,就像是說話一般散漫,純粹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對了,我那個姓史的學生開了家青樓,生意不錯,尤其是菜品十分精緻,哪日你若游至慶國,我陪你去坐坐。啊,忽然想到,上京那家酒樓的名字我都忘了,但還記得那天的酒不錯,和你說了不少胡話,也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

    「話說你前幾封信我都讀了幾遍,總覺著酸不忍睹,你一堂堂聖女,不要學那些大家閨秀的作派,總喜歡在信裡夾些詩詞之類,雖然我假假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卻沒有批改作文的興致。」

    「上回你說司理理如今過得不錯……嗯,這種事情以後就不要多聊了,我對此事一向有一份記恨在,而且不知為何,尤其頭痛於從你嘴中聽到她的消息。」

    「朵朵,來慶國玩吧,我妻子對你也很好奇……另外就是順便問一句,你們天一道的功法能不能傳外人?我最近對你們的練功方法忽然多了很多興趣。」

    這看似自然的發問,深刻表露了范閒內心深處的無恥與奸詐。

    「窗外的雪似乎大起來了,屋外那個年輕人還在劈柴,年輕人總是熱血。只是我如今雖然年齒尚淺,但不知為何,心中卻顯出些老態,看著身周人事,總是極難提起興致,厭了乏了,無趣了……外面的風雪在呼嘯,許是催我落筆,那好吧,就到這裡吧,房裡的爐子太破,溫度一直沒辦法升起采,雖然還想和你聊聊,但總覺得沒必要和老天爺的冷酷做對……另外,請幫我照顧好他,謝謝,並祝萬安。」

    信雖自然,裡面還是夾雜了太多有用的信息。他將信又看了一遍,然後在信的最尾加了一句話:「王啟年,你要再敢偷看,我就讓沐鐵他侄兒去偷看你閨女洗澡!」

    ——————

    「怎麼比往常多了一封?」鄧子越睜大了雙眼,看著范閒,數了數手裡的信件:「給海常姑娘有兩封?」

    「問那麼多幹什麼?」范閒說道:「還是老章程,全程護送至上京。」

    鄧子越點點頭,走到屋外,將已經密封好了的幾封信遞給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啟年小組成員,那位哥們兒數了數手裡的信,也發出了同樣的疑問:「怎麼……有兩封?」

    鄧子越看著他,唇角有些難看地抽搐了兩下,吸了口冷氣說道:「問那麼多幹什麼?」

    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住嘴不語,心裡想著,提司大人用監察院的最高密級郵路寄……情書,實在是有些奢侈。

    ……

    范閒坐著輪奇出了深正道的小院,上了馬車便往林府去,準備去接婉兒和大寶回府。在馬車中,他忽然問了句:「太學司業……這職務有什麼蹊蹺沒?還有就是我早就不在太常寺了,為什麼這次升我做太常寺少卿?」

    鄧子越先解釋後面那個:「少卿有二,任少卿為主,大人為副……不過這是個虛職,也不用天天去。太學司業總領七門,這兩個職位都是正四品上。」他提醒道:「大人,雖然您接手提司之職後,便不能再任朝官,但終歸朝廷沒寄發明旨去了您這兩處的職司,這次陛下旨意任您這兩個虛職,想必只是以示聖眷,並不見得有旁的意思。」

    范閒搖搖頭,這兩項任職是皇帝聖旨裡的最後兩項,自己起初沒有當回事,但後來越想越不對勁,皇帝這人心思深刻,絕不會拿官位當饃饃用。

    「這兩個職位……有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地方?」他皺著眉頭,組織著言語。

    鄧子越想了很久之後,有些不確定回道:「少卿之職常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不過就是太常寺掌管宗廟雜事,入宮比較方便……太學司業這些年卻沒有出現過,幾次新政後,官職都有些亂了……」

    他忽然一拍大腿,高興說道:「想起來了,以往太學司業要入宮為皇子講學,是太傅的助手。」

    范閒一愣,張大了嘴馬,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終於明白皇帝安排這兩個職位給自己是做什麼了,太常寺少卿加上這個太學司業,那自己豈不是要變成皇子們的老師?

    準確來說,豈不是要負責教老三那個小混蛋?

    一念及此,他大驚失色,罵道:「老子可沒這閒功夫天天入宮……不是要下江南了嗎?怎麼還安排這種可怕的事兒給我做?」

    咯吱一聲,馬車似是被他罵停了,車簾微掀,在淅淅細雪之中,但看見馬車前方被一個太監領著幾名宮中侍衛給攔住了。

    姚太監看著馬車裡的范閒,畏寒地抖了抖眉毛,顫著聲音說道:「大人,叫奴才一個好找……快隨我走吧,陛下宣您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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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一章 遊園驚夢(上)

    姚太監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沒找著人,不知道這位正在養傷的提司大人跑哪兒去了,竟是連尚書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尋不到人去問范閒的下落。

    可是陛下還在宮裡等著的,這下可急壞了姚太監,問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領著侍衛往那邊趕,湊巧在路口碰見了這輛馬車,如果不是侍衛眼尖認出一名范閒的親隨,只怕還會錯過。

    看著氣喘吁吁的姚太監,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我還要回林家接人,怎麼這時候讓我入宮?」

    陛下傳召,還這麼不急不慢應著,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裡見過這麼不把宮中傳召當回事兒的臣子?他與范府向來交好,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經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會不高興。」

    范閒苦著臉應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見不得老太監在雪天裡站著,招呼他進了馬車,一行人就往皇宮的方向駛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給句實話,出什麼事兒了?」范閒半靠著養神,雙眼微瞇,沒有看這太監頭子一眼,范府向來把這些太監喂的極飽,所以他也懶得再遞什麼銀票。

    姚太監如今其實也不怎麼敢接范家銀票了,呵呵賠笑著說道:「這……做奴才的怎麼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閒搖搖頭,佯怒罵道:「你這傢伙,做事不地道。」忽頓了頓說道:「打聽件事兒。」

    姚太監豎起了耳朵。看了看馬車四周沒有什麼閒雜人等,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什麼事兒?敢說的我都能說。」

    「上次懸空廟裡……那幾個太監怎麼處理了?」范閒皺著眉頭。

    姚太監一凜,微怔了怔之後。舉起手掌平攤在自己的咽喉上,劃了一道。

    范閒面色未變,卻不知道心頭是如何想法。他知道這是必然地結果,太監的隊伍裡出了刺客,在場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宮裡還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沒。」姚太監歎了口氣說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過地,只不過受了牽連,也不能在太極殿呆了……想著上兩個月,因為他那不成才侄兒的事情。被都察院參了一道,他在宮中就過的難堪,後來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貴妃的面子上,將他重新提了起來用。」

    他看了范閒一眼,范閒沒有什麼表示。姚太監並不清楚范閒與戴公公之間的銀票之緣,究竟深厚到了什麼地步。

    「沒想到又遇著謀刺之事……老戴的運氣也算是倒霉到了家。這不,什麼職司都被除了。還挨了十幾記板子,被發配到司庫去,這麼大把年紀的人。在這大冷天裡下苦力……姚太監與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宮,雖然平日裡互相之間多有傾軋,但此時看著對方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傷其類,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幾天吧,等陛下的火氣消了再說,能保住條老命就不錯了。」范閒搖了搖頭,又問道:「那如今在太極殿當值的是誰?」

    「洪竹。」姚太監看著范閒疑惑地臉,小聲解釋道:「一個年輕崽兒。今年開始跑太極殿和門下這條路,陛下喜歡他辦事利落。」

    「傳旨的事兒也讓那個……洪竹做?」范閒好奇問道。

    姚太監搖搖頭,說道:「他哪有這個資格身份?」

    馬車剛過新街口就被姚太監喊停了,鄧子越有些不滿意,畢竟宮前這片廣場極為寬闊,這飄雪的冬天裡,讓傷勢未癒地提司大人坐著輪椅過去,實在有些過份,也不怕凍著大人了。

    「幾位官爺,沒法子。」姚太監委屈說道:「上次出了事兒之後,禁軍內部大整頓,如今這些兵爺們個個跟狼似地盯著所有人,那陣勢,恨不得將入宮的所有人都給嚇走。」

    范閒聽了兩句,說道:「別難為姚公公了,我們下吧。」

    鄧子越有些惱火地看了宮門處一眼,將范閒抱下馬車,放到輪椅之上,趕緊打開黑布大傘,遮在提司大人的頭頂上,身後早有旁的監察院官員推著動了起來。雪粒擊打在黑傘之上,微微作響。

    姚太監沒這般好命,拿手遮著頭,和身邊的幾個侍衛搶先往宮門處趕了過去。

    范閒整個身子都縮在大氅裡,躲著迎面來地寒風,半邊臉都讓毛領遮著,還覺著一股寒意順著衣服往裡灌,頭頂天光黯淡,雪點之聲淒然。

    ……

    ……

    宮門外的禁軍與姚太監交待了手續,吃驚看著廣場中間正在緩慢行走的那行人。風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員,正推著一把輪椅,輪椅上只有一把黑傘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點都沒有漏到輪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沒傳院長大人入宮啊?」這位禁軍隊長驚訝說道。

    「是范提司。」

    眾人一驚,禁軍隊長趕緊帶著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輪椅上那人擋著外面的風雪,將這一行人接到了宮門處,稍一查驗,便放行入宮。

    北風在吹,雪花在飄,鄧子越推著輪椅,行過正殿旁那條長長的側道。隨著宮牆角沿的顏愈來愈深,在宮牆右側的那道門前終於止了步。

    早有太監打起了素色地大傘,牢牢地遮在范閒的頭頂上,前呼後擁。小心萬分地接著這位年輕地傷者入了後宮。

    鄧子越站在後宮門外,看著提司大人在裡太監們的簇擁下越來越遠,面色雖然平靜,卻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一粒雪花飄落下來,將將落在他地眼角上,讓他瞇了瞇雙眼。

    ……

    ……

    「不是在御書房?」范閒皺著眉頭,暫不理會撲面而來的寒風,問身旁的姚太監。

    先前傳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經發了脾氣。小太監們接著范閒了,哪裡敢怠慢,就像腳上踩了風火輪一般。往深宮是狂奔而去,推的那個輪椅是吱吱作響,打著素色大傘的太監是東倒西歪,如果不是宮中地勢平坦,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閒的傷口癲破了。

    姚太監跑的氣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寢宮。」

    范閒心頭微訝,面色也不怎麼好看。姚太監看著,才想起來這位年輕官員還是傷後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讓提司傷勢再發,自己也沒好果子吃,這才趕緊讓眾人把速度降了下來,劈頭劈臉一通亂罵,又討好地側臉說道:「冬范大人,沒顛著吧?」

    范閒點點頭,說道:「沒這麼金貴。」

    不一時,眾人便來到了皇宮圓中一處,不是皇後所在的寢宮。而是宜貴嬪所在。姚太監趕前幾步,入內通報,不一時便有人來接著范閒進去。

    皇帝今天穿著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宜貴嬪說話,三皇子老老實實地坐在邊上抄著什麼東西。看見太監們推著范閒進來,他才住了嘴,淡淡回頭看了范閒一眼。

    「受了傷,不老老實實呆府裡養傷,在外面瞎跑什麼?」

    一位皇帝對一位年輕臣子,貌似訓斥,實則關心,按理講,做臣子的應該感激涕零才是,范閒卻是暗自冷笑,若真地關心自己,怎麼會等了十七年才來表現這些?如果真的是擔心自己傷勢,為什麼又急著宣自己入宮?

    不過他面上仍然應景地讓那抹微微感動一現即逝,然後平靜應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準備去林府接婉兒。」

    「婉兒……回林府了?那宅子裡又沒什麼人……除了那個傻子。」皇帝似乎不怎麼喜歡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聯繫起來,面色有些不豫。

    宜貴嬪偷望著陛下臉色,呵呵憨笑著岔開了話題:「范閒,你傷沒好就到處跑……也不怕范尚書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裡捨得。」

    雖是笑話,但裡面卻含著別的意思。范閒微微一凜,面上堆起笑容,沒有接話。

    皇帝看了旁邊正在抄書的三皇子一眼,對范閒說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學整理出的幾本經策……朕讓承平這些天在學,太傅以為深了些,你怎麼看?……承平,去見過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慶國規矩,皇子們對於大臣都是極為尊敬的,陛下這聲吩咐也不怎麼出奇。三皇子趕緊住了筆,小心謹慎地走到輪椅面前,對范閒行了一禮。

    「這怎麼使得?」范閒坐在輪椅上,也無法避開。

    「你如今是太學司業,正是份內地事情。」皇帝平靜說道,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宜貴嬪卻聽出來了,看來陛下有心讓范閒做三皇子的老師,一想到范閒地文聲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響力,宜貴嬪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越看范閒,越覺得順眼。

    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瞧把你樂的。」

    宜貴嬪之所以受寵,就是因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會隱藏什麼心思,高興的時候就高興,此時聽著陛下揶揄,也不慌張,呵呵笑著說道:「謝謝陛下,給平兒找了位好老師。」

    范閒聽著二位長輩自顧自說著,心中氣苦,暗想這事兒怎麼沒人來徵求一下自己的意見?

    三皇子捧著書卷過來,范閒接過來略略一看,抬起頭回稟道:「莊大家的經策之學是極好的,太傅以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過這幾篇只是入門的東西,三殿下提前接觸一下,也沒什麼問題。」

    君臣之間又隨意說了幾句,范閒小心應著,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話要對自己說。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熱湯之後,皇帝看似隨意地開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應惜,范閒,你陪朕去圓子裡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來,宜貴嬪微笑著,將一件大紅錦面狸毛裡的鶴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

    離開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雪已經停了,皇宮的地面上一片濕清,卻沒有積雪,只有圓子裡的經冬樹上掛著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紅牆黃簷雪枝青磚,十分美麗,空氣中沒有一絲雜味,清新異常。

    皇帝披著大氅當前走著,一名小太監推著范閒沉默跟在後邊,一路上那些穿著棉褂的太監宮女遠遠避開,路邊遇著的則偏身於側,安靜不語。

    「雪雨天,見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閒在想什麼,皇帝輕聲說道:「這是朕即位之後就定的規矩,天天跪來跪去,他們也不嫌煩……把衣服跪髒了,跪破了,難道不要內庫掏銀子買?」

    范閒坐在輪椅上,悄悄將領口鬆了顆布扣,雪停風消後,感覺有些熱。聽著皇帝的話,知道話題要往內庫方向轉,他卻很無賴地不肯接話。

    似乎有些恚怒於范閒的沉默,皇帝冷冷問道:「范家那個老二現在在哪裡?」

    這時候已經到了宮中最僻靜處的一個圓子,前方有一彎小湖,湖中搭著石橋,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殘雪,難掩黑石肅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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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6 01:33:2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二章 遊園驚夢(中)

    小雪初霽,宮中寒氣鬱積,這天威果然是難以抵擋的。但范閒坐在輪椅裡,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領大氅擋風蔽雪,甚至有些熱了起來,對於皇帝的發問,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從來沒有指望家裡將范思轍偷運出京,會瞞住多少人去。

    「前日剛收著信,已經在上京安定下來了。」

    范閒有意無意地看了身後的小太監一眼,這時候皇帝正遊興大發地在前面走著,所以沒有注意到身後兩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監就是那位洪竹,他看著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卻是心裡陡然一寒,生起絲害怕的情緒來——洪竹知道,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話是斷不能傳入他人耳中的——這位小太監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深深瞭解伴君應持默然的態度,趕緊低下了頭,不敢與范閒的目光對視。

    洪竹心裡也是想攀著范閒這座大山的,哪裡敢四處宣講對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這麼說出來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說道:「朕本以為,雖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

    范閒低著頭,轉了轉脖子,讓腮幫子與領子上的軟毛磨擦著:「陛下有問,臣不敢有半句虛言。」

    皇帝忽然住了腳,小太監趕緊拉住范閒的輪椅,不敢與皇帝並排,范閒沒坐穩。眉頭皺了一皺。

    「對著朕不說假話……對著天下人就敢明目張膽地撒謊?」皇帝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看著范閒,眼角的幾絲皺紋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質詢。

    范閒抬起頭來。有些不禮貌地正視著皇帝地雙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於陛下,又不是忠於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經說過……」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胡言亂語,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膽子。」范閒眉頭微皺,他當然知道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原創者是尾子,抄襲者是老媽。

    「刑部如今還在通緝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兩聲,回過身繼續往前行走。說道:「你難道就不怕朕處罰你?」

    洪竹推著輪椅跟了上去,范閒聽著輪子發出的吱吱聲,有些頭痛。搖頭說道:「陛下聖明,定能體諒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聲:「怕老二如今才會覺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訴吧?」

    「啊……臣有罪。」

    范閒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要扮演出微微驚悚,就像是清宮戲裡那些與皇帝親近的臣子一樣,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馬。這本來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過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簡單的臣子。終究那個關係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沒有一絲害怕,也沒有一絲緊張,以致於無論他再如何發揮演技,終究還是流於表面,稍嫌浮誇些,臣有罪這三字拖的稍長,戲劇感太強烈了。

    皇帝壓低聲音罵道:「便是做戲,也不知道認真些!」

    范閒苦著臉應道:「臣知罪。」

    反來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這些無趣的話語。好在此時三人已經上了湖中那道木橋,暫時中止了談話。京都雖然已經頗為寒冷,但初雪天氣,湖水肯定沒有到結冰的淒涼程度,還在橋下綠油油,寒沁沁地蕩著。木橋雖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輪椅壓在上面,總是有些不穩地感覺,范閒雙手抓緊了輪椅的把手,雙眼盯著木橋間的那些縫隙,心想如果這時候身後地小太監忽然變成殺手,自己可就慘了。

    前方亭中事先來打掃佈置的太監宮女們遙遙一禮,便散去無蹤,不敢隨侍在旁。

    皇帝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閒自取一杯熱茶飲著,自己卻用兩根手指拈了松子來慢慢剝著,小太監洪竹知趣地退在亭邊,一則望風,二則隨時備著亭內的主子們有什麼吩咐。

    「怎麼樣了?」皇帝問道。

    范閒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燙了一下,皺緊了眉頭,馬上應道:「陛下是指臣地傷勢,還是……」

    「後者。」

    范閒很直接地回應道:「已經準備動手,院令已經發了下去,這件事情沒有經過院裡,應該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點點頭。

    范閒繼續講解細節:「目前還在境內的貨應該全部能截下來,只是……怕被北齊人知道了風聲,也從裡面賺一大筆,畢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貨……」這話裡他隱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會對皇帝說,這是他與北齊皇帝分贓地計劃。

    「往北方的線路一共有三條,目前四處已經著手控制,內庫那方面的院裡人手,由於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呆的太久,所以不怎麼放心,暫時沒用。」

    他皺著眉頭,將言冰雲擬的計劃,詳盡無比地說出來,只是還沒有說完,皇帝已經是揮了揮手,說道:「朕……不要細節,只要結果。」

    范閒略頓了頓後說道:「請陛下放心,最遲一年,應該能回復內庫大半的進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內庫要回復當年盛況,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閒低下了頭。

    皇帝問道:「朕來問你,為何你篤定朕會支持你對老二和長公主下手?」

    「因為……朝廷需要銀子。」

    半晌沉默之後,皇帝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說道:「朝廷要做事。要擴邊……就需要銀子,而雲睿這些年將內庫掏的太厲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會屬意你去接手這盤爛攤子。你沒有讓朕失望。首先是有這膽氣接手,其次是下手夠狠,不會因為對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憚……這是朕取你之處。」

    「謝陛下賞識。」范閒只能謝恩,因為語涉長公主,那畢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當然不能妄加評論。

    皇帝拈了一顆松子放唇,緩緩咀著其中香味,亭外風停雪消,清靜之中略有寒意。

    「葉重回滄州了。朕讓和親王做禁軍統領,聽說京中很有些議論。你聽見了什麼沒有?」皇帝似乎很隨意地問著。

    范閒苦澀一笑,應道:「議論自然難免,畢竟似乎不合舊例。」

    「你地意見?」

    范閒悚然一驚。心想這等事情,怎麼輪得到自己來給意見,趕緊說道:「聖上謀遠心靜,臣豈敢妄自言語。」

    「說吧,朕恕你無罪。」皇帝一直沒有看范閒那張清秀臉蛋兒。只是將眼光投注到皇宮圓裡的經冬寒樹上。

    范閒平靜了下來,他知道與皇帝說話是很困難的事情,韋小寶當年假九真一。終究還是被康熙捉住了辮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進皇宮,與北齊地協議,與肖恩的對話……這些都瞞著面前這位皇帝,如果事發,誰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只是面前這位皇帝實在有些深不可測,如果范閒不是佔據那個天然優勢,斷然是不敢與對方玩的。所謂優勢就是,自己知道對方與自己的真實關係,而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知道這一點——於是乎,范閒大可以扮臣子玩純忠,對方心中對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處就越大。

    「大殿下不願在京中呆著。」范閒很直接地說道:「而且堂堂親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規矩,最關鍵的是,皇宮乃是慶國心臟,不得不慎。」

    這話很直接,甚至有些過界了,但皇帝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冷冷說道:「不願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願留在京中,難道就捨得看著我這做父親的孤守京都?范閒,你這個說客實在是沒有什麼水平。」

    范閒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訪自己的事情,沒有瞞過皇帝。

    「不要和老二鬧了,如果他安份下來。」皇帝閉著眼睛,將前段時間京都裡地事情結了個尾巴。

    「是。」范閒點點頭,他要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還鬧什麼呢?

    「這次懸空廟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說道:「不過你身為監察院提司,居然讓刺客混入了京都,事發之前,二處一些風聲都沒有查到,這是你地失職,兩相抵銷,朕只好賞你那些沒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懟之心。」

    「臣不敢。」范閒認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職……至於受傷一事,也是臣學藝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劍客所傷。」

    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那劍客……一直沒查出來是誰,你與他交手過,能不能猜到些什麼?」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陣寒風,范閒的後背一下子麻了起來,竟是一滴汗從頸子那裡流了下來,沿著內衣的裡子往下淌著。他不知道皇帝這一問的真實目地是什麼,但卻覺得自己如果一個不慎,就會前番盡輸。

    白衣劍客是影子,不管陳萍萍是基於什麼原因做了這個局,在與自己通氣之前,當然不會把真相告訴皇帝。但如果皇帝隱約猜到此事,自己該怎麼回答?如果說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動搖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豎立起來的地位?

    只是一剎那的驚愕,范閒極好地掩飾了過去,驚疑道:「陛下不是說,那白衣劍客是四顧劍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當年東夷城爭城大亂,四顧劍劍下無情,將自己家裡人不知道殺了多少,傳說逃出去了一個兄弟……朕是用猜的。當日高樓之上,那煌日一劍,如果不是四顧劍的劍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閒心頭稍安。知道自己賭對了,微笑著說道:「可惜了,如果能握著實據……來年借此名義對東夷城出兵,臣這傷也算值得。」

    這話搔中了皇帝地癢處,這皇帝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無恥的搞法,笑道:「四顧劍被費介治好之後,就再也沒當過白癡,怎麼可能認這個帳?首先便是不承認在世上還有個弟弟活著,接著便是送上國書,對朕遇刺一事表示震驚與慰問。對刺客的窮凶極惡表示難以置信……」

    中年人自顧自說著,卻發現沒有人響應自己難得地幽默,回過頭一看。發現范閒正很認真地看著自己,亭外那個小太監更是半佝著身子,不敢發聲。

    看著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歎了一口氣,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敢像她一樣沒上沒下與自己鬧騰的人……果然是再也沒有了。

    皇帝心緒有些黯然,緩緩開口問道:「范閒……當日樓上,為何你先救青兒?」

    范閒坐於輪椅中請罪。沉默許久之後才應道:「當時情形,若臣至陛下身邊,也只擋得住前面那一劍,顧不得身後那一刀……三殿下卻危險。」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還不如平兒的命值錢?」

    范閒自苦一笑,再次請罪:「臣罪該萬死,當時情勢緊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待你衝到朕身前時……先機已失,難道你就不怕死?」

    范閒想了一想後,終於說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話。他看著陛下沉靜雙眼,苦聲說道:「當時臣想著,拼著這條小命,如果能擋了那一劍,自然極好,如果擋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個世界看看風景,這也算是極大的榮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天而起,傳至亭外極遠處。皇宮裡圓子角落邊上候命的太監宮女們聽著陛下難得的開心笑聲,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講了什麼笑話,竟將聖上逗的如此開懷。

    皇帝止了笑意,此時越看范閒眉宇間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懷安慰,放緩了聲音說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麼事情都衝在前面……聽說你在北邊兒也是這麼鬧騰,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閒微感窘迫,知道陛下這話說地有道理,國之大臣,有幾個會像自己往日那樣慣出險鋒之舉?只是自己骨子裡就喜歡單身獨行,說到底還是對別人都不怎麼信任——不過,離江南之行還有幾個月,皇帝這臨別之諭似乎說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閒想到一椿要緊事,有些不安說道:「先前在宜貴嬪那處說的……是頑笑話?」

    皇帝將雙眼一瞪,冷冷說道:「君無戲言。」

    范閒惶恐萬分:「臣年齒不高,德望不重,怎可為皇子師?」

    皇帝笑了起來,望著他說道:「聽說……你在北齊上京時,那個小皇帝都很敬你……至於德望,連莊墨韓都讚許地人,為什麼作不得?北齊太傅也只不過是莊墨韓的後輩……如果不是瞧著你年紀實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宮講學,又有誰敢有二話講?」

    「可是……」范閒有些後悔自己虛榮心盛惹出來的赫赫文名,苦惱應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誤了三皇子學業不好。」

    皇帝一揮手:「帶著平兒去,朕已經與太後說好了。」

    范閒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靜說道:「江南事罷,在京中再放兩年,朕讓你入中書門下。」

    他盯著范閒的眼睛,語氣柔和說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閒略一沉默後,毫不矯情地點了點頭,知道談話已畢,便準備請辭回家。不料……皇帝又揮揮手,淡淡說道:「今日立冬,宮中有宴。你就在宮中用飯……朕已讓人去你家接婉兒。」

    范閒心中又是一驚,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還是什麼都說明不了。

    「太後想見見你。」皇帝說道,又咳了兩聲掩飾道:「老人家想見見婉兒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麼模樣。」

    皇帝坐著御輦離開了。亭中清靜下來,只剩下范閒與那名今日專門負責推輪椅的小太監。

    范閒注視著皇帝離開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閃即逝,今日受召入宮,雖然事發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許那個中年男人會讓自己去看看那幅畫?或許那位中年男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沒料到最後依然是這種仁君忠臣的奏對。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失望。帝王家本是無情地,這點他當然清楚,而他也從來沒有將那位中年男人當作自己地父親看待……所謂失望,其實只是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失望。

    看著皇帝對待自己的態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對於母親,並沒有應該的感恩之心與足夠的懷念。換句話說。就算皇帝如今對自己已經是無比信任,就算他已經將自己當作了最親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護駕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歸屬……范閒心裡冷笑著。對於當皇帝,他沒有一絲興趣,當監察院提司。卻是他所小養就的興趣所在。但是當不當是自己地問題,中年男人讓不讓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裡面,這就是道德問題了。

    操!……老子不稀得說你!

    ……

    ……

    罵皇帝娘發洩完畢,范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鬱悶也確實沒道理。因為寧才人是東夷女俘的緣故,大皇子就被許多人從心裡自動剝奪了繼位地權利,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說母親當年的離奇辭世,一定還有些尾巴沒弄乾淨。才讓皇帝遲至今日也不敢與自己相認。

    讓范閒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從猜到自己身份那天開始,就斷了這個念頭,為什麼今天卻忽然這麼計較起來?

    嘀嗒一聲輕響,是一滴雪水從亭簷上滴落了下來,柔柔地擊打在石階上。聲音將范閒驚醒,他舉目望著亭外的初冬景致,歎了口氣,心想,也許正是這宮裡地環境太過壓抑,才會讓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無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還有些時候,陛下交侍過,您可以隨意逛……逛。」小太監洪竹低眉順眼說著,話語裡卻打著哆嗦。

    能在後宮裡隨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圓養傷,還是少犯些忌諱為好。范閒搖了搖頭:「就在這亭子裡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監的聲音,瞇起了雙眼,像兩把小刀子一樣在小太監身上掃了一遍,這目光讓小太監有些緊張。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閒唇角微翹,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讓你在這裡聽,自然是信任你。」

    說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與范閒的談話,看似家常,裡面隱著的信息卻十分「豐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監察院與二皇子的爭鬥,內庫的事情,原來竟是皇帝默許,范提司聰慧無比,暗合聖心之舉!而似乎范提司馬上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這些事情如果傳出宮去,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憐地應道。

    范閒看著小太監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忽然好奇問道:「太監也長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有些惱火應道:「冬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靜,遠處隱有宮女走動,四周寒湖凜然,湖上有風徐來,入亭繞於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閒笑了起來:「你……就是洪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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