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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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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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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6 01:33:47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三章 遊園驚夢(下)

    洪竹沒有想到居然連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頓時覺得有些光彩,呵呵應道:「正是,難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處。」范閒說道:「本官即是監察院提司,當然要小心防範……更何況前些日子太極殿的小太監裡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驚,不敢接話。范閒溫和說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對了,聽說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試探著說道:「是啊,挺慘的。」

    「嗯。」范閒點了點頭,「我也不怕什麼忌諱,老戴這人我打過交道,人是不錯的,小公公在宮中還請幫忙照顧一二。」

    洪竹心頭大喜,月前他就指望著能夠通過戴公公攀上面前這位年輕官員的門路,對方既然這麼說,那就是有戲了,趕緊恭敬應道:「您吩咐,哪裡敢不照辦。」

    范閒微笑說道:「勞煩小公公了,日後家中有什麼為難事,和我說一聲。」他不用說的太明白,對方也應該知道通過宜貴嬪聯絡自己。

    ……

    ……

    回到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真是大湊巧,自九月後便一直沒有機會朝面的北齊大公主也從太後那宮裡回來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這宮中居住。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范閒,略吃一驚,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說些什麼,稍一行禮。便退到了後面。

    宜貴嬪瞅了范閒兩眼:「一路從北邊回來的,怎麼挺陌生?」

    范閒時刻不忘廣拉盟友,安插釘子,像大公主這種要緊的角色哪裡肯放過。只是在眾人面前當然要裝地陌生一些,應道:「身份不一樣,再說……男女有別。」

    宜貴嬪取笑道:「你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禍害別人,就怕別人來招惹你。」

    范閒唬了一跳,說道:「姨可別瞎說。」轉頭看見三皇子還在那裡平心靜心抄書裝乖巧,不知為何,氣不打一處來,搖搖頭問道:「這事兒太後真允了?」

    話語裡確實含著不敢相信的腔調。宜貴嬪看著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我也是今日才聽陛下實允了。不過……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麼會反對?」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沒這麼簡單。想了會兒後認真說道:「我去江南,小三兒跟著我……您也捨得?」

    「江南水好人好風物好,有什麼捨不得?」

    宜貴嬪忽然招招手,讓他靠近些。范閒依言靠了過去,離她只有一尺的距離。似要嗅著這位貴婦人噴出來地如蘭氣息,才聽著她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帶著他離宮裡越遠越好。最好能拖幾年就拖幾年。」

    范閒微怔,才知道宜貴嬪做的是這等消極打算,搖搖頭說道:「一昧退讓總不是個事……再說了,江南內庫也不需要花什麼功夫,我只是過去看一眼,總不能老拖著。」

    宜貴嬪想了想,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這話確實,陛下也不會允你總不在京都。」

    范閒想了想。安慰道:「三兒畢竟年紀還小,不值當這麼早就開始操心……再說了,太後在宮裡看著這幾個孫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幾位也不敢做……」他頓了頓後又說道:「畢竟咱們和其它那幾座宮裡不一樣,尚書巷說話還有幾分力氣,父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退……至不濟,還有我不是?」

    得了這句話,宜貴嬪終於放下心來,以目前的發展趨勢,范閒在朝中的影響力只會越來越大,朝中宮中往往是兩相影響的兩個獨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與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宮中也會過的輕鬆許多。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家就已經點的極為透徹——在保留了那麼幾分可喜憨直的宜貴嬪看來,自己為孩子著想,和范家綁的越緊,自然就越好。

    「讓三兒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閒瞥了一眼正在偷聽,卻什麼也聽不到地三皇子。

    「什麼事?」見他說的嚴肅,宜貴嬪也緊張起來。

    「我不怎麼會當先生,像外放在州郡裡的那幾位門生,您也知道,那是他們自個十年寒窗地造化。」范閒認真說道:「我只能將殿下當弟弟一樣教……難免會有些不恭敬的時候。」

    聽著「當弟弟一樣」教這句話,宜貴嬪眉開眼笑起來,根本想不到范思轍如今在北邊的慘狀,連連點頭。

    范閒像看神仙一樣看著她,心想這位怎麼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興?試探著說道:……自可能……有時候……會……動手。」

    「動腳都由你!」宜貴嬪說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別打出個三長兩短來,由著你怎麼揉捏。」

    她接著歎了口氣,說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個樓子地事情,讓我嚇了一大跳,平日裡只知道他和老二關係好,誰知道老二這個……殺千刀的,竟然攛掇著平兒去做那件事,平兒這麼小的年紀,知道個什麼東西?還不是被人拿來當刀子使……幸虧你把這事兒壓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會氣成什麼模樣。」

    范閒暗笑,心想您這位兒子可不是一個善主兒,雖只八歲,但腦子裡的東西不知道有多複雜,又聽著宜貴嬪低聲說道:「把他管教老實些……哪怕將來變成如今沒用的靖王爺……至少也謀個一世安康啊。」

    范閒聽著這些話,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媽媽好,這句歌詞果然沒有唱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證明了這句歌詞地正確性。

    ……

    ……

    離用晚膳的時間還早,太後宮裡也一直沒有什麼消息,范閒樂得清靜。就呆在漱芳宮裡與宜貴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二人是親戚身份,避諱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涼沁沁的皇宮裡,似乎也只有宜貴嬪這宮中還有些……人味兒。

    「奴婢參見晨郡主。」

    隨著外廂宮女們嫩脆地行禮聲,林婉兒搓著兩隻小手就走了進來,今日她下身穿著一件翡翡色的疊層襦裙,上身是件大紅綾襖子,袖口上嚴絲合縫的綴著兩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愛。

    范閒坐在輪椅上平伸出雙手。

    婉兒向前,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手掌之中。動作是這樣的自然。

    范閒輕輕揉著姑娘有些涼的小手,好奇問道:「就這麼著便來了?」這一身顏色有些近似於紅配綠,只是紅色深的生動。翡翠透著清貴,穿著婉兒的身上便順眼許多,不過入宮用膳,總應該穿的華麗些才是。

    林婉兒嘟嘴說道:「在家裡等了你老久,也不見人來……後來蘇文茂叫人過來說了聲。才知道你被宣進了宮,我帶著大寶回府,結果剛到門口。就被太監攔著……拉到宮裡來,先去見過太後皇後,幸虧幾位娘娘都在太後宮裡侍候,不用各個宮去拜,略說了幾句話就來見你。一路上匆忙著,哪裡有時間換衣服。」

    「對了,大寶呢?」范閒最關心地,就是自己那個傻乎乎的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兒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胡亂擦了兩把。一屁股坐到宜貴嬪身邊,側頭笑咪咪說道:「在聊什麼呢?」

    宜貴嬪沒急著回話,先把宮女訓了幾句,這大冷地天用熱毛巾讓郡主擦臉,也不怕呆會兒出去被冷風激起,這才回頭笑著將陛下的安排說了一遍。

    林婉兒詫異地看了范閒一眼:「這就定了?」

    范閒點點頭,聳聳肩,無可奈何,拖家帶口的,看來日後的江南之遊一定會精彩萬分。

    有太監過來傳話,請漱芳宮裡的五位貴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貴嬪趕緊拉著三皇子地手去後廂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覷著這個空兒,范閒壓低聲音問道:「讓你和太後娘娘說的那事兒……怎麼樣?」

    林婉兒看了一下四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想退婚,這事兒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這麼一出,太後怎麼可能允。再說了,我畢竟是晚輩,說這事兒本就有些不合禮。」

    范閒歎道:「若若不喜,我這做哥哥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事兒確實告訴你晚了些,也是想著趁著抱月樓這事兒,弘成正惹宮裡不高興,趁機將這事兒辦了,哪裡想到會這麼麻煩。」

    「陛下指婚,豈能說退就退。」婉兒蹙著眉頭,「你呀,也太寵若若了。」

    范閒呵呵笑道:「就這麼一個妹妹,我不寵她誰寵?」

    「我看還得公公進宮來。」婉兒盯著後廂,確認沒有人偷聽,這才輕聲說道:「讓老爺直接和陛下說,我們兩個份量不夠。」

    范閒苦惱道:「雖說兩家鬧了這麼一出,可父親還真是喜歡弘成。就連弘成天天逛青樓,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總說是自幼看著長大,兩家關係親密,總不能因為二殿下地原因,讓兩家就此割裂。」

    林婉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公當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當然不以為這算什麼大事。」話語出口,才覺著兒媳婦兒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適,嘿嘿一笑掩了過去。

    范閒在著急妹妹的事情,也沒揪著這話開頑笑,眉宇間一片無奈。若若這些天在太醫院裡很掙了些名聲,希望海棠那邊能處理好,至少將婚事拖一段時間再說吧。

    「舅舅宣你進宮為什麼?」林婉兒問了真正關心的問題,「我想恐怕不僅是老三的事兒。,

    范閑靜靜望著妻子,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光潤的下頜,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難道自己要對她說——你最親地舅舅讓你最親的相公,施展渾身解數,只是為了讓你的親生母親……淪為赤貧?

    好在此時,宜貴嬪等人已經打扮妥當出來了。棉簾一掀。殿內頓時覺得明亮了起來,范閒轉過身子一看,只見宜貴嬪與北齊大公主攜手裊裊而出,兩位女子在飾物衣著妝容地巧描侍應下,容顏大放光彩,眉目如畫,端莊貴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讚了一聲,所謂珠光寶氣,不過如是,

    大公主望著他微微一笑。卻是上前與早已認識地婉兒並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這一日慶國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軍隊歇,邊關閉,商旅休,不止京都。實際上包括遠在北方的北齊,這一天都在安心靜體地過著幸福的小日子。

    慶國習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無數絡熱霧從那些或寬敞或逼仄的廚房裡飄了起來,繞著各色甕鍋的上方繞了三轉,再覓著唯一的一條生路,鑽出了窗樓間的細縫。這些熱霧中透著一股干辣椒的辛味,鮮祟肉的膻味,藥材地異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雜。美妙無比,瀰漫在無數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聞者無不動容垂涎。

    含光殿內,最尾地那張案幾之後,范閒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看著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樣的祟肉,看著碗內白湯裡飄浮著的菌花與名貴蔬菜,心裡不禁歎了口氣——這宮裡的祟肉,果然與民間不同,做工是精緻了許多,卻也少了那分香火溫暖意。

    沒有豆腐與吉卜這祟肉還怎麼吃?最大地問題是——祟肉已經是溫的了,不能燙的自己嘴唇兒發麻,這喝著有什麼勁兒?

    所以他只是勉強喝完了碗中地湯,又挑了筷醬拌著飯,很緩慢而細緻地咀嚼著,拖延著這頓無趣「家宴」的時間。他眼觀鼻,鼻觀唇,唇含筷尖,專心無比,餘光卻沒有流出席外,靜靜聽著殿中這些皇族人員們的談話,並沒有插上一句,孤單的就像他身後不遠處那輛孤伶伶的輪椅。

    含光殿是太後宮宇,是後宮之中最為宏廣的一座建築,雖然和北齊上京那敗家子皇宮比起來要顯得簡樸太多,但依然是富麗堂皇,映燭如日,耀得冬日殿內的陳設與物具閃閃發亮。

    殿內諸位皇族子弟默然進食,不敢直視最上方的那位老婦,以及老婦身旁的皇帝與皇後。今日冬至,人到地齊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還有被軟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宮,只是二皇子與弘成看見范閒進來時,也只是微微詫異,並沒有像潑婦一般衝上來要生要死。

    范閒用餘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婦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太後,從對方眉眼皺紋裡,似乎還能嗅到當年這老婦的手段與堅硬的心,虎雖老病威猶在,她在最上方坐著,就連一慣放肆無比的靖王爺,都顯得老實了許多。

    人不熟,但這宮殿他熟悉,當初玩盜帥夜留香的時候,在這宮裡走了兩道,在老婦人床下的暗格裡摸出鑰匙。想到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無聲地吃了拌著醬汁兒的飯。

    上方傳來幾聲老年人無力的咳嗽聲,范閒低頭不語,先前那一瞥裡瞧見的太後面色,發現她的唇角已經開始耷拉下來,就知道這位老人家活不了幾年了。

    「晨丫頭,坐哀家身邊來。」皇太後看著遠處最尾那席上的外孫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隱在暗影中的范閒,喚道:「給我捶捶。」

    婉兒溫婉無比地起身離座,笑兮兮地走到那處,湊到太後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臉吃醬飯的范閒,估摸著是在逗老人家開心,講笑話。果不其然,皇太後笑了起來,笑罵道:「看來你在范府將他喂的倒是飽,連宮裡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話音雖低,卻清清楚楚傳到了眾人耳裡,都知道說的是范閒。

    范閒心頭一動。唇角綻出一絲微笑,心想婉兒在宮中最為受寵,看來不是假話,只要太後和皇帝喜歡她。宮裡地地位自然突顯。

    但他的心裡依然有些微微緊張,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太後,這位老人家偶爾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讓自己有些不寒而慄。按理講,奶奶看野孫子……也不應該是這種眼神兒啊——那眼神十分複雜,有一絲欣慰,二分驕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卻是警惕與冷厲!

    太後發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停止進食。聽著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說些什麼。

    「今兒,人到的算齊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適,所以沒有聚。今日看見駙馬的模樣,哀家心裡也高興。」皇太後嘴裡說著高興,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轉向皇帝說道:「只是你那妹妹一個人在信陽呆著,總不是個事兒。這女兒女婿都在京都,她一個婦道人家老住在離宮裡,我是不喜歡的。」

    范閒心中冷笑。知道終於說到正題了,意思很清楚,連自己這個駙馬都能參加皇族的家宴,為什麼長公主卻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閃,應道:「天氣冷了,路上也不好走,開春的時候,就讓雲睿回來。」

    聽著這話,皇太後滿意地點點頭。范閒注意到對面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來這位被自己整治的萬分可憐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將抵京,心中激動難忍。

    只是……為什麼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後面又說了些什麼,范閒並不怎麼在意,皇族家宴實在無趣,只是聽著太後偶爾提到自己的時候,刻意流露出來的那一絲冷淡,讓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自嘲來。

    他曾經聽說自己受傷的時候,太後曾經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後賜的那粒珠子,本以為老人家的心軟了,自己那顆堅硬的心也有些鬆動。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罷,大家就比比誰地心硬吧,你們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涼,咱家這二世為人的怪物,心也不會軟和到哪裡去,至少要比這冷湯裡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孫不孫,自己還用得著忌諱那絲莫須有的血緣關係?

    雖是抄襲文章的「騷客」出身,但范閒終究是個好文之人,骨子裡擺不脫那幾絡酸氣傲骨,在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雖微笑,回話卻是並不刻意討好太後,更不會腆著臉去冒充晚輩讓老太婆貽孫為樂,一時間,竟讓含光殿內的對話顯得有些尷尬和冷淡。

    除了太後之外,殿內這些娘娘皇子們對范閒都極為熟悉,知道這位駙馬爺可不是個簡單角色,要說哄人為樂,那更是他最擅長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范閒不趁著今日家宴的機會,好好地巴結一下皇太後。

    皇帝不以為然,以為范閒惱怒於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實,有些失態。太後卻以為這個年輕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無狀,心中更是不喜。看著這一幕,皇後不明白范閒想做些什麼,眼角露出一絲疑慮,寧才人在皇太後微怒的眼光注視下,豪邁至極地飲著酒,淑貴妃小口抿著,宜貴嬪呵呵傻笑著逗太後開心,替范閒分去幾道注視。

    其餘諸人中,大殿下糊塗著,二殿下偷樂著,三殿下佩服著。太子殿下走神著。只有靖王猜地離事實近了些,暗中搖頭,心想讀書人,果然往往會冒出些迂氣。

    伏在皇太後身邊的婉兒,有些擔憂地看了范閒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紛紛揚揚灑著,皇宮角門處,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低著頭,面色寧靜似無所思。林婉兒有些擔心說道:「相公,沒事吧?」

    「沒事。」范閒依然死死低著頭,「我只是在冒充狄飛驚而已。」

    虎衛與啟年小組來了,夫妻二人上了馬車,馬車往范府駛去。馬車中,林婉兒好奇問道:「狄飛驚是誰?」

    「一個一輩子都低著頭的人。」范閒笑了起來:「不說他了,趕緊回家吃祟肉吧,父親他們應該還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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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四章 上京城的雪

    離慶國京都約有四千裡地的東北方,那座更古老的煌煌上京城裡,雪勢極大,鵝毛般的雪紛紛灑灑地落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就像是鋪了一層純白的祟毛毯子一般,而那些備著暖爐的宅屋之上雪卻積不下來,露著黑色的簷頂,兩相一襯格外漂亮。

    從城門處便能遠遠看見那座依山而建的皇宮,宮簷的純正黑色要比民宅的黑簷顯得更深一些,山上雪巖裡層層冬樹掛霜披雪,流瀑已漸柔弱成冰溪,石徑斜而孤清,冬山與清宮極為和諧地融為一體。

    夏天過去之後,北齊也發生了許多事,最震驚的自然是鎮撫司指揮使大人沉重遇刺一事,當夜長槍烈馬馳於街的雄帥上杉虎,如今還被軟禁在府中,而朝廷與宮中的態度,卻很清楚,沉重死後馬上被安了無數樁罪名,沉家家破人亡,只有那位上京人們很熟悉的沉大小姐忽然間消失無蹤。

    沉重的突然死亡,對於錦衣衛來說,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本來就有些偏弱的北齊特務機構,被年輕的皇帝施了暗手,失去了一位頗有城府的領軍人物後,顯得更加孱弱,連帶著就連太後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不少。

    幾個月裡,所有錦衣衛的人員都有些心中怯慌,一直沒有人來接手這個衙門,不知道朝廷會怎麼處置。好在前些天朝廷終於發了明旨,長寧侯家的公子,那位鴻臚寺少卿衛華正式接了沉重空出來的位置。

    以往上京流言中,太後是屬意長寧侯出任指揮使。但被年輕的皇帝生生抵著了,如今聖旨上卻寫明讓長寧侯地兒子來做,不免惹了些議論,不知道這一對天天吵架的母子。是不是終於搭成了某種默契與妥協。

    今日錦衣衛重新抖摟精神,拿出了當年的凶狠與霸道,開始執行新的任務。

    一百多名穿著褐色官服地錦衣衛,圍住了秀水街,任由雪花飄在自己的身上。

    秀水街並不簡單,上面的商舖都有著極深的背景,尤其是中間的那七間鋪子都是南慶的皇商,兩國目前正處於蜜月期間,按理講,錦衣衛正在自我整頓之中。應該不會來鬧事才對。

    然而事態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沿街的掌櫃們站了出來。在風雪中搓著手,緊張地看著錦衣衛帶走了那位姓盛的酒老闆。這位老闆姓盛名懷仁,正是南慶內庫在上京地頭目之一。

    玻理店的余掌櫃扶著古舊的門板,顫抖著聲音說道:「怎麼就敢抓呢?」

    夥計輕聲說道:「說是京南發現了一大批囤貨,沒有關防文書。連稅合都沒有,錦衣衛沿著那條線摸到上京,把這位盛老闆挖了出來。」

    風雪撲面而來。繞身而去,比余掌櫃身後地玻理瓶兒都似要透亮一些,他面有憂色看著漸漸撤走的錦衣衛。他很清楚內庫往北面走私的事情,這本來就是長公主一手做的買賣,只是北齊方面一直都默認著,享受著低價所帶來的好處,怎麼今天卻忽然動了手?

    上京美麗地皇宮之中,那位年輕的小皇帝正蜷在暖褥裡,一手拿著塊點心往嘴裡喂。一手捧著一卷書,仔仔細細,十分專心地看著。

    新任鎮撫司指揮使衛華小心地看了一眼他,斟酌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打斷陛下的走神,輕聲說道:「抓了幾個人……不過一直以來,崔家和信陽方面幫了朝廷不少忙,面子上有些過不去,所以依太後地吩咐,那些有身份的,最後還是放了。」

    年輕皇帝沒有瞧他,眉角卻有些厭惡地皺了皺,說道:「婦……人之仁,既然已經翻臉,還看什麼舊日情份?」

    他在這裡說著太後的不是,衛華自然不敢接話。皇帝搖了搖頭,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書上,繼續說道:「不過抓不抓人無所謂,貨……截了多少下來?」

    「不少。」衛華的眼神裡流出一絲興奮,「消息得的准,南蠻子又想不到我們會破了舊日的規矩,措手不及,吃了不少的虧。」

    他忽然想到某些事情,猶疑問道:「這事兒有些荒唐,范閒就算要和南慶長公主搶內庫,也沒理由送這麼大份禮給咱們,以他如今在南慶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吞了這些貨物,而不讓這些貨流到北邊來。」

    皇帝依然沒有看他,冷冷說道:「送朕一份大禮,自然是有求於朕。」

    「時間掐的沒問題,據南方來地消息,范閒在我們之前就動了手,南人應該不會懷疑朕在與他聯手分贓,只會以為朕是在趁火打劫。只是……」他忽然重重放下手中的書卷,瞇著雙眼看著衛華,眼中警告的意味十分清楚,說道:「這件事情,朝中攏共只有五個人知道,我不想因為你的緣故,將消息洩露出去。」

    衛華大為驚恐,俯拜於地,發了個毒誓後才說道:「請陛下放心。」他雖然是長寧侯的兒子,但實際上與皇帝還要親近一些,這次能夠執掌錦衣衛這樣一個實權衙門,他知道是皇帝給自己的一次機會,就看自己能不能夠抓的住。

    「慶國的使節還在抗議嗎?」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

    衛華點點頭,苦笑道:「那位林大人天天在鴻臚寺裡大吵大鬧,為崔家鳴不平,說朝廷不查而辦,強行扣押崔氏貨物與錢財,乃是胡作非為,大大影響了兩國間的邦誼。」

    皇帝罵道:「崔家是什麼?是慶國最大的走私販子!朕幫南蠻子管教臣民,他們不來謝朕,還來怨朕,這些南蠻子果然是不知道禮數的傢伙。」

    衛華苦笑著。心想您幫異國管教商人,可吃到嘴裡的貨物與銀子卻不肯吐出去,這哪裡能說得通。崔家事發,林文身為慶國駐上京全權使節。卻不知道其中內幕,當然要為己國地子民爭上一爭。

    「最麻煩的還是那位參贊王啟年。」衛華忽然頭痛說道:「林大人只是在鴻臚寺裡鬧,這位王大人卻天天跑太常寺,要求進宮見陛下,說崔氏乃是慶國著名大商,他們身為慶國官員,一定要維護崔氏的利益。」

    皇帝聞言一怔,怒極反笑,哈哈大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范閒不僅自己有趣,連他的心腹也是這般胡來……明明是他自家主子想咬死崔家,讓他這麼一鬧。不僅替范閒洗乾淨了屁股,還順手污了朕一把。」

    ……

    ……

    可是對於南方地那位同行,衛華依然有些警惕,忍不住說道:「陛下,如果……將這件事情的原委暗中傳回南慶。讓南慶皇帝知道范閒慷國家之慨,暗通本朝,只怕會雷霆大怒……說不定他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夏日裡的兩國談判。讓他知道范閒這個溫文而雅的書生,骨子裡是怎樣的冷漠狠辣,以至於他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後,馬上便將范閒看作了自己最大的敵人,時刻想著怎麼能夠讓范閒倒霉,此時想到這種讓范閒再難翻身的毒計,不由心生亢奮,滿臉期望地望著皇帝。

    令他失望的是……皇帝依然只是搖了搖頭。

    「把目光放長遠一些。」皇帝帶著嘲笑之意說道:「崔家的這些貨本來就在國境之中,朕要奪這些貨有什麼用?難道朕還瞧得上這些商人的銀錢?……朝廷以往一直在與那位長公主打交道。雙方都得了不少好處……之所以這次要與范閒合作,原因難道你不明白?」

    皇帝拾起桌上地那本書,一面看一面輕聲說道:「南朝的內庫,馬上就要姓范了,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把握將他消滅,那麼最好還是對他客氣一點,朕這個國度裡地子民,還指望著那位范提司……年年不斷地送些便宜貨。」

    衛華辭出後,皇帝的面色似乎瞬息間放鬆了許多,伸了個不雅的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此時一位容顏媚麗,身著華貴宮服的女子掀簾走了出來,看著新任指揮使大人離去地方向,眨著眼睛,好奇問道:「在說什麼呢?聽著好像和范閒有關。」

    「理理,一聽見范閒兩個字你就這麼緊張,難道就不怕朕吃醋?」年輕皇帝一把將她攬了過來,摟入懷中輕薄著,在她的耳邊說道:「范閒在南邊對信陽動手了,朕……小小地配合他一下。」

    不是小小的配合,崔家在北方地線路已經被完全摧毀,而留滯的貨物與銀兩也全部被錦衣衛查封,一個以經商聞名天下的大氏族,被砍了一隻手,而另一隻放在慶國內部的手,則早已經被陰森恐怖的監察院完全斬斷。

    司理理吃吃一笑應道:「當然緊張了,范大人可是咱們的媒人。」

    年輕皇帝一想也對,如果不是范閒出了那麼個「怪主意」,讓苦荷叔祖收理理為徒,以理理的身世身份,想要入宮,還確實有些麻煩。

    「在看什麼呢?」司理理好奇地搶過皇帝手中的書卷。

    皇帝著急了,反手搶了過來,說道:「范閒專門寄給朕的石頭記,最新一章……全天下獨一無二,可別弄壞了。」

    司理理明媚一笑,偎在他地身邊,輕聲說道:「范閒怎麼就敢……對自己的丈母娘下手?」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這廝的膽子竟似比朕還要大不少,南方那座宮裡比咱們這塊兒要複雜太多,誰知道呢?」

    北齊國最清貴的河,就是從山上淌下,繞著皇宮半圈,再橫出上京古城的那條玉泉河。越往上遊走,離皇宮越近,也就越安靜。

    今日大雪,河畔岸間隱有冰屑,苦寒無比,在已能看到皇宮黑簷,山間冬樹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圓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樣身份的人,才能在這裡住著。

    一個約摸十三四歲的少年,這時候正在圓子裡做苦力。少年面龐微胖,拉著圓中石磨,咬牙轉著圈,石磨發出吱吱的響聲,他的腿腳卻有些顫抖,在這寒冬天氣裡,身上的衣衫竟是被汗水打濕了後背,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轉了幾圈,少年終於忍受不住了,將手中的把手一推,回過頭怒罵道:「又沒有豆子!讓我推這個空磨幹什麼!難道你連頭驢都買不起!」

    他怒罵的對象,此時正逍遙無比地坐在屋簷下,躺在貼著厚厚褥子的躺椅上,那雙明亮而不奪人的眸子,正看著簷外呼嘯而過的雪花,似乎在出神。聽著少年的怒吼聲,她才打了個呵欠,站起身來,叉著腰,慵懶無比說道:「今天下雪,到哪裡去買豆子?至於驢……現在不是有你嗎?我前幾天就把驢子賣了,圓子裡的雞啊鴨的,過冬也要取暖,總要要錢的。」

    這情形古怪的二人,自然就是被放逐到北齊來的范思轍,與北齊國年輕一代中最出名的人物:海棠姑娘。

    海棠穿著一件大花布的棉襖,雙手揣在兜裡,平實無奇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笑意,望著范思轍說道:「你哥哥前些天才來信,讓我好好管教你。」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范思轍終於真的抓狂了,他來到上京也有些天了,結果什麼事兒都沒做,就是被這個村姑抓著在做苦力,連妍兒也被她送走了!

    偏生這村姑的地位高,武功強,心思靈,自己想了好多次要逃,都沒有奏效,上京生活,真是奇苦無比。想到此節,他氣惱地蹲了下來,罵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教我?」

    海棠笑了笑,沒有應話,只是又躺了下來,雙眼微閉,似乎要在這風雪的伴奏下入睡。

    范思轍看著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聽話,估計連飯都沒得吃,只得重新握住了石磨的把手,恨恨咬牙切齒道:「長的跟一村姑似的,還想嫁我哥!別想我以後認你這嫂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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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6 01:34:3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師,黑布,謎語

    雪還在下著,圓中石磨旁的范思轍終於拉完了五十轉,氣喘吁吁地扶著石磨,只覺得渾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臉上的汗水化作熱氣蒸騰而起,遇寒氣而白,看上去就像整個人都在冒煙一樣。

    「擦擦,然後換身乾爽衣服,免得凍著了。」海棠遞了一疊整整齊齊的衣服給他。

    范思轍氣苦地搖搖頭,進裡屋去換了衣服,不一時從屋裡出來,嚷道:「又沒個洗澡的地方,渾身汗臭味怎麼辦?」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作的那套東西又沒運到上京來。」

    范思轍忍不住又搖搖頭,說道:「我哥把我趕到北邊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靜說道:「狠得在皇宮裡聊天時,范閒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什麼話?」范思轍好奇問道。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實,范閒說孟子這段話的時候,想著的是北海畔,草葦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過范思轍和海棠並不知道那人的齷齪想法,范思轍聽著這段話,只覺一股寒氣往頭頂在沖,顫著聲音說道:「晚上……不會還沒飯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說道:「晚上不在這兒吃。」

    說話間,園外有人極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爺,晚上屬下作東。」

    范思轍大訝於此人接話如此自然,回頭望去。一見竟是王啟年!在它鄉驟遇親人,想著這些日子裡的苦楚,想到馬上有可能脫離苦海,范思轍神色激動。哇哇怪叫著,往籬笆牆外衝了過去。

    「吃完飯,還是要回來的。」海棠在後面輕飄飄丟了句話,穿過漫天風雪,鑽進了范思轍的耳朵裡,讓他打了絲寒顫,無比失望。

    等他衝到了籬笆處,才回身惡狠狠吼道:「我是來上京掙錢地!不是來當苦力的!」

    海棠已經復又坐回了躺椅上,面無表情說道:「一千兩銀子,哪有這麼容易變成一萬兩?我就覺著范閒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的銀子現在都在我手上。」

    籬笆外地王啟年對范思轍使了個眼色,示意這位小爺最好別得罪朵朵姑娘。連小范大人在這位姑娘手上都沒落個全屍,您這是何苦來著?

    范思轍氣惱地悶哼一聲,推開籬門。

    王啟年笑著對簷下的海棠行了一禮,說道:「海棠姑娘,那我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靜了下來,半晌後才說道:「王大人,你真準備這麼急著讓他接手崔家?」

    王啟年心尖一顫。實在想不到對方竟連范提司的這個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閒與海棠之間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著應道:「姑娘這說的什麼話?」

    對於范思轍的安排,海棠當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叮囑道:「才開始動手,你不要太著急。」

    王啟年讓下屬給范思轍取了個笠帽與雪披罩著,一方面擋著風雪。另一方面也是遮著他的容顏。然後他對海棠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這座皇宮旁上的田圓。

    「最近的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著籬外欲行的王啟年。

    王啟年聞言一怔,滿臉苦笑道:「職責所在,海棠姑娘恕罪,還請信中代小老頭兒分說幾句,讓提司大人別欺負我家閨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來,心想這位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王啟年大人,果然是個有趣之人。

    圓外安靜了下來,海棠就這樣合衣在椅上閉著眼睛睡著了,上京今日風雪交雜,呼嘯而過,聲聲噬魂,寒氣逼人,這位村姑在這般冷酷的環境中睡地極為安憩,唇角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容。以她驚人的修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體,反而卻能比平凡人更容易親近自然,比如春時柔媚地自然,比如冬時嚴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漸漸繽紛,簷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緩緩睜開雙眼,清明無比的眸子裡映著簷外紛紛落下地雪花,還有簷畔漸長的凝冰,不由閃過一絲喜悅與滿足。

    「老師,您來了。」

    ……

    ……

    圓外玉泉河畔的石徑中,厚雪早鋪,此時有一人正緩緩踏雪而來,風雪仿似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一般,只聽得見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發出地沙沙之聲。

    那人的雙足沒有穿鞋,就這樣赤裸著踩在雪地上,堅定而誠懇,不一時便到了圓子前方,伸出手,輕輕推開籬門,逕直走到簷下,伸出手掌在高興的海棠腦袋上輕輕一撫,說道:「來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師之一,被世間萬民視為神袛的苦荷國師!

    如果讓范閒看著這一幕,一定會腹誹對方長的如此平常無奇,比竹帥差遠了,甚至都不及葉流雲腳踏半舟逐浪去的風彩。

    尤其是當他取下頭上的笠帽,露出那顆大光頭後,更沒有了一絲超然世外的脫離感,只是一個很簡單很常見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純白色地樸衣,赤裸著的雙足,宣示著他的苦修士的身份,雖然當年從神廟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進行過一次苦修。

    海棠恭敬無比地向老師深深行了一禮,然後請這位人間最頂尖地人物入屋,奉茶,如小女生一般。滿臉天真爛漫地坐在他的身旁地上,也只有在這位大宗師的面前,海棠才會順從的如此自然。

    苦荷面容清矍,雙唇極薄,雙眼陷地極深,目光卻是更加深遠,他帶著一絲憐愛之色,看著自己真正的關門弟子,微笑說道:「為師自西山來。」

    海棠面露異色,吃驚問道:「找到肖恩大人的遺體了?」

    苦荷緩緩放下手中茶杯。眼中含著一絲笑意,說道:「在絕壁間的一個山洞裡,發現了這位老朋友的遺骸。」

    海棠皺眉道:「西山絕壁?」

    苦荷自南方歸來後。便閉關不出,北齊有些人猜到這位大宗師應該是受傷了,卻不知道那一場發生在沒人知道地方的恐怖決鬥……的另一方是誰,有人猜是四顧劍,有人猜是葉流雲。還有人猜是慶國隱藏最深的那位大宗師,誰都沒有想到,是五竹與他兩敗俱傷。

    而苦荷傷好之後。開關第一件事情,便是細細查問肖恩回國後的動向,雖然這位大宗師對於皇宮裡那對母子的鬥氣有些隱隱恚怒,但是天一道稟承神廟之風,極少干涉政事,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對於肖恩地死活,這位似乎外物早難縈懷的大宗師,卻是十分看重。

    西山那處絕壁已經搜索了許多次。山上山下都沒有找到肖恩的屍體,這成為了北齊朝廷最刺骨地一個問題,如果那位老人還活著,只怕被軟禁在府中的上杉虎會重新活躍起來。

    不過對於海棠來說,既然狼桃師兄斷言肖恩被彎刀一刺後,生機全無,她自然會相信。

    苦荷大宗師,對於自己首徒的判斷也沒有懷疑過。

    所以北齊人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肖恩的屍體究竟在哪裡?

    ……

    ……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量進行搜尋,西山被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肖恩和那位神秘人地下落,畢竟北齊人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像壁虎一樣,在西山如鏡子一般光滑的絕壁上爬起來。

    後來是苦荷國師發了話,北齊人悻悻停了搜索,沒想到這位大宗師竟然是放下身份,親自前去查探。也不知道苦荷花了多大的功夫,才終於在這大風雪天裡,在絕壁地山洞裡發現了肖恩的屍體。

    海棠吃驚地看著老師,這才注意到老師的雙腳踝部有一道小小的傷口,關切問道:「那處絕壁怎麼下得去?」來不急問肖恩的問題,她最關心的當然是苦荷的身體,畢竟老師如今年歲大了,而且又才傷癒不久。

    苦荷輕輕搖了搖頭,微笑歎道:「下去有些麻煩,卻不是做不到,系根繩子就好了,只是想不到狼桃逼下崖去的那人……竟然可以輕易逃脫。」

    海棠微低著頭說道:「或許他身上帶著勾索之類的物事。」

    「勾索也沒有借力地地方。」苦荷含笑望著她,「你先前如此吃驚,當然也是記起來,西山絕壁的模樣。」

    海棠歎了口氣道:「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難道肖恩大人的遺骸沒有被山間的蒼鷹吃掉?」

    苦荷兩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飄,溫和說道:「那山洞極淺,按理講,早應有凶禽來助肖先生上天,沒想到我沿繩而下,看見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遺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斃著幾隻死鳥,鳥兒都已經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屍體除了有些脫水之外,沒有腐爛。」

    海棠聞言一怔,旋即平靜笑道:「好厲害的毒。」

    苦荷輕輕點了點頭,很平常地轉了話題:「說說范閒這個年輕人吧,我對他很好奇。」

    海棠心裡咯登一聲,面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微笑將范閒在上京中的所作所為都講了一遍,知道此時再也無法替范閒遮掩什麼,輕聲說道:「肖恩出京後的那夜,范閒一直呆在使團,不過沒有人親眼見過他。我第二日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當初師兄便認為那名與肖恩一起墮崖的黑衣人就是他,而且他確實也是極善用毒地人。」

    這個世界上的人,曾經接觸過神廟的。只有肖恩與苦荷兩個人,如今肖恩已死,就只剩下了苦荷。皇帝將肖恩千辛萬苦地救回北齊,苦荷卻一力要殺他,如今知道范閒可能是肖恩臨死前最後見到的人,以苦荷對神廟之秘如此小心地態度……海棠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會給范閒帶去什麼麻煩,只是她知道面前這位看似柔和的老師,實際上一位智珠在握的大智者,先前轉了話題,自然是點一點自己。

    出乎海棠的意料。苦荷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是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笑了笑,又飲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說道:「朵朵的茶,越來越好喝了。」

    「老師謬讚。」海棠溫柔回道。

    ……

    ……

    「我想,我知道范閒是誰。」苦荷忽然很輕柔地說道,這句話無頭無尾,讓海棠有些不明所以。怔怔望著老師。

    苦荷緩緩站起身來,面上浮出一絲很醇和的笑容:「這個年輕人來北齊之前,為師出去了一趟。還受了傷,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傷到我。」

    國師苦荷,代表著北齊的精神氣魄,所以他受傷的事情一直隱而不發,海棠雖然知道,但卻從來沒有從老師的嘴裡聽到詳細地過程,此時一聽,頓時凝起了注意力。

    「是一個瞎子。」苦荷轉身。望著徒兒圓外的風雪,悠悠說道:「是一個為師很多年前就見過,而且從來沒有忘記過的瞎子。」

    海棠大驚,心想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傷到老師,已經是件很驚世駭俗地事情,但沒料到對方竟然不是位世人皆知的大宗師,卻是位……瞎子!

    苦荷繼續悠然說道:「很奇怪的是,這位實力很恐怖的瞎子……卻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忘記了很多年前,我曾經和他見過一面。」

    海棠安靜地聽著。

    「這個瞎子已經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臉上笑容再起,「沒想到忽然間又出現在這個世間,而且第一個找地人就是為師,說起來,為師這顆早已古井無波的心,竟也有些隱隱驕傲。」

    海棠愈發地聽不明白。

    「這個瞎子,曾經教訓過四顧劍那個白癡,曾經把葉流雲打的棄劍不用,終成一代宗師。」苦荷歎道:「我當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沒想到他這次會主動找上我,這和他往年秘不見人地風格完全不一樣。」

    海棠忽然開口問道:「莫非這個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師?」

    苦荷搖搖頭,那雙似乎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絲迷惘:「不是,瞎子他從來不需要這種虛名。至於我們四個人裡最神秘的那位……應該還一直在慶國的皇宮裡。」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沒有人見過那名神秘的大宗師,為什麼世人篤定有那個人的存在,而且那個人存在於慶國的皇宮裡?

    「道理很簡單。」苦荷笑了起來,「很多年前,四顧劍曾經嘗試過三次入慶國皇宮刺殺他們的皇帝。」

    海棠驚訝地輕聲一喚,她此時才知道,原來東夷城地四顧劍,竟然做出過如此瘋狂的事情,不過以大宗師的境界去當殺手,就算慶國皇帝是天下權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難抵擋。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苦荷輕聲說道:「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樣,認為四顧劍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個月之內他接連失敗了四次,雖然沒有受傷,卻也沒有任何成效。」

    海棠皺眉道:「那個瞎子……當時在不在慶國皇宮?」她始終認為,能夠傷到自己老師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師。

    苦荷微笑著搖搖頭:「瞎子那時候正和葉家的小姐,在慶國的江南,修那座內庫。」

    「葉家小姐?」海棠更加震驚了,雖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輕一代裡最出名的人物,但也知道老師今天說的這些當年秘辛裡,每一位都是怎樣的了不起。怎樣地改變著這個世界地模樣。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將話題轉了回來,回身望著海棠說道:「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睜著明亮的雙眼,搖了搖頭。

    「范閒是誰?」苦荷平靜看著自己的女徒。

    「范閒就是葉輕眉的兒子……葉家女主人地兒子。」

    ……

    ……

    海棠在震驚之餘,更是一頭霧水。范閒……南朝戶部尚書的私生子,怎麼又和葉家扯上了關係?葉家?當初那個以商制天下的葉家?那個設置監察院,修了內庫,延綿遺威直至今世的葉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來,歎息道:「肖恩後來一直被陳萍萍關著,所以不知道葉家小姐的身份,為師卻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葉家小姐的僕人,這次將為師調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閒做事。范閒的身份便浮現了出來,他就是葉家小姐的後人。」

    海棠搖了搖頭,當著老師也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雖說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強了些,萬一那位瞎……大師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戰老師,與范閒北上一事並無關係。再說當年的葉家不是被滅了門嗎?……」

    話還沒有說完,苦荷已經笑了起來:「一件事情不能說明太多問題。但是你想想范閒如今在南朝地官職,再想想他從澹州出來之後,南方朝廷裡的異動。太多的細節組合起來,事情地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說什麼滅門的話,當年葉家的掌櫃都還活的好好的,南慶朝廷裡地有心人,為葉家小姐保留一絲血脈,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極反笑,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老師說的對。范閒就算是范尚書地私生子,就算他有詩仙之名,高手之實,以他的身份地位,也遠遠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執監察院,右手掌內庫——監察院與內庫,這不正是當年葉家留給這個世界最厲害的事物!

    難道那位時常與自己通信的溫柔年輕男子,身後竟還有這般複雜與可憐的身世?

    「你剛才複述了范閒在酒樓上念的那首小辭……」苦荷輕輕拍了一下猶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兒,微笑說道:「你只從這首小辭裡發現,對方是石頭記的作者,但你仔細體會一下,說不定會發現范閒此人,借此小辭還在抒發著一些別地情緒,比如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歲松居之上,范閒與海棠飲酒,酣時曾念一首小辭。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冬日圓中的海棠在心中復念著,終於體會到了老師所說的那些情緒,霍然抬起頭來,震驚無比。

    此時遠在南慶蒼山中泡溫泉的范閒,如果知道這一對師徒竟然如此草率,憑這首小辭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會氣的從溫泉裡跳出來,裸奔至上京,痛罵一番,然後解釋一下,這是老曹寫的,只不過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沒過多久,海棠已經回復了平靜,柔聲問道:「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閒的身世,當然能想到他與南慶皇室之間肯定會有許多問題,怎樣利用,是件需要仔細斟酌的事情。

    「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讓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師,很溫柔地說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樣才能盡可能地保護范閒的利益。

    苦荷悠悠歎息道:「雖然瞎子……似乎不認識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這些線索,或許……正是希望通過為師的嘴,將這個有趣的消息,告訴這世上的人們。」

    這位大宗師最後下了結論:「瞎子已經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閒加快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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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6:20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六章 誰能殺死范提司?

    田圓風雪後。

    屋中茶香猶存,在安靜的空間裡飄著。許久之後,海棠才輕聲說道:「徒兒知道了。」

    苦荷沒有看她面容,微笑說道:「范閒信中不是找你討天一道的心法?給他。」

    給他?很乾淨利落的兩個字,卻驚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師是在開玩笑,還是患了失心瘋--天一道的無上心法?那是不傳之秘,難道就這樣輕鬆地送給南朝的權臣?

    苦荷微笑說道:「這是他母親給我的東西,我還給他也是理所應當……更何況,對於我大齊來說,范閒的實力越強大,南朝的皇室就越頭痛。既能滿足為師心願,又能於國有益,如此兩全其美之事,為何不做?」

    海棠微張雙唇,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老師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這師徒二人只是猜到范閒與葉家的關係,卻不知道范閒的另一個身份,所以單方面以為,被揭穿身份後的范閒,只可能是慶國內部的一頭猛虎,葉家當年須臾化為雲煙,慶國皇室總要承擔最大的責任。在北齊人的眼中,范閒這頭虎越強大,慶國也就越麻煩,自己的國度當然也就會越安全。

    「老師,如果范閒這一次頂不住,怎麼辦?」

    葉家的產業全部被慶國皇室據為己有,按理講,一旦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了出去。慶國皇室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狙殺他。

    但苦荷卻搖搖頭,幽然歎道:「顛覆葉家地那些王公們,似乎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乾淨了,為師真的還猜不到。後面的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模樣,葉家,究竟還有沒有仇人依然潛伏在南方地皇宮裡呢?或許那個瞎子,也是想借這件事情,逼那些人現身吧。」

    身為北齊國師,苦荷當然首要考慮的就是北齊的利益,宮中那對母子的江山,至於范閒會面臨怎樣的困境,並不在他的考慮之中。老人微笑說道:「就算范閒無法迎接即將到來的衝擊,有瞎子堅定地站在他的身後。就算他失敗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換來一個如此強大地敵人。未免也太冒險了些,更何況老師說的那句話,說明了一個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地心法竟是范閒母親給老師的!

    「葉家小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海棠一臉震驚。

    苦荷微微皺眉,冥思苦想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位不沾紅塵的小仙女。可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天脈者?」

    「不是天脈者。」苦荷繼續笑著說道:「葉家小姐是一位遠遠超出一般天才太多地神奇女子。」

    ……

    ……

    許久之後,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國師出房。看著老師那雙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聲說道:「老師,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柔聲說道:「和莊大家在一處。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後同行,也算不錯。」

    海棠低首無語掩飾自己的驚訝,直至今日,她才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老一輩地事情。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親手交到范閒的手上。」苦荷說完這句話,便邁步消失在風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顆蒼老而光滑的頭顱。

    慶國蒼山坳裡,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霧氣蒸騰而起,數十隻美麗的丹頂鶴正撐翅而舞,離地不過數米便又飄然落下,畏懼而又膽小一般,試探著伸出長長的足,踩一踩霧氣下方,被雪松包圍著的那幾大泓溫泉。

    溫泉水溫很合適,有些微燙。范閒閉著雙眼,赤裸著上身,泡在溫泉裡,脖子向後仰著,擱在硬硬濕濕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體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地肌膚被染上了一層微紅,並不粗壯,但感覺十分有力的雙臂攤在石頭上。

    兩根瘦削的手指,穩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間,費介閉著雙眼,眉毛一抖一抖著,潦亂的頭髮因為沾了泉水,而變得前所未有的順貼。

    被召回京後,費介才知道范閒領著一家大小進蒼山渡冬,便趕了過來。師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環繞之下泡著溫泉,這等享受,實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錯。」費介緩緩睜開雙眼,收回診脈的手,眸子裡那抹不祥的褐色越來越深,「青日穿著衣服倒看不出來。」

    范閒也睜開了雙眼,笑著說道:「三處的師兄弟們,早就讚歎過我的身材了。」他頓了頓,接著問道:「老師,有什麼法子沒有?」

    費介從頸後取下白毛巾,在熱熱的溫泉水裡打濕後,用力地擦著自己面部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半晌沒有說話。

    范閒歎了一口氣,看老師這模樣,就知道他對於自己體內真氣的大爆炸再消失,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給你留的藥,你不肯吃。」費介憂心忡忡歎道:「何必逞強呢?如果吃了,頂多也就是真氣大損,至少也不會爆掉。」

    范閒搖搖頭:「真氣大損,和全無真氣,對於我來說,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極大,至少你還有自保之力。」

    范閒笑了起來,那張清秀的面容滿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還有很多……您也知道。我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靠武技打天下的蠻人,以往憑著自己地小手段,可以和海棠鬥上一鬥。如今雖然真氣全散,但我並不以為,如果碰著什麼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兒。」

    費介盯著他的雙眼,盯了半天才歎息道:「真是個小怪物,對於武者而言,真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衛守著,有六處看著,可也總要流露幾分感傷與失望才對。」

    「那是多餘地情緒。」范閒的腦中浮現出五竹叔幼時的教尋。幽幽說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這種現實,長吁短歎對於改變境況。也沒有什麼幫助。」

    蒼山溫泉中的范閒,並不清楚在遙遠的北方,那一對高深莫測的師徒,已經很兒戲地認定了自己的身份,並且想借揭破這個身份。攪亂慶國的朝廷,將他推到慶國皇室的對立面去。

    姑且不論海棠會不會延緩這件事情的發生,只是兩國相距甚遠。流言就算飛地再快,至少目前還沒有可能傳到慶國境內。所以葉家後人的身世,對於一無所知的范閒來說,並不是他此時最大地危險,最頭痛的煩惱。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復體內的真氣,治好那些千瘡百孔的經脈管壁。

    「先養著。」費介沉忖許久之後說道:「我會開個方法,你按方吃藥,另外小時候給你留的那些藥,你也不要扔了。還是有用處地。」

    范閒微訝,心想自己真氣已經散了,還吃那個散功藥做什麼?其實費介也不知道還有什麼用,只是順口一提,沒料到很久以後,還真讓范閒用上了。

    「在蒼山呆了半個月,不知道京都那邊怎麼樣了。」范閒輕輕拍打著微燙的溫泉水面,笑著說道:「您從京裡來,給學生說說吧。」

    費介罵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幾封情報,還來問我這個老頭子?」

    范閒嘿嘿一笑。

    費介冷冰冰說道:「你借口養傷躲到蒼山裡來,院裡卻對崔家下了手……京都裡早已經鬧的沸沸揚揚,北邊生生抓了幾百號人,吞了上百萬兩銀子地貨,你給崔家安的罪名也實在,看模樣,堂堂一個大族就要從此顛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夠黑的。」

    范閒笑著解釋道:「都是朝廷需要。」

    監察院對信陽方面的宣戰,來的異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極為狠辣,遍佈天下的暗探,早已將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線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雲為首地四處悍然出手,竟是沒有給信陽方面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已經控制了絕大部分的人貨銀錢。

    畢竟范閒受了重傷,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蒼山中養傷,誰知道病中提司,會如此突兀而狠厲的下手。這個計劃從夏天一直籌劃到現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許之後,才悄然開始,以有心算無心,信陽方面縱使在各郡路裡再有實力,依然吃了極大的一個虧。

    最關鍵的是,對於自己的心思,范閒一直隱藏的夠深,長公主李雲睿很明顯低估了自己的這位女婿。

    「這次你真是將長公主得罪慘了。」費介搖頭歎息道:「崔家是長公主的一隻手,你將她這隻手斬了下來,難道不怕她……」

    話沒有說完,范閒卻明白老師的意思,想了想後他輕聲說道:「最初的時候,我也有過擔心,可是後來與二殿下鬥了一番之後,我忽然發現,我似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有陛下的暗中點頭,有監察院的龐大實力……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與我抗衡?」

    費介知道范閒並不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靜聽著學生接下來的說話。

    「我手中握有的資源太強大了。」范閒歎息著:「不論是皇子們,還是朝中的大臣們,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院長大人曾經吩咐我將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來這不僅代表著將來的走向,也是要我培養出這種自信……甚至是身為監察院提司的驕傲。」

    「如今朝廷裡面,還能與我抗衡的人……很少。」范閒面無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歸根結底是一個暴力機構,除了軍隊之外。沒有哪個衙門能夠和監察院相提並論,而陛下對軍方又一直抓的極牢,這次將葉家趕出京都,就是一個明確地信號。長公主雖然在軍隊裡也有自己的勢力。只是陛下早在開春的時候,就將燕小乙調離了京都,信陽方面拿什麼和我較量?」

    從澹州至京都,不過兩年時間,順應著時勢的變化,在陳萍萍與范建……這些當年母親戰友地努力下,在慶國皇帝的默許下,那位年輕的漂亮公子哥,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擁有了世人難以想像的權力。這種權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太過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裡輕而易舉地打掉二殿下後,他才猛然察覺,過往似乎太過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聖眷一日不褪。只要宮中那位老太婆還想著年輕人畢竟是皇家血脈,只要陳萍萍依然像如今這般,留在陳圓養老,而將監察院的所有權力都扔給他去玩……范閒,就會牢牢地站在慶國的朝廷上。不需要擔心任何問題。

    費介忽然說道:「燕小乙在北邊,難道這次沒有出手?」

    「征北營遠在滄州之外,營中悍將無數。十萬雄兵……」范閒嘲笑道:「,是根本反應不過來,不過崔家幾位大老應該逃往了營中,滄州那條線,四處沒有能夠完全掐死。」

    費介望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不錯,真的不錯。」

    范閒終於謙虛了一把:「我只是一個下決心地人,事兒能做的這麼漂亮,全虧了言冰雲。」

    費介笑道:「不過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寶貝兒子拉到自己地陣營中。讓他殫精竭慮為你謀劃,你……真的不錯。」

    范閒默然,忽然間想到那位沉大小姐,這時候應該正在蒼山別莊裡與婉兒她們打麻將,心想等崔家的事情了結後,是不是應該請小言公子也進山來渡冬?想到離溫泉半座山的莊子,他的心情忽然間好了起來,對費介懇請道:「老師,昨天說地事情,還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費介皺起了眉頭,咳了兩聲,說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讓她跟著我學醫……會不會太可憐了些?就算我答應你,尚書大人也不會允許。」

    「父親那裡我來說。」范閒懇求道:「妹妹是真喜歡醫術,老師您就費費心吧。」

    費介罵道:「我叫費介,又不叫費心。」

    范閒開顏一笑,知道老師發脾氣,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後,費介的眉宇間忽然閃過一絲憂愁,說道:「可你想過沒有,院長和我地年紀都大了,我們總有去的那一天。」

    范閒默然,片刻之後忽然說道:「我想,院長應該將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訴了您。」

    費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至少到目前為止,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好了。」

    范閒並不否認這一點,對於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夠「大方」地將監察院和內庫都交給他,這種連皇子們都難以擁有的權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彌補所謂的名份問題。

    但問題是,范閒最初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實更簡單一些,看問題,也會更簡單一些--這兩處龐大的機構,本就是我母親的,又不是你慶國皇室地,你給我是應該的事情,你不給我,那就是你無恥。

    費介並不清楚他赤裸裸的想法,歎息著說道:「當年在澹州的時候,你說你想當醫生或是廚師,其實我很高興,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當年的家業,總是需要你來繼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著你即將繼承她的一切,我卻又有些隱隱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後悔。」

    范閒明白,老師擔心的是,萬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覺得自己的實力太強,對日後的儲君造成了威脅,那該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費介道:「您別擔心了,至少幾年之內,我想陛下應該會信任我的忠誠。」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處的那道傷疤,疤痕處還有些癢。今日被溫泉一泡,顯得愈發地紅潤,有些猙獰。

    「不要忘記,她是太後最疼的女兒。」費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個瘋子。正面地戰場上不是你的對手,會有些瘋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欄街上一樣。」

    范閒驟然間沉默了起來,半晌之後說道:「別院裡有婉兒,她自然不會動手。至於京都裡面……她就算要發瘋,也要忌憚著陛下。如果她真地要出這口氣,最好的機會,不外乎就是趁著我受了傷,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時候,把我殺了。」

    費介歎了口氣:「你明白這一點就好。」

    范閒笑著說道:「如今的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嗤的一聲,就像是一位書僮拿了把刀,細細地裁開一封宣紙。

    蒼山溫泉後方一裡地。松林中潔白晶瑩的雪地上,驟然飄過一道紅艷艷的液體,落在地上迅疾染開浸下,顏色再難抹去。

    一名刺客捂著咽喉,呵呵作聲。倒斃在雪地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緩緩自樹後收回那柄寒劍,對著丈許外的高達行了一禮。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個。」高達沉著一張臉,他地身後依舊背著那柄長刀,對屬下說道:「呆會兒抬到後山去燒了。」

    「是。」

    高達沉默著,最近這些天,潛入蒼山意圖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來越多,他也知道這些刺客來自何方。信陽方面果然有些瘋狂,在崔家覆滅之後,選擇了最直接的報復手段……只是可惜,對方明顯低估了范提司身邊地防衛力量。

    七名虎衛。是陛下遣給范閒的貼身保鏢。

    但在這場行刺與反狙殺的小型戰爭之中,真正恐怖的,還是監察院六處那些劍手,這些劍手們的本業就是刺殺,是慶國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對上了信陽方面派來地刺客,自然是殺的無比熟練,防的滴水不漏,不過三天時間,便已經殺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卻是毫無損傷。

    高達看著白雪上地那抹血紅,歎了口氣,他是宮中皇帝近衛,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這些虎衛用來正面殺敵攔截,那是極強的,但若說到暗殺與保護,比監察院六處裡那些人,還是要差了少許。

    他身為虎衛首領,當然清楚,這些六處劍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沒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敵,可問題就在於,刺客……永遠不會正面交手。

    高達默然想著,如果是六處那名刺客頭子來暗殺自己,自己應該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可能。

    在范閒受傷之後,他身邊的防衛等級就已經提高了幾個層級,尤其是在陳萍萍發了一次大火之後,監察院六處終於在羞愧之餘作出了反應,直接在范閒的身周佈置了十二名劍手--這種規格,以往只是陛下出遊才有的等級,在陛下常用虎衛之後,整個天下,就只有陳圓才會防備的如此嚴密。

    范閒知道這件事情後,也沒有做出什麼批示,只是吩咐啟年小組的人撤了大半,一處地人也一個不准跟自己進山,只留下鄧子越和蘇文茂二人,專司聯絡之職。對於陳萍萍的「震怒」,他是當笑話在看--你個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這時候又來罵你的屬下沒有保護好自己,真是無恥之極。

    ……

    ……

    高達在暗自驚歎於監察院的實力時,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陽方面派到蒼山上的刺客首領,此時正穿著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謹慎地注視著山間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陽方面的死士,早就將一條性命交給了長公主殿下,但他看著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經整整三天了,不要說刺殺范閒,信陽刺客們竟是連范閒的面都無法看到!自己屬下的接連無聲死亡,讓這位刺客首領第一次生出了暫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衛防衛著范閒,他都有足夠的信心去嘗試一下,信陽方面猜出范閒傷的有些蹊蹺,估計一時半會之間不會恢復。

    可問題是,監察院,六處,官方刺客,太厲害,他們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絲異樣的氣息,能夠找到所有潛伏著的危險因素。有這樣一批人在保護著范閒,那除非信陽方面調一支軍隊上山,才能殺死他!

    刺客首領皺了皺眉頭,決定滑下樹幹,回信陽匯報此次失敗的詳情。他對自己的武技相當有信心,只要針對監察院六處的佈置詳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夠將范閒殺死。

    他身體微動,一粒雪鑽入了脖子裡,微涼,然後極寒。

    一枝黑色的鐵釬,隔著厚厚的雪,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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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七章 山居筆記

    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乃是萬民之神,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掙的無上妙物。

    范家馬車的上,常常能夠見到范氏大族的家族徽記,一方一圓,正是這樣東西的形狀,范老爺做著戶部尚書,掌管國庫,小范大人馬上要下江南接手內庫,慶國的財富都讓這一家子人管著,連帶著家族徽記也是這樣充滿了銅臭味道。

    錢,那讓人愛死又恨死的錢啊,那讓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獄,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裡癡舞的錢啊!

    不止百姓們愛錢,朝廷更愛錢,所以才會設置了諸多稅種,恨不得將地皮刮下三層來,至於慶國朝廷,打從一開國起,就開始在田產徭役之外,對鹽鐵茶徵稅,而後來由於葉家的突然崛起與消亡,內庫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銀錢來項,對於內庫出產的玻理製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當然地征以重稅,而且看管的一向極嚴,由監察院專司負責。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監察院查處,馬上震驚了天下,直到今天,慶國子民們才知道,原來內庫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關稅方面損失了這麼多銀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陽方面收買的官員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員們開始紛紛上書,要求朝廷徹查此事,雖然在奏章上依然沒有人敢提到長公主的名字,但矛頭已經直直指向了信陽。

    與此相較,北齊那位年輕皇帝也趁機佔了大便宜,監察院范提司養傷蒼山的事情。便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漏過,雖然人人都知道,范提司才是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方便他來年接手內庫。但沒人敢說什麼。

    相反,太學裡衝動地學生們已經開始準備上書,請陛下早已將內庫的轄權,移交給小范大人——范閒的名聲,的確比長公主地名聲要好太多,這其中,自然也有當年如雪言紙的功勞。

    而最近這些天,京都的茶鋪飯桌裡,又開始流傳起來另一些小道消息,聽說信陽那位已經開始喪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謀殺小范大人!

    監察院八處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范閒與長公主之間的衝突。

    有許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納悶。世人為什麼對這種阿堵物如此熱中,甚至可以為了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比如史闡立,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京都娛樂行業的風頭人物,抱月樓的大掌櫃,從貧寒的學生變作了一方富賈。卻依然不理解這一點。

    長公主為什麼一直捨不得對內庫放手?甚至最近會用如此狠辣地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女婿!她通過崔明兩家往北方東夷甚至是海外走私,從內庫裡挖這麼多銀子是為了什麼?十幾年的時間,她所攫取地大量財富。究竟是花到哪裡去了呢?

    「養兵。」范閒看著唯一在自己身邊的學生,解釋道:「軍隊都是陛下的,都是朝廷的,燕小乙雖然貴為征北大都督,但如果將來想做什麼事情,只怕還敵不過陛下的一紙詔書……你也清楚,在咱們這個國家裡,尤其是在軍隊中,陛下地威望高到什麼樣的程度。」

    「如果想要與這種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種事物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就是錢。」范閒笑著說道:「大量地錢,燕小乙手下的那些軍官月入之高,只怕你聽見了會瞠目結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盡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闡立停了正在抄寫筆記的右手,苦笑了一聲。

    他這次入山是受太學所托,為慶國如今的一代文臣范閒做傳。自從范閒發行了《半閒齋書話,他在慶國詩壇上的地位就已經牢牢豎立了起來,乃至出行北齊又拉回了莊大家的那一馬車書,則更是將影響力擴展開來。太學對於這位從太學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為學司的小范大人,當然是與有榮焉,也不肯錯過這種資源,便決定為范閒立個人物傳,再由澹泊書局刊發,發行天下,爭取來年在北方和東夷城多爭取一些學生,也多拉些才子們來慶國參加春闈。

    但是范閒受傷後就躲進了蒼山,很久沒有去太學,就連舒大學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找到了如今京中范大人唯一地門生,史闡立。

    史闡立也覺得這件事情大有可為,再加上太學正親自出面相邀,愈發覺著比在抱月樓當妓院老闆要光彩許多,便屁顛屁顛地跑進了蒼山,也算他運氣好,沒有看到雪地裡的那些死人。

    哪裡料到事情的發展卻與他想像的不一樣。

    雖然門師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書房裡,可是……門師卻偏偏不講自己的人生治學詩道,卻總在講朝廷的秘辛,比如監察院是怎麼整倒二皇子,長公主為什麼不肯放手內庫!

    這些事情,史闡立哪有這個膽量抄在紙上,就算自己敢抄,給太學那邊八百顆腦袋,他們也不敢印出來發行!

    他看著門師,冒著寒氣訥訥說道:「老師,這些事情……總不能入傳的。」

    對於立傳這件事情,范閒本身就感到很荒謬,心想自己年紀輕輕的,難道那些太學裡的讀書人就準備給自己蓋棺定論?看著史闡立為難模樣,笑罵道:「入個屁的傳!」

    他說了句髒話後又說道:「太學是不是閒的沒事了?莊大家的那些書他們什麼時候能整理出來?澹泊書局等著開印,陛下也催的緊,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內梳理完……這些吃白飯地傢伙。只知道拍我馬屁,也不知道做點兒正事兒。」

    史闡立小意替太學方面解釋道:「莊大家的書已經開始逐批印刷了。」

    范閒搖搖頭,繼續說道:「那便說給我立傳這荒唐事兒吧。我這一生雖然寫過幾首詩,唱過幾句曲子。與莊大家有過兩次交談,但你難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事業……其實依舊還是這些見不得人地陰穢事。」

    這話說的實在,甚至是有些近似於羅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沒有一絲懺悔的味道。

    「我最驕傲的,是這些殺人用毒,不是那些風花雪月,你能寫,你敢寫?」范閒盯著史闡立的雙眼。「如果你想為我立傳,等將來哪天我死了,或者這個時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還掙扎活著,再議不遲。」

    史闡立哀歎一聲,知道筆記的工作是做不成了,門師心意已決,自己再難說服。但他已經被范閒先前說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興趣,就著門師先前的話題說道:「關於北方地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將。他一味用錢買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沒什麼用。」

    在門師這半年的薰陶下,史闡立如同澹州來的思思一般,膽子大了許多,說話也辛辣了許多。

    「陛下對軍隊抓地緊。」范閒眉頭一挑,說道:「長公主她沒有什麼空子可鑽,只有燕小乙這樣一個心腹,當然要大筆銀子灑出去,能掙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將養兵雖然花費極大……但那是內庫啊。十年的時間,難道就只夠做這點事情?」

    「當然不止。」范閒像一位老師一樣講解道:「二皇子要收買京官,這需要錢。要掌握典論,這要錢。信陽方面要結交地方大員,那些一方諸侯,這也需要錢。官字兩張口,咱們慶國的這些官員身體又都健康的沒辦法,嘴巴張的極大,想餵飽這些人……實在是花費極大。」

    史闡立皺眉道:「這等於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說過。」范閒笑了起來,「眼下還只到奪嫡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地成功了,將來皇權在握,他與自己的小姑姑將送出去這些銀子再拿回來,也是簡單無比。」

    范閒忽然想到了鹿鼎記裡韋小寶栽贓吳三桂的橋段,苦笑道:「當然,做了皇帝後,哪裡還需要在乎這些小錢,整個天下都是他地。」

    史闡立倒吸了一口冷氣:「老師您要接手內庫,又提前掀了崔家,這豈不是斷了對方的銀錢來路,對二殿下奪嫡一事造成極大的損害……難怪信陽方面這次如此惱怒,比上次京都裡的風波,反應要強烈太多。」

    范閒冷笑道:「反應?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娘就開始反應了。」

    他的腦中閃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燒成焦木的小樓,就是在那個樓中,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入京之後,憑藉著監察院的力量,范閒對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對自己下毒,正是宮裡那兩位婦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裡,陛下第一次提出范林兩家聯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日後內庫地管轄權轉移問題。雖然在陳萍萍的強力反對下,這門婚事暫時沒有成功,卻依然讓長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當然不願意輕易放開自己牢牢掌握著的這筆龐大財富,所以才會安排人去殺死范閒。

    但誰也沒有想到,四年之後,趁著陳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當,范建再提此議,終於得了陛下的允許,如此范建才讓籐子京千裡奔波,急忙無比把范閒從澹州接到京都來。

    一想到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渾渾噩噩時,肩上就已經挑了這麼重一筆擔子,就已經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如今早已是大權在握的范閒,依然覺得有些後怕。

    再然後,就是牛欄街之事,二皇子設宴相邀。長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組織了一個謀殺之局。

    算起來,這位丈母娘已經三番四次要殺自己,只是沒有成功而已。范閒苦笑想著,自己這一生所面臨的危險。似乎都是由那位美麗的讓人忘記她年齡地長公主施展出來,而且這位長公主還沒有親自動過手,只是用些陰謀手段,讓別人髒了手——這女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這次竟然會動用信陽方面的人手來刺殺自己,看來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地慌了。

    范閒的唇角浮著自信的笑容,只要你火了就好,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心思沉靜。自己還會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陽公主的謀略能力,僅僅從牛欄街事件轉成了謀奪北齊土地的妙手,還有賣掉言冰雲。反換來慶國朝政亂局這兩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策劃陰謀的能力——但他並不畏懼這一點,因為監察院最擅長的也是陰謀,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與長公主還有深仇不可解。最關鍵的是。監察院除了陰謀之外,還有力量,而這——正是信陽方面最欠缺的。

    對付陰謀家。簡單的刀劍血火,就是最有效地手段。

    「長公主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范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歎息道:「真的很了不起。當初滿朝文武都以為她是東宮地助力,哪有人曾經想到她與二殿下的協議。朝中厭惡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經離開了朝廷的岳父大人,會下意識裡偏向二殿下,而她代東宮控制的人,又隨時可以拋出去當惡人。此消彼漲,厚積薄發。如果這種局面繼續維持個七八年,等陛下年紀大了,說不定二殿下還真地可能入主東宮。」

    「可惜遇見了老師。」史闡立說道。

    范閒並不謙虛,說道:「我只是運氣好一些,而且你以為陛下和陳院長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史闡立微微一驚。

    范閒苦笑道:「長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終究還不是當年這批老夥計們的對手,我只不過是被推到前台來地那隻手而已,陛下……或許只是不想太後生氣。」

    他忽然微微偏著腦袋,看著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帶惘然說道:「不過在這些厲害人物中,我其實最欣賞的……反而是早已離開京都的岳父大人。」

    史闡立不明白,他本以為門師會說最佩服的是范尚書。

    范閒微笑著說道:「我那位岳父世稱奸相,但其實卻是全難得一見的能臣,慶國前些年真稱的上是國泰民安,雖有小小不協,終究不礙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岳父的是,他極能隱忍,極能決斷,當初……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四顧劍殺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馬上同意了我與婉兒地婚事,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監察院與父親的這邊。不要忘了,他與陳院長父親在朝中可是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決斷,馬上定計,實非常人。」

    他接著歎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執之權,卻毫不戀棧,一朝發現陛下有旁的想法,馬上辭官不做,雖然丟了手中權勢,但畢竟落了個身家平安,家族安寧。」

    范閒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後,便一直在梧州養老,做一位富家翁,時常與京都有些家書往來,聽說最近過的挺不錯,身子骨比在京都時還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難。」范閒感歎說道:「岳父大人識人識己,識時識勢,實在有太多值得我學的。」

    史闡立心中微微一動,聯想到目前京中朝閣仍空,只是由門下中書那幾位大人協理著政事,小聲說道:「老師,您日後終也是要成一朝宰執。」

    范閒苦笑一聲,罵道:「別試探我,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能力,治理一國,哪裡會真的像煮小魚兒那麼簡單?我啊,將來管著監察院是興趣所在,辦理內庫,那是陛下意,旁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史闡立笑道:「老師這話有趣,不過單提這兩處,也足夠羨煞旁人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後。便根本不準備重設宰相一職。」

    范閒站起身來,拄著枴杖,挪到窗邊,推窗嗅著雪地上來的清風。幽幽道:「告老的文書閣大人胡先生,已經奉詔起身,往京都來。」

    史闡立大驚失色:「哪位胡先生?」

    「還有幾位?」范閒並未回身,淡淡說道:「在你我尚是頑童之時,就力促文學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傳他入京重為大學士,日後地門下中書,想來沒有那位吏部尚書顏行書的位置,秦恆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備,門下中書……就是幾位大學士領著,宰相一職再無重設的可能。」

    史闡立默然。半晌之後才輕聲歎道:「以往只知讀書報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來朝廷之事。果然複雜無比,非外人所能揣測。」

    一會兒功夫,他又高興了起來,雖然今天聽地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入傳,對於太學的廣告事業也沒有絲毫幫助。但是這些秘辛向來不傳二耳,今日既然門師告訴了自己,將來數十年後。自己若有機緣將其編入國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閒齋主人山居筆記,毫無疑問都會讓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當然,門師必須是歷史的勝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隱隱興奮,卻聽著門師不知為何望著窗外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陳院長的真實年齡比陛下還小一些?」

    史闡立喜樂之心一收,大覺驚訝,他曾經遠遠見過陳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長大人老態龍鍾,眼看著就是要往黃土裡去的模樣,難道比正值壯年的陛下還要小?

    「小一個月。」范閒似笑非笑說道:「朝政太複雜,操心太多,自然就變成這樣,我懷疑將來我會不會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淒清雪地,廊柱盡頭傳來姑娘們打麻將的歡笑聲,柔嘉那丫頭又死皮賴臉的來了,葉靈兒這個賊大膽神經大條的傢伙也從定州趕回來了,范府在蒼山的別莊在冬天裡總是這樣熱鬧,與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遠在北齊地小胖子。

    范閒瞇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風,與家中歡樂情緒完全相反地沉默著,在這個狗屎朝廷裡為皇帝賣命,就像陳萍萍那樣,還真是件很傷神的工作啊。每個人都似乎同時有好幾張臉,每個人地手裡都不知道握著什麼樣的牌,范閒不清楚別人的底牌是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將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絕對不會輕易地打出去。

    隨著沙沙的聲音傳來,鄧子越披著黑色雪褸來到屋前,正準備敲門,發現窗子開著地,范提司正在那裡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過去,沉聲說道:「信陽方面的後續人手已經退走了,院長大人遣了宗追過來,跟了過去。」

    范閒點點頭,那個叫宗追的官員與王啟年並稱雙翼,最擅長地就是追蹤,他不擔心此人的安全問題,看著鄧子越手上拿著的紙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紙袋裡裝的是三處擬出來的情報分析,以及來往信件。

    鄧子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嘿嘿一笑說道:「有一封是從北邊來的。」

    范閒一愣,馬上明白了,笑著罵道:「一大老爺們,別學那些婦道人家長嘴長舌。」

    鄧子越將紙袋交到他手上,捂著嘴巴,背轉身走了。

    望著這下屬的滑稽模樣,范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借口京都要有人看著,將史闡立趕出門去,他這才破開大紙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從裡面抽出一疊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了海棠地來信,先前鄧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為了這封信的緣故。

    監察院的火漆用的是松香加銀朱,沒有用燈煤,安全係數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無縫式,不用擔心途中有人巧手拆開。

    先將京都啟年小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將三處呈上來的各處情報看了看,范閒滿意地點點頭,各處的進展都很順利,言冰雲下手極快,崔家在劫難逃,風聲傳到江南,連崔家的姻親明家都開始轉移財貨,這一招打山震虎,開始起作用。

    最後將院報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過來的那封信,這是他向來的原則,做事情應該先公後私。但當他將海棠看似尋常的信看完之後,才後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這麼一小會兒時間。

    因為信上寫的內容太令人震驚!范閒細長的手指捏著薄薄的信紙,禁不住竟是抖了起來,面色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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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7:0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時機

    海棠來信的內容很簡單,用辭造句也並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風格,全文抄閱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經收到,貴國郵路果然方便無比,一個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時間就到了。屈指往回數去,你說寫信之時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場的雪,而且竟是一直沒有停過,天氣寒寒的讓人好不厭倦。」

    「我這人有一椿怪脾氣,旁人或許在春秋二時容易犯困,我卻是在冬天喜歡犯困,不為別的,只是外面雪大,一應青綠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蓋,沒有美景可以娛目,沒有樹枝可以折下為環,沒有小花可以親近一嗅,圓子裡雖然有幾朵梅,但今年大齊寒勝往日,那幾朵臘紅骨朵開的慘艷艷的,被冰雪一凍,完全沒有幾絲精神,我也動不起心思去賞看。」

    「你曾見過的那頭驢已經賣了,不用擔心,石磨依然有小傢伙在幫著在拉,反正沒有多少黃豆,一天也只用轉個五十轉就好。用賣驢的錢,去置了些竹炭,你說過屋中如果通風不好,會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來的圖紙做了一個煙囪,還別說,屋子裡的空氣真的好多了。」

    「雞崽兒們早已經長大了,不過還是不放心它們挨凍,所以都養在屋裡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聞,不過你也知道,我如今有個下人,所以天天打掃清洗。還算過得去。」

    「王大人倒是來過幾次圓子,說要邀我吃飯,但你說過他飲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畢竟你也知道,我是喜愛看人飲酒,尤其是喜愛看人飲醉的。」

    「半年前,在松居酒樓上,你喝醉後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歡,就是石頭記上面的那首判詞,留餘慶。前些天我將這判詞唱給老師聽了一遍,老師也很喜歡,說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其間隱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風雪甚大,寒意侵屋,我與老師對坐飲茶。笑談君事,也是頗為愜意。不知怎地,便想到數月前與你在上京同游的日子,同是一片清灑自然,感覺極為美好。彷彿眼見你見那輪明月,那座小廟,那道田壟。你從壟內狼狽無比地跑到壟外。」

    「對了,有個消息讓我很吃驚,聽說肖恩大人的遺骸被人在西山絕壁間發現了,如今雖然已經安葬,但想到你曾經與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還是告訴你一聲,以便你心安。」

    范閒看到這裡的時候,還只是覺得有些怪異地感覺,似乎那位村姑在話語裡隱著許多暗語。只是被弟弟當牛做馬的可憐生活震著了,失笑無語,沒有注意到。緊接著,又被海棠那句話弄的驚喜起來,難道對方真的肯將天一道的心法傳給自己?

    於是乎,他此時還沒有猜到海棠想傳遞過來的真實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終於從肖恩屍體被找到,苦荷談論自己,猜謎語這些字眼裡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覺。

    尤其是那句「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隱有奇趣!」

    他皺眉重看了一遍,終於將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廟田壟那句之上,這句話的出現,實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後文都不怎麼搭。這句話講的是范閒此生最狼狽的那個鏡頭,他中了春藥之後,一番折騰,提著褲子往那個小廟外面跑,其時蛙聲陣陣,田泥濕濕。

    這……應該就是海棠要告訴自己地事情。

    「從田壟內跑到田外?」

    范閒皺著眉頭,腦中靈光一閃,將明月廟前酒後這三個無用的廢詞剔開,只看最後那一句。對於范閒來說,這種字謎似乎很簡單,從田裡跑了出來,那自然是個古字。

    不,是葉字!

    ……

    ……

    蓮葉的葉,荷葉地葉……葉輕眉的葉!

    范閒滿臉震驚,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聯想到信裡那些暗語,身世之類,他馬上明白海棠要告訴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苦荷知道自己是葉家的後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地雙頰,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亂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裡的意思很明確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風報信,那說明已經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謎地苦荷,已經有了將這消息放出來的計劃,她才會急著告訴自己,讓自己早做打算。

    此時來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師是從何處來的神妙,可以判斷自己與葉家的關係,首要擺在范閒面前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局面!

    從時間上判斷,北齊方面放出自己是葉家後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飛,頂多比監察院的情報線路會慢上幾天,最遲十日之內,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會開始流傳這個消息,所有地人都會在自己的背後張大了嘴,表示著他們的震驚。

    本來按道理講,沒有人能夠拿到什麼真憑實據,沒有人能夠指實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北齊那邊頂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罷了。但范閒自己清楚,流言這種東西的殺傷力極大,事端一出,人們會因為這個流言,刻意而極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後的一些蹊蹺處,從而漸漸相信這件事實。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事實。

    人心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在沒有人想到某件事情之前,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將范閒與葉家聯繫起來,但一旦有人開了這個頭,這顆猜疑的種子就會種植於心。逐漸生根發芽,佔據心房的所有,從而將一個流言變成天下公認只不過沒有人敢說出口的認知。

    而對於當年地那些人,宮裡的那些人。與自己有利益的衝突的人們……自己是葉家後人這個事實,一定會讓他們恍然大悟,生出雲開月明之感,他們才是最相信這件事情地人。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會被對方如何利用。

    ……

    ……

    范閒的嘴唇有些干,回身在桌上端起茶壺咕噥咕噥灌了兩口。茶水是史闡立後來續了一道,所以有些燙,將他燙的一哆嗦,一愣之後狠狠地將茶壺擲到地上,嘴裡罵了幾句娘。

    砰的一聲。瓷茶壺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瓷片四處濺著。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這詭秘的身世,總有被人揭穿的那一天。而且關於葉家的這一半,他更是滿心企盼著,總有一日自己要當著全天下人的面高聲說出來——自己是葉輕眉地兒子。

    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局面。

    在范閒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行動準備之前。這個驚人的消息就會傳遍京都,從而給自己帶來不可預知地危險和強烈的衝擊,沒有人能知道會發生什麼。范閒很厭憎這種被動的感覺。更有些微微恐懼於事態第一次脫離了自己的完全控制。

    所以他才會感覺到無助的憤怒。

    他地腳從碎瓷片上踩過,表情木然地走到開著的玻理窗前,看著窗外的寒雪朔風,良久沉默無語,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終於平靜了下來,開始準備面對這一次地突發狀況。

    而此時,聽著他房裡聲音的丫頭們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被他難看的臉色嚇了一大跳。害怕的不敢進屋收拾。

    范閒搖了搖頭,揮手示意丫環們退下,重新拿起那一疊信件,準備全數毀了,依往常習慣那般雙掌一合,想將信紙揉成碎粉,不料信紙被揉成了花卷,卻也沒有碎掉。

    他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海棠來信給自己的震驚太大,以至於讓自己忘了體內真氣全無的可憐狀況。

    繞過迴廊,來到莊院裡最安靜的那個房間前,范閒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雖無真力卻有蠻力,門柱咯登一聲脆生生地斷了。

    正在屋內小意調配著藥丸的費介抬起有些疲倦的臉頰,望著學生咳道:「……出什麼事了,這麼慌張。」

    范閒看了老師一眼,直接說道:「先生,要出大事。」

    費介一驚,心想什麼事情會讓這個小怪物也如此驚慌失措?等范閒將海棠冒險傳來地消息講了一遍後,費介也馬上驚慌失措起來,搓著滿是藥粉的雙手,雜亂的頭髮一絡一絡地絞著與自己較勁,半晌說不出什麼話。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由暗中歎息一聲,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來找老師,確實不是什麼好主意,費T煉毒殺人那是宗師境界,可要說臨事決斷陰謀對敵,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我馬上下山。」

    「我馬上下山。」

    師徒二人同時開口說道,對視一眼,馬上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費介瞇著眼睛,褐色的眼眸裡殺意大作:「我去陳圓,你去找尚書大人,分頭進行。」

    是的,當局勢演變成這種情況,師徒二人同時想到在京都裡的那兩位老狐狸。范閒有些頭痛地一揖禮,便轉身吩咐屬下去安排馬車。

    便在他要離開的時候,費介忽然說道:「別怕。」

    范閒愕然回首。

    費介尖著聲音,似笑非笑陰慘慘說道:「冬傢伙別怕,十幾年前的事情不會重演,我們師徒二人毒死個幾萬人,再殺出京都去,又有誰能攔著我們?」

    范閒打了個寒顫,心想老師果然是一心朝著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沒有他那麼狠的心。

    ……

    ……

    來不及與莊院裡的那幾位姑娘打什麼招呼,只是與正在繡繡的思思打了聲招呼,范閒與費介就分乘兩輛馬車,沿著難行的山間雪路,往蒼山下行去,一路上車輪碾碎無數寒冰,捲起幾絲寒泥。

    負責護衛的侍衛分成了兩拔,六處一半的劍手隨著這兩人下了山,而高達這批虎衛卻被范閒極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傍晚時分,費介乘坐的馬車,在嚴密的防衛之下,進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宮還要華麗清貴的莊圓。

    「費老?」守門的那位老僕人看著費大人滿臉寒意地下了馬車,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功夫,圓內燈火大明,費介與輪椅上的陳萍萍沉著臉出了圓門,在眾隨侍的護衛下上了馬車。

    「入宮。」陳萍萍冷聲說道,只是這句話一說完,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柔和了起來,輕聲說道:「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們老少二人如此慌張。」

    費介搓著手驚道:「這不是大事,那什麼是大事?」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光滑的輪椅把手,嘲笑道:「你這老傢伙天天泡在藥裡,一時想不明白倒也罷了。范閒卻是讓老夫大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無礙……罷罷,小孩子,這事情在他心裡壓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難免會有些惶恐。」

    馬車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駛去,不一會兒功夫便入了城門,城門此時尚未關閉,當然,就算已經關了,監察院的院長大人要進京,連京都守備秦家也是不敢攔的。

    馬車將要到皇宮的時候,陳萍萍才睜開養神的雙眼,淡淡說道:「這不是壞事,是好事。」

    費介搖搖頭:「我不管了,我這就去院裡讓八處的人準備著。」

    宮門處傳來啟鑰的聲音,陳萍萍擁有不論時辰直入宮中敘事的獨權,地位超然。老人側耳聽著這耳熟的聲音,面無表情說道:「消息傳到京都後,先讓他們壓兩天,至少這種表面功夫要做出來讓人看看。至於范閒的身世……總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這個時機,就是最好的時機。」

    范府書房內,慶國戶部尚書范建正一邊啜著酸漿子,一邊看著身前的范閒,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總算看著你著急的模樣,為父往常總以為你的心腸是冰雪做的。」

    范閒苦笑道:「父親,這時節了還開什麼玩笑,等消息傳到京都,究竟該怎麼辦?」他望著父親的雙眼,沉默半晌後幽幽說道:「既然這麼多年一直瞞著天下人這事,想來一定是有人不願意我出現。」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輕聲說道:「可現實是你已經出現了,而且出現的非常漂亮。你與葉家的關係,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如果要選擇一個揭穿的時機,為父以為,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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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7:2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九章 知母莫若知父

    「最好的時機?」范閒一頭霧水地看著父親,但不知為何,見到父親大人如此鎮定,他的心情也輕鬆起來,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慮,自嘲一笑,將腋下的枴杖扔開,坐到了椅子上。

    「當心你的傷口。」范建搖了搖頭,不贊同的說道。

    范閒笑了笑,輕輕揉了一下胸口下方,內裡有些隱隱作痛,不過最近費先生在旁邊妙手調養,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說說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麼。」范建輕援頜下飄然長鬚,一向方正嚴肅的尚書大人,在此刻終於露出了一絲成竹在胸的瀟灑感覺。

    范閒一愣,皺眉想了半天,這才發現自己確實有些驚慌過頭,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麼呢?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隱憂,誠懇說道:「這消息如果傳開了,天下人的議論自然會異常洶湧,宮中知道了我的身世,還不知道會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以為宮中直到今天還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閒沉默了起來,知道父親說的很對,自己是葉家後人的事情,皇帝當然比誰都清楚,至於太後那邊……看上次冬至祟肉宴上的神情,估摸著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過這一對母子瞞著天下人而已。

    「他們想瞞著天下人,如今瞞不住,事情的發展總會有些變化。」范閒平靜說道:「而且,皇後知道我是葉家的後人,她會怎麼想?依父親所言,葉家與她之間可是有化不開的仇怨。」

    范建搖了搖頭。冷然說道:「皇後那處不需要考慮,這位婦人乃是有史以來勢力最弱的皇後,你需要考慮地,只是東宮太子會不會被她說動來對付你。」

    皇後的家族勢力。早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裡,就已經被慶國皇帝清除的一乾二淨,一向不顯山露水地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當然清楚皇後根本翻不出什麼動靜來。

    「太子。」范建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是聰明人,以你目前的地位權力,他只求你能保持平衡就行,哪裡還會因為當年的事情,來主動撩拔你。」

    范閒微低著頭。半晌後說出幾個字來:「長公主呢?」

    天下皆知,葉家的產業被慶國皇室收入囊中,成為了如今的內庫。當年強行徵收天下第一商。用的名義自然是很可怕的那種,比如謀逆之類。而如今忽然多出來一個傳說中的葉家遺孤,那究竟查不查當年地遺罪?

    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葉家後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斬草除根的對象。這是歷史地規矩,沒有人會躲過。

    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開後,長公主一定會利用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宮中做出相應的反應。上溯葉家產業被奪之事,依照皇家的慣常行事手法,范閒不被暗中殺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說飛黃騰達。

    當然,范閒身世地另一半也很奇妙,所以他不用擔心宮裡那對母子會對自己下殺手,甚至對方都不會將自己當成需要提防的對象,但惱火就惱火在。世人並不知曉這個事實!

    如果宮中那對母子想長久瞞著世人,就只能將范閒當作單純的葉家後人來看待,在典論地壓力下,讓范閒與內庫……甚至是監察院脫手。而對於已經結下了無數仇家的范閒來說,失去了手中的權力,實在是相當的危險。

    「長公主?」范建面上毫無情緒說道:「如果她足夠聰明,這次就會袖手旁觀,而不會出手。」

    「為什麼?」

    「因為陛下的心思。」

    范閒沉思著,漸漸明白了父親說的是什麼意思。皇上當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雖然不知道皇帝將來會怎樣安排,但至少在當下來說,他還沒有掀開桌面上絨布的打算。知曉此事後,想來皇帝與自己的反應一樣,應該是在震驚之後感到一絲憤怒與狂燥。

    皇帝與范閒,都是很喜歡掌握一切地人,所以很忌諱這種脫離控制的事情發生。所以陛下一定會非常憤火,他第一個念頭是要找出洩密的人,而如果長公主此時好死不活地借此大舉向范閒進攻,皇帝反而會大力維護范閒,並且在心中對長公主的疏遠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淡淡說道:「你如今已是監察院的提司,通過這半年來的行動,手中握有了足夠的權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論是為父,還是陳院長,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將腳下的基石打造的更牢固一些……如今的你,已經是一方重石,怎會害怕那些清風拂面?放心吧,那些風已經吹不動你了。」

    范閒沉默著,心中另有所憂。

    「自然,這人間也有天界罡風。」范建嘲諷說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宮中的態度。但是太後與陛下都知曉此事,頂多會礙於物議暫時冷你兩天。這事兒怎麼發展,終究是看陛下的態度。」

    最後,這位老謀深算的戶部尚書說道:「而經由懸空廟刺殺一事,陛下深信你之忠誠,當然會偏向於你……如今你傷勢未癒,陛下總會記著你的功勞,在這個時候,你的身世被揭出來,陛下會盡量替你考慮,不論是皇族利益,皇後太子,甚至是長公主太後的壓力……,

    「與你替陛下擋的那一劍相較,就算兩相抵銷了。」范建冷笑著說道:「所以說,這是最好的時機。宮裡這些事情,我不說你也清楚,或許再過些年頭,陛下惜你救駕的情份淡了,你也就再難利用。揭破身世只能在這幾天。早些不行,晚些……也不行。」

    最好的時機。

    范閒在心裡品著這些話裡的寒意,面上浮出一絲苦笑:「我只是擔心,這件事情會對家裡帶來什麼麻煩。」

    范家收留當年葉家遺孤?雖然這是皇帝地安排。但鬧大了之後,皇帝肯定是不會認帳,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范建緩緩閉上雙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現即隱,緩緩說道:「傻孩子,如果連你都不會動,怎麼會動為父?如果朝廷對我動手,豈不是證實了你是葉家的後人?」

    范閒睜大了眼睛,半晌後說道:「您地意思是,不論外面如何傳。我們死都不能認帳?」

    「當然。」范建含笑說道:「誰能有證據?」

    范閒歎息道:「真可惜,我本以為既然沒有什麼影響,我可以藉機……」

    「藉機替葉家翻案?」范建哈哈大聲笑了起來:「難怪你先前緊張如斯。原來是存著大心思。你這孩子啊,這世上的案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十幾年前陛下就已經替葉家翻過一次,如今這些,只是餘波罷了。」

    范閒搖搖頭,壓低聲音說道:「葉家後人這件事情。其實還真不能嚇著孩兒,只是……」他本準備說,擔心被長公主及有心飛*庫*網人從這件事情裡。猜出自己身上帶著皇家的血脈,但話臨出唇之時,忽然醒悟過來,住嘴不言。

    關於自己與皇帝的關係,范閒與父親大人從來沒有正面說過,一直以來,父子二人都很知機地沒有點破,盡量維持著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兒子想說的是什麼,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才歎了口氣:「那件事情……你還是藏在心裡吧。至於別人猜不猜的到,又有什麼關係呢?為……為父明言,陳院長只怕一直滿心歡愉地等待著這件事情的發生。等傳言來到京都後,他一定會動用手中的權力強力壓下流言,從而證實這條流言,然後等著天下人逐漸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讓天下人習慣於……你地身世流言。」

    范閒默然,知道父親的推算是極有道理的。老跛子地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強力強制葉家後人的傳言,才能讓慶國百姓相信這個傳言,這正是極高明的手法,至於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陳萍萍究竟想做什麼呢?」范閒的心情忽然間變得十分地疲倦,無力地問著父親。

    「為父不清楚。」這位一直沒有表現出過人實力與智慧的尚書大人緩緩說道:「你應該猜到,我與陳院長的想法從來都不一樣,在你地問題上,我與他較了很多年的勁。而且我沒有信任他的習慣,很奇妙的是,他似乎同樣並不信任我。相反,我和他倒對你這個孩子更信任一些。」

    他望了兒子一眼,自嘲笑道:「最終似乎還是他勝了,成功地將你拖入這團亂局之中。」他接著淡淡說道:「我甚至懷疑這件事情是不是他一手弄出來的,不然北齊人怎麼可能知道小葉子是你的母親。當然,眼下你不用擔心太多,這件事情的首尾,想來陳院長這時候已經開始入宮為你謀劃了。」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范閒忽然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對不起,父親。」

    很沒有道理的抱歉,不知道是在抱歉什麼。是在抱歉在前路的選擇上,自己終究接手了監察院,從而被迫踏上了爭權地道路,沒有如父親一樣選擇更平安的生活?還是抱歉自己離奇的身世,為范家帶來了未知的危險?抑或是替母親向「父親」表示最誠懇的歉意?

    或者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想成為您真正的兒子,只是老媽不給我這個機會。

    范尚書在猜測,是不是陳萍萍利用范閒救駕身負重傷——這最好的時機,在揭破他葉家後人的身份。與此同時,陳萍萍在重重深宮之中,也在不停猜測著,是誰忽然間折騰了這麼一件事情出來。

    政治人物,並不是很在乎那些名義上的東西,所以這兩頭老狐狸。只求范閒能過的幸福,能手握權力,並不以為范閒一定要名正言順地回歸葉家的門楣。

    「知道這件事情地,只有我。范建,范老夫人,陛下,費介。」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乾澀微尖的聲音在御書房裡響了起來,「陛下先前說,太後是在春闈後查覺此事,那一共也只有六個人,依臣看來,這六個人都不可能洩露出去。」

    皇帝緩緩轉過身來。那雙往日清湛的眸子今日火火中燒,如鷹一般銳利噬狠,一字一句說道:「都不可能洩露出去?那北齊人是怎麼知道的!」

    春闈之後。范閒監察院提司地身份暴光了,從而他成為了慶國年輕官員裡最風光的人物,尤其是馬上又要執掌內庫,這種權勢實在是有些薰天。一般的人物還猜不到什麼,但深宮之中那位皇太後。久經國事,慣見陰穢,政治上的嗅覺實在是有些敏銳。在她的強力逼問之下,皇帝終於向母親承認了,范閒就是自己的私生子。

    太後在震驚之後,終於接受了這件事實,畢竟老人家再如何痛恨當年的那位「妖女」,但對於皇家的血脈總有一絲容忍的程度。

    「也許,也許是北齊人猜到的。」陳萍萍低聲自言自語著,卻不知道猜中了最接近事實地答案。

    皇帝冷笑道:「苦荷是什麼樣的人物?北齊國師難道僅僅用猜測就敢下定論?」

    陳萍萍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長公主。嫌疑最大。」

    如果是范閒此時在一旁偷聽著,一定會大叫一個贊字!這是什麼?這就是傳說中大巧無工,大象稀聲,裸奔的構陷啊!

    太後知道范閒是葉家地後人,長公主是太後最疼的女兒,曾經反手將言冰雲賣給北齊,也曾經與北齊大家莊墨韓有過私下的交易,她與北齊太後有私下的書信來往,她往北齊的走私線路讓北齊君民不知道節省了多少銀子,她……她她,因為內庫移權地關係,對范閒恨之入骨,甚至開始使用刺客手段,只是失敗了。

    這些都是皇帝十分清楚的事實。只要細細一分析,便會發現,長公主擁有知道此事的最大可能,擁有通過北齊方面轉手曝料地最佳途徑,最關鍵的是,她擁有最大的動機。

    陳萍萍先前的這句話也極有講究,如果他是語焉不詳地暗中指出,宮中有人與北齊關係良好,從而讓皇帝自己想到遠在信陽的妹妹——而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直指中心地說出長公主的名字,皇帝也一定會小小懷疑一下他的用意。

    而他如此直接坦蕩地說出長公主的名字,直言對方嫌疑最大,便是純忠之臣的表現,只在乎自己地意見會不會對陛下有用,而不忌諱會不會讓陛下懷疑自己——這樣的表現,一向精明的皇帝,當然極其受用。

    皇帝沉默了下來,面色卻顯得有些難看,半晌之後才說道:「看來……雲睿並不知道范,不知道安之是我的骨肉。」

    如果太後將這件事情也告訴了長公主,那長公主一定不會揭破范閒的身世,因為那樣就不再是針對范閒,而是在針對陛下了。

    陳萍萍微微頜首,從陛下這句話中就知道,陛下已經相信了,長公主才是這個傳言的源頭。

    片刻之後,皇帝冷冷說道:「等著消息吧,看雲睿會不會來信。」

    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如果長公主上書宮中,以此為機,勸說陛下警惕此事,抑或直接勸皇兄殺掉范閒,滅了范家,那皇帝就會真地將兄妹之情看淡了。

    「接下來如何處理?」陳萍萍咳了兩聲,由於進宮匆忙,花白的頭髮沒有束的太緊,有些蓬亂,愈顯老態。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歎道:「朕這一生,也算風光,沒料猶在壯年,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與建哥兒,竟是找不到個完全信任的人。」

    陳萍萍微微一怔,正要說些什麼,皇帝歎息著揮手說道:「你可記得,當年太後徵收葉家用的什麼名義?」

    「謀逆。」

    「嗯。」皇帝面無表情說道:「當年你們兩個人也贊成這個提議。畢竟小葉子留下的東西,一不能亂,二不能放,在她離去之後。就只有皇室才有這種能如收攏,保護葉家這些產業繼續運轉下來。」

    「不錯。」陳萍萍平靜說道:「當初心想,既然人都已經去了,安個什麼罪名,想必她也不會介意,只是沒想到十七年後,反而變得有些棘手。」

    皇帝冷冷道:「有什麼好棘手的,旨意出自朕口,朕便將葉家平反了,這天下又有誰敢說三道四?」

    「不可。」陳萍萍斬釘截鐵地回答。似乎出乎了陛下的意料,「陛下對那孩子存著憐惜之意,但此事萬萬不可……畢竟。陛下您要考慮一下老人家的感受。」老跛子心裡明鏡似的,皇上這招雖沒名字,卻是最後地一次試探。

    皇帝知道他說的是太後,思忖少許後點了點頭,又道:「看來。你心中已有定數了。」

    陳萍萍苦笑應道:「事出突然,陛下又未曾有旨意,所以並未備著方案。」這話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本來一直就想讓范閒的身世始終被藏著,院子裡當然沒有想過這件事情。

    他話風一轉,續道:「不過並無大礙,信陽方面如果來信,請陛下嚴加訓斥,陛下再叮囑幾位皇子數句,范閒那邊讓他死不認帳,百官縱使疑惑,想必也沒有人敢就無根傳言上什麼奏章。」

    「安之不免尷尬。在朝中如何自處?」

    「一轉年,他便要遠赴江南公幹,恰好可以躲開這場議論。」陳萍萍細聲微笑道:「陛下,這事兒雖然麻煩,但此時爆了出來,時機還算不錯。讓范閒遠離京都要地,這樣拖上兩年,事情自然就淡了。」

    「能淡嗎?」皇帝瞇著眼睛說道。

    「司理理在流晶河上,人們傳說她是當年某位親王的後代,傳來傳去,除了讓那座花舫的生意好了些,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至於范閒的身世……」陳萍萍歎息著,「就讓世間多一件無傷大雅的小道新聞吧。」

    皇帝沉思良久,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報紙上還可以拿這事兒做做花邊。」陳萍萍繼續說道。

    皇帝也笑了起來。

    「只是要防著那件事情。」陳萍萍看了陛下一眼,帶著一絲悲哀之意說道。

    「皇後那裡,我會讓母後出面。」皇帝點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不能給他一個名份,朕已經對不住這個兒子。

    半月之後,京都的大街小巷裡都開始流傳一個消息,這消息裡說地是,如今在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位監察院提司,竟然是當年老葉家的後人!

    葉家因謀逆之事被查封,距今已近二十年,沒有想到原來竟然還有後人,而且竟是京都人津津樂道地小范大人,這個傳言令京都百姓們震驚之後開始興奮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傳遞著這個八卦消息,不到兩天時間,整座京都都知道了這個流言。

    如果這流言是真的,窩藏朝廷欽犯的范府,那可要倒血霉了。朝中被范閒得罪慘了的那些京官文官們,開始興奮地籌劃著攻勢,當然,在宮中沒有發話的情況下,這些官員是不大敢率自行動地,畢竟只是流言,沒有什麼證據。

    聯想到范閒進京之後寧肯捨了一代文名,也要進入監察院,還要接手滿是銅臭味的內庫,京都民眾官員們無一不在心中犯嘀咕,對於這個流言的真實程度更是相信了幾分。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宮中保持著安靜,就像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一般。而監察院卻開始行動起來,冒著被言官們罵三代祖宗的危險,八處開始在酒樓茶肆之中逮捕那些敢於傳播遙言的百姓們。

    午後的一石居,樓中的酒客們面面相覷,他們都是有些地位的人,但也沒有料到監察院八處官員,竟是毫不講理,將先前正在噴唾沫星子的兩位文士逮走了!

    從監察院的反應,人們愈發地相信,范提司……與當年的葉家一定有關係!

    監察院內,膝上蓋著祟毛毯地陳萍萍掀開黑窗簾的一角,看著街上那些噤若寒蟬的行人走過,唇角浮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知道你媽是誰,又不知道你爹是誰,怕什麼?」

    婀書友如羽真可愛……前些天胃痛的不行,一看那帖子,結果笑的胃更……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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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7:46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章 慶國人民關於葉家的集體記憶

    監察院八處官員帶走了兩位讀書人後,一石居中顯得沉默了許多,但酒壯文人膽,不一會兒功夫,又開始鬧哄哄地議論了起來,所談論的,不外乎是監察院范提司的身世流言。

    「葉家當年是謀逆的大罪,那位神秘的女主人辭世之後,所有的家產才被收入了內庫。」一人憂心忡忡說道:「如果小范大人,真是那位女主人的遺孤……我看這件事情麻煩了。」

    「謀逆?那為什麼慶余堂的掌櫃們還養的如此白胖胖?」一位眉毛極濃的書生嘲諷說道:「我看是朝廷趁著孤兒無寡母的時候,將人家產霸佔了,這下好,忽然間葉家多出來了位繼承人,我看朝廷只怕要慌了手腳。」

    「慌什麼?」

    「陛下不是有意思讓范提司去兼管內庫嗎?這內庫本就是他家的,這怎麼個管法?」

    「還內庫?」另一個冷哼道:「我看范提司馬上就要倒霉還差不多。」

    掌櫃的擦著冷汗湊了過來,說道:「幾位爺,聲音能不能小點兒?若讓監察院的爺們聽進了耳朵裡,我這小店還開不開了?」

    一石居掌櫃平日裡極少出來見客,今日卻上了樓來,幾位相熟的客人起身與他打著招呼,掌櫃一面四處照應著,一面支著耳朵將這些酒後閒言碎語聽進耳中,一石居乃是崔家的產業,最近崔家已經快要瀕臨垮塌,忽然聽得大仇家范提司……的身世傳言,崔家眾人不由暗喜。熱眼看著事態的發展。

    頭前聲稱是朝廷霸佔了葉家產業的那位年青人,果然是酒後膽大,大笑說道:「掌櫃你這是怕什麼?監察院難道還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就算他們敢,陛下也不會答應。你看昨日抓回監察院地那幾位。今天不是好端端地送了回來?只不過聊幾句閒話,又不曾觸犯慶律。」

    他身旁那人依然是憂色難去:「范提司這下可不好辦了,如果他真是葉家……後人,估摸著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

    其實這話還沒有說透,畢竟不是官身,又是在光天化日的酒樓之中,沒有誰敢將心中真正的判斷說出來,在這些人地心裡,總以為朝廷得知范閒身世之後,一是要奪其官。二……只怕就要奪其命。

    「范府怎麼辦?」那人接著歎息道:「范尚書這些年打理戶部,乃是有名的能臣,難道因為當年的風流債。也要家破人亡?」

    傳言入京之後,除了對於范閒身世的猜測之外,最為京都百姓津津樂道的,就是戶部尚書范建,當年是如何將那位神秘的葉家女主人騙到手。又是如何讓對方珠胎暗結的前話——都知道范尚書當年是流晶河上的風流高手,卻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本事,能吸引到當年天下第一商的女主人。

    不過流言傳播的過程裡。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卻是對范尚書產生了完全不一樣地感覺。當年葉家犯的是謀逆大罪,其時官階極低的范建,居然能夠將自己與那個女子生地孩子,硬生生的留活了下來,還沒有讓宮裡的人發現,甘了驚天之險養了這麼多年,這段故事,似乎就足以重新編個話本。極具流行言情小說的潛質。

    直到如今,人們似乎終於明白了,范建為什麼會將范閒留在澹州一十六年,不肯讓他入京。

    看監察院八處慌張的模樣,人們就知道,這個傳言一定有極高地準確度。只是聖天子在位,范提司終究不是陳萍萍,他無法一手遮天,也不敢將所有京都愛閒聊的人們都請去八處喝茶,終究還是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事情逐漸擴大。

    比如,昨天被抓的人,今天又被放回來,這就是明證。

    於是乎,人們不再怨恨年輕地范提司做出這樣大忌諱的封言路事情,反而對於這個前途未卜「生死難知」的年輕官員,感到了一絲同情,畢竟范閒這兩年在慶國獲取了極好的名聲,不論是域內域外,也為朝廷掙了太多的臉面,一想到他馬上就要倒霉了,百姓士子們在感情上還是有些傾向的,尤其是想到他的母親,當年似乎也是因為一樁莫須有的謀逆案消失無蹤。

    「葉家?哪個葉家啊?」

    這時候,酒樓裡,忽然有一位年輕小伙子傻乎乎地問道,他已經聽了半天,卻始終不清楚,與小范大人有關的葉家,究竟是什麼來歷。畢竟當年地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時光如水,讓慶國的太多人都快忘了那個金光閃閃的名字。

    「葉家都不知道?」年長一些的人們開始輕蔑地笑了出來,果然是些鬍子沒長齊的小子,連當年威名赫赫的葉家都不知道,都覺得有必要給對方上一堂課。

    「葉家,就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商。」中年人悠然神往道:「就是那個做出玻璃來當銀子賣的葉家。」

    有人表示反對,認為這個側重點沒有說清楚:「葉家,就是那個做出肥皂、香水的葉家,喔,香水已經停產十來年了,估計你也沒福聞過。」

    「就是唯一能做出烈酒的葉家。」

    又有人補充道:「就是當年提供朝廷一大部分軍械的葉家。」

    「知道內庫不?知道咱大慶朝每年花的這麼多銀子打哪來的不?」中年人恥笑道:「就是內庫從北齊,從東夷,甚至從海上掙來的。而內庫是什麼?不就是當年老葉家的產業!」

    提問的年輕小伙子瞠目結舌,張大了嘴巴說道:「天啦,居然這麼厲害。」

    那位膽子最大,直指朝廷陰奪家產的書生搖頭冷笑道:「葉家如果只是商人,哪裡能發展到當年那等規模?如果她僅僅是位商人。又怎麼會被……給滅了?」

    中年人好奇道:「噢,莫非兄台知道什麼消息?」

    「葉家……」書生搖頭晃腦歎息道:「據說與監察院關係匪淺,監察院初設之時,聽說一應進項都是由葉家提供的。當然,這也只是傳說。

    中年人沉吟少許後,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向四周說道:「諸位,你們可記得監察院門口那座石碑?」

    眾人點了點頭,忽然間面色一變,想到了什麼,齊齊驚呼起來,說道:「難道那段話……那個叫葉輕眉的,就是葉家地女主人!」

    書生也是面色微變。歎道:「難怪,難怪……難怪小范大人寧肯捨了清貴文名,不惜污了己身。偏要進監察院做事,只怕他很清楚此事。噫……」他驚訝道:「冬范大人起初暗為監察院提司,這事兒一直透著分古怪,難道陳院長他早就知道了……」

    話還沒說完,中年人已是惶急無比地端了個酒杯塞到他嘴邊。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書生一愣之後,也是猶自後怕。慶國民風純樸直朗,百姓士子們不怎麼害怕百官。也不怎麼害怕小范大人,不然怎麼敢在酒樓上大談他的八卦,唯獨對於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卻是人人懼之如鬼,不敢多談。

    酒樓裡終於真正地安靜了下來,眾人開始飲酒食菜,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著角落裡發出一聲驚喜的聲音。

    眾人一驚,扭頭望去。發現正是先前不知道葉家光輝歷史的那位年輕小哥,只見他站起身來,興奮無比,手舞足蹈說道:「我想起來葉家了,我想起來了,葉家,就是做二踢腳的那個葉家!」

    眾人哈哈一笑,不再理會。

    其實對於慶國的大多數百姓來說,葉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古紙堆裡的名詞,沒有人會刻意在記憶當中保留她的存在,就連這一石居酒樓上侃侃而談的眾人,如果放在兩天之前,也許都不會記得葉家給慶國帶來的諸多改變。只是范提司乃是葉家後人的傳言入京之後,眾人談論太多,這才逐漸喚醒了他們沉睡之中地記憶,才開始回憶起葉家出現之後的慶國,似乎與葉家出現之前的慶國,有太多太多地不一樣……

    也許只是哪位府上小姐開始懷念香水的味道,也許只是城門守弈洗澡時記起了肥皂的妙用,也許只是一位軍人看著手中的弩箭發呆,也許正在北方上京的商人用綢布仔細擦拭著玻璃馬,也許一位詩人大灌烈酒心中生出無窮快意,也許是那位監察院地老人掀開黑布看著世間的一切,也許只是一個年輕人記起了孩童時放的第一個爆竹。

    總而言之,因為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人們開始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開始想起葉家。

    范閒走出門外,迎著冬天難得的暖陽,伸了一個懶腰,面上浮出清爽的笑容。因為這件事情,他不方便再回蒼山了,依照父親的意思,范府上下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就這樣淡然地注視著一切,迎接著四周的竊竊私語。

    鄧子越走了過來,將今日的院報,以及啟年小組私下的情報遞給他。范閒就著陽光略略看了一遍,問道:「關於那個傳言,京中百官有沒有什麼動靜。」

    鄧子越用餘光偷瞧著提司大人那張鎮靜的面容,心中好生佩服,發生了這麼大地事情,居然還這麼沉得住氣,難道大人就不怕宮中馬上派人來捕你嗎?他是不知道范閒在蒼山上的焦慮模樣,不免更高看了大人一層。

    在初始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鄧子越以及監察院內的所有官員,與一般的百姓同樣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但稍一思琢,眾人便發現這個傳言雖沒證據,但和范提司入京後的所作所為一襯,很能讓人相信——如果不是葉家的後人,院長大人為什麼會如此疼愛提司?如果不是葉家的後人,范尚書為什麼會一力籌劃著讓自己的兒子去接手內庫這個燙手地餑餑?

    「沒有什麼大動靜。」鄧子越被圓上的陽光一晃眼,才從走神裡醒了過來。告了聲罪後說道:「各府上的消息很清楚,都察院那邊已經在暗中聯絡,不過上次他們吃了一個大虧,這次似乎有些謹慎。反而是別的幾部之中。有些官員開始蠢蠢欲動,不過傳言畢竟是傳言,沒有真憑實據,他們也不敢寫奏章說什麼,一切都還是在暗中。」

    范閒問道:「是東宮?」

    鄧子越搖了搖頭:「與東宮交好地官員還在觀望,不過……昨天有幾位大臣夫人入宮拜見了皇後,她們回府之後,那幾位大臣私下也見了面,至於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皇後?」范閒皺了眉頭。歎了口氣,心想自己還來不及去找對方麻煩,難道對方就要主動找上門來?皇後自然會暴跳如雷。太後又是什麼想法?

    直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手頭上能用的力量,除了五竹叔和那張最後的底牌之外,其餘的,都不怎麼保險。如今這局面。就算仗著皇帝對自己的信任,陳萍萍與父親的謀劃安然渡過,可是以後呢?事態總是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才會放心的。

    ……

    ……

    皇宮含光殿內,皇後滿臉淚痕地坐在太後的床邊,手中握著那位老婦人的手,淒淒慘慘說道:「姑母,你可要為孩兒做主啊。」

    太後歎息了一聲,說道:「怎麼做這個主?」

    皇後咬牙切齒說道:「我往常便瞧著范閒有些心驚肉跳,如今終於知道,原來他是那個妖女的兒子!皇上……皇上他好狠心,居然瞞了我這麼久。居然那個妖女還有後人!」

    太後摸了摸皇後凌亂地頭髮,安慰說道:「都已經過去這麼久的事情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那小子你也見過,皇上也不可能給他什麼名份,你爭來爭去,又能爭出個什麼所以然?」

    此時含光殿內一片安靜,除了洪老太監似睡非睡地守在門口外,所有的太監宮女離這座宮殿都離的極遠。

    「想開?」皇後泫然欲泣,眼角的皺紋現了出來,「姑母,難道你忘了孩兒的父親?那可是您地兄弟啊,雖然皇上他一直不肯說,但哪有猜不到的原因?不就是為了當年殺死那個妖女的事情,他一直記恨在心嗎?」

    一聽皇後說了這句話,太後地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勉力從床上坐著,厲聲說道:「住嘴!這宮裡你應該叫我母後,而不是姑母!當年的事情你還有臉說,你不知道吃哪門子的飛醋,居然唆使自己的父親去做那等樣的事情,殺人絕戶啊……皇上數月前才告訴哀家知道,如果不是范建家裡人知機的快,捨了幾十條人命,你不止要殺了那女的,還要把……范閒給殺了!」

    太後將臉湊近了皇後,冷酷無比說道:「不要忘記,范閒雖然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但他骨子裡流的,卻是皇上地血!不論他身在何處,他總是咱們天家的血肉,你想殺死他,也得問問哀家是什麼意思。」

    皇後心裡打了個寒顫,湧出無窮的懼意,癡呆一般看著太後那張正義凜然的臉,心想當初殺進太平別院,難道不是您老人家默許的嗎?怎麼這時候卻不肯承認了呢?

    似乎猜到皇後在想什麼,太後面色稍霽,淡淡說道:「有些事情,不能說的就一定不要說,帶進土裡去吧。」

    皇後怒意充斥著眼眸,一聲不響地看著太後,極為無禮說道:「原來……原來堂堂太後,也怕自己的兒子。」

    太後寒芒一般的目光盯著皇後的臉,一字一句說道:「不是怕,是愛,哀家不捨得再看著皇上如當年一般悲痛欲絕,更不願意再出一次京都流血夜……皇室血脈本就單薄,王公貴族們更已折損大半,再也禁不起這等折騰了。」

    皇後呆坐半晌,忽然神經質一般吃吃笑了起來:「禁不起折騰?我那可憐的父親,您那可憐的兄弟,就這麼白白死了?范閒是葉妖女的兒子……朝廷卻不給個說法?就這樣任由朝野議論著?葉家是什麼?葉家的罪名可是謀逆……難道你就不擔心皇家的顏面全都丟光?」

    太後緩緩說道:「你累了,去歇息吧,至於范閒……誰說他是葉姑娘的兒子?哀家根本不信,至於這天下愚民百姓們,愛說就說去吧。」

    皇後終於絕望了,百鳳裙袖內的雙手緊緊攥著手帕,強自站起身來對太後行了一禮,便轉身往含光殿外走去。

    將要走到殿門的時候,太後寒惻惻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說最近有些大臣夫人時常到你宮裡坐?馬上要到年節,宮裡的事情多了起來,你乃是統領六宮的國母,不要總操心宮外的事情……就這樣,去吧。」

    皇後反身再行一禮,唇角帶著一絲冷漠的笑意,告辭而去。

    「去看著她,這些年她的脾氣愈發古怪了。」太後坐在床上,顫抖的手勉強將發上的銀絲攏到了一處,吩咐身前的洪老太監,「別讓這些事情煩著皇上的心。」

    洪老太監應了聲是,便如鬼魅一般離開了含光殿。殿門吱呀一聲,得了吩咐的太監宮女們趕緊入殿侍侯著太後老人家。

    宮女拿著梳子的小手緩慢而小心地在那片銀髮上移動著。

    太後忽然冷哼了一聲,一掌拍在了桌上。梳頭宮女被這聲音驚的手一抖,扯落了幾絲銀髮,她看著梳子上的髮絲,嚇的魂飛膽喪,想也未想就跪了下去,連連磕頭,不敢說什麼。

    「起來吧。」太後半閉著雙眼,說道:「哀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老怪物。」

    她強行壓制下心頭的憤怒,卻是許久不能平靜。皇帝來請她壓制皇後,是因為在京都流血夜後,相關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皇後才知道當年葉家那個姑娘與皇帝之間的真實關係,也只有皇後才知道范閒的真實身世,如果任由皇後亂來,不知道那幾個皇子嚇死之後再醒轉回來,會接著做出什麼事情。

    一想到葉家,太後的太陽穴處開始一鼓一鼓的跳動,一道辛辣的痛楚開始染開——太後一直認為當年葉家的那個女人,是會纏繞著慶國皇室無數年的一道魔咒,沒有想到果然印了這個想法,她居然給皇上留了個孩子!

    太後有足夠的能力來應對這件事情,不然當年葉家也不會覆滅,當年的事情給老婦人留下的印象也足夠惡劣,當她從皇帝的嘴裡得知真相之後,一想到范閒的母親姓葉,頭顱便開始火辣辣的痛,所以范閒數次入宮,她都避而不見,因為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夠表現出一位太後應有的慈祥。

    在如何處理范閒的問題上,她與皇後的想法卻有著天差地別,對於皇後來說,范閒首先是葉家女子、生死仇敵的兒子,但在太後看來,就算那個葉家女子再有千般不是,萬般罪過,孽壞朝綱……但她生的兒子,畢竟是天家的血脈,是自己的親孫子。

    深夜,在確認了洪老太監已經回到了含光殿外的小屋後,臉色蒼白的皇後輕咬嘴唇,向自己貼身的宮女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功夫,那位最近表現一直比較沉穩,沒有犯過什麼錯誤的東宮太子來到了她的身前,行禮問安。

    不知道皇後在說些什麼,只聽著她壓低了的聲音越來越急,而太子卻是一直在搖著頭。

    母子相對無言,半晌之後,太子才輕聲安慰道:「母後,就算范閒是葉家後人,又能如何?不過一商賈罷了。」

    「商賈?」皇後冷笑道:「你以為那個女人是尋常商人嗎?她是顆妖星!」

    皇後盯著太子,寒聲說道:「范閒,是你父親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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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8:2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一章 猜出花兒來也就是那樣

    深夜的皇宮之中,一片凶險的安寧。

    聽著皇後的話,太子險些一跤跌坐到地上,滿臉的震驚,吃吃囈囈道:「母親,您在胡說些什麼?」

    皇後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後輕聲說道:「范閒,是你父皇與葉家妖女生出來的孽種。」

    東宮太子連連搖頭,怎樣也不能接受這個突發的狀況,頭搖的太久甚至有些暈了,才無神地坐回床邊,訥訥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一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個弟弟自幼流落在民間,太子便感覺人生真的很奇妙,更何況這位弟弟還時常在京中能夠見到,名聲比自己這個太子還要大,手中的……權力似乎比自己也不會小。

    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也許是自我安慰,也許是自我減壓,呵呵傻笑道:「原來本宮還有這麼一位弟弟。」

    皇後像看癡呆兒一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太子面上一熱,窘迫之餘壓低聲音吼道:「那又如何?本宮與他交情向來不錯,更何況他出身不正,總是不能入宮,對我又構不成什麼威脅。」

    「對殿下您構不成威脅?」

    皇後冷笑說道:「你不要忘記,他的母親之死,與你這可憐的母後脫不了關係,難道你以為他會眼睜睜看著你坐上皇位?就算他有這等度量不來報仇,難道他就不怕你登基之後,再來對付他?」

    「范閒,就算為了自保。也不可能讓你登基。」皇後的聲音,就像是宮殿裡催命的符咒,「所以乾兒,你要做好準備。當然。這麼要害的消息,你可不能隨處說去,最緊要不能讓宮裡你那幾個兄弟知道范閒地身世,不然萬一老大老二他們幾個……」

    太子明白母後的意思,聲音變得有些飄忽:「難怪外面一直傳范閒是葉家後人,父皇卻始終沒有拿出處治的法子,原來……其中另有隱情,不過母後,如果父皇依然如以往一般寵著他,他又有范家和陳院長撐腰。孩兒也不好輕易動他。」

    皇後的丹鳳眼裡透著冰寒地味道:「如今自然不能動他,咱們的力量太弱,這宮裡沒人肯幫咱們。所以你先虛與委蛇著,但你可千萬別信,你這個野路子弟弟,會對你存什麼好心思。熬著吧,打今天起。你就老老實實地熬著,什麼多餘的事情也別做……春闈案後,你說的對。什麼權力,都不如你父皇的喜愛來的要緊,只要皇上依然信任你,范閒他也不敢動什麼。咱們熬到將來……總會有法子的。」

    太子默然無語,心中對於母後的想法卻有些不以為然。

    ……

    ……

    天亮了。

    在粥鋪裡繼續說范府葉家八卦的人們在繼續著,監視著百官動向的監察院一處在警惕著,范府滿門上下在惶恐之餘假裝鎮定著。皇帝在頭痛,太後也在頭痛,范尚書提早來到戶部衙門。面色如昨,談笑風生,並無異樣。陳萍萍沒有回陳圓,留在了監察院,用那雙有些昏濁地雙眼注視著京都發生的一切。

    街上傳來刷刷的掃地聲,范閒按費先生地方子在按時服藥,手裡拿著那本無名功訣發呆,上卷他早就已經練完了,下卷卻是一直沒有尋到法子,尤其是眼下真氣全散,經脈千瘡百孔的情況下,他不敢依著下卷的敘述強行調動真氣。

    關於身世那件事情,范閒的心態已經平穩了下來,天要下雨,娘沒嫁人,未婚生子,由她去吧,反正這事兒輪不到自己來負責任。

    如果宮裡對母親的忌憚真地如此強烈,連自己這個穿越福康安都不肯容留,那自己還理會什麼?大不了就是一場廝殺罷了。如果皇命臨頭時,自己指使不動監察院、啟年小組,又是真氣全無,事情到了最危險的地步,就別怪自己聽從老師的意思,違背老媽地意思,開始藥水噴蚊蟲,用毒藥破開一條血路!大刀砍螞蟻,用重狙崩他幾個宗師!

    葉流雲不在京中,軍隊對於極少數人很難發力,他想像不出來,誰能留住這樣一個變態的組合——在這時候,范閒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開始逐漸感受到了一點點,當年那個叫葉輕眉的小女生,帶著瞎子叔和那個箱子,與整個天下為敵的氣氛。

    有點小小緊張,有點小小興奮。

    當然,能不發展到這一步是最好的,畢竟自己還要考慮范府的利益,父親妹妹妻子這些人的安全,還要考慮許多與自己交好的人地生死,圖窮匕現,只是最後一招,能夠保持當前的穩定,才是范閒最迫切的需要。

    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而那些事情,必須依靠目前的權力與地位。

    接連兩日沒有人來範府拜訪,就算與范家關係最親近的人,也不會選擇在這種風口浪尖時前來打探消息,很令人奇怪的是,靖王也沒有來,據啟年小組暗中回報的消息,這位花農王爺不知因何感慨,丟了花鋤,棄了糞糞桶,只在府上倚欄飲酒,老淚縱橫,似有所感。

    與范閒交好的那些官員們,包括辛其物、任少安這些少卿派在內,都在小心翼翼地觀看著,等待著朝廷針對這次流言,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做出任何表態。

    宮中。

    寧才人穿著一身極合身的衣衫,正在冬日暖陽之下繞著那棵枯乾大樹繞著圈,這是她許多年來的習慣,這位當年的東夷女俘,如今的宮中貴人,始終是閒不下來。

    不知道繞了多久。在一旁安靜侍立著地大皇子終於忍不住了,歎息道:「母親,究竟有什麼事情?」

    皇子在宮外自有府邸,更何況大皇子因為西征之功。已經成為了皇子當中第一位親王,自然不能再住在皇宮裡。皇室規矩多,就算他要入宮拜見母親,中間的規矩也是有些複雜。今日寧才人用了些手段,跳過許多障礙,直接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召進宮來,卻是一直繞著樹發怔。

    大皇子明知道母親肯定有要緊事要交待自己,不然一定不會如此引人注目地壞了規矩,只是……他在心裡想著,難道和最近鬧的最凶地那個傳聞有關?

    「聽說了吧?范閒的身世。」寧才人終於停了下來。自手腕間抽出一方素帕胡亂揩拭了一下額上的汗珠,面色一片嚴肅。

    大皇子心想果然是此事,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杯溫茶到她的手上。點頭應道:「孩兒知道此事,不過事出突然,又無實據,看父皇和太後祖母的意思,是斷不會信這些小人造謠的。孩兒也是不信。」

    寧才人看著自己的兒子,冷笑道:「不信?我看這天底下都開始信了!」她忽然氣鼓鼓地一拍石桌,恨聲說道:「院長大人這次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竟然會大力壓制這道傳言,難道不知道,這樣反而會讓別人相信這件事?這讓范閒怎麼辦?」

    「范閒?」她忽然有些走神,半晌之後才清朗歎道:「原來……她還有個兒子,原來就是范閒。」

    大皇子當然清楚母親說的她的是誰,自然是那位當年於慶國隱放光芒,最後慘淡收場的葉家女主人。他猜忖著母親地意思,試探著說道:「您的意思是?」

    寧才人雙眉一橫,不怒自威。凜然說道:「我們東夷之人,最講究恩怨分明!范閒身世被揭,不論陛下還念不念葉家當年的功勞,東宮裡那位……肯定是容不得他,你給我聽好了!」

    大皇子在外人面前,乃是位驍勇善戰地名將,是位壯猛好漢,但在寧才人面前,就像順服無比的小貓,下意識裡雙腳一併,像個小兵一樣立於母親身前,沉聲道:「請母親訓下。」

    「若事有不協……」寧才人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悍意,「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范閒的性命!」

    大皇子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對於母親的意思,他從來沒有違逆過,只是心中依然有些疑惑,他知道母親當年在京都流血夜一事當中,曾經扮演過某種角色,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對范閒如此回護,竟是命自己要緊時,可以動用手下兵馬……這和造反也沒什麼差別了。

    「如果沒有陳院長救命,當年我根本沒可能從北邊山水間,跟著陛下回來。」寧才人冷漠說著當年的事情,「這件事情你是知道地,可是就算我活著回到京都,迎接我的,依然只是宮中的一道縊令……我是東夷地女俘,當時沒有人知道我已經懷上了你。當年如果不是葉家姑娘發話,你,我,如今早已是兩條遊魂。」

    寧才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范閒的母親,救了你我母子兩條性命,當年她出事的時候,你還小,我根本沒有任何力量……但如今不同,你手中既然有了些力量,就一定要保住范閒的性命。」

    庭院裡一片安靜,冬日的陽光疏疏淡淡地灑了下來,照在這一對真率純真、快意恩仇的另類皇族母子身上。

    「如果父皇不能容範閒。」大皇子輕聲說道:「我雖掌著禁軍,只怕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也罷,大不了還對方這條命。」

    「沒有這麼可怕,你馬上就是要成親的人了,我怎麼忍心讓你去冒險。」寧才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陛下的態度,你不用考慮,只是盯著東宮那邊。」

    大皇子心中似有所動,馬上想到了某個問題,他雖是疏朗心性之人,卻不是愚魯之輩,半晌之後震驚說道:「如果只是葉家後人,父皇斷不肯留下范閒,而看這幾天地動向……只有一個可能!」

    寧才人似笑非笑道:「終於猜出來了?娘也是這般想的,能讓陛下不追究當年所謂的謀逆之事。甚至連太後老祖宗都保持沉默,只有一個解釋,范閒飛庫網不僅僅是葉家姑娘地兒子,也是……他自己的兒子。換句話說,范閒,就是世人從來不知道的一位皇子,是你的兄弟。」

    大皇子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雙拳緊握,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半晌之後才遲疑說道:「難道……范閒真是父皇地兒子?那范尚書呢?……如果這些都是真的,為什麼父皇當年要將范閒送到澹州?」

    寧才人冷笑道:「當年?當年的事情誰能完全清楚,不要忘記范閒的母親,可是讓宮裡最有力量的那兩位婦人恨到了骨頭裡。」

    大皇子眨了眨雙眼。有些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母親的嘴裡聽到的,在心中思忖良久,說道:「如果母親都能猜到范閒的真正身世。我看宮外或許早就已經傳開了。」

    「猜到就猜到吧。」寧才人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英氣十足說道:「說不定這是院長大人願意見到的,說不定整出這些事來,是他老人家在替皇上分憂解難,畢竟陛下大概也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這個兒子。」

    皇帝怎樣處治范閒?這是最近這些天京都官員百姓們最關心地問題。如果傳言是真,范閒只有被索入獄一條出路。如果傳言是假,宮中也應該透過某種方式。比如封賞,比如口頭慰勉之類的來消除影響。

    傳言越傳越離奇,而監察院的反應,范府地安靜,似乎都在證實著這條傳言,范閒,就是當年葉家女主人的遺孤,問題是:宮中一直沒有派人來抓他!

    這事情就變得相當有趣了。

    陛下保持著沉默,宮中保持著沉默。人們糊塗之餘,開始猜測不止。朝官們本來都保持著聰明的平靜,就連都察院御史們也只是小心翼翼上了幾封奏章,講述了一下京中流言,但陛下留中不發,官員也無可奈何。

    這種猜測,隨著一位膽大智商低的官員跳將出來,惹出了朝堂之上的一陣風波後,終於達到了峰值。

    這位官員姓毛名閱良,乃是禮科給事中,負責審閱奏章,辯駁矯正出言不當者。這位糊塗官員本性粗直,一心嚮往聖人圓滿之治,最見不得任何於朝廷顏面有損之事。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在京都流傳起來後,毛閱良完全傻到極點的忽略了同僚們的沉默,直愣愣地當朝進言,請陛下下旨訓斥這等不實傳言,還范提司大人一個清白名聲。

    朝堂之上,皇帝只是淡淡道了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愚民好事,眾卿何須混雜其中,失了體面分寸。」

    誰知毛閱良卻是不依不饒,硬說流言對范提司官聲有損,若流言為假,則應朝廷明文駁斥,若流言為真,則應依慶律追究范提司隱瞞朝廷、私入朝堂之罪,范府勾結賊人,心存不軌之罪。

    即便這些流言荒誕不可信,但至少陛下為了朝廷顏面考慮,也應讓兩位范大人自辯一二,而且小范大人已經不適合再繼續擔任監察院提司一職,至於內庫……

    這番糊塗混帳話還沒有說完,陛下已經是大怒離座,吩咐侍衛將毛閱良叉了出去,痛打了二十廷杖,如果不是最後太後出面求情,只怕這位傻到極點地六科給事中,竟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沒有人知道,這位六科給事中身後的信陽背景,也沒有人知道,陛下最後的怒意,來自於太後出面保人。

    對於皇帝來說,他最忌憚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妹妹與自己的兒子們聯合起來,當此局勢,一代雄主冷漠乃至強蠻地做出了反應,硬生生保留住了范閒的一應官職與爵位,這是一種姿態,一種雄獅守護領地的姿態。

    但慶國的官民們並不知道宮裡地問題,廷杖之事一出,京都震驚!聯想到上次都察院上次彈劾范閒,也被慘打了一頓廷杖,人們重新注意到,范閒這些年所獲得的無上聖眷。實在是連幾位皇子都比不上!

    再聯想到陛下對於這件事情的含糊態度,人們開始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人類的想像力有時極其貧乏。有時卻又無比豐富,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開始不受控制地逐漸滑向某些人最不喜歡看到的方向。至於這些猜測的背後,有沒有那位坐著輪椅老人的陰暗身影,就不得而知。

    總之,在第一個爆炸性地消息傳遍京都之後不久,第二個爆炸性的消息又開始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中流傳,只不過百姓官員們談起這個消息來要顯得更神秘,更小心翼,更亢奮無比。

    「請問您知道嗎?小范大人。是咱大慶朝皇帝……的私生子。」

    「那是,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

    「您見過陛下龍顏?」

    「這個……猜的。不過老實說,小范大人天縱奇才。文武雙全,詩才驚艷天下,聲名無遠弗屆,如此人物……也真只有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才能生的出來。」

    「那是那是。」

    「不過……范尚書就……這個……這個。」

    「唉,尚書大人可憐。也怪范老爺的名兒沒取好。」

    信陽離宮之中,長公主輕輕畫著柳眉,唇角帶著一絲自嘲的微笑。這位一向自命算無遺策地奇妙女子。在這接連兩番的流言之下,終於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她地皇帝哥哥一定開始懷疑她的想法了,而那個叫范閒的小東西……

    「袁先生,本宮沒有聽你的意見,錯了。」長公主輕輕抿了一下唇紙,淡淡說道。

    「小范大人身世之奇,實在出人意料,頭一椿傳言便已經足以震驚天下。誰也沒有想到還會有第二波。」

    如今與黃毅一般,成為信陽方面首席謀士的袁宏道緩緩說道:「屬下當初勸公主暫且隱忍,便是覺得范閒是葉家後人地消息來的有些古怪,但沒料到這消息之後,是這個令人震驚的猜測。事情發生地太突然,峰頭轉的太快,我們一時應對失措,實非戰之罪,乃天意也。」

    長公主如今失去了崔家,利益方面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真正開始覺查出那位好女婿的能力,惱怒之餘,再難保持當初居高臨下的冷靜,而她後手的反應卻有些為時過晚,甚至是毫無作用,所以當第一個傳言進入她耳朵後,她未加思索,甚至不顧袁宏道的強力反對,決定利用此事,將范閒拉下馬來。

    只是信陽京都兩地聯繫不便,她想藉著太後的嘴與那名看似愚蠢的六科給事中,先逼著皇帝將范閒地職位奪了,沒料到馬上便收到了第二個消息!

    范閒是陛下的私生子?

    這個消息別人或許還用猜,但長公主在聽到之後的第一時間內就相信了,開始暗中嘲笑自己的愚蠢,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有看明白,白白浪費了一個在朝中的棋子,用了一絲母後對自己的情份,最失敗的是,反而觸了皇帝陛下的逆鱗,平白無故讓范閒就這樣輕輕巧巧地重新站住了腳!

    一思及此,內心的自嘲與後悔,便像毒蛇一樣咬噬著這位慶國最美婦人的心。

    「葉輕眉……」她的頭開始痛起來,像呻吟一般自言自語道:「我這一生,難道永遠都及不上你,甚至連你的兒子,都可以這麼輕易地打敗我?」

    京都入夜。

    許久沒有出現的五竹,蒙著那塊黑布,沉默地出現在了范府後方的一條小巷之中。

    巷子盡頭是一個面鋪,面鋪上油燈如豆,在寒風中瑟縮著,一名穿著尋常布衣的漢子正坐在鋪外的長凳上。

    凳上的漢子身前沒有麵碗,他衣衫單薄,似不畏寒,面容平靜到了一種怪異的程度,似乎像是天生就沒有什麼表情,還有那一雙冷漠無情的雙眼,似乎能夠看透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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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8:53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二章 布衣宗師的宗師戰

    五竹微微低頭,任由夜間寒風吹拂著眼上的黑布,那只穩定而恐怖的右手,緩緩握住了腰側的鐵釬把手,一步,一步,向著面鋪那方踏了過去。

    面鋪裡那漢子身上的衣服材料是粗布所做,土黃色,半截袖,不厚,正是京都南邊河碼頭上苦力們的打扮,並無一絲出奇處。他眨了眨眼,眼中的冷漠沒有半絲變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一絲動容,只是隨著五竹的踏步之聲,從長凳上緩緩站了起來。

    布衣漢子的手中拿著一把刀,直刀,他一揮手,刀鋒呼嘯著橫劈了出去——直刀落在那位垂垂老矣,佝著身子正在挑著麵條的店老闆頸上,面鋪老闆的頸處嗤的一響,頸處鮮血一濺,分毫不差地盡數傾入煮麵的鍋中!

    緊接著,面老闆的頭顱喀嚓一聲響,就像是秋日樹頭沉甸甸的果實一樣,脫離了枝頭,摔入了麵湯之中,啪的一聲,蕩起幾道滾燙而血腥的湯水。

    毫無先兆,毫無道理,異常冷血與穩定的出手,面鋪老闆身首異處,湯中蒼老的頭顱上下浮動,麵湯已經被染成了昏紅之色。在那盞在冬夜裡時刻可能熄滅的油燈映照下,這場景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怕與詭異。

    五竹此時站在這位布衣漢子身前三丈的距離,露面黑布外面的半邊臉紋絲不動,似乎根本不在意對方剛剛在自己的面前,殺死了一名無辜的面老闆。

    「你從南方來。」瞎子的聲音總是這樣地單調,缺乏節奏感。

    布衣漢子緩緩收回直刀,那雙冷漠的眼睛。注視著五竹,雖然他的眼睛與表情都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但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他已經進入了一種極為警惕的情緒中。

    「例行巡查。」布衣用很單薄地語氣說道。「找你回去。」

    五竹說道:「你來殺范閒。」

    布衣漢子說道:「你故意放出的消息。」

    「因為我在南方沒有找到你,只好用這個方法逼你現身。」五竹冷漠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你知道范閒是她的後人,當然會趕來京都殺他。」

    布衣漢子的眉毛有些奇怪地動了動,似乎是想表示一種詫異與不理解,但很明顯他的表情有些生硬,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那兩抹眉毛就像是兩個小蟲子一樣扭動著。

    「你知道原因,所以你讓我來。」

    ……

    ……

    為什麼這位布衣漢子知道范閒是葉輕眉兒子之後。就一定會進京都來殺他?從五竹與這位布衣漢子的對話當中,可以很明顯地知道,兩個人彼此都認識。

    而且五竹知道對方一旦知曉范閒身世後。會不惜一切入京殺人,所以專門等在范府之外。如此看來,最近京中的這場風波,也許只是五竹通過假意漏算,暗中點醒苦荷。以便從遙遠的北齊來揭破范閒的身世,還能夠不留半絲痕跡。

    如果瞎子叔有構織這樣一個完美計劃的能力——那麼他做這一切地唯一目的,就只是為了吸引這位布衣漢子來到京都。

    布衣漢子究竟是什麼人?

    數月之前的慶國南方海岸線上。出現了一個沒有名字地人,他四處尋找著一個瞎子,而當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之時,他會很乾脆的殺死所有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沒有理由,不問原因。

    他,正是范閒與言冰雲一直念念不忘的南疆連環殺手。

    當刑部一籌莫展之時,監察院終於開始調查這些古怪而離奇地命案,但每當監察院高手追蹤到這個無名之人時。便會被對方反首回噬,毫不留情地盡數殺乾淨。所以直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人知道這位無名之人長的什麼模樣。言冰雲曾經想過向范閒借兵,借虎衛南下,為的也正是此人。

    他剛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似乎還不大習慣這個世界地行為方式與準則,所以才會很沒必要地殺了太多人,直到後來,他漸漸明白了更多的東西,於是將散亂的頭髮結著了最尋常的髮髻,將赤著的雙足套入了家居必備的草鞋,選擇了一把慶國武人常配的直刀,同時,換上了最不易引人察覺的粗質布衣。

    ……

    ……

    五竹往前踏了一步,離麵攤更近了一分,微低著頭說道:「我去南方找你,沒有找到。」

    布衣漢子說了一句很費解的話:「我在南方找你,也沒有找到。」

    五竹地腳是赤裸著的,布衣漢子的腳上穿著草鞋。五竹的頭髮被緊緊地束在腦後,一動不動,布衣漢子的頭髮束成髮髻,略高一些。

    兩個人身上的氣息味道極其相似,雖然衣著面貌不同,但能夠區分二人的,似乎只有這樣兩個特點。身上透著的氣息,讓人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無情的殺人機器,卻又像是兩個潛藏在黑夜之中的獵人,明明在互相找尋,卻很在乎誰先找到誰。

    他們要求只能自己首先找到對方,而不能讓自己被對方找到,雖然這看上去並沒什麼差別,但就像是獵人與傷虎之間的殊死搏鬥,誰掌握了先機,誰才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告訴你,我在南方。」五竹說道。

    布衣漢子沒有回答他的說話,直接說道:「不能留下痕跡。」

    五竹說道:「她已經留下太多痕跡。你回神廟,我不殺你。」

    布衣漢子似乎覺得五竹的話相當費解,與自己一向信奉的道理有極大的衝突,那雙冷漠而冰雪一般透亮地雙眼裡。閃過一絲怪異的神情,這種神情極少在世人眼中看見。

    「你跟我回。」布衣的語調依然那樣沒有什麼波動。

    五竹的聲音卻比對方要更有生氣一些:「我忘了一些事情,等我想起來。」

    這兩人地對話,一直在用一種很奇怪的韻律進行著。而且如果多加注意,就會發現這連番對話之中,二人竟是一個疑問句都沒用,而只是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在述說著什麼,或許他們都是很自信自己邏輯判斷能力的人,大概也只有這兩個怪人才能以如此跳躍的思維,進行在常人看來異常艱澀難懂的對話。

    兩個人的嘴唇忽然動了動,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似乎是在進行最後無聲的談判。

    談判破裂,五竹往麵攤的方向又踏了一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由三丈變成了兩丈。

    布衣面無表情,一步未退,只是盯著五竹握在鐵釬上地那隻手。似乎等著那只蒼白的手開出花來。

    ……

    ……

    降低了音調的噗哧聲,從放著面鍋地爐子裡發了出來。煮著人頭的麵湯帶著血紅腥濃的泡沫漫過了鍋頂,沿著鍋沿淌入了爐中,與那些火紅的炭塊一觸,噗噗作響。升騰起了一陣刺鼻的煙味。

    五竹動了起來,眼上地黑布瞬息間化作一道黑絲,手中的鐵釬並未生出一朵花。卻像一根尖銳的經冬竹尖一般,直刺布衣漢子地胸口!

    很奇怪的是,五竹今日沒有選擇咽喉處落釬。

    幾乎在他動的同時,那名拿著直刀的布衣漢子也動了起來,兩個人用一模一樣地反應力及速度沖了起來,沒有人能察覺到一絲差別。

    兩丈的距離,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就消失無蹤,五竹與布衣漢子猛然撞擊在了一起。

    二人的速度太快,甚至超出了人們眼睛所能觀察到的極限。似乎前一刻,兩人還相隔兩丈而站,下一刻,兩個人便已經對面而立!

    就像是兩道流光一般,驟然相逢,這麼快的速度,不論是未受傷前地范閒,抑或是六處那位影子刺客,甚至是海棠在這裡,肯定都會反應不及,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如此境界,人間除了那四位大宗師外,再沒有人曾經觸碰到過。

    然而流光一撞,並沒有綻出耀眼的煙火,卻在瞬息之間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

    ……

    一把刀尖,從五竹的右肋處冒了出來,森然恐怖,刀上正在滴滴嗒嗒往地上滴著什麼。

    一把鐵鏟,準確無比地從布衣漢子的中腹處貫穿了出去,沒有一絲偏差。

    五竹先動,而且他的速度似乎比敵人更快了那麼一絲,所以當兩個人對沖之時,他的左腿膝蓋猶有餘時地蹲了一下,便只是快了那麼一絲,卻是最致命的一絲。

    此時他就保持著這個一個半蹲的姿式,而手中的鐵釬微微撩上,如同舉火焚天一般,刺中了對方的腹部。

    ……

    ……

    小巷後方的圓子裡,隱隱傳來人聲,聲音極其輕微,卻落在了五竹與那位布衣漢子的耳朵裡。

    就像是鋸子在割木頭一般,兩個人沉默著分開,手中的兵器緩緩從對方的身體裡拔了出來,便在這個時候,布衣漢子的腹中才發出咯喳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破了!

    受到如此重創,布衣漢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就像痛楚都沒有半分,只是像個嬰兒一樣注視著自己腹部的那個傷口,似乎是在思考為什麼自己會比五竹要慢了那麼一點。

    五竹一招制敵,卻也身受重傷,但依然和對方一樣面無表情,只是露在黑布之外的唇角,多出了一絲比較有塵世氣息的疏離意味。

    他知道對方已經不能再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了。而自己之所以能夠比對方更快一點,因為今天是自己用范閒的身世引誘對方來此,所以自己做的準備更充分,沒有穿鞋。沒有束髮髻。

    莫染紅塵意,廟裡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夜雪再作,幾個人影倏地一聲越過圓牆,悄無聲息地落在小巷之中。甫一落地,幾人便抽出身後背負著的長刀,排成一個狙殺地陣形,警惕地望著四周。

    來者正是負責保護范閒安全的虎衛。

    確認了安全之後,高達收刀回鞘,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之中,走到那個麵攤之前,看著殘爐之上那鍋麵湯,看著麵湯裡陰森恐怖的人頭,他皺了皺眉。

    緊接著。他地目光落在人頭與屍首的分斷處上,在傷口上只是看了一眼,眼中便不由透出一絲寒意與恐懼——好快的刀!

    高達忽然間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處一陣冰涼。似乎是有雪花鑽進了自己的衣裳,他知道先前此間發生的廝鬥,絕對不是自己這種人能夠妄自干預的,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也能猜到對戰的二人。擁有何等樣神妙的境界。

    雪漸漸大了,漸漸冰涼了猶有溫度的麵湯血水,也冰涼了這巷中諸人地心神。面鋪淒慘地停留在巷口。老闆已死,爐已冷,血已乾,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誰看見過這條雪夜小巷之中,曾經有兩位籍籍無名,不列宗師之列,卻有宗師之實的絕頂高手,曾經在這裡廝殺過。

    監察院值晚班的官員,正在打著盹兒。風雪夜中地那幢建築,顯得更加冷肅,忽然一陣風掠過,將他驚醒,猶有餘驚地拍拍自己臉頰,命令自己醒過來。

    院子裡晚上一般還有許多官員值守,更何況最近這些天,因為范提司的事情,陳院長一直沒有回陳圓,而是直接坐鎮院中壓制著一切,如果讓院長大人知道自己先前睡著了,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陳萍萍這時候正半倚在輪椅上打瞌睡,老人這些年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雖然屋中火爐生的極旺,但他在睡夢中依然下意識裡用那雙枯瘦的手,拉扯著膝上的祟毛毯,蓋在了自己地胸腹上。

    門開了,又被關上。

    陳萍萍醒了過來,緩緩眨了眨有些渾濁無力的雙眼,看著面前的那塊黑布,輕聲說道:「你怎麼來了?」

    然後他才注意到五竹左胸口地那道恐怖的傷口,夾雜著雪白眉毛頓時豎了起來,雖不憤怒,卻是警惕之意大作問道:「怎麼回事?」

    能夠傷到五竹?那就只可能是那幾位大宗師之一出手。陳萍萍再如何自大,在如今京都這麻煩的局面下,也再難承受敵方忽然多了位大宗師幫忙的消息。

    五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很直接地說了三句話。

    「讓影子回來。」

    「傷我的人知道我在南方。」

    「范閒死,慶國亡。」

    五竹知道面前的老跛子有足夠的智慧聽懂這三句話,而他今天所受的可怕傷勢也已經讓他無法再支持更久,於是說完之後,他很迅速而安靜地離開了監察院。

    ……

    ……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陷入了長久地沉默之中,身旁不遠處的壁爐裡,紅紅的火光像精靈一般跳躍著,映紅了他本應是蒼白憔悴的臉。

    五竹的三句話雖然簡單,但卻透露著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句就是讓影子回來,表示他所受的傷已經十分嚴重,沒有辦法停留在范閒的身邊保護他,讓陳萍萍提前履行承諾,召影子回來保護范閒的安全。

    不過那位有能力傷到五竹的人,應該也已經死了,不然以五竹的性格,為了范閒的生死,他傷再重也不會離開京都。

    什麼人能夠傷到五竹?肯定不是那幾位大宗師,不然五竹不會刻意隱瞞對方的身份,陳萍萍心動微微一顫,隱約猜到了一點什麼,這個猜想從很多年前就有過,只不過始終未曾得到證實。

    在五竹背著范閒離開京都的那個夜晚,他們二人就曾經考慮過,如何才能讓范閒逃離那種不知名的危險。只是……神廟為什麼會知道五竹在南方?陳萍萍皺起了眉頭,開始梳理這一切。

    范閒入京的兩年間。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詢問過五竹地下落,范閒一直很小心地撒著謊,說五竹在南邊找葉流雲玩。而知道這個假消息的人,除了陳萍萍。就只有陳萍萍曾經告訴過的皇帝。(見第二卷第六十二章。)

    五竹的第二句話,就是點醒陳萍萍這一點。如此看來,第三句話地威脅,就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陛下。」陳萍萍眼角的皺紋微微抽動了一下,輕聲歎息道:「您還真是總讓為臣意外,佩服佩服。」

    不過是須臾之間,他就已經揣摩到了皇帝的真正想法。雖然不清楚皇帝怎麼能夠與那虛無縹渺的神廟發生聯繫,但他很確定一個事實,偉大的皇帝陛下,是真的很想五竹消失。

    對於一代帝王。或許真的很難忍受自己私生子的身邊,擁有一位大宗師級別的人物。

    一位大宗師,如果發起瘋來。便擁有了足以動搖朝廷統治地能力,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到的事情。就算不可能單人匹馬殺入皇宮,屠盡皇族,但他完全可以單劍行於天涯,將各郡路中的州守府官殺個乾乾淨淨。還不用擔心會被軍隊圍困住。

    也可以潛於京都十年不出,一出拔劍,嚇得皇帝永世不敢出宮。旨意無法出城。試問在這樣地情況下,沒人敢做官,皇帝不敢露面,朝廷除了分崩離析,還能有什麼辦法?

    ……

    ……

    所以當年苦荷可以一個人震懾住北方所有想造反的王公貴族官員們。

    所以四顧劍可以單劍護持東夷城這麼多年,可以讓自己的劍威瀰散開來,扶直那些夾於兩個大國之間的小諸侯國的腰桿。

    所以看似散漫,實則有大智慧地葉流雲,只要繼續在天涯海角繼續那不知盡頭的旅行。慶國就會厚待葉家,哪怕是一代帝王想要撤換一下京都防衛,也要被迫使出自己放火這種可恥的陰招。當然,葉流雲自己也清楚皇室地忌諱,所以這麼多年了,也沒有回過京都。

    如果天下征戰起,陛下可以用葉家威脅葉流雲,可以用北齊萬民的生命去勸說苦荷,可以用東夷城的存亡去提醒四顧劍,雙方可以達成某種平衡的協議。

    而五竹和這三位大宗師都不同,他沒有龐大的家族做為負累,沒有什麼國度子民需要他去守護,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范閒一個人,所以他擁有更大的自由度,更不可能被皇帝要脅或者互相利用,甚至雙方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如果范閒有個三長兩短,五竹一發瘋,天下就會跟著發瘋。

    於是乎,只要五竹在一天,皇帝就必須愛惜著范閒,像以往這些年一樣,扮演那位不得已而心有愧疚的父親,胸懷雄心卻似滿腹悲哀地皇帝。

    皇帝或許從內心深處是很欣賞范閒這個兒子的,但他歸根結底是位皇帝,他不能容許范閒的身邊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宗師當僕人,就算不是利用這次神廟來人,終有一天,皇帝也會想辦法除去五竹。

    當然,陳萍萍清楚,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至於另一方面的原因,大概在於皇帝心中的那抹淡淡畏懼。

    神廟向來不干世事,沒有誰真正的見過神廟中人,神廟裡的人幾百年也不見得現世一次,如果能夠讓五竹與神廟中人同歸於盡,又能永遠藏住范閒與葉家的關係,將當年的所有都埋入故紙堆中,對於皇帝而言,這或許是最美妙的結局。

    只是皇帝沒想到,范閒是葉家後人的身世竟然會這麼快地被人捅了出來,自己的兒子成為了神廟的首要目標。他想用神廟這把刀殺死五竹,反而卻被五竹利用范閒的身世,成功誘殺了那位神廟來客,保住了范閒的性命。

    陳萍萍不知道五竹在其中動的手腳,但他只是略帶一絲悲哀想著,陛下明知道神廟有人來到世間,在范閒身世暴光之後,卻從來沒有提醒過自己或者是范閒,難道說,對於除了自己的任何人,陛下都只會給予淡淡的悲哀與同情?

    老人冷笑著,推著輪椅來到壁爐前,有些貪婪地將手伸近了一些,一面取暖一面打著呵欠,用含糊不清的言語咕噥道:「你就是會享受,居然搞出個壁爐來。你什麼都是極好的,就是這件事兒做的有些糊塗,姑娘家家的……」

    ……

    ……

    黎明時分,京都那個叫做「外三裡』的偏僻安靜處一片黑暗,隱約能見一座圓形建築的影子,全是黑木結構,是座廟宇。雪花紛紛落下,讓那座廟宇染上了一層超脫世俗的脫塵之意。

    這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渺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廟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很久沒有出現在京都的慶廟大祭祀走了出來,這位與齊廟苦荷比起來默默無名的苦修士臉上震驚之色一現即隱,沉默而悲傷地從雪地裡抬起那具屍體,踉蹌著走進了廟中,那屍體上穿著一件人間常見的布衣。

    ……布衣漢子沒有回答他的說話,直接說道:「不能留下痕跡。」五竹說道:「她已經留下太多痕跡。你回神廟,我不殺你。」……寫到這段的時候,我差點兒讓五竹直接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然後馬上醒過神來,愕然無語,才發現我骨子裡真的是太酸太那什麼的一個人,這真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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