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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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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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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7 01:29:1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三章 范府的變化

    范家如今分作前宅後宅,生生佔了南城一大片地方,兩片宅子中間是一個假山流水的圓子,圓子自然也小不到哪裡去,此時已是寒冬,樹木早僵,只有些經凍的竹梅還在伸展著。這日清晨,范府圓子裡忽然響著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嘿咻嘿咻……嘿……咻。」

    范閒穿著一身單衣,正繞著花圓的院牆在跑步,傷勢初癒便急著鍛煉身體,不免有些吃力,氣喘的有些粗。值班的兩名虎衛與幾名六處劍手正警惕地守在花圓的各個角落,務必保證提司大人早鍛煉的安全。

    遠處書房外面,鄧子越和高達二人露出奇怪的表情,目光隨著范閒而動。他們不明白范閒為什麼天天早上要跑這麼久,范閒也沒有解釋過,每日兩次的修練是他從極小的時候就養成的良好習慣,如今受傷不能修煉真氣,那就只有在鍛煉自己的身體肌能方面更下些苦功夫,隱性刻苦,是范閒最好的品質之一。

    後宅晨起的下人丫環們卻沒有人往跑步的少爺身上望一眼,這些日子裡,大家早已習以為常了,自顧自地蹲在下人房的石階前刷牙,噴著泡沫聊天。這都是內庫裡上好的東西,也只有范家後宅才捨得買來給下人丫環用,誰叫范閒是一個有些微精神潔癖的人。

    十圈終於跑完了,范閒站在書房外的屋簷下,大口喘著粗氣,雙手叉著腰,頭向下低著。看著就像是第四節的姚明一般狼狽,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端著銅盆的丫環等會兒。

    家裡的女子們都還在蒼山上,所以前宅裡另派了位丫環來服侍他。這位梳著兩個環辮地丫頭,好奇地看了一眼滿臉汗水的少爺,心裡覺得好生奇怪,少爺這等人物,為什麼非要這麼苦著自己呢?她將銅盆擱到長凳上,替范閒披了一件外衣,用尾指尖在盆裡一彈,試了試水溫,輕聲稟道:「少爺,依您的吩咐。水很燙,再擱陣就涼了。」

    范閒點點頭,伸手到銅盆裡拾起毛巾。根本不顧忌水的滾燙,也不怎麼擰,低著身子將毛巾覆在了臉上,十分用力地擦拭了起來。

    水珠子從毛巾與他地臉頰間滴了下來,噹噹作響。

    洗完臉後。他的臉已經被燙的有些發紅,而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雙眼清湛有神。將毛巾扔回盆裡,看了一眼身邊兩人,略一沉忖後說道:「今日要進宮,子越,你去一處看看這幾天有什麼院務壓著沒有。」

    鄧子越應了一聲,便自去了。范閒又看了高達一眼,說道:「你在外面等我一陣,呆會兒找你有事。」

    京都風聲定後,知道宮裡不打算從肉體上消滅自己。范閒不再忌諱什麼,便召了四名虎衛從蒼山上下來。高達今日不輪值,被范閒喊人叫了起來,本就有些疑惑,聽他這麼說,心中稍安,依言留在了書房外面。

    進入安靜的書房中,范閒眼中的神情才稍微變得黯淡了些,逕直坐在了椅上,很細緻地查看了一下自己身體的狀況,發現上次體內真氣爆炸後的狀況並沒有得到太多改善,經絡依舊千瘡百孔,而散於腑臟之間的真氣,暫時老實著,沒有傷害到內臟的機能。在這種狀況下,他根本不敢強行調動真氣回絡,但是如果等著經絡自動復原,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從蒼山回府後,范閒一直表現的十分沉默,對於外界地議論與爭鬥沒有一絲參與,在陳萍萍范建費介這些老一輩人看來,年輕人或許是被接連而來的震驚給嚇住了,而且那種層次的政治鬥爭,也確實不是如今地范閒所能夠掌控的,所以默許了他的沉悶。

    但只有范閒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會在這段日子裡顯得心志鬆散,任由父輩們安排,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自己的身體狀況。五竹叔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信任,於是乎范閒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來,誰地恩寵,誰的照顧戀舊,都不如自己的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邊有虎衛有監察院有啟年小組,可是如果真地事有不諧,最後能依靠的,還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問題在於,自己現在真氣全散,根本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雖然外間的人都以為他的傷在逐漸好了,他卻清楚遠不是這麼回事——所以他必須沉默,必須像個烏龜一樣縮進殼裡,雖然姿態難看,卻勝在安全。

    書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閒嗯了一聲,推門而入的是籐大家媳婦兒,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碗湯藥和幾小缽藥丸,透著濃濃的藥草氣息。

    范閒的藥,如今都是籐大家媳婦兒天天盯著經手,在這種很重要地環節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籐大家媳婦將托盤放到桌上,又趕緊去旁邊倒了幾杯溫茶,像排兵一樣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閒吞藥時來不及倒水。

    范閒搖搖頭,一手拿著藥碗,一手抓了把藥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的往嘴裡送去。

    只是藥的份量太多,他這般豪邁,風捲雲殘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陣子,才清空了托盤上所有的藥。

    「苦了少爺了。」籐大家媳婦兒面帶憐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藥的是自己。

    除了憐惜之外,這位婦人也極佩服少爺,天天這麼多藥灌著,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少爺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飴。那位監察院的費大人也是的,不就是個刀傷,用得著這麼緊張,開這麼多藥?

    范閒笑了笑,說道:「省了一頓早飯錢。」

    主僕二人說笑兩句,籐大家媳婦兒就離了書房。范閒卻坐在書桌後開始發呆。天天一斤兩斤藥的吃著,老師的醫術自然不必多提,對於固經培絡確實有極大好處,不過終究不是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想到此節。他不由想到海棠地來信,苦荷真捨得將天一道的功法傳給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看來對方是準備將自己像一頭猛虎一般培養——這種手段,南慶人也做過,比如長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夠繼續維持他的勇猛,讓對方的朝廷始終處在一種緊張而不安地狀態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傳,如此緊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門下也只有海棠與自己關係良好,范閒斷定日後南下傳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閒不知怎的,竟開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間他眼光一低,看著面前那幾杯茶,覺得這幾杯青黃湛湛的茶水像極了一個個的獨眼怪人。一愣之後,卻因為自己這古怪的聯想力而笑出聲來,緊接著咽喉處一澀。胃心處一帳,嘔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藥,而且吃的太快,他趕緊端起一杯茶灌了下來,猶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滿臉苦笑,再不似在籐大家媳婦兒面前擺酷抖狠的模樣。

    不知為何,被這麼一折騰,他的心情卻古怪地好了起來。將什麼身世,仇恨,威脅,皇宮,江南,全數拋到了腦後。也對,人生就是無數把藥丸子,你總得慢慢地吞,也許會苦,也許會噎著,但你還得吃啊,開心一點兒總是好的。

    ……

    ……

    高達單手擎刀於後,雙腳不丁不八而立,氣勢逼人,卻沒有人看見他身後握住長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顫抖。他看著身前不遠處眉開眼笑地范閒,心裡一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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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宮中小樓隱風動

    一輛馬車碾過新街口的青石路面,發出吱吱的聲音。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四輪馬車也不敢走得太快,車伕蘇文茂正小心翼翼地輕揮著鞭子,四周穿著套靴的監察院六處劍手一面隨馬車前行,一面警惕地望著四周,啟年小組成員被散開來,喬裝成裝成棉襖的尋常百姓,隱藏在街上旁觀的人群裡。

    馬車上是范家的徽記,方圓相交,流金黑邊。馬車中坐著范閒與高達,還有兩名虎衛坐在他們對面。范閒面色安靜,說道:「陣仗得太大,太顯眼了。」

    高達拾起車窗厚簾的一角,往街上望了一眼,沉穩說道:「山中忽然來了刺客,誰知道京中究竟安不安全,陛下很震怒於此事,嚴令屬下等一定要保證大人您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街上掃過,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各民宅店舖裡的人們已經發現了范家的馬車,也猜到了馬車中坐的是誰,都向馬車裡投來了異樣的目光。傳言已經傳了好多天,范閒是陛下私生子的消息,已經深深植於天下子民的心中。看馬車前行的方向,京都百姓們知道小范大人是要入宮。不免開始紛紛猜測起來,不知道今天的京都,是不是又會給人們提供一個更具震撼性的消息。

    皇宮似遠極近。

    馬車到了宮前廣場外圍便停了下來,懸空廟之事後,禁軍的戒備顯然森嚴了許多。范閒下了馬車,接過蘇文茂遞過來的大氅披上,又接過一隻枴杖夾在了腋下。高達知道范閒的外傷早已好了,不免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沒有理會他的目光,領著眾人往那座涼沁沁而又雄偉無比的紅黃宮城處走去。

    還沒有到宮門,負責守衛的禁軍侍衛們已經分了一小隊過來接著,沉默無語卻又十分周到地替他擋著風,將他迎入了宮門。這種待遇向來只有那些年老體弱的元老大臣們才能享用,就連皇子們也斷然得不到這般厚待,范閒不由皺了眉頭,心裡有些莫名。?S/FJAzZ

    他不知道大皇子對屬下們暗中叮囑過。大皇子雖沒說明什麼事情,但那些淡淡的表態已經足以讓所有的禁軍將領們清楚,傳言並沒有傷害到范閒的地位,更讓范提司與大殿下的關係早已回復良好。

    今日在宮門口負責接引的,就是范閒初次入宮裡見著的侯公公,二人早已極為熟悉了。侯公公滿臉謅媚說道:「范……少爺,得虧奴才今天起得早,哪裡料到您竟這麼早來了。」

    范閒笑罵了兩句,略帶一絲疑惑問道:「上月你說去奚官局了,前幾次進宮,也是老姚在應著,怎麼今天又是你出來?」侯公公早已提升為奚官局令,掌管宮中用藥死喪,實在是個要緊處,正是宮裡的紅人兒。按理講,怎麼也輪不著他在宮外迎著范閒。

    侯公公笑道:「老姚出宮辦事去了。陛下讓奴才今天過來替一天職。」

    范閒點點頭,隨著他往宮裡走去。一路行過大坪宮殿花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半晌之後范閒終於是歎了口氣,幽幽說道:「這些日子裡,見慣了旁人那等目光,還是老侯你夠意思,待本官如往常一樣。」

    侯公公微微一凜,旋即心頭一熱,討好說道:「瞧您這話說的,范少爺日後只有愈發飛黃騰達的份兒,小的當然要仔細侍候。」

    范閒也不說破,呵呵一笑便罷了,其實他確實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與皇室的關係後,神態都會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宮裡的太監們似乎沒有什麼太大反應。

    他不清楚,慶國皇宮的太監們在皇子之間一向保持著平衡,不敢亂投主子,他們不比大臣,一旦投錯主子,將來另一方登基之後,他們就只有死去的份兒。所以相反,他們對於皇子是尊敬之中帶著疏遠,而且日常伺候著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們也不怎麼太過害怕其餘的那三位皇子。

    范閒是不是皇子,對於太監們來說並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監們巴結討好的原因

    ……

    一路行過幾座熟悉的宮殿,終於到了御書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門外說了聲,轉身對范閒使了個眼色,便退到了一旁。q4z9`

    門開之後,范閒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書櫃之前,對著軟榻上正在看奏折的皇帝,裝作有些不自然地將枴杖放到一邊,對皇帝行了個大禮。

    皇帝頭也不抬,嗯了一聲,又說道:「自己找個地方坐,待朕看完這些再說。」

    御書房裡哪能自己找座兒?拿著柄拂塵守在旁邊的洪竹機靈無比,聽出陛下的意思,趕緊去後面搬了個繡墩兒出來,擺在范閒的身旁。范閒向小太監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來,心裡卻想著,這小孩兒的青春痘怎麼還是這麼旺盛?

    皇帝低著頭,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但看著奏折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沒有人敢說話,門內門外的太監們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這不是范閒第一次與皇帝二人單獨相處,但在那個傳言傳開之後,二人就這般獨處一室,他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緊張,胸口也有些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咳聲頓時在御書房內迴盪了起來,清楚無比,反而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又開始繼續批閱奏折。

    范閒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范閒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折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地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的當今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范閒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到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得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神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范閒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閒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范閒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得比較鎮定。」

    范閒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閒身後的那個枴杖上,心裡不禁歎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強……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范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范閒跟著自己。范閒趕緊去拿根枴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范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枴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范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范閒獲勝。

    ——————

    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范閒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范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范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歎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台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台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范閒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幾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先前讓你在御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桿,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范閒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捨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范閒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慄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閒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並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只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面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范閒強行直著脖子,倔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格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

    ……

    范閒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失笑,啞然之笑,笑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悲憤之意,許久之後,他才緩緩了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宮那一步開始,自己是在按計劃之中表演,還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個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難以出戲!

    他對著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卻仍然不肯說什麼。

    皇帝的心裡歎息著,完全被范閒表現出來的情緒所欺騙了過去,幽幽說道:「京都傳言,朕本可不認,但朕終是要認,因為安之你終……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著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子臉上獨有的堅毅與倔狠神色,面上憐惜之色一現即隱,沒有要求范閒一定要回答什麼,而是自顧自說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閒霍然抬頭,欲言又止,半晌後才淡淡說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這句話便扎進了皇帝的心裡,讓這位一向心思冰涼的一代帝王也終究生出了些許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後緩緩說道:「正月十八。」

    范閒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歎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溫和一笑,越看面前這孩子越是喜歡,下意識裡說道:「在鄉野之地能將你教成這種懂事孩子,想來在澹州時,姆媽一定相當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體最近如何?」

    范閒低頭沉默少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開了口:「奶奶身體極好,臣……我時常與澹州通信。」

    「噢。」皇帝聽著他終於不再自稱臣子,心頭一暖,安慰一笑,開始極為柔和地詢問范閒小時候的生活。

    對話有了個由頭,范閒似乎也適應了少許全新的「君臣關係」,開始對著面前的天下至尊講述自己幼時的日子。

    ……

    請大家朗讀下面這段順口溜。

    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皇帝並不知道范閒知道范閒是皇帝的兒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閒猜到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范閒想讓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讓皇帝猜到自己剛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閒,范閒知道皇帝。皇帝當范閒是兒子,范閒不當自己是他兒子。

    這是一個心思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從踏入宮門第一步起,范閒就利用這一點,一步步地退讓,也是一步步地進攻。

    樓上終於安靜了下來,這一對各懷鬼胎的「父子」隔幾而坐,飲茶閒聊,雖然范閒依然沒有開口,但面色已經平和了下來,與皇帝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是拘於君臣之間的奏對,可以些宮外的閒話,在澹州這些年的生活,家長裡短之類。

    於是,皇帝開始陶醉於這種氛圍之中,而這,正是范閒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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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為一國之君,事務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這宮中偏僻處,也不知道是國中哪塊土地上出了事,太極殿的太監頭子腆著老臉,冒著極大的風險來到了樓外,苦兮兮地在樓下通報了許多次,終於成功地將皇帝請下樓來。

    看著皇帝的身後站著范提司,那名太監頭子心中暗自叫苦,難怪宮裡怎麼都找不到皇上,原來……人家兩父子在玩流淚相認的戲碼,自己貿然前來打擾,惹得天子不悅,不知道自己會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臉色確實不好,他生下來的兒子當中,自己最欣賞的當然就是范閒,范閒入京都之後,就給他乃至整個慶國掙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識理,實堪大用。

    最關鍵的,單看懸空廟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認這兩件事情,就可以看出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顆忠厚之心,看似陰狠的手法之中,蘊著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當初何嘗不會對范建感到一絲絲毫無道理妒意——皇帝,終究也只是個凡人而已。如今終於可以與范閒相認,雖然范閒一直沒有開口,但那種氛圍已經足夠令皇帝愉快,便在這時,卻有人來打擾,他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

    此時樓內樓外人多嘴雜,皇帝不好再說什麼,回過身來,滿是寒霜的臉上漸趨柔和,望著范閒那張清美之中帶著幾絲熟悉的面容,輕聲說道:「你也見了,先前也說了。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地怨懟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至於如此放低姿態說話,這句話裡除了沒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經表達了足夠的內容。范閒也不敢再裝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動。

    皇帝忽然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遠在信陽的妹妹,不免又是一陣頭痛,歎口氣道:「最近京裡太不安靜,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檯面上來說,陳萍萍擔心你在朝中尷尬。建議讓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閒不敢有任何意見,只是恰到好處地在眼中閃過一絲黯淡。幽幽說道:「臣遵旨。」他忽然溫和一笑說道:「只是江南那邊從來沒去過,請陛下提點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搖了搖頭:「朕所需要,只是一個乾乾淨淨,能年年為朝廷掙銀子地內庫。至於怎麼做,你應該清楚,最近這兩個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賞。」

    這說的自然是監察院查緝崔家,打擊內庫走私之事。

    皇帝接著說道:「只是……因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樹了些敵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錯。」在皇帝的眼中,范閒之所以不遺餘力地打擊信陽及二皇子,當然是因為當初的那封奏章,這是在為朝廷做事。為自己辦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閒稍一沉默之後,開口說道:「自今往後,臣,仍願做陛下的一位孤臣。」

    皇帝很滿意范閒的這個表態,范閒覷著這個機會開口請道:「只是江南路遠,臣雖司監察之權,但畢竟不通商事,諸般事務若獨由院中牽頭,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當著皇帝的面一咬牙說道:「臣想借慶余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許後問道:「慶余堂掌櫃們,自然熟悉內庫事務,不過朝廷規矩,他們不得出京……」他忽然覺得在范閒面前說這話有些不厚道,咳了兩聲說道:「安之,你當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閒直接說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當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誠。」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卻在快速地盤桓著,當年地葉家根深葉茂,幾可動搖國體,他身為一國之君,實在是有些忌憚當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閒,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對於失去葉家,只怕難免會有些許不甘。

    但他轉念一想,范閒既然敢冒忌諱說這話,也算是坦誠,開口淡淡說道:「如今你站地也足夠高,自然知道所謂真金白銀,並沒有什麼太大用處,至於內庫,六年前朕即決意讓你長大後執掌,便是存著……那個念頭,這本是朕所願,何來疑?」

    范閒面露感動,皇帝卻揮手嘲笑說道:「不過你也休得瞞朕,內庫之事縱算繁複,又哪裡需要慶余堂那些老夥計們。你這請求,朕看你是想將他們撈出京去才是。」

    范閒也不辯解,黯然歎息道:「不敢欺瞞陛下,臣確有此念。從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這個念頭,去年之時,還曾經去慶余堂看過,那些掌櫃們常年拘於京中,實在是有些彆扭,這些人年不過半百,若放出京去,還可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經去過一趟慶余堂,知道這事兒總有一天是會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乾脆在皇帝面前先說了出來。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坦然,沉默半晌之後後,終於點了點頭。范閒大喜過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帶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慶余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數帶走,只怕靖王爺第一個饒不過你。」

    范閒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說道:………幾個當中,也就是和親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說話,偏生他性情卻是沉穩凶悍有餘,不如你……」他住口不語,說道:「樓上偏廂有幅畫……你呆會兒去看一下。」

    雖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畫像就在皇宮之中,但范閒仍然微露猶疑之色,問道:「什麼畫?」

    皇帝說道:「你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畫像……」想到小葉子,他的眼神柔和起來。輕聲說道:「你沒見過她,呆會兒好好看看……說起來,你母親與你可真地不怎麼相像。」

    范閒微微一怔,又聽著陛下歎息道:「雖然一般地清美無儔。偏生心性大異。她就像個男子一般不讓鬚眉,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個名字,當年她最厭憎所謂的詩詞歌賦,只好實務。」

    想到面前地兒子乃是世間詩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覺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聲笑了起來,指著范閒說道:「她做的詩詞雖然亦有吞吐風雲之勢,卻只是契了她地性情,和你的差別太大……太大。」

    洪竹看著樓外那太監焦急的催促眼神,耳聽著陛下與小范大人開心談話。哪裡敢上前打擾。

    范閒笑了起來,好奇問道:「母親大人……她做的詩詞,陛下曾經聽過?」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憶當年。清聲吟誦道:「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宮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魏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西蠻大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魏皇漢武?唐宗宋祖?范閒的臉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難道你以為這詞不好?」

    范閒苦著臉說道:「……自然是氣勢十足,只是臣不知這漢武、唐宗、宋祖又是何處的人物。」他心裡想著,老媽你要改就改徹底點兒也好,什麼西蠻大汗……真是敗給你了。

    皇帝解釋道:「據傳,乃是萬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閒啞然,心想原來母親地推托功夫與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齊上京與莊墨韓那夜交談般,但凡解釋不清的事兒,就全推到萬古之前,偶在史冊上見過,史冊在哪兒?對不住,上茅廁撕來用了。

    太監再三請,皇帝終於離開了小樓,離去之時,有些瘦削的背影無從透出絲感傷。

    ……

    ……

    小樓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閒兩個人,看著皇帝地身影消失在層層掛霜寒枝之後,范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捧著肚子大聲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聲音響徹小樓,說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為今兒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應該請御醫來看看?

    良久之後,范閒終於止住了因為那首《沁圓春所帶來地荒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氣不接下氣對洪竹說道:「沒事兒,我自上去,你在樓下等著我。」

    往樓上走著的過程之中,范閒依然止不住想笑,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還真真是個妙人,千首萬首好詩詞不抄,偏要抄這首,估摸著當年也是被范建皇帝這批人給逼急了……不過,或許老毛的這首才正是契合那個女子地心態?

    等走到樓上時,范閒的笑容已經完全斂去,回復了往日裡的平靜,放在一個封建王朝當中,母親抄地這首詞,實實在在是首反詞,皇帝可以說,她卻不能說,難怪她最後和這座皇宮產生了那麼嚴重的衝突。

    他在心頭冷笑著,將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實感全數拋諸腦後,不再復憶。

    ……

    ……

    來到偏廂之外,順手端起幾上那杯冷茶,范閒推門而入,踏檻而進,並無一絲猶疑與顫抖,平靜地站在了那張畫像之前。

    畫中畫的是一名黃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隨河風輕搖,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濁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對岸遠方隱隱可見如螞蟻一般大小的民夫們,正在搬運著石頭還是什麼,或許那些人是在修築河堤。

    這幅畫的畫工極其精妙。筆觸細膩,風格卻是大氣磅礡,以精細而至宏大,無論是河對岸那沉重的場景。還是近處青黃相雜地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條被縛於兩岸黃山之間的大河,更是波濤洶湧,浪花翻白,氣勢逼人,觀此畫,便似乎能夠感到一股凜烈的河風,正從畫上滲了出來,吹在了觀者地臉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聽見河水拍打兩岸的激昂之聲……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這幅畫的重點,任何一個有幸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內,被那名站在此岸的黃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看畫中別處的風景人物。

    黃衫女子其實只露了一個側面,晶瑩若玉的耳垂旁幾絡青絲。正在輕輕飄動,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最能吸引人目光地,卻是她的眉毛,只見那雙眉清美如劍,不似柔弱女子,卻也並沒有多出幾分男兒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讓人說不出的喜愛。

    ……

    ……

    但此時,范閒地目光卻只是盯著畫中女子側臉中將能瞧見的方寸眼眸,那眸子裡的神情看似平靜。卻總像是蘊藏著更多的情緒。

    只在一瞬間,他就想起來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山洞中,肖恩曾經給自己描述過的母親,對,就是這種眼神!——柔軟,悲惘,充滿了對生命地熱愛與依戀,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苦難的同情,還有改變這一切地自信。

    范閒歎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看著牆上這幅畫,久久沒有移開眼光,似乎是想將畫中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鐫刻在自己的心頭。

    冷茶在手,舊畫當前,他就這般沉默地坐在偏廂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沒有注意到小樓外的陽光偏移,風雲緩動。

    ……

    ……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飲,范閒枯坐半日嘴唇有些發乾,他忽然偏了偏頭,看著畫中的黃衫女子輕聲說道:「您做的不錯,可惜……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緊張,想組織起比較合適的言語對畫中女子講。

    「我做的當然不如您,但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將自己照顧好。」他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那幅畫,輕聲說道:「暫時將您留在這裡,想來他也不會讓我拿走,過些日子,我會常常來看您。」不知道過些日子,又是要過多久。

    范閒靠近了畫卷,忽然開顏一笑,精神萬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讓我來搞。」

    說完這句話後,他起身離開了偏廂房。

    房中一片安靜。

    ……

    ……

    房門忽然咯吱一聲,被人急匆匆地推開。范閒去而復返,重新站在廂房之中,直直看著畫中那個女子,突兀開口問道:

    「理科?」

    「女博士?」

    畫中地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兒子在很多年後提出的問題,所以只是沉默。范閒心頭無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濕意,誠心誠意地躬下身子,說道:

    「謝謝。」

    然後他真的離開。畫中的黃衫女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看著對河的那幕幕場景,沉默著,背對著身後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後才會重新打開的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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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8 01:25:4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六章 祝您飛黃騰達

    走出門外,范閒將手中那杯冷茶放下。

    匡噹一聲,茶杯準確無比擱在了案幾上另一隻茶杯之上,兩杯相疊,並無多少殘茶溢出。茶杯壓在先前那只茶杯身上,只是一個很尋常隨意的小動作。

    他下了樓梯與洪竹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兩個人便離開了小樓,沿著寒氣十足的宮中石道,往那方走去。

    待送范閒離開皇宮之後,洪竹繞過太極殿,穿了石彎門,去御書房覆命。一路上與見著的宮女開著玩笑,與小太監們說鬧幾句,說不出的快活。那些太監宮女心中也有些訝異,心想洪竹小公公自從在陛下身邊之後,身份地位上去了,連帶著心性也沉穩狠厲了幾分,今天卻是出了什麼事,讓他樂成了這樣?

    眼瞧著御書房就在不遠處,洪竹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表現的有些過頭,趕緊住了腳,從道旁山石中抓了兩捧雪,往臉上狠命擦了擦,硬生生將面部發熱的肌膚冰涼下去,這才放下心來,輕咳了兩聲,學起了宮中太監祖宗洪老公公的作派,死沉著一張臉,推開了御書房的門。

    皇帝此時正與舒大學士在爭論什麼,聲音極高,這位舒大學士也真是膽子大,當著皇帝的面也是寸步不讓,只隱約聽著是什麼河道,挪款,戶部之事。

    洪竹豎著耳朵,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心裡卻清楚能讓舒大學士壯著膽子和陛下頂牛,究竟是為了何事。

    這冬天正是疏浚河道的良時。門下中書省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擬好了章程,只等戶部籌好銀兩,便組織各地州縣,廣徵民夫。修葺河道。但沒料到戶部最後硬是拿不出來這麼多銀子,缺口太大,嚴重地拖延了修河的時辰。於是乎范尚書便成為了眾矢之的,如果不是陛下一力保著,怎麼著那位尚書大人也要自請辭官才是。

    慶國正值盛世,國庫卻不能拿出足夠多地銀子!門下中書問戶部,戶部卻是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宮中調用了。但宮中用項一向是從內庫出……難道內庫如今已經頹敗到如此境地?內庫之事,牽連著長公主,牽連著皇族的顏面。而且最近監察院又正在查崔氏,矛頭直指內庫,在這當兒上。朝堂上的大臣們也不好當面詢問皇帝。

    於是乎,才有了舒大學士入宮之行,看來這君臣二人的交流並不怎麼平和。

    皇帝咳了一聲,隱約說到,范閒。江南,等幾個模模糊糊地詞語。舒大學士的臉色終於是好了些,似乎很相信范閒下江南後。能夠將慶國的財政問題解決掉。

    老學士降了聲音,面上卻是憂色難去:「怕時間來不及,明年若再發大水,怎麼辦?江南事雜,范提司縱使才幹過人,要想理清,只怕也要一年時間,就算明年上天眷顧,可後年呢?」

    皇帝笑了起來。安慰舒蕪說道:「范閒過幾天就動身了,應該來得及。」

    舒蕪應了聲,便笑瞇瞇退出了御書房。其實君臣二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輩,怎麼可能僅僅因為范閒這麼個小年輕去江南,就真的停止了擔心?

    更何況舒學士爭的根本不止明面上的這些東西。他身為如今朝中文官之首,需要陛下的一個表態,內庫那邊,到底怎麼辦,而更關鍵的是,在那兩個傳言相繼出來之後,朝廷或者說宮城之中,對於范閒,到底是準備怎麼處置?

    皇家玩神秘主義,對很多事情秘而不宣,朝廷裡的官員系統卻受不了這個,人心惶惶,總要求個准信。皇帝既然明說了范閒離開京都的日期,一來是宣佈了內庫治理一定會開始,而且會很強硬地開始,二來就是通過舒蕪告訴朝中的官員們,范閒的身份之類暫告一段落,不管他究竟是謀逆葉家地餘孽,還是皇帝的私生子,反正他人都離開了京都,你們就別瞎猜了,讓事情淡了!

    ……

    ……

    「洪竹啊。」皇帝忽然從沉思之中醒了過來,問道:「先前他有什麼反應?」

    洪竹一怔,趕緊低聲應道:「范提司目中隱有淚光,面露解脫之色……曾在樓中大笑三聲,卻是不知為何。」他小小年紀,就能親隨皇帝身邊,自然機靈處比一般人要強上三分,當然知道陛下口中的他,就是剛出宮的小范大人。

    皇帝面色微沉,旋即微笑道:「如此也好,放開之後才好無牽掛地替朝廷做事。」

    洪竹小意一笑,不敢接話,卻被皇上接下來的話嚇地不輕。

    「下月起,你去皇後身邊侍候著吧。」皇帝摩挲著掌心的一塊靜心玉,很隨意說道。

    如同一道驚雷敲打在小太監的心中!趴地一聲,洪竹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趴在地上,哭著說道:「陛下,奴才……奴才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請陛下打死奴才,也別趕奴才走啊。」

    皇帝皺眉看著他,厭惡說道:「什麼出息!讓你去那邊宮裡做首領太監,朕提拔你,卻嚇成這樣……真是不堪大用!」

    洪竹心中一亂,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臉上卻依然是涕淚橫流著,哭嚎道:「奴才才不做什麼首領太監,奴才就想在您身邊。」

    「噢。」皇帝似笑非笑看著身前的小太監,說道:「在朕看邊有什麼好處?」

    好處兩個字可以當作玩笑,也可以當作一把殺頭的刀,洪竹愣愣地從地面抬起頭來,流著淚的臉上染著些灰塵,他囈囈說道:………在皇上身邊伺候……奴才……臉上光彩。」

    「光彩?」

    洪竹搗頭如蒜,抽泣說道:「奴才該死……奴才不該貪圖……,他心裡明鏡似的,太監受個賄賂,宮裡的各位主子們沒人在乎。但就看這些主子們的心情如何。

    「你收了多少銀子?」皇帝看著小太監滿臉灰塵清淚,模樣甚是可笑,竟是哈哈笑了起來。

    洪竹聽著笑聲,心頭稍定。訥訥回道:「奴才在御書房兩個月,一共收了四百兩銀子。」

    皇帝忽然將臉一沉,寒意大作,冷冷道:「是嗎?那膠州地八百畝地是誰給你買的?你哥哥地官,又是誰給你走的門路?你好大地膽子,在朕身邊不足百日,就做出這樣的手筆來!」

    洪竹面色慘淡,萬念俱灰,嚎啕大哭:「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甚至都不敢求皇帝饒自己一命。

    「是誰?」皇帝轉過身去。踢掉靴子,坐在榻上又開始批改奏章。

    洪竹臉色青一塊,白一塊。知道終究是瞞不過去了,一咬牙說道:「是……范提司。」

    皇帝面色不變,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洪竹忽然手腳並用,爬到皇帝腳下,仰著臉抽泣道:「陛下。您盡可殺了奴才,但天可鑒,天可鑒。奴才對陛下可是忠心耿耿,絕沒有與提司大人暗中……提司大人是個好人,這事兒是奴才求他辦的,您饒了他吧。」

    這時候皇帝才表露出了一絲詫異:「噢?你居然替他求情?」他旋即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這孩子,看來人緣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皇帝看著小太監那張大花臉,笑罵道:「滾出去吧,此事范閒早就奏過朕了,如果不是朕喜歡你有些小機靈。他早就一刀將你給宰咯,你居然還替他求情。」

    「啊?」洪竹臉色震驚之中夾著尷尬與窘迫,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還不滾?」

    「是,陛下。」洪竹哭喪著臉,心裡卻是高興的不得了,也不起身,就這樣爬出了御書房,至於是要被趕到皇後宮裡去當首領太監,還是別的出路,此時已經不在意了。

    ……

    ……

    出了御書房,跑到偏廂裡,洪竹才平伏了急喘的呼吸,才感覺到背後的冷汗是如此的冰涼,接過一塊毛巾,胡亂擦了下臉上的淚痕汗跡與灰塵,煩燥地將手下人全趕了出去,直到自己一人坐在房間時,才開始後怕無比。

    「小范大人說地對,這世上本就沒有能瞞過陛下的事情。」小太監心有餘悸想著:「陛下允你貪,你就能貪,所以不如乾脆把事情都做在明面上。」

    此時此刻,他對於范閒的佩服已經深植骨內,而在佩服之外,他對於范閒更多了許多感激與感恩,對方就能猜到陛下根本不在乎身邊地小太監貪錢,這只是小范大人聰慧過人,而小范大人用這件事情,瞞過最要命的那件事情,這才是關鍵,日後與小范大人走的近些,陛下也不會生疑了。

    想到那件事情,小太監洪竹的眼睛就瞇了起來,說不出的感激,只是馬上要被調離御書房,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幫到小范大人。

    離宮地馬車中,范閒半閉著眼在養神,高達與兩名虎衛被他支到了車下,車中是蘇文茂。他閉目想著,雖然自己也不能判斷啟年小組當中,有沒有宮裡的眼線,但是自己是撞著王啟年,又由王啟年去揀了這麼些不得志的監察院官員到身邊,對於自己而言,最能信任地便是這批人,自己要做事,便只有相信他們。

    「穎州的事情有沒有尾巴?」他皺著眉頭問道。

    蘇文茂此時沒有趕車,小心地聽了聽車外的動靜,才輕聲說道:「大人放心,穎州知州下獄後就病死了,沒有走院裡的路子,用的您的藥,仵作查不出來,。」

    范閒點點頭:「如果能夠確認安全,那位知州的家人就不要動,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蘇文茂點點頭,知道提司大人是叮囑自己保密,對於這種陰私事。提司大人信任自己去做,這說明自己終於成功地成為大人的心腹。

    但身為心腹,他自然要為范閒考慮,對於此事。他內心深處依然十分不贊同。暗中殺死一名大知州,正四品的官員,監察院建院之後這麼多年,也極少出現這種事情。將來不出事則罷,一旦出事,整個監察院都要倒霉——更何況那位知州並無派系,是位純然地天子門生。

    似乎猜到蘇文茂在想什麼,范閒冷笑道:「那位知州草菅人命,霸佔鄉民家產,更與盜匪同路。屠村滅族,本官只取他一條人命,已算便宜了他。」

    蘇文茂關切說道:「大人。話雖如此,但畢竟一直沒有拿著實據,抓獲地山賊嘴巴咬的極緊,硬是不肯指證那名知州。」

    「廢話。」范閒說道,「如果能拿著證據,我何苦用這種手段。」

    蘇文茂不贊同地搖頭道:「終究還是太冒險。至不濟大人寫折了上中書,甚至跳過門下中書,直接面稟陛下。雖說無實據,但陛下瞧在大人的面子上,也會將那名知州拿了。」

    范閒笑了笑,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那名知州的事情,是一定不能讓陛下知道地。他閉上了雙眼,悠然養神,腦中卻在快速的旋轉——之所以要對付離京都甚遠的那名知州,是因為自己要賣小太監洪竹一個人情,一個天大的人情。一個洪竹將來一想起就必須要還的人情。

    如今在御書房做事的小太監洪竹是穎州人,原姓陳。被范閒整死的那名知州當年還是知縣的時候,曾經因為某處山產,強行奪走了陳氏家族中的家業,偏生陳氏家族裡很出了兩名秀才,自然不依,翻山躍嶺,跨府過州的打官司,更是聲稱要將這官司打到京都去。

    那名知縣驚恐之下,狠下殺手,半夜裡勾結著山賊,硬生生將陳氏大族給滅了門!

    那一夜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而洪竹與自己地兄弟當時還是小孩子,在山上玩耍後忘了回家,也算是命大,僥倖逃脫這椿慘事,兄弟二人也算聰明,連夜就翻山,一路乞討到了山東路,再也不敢去衙門告狀,只是艱苦萬分地在人間掙扎活著,終有一日,兄弟二人熬不下去了,陳小弟,也就是如今的洪竹便練了神功,襠中帶血投了宮中。

    ……

    ……

    入宮之後,陳小弟畏畏縮縮做人,被年長的太監欺負,被該死地老宮女掐屁股,屈辱之下更生恐懼,連自己的姓氏都不敢說。

    湊巧有一日,陳小弟挑水路過含光殿偏道,遇著了洪老太監在屋外睡覺養神,老太監身上只穿著許多年前的舊衣,沒有穿宮衣。陳小弟沒認出對方的身份來,看著那老太監靠著把破竹椅,臉邊幾隻烏蠅飛著,便覺著這老太監怎麼這般可憐?

    同是天涯淪落人,陳小弟此人卻還有些熱心腸,尋思自己左右無事,便回屋拿了把破蒲扇,開始為洪太監打扇趕蠅。

    等洪老太監醒來後,並沒有如同話本裡常見的場景那般,傳小太監陳小弟無上神功,收他為小弟,在宮裡橫著走,四處吃香喝辣地。不過一扇之恩,洪老太監知道小太監沒有姓氏,便只贈了他一個字。

    洪。

    又因為當時老太監正躺在竹椅之上,就隨口讓他叫竹,這,便是後來當紅大太監洪竹姓名的來歷。

    ……

    ……

    從那天之後,洪老太監再也沒有管過洪竹死活,連話都沒有再說過一句,即便洪竹到御書房後,尋著法子想巴結洪老太監,那老太監也都不再理會。

    但小太監畢竟有了名字,姓洪名竹。洪姓,在宮中就代表著不一般,而且洪老公公沒有表示反對,漸漸的,開始有人傳說,洪竹是洪老太監新收地干孫子,於是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了,相反還要巴結著他,有什麼輕鬆體面的活兒求著讓他去做。

    洪竹人又機靈,經歷了童年慘事,心性也極沉」,眼前又有這麼多機會,加上老戴失勢,宮中人事幾番輪轉,竟讓這小太監福氣大旺,直接進入了御書房,開始在陛下身邊做事。

    這,便是所謂機緣了。

    見的多了,知道皇宮也就是這麼一回事,知州不是什麼大官,洪竹心裡復仇的火焰便開始燃燒了起來,只是他畢竟年紀小,不懂門路,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著手,難道直接對陛下陳述自己的冤情?他可沒那個膽子。

    恰在此時,上天送了一個人到他身前。

    馬車顛了一下,范閒悠悠醒來,打了個呵欠,精神顯得有些委頓。

    洪竹的事情,是被他套出來的,而後續的手段,也根本沒有讓洪竹知曉,只是默默地做成了這件事情,今天才告訴了對方。

    范閒清楚,以洪竹在宮中的發展趨勢,觀看皇帝對他地信任程度,不過三年,這名小太監就一定會擁有相當的影響力,到時候他隨便說句話,朝中六部多的是人來幫他賣命,幫他復仇,所以自己一定要搶在三年前便做了,而且做的乾淨利落,不要脅,不示恩,不留後患。

    這才是給人情的上等手段。

    死的知州是穎州知州,洪竹記冊是膠州人,兩地相隔極遠,當年滅門之案過去太久,早就沒有人記得了,范閒並不擔心有人會猜到洪竹與這件事情的關係,這一點,他很小心,什麼人都沒有告訴。

    日後陛下就算查到穎州知州是非正常死亡,查到了是監察院動的手,范閒也能找到一竹筐的理由——只要和身邊的人無關,和宮中要害無涉,區區一個知州的性命,在皇帝的眼中,總不是及自己兒子金貴的。

    他掀開馬車車窗一角,瞇眼看著身後已經極遠極模糊的皇城角樓,祝福小太監同學能夠在裡面飛黃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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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8 01:26:0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七章 離前騷(上)

    馬車在監察院門口停下了,范閒下車便直接往院裡走,一路上與相遇的官員微笑致意,這是「流言之亂」後,他第一次來院裡,所以發現院中官員的目光很正常地熾熱著。

    其實很多下層官員並不知道葉輕眉是誰,但天天看著那幾行金光閃閃的話,下面那個看輕天下鬚眉的名字,日子久了,總會生出些家人一般的熟悉感與親切感。

    而在陳萍萍有意無意地縱容宣傳下,八大處的頭目,宗追那些老傢伙們都開始對屬下們宣揚,當年葉家是怎樣的一個商家,而葉家為監察院又曾經做過些什麼,最後將這個理論高度提高到了——沒有葉家,就沒有監察院。

    葉家畢竟是因為謀逆的罪名倒的,所以初始聽著上級們大肆誇耀葉家,監察院官員們心中不免惴惴,但發現朝廷似乎並不忌違這個,而且范提司的另一個身份也大為有趣——於是眾人開始有興趣知道一些當年的細節。

    幾番洗腦下來,院中人員對於當年葉家大感親切,頗有軍民魚水情的感覺,如今知道了范提司就是石碑上那個名字的親生兒子,再看范提司的目光,較諸以往在一如往常的尊敬之外,便多了幾絲真正的敬懼與親熱。

    難怪老院長大人,會一力主持讓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將來接掌監察院。

    慶國人不論官民,其實都還是講究一個理所當然,如今范閒在院務中逐漸顯示出了實力與足夠的智慧,又有了葉家後人這個不能宣諸於口卻人心皆知的身份。對於他全權掌握監察院,會起到相當大的幫助,至少內部人心地疑慮基本上消除了。

    范閒今天沒有時間借此良機,去收伏院中成千官吏。他急匆匆地走到了方正建築圍起來的那一大片坪子上,今日冬雪已殘,春風尚遠,高樹淒索無衣,淺池冰凍如鏡,裡面的魚兒只怕早就死了。

    陳萍萍圍著厚厚的毛皮,坐在輪椅上,傾聽著身邊那如泣如訴,婉轉千折百回地歌聲,雙目微閉。右手輕輕在輪椅的把手上敲打著節拍,噠噠噠噠。

    這幕場景,很容易地讓范閒聯想到某一個世界裡。也有些垂垂老矣的男人,喜歡坐在破舊的籐椅之上,午後的陽光溜進了弄堂,古老的留聲機裡正在放著老上海的唱片,姚莉或是白虹那軟綿綿卻又彈潤著的歌聲。就這樣與點點陽光廝纏著……

    ……

    ……

    可問題是陳萍萍並不是黎錦光,他聽的也不是留聲機,老人家的層次要比一般人高很多。

    范閒來不及欣賞老跛子帶著封建特色地小資。很同情地看著在大冬天裡,站在枯樹之下不停唱著小曲的桑文姑娘,姑娘家的臉被凍地有些發紅,但聲音卻沒有怎麼抖,不知道是這些天在寒冷的天氣裡唱習慣了,還是歌藝確實驚人。

    「暴殄天物。」范閒揮揮手讓桑文停了,笑著說道:「我請桑姑娘入院,是想借重她的能力,而不是讓她來給你唱曲子。」

    陳萍萍睜開雙眼。笑著說道:「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務朝廷,桑姑娘如果能讓我心情愉快,多活兩年,比跟在你身邊,那要強的多。」

    范閒心頭一動,知道陳萍萍說的是什麼意思,看來他也知道自己地身體拖不了太久了。

    「我馬上要走了。」他輕輕拍了拍陳萍萍滿是皺紋,發於的手背,「桑文我要帶走,抱月樓還要往江南發展。」

    「春天她再走吧。」陳萍萍歎息道:「和三殿下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范閒大感惱火,自己怎麼險些忘了老三那碼子事情。

    桑文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福,便和蘇文茂二人遠遠地離開,留給老少兩位監察院權臣說話的空間。

    隔得遠了,就聽不見陳萍萍與范閒在說些什麼,只看著范閒半蹲於地,臉色似乎越來越沉重,而陳萍萍在沉默少許之後,又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范閒地頭頂,似乎在安慰他。

    ……

    ……

    「走吧。」范閒對蘇文茂說道,然後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桑文。桑文是他一手救出抱月樓,又直接調進了監察院,也算是他信得過的人,只是最近這些日子,桑文基本上沒有機會跟在他的身邊,反而天天負責給陳萍萍唱小曲聽。

    「桑姑娘最近過的可好?」范閒問道。

    桑文溫婉一笑,微胖的臉頰看著十分喜氣,那張略有些大的嘴也不怎麼刺眼,和聲說道:「天天也沒有旁的事情,就是給老大人唱些小曲,很輕鬆。」

    「很好。」范閒笑著說道:「依院長的意思,你過幾個月再去江南,這段子……」

    他忽然頓了頓,和聲說道:「你在院長身邊,讓他開心一些。」

    馬車停在監察院門口,準備往二十八裡坡地方向去。皇帝給范閒定的離京之期太近,時間太少,讓范閒一時間竟有些措手不及,有許多離京前必須安排的事情,便得在在這幾日之內搞定,所以今天他顯得格外忙碌。

    高達等三名虎衛依然沒在馬車之上,范閒對於這幾個貼身保鏢總是不夠信任。

    范閒略等了片刻,蘇文茂就上了車,搓了搓有些發紅的手,壓低聲音稟道:「三處那裡調了宮門的存檔,姚公公是去了京郊,這事情沒有保密,所以宮裡也沒有下令院中銷檔。」

    「老姚去京郊做什麼?」范閒好奇問道。

    蘇文茂將手掌橫在咽喉處,比了個割喉的手式:「上次懸空廟刺客中的小太監……養父母在京郊一個村子裡,姚公公是去處理這件事情。帶著侍衛走的。」

    范閒皺緊了眉頭,半晌之後才歎了口氣,說道:「刺殺聖上,那個小太監就沒有考慮過後果。沒有想過……不論他能不能得手,那村子裡地親人只怕都要死的於乾淨淨。」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蘇文茂看著提司大人的臉色有些不豫,沒想明白是為什麼,行刺乃謀逆大罪,這次宮中已經控制了株連的範圍,沒有株連小太監地九族,已經算是仁政了。

    「大人仁善,只是這等事情不能鬆口。」蘇文茂解釋道:「只是死幾十個人而已。」

    范閒不是惺惺作態之人心裡的不舒服另有源由,說道:「我只是厭惡那小太監只為復仇。卻不顧惜養父養母恩情。」

    蘇文茂訝然,片刻後說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小太監自然應該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但他這樣選擇,卻沒有人覺得出奇。」

    范閒默然。在心底冷笑著,慶國由皇帝起,講究以孝治天下。慶律中關於親親相隱,更是可以判其無罪。他的眉間陡現厭惡之色,只是這話卻不能與身邊任何人說心裡想到那小太監為報親父之仇,便捨了養父母辛苦之恩,將養父母陷入死地,而自覺理所應當——這是何等樣狗屎般的邏輯。

    二十八裡坡到了,馬車沿著長街往裡,街畔那些被清漆刷的明亮無比的店舖門板。似乎在歡迎范閒的到來。車至慶余堂前,蘇文茂還沒有來得及遞拜帖,便聽得吱吱幾聲響,這片極大的院子,許久未開的中門,就這樣毫無顧忌地打開,迎接某人地來臨。

    慶余堂十七位掌櫃今日不在自己的小屋裡,也沒有在各處王府公宅中算帳,而是齊整無比地站在門口迎接,見著范提司從車中下來,這十七人齊唰唰地半跪於地,行了大禮。

    范閒趕緊請這些掌櫃們起身,看了一眼排在第七的那位熟人,笑著點了點頭。

    葉大掌櫃今年已近半百,眉眼柔順,知道門外不是說話地地兒,也不清楚這位小爺怎麼敢光天化日下就來了——但他還是保持著應有沉靜,將手一領,請范閒入堂落座,另有下人去招呼旁的人。只是高達三人搖了搖頭,死忠於陛下的嚴令,與范閒寸步不離。

    范閒用目光示意葉大無礙,這才入了中廳,落座之後,又吩咐高達三人在門外守著。

    此時廳內已無外人,那十七位掌櫃有些畏縮,有些害怕,有些激動。如今外面都在傳,眼前這位年青官員,乃是葉家的後人……是小姐的親生兒子!天吶,如果這件事情是真地,那范提司今日前來,一定是有要緊事情說。只是范閒此時端座於上位,若他不肯自承身份,這慶余堂裡的掌櫃們,也沒有去抱大腿認真哭泣的膽量。

    好在范閒並沒有允許這種沉默維持太久,稍一沉吟之後,便說道:「安之今日來,是為了一年半前地那事情。」

    葉大掌櫃萬沒料道小范大人開口說的是這個,有些大出意外,微怔望著對方。

    范閒笑著解釋道:「當年,我曾有心讓弟弟思轍拜入大掌櫃門下,只是大掌櫃貴人事忙,一直望了通知在下,讓我二弟提著臘肉上門。如今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流落何方,這事自然不用再提。但是大掌櫃,當初說的另一椿事情,您可別說,您也忘了。」

    葉大如何能忘?

    當日范閒暗中點破自己日後要執掌內庫,並且來尋求慶余堂的幫助,許了自己這些人出京的可能。范閒的這個提議,讓整座慶余堂裡的執事都相當興奮,如果能夠脫離京都,能夠重新親近當年小姐留下來的產業,這些掌櫃們當然高興,只是一向懾於皇威,而且他們也不敢判斷范閒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說動宮中,最關鍵地是,他們不知道范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存著什麼念頭,所以他們在事後沒有主動給范閒一個說法。

    可誰知道時勢的變化竟是如此奇妙,首先是范閒在這一年半的時間內突然崛起,成為慶國最當紅的年輕權臣,而他執掌內庫也成了鐵板釘釘之事……如今又有傳言說:他是小姐的兒子。

    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那麼范閒收攏慶余堂的原因就非常明顯了。

    葉大掌櫃咳了兩聲,面露凝重之色說道:「大人,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極願意的……只是不知道宮裡究竟允不允。」如今他不再懷疑范閒的心思,卻依然懷疑范閒的能力。

    范閒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

    ……

    廳中嗡的一聲炸開,老成持重的十七位掌櫃面上都露出了震驚與無窮的喜悅,自從葉家垮臺之後,他們就被軟禁在了京都,一直不能離開,驟聞得這般好的消息,哪裡能夠自持。

    范閒喝了一口茶,看著這些四五十歲的掌櫃們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臉上也露出了很真誠的笑容。這些人因為母親的緣故,正值素春年華時,便身陷京都不能拔,如今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事情,實在是很令人高興。

    「自然不能全去。」范閒叮囑道:「家眷也要留在京裡。」正在歡喜微泣的掌櫃們一怔,又聽著他繼續說道:「去江南後,輪著來吧,就當度假,諸位看如何?」

    眾人這才知道小范大人是在說頑笑話,一驚一乍之餘,哈哈大笑了起來。

    范閒又叮囑了幾句,勉勵諸位要謹思聖恩,為朝廷出力之類的廢話,這廢話自然是說給門外的虎衛聽的,這才輕聲說道:「七葉掌櫃這次是要麻煩與我一同去的,至於其餘的諸位,請大家自行商量吧……不過,可得留一個年紀大些的在京都。」

    七葉此時正站在他的身邊,皺眉問了聲。

    范閒笑道:「抱月樓馬上就沒人了,你們總得替我打理打理,那等銷魂之處,只好請位年老德劭之人主持。」

    又是一個冷笑話,掌櫃們卻只有苦著臉哈哈笑著應景,許久之後,笑聲終於平伏了下去,堂間卻無由生出些淡淡別樣情緒。

    其實掌櫃們沒有認真聽范閒說什麼,只是在認真地看著他的容貌,想從上面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范閒今日前來,雖未言明,但做的事情已經說明了太多,包括葉大掌櫃在內,早就已經相信了對方真的是葉家的後人。

    一片安靜之中,葉大掌櫃當前,其餘十三位掌櫃分成兩列站在他的身後,對著坐在正中間的范閒,一撩前襟,齊整無比地跪了下去。

    「謹遵少爺吩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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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8 01:26:39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八章 離前騷(下)   

    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又是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毫無疑問,並不延遲,很沒有新意的到來。

    今年冬天范閒大部分時間沒有呆在蒼山上,加上後來出了那些事情,嚇得婉兒和若若也都跑回了京都,人到的齊,只差了范老二一個,所以范府好生地熱鬧了一番。

    府門前的紅紙屑炸的厚厚地鋪了一層,就像是大喜的地毯,空氣中瀰漫著煙火的味道,有些薰鼻,有些微甜,大廚房小廚房裡的大魚大肉,更是讓主子下人們都覺得,這生活不要太幸福,得虧少爺抓的消滯之藥十分管用……

    三十的晚上,宮裡賜了幾大盤菜,還有些小玩意兒。范閒沒怎麼在意,只是在房間裡與妻子妹妹進行著艱難地談話,在稍許解了二姝之惑後,不等兩位姑娘家從震驚與無窮困惑之中醒來,便領著二人去了前宅。

    一頓年飯草草吃完,一家子圍在了一起打了幾圈麻將,范閒趴在婉兒的身後抱膀子,時不時出些餿主意,成功地輸給兩位長輩不少銀子,又刻意揀前世的經典笑話說了幾個,終於緩解了些桌上的怪異情緒。

    第二日大年初一,守夜之後的年青人們掙扎著醒來,到前堂行年禮。

    范閒一點沒有馬虎,實實在在地雙膝及地,在眾人怪異的眼光裡,平靜如常,向父親大人叩了三個響頭,砰砰砰三聲響,額頭與地面親密接觸著。

    范老爺子捋鬚輕笑,說不出的安慰。

    姑娘婦人們出去揉湯圓玩了。年初一的前宅裡就只剩了些光棍,范閒走到父親身後,輕輕給他揉著雙肩,自從流言傳開之後。也許是破了心頭魔障,范閒不再將自己隔於紗簾之後,開始表露身為人子應有的情感,父子二人間地距離,反而要比以往顯得親切了許多。

    戶部尚書范建一面養著神,一面享受著兒子的服侍,問道:「思轍在那邊怎麼樣?」

    范閒恭敬回答道:「還成,王啟年是個機靈人。」

    范建微微一笑說道:「你在北齊熟人多,對於這點我是放心的。」他忽然搖了搖頭,有些莫名其妙說道:「說來也怪。我看安之你對北人倒是不錯,可別忘我們兩國之間有死仇不可化解,某些時候可以利用一下無妨。但不可以全盤信任,尤其是不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范閒微微一怔,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猜到了什麼,呵呵一笑,解釋了幾句。

    范建忽然關心說道:「費老給你治傷。如今怎麼樣了?」

    范閒不想讓父親擔心,便沒有說出真氣流散地實情,點頭應道:「好的差不多了。再調養兩個月,應該就不用擔心。」

    「還要兩個月?」范建皺眉道:「江南不比京都,山高河深皇帝遠,你如今身體又不如以往,萬事都要小心,切不可再如這兩年一般事事爭先,一旦動手,就非要制對方於死地……但凡能容人之時,暫且容他。不急在一時。」

    范閒聽出父親話語中的擔憂,也知道長輩是提醒自己。

    在京中的爭鬥,范閒下手向來極狠,即便面對著長公主與二皇子,他也沒有退卻過,一昧手狠膽壯。只是去了江南,面對著那些封疆大吏,深入到江南世家的大本營,雖然從權位上看似沒有人能撼動自己,但沒有父親與陳萍萍這兩座大山在身後,自己做事應該要更圓融一些。

    父子二人就年後的事情交換了一下意見,針對長公主入京之後,會對朝局帶來怎樣的變化,也做出了足夠細緻的分析。范建提醒范閒,應該注意一下年後便會入閣的胡學士。范閒不明白父親專門提到那位文學大家是什麼意思,但仍然將那個人名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范建輕輕拍拍肩頭那雙穩定而年青的手,微笑著說道:「看來陛下是真準備將監察院交給你,日後你在院中,他總要在朝中找一位聲名地位都能與你相對應地文官,這是為將來準備。」

    胡學士當年領一世文風之變時,不過是名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如今大約四十多歲,在天下南方文名之盛,在范閒出世前,實是風頭無二,只是這位仁兄近年來官運頗為不順,在七路中顛沛流離,位高而無實權,今番入京便執門下中書,也算是朝廷的重用。

    范閒笑著搖搖頭,心想自己又不打算過多干涉朝政,更不會去撩動那位胡學士,想來他也不會主動來招惹自己。

    父子二人又閒話了幾句,范閒想著今天族中還要祭祖,試探著問了一聲。

    范閒回頭望了兒子一眼,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有這份心已是極難得地事情,但是他能表露心跡,自己卻不能讓他的名字錄入族譜,畢竟還要顧忌宮中那位的臉面。

    范閒也只是試一下,看看有沒有這種可能,見父親反應的很直接,便知道自己依然是在癡心妄想,心裡便覺得有些不舒服。

    ……

    ……

    上午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范家花圓之中,包括范尚書、柳氏、若若在內地大部分人都已經去了田莊所在的范族祠堂,連帶著管事,嬤嬤,丫環也去了一大批,此時前宅後宅便只剩下了不多的人,顯得格外安靜。

    「我知道你想去。」婉兒坐在他身邊輕聲安慰道。

    范閒正在看書,澹泊書局印出來地第一批《莊氏評論集,名字是范閒取的,字也是范閒題的,據七葉說。銷量極為看好,回籠的資金遠比想像地快,尤其是北齊朝廷一次性訂購了一萬本,讓范閒的荷包再次鼓囊囊了起來。

    聽著妻子的話語。他微笑著抬起頭,隨意將書放到一邊,嗯了一聲:「怎麼?擔心我想不開?」

    婉兒笑道:「你怎麼就不擔心我想不開?」

    范閒輕舒雙臂,將她摟入懷中,貼著她微涼的臉蛋兒,關切問道:「最近身體怎麼樣?」

    婉兒誤會了他在說什麼,擱在他肩上地臉頰略現愁容,說道:「還沒有動靜。」

    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說道:「誰關心那沒出世地女兒?我只是問你的身體狀況如何,費先生給我治病用的是治牛的法子。如今我開始有些懷疑他的水準了。」

    「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婉兒想了一想,好奇問道:「為什麼是女兒?」

    「女兒好,不用立於朝堂之上天天干仗。」范閒笑著說道。他的思維,與這個世界上的人,當然有極大的差別。

    林婉兒略拉開了些與范閒的距離,指著自己地心口處,嘻嘻笑著說道:「姑娘家也不好。嫁個相公還不知道相公究竟是誰……這裡不好受。」

    范閒的手老實不客氣地向妻子柔軟的胸脯上摸去,正色說道:「我來看看問題嚴不嚴重。」

    夫妻笑鬧一番,卻沒能將那事兒全數拋開。婉兒幽幽說道:………誰曾想到,你竟是……我地表哥。」

    「不好嗎?」范閒微笑著說道:「林妹妹,叫聲閒哥哥來聽聽。」

    婉兒啐了一口:「呸!你又不是寶玉。」

    范閒一想也對,自己比賈寶玉可是要漂亮多了,眼珠子一轉,便出了屋,婉兒不知道他去做什麼,好生好奇,不料沒一會兒功夫范閒便回了屋。只是……身上套著件下人們都不常穿的破爛衣裳!

    林婉兒一看他這身小乞丐般的打扮,頓時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范閒瞪著雙眼,張著大嘴,憨喜無比說道:「表妹……啊嘿嘿,啊嘿嘿……俺終於等著你了!」

    林婉兒一愣,心想相公怎麼忽然發瘋,難道喊自己表妹這樣很好玩?遲疑問道:「表妹?」

    范閒傻呵呵笑道:「唉,我是你表哥,洪七啊……」

    ……

    ……

    林婉兒傻了,聽著相公操著一口膠州口音說胡話,半天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范閒看著她的反應,也自心灰意冷,低頭像個戰敗的士兵一般,出門將衣裳換了回來。

    「相公,你先前……是做什麼呢?」

    「東成西就模仿秀。」范閒苦著一張臉。

    「模仿秀?」

    「秀……SHOW也,便是南邊人常說地騷……別問了,就當我發騷吧。」

    范閒作秀的水準其實是很高的,打重生到這個世界之後,便開始扮演天真小孩,扮演詩仙,扮演情聖,表演,本來就是他地強項,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有信心在宮裡,在小樓裡,可以用至情至性的表演,欺騙過那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

    但人總是需要休息的,所以他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不想遮掩太多,比如妻子,比如妹妹。身世被曝光之後,婉兒在震驚之餘,總算是逐漸接受了現實,對於忽然間相公成了表哥,只是有親上加親的美妙羅曼感。

    而對於若若來說,哥哥忽然變成了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個人,這事兒就有些想不通了。所以這些天裡,范家小姐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范閒,似乎不知道怎麼面對兄長。

    她心神不寧,連費介的課也上的糊裡糊塗,府上更不敢放她去太醫院與那些老夫子們商討救病活人地大事。

    「若若只是沒有轉過彎來。」婉兒安慰道。

    范閒苦笑道:「我不一樣是她哥?這事實總是改變不了的。」他閉著眼睛休息了片刻後說道:「等我走後,若那邊能安定下來,我就接你過去,至於妹妹,估摸著馬上也要離京了。」

    林婉兒聽著這話,十分高興。攀著他的肩頭說道:「聽說江南水好,生出來的人物都像畫中似的。我可沒出過遠門,這次得好好玩一下。」

    范閒取笑道:「莫不是準備看大帥哥。」

    林婉兒禁不住這等頑笑話,圓潤無比地臉頰頓時羞的紅了起來。作死地捏拳往范閒身上捶去。

    范閒哈哈笑著,捉住了她的一對小拳頭,正色說道:「長公主回京,你總要去看看。」

    林婉兒一聽,心內百感交集,柔腸糾結,怎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關係。范閒安慰道:「我知道這很難,但你總要學會,將這一張紙給撕成兩半,互不交界。各有各事。」

    這事不是安慰與勸解能解決,范閒也明白這一點,只好丟下不談。反而是婉兒強打精神,替他操心起內庫的事情,說道:「相公你就算將慶余堂地掌櫃們全帶去,只怕也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內庫掌住,畢竟母親經營了這麼多年。江南的那些地方大員大多要看她臉色。」

    她遲疑少許後,認真說道:「尤其是你帶葉家的老人下江南,很容易引起民間朝堂上的議論……」

    范閒點點頭。平靜說道:「我也明白,不過此事必須要做,掌櫃們這些年都在為各王府公宅打理生意,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信我……只是內庫裡的那些事物,如果沒有他們,還真是沒轍。朝廷之所以這些年將他們盯得緊,就是因為他們瞭解內庫的製造環節,這些信息乃是朝廷重中之重。斷不能容許他們腦中的知識,流傳到北齊或是東夷城去……只是內庫各項生意,出產總是需要技術指導,這才保住了性命。」

    林婉兒沉默一陣,輕聲說道:「別看這些掌櫃們似乎在京中行動自由,其實身邊都長年累月跟著人,一旦他們有洩密的跡像,他們身邊地人就會馬上將他們撲殺。」

    范閒微異道:「這我能猜到,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哪方面的,我在院裡查過,監察院只負責外圍,負責滅口的人卻沒有查到。」

    「是宮裡地人。」林婉兒面有憂色說道:「估計他們也會跟著你一起下江南。」

    「公公們的手下?」范閒安慰的笑了起來,打從入京之後,他就和宮裡的宦官們關係良好,不論是哪個宮,哪個派系的太監,都深深將范提司引為知己。

    「不操心這些事了。」他想了想後說道:「內庫之事雖然未行,但其實大勢已定……你那位石頭皇兄大概是沒什麼機會,皇子之爭至少在幾年之內不會再次浮出水面,這一點,我想是陛下最感激我地地方,雖然他沒有說出口。」

    林婉兒歎了口氣,怔怔望著自己的夫君,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別將事情想的太簡單……其實在我看來,皇上只是不喜歡自己地幾個兒子鬧騰……至於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誰能知道?就說二皇兄吧,就算他目前被圈禁在家,但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忽然翻身。」

    范閒心頭一凜,聽著妻子繼續分析。

    「皇上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林婉兒睜著大大的雙眼,眸子裡流露出與尋常時候完全不一樣的聰慧狡黠,「他是自血火中爬起來的一代君主,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自信,極其自信,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能動搖到他位置的存在,所以皇權之爭給他帶來的只是心煩而已,只是身為父親不願意看到自己地骨肉相殘……我估計他可不在乎太子哥哥擁有的名份,將來誰接位,其實還是看他心裡怎麼想,看以後這些年裡,幾位皇兄的表現。」

    「甚至連這些,都不是皇上關心的重點。」林婉兒繼續輕聲說道:「舅舅身體好,年歲也不大,他認為自己還能活許多年……他根本沒有想過傳位的問題。他的心思,其實還是放在天下,雄心猶存。」

    范閒的太陽穴跳動了兩下,皺眉說道:「陛下……難道還準備打仗?」

    「說不準。」林婉兒畢竟是位姑娘家,也是不喜戰火之事,幽幽說道:「其實安靜了十幾年,已經很怪異了。如今西胡不敢東來,南越之事將定,陛下只等著你將內庫收攏,江南民生漸安。國庫蓄銀糧充足,只怕便會再次發兵。」

    「看範圍。」范閒說道:「關鍵是戰爭的層級,如果還是去年那種小打小鬧,也不需要怎麼操心。」

    「操心?」林婉兒笑道:「這事兒自然是皇上和樞密院操心,你呀,要外放江南,就別操心了,就算監察院要參與戰事,也是三處的事兒。」

    范閒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如果慶國皇帝真準備開始第二次世界大戰,少不得自己要去打消他的念頭,如果智謀不管用。那就試試暴力。

    林婉兒不知道他在想那種大逆不道地事情,自顧自說道:「按理講,太子哥哥理應是接位之人,但是你也知道,陛下一直不喜歡皇後。所以這事兒就存著變數,除了大皇兄外,人人都有機會。哪怕老三不過八九歲……你這次下江南,雖然朝野皆知等於是變相的流放,但是陛下讓你帶著老三……這事情就有些詭異了,相公不得不察。」

    范閒點點頭,仍然沒有說什麼,很沉」地聽著妻子的說話,他知道自己馬上離京,婉兒心頭憂慮,才會破例講這麼多東西。

    「太後喜歡太子與二皇子。似乎沒什麼分別。老人家最不喜歡大皇兄,也不喜歡老三。」林婉兒淡淡將宮裡的秘辛說了出來,「皇後雖說沒有什麼實權,但她與母親向來交好。」

    范閒認真聽著慶國地後宮政治,插了句話:「為什麼不喜歡老三?」

    林婉兒向窗外看了一眼,猶疑說道:「大約是因為老爺的關係吧……你也知道,宜貴嬪與咱們家關係密切。」

    「婉兒,依你看,我這次下江南應該如何做?」范閒很認真地問道。

    林婉兒很直接地說道:「嚴管老三,保持距離,老師就是老師的樣子,不能讓太後以為你在刻意灌輸他什麼……另外就是查案要快,不能拖,拖的時間久了,你的自子就不大好過……母親在朝中不只二皇子與都察院。」

    范閒一怔。

    林婉兒心頭掙扎許久,才輕聲說道:「或許所有人都以為,她當年與東宮交好,只是為了隱藏二皇兄的煙霧彈,但相公你一定要提防著,也許太子哥哥,終有一日,又會倒向她那邊。」

    范閒默然之後復又黯然,這世道,讓自己的親親老婆居然陷入如此可憐的境況之中——他是知道東宮不會看著自己成長的,這和當年的仇飛庫網怨有關。只是沒有想到,長公主真是長袖善舞,竟似是一位腳踏兩隻船玩劈腿地高手。

    想到那位好玩的丈母娘,范閒不由笑了起來。

    初一,祭祖。

    初二,一大堆京中官員湧上門來拜年。

    初三,范府全家逃跑,躲到靖王爺府上聚會,范閒與世子弘成十分尷尬地見面敘舊。

    初四,任少安與辛其物聯席請范閒歡宴一日,以為送別。

    初五,言氏父子上范府,言若海辭官之後頗好圍棋,與尚書大人手談直至天黑。范閒與言冰雲在小書房裡密談直至天黑。

    初六,訪陳圓。

    初七,京都萬人出遊,雞不啼,狗不咬,十八歲的大姑娘滿街跑,范閒帶著老婆妹妹柔嘉葉靈兒四大小姐橫行京中,好生快活。

    初八,午,國公府有請,昏,范氏大族聚會,范閒成為席上焦點。

    ……

    ……

    一過正月十五,范閒離京,一行人來到了京都南方地船碼頭上。這條河名為渭河,流晶河正是灌入其間,渭河往南數百裡,便會匯入大江,沿江直下,便會到了繁華更勝京都的江南。

    范閒按照與陛下商議好的,對外只是說回澹州看望祖母,然後才會下江南,一來一回,在外人算來,他至少要到三月的時候,才會到蘇州,卻沒有人想到他會提前就到。

    今天離京,范閒沒讓任何人送。包括院裡相熟的官員,朝中地官員,沒有料到,太學的學生竟然提前知道了消息。都跑到了碼頭上來。

    范閒在太學任職不久,但向來極為親和,去年春闈時花了大量銀錢,安排了無數窮苦學生,又揭了春闈弊案,為天下讀書人張目,至於什麼殿前詩話,大家贈書之類地名人逸事,所有總總加在一起,讓他在讀書人心中地地位高而不遠。名聲極佳。

    而他入監察院任提司之後,很是處理了一些賄案,在整風之餘玩起了光明一處的小手段。所以並未因監察院的黑暗而導致自己地光彩有太多削弱。

    至於後來的身世之案——說來也是奇妙,其實讀書人往往自命清高,不以家世為榮,但當他們真知道了自己這行人中的佼佼者,那位詩家小范大人。居然擁有如此光輝燦爛的來歷,士子們的心中竟沒有半點牴觸,反而生出些酸腐不堪的與有榮焉感!

    官又如何?商又如何?咱們讀書人……地頭兒。也是位皇子啊!

    碼頭上,不論是教員還是太學學生,當此離別之景,都生出些惜惜之感,一時間,碼頭上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最終范閒連飲三杯水酒,才算回了諸位生員殷殷厚情。此時場景甚是熱鬧光彩,想來不多時便會傳遍朝野上下。

    好不容易勸走了眾人,范閒輕輕握著婉兒的雙手,細細叮囑了無數句,又說來日春暖便派人來接她,這才止了婉兒的眼淚珠子。婉兒看著遠方離去的士子們,忽然嘻嘻笑著取笑道:「是你通知地?」

    范閒厚臉皮也微紅了一下,解釋道:「滿足一下他們的美好願望。」

    他扭頭望去,只見妹妹卻躲在家中丫環嬤嬤的身後,垂頭無語,卻是不肯上前,明顯是在偷偷飲泣。看著那丫頭瑟縮模樣,范閒不知怎地心頭便是無來由地怒火上升,扒開送行之人,來到了若若的面前,大聲喝道:「哭什麼哭呢?」

    范若若沒有料到兄長竟是直接來到自己身前,唬了一跳,趕緊揩了眼角淚痕,吃吃說道:「沒……沒……沒什麼。」

    她驟然想著,已經十幾年了,哥哥從來沒有這般凶過自己,怎麼今天卻這麼凶狠……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果然對自己不如當年般溫柔了,一想到此節,本是淡雅如菊的一位灑脫女子,竟是止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卻又倔強地咬著下唇,竟生出幾分說不出的悲壯感來。

    范閒看著妹妹這模樣,氣極反笑,咬牙切齒,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身旁地下人們也趕緊讓開,不敢呆在這二位范府主子的身邊。得虧此時婉兒過來,摟著若若不知道低聲安慰了多少句,又說范閒離京心情不好,才會如此凶,若若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范閒凶,只是見不得妹妹傷心與刻意躲著自己,這十幾天的火憋地厲害。見著妹妹猶有餘悸地望著自己,他在心底歎了口氣,放柔聲音說道:「我凶你理所應當,我是你哥,你是我妹,我若不凶你,你才應該傷心。」

    若若也是冰雪聰明之人,一聽這話便明白了所謂親疏之說,若兄長不將自己當親生妹子,又怎麼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來凶自己?姑娘家想通了這件事情,這才眉梢露了絲喜意,對著范閒說道:「那……那……那妹妹見哥哥遠行,傷心自也難免,你凶什麼凶?」

    她將臉一仰,理直氣壯說道。

    「哈哈哈哈。」范閒終於笑了出來,知道妹妹心結將解,滿心安慰。

    ……

    ……

    「少爺!再不走就要誤時辰了!」

    碼頭旁邊的大船之上,大丫環思思叉著腰,站於船頭大聲喊道。范閒下江南,身邊總要帶幾個貼心的隨從,思思打從澹州便跟著他,當然是首選。這位姑娘家一出范府,便回到了澹州時的辰光,整個人都顯得明亮了起來。

    婉兒看著她高聲喊著,不由笑道:「相公你真是寵壞了這丫頭。」

    范閒笑了兩聲,在妹妹耳旁輕聲叮囑了幾句馬上就要傳入京都的要緊事,又驚世駭俗地當眾將婉兒抱入懷中,惡狠狠地親了兩口。這才一揮衣袖,登上了河畔的那艘大船。

    正所謂,我揮一揮衣袖,要把所有銀子帶走。

    小范大人今日離京。早已成了京都眾人的談話之資,不論是酒館茶肆,還是深宅大院,都在議論著這件事情。

    被軟禁在王府之中地二皇子,一面聽著屬下謀士地回報,一面歎息道:「這廝終於走了。」

    謀士無謀,恨恨說道:「虧他走的快,不然一定要扒了他的皮,為殿下洩恨。」

    二皇子正蹲在椅子上舀凍奶羹吃,聞言皺眉。良久無語,自嘲地笑了笑,幽幽說道:「難怪一直有人說。本王與范提司長地相像……原來其中還有這等故事……不過像歸像,我卻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點,你們要清楚。」

    他跳下椅子,看著院外自由的天空。面上浮現出甜美的笑容:「這廝終於走了……感覺真好,就像是誰將我背後的毒蛇拿走了一般。」

    京都之外三百裡地,一個長的有些誇張的隊伍。正緩緩向西面行進,信陽離宮中的女子,正行走在回京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選擇在這一天逃離了京都,對於自己善意地表達和嘗試進行地議和之手,對方的反應居然是避之不迭。

    外三裡那座莊嚴的慶廟內,一個極為荒涼地場壩中間堆著高高的乾柴,正在雄雄燃燒著,火勢極旺。燒得裡面的物事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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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九章 夜泊穎州有賊來

    穎州地處大江之北,恰在無數山川環抱之中,往東則是江南富庶之地,西北望去,便是慶國中樞的京都要地,這處州治距慶國最繁華的兩處所在都不遙遠,又恰在渭河與大江的交匯處,雖然河兩岸的高山峻嶺帶來了交通上的許多不便,但河運在側,交通中樞之地,依理講,應該是商賈雲集,一片繁忙,民生安樂才是。

    只是如今的穎州城卻顯得有些破落,並不是景物如何黯淡,宅屋如何老舊,只是街上行走的行人面色沉悶,渾無生氣,街邊呦喝的攤販們也打不起精神來,煎餅,果子……都像是放涼了,擱蔫了。

    就連城外的碼頭上,也不怎麼熱鬧,沿著慶國河道上下來回的船舶,大部分選擇了去下游的碼頭停泊,而捨棄了此處,碼頭上只是零落停了幾艘船,這便顯得其中有一艘八成新的大船格外顯眼。

    之所以穎州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一怪天,去年大江發了洪水,衝垮了上游的堤壩,黃浪直灌原野,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沖壞了多少房屋,幸虧災後天氣冷的快,沒有發生大的疫情,但是這般傷筋動骨的折騰,也讓整個穎州都顯得死氣沉沉起來。

    二怪官,這任穎州知州乃是當年的天子門生,卻沒有沾上聖天子的半點福份,整日介就只知道在州城裡做威做福,巴結上峰,欺壓商賈百姓,莫說修葺河道,就連一般的治安都維持不了,只知苛捐雜稅收著。而且一直相傳,這位知州大人與河對面叢山之中的山賊有些瓜葛。如此一州之牧,自然民生凋零,商旅潛行,正經商人躲還來不及。誰還敢留城中。

    三怪賊,穎州人民風彪悍,自古便有扛起鋤頭對抗官府的光榮傳統,如今攤著這麼個鬼官。下河上山的窮苦百姓自然越來越多。

    不過今年以來,事態似乎出了許多變化,首先是那位穎州知州被監察院四處駐州城巡查司請去喝茶,正當穎州百姓心中微喜,以為這位知州終於要垮臺了。這位知州卻被監察院恭恭敬敬地送了回來。而正當人們失望地以為穎州依然要這般敗落下去時,這位知州卻死了!

    京都來人查了許久,才確認了知州的死亡和什麼陰謀無關,只是病死。

    知州死地那天,穎州城的百姓沉默地點燃了無數串鞭炮。自然沒有人敢說是為了慶祝瘟神的死去,倒讓不知內情的人,以為穎州人民選擇在這一天集體出嫁。

    另一個變化就是,河對面大山中的山賊似乎也老實了許多,最大地那個山寨似乎在一天之內被人血洗,山賊們四分五裂。據傳如今由江南來了一位江湖中的大人物,正在嘗試著收伏這批勢力。

    ……

    ……

    穎州的人們沒有開心多久,只當自己提前過了個小年。

    因為知州死了,明年朝廷又會派一名知州,山賊垮了。馬上就又會多出一大批山賊。老百姓的日子還是那麼困苦地在過,並不會發生什麼質地變化。

    碼頭旁的一間庫房裡。十幾個苦力正圍在一起商議著什麼,就算碼頭再清淡,但在大白天裡閒聊,終究不是苦力們應該有的職業態度,而且他們臉上那獰狠的神情,似乎也表露了他們另一個身份。

    被圍在正中間的,是一個女人,年齡約摸二十上下,五官端正,也算不上什麼美女,但眉眼間有那麼一抹狠勁兒,她一開口,四周地漢子們都乖乖地住了嘴,看來是個首領。

    「查清楚了,是收茶的商人,從京都過來的。」

    「關姐,他們船上有護衛。」一個苦力提醒道。

    被稱作關姐的人,乃是穎州附近出了名的山賊頭領,她來穎州地時間不長,卻已經集合了一大批有力的賊首,都在傳說,她的身後有大背景。

    關姐冷笑道:「不過是些商人,有什麼要緊的?再說了,你們也去踩過點,那後廂房的箱子究竟有多沉,不用我說吧?」

    話語平淡,但一提到箱子,苦力們的眼神便開始變得熾熱起來。江湖上行走,正牌山賊看地車輪揚塵,來判斷車中貨物的重量,從而判斷價值。而穎州附近的山賊實際上應該歸屬於水盜一流,最擅長的就是從船舶吃水深度,判斷船上究竟裝的是什麼。

    昨日碼頭上忽然停了一般大船,船身約摸八成新,看那船橫板上青濃淡,常年混跡碼頭上地人都知道,這船大約許久沒有下水了。如今穎州已經很少見著這種大船,對於山賊們來說,這更是一頭難得的大肥羊,趁著船上人下船置辦吃食青菜清水地時候,早已有人將船上的事情打聽的清清楚楚。

    讓這些山賊們納悶的是,既然是收茶的商人,怎麼會在船後方壓了那麼重的貨?以致於這艘船的吃水,明顯和平常見到的船大不一樣。這個疑問,在一個當眼線的炊婦上船之後,終於得到了解答——船後方把守森嚴的廂房裡,有一個箱子,看船板的承力情況,和廂子鐵鑰上的淡淡刮痕,眾賊極其眼尖地發現,箱子裡竟是裝著滿滿的銀子!

    「沒人會帶這麼多銀子下江南收茶。」

    關姐的心裡其實也還是有些疑慮,只是公子既然要收伏穎州附近的山賊,總要做幾單大買賣,讓身邊這些渾身汗臭的賊子們嗅些香味,而且開春之後公子要做的事情,也確實需要銀子,不然自己也不會如此匆忙地四處下手劫船。

    有名山賊也覺得事有蹊蹺,說道:「吃水深,船上又沒帶貨……說不定是底艙壓著河石,三嫂子沒有看清楚。」

    關姐搖頭說道:「又不是海船,要壓艙石做什麼?我只是覺著奇怪,那艘大船上的商人……為什麼要帶這麼多現銀。」

    「現銀才好。」一名山賊嘻嘻怪笑說道:「搶了銀票還不敢去取去。」這話頓時得到了同夥的響應。齊聲笑了起來,笑聲中貪意十足。

    關姐皺眉道:「問題是……現在還有哪個商家會帶現銀?難道他們就不擔心安全問題?」

    山賊們看著關姐,心想這位首領做事潑辣狠厲,挑目標也是極準的,趁著知州無人的機會。帶著兄弟們狠做了幾件大案,只是……有時候也未免過於小心了些,安全問題,這該去問那個笨茶商。問兄弟們做什麼?

    關姐揮手喊過來那名負責打探消息的三嫂子。三嫂子面黑精瘦,討好說道:「您就放心吧,上面統共也就十幾個護衛,外帶一個丫環,一個小孩兒。那主家是個弱不禁風地年輕小伙子,模樣生的漂亮,卻一點都不懂得遮掩。想來是京中哪位富家不成材的二世祖,被長輩們趕到江南去磨煉一番。」

    帶著丫環,想來是年輕商人難耐晚上寂寞。關姐冷笑一聲。稍許放下心來,若那茶商真是有心之人,也不至於帶著個女人在大江上漂蕩,或許真是個沒用的二世祖,以為亮晃晃的銀子比銀票砸起來要舒服些。

    至於那十幾個護衛,並不在她地眼內。自己手底下這十幾名兄弟,都是手上有好幾條人命的悍匪,她相信晚上上船,那些護衛只有死亡,或者跳江這兩條路可以選擇。

    她身邊的山賊們互視一眼。忽然極為淫邪地笑了起來,說道:「關姐。夜裡事成了……把那丫環賞我們吧。」

    關姐雙眼一眨,露出絲鄙夷之色:「瞧你們這點兒出息!只要銀子到手,別的事情,自然就隨你們。」

    她頓了頓後,呵呵笑了起來,笑聲無比冷邪:「手腳乾淨些,別留活口,事後將船拉到二虎灘燒了。」

    ——————————————————————

    穎州城外地夜,十分的安靜,河對面雄嶺之上的月兒冷冷地照耀著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似乎將河水的咆哮聲也平伏下去許多。船碼頭上孤伶伶停泊著幾條船,此時子時已過,正是人們睡地香甜的時候,船上的燈火早熄,行商們也早已入睡。

    在月光的輕拂下,十幾個黑影悄無聲音地摸到了岸邊,潛入了河中,游到最大的那條船身之後,才從身上取出勾索一類地物事,有的竟只是空手,沿著纖繩就往船上爬了去,就像無數只被淋了水的猿猴一般,身手無比利落。

    不過片刻功夫,這些夜襲的山賊們就已經摸上了大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關姐嘴上叼著寒刀,沉默無語地上了二層,藉著船艙陰影地掩護,直接往後方摸去,在倉庫裡眾人商議的清楚,對於船上的佈置也瞭若指掌,知道那一滿箱銀子就在艙後。

    她身後地黑暗裡,隱隱傳來了一聲噗哧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有人摔倒在甲板上,發出一聲輕響。她皺了皺眉,心想這些小兔崽子下手也不知道仔細些,萬一同時驚動了所有護衛,雖然不懼,但總是麻煩。

    來到廂房之外,有些意外地沒有發現護衛,此時夜色中的船舶上又傳來了幾聲悶哼,關姐知道是手下正在逐漸侵入中艙,心頭微定,手指頭勾住門板,刀尖一用力,便輕聲開了廂門,下一刻功夫,便已經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一個箱子。

    藉著前方窗子透來的淡淡餘暉,關姐看清楚了箱子的大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三嫂子沒說清楚,只說看箱子大小重量,估摸著得有上千兩……可是關姐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箱子,估摸著大小……天啦,這得多少銀子,才能裝滿這麼大個箱子!

    她忽然覺得有些後怕,能夠隨身攜帶這麼多銀兩地人,就算是二世祖,只怕也是京都最有錢的二世祖,這件事情一旦敗露之後,面對著京都中地怒火,只怕自己身後的公子,也會有些承受不起。

    別殺那個二世祖!這是關姐心裡湧起的第一個想法,但她馬上想到木已成舟,由不得自己猶豫了,而且這麼多銀子,足以做太多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工具,花了半天功夫,才將箱子打開。

    一片銀光,頓時灑滿了整座船艙!

    ……

    ……

    關姐目瞪口呆望著面前的箱子,滿臉的震驚與不可思議!

    縱使她是一個在刀口上混生活的人,見慣了帶著血水的銀子,今夜依然被箱中碼的整整齊齊的銀錠給晃了眼,給迷了心,慣常冷酷的雙眼中,開始流露出了貪婪之意。

    但她馬上警覺了過來,就算月光再明亮,銀子再漂亮,也不可能散發出如此誘人的光芒!

    她霍然回頭望去,只看見一個沉著臉的中年人,一手拿著白光燈,一手提著一把長的出奇的朴刀,正冷冷看著自己。

    虎衛高達,已經按照范閒的吩咐,給足了關姐欣賞銀子的時間,很遲鈍地一刀劈了下去。

    關姐舉刀。

    然而那遲鈍的一記長刀,卻像是無可阻攔的洪水一般,瞬息間衝垮了這名大江女匪的防守與心防,讓她在心膽俱喪的同時,痛不欲生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被斬了下來,鮮血伴著劇痛噴湧而出!

    ——————————————————————

    船的中艙點亮了燈,被拖進屋來的關姐頭髮凌亂,心情也是大亂,隨她摸上船來的所有山賊早被輕而易舉地繳械擊昏,被捆成棕子一般,碼的整整齊齊的扔在甲板上,幾個穿著黑衣值夜的六處劍手,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各自守在四方。

    她抬起頭,隔著髮絲,看著太師椅上那個滿臉倦容,一臉煩燥的英俊年青人,不知怎地,心裡打了個寒顫。這船上住的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夠用這麼多高手來充當護衛,還有先前使刀的那人,竟儼然乃一代刀法大家——這時候,她自然明白,那個三嫂子口中說的年輕二世祖,一定不是尋常茶商。

    「關嫵媚?」椅上的年青人看了一眼斷了一手,猶自面有狠色的女匪,打了個呵欠,滿臉興趣問道。

    年青人自然就是范閒,他停船穎州,本是要處理洪竹那事的一些後手,沒料到竟惹了些不長眼的小毛賊,不過他一眼便看出面前這女子便是監察院卷宗裡畫像追緝的女賊,不由樂了起來,心想自己正好沒想好江南之事怎麼開口子,這便送上門來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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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章 慶國最大的一艘賊船   
   
    聽著對方輕輕鬆鬆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女匪關姐悚然一驚,一對眼光像刀子似地剜著范閒,左手死死地扼著自己斷手處的傷口,狠狠說道:「今天栽閣下手裡,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范閒坐在椅子上,掏了掏耳朵,就像沒有感受到對方怨毒的目光,笑著說道:「我是主,你是賊,你有什麼資格來問我的來歷?」

    關嫵媚只覺右手一陣難以忍受的抽痛,看著斷了一茬兒的手腕,她臉色蒼白,知道自己今天是撞到鐵板上了,猶自咬牙說道:「還請劃出道來。

    范閒好笑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事兒還真有些荒唐,自己這一行人只是有事耽擱了,沒想到這船香成這樣,不過一天功夫,便引來了穎州出名的女匪,而自己面前這女匪被自己抓住後,不但不怕,反而讓自己劃道。

    「劃什麼道?」范閒伸手指蘸了些冷茶,細細地塗抹在自己的眉心,眉尾一挑說道:「陰道陽道,人道鬼道?」

    身後船簾微動,披著件大棉祅的思思揉著發澀的雙眼,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咕噥道:「少爺,怎麼爬起來了?」她被廳間的燈光晃了眼,過了半刻才看清楚了廳間的場景,等她的眼光落在關姐斷手處時,不由被那恐怖的血腥場景駭的尖聲叫了起來。

    尖叫聲只響了一半,范閒已經將手掩在了她的嘴上,嘲笑道:「想把整座穎州城的人都叫醒?」

    思思從澹州到京都,見過最血腥的場景,便是范家二少爺思轍兄被施大家法的那次。何曾見過斷手斷腳,駭地渾身發抖,半晌平靜不下來。范閒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唬道:「回去睡去,在辦正事兒。」

    思思忍不住又看了關嫵媚一眼。嗯了一聲,轉身準備回屋。

    「他醒了沒?」

    「沒。」思思接著說道:「史先生好像也沒醒。」

    「小史一睡便如豬,當初少爺我大鬧……那處的時候,他就只知道抱著花姑娘睡覺,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

    關嫵媚此時痛的唇角抽搐,面色發青,耳朵卻將上面那年輕人與他丫環的對話聽地清楚,越發覺得古怪和駭異,這船上究竟是些什麼人?在遭到山賊夜襲之後,竟還是如此鎮定自若。居然還有空閒與精神聊天——如果不是對方有極為強大的自信,那麼就是對方有些愚笨——她如今當然認為是前者的可能性居大,只是不知道對方會如何處置自己這些人。

    將思思趕去了客艙,范閒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輕聲說道:「關嫵媚,江北路鄂州人。父。關河山,母夏氏,自幼生活窘迫,賣入妓樓,後又輾轉成為鄂州一主簿妾室,因不堪主母之辱,憤而殺人,下獄,離奇逃脫。其後為某山寨壓寨夫人,再後山寨滅,再後……你便到了穎州一帶。」

    關嫵媚心頭震驚無比,竟連斷手之痛都忘了一般,對面這個年青人怎麼把自己的底細摸的如此清楚。難道對方是專門設這個局來誘捕自己?她嘶啞著聲音,狠狠說道:「你究竟是誰!怎麼知道的我如此清楚。」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我記性比較好,不過這資料不算很清楚,因為你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關嫵媚人生離奇,也算是大江上出名的悍匪,不料今天毫無還手之力被擒,對方言語間還表現的對自己不屑一顧,這個事實讓她感到了一絲屈辱,偏生坐在椅中那位年青人的語氣與對方身上所流露出來地氣質,不得不得讓她承認,對方是真地沒有將自己放在眼中。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應該猜到,本姑娘身後有人……除非你將我們全殺了,不然你休想善了此事。」關嫵媚痛苦之餘,開始愚蠢地威脅對方,希望對方在處治自己這些人時,能留些情。

    殘酷的現實,打破了她的幻想。范閒笑著說道:「姑娘說的,正是我想做的。」

    關嫵媚愕然,忽覺得後背湧上無窮寒意,霍然轉首。

    嗤嗤嗤嗤,無數聲利刃割破喉嚨管的聲音響起,十分難聽,就像是一石居後面地大廚房正在同時屠殺著無數老母雞。

    跟隨關嫵媚摸上船來地十幾名山賊,被范閒的貼身護衛們一劍割喉,確認斃命之後,就扔入了江中,出手簡單而專業,竟是連血都沒有流在甲板之上,嘩嘩江水之聲綻起,片刻後便恢復了平靜,將那些屍體與血水盡數納入寬容的水流之中。

    連殺十數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好狠辣的下手!

    關嫵媚眼神終於變得恐懼了起來,看對方下手的風格,就知道對方一定慣常做這種事情。回頭才見那位年輕人收回發佈命令的手式,不由顫抖著聲音說道:「不要殺我……格格格格……」

    她的牙齒不停擊打著,發出奇怪的聲音,強嚥了一口唾沫,強行鎮靜下來,對方既然沒有同時殺死自己,那說明自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請給我家首領一個面子。」關嫵媚驚恐地癱跪在地上,向范閒求著情。

    「你家首領?」

    關嫵媚一想到公子地實力,心中頓時升起了些許希望:「看公子屬下行事,大有武風,想必也是同道中人,我家首領乃是江南水寨之主,手下艦船百艘,能人無數。先生若想來江南謀大事,定能與我家首領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范閒也不去理會這名女匪言語間用詞不當,倒是聽出了對方明是求饒,實則是拿那位所謂江南水寨之主來威脅自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趟江南之行還真是有趣。

    「首領?」他溫和說道:「姑娘說的是明七爺吧?明家的七公子。那位從來沒有真正入過家門的明七公子,聽說這位公子爺生母很多年前就死了,明老爺子去世之後,接掌家族生意的明大少爺四處派人追殺這位讓他們家門蒙羞地私生子,實則是因為明老爺子遺囑給這位七公子的好處太多。明七公子無處可躲。所以乾脆投了黑道,隱姓改名,戒急用忍,暗下殺手,五六年來,終於讓他混出了些名堂。」

    「堂堂江南水寨首領夏棲飛……當年可憐地私生子明七公子……怎麼現在混成這樣了?」范閒眉頭微皺,似乎覺得那位在江南很有些地位的人物,距離自己的想像差地太遠,「居然讓自己的屬下四處搶銀子,手法太過下作。難道他最近差銀子用?」

    江南向來富庶,後來內庫建在那處,更是造就了無數富翁,但除了那些鹽商海商之外,最出名的兩大家族就是崔氏與明家,這兩家世代姻親。又攀上了長公主這條路子。不知依靠內庫發了多大的財。崔氏負責內庫往北方的走私線路,而明家據監察院的調查,應該是負責內庫往東夷城的走私,以及海外部分的生意。

    范閒下江南收內庫,如今崔氏已倒,首當其衝的便是要將明家震住,離京前當然做足了功課,與小言公子的徹夜長談,早已定好了方略。

    他在這廂緩緩地說著。地上跪著地關嫵媚聽著卻是真的快嚇死了,自家公子爺自從被趕離明家之後,這些年一直試圖奪回產業,但他的真實身份卻是最隱秘的事情,江南水寨裡的大頭目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當家人。竟是豪族之後。而明家那些大富商們也都被瞞在鼓裡,甚至暗中與江南水寨還有些見不得光地生意來往。

    除了自己因為與明七公子有那麼一層外人不知地親戚關係。從而知道這個秘辛外,關嫵媚根本不相信有別人知道如今江南水寨大頭領夏棲飛的真正身世,哪裡料到對面這個年青公子竟是一口道破!

    范閒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開心地笑了起來:「想明白了,崔家垮了,明家雖然心痛,但更歡喜於能接過崔家的份額,明七公子想必也不會錯過進入商場,與明家唱對台戲的機會。三月份的時候,內庫那邊就要重新掛標書,江南水寨要洗白,明七公子要報仇,想要搶到內庫的行銷文書,這都需要錢,難怪他會猴急成這等難看模樣。」

    關嫵媚驚恐萬分地看著范閒,心想這個面相柔弱的年青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能知道這麼多事情?內庫的事情乃是朝廷機密,而對方在片刻間就猜到了公子爺的真實想法——此時再看范閒唇角掛著地和暖笑容,她的身體卻是凍僵了般無法動彈。

    「明七公子的吃相不大好看,幾百兩銀子也不嫌少。」范閒歎息著,來江南之前,他本來對監察院暗中查出的明七公子有幾分好奇,畢竟對方的身世似乎與自己有些相像之處,此時發現對方手法並不怎麼高明,不免有些失望。

    他自顧自地歎息著,一低頭才注意已經低頭無語的關嫵媚,歉疚一笑說道:「我這人有時候喜歡自言自語,姑娘不要擔心,我呆會兒就給你止血。」

    關嫵媚問道:「為什麼不殺我?」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我不是個喜歡殺人地人,何況我還要與你家公子談生意,將他表妹殺了,我怕他血性太濃,理智不足,害了我們之間的生意。」

    關嫵媚今夜已經驚訝地有些麻木了,對方既然能夠查到公子的真正身份,當然能夠查到自己和公子的關係,只是對方說……生意?她希望重生,艱難說道:「這位公子,我家首領正在下游。」

    此時她心中猜測,范閒指不定也是京都中哪個龐大勢力的代理人,所以才會有如此多的高手護衛,才會知道如此多的秘辛,咬牙說道:「今夜是我方理虧,日後定有賠禮送上。」

    聽前面的說話。她本以為對方會放了自己,不料那年青公子竟是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沒有言語,不由絕望說道:「公子,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您已經殺了我十幾名手下,難道還不能平息您的怒氣?」

    「江湖?這世界上真地有江湖嗎?」范閒微笑說道:「而且殺人也不是為了平息怒火,只是處理事務的一種手法,我不會放你離開這艘船,至少在我需要你離開之前,免得姑娘一時口快,漏了本人身份,給江南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關嫵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但至少聽出對方話語裡的強大自信,絕望之餘嘶聲說道:「江湖事江湖了。你究竟想做什麼?」

    船艙裡一片安靜,半晌之後范閒輕笑道:「姑娘誤會了,我可不是江湖人。」他撐著下頜,頗有興趣地看著關嫵媚蒼白地臉:「江湖這種打打鬧鬧的地方,我可沒閒功夫去理會。」

    關嫵媚愈發覺得對方神秘莫測,忍不住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范閒很認真地想了想。「我是個坐吃等死沒用的二世祖。當然,我也有可能是慶國最大的一個二世祖。」

    一想到自己這行人在上船之前的猜測,關嫵媚險些沒一口血噴出來。

    「你是賊。」范閒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而我是個大賊,你既然上了我的賊船,我這個主人當然要招呼好,當然,你家那位七公子馬上也就會上我的賊船,而且他這輩子都別想再下去。」

    關嫵媚終於聽明白對方根本不是想與七公子做生意。而是想收服公子為己用!她恨恨咒罵道:「癡心妄想!就憑你……只配給我家公子……咳……咳……擦靴子!」

    范閒也不惱,呵呵笑著離了椅子,取出金針在她的肘間紮了幾下,替她止了血,本想說幾句什麼。忽然又覺著沒必要,心想你家那位七公子過幾天只怕會誠心誠意想替我擦鞋。只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太過吃驚就好。

    一切處理完後,先前一直在下層的水手們上了甲板,從河裡提起大桶河水沖洗著點點血跡,雖然只有關嫵媚一人濺血於船,但斷手流地血太多,很是費了些功夫。

    清潔完畢,夜風再起,眾人呵欠連天又去睡了,船上回復了平靜,就像先前並沒有發生這個小插曲一般。

    「去睡吧,後半夜有人輪值。」范閒看了高達一眼,說道。慶國官家規矩,貼身護衛向來是分兩班倒,只是范閒硬生生給改成了三班倒,雖說每班的人要少了些,但他相信那個世界裡資本家剝削工人分成三班,一定有他的道理,想來效率肯定可以得到更有效地保證。

    掀起厚厚的布簾,沿著兩邊艙房的通道往裡走,一直走到了最後,范閒停住了腳步,扭頭看了一眼史闡立的房間,這書生果然睡地踏實,蘇文茂卻早就已經醒來,滿臉倦容地守在門口,此時夜深,二人並沒有說什麼。

    走到自己房間對面,范閒對守在門口地虎衛說了幾句什麼,輕輕推門而入,直走到了床邊坐下,看著被窩裡的那個小男孩兒,許久無語。

    三皇子五官端正,小小年紀頗有些清秀之態,但范閒知道這小子可比他的真實年齡要強多了。船兒輕輕一搖,他將床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對方的肩膀,河上風寒,要是凍壞了可不好。

    便在此時,三皇子緊閉的雙眼內微微動了下。

    范閒無聲笑了起來,這孩子只怕早就醒了,只是在裝睡。他旋即想到,八九歲年紀的小孩子,竟要比史闡立還要驚醒,只怕心上的負擔也不勁,想到此節,他心底不由幽幽歎息了一聲,身在帝王家,確實容易被那些污穢與權謀養出些怪胎來,這小男孩兒有時可恨,也未必不是可憐。

    他也懶得戳破小孩子家家的小伎倆,只是偶一失神,想著婉兒提醒過地那件事情,心裡卻有些完全不一樣的想法,只是目前還下不了決心。

    慶余堂的掌櫃們並不在南行的船舶上。范閒既然是私下江南,往澹州方向地探親隊伍所以做地極為實在,在渭河中段,那個冒牌的提司大人就已經領著車隊往東邊開拔,沿途有黑騎保護。又領著那些掌櫃們,想來朝中所有人都會以為,此時自己是在那個車隊之中,而沒有人想到自己已經來到了渭河與大江地交匯處。

    雖然走水路,無法由黑騎提供最快捷有力的支援,但范閒並不擔心安全問題,船上有七名虎衛,還有六處地劍手,如此多的高手刺客集於一舟之上,只要不是大宗師親至。這世上哪裡有人能碰觸到自己一根手指。

    他溫暖的手掌輕輕拍了拍被中三皇子的後背,臉卻望著另一邊,似乎走神了。目前船上最金貴的人物,其實就是這位皇子,有這樣一個護身符在身邊,日後就算自己要動特權調動府軍州甲。似乎也能找到極好的理由。

    此時的場景其實有些不合規矩。不過范閒本就是個膽大之人,更不會如何忌憚皇室尊嚴,此時勉強將三皇子當學生弟弟帶,已經是給足了皇帝和宜貴嬪面子。

    確認了一切如常,斷了一隻手的關嫵媚被押入了下層的簡易牢捨之中,范閒這才完全放鬆下來,揉著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回到了自己地臥房,一抬眼便瞅著思思正半倚在床邊犯困。單手撐頜,整個身子隨著船舶的輕輕搖晃而東倒西歪,小妮子有趣,偏生這樣卻倒不下去。

    范閒呵呵一笑,知道對方是一定要等自己先休息才肯睡的。也不敢發出太大聲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隻手穿過思思的腋下,一隻手抱著她的腿彎,姑娘穿著件絳青半舊大祅,圓圓滾滾地一大堆,他就像抱著一個大毛熊般。

    小心翼翼地將思思搬到了床上,不想擾了她的清夢,不料她依然還是睜眼醒來了,眼裡地迷糊瞬間即逝,強行掙起來,笑著說道:「我給少爺鋪被子。」

    范閒輕聲笑罵道:「先前就睡了一覺,還鋪什麼鋪?都困糊塗地人,還不趕緊睡去。」

    思思掩嘴一笑,說道:「那被褥裡又涼了,少爺小時候最不喜歡鑽冷鋪蓋,不都是讓我先暖著嗎?」

    聽著這話,范閒微微一怔,看著面前這姑娘,不由想起了前些年二人在州老宅裡的日子。一晃兩年過去,他忙於爭權奪利,成婚出使,有意無意間與思思生份了些,好在思思對自己還是如此貼心,心裡不由淡淡溫暖湧起,笑道:「今兒要給我暖床嗎?」

    這話就有些輕薄了,但兩處府中都知道,思思終有一天是要開臉入房的大丫環,她自己也早做好了心理準備,驟聞這話,面色微羞一紅,卻沒有如往日般清爽地回幾句,只是將外面的祅子一脫,整個人便縮進了被褥裡。

    縮進了少爺的被褥裡,只剩了一頭烏黑的青絲露在雪白的被頭外,誘人無比。

    范閒微愣了愣,片刻後便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裡。其實他二人在州時,自幼一同長大,也沒少在一張床上躺,在一張被裡廝混,除了最後那關頭之外,任何親膩事都早已做遍。

    艙中燈光未熄。范閒從後摟住自己的大丫頭,雙手環至她的身前握著她微涼地手,胸貼著她的背,聽著身前她一陣一陣呼吸,下意識裡將她抱的更緊了些。

    「我二十了,少爺。」

    思思輕輕咬著下嘴唇說道,話語裡帶著幾分委屈與幽怨。

    范閒沒有說什麼,嗅著思思頭上傳來的淡淡清香,感受著懷中的彈潤身子,非常簡單地便讓心神回到了當年澹州時地境況之中,整個人覺得無比輕鬆,無比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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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一章 有情況

    半夜睡不著覺,艙外的河風在唱歌。

    范閒乾脆睜開雙眼,在丫頭的耳邊微笑著說道:「二十怎麼了?急了?」

    思思被這句話真弄急了,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咬著唇邊的一絡頭髮,氣的一言不發。

    范閒一愣,趕緊將她的身子扳了下來,知道這話是自己說的不對。慶國女子,大凡十五六歲就要嫁人,像思思這樣已經二十還是黃花閨女的確實少見,雖然范閒總以為二十歲才是恰恰成熟的美妙時辰,可在一般人的眼中,思思已經成了老姑娘。

    尤其是在范府之中,雖然眾人看在澹州老祖宗和范閒的面子上,對思思很是客氣,可是人前背後總是少了一些閒話,尤其是范閒一直沒有將她收進房中,更是助長了這種風氣。

    細細想來,范閒知道是自己沒有處理好這問題,他總覺得不必著急,卻沒有站在思思這丫頭的立場上想想,姑娘二十,這要換算成那個世界裡,那就得是三十的老處女,擱誰身上,也無法接受這個悲慘的現實。

    思思蜷著身子,不理他傷心地睡著。

    范閒想了想後,笑著說道:「說起來,咱們已經兩年沒在一張床上躺了。」在州的時節,比他大兩歲的思思雖然都是睡在一邊,但范閒早就養成了起床後去她床上廝混一陣的不良紈褲習氣。

    「少爺大了,自然不能老和下人一處廝混。」思思將腦袋埋在被子裡,嗡聲嗡氣回道。

    「這要廝混許久的。」范閒也沒哄她,只是溫溫柔柔說著,「像我這種燒糊了的卷子,也只有你才不嫌棄了。」

    思思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少爺若是燒糊了的卷子。這天下間的姑娘家還怎麼活?」

    主僕二人忽然同時沉默了起來,都想到這段話是石頭記上王熙鳳地自貶,便悠悠想起在澹州的時候,每個夜晚一人抄書一人侍候著的畫面。

    那些日子裡,范閒每當用極娟秀的小楷「抄」石頭記時。思思便在一旁磨墨,拔燈,點香,準備夜宵。二人完美地實踐了紅袖添香夜抄書這句話,說起來,思思才是這個世界上范閒的第一個讀者才是。

    范閒將大姑娘地身子轉了過來,霸道地攬在懷裡,說道:「既然笑了就甭再哭。聽少爺給你講個禽獸不如的笑話聽。」

    思思好奇地睜著眼睛,等著他開口,等聽完那個著名的笑話後,終於忍不住埋在他懷裡笑了起來,促狹說道:「原來少爺是說自己這些年禽獸不如啊。」

    「如今想起來。自然是有這個問題。」范閒很老實地承認了錯誤,「當然,最關鍵的是,我並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地,當然,我承認這話也有些無恥的虛偽。」

    「怎麼想的?」思思很迷糊。

    范閒在心底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思思忽然間明白少爺說的是什麼意思,吃驚意外之餘,平添了些許感動,雖然少爺的想法確實太過荒唐糊塗,竟似準備看自己地想法。不過……還是有些溫暖啊。

    「少爺,還記得小時候……你打周管家那次嗎?」

    「當然記得。」范閒笑了起來。「那傢伙,居然敢給你使臉色,看我不打的他滿臉桃花開。」

    思思鼓足勇氣看著他的臉,半天卻沒有說出話來,自己畢竟是個丫環,怎麼能說那些情情愛愛的話呢?那一日,范閒打的周管家滿臉桃花開,思思姑娘心裡地桃花也在那時節開了。

    其時范閒才十二歲,思思不過十四。

    范閒不知道大丫環心裡在想什麼,反自琢磨著當時的場景,下意識裡說道:「當時那一巴掌下去的還真狠。」

    思思縮在他懷裡,吃吃笑道:「少爺手勁兒大。」

    「手勁兒大?」范閒嘿嘿一笑,左手在被褥裡已是落了下去,恰恰打在思思圓圓的翹臀上,姑娘入睡穿著件單褻褲,薄的狠,手掌與臀面一觸,發出一聲啪的清脆響聲。

    回憶總是美好地,調情總是愉悅的,主僕二人就這般擁著,半晌沒有言語,只是夜深人靜、褥有暖香,空氣開始暖昧和溫暖起來,范閒也終於開始禽獸起來,兩隻手早就不老實地開始在修遠的道路中上下求索。

    「燈,燈還亮著。」思思急羞說道。

    范閒此時已晉入靈長類禽獸境界,猴急不已,聞言伸出左臂往後一劈,渾以為自己這一式習自葉靈兒處的大劈棺,能輕易地破風而斬,將桌上那枝燭火吹滅,沒料到……掌勢一出,那燭上火苗兀自堅挺。

    他這才想到,自己的真氣全散,哪裡還能夠隔空滅燭,內心不由大感惱火,頭一次發現真氣爆體地最大壞處原來是這個,咕噥著罵了幾句,伸手到枕頭下面摸出袖弩,回頭胡亂著急地摳動了扳機。

    只聽著嗤的一聲,弩箭穿燭而過,射入了艙板之中,發出一聲悶響,燭火馬上滅了,艙內歸於黑暗之中。

    他犯了大錯。

    還沒來得及享受黑暗之中地甜蜜,便只聽得艙外嗖嗖嗖嗖響起數陣風聲,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在片刻之間彙集到了房外,只聽長刀出鞘之聲,弩機上簧之音,交織響起。

    先前范閒用弩箭滅燭,箭頭入木聲音雖然輕,但落在那些專業人士的耳朵裡,卻是分外驚心,尤其是船上有一位皇子,一位提司大人,守夜的人不知道有多警覺。只聽得艙外傳來一名虎衛警惕的聲音。

    「大人,有情況。」

    范閒大怒起身,又慶幸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沒有直接闖進門來,回身看著被褥中偷笑的丫頭,痛心疾首。郁卒莫名。

    一夜無話。

    —————————————————————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閒就起來了,今天沒有讓思思幫自己梳頭穿衣,姑娘家有些不方便。只好躺在床上繼續休息。

    端了碗粥和幾個玉米饃、鹹菜入屋,服侍可憐地姑娘家用早飯,范閒做完了男人該做的事情,便走出了艙門,來到了船頭。眼望著浩蕩江面,迎著寒冷冬風,覺著渾身上下神清氣爽,無一絲不適。

    晨晨霧退後,大船便離開了穎州。其時船上大多數人都還在睡覺,此時范閒回頭望去,那個碼頭早已消失在了群山身後,再也看不到了。

    「大人起的早啊。」蘇文茂在一旁謙恭說道,眼光卻在范閒的身上飄來飄去,昨天夜裡的笑話,此時早就在船中傳開。沒有人敢當面說笑什麼,但心裡都會覺得有趣。

    范閒沒有注意到屬下地無良眼光,隨口說了幾句,眼光一偏,便瞧著三皇子與鄧子越兩人走出了艙門。

    范閒很規矩地向三皇子行禮請安。一絲不芶,一點不因為此時身在京都之外。便有所散漫。

    三皇子面相稚美,有些窘迫地生生受了這禮,沒有挪動身子。

    范閒行完禮後,很自覺地馬上直起身子,穩穩地站在三皇子的面前,一言不發。

    三皇子撓了撓頭,委屈無比地抱著小拳頭,對著范閒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過司業大人。」

    兩個長相漂亮,心思複雜,年歲卻相差甚遠的人,在古怪的儀式之後,便開始了船上地一天生活。如今這艘船上,除了一向跟著范閒的那批下屬之外,還多了幾位宮廷的教習嬤嬤,兩個小太監,那都是宮裡調出來專門服侍皇子的,不過范閒這人心狠膽大,硬生生將這些人留在了下層,不允他們上來。

    而范閒這邊,監察院八大處,除了六處的劍手負責暗殺安全之職外,還調了二處和四處地兩位官員隨行,二處的官員負責保持情報的通暢,四處的官員則要負責居中聯絡江南之行,沿岸各地的監察院巡查司官員。

    范閒自己師門是三處出身,如今執掌一處,如此一來,等於這艘船上已經有大半個監察院地構置,雖然人數不多,但分工配合起來卻是非常順暢。

    船上生活頗多無聊,從京都出來的這些人們,剛開始幾天還有興趣賞賞江景,但漸漸看的厭了,加上河風凜冽,這些天除了有職在身的,其餘的人都窩在房裡休息。

    范閒和三皇子站在船頭,看著迎面而來的峽谷風景,不知道在輕聲說著些什麼。三皇子一味諾諾,范閒面色溫和。

    蘇文茂站在後方,看著提司大人和那位皇子,心裡卻在想著另一椿事情,為什麼船上非要裝那麼一大箱子銀錠?

    交待完了事情,讓三皇子站在船頭學傑克,范閒走了回來。

    蘇文茂看了一眼船頭那位男孩兒,苦臉問道:「大人,把殿下凍病了可不好交待。」

    「鍛煉心志。」范閒這一路上對三皇子並不溫柔,保持著距離,這一點不僅出乎了船中眾人地意料,想來也讓三皇子自己也覺得格外古怪。

    「大人,那箱銀子……」蘇文茂試探著問道。

    范閒搖了搖頭:「看好就行,既然那婦人已經看到了,就別讓別的人再接觸。」

    蘇文茂應了一聲,不再繼續發問。

    范閒伸了個懶腰,忽然想著自己坐著大船,帶著一箱白銀,攜美下江南,還真有幾分二世祖的作派,只可惜天時不是很好,不然曬曬太陽浴,喝點兒冰凍的果汁,就更漂亮了。

    「關嫵媚被咱們關著。」蘇文茂皺眉道:「怎麼才能讓江南水寨的那位夏當家知道?下午船到陽州,需不需要通知當地院吏,將這消息放出去?」

    范閒想了想,搖頭說道:「沒必要,暫時我還不想讓他猜到我是誰,這些混江湖地凶人,一旦發現自己摸不清對方底細,才會變得謹小慎微一些,我要看的就是,他到底願意為這件事情付出多少代價。」

    「那……」

    「別讓四處地人散消息。」范閒笑著說道:「昨天夜裡,不是還有位三嫂子被你們留在穎州嗎?她自然會想辦法通知夏棲飛。」

    ———————————————————————

    這一天,整個慶國感到最恐慌的人,就是范閒嘴裡說的三嫂子。

    穎州碼頭上的那艘民船已經開走了。三嫂子像個傻子一樣站在碼頭邊上,手裡提著一袋子沒有完全薰好的臘肉,連偶爾來問價的人也顧不得招呼。她是山賊放在穎州城裡的眼線,平日裡負責打探消息,昨天那艘船上的銀箱子就是她第一個摸清楚情況的。

    船消失了,不是件大事,因為按照關姐這批山賊的行事風格,殺人劫貨之後,就會連夜將船開走,到下游沖灘,然後燒船滅跡。

    所以她今天早上看見船沒有了,以為關姐等人已經成功,但沒想到她在碼頭上等了半天,竟是沒有任何回音!

    關姐沒有回來,二哥沒有回來,所有的人都沒有回來!

    就和那艘船一樣,所有的山賊都消失無蹤,再也沒有出現過,一直讓她等到了暮時,碼頭邊上還是同樣死一般的平靜。

    直到這個時候,三嫂子才終於確認,出事了。

    她哆嗦著雙唇,有些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就算船上護衛強大,但昨天夜裡也應該聽到廝殺聲,官府也應該有反應才是,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那艘船是鬼船,輕鬆地攫取了十幾條人命?

    連夜她就換了裝束,將自己的頭髮包住,將家中的余財藏好,花大價錢雇了一輛馬車,連夜沿著難行的山路往下遊走去,過陽州而不停,繼續往東,一直走到了將要進入江南路的大郡。

    這花去了她整整兩天的時間,途中只飲了些清水,一點食物都沒有吃。

    她是下層人員,本來極難見到關姐的那位主人,但也許是她深陷的眼窩,讓那位負責接待的師爺相信了她的說話,面色沉重地領著她進了後花園。

    州城裡最森嚴的後花園中,江南水寨那位年不過三十的大頭目,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夏棲飛,閉著雙眼,聽著三嫂子的回話,緩緩睜開雙眼,寒意逼人。

    「只要那船還在水上,就把它攔下來。」

    船,自然永遠都在水上。

    夏棲飛手下統領著江南水道英豪,艦船無數,這句話裡透著強大的自信與隱隱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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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二章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入冬水枯,兩岸多是修葺河堤的民工,正像螞蟻一樣艱苦地搬運著石頭與沙土,聽說上面的銀子一直沒有全數拔下來,所以除了代工之外,其餘的民夫都顯得有些無精打彩,忙碌一天沒有銅板入袋,誰也不會下多大的力。磨洋工的民夫們,才有了多餘的時間去看一眼早已看膩的江面,學一下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士官員們。

    一看之下,眾人卻吃驚不小,只見將入江南路的大江之上,驟然間多出了許多條船,正在上好巡弋著,冬季航運不如其餘三季,很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彷彿像是一夜之間,有誰施了什麼魔法,空降了許多條船落在了江面上。

    那些船隻或大或小,形狀各異,速度也不相同,甚至裡面還夾著幾隻被小小改裝過的三翼船。三翼船是江南水師官用船隻,速度極快,一向不准民間使用。相同的是,這些船上站著的漢子們,腰間都是鼓囊囊的,想來都是藏著兵刃,黯黑臉頰上除了顯眼的水銹之外,便是沉默的殺意與警惕。

    能夠在兩天之內,調集了這麼多的船舶集中在這塊入江南路的水道之上,而且沒有驚動官府出來說知,能有這個能力的,只能是威名遠揚的江南水寨,單論掌控大江的能力,就連江南著名的那幾大家族,都遠遠不如江南水寨。

    江南水寨全名江南及相關水域十二連環塢(這名字可愛),專門在江南密如蛛網的水路上討生活,不論是運貨,客運還是相關產業,都要看他們的臉色,尤其是暗中進行的私鹽私茶和販馬的生意。讓他們掌握了極為強大的實力,尤其是自從夏棲飛當上了水寨大頭目之後,更是著力與官府搞好關係,甚至傳說這位夏爺可以與沙湖裡地水師提督大人稱兄道弟。

    流氓加官府,誰也擋不住。所以這些年來。江南水寨雖然明面上削減了黑道上的買賣,但開始逐漸走出了湖泊水草,正大光明地來到了民間,聲勢更勝從前。

    也就是這樣一個強大的勢力。才能夠在大江之上橫行無阻,不懼物議地沿江索船。

    發佈命令的,就是江南水寨的大頭目夏棲飛,雖然他並不是很在意手下們地生死,但是此次忽然失蹤的關嫵媚和自己母系有些親戚關係。而且更讓他警惕的是,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中咬了自己這麼大一塊肉!

    三月的時候,內庫就要重新開門了,依照往年總不是崔家與明家地兩碟小菜。但是今年由於崔家已倒,而且天下皆知,內庫的管轄權已經由長公主殿下移到了監察院的范提司手裡,所以夏棲飛決定試一試,看看在新的時勢之中,自己能不能趁虛而入。正大光明地奪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只是內庫生意太大,標地銀子數量以十萬起計,三月份就算想入那個財神門去坐著喝茶,要拿出來的銀子都會嚇死人。

    已垮的崔家,猶自紅火的明家都有這個實力。夏棲飛卻絕對沒有,就算他手下掌控了水道上的最大黑幫。但是手上地銀子,和明家比起來,還像是個叫花子。所以他才會急著四處搜刮銀兩,甚至暗中命令關嫵媚重新做起了河盜的生意。

    他連這般小的銀錢數目都不肯放過,很顯然是已經被逼的快要發瘋了。正所謂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江上混生活的英雄們要學習做生意,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錢。

    在此緊要關頭,夏棲飛愈發地小心,並沒有喪失理智,他在猜測著穎州岸邊發生的事情,會不會是針對著自己。

    事情發生之時,他正在沙州城裡請江南水師的守備許壽山許大人飲酒,江湖傳說總有誇大,他如今能接觸的水師最高級別將領就是守備一級。這位許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後,保持了沉默,任由夏棲飛去搜那條船,但依然給了水寨中人一個警告:任何事情,都必須在三月初之前搞定,搞定之後便要洗的乾乾淨淨,把身上地血腥味兒洗掉!

    因為提司大人,三月份就要由澹州來江南了。

    —————————————————————

    江南水寨的數十條船隻在江面上搜尋了許久,卻依然沒有找到那艘模樣明顯地大船,不免有些意外。夏棲飛聽著手下的回報,冷冷地瞇起了雙眼,說道:「看來那些人沒有下來……那箱子沒那麼容易搬下船,應該還在陽州附近,你們去查了沒有?」

    那名頭上裹著白布抵擋江風的漢子一愣,窘迫說道:「屬下們算著時辰,兩天的時間,船應該到了沙州附近……沒想到對方竟然死賴著不走。」

    夏棲飛惱火無比,險些一腳就踹了過去,罵道:「你是豬啊!」略頓了頓,他陰沉喝道:「往上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最不濟也要把那艘船給我拖回來!」

    那漢子領命而去,沒有注意到寨主這句話顯得信心已經開始不足起來。

    夏棲飛坐在桌邊,氣鼓鼓的許久不能平靜,這半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半年,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來干擾自己,不然籌劃已久的復仇大業就要再重新謀劃了。

    一口灌掉碗中的冷茶,激的他反而有些發熱起來,眼中露出兩抹戾狠的神色,乾脆走到了中庭,等著兄弟們傳來的好消息,他解開了胸前的襟扣,露出橫肉上面的道道疤痕,只是這些疤痕有些奇怪,齊齊整整的並排著,不像是江湖廝殺中落的

    刀傷斧痕,反而像是被人捆住後狠狠鞭打一般。

    ……

    ……

    中午的時候,一艘大船緩緩駛離了陽州繁華熱鬧的碼頭,向下遊行去。

    同一時間,數十條江南水寨的船氣勢洶洶地逆流而上,冒著夜行的危險。尋找著敵人地蹤跡。

    上天沒有故意安排捉迷藏的時間,在太陽還沒有沉下山去之前,雙方終於在大江這一段裡最平緩的鏡泊彎一帶遇上了。

    數十條船隻迅疾而上,水匪們天生的操舟能力在此時得到了最有效地發揮,不過幾個變陣。便將那艘大船圍在了江心。

    江南水寨的船小心翼翼地將京都來船圍在正中,為首那艘三翼飛船向大船處靠了過去,大船此時已經停了下來,似乎是放棄了抵抗。

    三翼飛船上地水寨頭領朝著大船上喊道:「船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馬上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接受檢查。」(請原諒我的懶惰)

    大船上面依然是一片沉默。

    水寨頭領面色微凜,比劃了一個手勢,同時間內一共六艘船靠了過來。伸出長長地繡竿,有些困難地勾住了大船的舷板,取出了身上的短刀,準備強行登船。

    便在此時,大船忽然動了起來!

    這一動便是全力加速。以令這些水匪們瞠目結舌的速度,向著包圍線的外面衝了過去,剎那間,大船巨大地帶動力量,將剛剛搭在船舷上的繡質長鉤全部撕碎,十幾個正在向上攀爬的水匪慘兮兮地墮入水中。激起浪花無數,江面上一片混亂!

    而正面堵著的那艘水寨大船,就這般毫無花俏地與京都來船撞上了——然後毫無花俏地一轉頭,一折腰,裊裊婷婷地就滑了開去。

    當然。這個美妙的動作,伴隨著甲板破裂。水手驚呼地難聽伴奏。

    ……

    ……

    尾部留下一道白色的水浪,京都來船疾速地向著下游駛去,只在這片鏡泊一般的江面上,留下了無數木屑與在水面上沉浮著的水匪們。

    水寨首領抓住船隻邊緣,在大浪之中穩定住自己的身形,瞠目結舌看著那條大船的船尾,心裡震驚異常,這艘船……也太結實了吧!而且由完全靜止到這麼快地速度,這操船的水手是怎麼做到的?怎麼比自己的水準似乎還要高些!

    京都來船上的水手,全部是當年被撤泉州水師地校官們,常年研習的便是水戰之術,操控大舟水戰地水準,自然要比這些江南水寨玩螞蟻吃象的船工們要強許多。

    只是江面行舟,因為害怕水下礁石,不敢妄直橫行,所以京都來船上面沒有掛滿帆,和那些水師用的三翼飛船比起來,在速度上並不佔什麼優勢。京都來船隻沖了一道防線,便馬上被隨之而來的十餘艘飛船跟住了。

    此時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紅,京都來船在先,江南水寨群舟在後,疾速向下流衝去,在水面上劃出無數道淡色的傷痕,撓得黃色江水好生不安,成了個百舸競流的美妙畫面。

    「用甩鉤!」

    眼見著那艘京都來船氣勢洶洶,而且船身也不知道是用什麼做的,竟然如此結實,江南水寨的頭目大聲喊叫著,同時比了幾個手勢,雖然江風極大,一轉眼便將他的話語吹到了天邊去,但看著他的手勢,圍住大船的那些水賊們很有默契地取出了一堆繩索,往大船上拋去。

    十幾條繩索破空而去,畫了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在了大船甲板上,水匪們的手法極其嫻熟,果然是做慣了這等熟練工種。眾人接著將手一緊,繩頭帶著的掛鉤便牢牢掛住了船板,此時雙方速度相近,繩索又不是竹子這種硬貨,眾水匪不再擔心什麼,手腳利落地沿著繩子便開始往大船上爬。

    ……

    ……

    又是爬到一半,可憐的一半時,大船邊舷之上打開十幾個隔板窗口,每個窗口裡都伸出了一枝長鈞或是長斧,惡狠狠地向繩上那些人砍了下去——只聽著刀風陣陣,慘呼連連,血花隨江風四散,殘肢共濁浪而下,一個照面間,水匪們死傷慘重!

    還有些人僥倖落入江中。但那些繩鉤卻被砍斷了,然後京都來船的那些窗口之中,伸出十幾枝搭弓待發的箭頭,冷漠地瞄準著四周的船隻,雖未發射。卻是震懾之意十足,似乎在說,誰要是再敢靠近,格殺勿論!

    後方的水寨首領看的雙眼欲裂。暴露異常,卻又心生寒意——他長年混跡於江河之上,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剿匪,當然知道長弓、矛、斧各四……乃是朝廷水師地標準配製!

    「難道有什麼陰謀?」

    ……

    ……

    船隻放帆而下,速度奇快。馬上就出了鏡泊灣,來到了沙洲水域之中。

    水賊首領狠狠看著仍被圍困著的大船,知道雖然對方出乎意料的準備充分和強大,但是大象也怕螞蟻,只要仍然在江面上行走。自己這些長年江邊長大的人,總會有辦法讓對方沉到江底下,自己所需要的,只是時間罷了。

    似乎是在回應他地要求,前方的江面上陡然出現了四艘大船,橫排在江面之中。恰好堵住了下行的河道,這四艘大船共有三層,極為高大,落在江中的陰影都被拉地老長,看上去十分威猛。

    水寨首領瞇眼望去

    ,發現是最近幾年常與自己這些人暗中配合的水師樓船,不由大喜過望。呼喊道:「有兄弟幫手,大家不要著急!」

    京都來船依然沉默而堅定地向著下游衝去,似乎那四艘沙湖水師的兵船並不存在一般,又像是要去自盡般悲壯。

    ……

    ……

    看著夕陽下的那一幕,江南水寨首領頓時傻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眼看著京都來船便要被前後夾擊而死,陷入重圍之中時,下游沙湖水師四艘兵船,竟是商量好了一般同時偏舵,給那般京都來船讓開了一條道路,讓那艘船悠哉游哉地順水而下!

    這是怎麼回事!

    水寨首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海中殘留地理智卻告訴自己,自己一干人追了很久的那艘船……和這四艘水師巨船……真的很像。

    沒有給他多想的時間,四艘水師船隻已經像四頭巨獸一般橫在了江南水寨眾船面前,壓迫感十足。

    站在水師船頭的那位官員,江南水寨頭領也認識。正是夏寨主地知交,沙湖水師守備大人——許壽山大人!

    許壽山冷漠地站在船頭,只是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很匆忙間穿好的,帶子都沒有扣好,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望著下方的那個「老熟人」,眉頭微皺,用眼神向對方示意最好趕緊投降,也顧不得對方究竟看懂沒有,便用官威十足的聲音說道:

    「船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馬上放下手中地武器,接受檢查。」

    (請再次原諒我的懶惰)

    —————————————————————————

    沙州州城就在沙湖入江處,水勢相沖,萬年以降,積下沃土無數,加之百姓們的辛勤耕種,一直是大江邊上著名的產糧地之一,而隨著十幾年前泉州水師撤編,沙湖水師在接受部分人手之後,成為慶國最大的水師基地,成千上萬地水師官兵日常生活都依靠這座扼住江南咽喉的州城。

    渾身汗味水腥味地水師官兵們,在為沙州人民帶來無盡煩惱,沙州姑娘們帶來無窮威險,沙州官員帶來無數問題的同時,也為沙州城帶來了無數的銀子與商機,朝廷年年拔給那些光棍漢子們的俸祿,只怕有九成是用在了沙州中的妓院賭坊與酒樓中,所以沙州的娛樂業,準確來說是第三產業相當發達,各式酒樓林立,西邊滿樓紅袖招,東邊由晨至昏骰子不停搖……好不熱鬧。

    這日,打從沙州最出名的客棧裡走出幾個人,這一行人的搭配有些怪異,一位年青公子哥,一位姑娘家,一個書生,一位小孩,身後跟著幾個面色肅然的護衛。一行人直接雇了輛大車,直接駛到了南城。

    這行人自然就是范閒、思思、三皇子、史闡立和那些看似普通的虎衛們,他們在陽州停了一夜,商議定了接下來的行程,由當地四處的人去調了沙湖水師,至於用的什麼手續就不得而知。但想來軍方無論如何也要將監察院的大人們保護好,范閒看模樣,竟似不準備再掩藏身份,令此時仍然仍留在船上地蘇文茂好生不解。

    讓大船在大江上和那些水匪們周旋,范閒卻帶著身邊的人提前在陽州夜裡下了船。坐著馬車,舒舒服服地順著官道來到了沙州城,做的隱秘,竟是沒有被人注意到。

    沙州南城的氣氛有些緊張。這處三教九流混雜,大家都知道道上的霸主——江南水寨地夏寨主正在做一件事情,具體的細節不瞭解,但從那個小院子裡不停進出的水寨統領們就知道,這件事情有些麻煩。

    那個小院子看似不起眼。但大家都知道,那裡是江南水寨七十二連塢在沙州的分舵。

    所以當范閒乘坐地馬車來到小院外數十丈處時,早有人注意到了,尤其是水寨撒在街裡的眼線,更是盯的死死的。似乎是想判斷出這行人的來意,卻沒有人注意到,在昏暗地暮色之中,那些看似尋常的六處刺客們,已經佔據了這條街上最有利的幾個地點。

    隨著馬車離那處分舵越來越近,漸漸有些人靠了過來。有意無意地瞄著馬車,氣氛有些緊張。馬車中人卻似乎沒有察覺到什麼,直駛到了院門口才停住,一位書生掀簾而下,走上石階。面色鎮靜地向門口的打手拱手說了幾句什麼。

    不一會兒功夫,打分舵裡走出了一位倒吊眉。黃豆眼的師爺模樣地人,面帶警戒之色看著他,瞇眼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見夏爺?」

    書生是史闡立,他哪裡在所謂江湖裡淌過水,看著那師爺陰狠的表情,再看四周圍上來的那些打手,明顯對方身上都帶著凶器,書生心裡著實有些慌張,不由暗中腹誹門師大人讓自己做這種事情太不人道,卻依然強抑緊張說道:「我等來自京都,面見夏寨主,有要事商談。」

    分舵的師爺鄙夷地看了他兩眼,對對方的做態(手打來源燈火書城)相當不滿,斜乜著眼瞧著馬車,說道:「是你,還是車裡的人?如果是車裡地人,為何到了門前還不下車,如此鬼鬼樂樂,豈上做客的道理。」

    ……

    ……

    馬車中的三人卻沒有聽外面的說什麼,范閒將史闡立扔了出去,也是存著鍛煉一下書生同學心神的念頭,此時正顧著與老三說話,他溫和說道:「殿下,由陽州至沙州,這一路上所見民生,與京都大不相同,還請殿下牢記於心。

    連夜行路,一路上范閒刻意讓三皇子接觸一下沿途尋常百姓,讓他看到最真切地民間生活,不論是道旁負薪老漢,還是鋪中賣涼茶的二娘,都會專門停留,說上幾句閒話。

    所謂皇子教育,范閒沒有什麼經驗,也沒有什麼方法,只好摸著石頭過河,試試看這種法子究竟能不能好使。

    對於范閒地這種安排,史闡立似乎嗅到了某種味道,不免有些為門師擔心。三皇子卻是平靜地接受著,以遠超年齡的成熟保持著沉默,而沒有胡亂說話。

    「民生多艱苦。」三皇子恭恭敬敬回答道:「我大慶朝雖賦稅不重,但百姓生活依然不易,但看這沿途百姓,面上多有安樂之意,由此可知,百姓們的要求實在不高。朝政之要害,便在於首先要滿足百姓們最基本的衣食要求。」

    范閒純粹屬於盲人指路,哪裡知道如何治理天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道:「百姓很容易安撫,而一應宮廷所需,朝官俸祿,都是自民間索來,殿下日後助太子殿下治理天下,便要注意索取應有度,只要不超界限,便無大礙。」

    三皇子看了范閒兩眼,忽然天真笑道:「老師,陽州民風遠比沙州彪悍,那處的人們面上都有怨戾之意,想來便是朝廷索取過甚了。」

    在船上,這位年幼的三皇子便極為親近地要求叫范閒老師,而不再是司業大人,刻意地想拉近與范閒的關係,范閒阻了幾次,沒有成效。便由著他去,此時聽著這句話,卻下意識裡想到被自己陰死的陽州知州,便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對於……江南水寨。殿下有何看法?」

    「老師說過,俠以武犯禁,更何況所謂水寨,不過是一群水上的黑道。船中的流氓,謀財害命,以暴邀財,並無老師所說地俠風。」三皇子清稚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狠意,「依學生看來。便應調動大軍,將其一網打盡,首惡者盡數斬首,從惡者流放北疆。」

    范閒一愣,說道:「先前說過。民風由地勢環境和生存環境造成,一味清剿,便如同野火過盡,也許一時間能將野草清空,但是如果不從民生出發,百姓活不下去。依然會墮入匪道,便有如春風之後,野草重生,如此循環,何時是個盡頭?」

    三皇子想了想後。搖頭說道:「老師這話不對,朝廷對這等亂民。當然要用重典,您也說過,江南水寨一定與沙湖水師有瓜葛,才能生存至今,如果任由這些亂民暗毀朝綱,將來如何收拾?」

    他接著冷狠說道:「安撫民生,讓百姓過的好,自然是讓天下無賊的必備之事,只是對於那些敢冒出頭來的賊人,卻是不能手軟,該殺地就一定要殺!」

    范閒似笑非笑望著三皇子,發現這個小孩子果然比自己要乾脆利落的多,只是掩飾功夫還是比自己差的太遠,當著自己的面勇於提反對意見,想來是要表現自己地開誠佈公,提議用剿之一字對付江南水寨,是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出決斷而不掩飾的一面,讓自己感受到他的真誠——自己江南行想刻意地薰陶改變老三,老三何嘗不是想影響到自己——小傢伙雖然做的不夠圓潤,但小小年紀便能有此心機,實在是很厲害了。

    「那殿下為什麼不反對……臣今日來這江南水寨分舵?」

    「老師自有妙算,非學生所能妄自猜測。」三皇子恢復了平靜,嘻嘻一笑。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老三雖不知道細節,但應該能猜到自己的大概方向,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果然是個有些虛偽地傢伙。此時馬車外的對話也進行到了一半,不知道史闡立說了幾句什麼,那位師爺的面色終於變得慌張起來,圍住馬車的那些打手們也靠的更近了一些。

    車簾一掀,范閒當頭走了下來,環顧四周暮色之中地景致,似乎並不怎麼在意那些逼上來的水匪們。

    然後他回身將三皇子與思思牽了下來。

    三皇子站在他的身邊,將將齊了他的腋下,煞有興致地看著四周的打手們,輕聲問道:「老師,這就是所謂江湖人士?」

    范閒應道:「應該就算是了。」

    三皇子有些興奮,卻沒有什麼懼意,他畢竟是位皇子,哪裡知道江湖中的險惡,而跟在范提司地身邊,更是從來不會考慮自己的安全問題,自從懸空廟之事後,老三就認準了,有范提司在,沒有誰能夠害到自己,更何況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范閒的身世……天子家本無情,三皇子卻以為范閒是特例的那個。

    范閒側臉看了他一眼,好奇輕聲問道:「少爺,怎麼一點都不擔心?」

    三皇子嘻嘻一笑,說道:「有老師在,怕什麼?」

    在所有人的心中,范閒依然是那位能夠與北齊海棠相提並論地武道奇才,卻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情況。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范閒也敢如此深入虎穴,不顧自身安危。

    二人地對話,落在江南水寨眾人的耳中,似乎說明了對方的身份,那個小孩兒大概是某位大族的公子哥,而范閒這個漂亮書生,就是位西席,只是年紀似乎過於年輕了些。

    「少爺,咱們進去吧。」

    不理會身周眾人警惕與緊張的目光,范閒好整以暇,一手牽幼童,一手牽女子,便往院門走去。

    史闡立低著頭,十分汗顏地跟了

    上去,這次考試算是砸了鍋,門師讓他不要暴露身份,卻要正大光明地進門,書生實在是沒有辦法。

    師爺的面色變幻不停。看對方的人員搭配,猜到了對方便是寨主苦苦尋覓的敵人,但是……對方怎麼敢找上門來?對方什麼時候下了那艘船!

    此時,江南水寨手下無數兄弟,正在江面之上辛苦追尋著范閒眾人的蹤跡。正在與那艘大船進行著殊死的搏鬥,誰能想到他們搜尋地敵人,竟然如此大咧咧地來到了沙州,就這樣囂張地來到分舵門前。直接闖了進去!

    「拿下他們!」師爺面色青一陣白一陣,似乎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等囂張的敵人,內心深處也有些慌張,但凡牛氣烘烘者,除了弱智之外。總是有所憑恃才是,但是夏爺此時正在院內,如果自己應對慢了,只怕會出大問題。

    隨著這聲喊,那些打手們抽出短刀。發一聲吼,向著范閒眾人殺了過來!

    ……

    ……

    范閒覺得右手微微一緊,轉頭望去,只見三皇子臉上依然保持著天真的微笑,但手心先前卻下意識握了下,想來在偽裝之外。還是有些害怕。

    「信心。」在此關頭,范閒依然不忘解說:「天家中人,一定要擁有壓倒一切的信心。」

    噹噹噹噹,便像是那首歌荒誕的響起,江南水寨沙州分舵地兄弟們也看到了十分荒涎的一幅場景。只見小院門口無數把短刀飛了起來,就像是在下雨一般。神秘莫測的脫離了自己手掌的控制。

    緊接著便是無數聲悶哼,但凡擋住范閒去路地打手,都被震飛了出去!

    ……

    ……

    高達領著六名虎衛像陣風似地飄到了范閒四人身周,沉默著抽出身後負著的長刀,生生震飛了那些打手,氣勢沖天而起,真可謂是擋者辟易!

    范閒依然滿臉平靜地牽著二人,往小院裡走,在慘呼與刀光的陪伴下,腳步十分穩定。

    「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對身邊的三皇子解釋道:「朝廷不需要與江湖人打交道,我們只需要安排他們做事,所以在見面之初,不要談什麼。」

    三皇子點了點頭,雙眼亂瞄著身邊的廝鬥,心想這種感覺還真地是很爽,心裡很興奮,小手掌心開始出汗,微濕。

    「為什麼這些……江湖人的功夫如此不堪一擊?」三皇子對眼前的事實有些疑惑。

    此時江南水寨眾人有的已經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而還能夠站著的人,望著范閒一行人地目光已經變得十分畏懼,尤其是看著那些沉默的長刀手,更是震驚無比。滿身流冷汗的師爺,雙眼死死地盯著那些穩定握著刀柄的手,在心中嚎叫道,江湖上什麼時候忽然多了這麼多七八品的高手!居然還是給人當護衛!

    ……

    ……

    此時眾人已經走到了正廳石階之下,范閒停住腳步,笑著對三皇子說道:「習武是為了什麼?和讀書一般,都是為了權、利、名三字。江湖能夠給予武者的,廟堂上能給予地更多,所以真正出名的讀書人都在朝中做官,真正厲害的高手,也都在為朝廷出力。少爺千萬不要被那些話本給騙了,江湖是個窮地方,收保護費這種沒前途的工作,哪裡能夠吸引真正的高手……」

    正廳地堂前,江南水寨的寨主夏棲飛終於站了出來,他冷冷看著漸行漸近地這行人,開口說道:「都退下去吧,別丟人現眼了,我來會會這些京都來的尊客。」

    他此時面色鎮靜,其實內心深處也是震驚無比,早猜到對方便是那艘京都來船上的人,怎麼會料到對方不避自己,反而如此強橫地找上門來!

    不待他伸手相請,范閒一行人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進了中堂。

    范閒將三皇子請到主位上坐下,然後自己大刀金馬地坐在了旁邊,思思與史闡立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後,七名虎衛手按刀柄,分佈在中堂的四周。

    夏棲飛見對方如此做派,氣的險些怒火沖心,這裡到底還是不是自己的地盤!他強壓心頭怒氣,對范閒一拱手道:「棲飛見過大人……只是江湖草莽之中自有豪傑,大人先前話語未免過分了些。」

    此時他要是還看不出來範閒是京都來的強力人物,那他就真的是白癡了,所以他才必須壓抑下自己的怒火,在慶國國境之內,朝廷是鐵板一般牢不可破的恐怖存在,任何妄圖與官方對抗的勢力,最後便只有落個飛灰煙滅的悲慘下場。

    「夏棲飛?」范閒看著面前這個面色陰狠的人物,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溫和笑著說道:「本官暫時不希望有人知道本官到你府上做客,先前有很多人看見了,你去處理一下,有些難度,算是本官對夏寨主的第一次考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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