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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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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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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9 01:30:51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卷殿前歡 第九十九章 歸一

    山亭中的北齊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復到獨處時常持的沉默之中。他自幼在皇宮之中長大,父皇初喪時,便面臨了人生最困難的一次考驗,雖然在苦荷國師的強力支持下,太後抱著他度過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發端,注定了他的帝王生涯會非常不順。

    是的,不順有許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條,自然是隱藏在他心中,在太後心中,在苦荷國師心中那個永遠不能宣諸於口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北齊皇帝付出了太多犧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性格的改變,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親近的關系,不能和自己的姐姐們太過親熱,不能放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十幾年來,他身邊的人從來就沒有變過,洗澡都像是如臨大敵般的嚴密封鎖,後宮裡那幾名側妃依然幽怨著……

    為了分散南慶注意力,為了讓朝中的大臣們警醒些,他與母後演了那麼多年母子不合的戲碼,真的很辛苦。

    他並不想承擔這些,但既然已經承擔起來了,身為戰家的後代,稟承祖父當年蕩盡天下的雄心與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色。

    必須承認,這些年他做很不錯,沒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他縱容甚至是暗中誘使上杉虎雨夜突殺沉重,抄沒沉家。將整個錦衣衛牢牢操控在了皇室的手中,軟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銳氣,再放虎出押,於南方壓制咄咄逼人的慶國軍隊。於國境之中打壓豪強,於國境之外和範閑勾結。

    一椿一椿手段連出……這兩年北齊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發顯得井井有條起來,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證明了這位小皇帝深謀遠慮與機心。

    就算江南內庫的主事者不是範閑,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謀取些好處。但是北齊皇帝心裡清楚,好處的層級也分很多種。再如何想像,他當年也沒有想過,可以通過範閑。為自己的朝廷謀取這麼多的利益。

    他輕輕拍了拍欄桿,看著山澗裡的清清流水,嘆息了一聲,輕聲自言自語道︰“可是你憑什麼來?憑什麼把那些好處都給朕?”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漠而嘲諷的笑容︰“慶國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親能有多少區別?”

    在學習成為一位皇帝的歲月裡,北齊皇帝唯一能夠在現世中找到對象。當然就是南慶那位強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長一輩的同行,是怎樣一個雄心野心共存。卻又擅於隱忍厲害角色。

    “你終究是會老的,而且已經老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目光稍轉,望向遙遠的南方,想到最近傳來的南慶京都皇室之爭,輕聲說道︰“就算你當年是一頭雄獅,打的大魏分崩離析,打我大齊苟延殘喘,可你畢竟老了。整個人都透著股腐朽的味道,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繼續這般陰險腐爛下去,將他給朕逼過來。”

    這幾句話似乎是在嘆息著歷史每一個細節,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慶國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歷史只相信歷史本身,而過往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那位慶國皇帝,才是這三十年來天下唯一的勝利者。

    北齊小皇帝的眼楮眯了起來,唇角微翹,自言自語喃喃道︰“朕,希望這次你能活下來,讓朕光明正大在天下這個舞台上擊敗你。”

    ……

    ……

    他有些看不明白範閑,其實範閑何嘗能夠看清他。

    身為帝王,不論他身體內那顆心是什麼顏色,他首要考慮的當然是自己的皇位與天下,如果範閑與他的關系能夠一直保持著和平與利益互補,北齊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滿足範閑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範若若拜師。

    可將來如果範閑威脅到了北齊,北齊皇帝一定會異常冷漠無情動用手頭的全部力量,將範閑消除掉。

    和情感無關,和國屬無關,和男女無關。

    這世上,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

    ——————

    亭下澗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層宮殿群側,在山腳下匯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卻未曾惹得潭水有絲毫動靜。

    此時在這一潭清水之後的樹林裡,有一大群太監宮女低頭斂聲等候著,沒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在山腰間的涼亭裡發呆,他們只知道,整個北齊除了皇帝陛下以外的最貴氣的兩個人,此時正在潭水之旁發呆。

    一位身穿麻衣,頭戴笠帽,赤裸雙足,看上去像個苦修士的國師苦荷,此時正端坐清潭一側石上,手中握著一枝釣竿。

    而北齊皇太後,這位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穩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權亂政之名的婦人,微笑著坐在苦荷大師的身旁,眉眼間盡是安樂恬靜。

    當年戰家從天下亂局中起,強行以軍力繼承了大魏天寶,然而連年戰亂不斷,皇室中不知多少軍中猛將,都在南慶皇帝戾狠凶猛的攻勢中紛紛隕命,待那位戰姓皇帝一病歸天後,整座宮內最後只剩下她與北齊小皇帝這對孤兒寡母。

    其時南慶陳萍萍用間,北朝政局動蕩,王公貴族們紛紛叫囂,宮內情勢朝不保夕。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位婦人依然讓自己的兒子穩穩坐在了龍椅之上。

    最重要的,當然便是她此時身旁這位大國師強硬表態。但同時也證明了,這位皇太後。絕對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苦荷雙眼恬靜望著波紋不興水面。

    太後微微一笑。心裡卻想起了這一年多裡上京城變化。當年宮廷有變。她讓長寧侯冒死出宮,求得沉重帶人來援。沉重和錦衣衛是立了大功。但是皇帝一朝長大。卻是容不得沉重再繼續囂張下去。於是動了念頭。

    太後心中是對沉重有愧疚,可是兒子心意已定,她知道無法勸說。便默認了這件事情的發生——戰家人。似乎永遠都是那樣執著。不可能被別人影響改變。比如她兒子。比如她身邊這位。

    可是她依然想繼續一下努力,因為昨天夜裡北齊皇帝與她長談了一夜。總覺得這件事情不像想像中那般美好。請她來勸說苦荷國師——所以才有了今日潭邊問候。

    “我沒有見過李雲睿。只是和她通過不少的密信。”北齊太後和緩說道。在苦荷面前。她自然不會自稱哀家。面容雖然依然端莊,但說話口氣,卻像她只是個不怎麼懂事小姑娘。

    ——————

    苦荷笑了笑。說道︰“三國之間相隔遙遠。莊墨韓當初應邀南下之時,也未曾見過那位南朝長公主面。”

    太後嘆息說道︰“所以莊大家留下了終生之憾。”

    苦荷搖搖頭︰“但我是見過那位長公主。所以我清楚,這個女子不簡單,此次南朝京都之變,發生的如此之快。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實在是很出乎我意料。”

    “豆豆意思是……”太後沉忖片刻後說道︰“兩國交鋒。終究還是國力之拼,還是莫要行險好。”

    “他為什麼不來親自和我這個師祖說?”苦荷微笑道︰“孩子畢竟還年輕,大概不明白這些年慶國皇帝表現一塌糊塗。為什麼我們這些老家伙還如此警惕。”

    他繼續說道︰“因為我清楚,你也清楚,慶國那個皇帝實在是不是普通人物。在第二代之中。沒有出現一位大宗師,卻出現了一位用兵如神帝王……”他眉頭皺了起來,“他隱忍的越久,我越覺得不安。”

    北齊太後嘆了口氣,說道︰“即便如此。也沒有什麼太好的方法。”

    老人笑了笑,取了下了笠帽,露出那顆大光頭。開懷說道︰“狠得葉流雲也喜歡戴著帽子滿天下跑……連這樣一個人都能為李雲睿所用,我相信,這位長公主會想到法子。”

    話題至此,太後清楚再也無法勸說國師回轉心意,恭敬說道︰“叔爺,再多看看吧,南朝事情,任他們自己鬧去,對我們總有好處。”

    “時間不多了。”苦荷手中的釣竿沒有一絲顫抖。緩緩說道︰“如果我們這些老家伙在世時候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將來誰能解決?”

    這話與那位草廬裡的大宗師說的何其一致。

    太後手微微一顫,笑著說道︰“海棠這丫頭呢?再說……南邊還有個範閑。”

    苦荷笑了起來,說道︰“範閑,這個年輕人就要看他造化了,如果他足夠聰明和強大,這次的事情,想必他會謀得最大好處,也算是我朝送給他的一份禮物,以這年輕人的心性,既然承了豆豆這麼大情,將來總會念我北齊一絲好。”

    歸根結底,這些北齊的當權者清楚,以國力而論,在短時間內,積弊已久的北齊依然無法趕上或者超越南慶,在大勢之中,十余年內,依然是南慶主攻,北齊主守,所以才會有承情念好一說。

    “我本以為是南朝太子或者老二機會更大一些。”太後皺眉說道。

    苦荷搖了搖頭︰“範閑這樣好殺怕死的人,怎麼可能給他們上位的機會,如果真有這種可能性,你以為他就真的捨不得下手殺人……這整個天下,能夠在範閑殺心下而能不死人。統共也沒有幾個。”

    太後微怔。沒有想到國師對範閑的實力評估竟然強大到這種步。

    “不要忘了,他身後還有個瞎子,葉流雲卻不可能給南朝那些皇子當保鏢。”

    苦荷笑了笑。提起了手中釣竿。竿上細線系著魚鉤。並沒有像有些人那般無聊用繩子垂釣。以謀狗屎境界。

    魚鉤出水。滴起幾滴清珠。再次墜入水中。這潭皇宮之中清水,卻似乎被這幾滴清珠擾興奮了起來。嘩一聲水波大興。蕩水底青青水草無助搖擺。

    無數尾或金或青魚兒躍出水面。歡喜騰躍。拍打水面有聲,似乎是在向手持釣竿苦修士表示感激。

    ……

    ……

    水聲漸漸歸靜,從清潭的缺口處向外流去。淌成一道白玉。再潤半道山丘。沿石徹御水道。流出宮牆之外。匯入玉泉河中。宮中澗水只是玉泉河支流,然而事實上。玉泉河之所以得名。卻是因為皇宮裡那座青山上澗水之名——玉泉者。玉泉也。

    玉泉河水往上京城內流去。離宮牆並不遙遠處。經過了一個圓子。

    這正是海棠姑娘那座圓子。於上京繁華中覓清靜,實在是異常難得好方。所以以往範閑曾經譏諷過她徒好其名,卻沒想過這等田圓暗底裡貴氣十足。哪有半分鄉野之意。

    此時圓中行出兩位姑娘。登了上圓外馬車,向著城內行進。

    沒有用多長時間。馬車便來到了上京城最熱鬧的一帶,車速自然也緩了下來,路過一間古董店時,車夫似乎聽到了車廂內女子召喚停了下來。

    海棠放下扯起車簾右手。轉頭對範若若說道︰“是你弟弟,要不要下去打個招呼?”

    範若若笑了笑。說道︰“今天既然是他請客,我們就不要提前見了,先在上京城裡逛逛吧。”

    海棠點了點頭。馬車再次開動了起來,沒有驚動古董店裡人。

    古董店內,一位體形微胖青年正在低頭看著裡面商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範閑一腳踹到了上京城,在海棠的手下吃了無數苦頭,終於熬將出來,接收了崔家行北路線範家二少爺,範思輒。

    不知道是易容了緣故,還是離鄉背井的生活讓這少年有些早熟,此時他的眉眼間全是一片平靜,全無當年囂張橫戾之色,讓人瞧著比他的真實年齡要成熟許多。

    他今天晚上在抱月樓上京分號大宴賓客,提前知道了姐姐和海棠這兩個自己最怕的人要來,所以提前出來在古董店裡采辦禮物,務必要讓這二位心情愉悅才是,只是看了許久,甚至讓店老板將藏貨都拿來看了,依然是沒有找到滿意東西,讓他的心情有些不愉快。

    他的身後還是跟著那些腰佩彎刀北齊高手保鏢,雖然範氏兄弟心知肚明,這肯定是北齊皇室監視人群,但範思轍和範閑一樣膽大,依舊這樣隨便用著,並沒有換了人手。

    店內還有別的人在看貨,從那些人的服色上可以看出非富即貴,這家古董店極有名氣,貨物賣也是極貴,所以敢進來挑東西的人,都是北齊大人物,不是巨賈便是權貴。

    這些人並不認識範思轍,但看他帶了四名高手護衛,暗自猜想這個年輕人肯定哪家不愛出風頭的公子。

    此時店老板極其鄭重端了一個紅布遮住的木盤走了進來,湊到範思轍身邊說道︰“公子,要成對的,也就這個了。”

    範思轍挑起紅布一角,看見盤上擺著的是一對兒玉獅子,雕工極好,獅子虎頭虎腦,分外可愛,他不由笑了起來,心想送這對兒給姐姐還有海棠,確實應景,也有些給自己出氣意思。

    “就這個了。”他揮揮手。

    偏生不巧,旁邊那些看貨權貴也瞧上了這對玉獅子,便央求範思轍能不能抬手讓讓,一位富家公子哥兒甚至願意給個紅包表示誠意。在上京或者京都東夷城這種大方,一般沒有太多仗勢奪貨的橋段發生,畢竟場間諸人都是非富即貴,誰也不知道會得罪誰。

    在上京城內,範思轍一向低調,南慶海捕文書上還有他的名字,所以除了錦衣衛與慶國皇室及相關官員外,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如果換成往日,像這位富家公子哥這般溫柔請求,範思轍說不定就會允了,只是今日他確實有些喜愛這對玉獅兒,所以猶豫著沒有開口。

    這一猶豫,那些權貴們心情就變得相當不愉快,心想自己這些人已經給足了面子,如果不是侯爺受邀參加一個極重要的聚會,將采辦禮物的事情交給小公子,自己這些人確實需要這對名貴的玉獅子做禮物,何至於要和這個陌生人說道。

    便在此時,那些人分開,一個約摸十二三歲的權貴子弟走了出來,指著範思轍的工子罵道︰“在上京城,還沒有誰敢和我爭東西!”

    範思轍的眉頭皺了皺,如果換作以前,只怕他早就一拳頭呼了過去,只是年歲漸長,心性要穩定許多,問道︰“閣下是?”

    有一人好心提醒道︰“這是長安侯家的小公子。”

    長安侯、長寧侯,乃是北齊太後的親兄弟,這身份確實足夠尊貴,但範思轍微微一怔後,卻是可惡笑了起來。

    “你爹今兒晚上要送禮是吧?”範思轍再如何進步,但當年畢竟是個無法無天的家伙,咬著牙,狠狠盯著那個小孩兒的眼楮,說道︰“小屁東西!”

    此言一出,對面的人都圍了上來,群情洶洶,似乎是準備動手。

    範思轍冷笑了一聲,領著四名彎刀護衛走出了古董店。

    店外馬車上,一名彎刀護衛眼中閃過一道異色,問範思轍︰“老板,您認識那位公子?”

    範思轍啐了一口,罵道︰“個小兔崽子,當年大哥把他的手給扳斷了,居然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再敢來惹老子,當年老子把他另一只手給扳了!”

    古董店內,眾人也是面面相覷,心想先前那家伙膽子真大,居然敢當面罵長安侯家公子為小屁東西!

    閑話少敘,那位小公子采得禮物,強忍怒氣,興高采烈回了府,跟隨著自己的父親,來到了上京城新開不到四月的抱月樓分號,準備參加這一次極為重要的聚會。

    然而當他進了樓子,坐到了父親的身旁,看著首位上正在和堂哥談笑風生的胖子時,他頓時傻了眼。

    他的表哥叫衛華,乃是整個衛氏家族裡最出色的年輕人,如今深受陛下賞識,擔任著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的重要職司,在整個北齊,都擁有著極為可怕的權柄。

    然而這樣一位厲害人物,此時卻和那個少年胖子談笑無忌,就像是多年友朋一樣,眉眼間似乎還有隱隱的警惕。

    長安侯家的小公子癡癡看著這一幕,心想先前罵自己小屁東西的胖子兄……到底是什麼人?

    ……

    ……

    範思轍和衛華說話的空兒,用余光瞥了一眼席下,發現長安侯居然帶著他那個不成材的兒子來了,心想老東西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生出這麼小個兒子,別不是戴了帽子吧……他一面腹誹著,一面朝著長安侯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今天這次宴會是他發起的,沒有請外人,全部是北齊皇室國戚的成員,目的也很簡單。南朝那邊消息清楚,李雲睿已經垮台了,慶國內部似乎再也沒有可以威脅到自己兄長的人,那自己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把整個生意的盤面再擴大一些。

    而和北齊做生意,其實就是和北齊皇帝家的人做生意。所以請來了衛家的所有人,同時又請海棠和姐姐來幫自己壓一下台面。

    範思轍怕什麼?所有南邊的低價貨都在他的手上,內庫的出品源源不斷由夏明記交到他的手中,衛家的人想發財,就得依賴他。

    他笑眯眯望著面色有些變化的長安候家小公子,眨了眨眼,意思很清楚,老子那對玉獅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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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愈沉默愈快樂

    宴會進行的相當順利,至少從表面上講是這個樣子,尤其是當范思轍皮笑肉不笑地從長安侯上接過那對玉獅兒後。

    只是身為主人的范思轍總習慣性地把眼光往抱月樓大廳外瞄。今天抱月樓被他包了下來,沒有其餘的客人,坐在他身旁的衛華微微皺眉,心想還有誰要來呢?為什麼事先自己都沒有收到風聲?

    看范思轍的表情,可想而知馬上要到來的賓客身份不低,不然他不會有壓抑不住的期盼和緊張,可如果來客身份不低,為什麼不等客到,便已開席了?

    衛華下意識裡搖搖頭,唇角浮起一絲自嘲與苦澀的笑容,他心裡明白,對於范家的這兩兄弟,都不能以常理判斷。他如今是北齊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接替的是當年沉重的職務,北齊大部分的特務機構都在他的掌控下,北齊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不可謂不厚,他的權力不可謂不大,可是一旦對上南邊來的范氏兄弟,衛華依然有些隱隱的緊張。

    范閒管的是監察院,和衛華乃是明正言順的「同行」,只是衛華清楚,自己不如范閒在這一行裡鑽研的久,北朝的錦衣衛也沒有南朝的監察院那般大的權力,所以真要兩個人隔著國境線拼將起來,自己根本不夠對方捏的。

    至於范思轍,衛華看著身旁招待客人們的微胖少年,微微皺眉,對於這個人物。他承認自己兩年前確實有些看走眼,本以為只是范閒借助手中權柄,送自己弟弟到北齊來逃難。不曾想一年多的時間過去。范思轍隱在幕後。竟是把老崔家地線路把持的牢牢實實,暗底裡的事業做地也是風生水起。

    完全不是一個少年郎所應該擁有地商業敏感度和能力。

    衛華拍了拍額頭。微笑與范思轍對飲一杯,說了幾句笑話。范思轍今天請客地目的很清楚。南邊地私貨到北路來總要有人接手,總不可能讓一個南慶人在北齊明著賣。往年都是由衛氏家族特別是長寧侯接手,如今范思轍的膽子越來越大,自然有些覺得長寧侯一家吐貨速度太慢。這才把長安侯也綁了進來。

    衛華並不反感這個安排。不是因為長安侯是自己地親叔叔。而是他清楚,衛家只是皇帝陛下擺在台前的傀儡,大頭地利潤通過這門生意源源不斷地充入了陛下的內庫房與國庫。

    而且范思轍再能折騰。他畢竟是在北齊的國土上,衛華有足夠地能力監控他。一旦事有不諧。錦衣衛可以輕鬆地將范思轍底下地商行打撈乾淨。

    只是事情不到最後一步。衛華是斷斷然不敢做這種事情地。連請旨都不敢。因為北齊需要范閒從南慶內庫裡吐出來的貨。衛華害怕范閒的陰狠手段,衛華害怕范閒地不講道理。

    抱月樓門簾微動。兩名姑娘聯袂而入。衛華端著酒杯的手一抖,險些灑了出來。

    那兩位姑娘他都認識,這也正是衛華一直對范閒深深害怕地原因之一。

    海棠與范若若。

    衛華站起身來迎接,回身佯怪了范思轍數句。請二位身份尊貴地天一道嫡傳弟子坐到了上席。

    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

    因為北齊人人皆知,皇太後地意思是讓海棠嫁給衛華,但是海棠卻和范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地關係。

    衛華苦笑一聲。對海棠說道:「范二少請客,你就這般來了。倒也是真不給我面子。」

    海棠笑了笑。接過范思轍遞過來地玉獅兒把玩著。說道:「你這人就是喜歡說嘴。」

    衛華哈哈一笑。不再說什麼。從很久以前,他就清楚。這個女人不是自己能碰的。當初太後有那個意思後,他第一時間就進宮婉拒,只是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太後對於自家後輩地疼愛總是那般地不講道理。

    太後不講道理,范閒不講道理,衛華可沒有那個膽量——這事兒太得罪范閒了,再說娶個九品上的絕世高手回家,夫綱何以振?再說這海棠姑娘雖然蘭質慧心,可長的實在很一般……

    然而去年衛華的妹妹隨狼桃遠赴江南,路過梧州時,與范閒起了爭執,衛華知道范閒那種小氣性子,一定在記仇,迫不得已修書說了多少好話,才讓范閒消了氣。

    思緒飄蕩在這幾年地歲月裡,衛華忍不住失態的長吁短歎了起來,范閒啊范閒,你小子也太不給我面子了,什麼事兒都把自己壓了一頭,本是同行者,相煎何太急?自己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怎麼就沒有監察院提司過的順心呢?

    ……

    ……

    自從海棠與范若若進入抱月樓以來,廳內地宴席便變得安靜了許多。衛氏家族那些老辣的長輩擺足了長輩地模樣,與二位姑娘家各自攀談著,心裡卻在想,本是想在此次地談判中,替陛下多吃些好處,這二位一到……尤其是海棠姑娘,她地胳膊肘子究竟是往哪邊生地呢?於是對於范思轍的進攻便緩了下來。

    范思轍面容平靜,微笑說著話,於閒談中,便將來年地利潤分成和交接細則說了個清清楚楚,今日讓海棠與姐姐來此,便是為了給自己加個籌碼,至少要亂一亂北齊人地心。

    名義上是他與衛家的談判,實際上范閒與北齊皇帝的勾當,席間眾人雖不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主導衛家地長寧侯父子卻是清楚的。

    酒過三巡,議事畢,雙方盡歡而散,只是衛華的臉色並不怎麼歡愉,很明顯,在這新一輪的分贓協議中,依然被范思轍奪了大頭。

    夜色漸深,海棠拿著那塊溫潤的玉獅兒,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了范思轍兩眼。便自離去,將這抱月樓留給了他們姐弟二人。

    ……

    ……

    「我不喜歡海棠。」在抱月樓上京分號地一間房間內,范思轍皺著眉頭說道。

    「你現在變得越來越老氣沉沉了。」范若若習慣性地用手拍拍弟弟的腦袋。微笑說道:「師姐有什麼不好?你不是還記恨拿你當驢使地事情吧?」

    范思轍搖搖頭,說道:「那是哥哥地意思,是讓我吃苦,我明白。」

    范若若有些驚訝地看著弟弟,偏著腦袋,說道:「真的越來越老氣了。真不像個孩子」

    范思轍自嘲一笑。說道:「在這麼個地方,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想不小心些也沒辦法……對了姐,你說老氣……」他的精神忽然振奮了起來。問道:「是不是說。我越來越像哥?」

    范思轍興奮地問著,因為在他的心目中。長兄范閒乃是人生偶像,如果能和兄長的形象靠地越近。他自然越是得意。

    范若若掩唇而笑。說道:「是越來越像父親才是,父親當年那麼打你,看來果然有些效用。」

    她頓了頓又說道:「你先前說不喜歡海棠師姐,到底為什麼?」

    范思轍靜靜看著姐姐地眼睛,半晌沒有說話。

    范若若也平靜地看著他。

    「姐姐。你應該明白的。」范思轍認真說道:「我們已經有嫂子了。」

    范若若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歎息道:「是啊。」

    范思轍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其實哥哥都不知道,這一年多裡。嫂子給我寫過不少信。」

    范若若微微一驚。問道:「嫂子在信裡說什麼?」

    「能說什麼?還不是家裡如何,父親如何。母親如何。」范思轍歎息道:「我這個小叔子一個人在異國。嫂子肯定不放心,說實話吧,我這一年裡但凡有些什麼摸不清頭腦的事情。都不願意去信麻煩哥哥,都是嫂子幫我出了主意。」

    范若若漸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她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品咂半晌,品出了許多種味道。黯然道:「嫂嫂……是個很可憐地人,你也知道,長公主現下被陛下幽禁在別院裡,哥哥又在江南。」

    「哥哥只知道把我踹到北邊來。」范思轍語帶不滿,「雖然知道他是在錘練我,可是他有沒有想過,我才多大點兒?這麼大個攤子,我怎麼弄地過來?只知丟手。哪裡像嫂嫂想的那般周全。」

    范若若皺眉斥道:「哥哥在南邊何其不容易,如果不是他站地穩,你在北邊又如何能夠站的穩?他又哪裡是丟手了?慶余堂地掌櫃們都在暗中幫襯你,監察院在北齊地網絡也都在為你服務,為了栽培你,他可是下了大心血……至於說到錘練,你又不是不清楚哥哥是個怎樣的人,他自幼一人在澹州長大,不知怎樣艱辛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信奉的就是這個道理,他就是這樣對待自己,我們是他地弟弟妹妹,他當然也會選擇這種方式。」

    ……

    ……

    一連串地訓斥出口,范思轍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的京都,其時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姐姐手中的鐵尺,一下子就軟了下去,語塞半晌後喃喃說道:「反正……我不喜歡海棠。」

    范若若歎息道:「海棠姑娘暗中幫了哥哥多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利益地交換罷了,北齊人除了死掉地莊墨韓,又有幾個是真正外物不繫於心的聖人?」范思轍冷笑道:「如今別看你拜入苦荷門下,我是首屈一指地大老闆,可如果哥哥對北齊再無用處,我們只怕馬上就會被人踩到腳下,到那時,我可不指望海棠會替我們出頭。」

    范若若認真說道:「我地看法與你相反。」

    范思轍搖了搖頭,半晌後幽幽說道:「什麼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吧?」

    范若若沉思良久,緩緩地點點頭,她的心裡對那位可敬可親習慣沉默與傷害的嫂嫂也是無比憐惜,承認了弟弟地這個看法。只是忽然間,她的心中湧起一絲荒謬的念頭,如果說先來後到……自己才應該是最早到哥哥身邊的那個人吧?只是命運捉弄……她地唇角浮起一絲苦澀,旋即將這股不應有的情緒壓了下去,與弟弟一道為嫂子林婉兒的命運擔憂。

    「哥哥肯定不是那種薄情寡幸之人,只是如今嫂子處在長公主與哥哥中間,真是不知如何自處。」

    「別想那麼多了。」范思轍聳聳肩,「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哥哥在南邊的狀況。」

    「我看你今晚大宴賓客,以為你已經得意忘了形。」

    「長公主垮臺,我自然要利用這個機會多掙些錢。」范思轍說道:「只是朝中如今只是大哥這一派獨大,總覺得會有些問題。」

    「想的或許太遠了些,獨大倒是稱不是,不過站在風口上了。」范若若微笑說道:「不論是家事還是國事,似乎都不是我們這些身在異鄉為異客的人能夠操心的。」

    范思轍一怔,心想以姐姐往常地態度,應該十分焦慮范閒安危才是,怎麼卻表現的如此淡然,但他不敢批評家姐,下意識問道:「誰的詩?」

    「哥哥。」

    「他不是做詩了?」

    「是在外人面前不做了。」

    「嗯……我們真不管?」

    「我們能操什麼心呢?」范若若的面色平靜之中帶著一份對兄長的信心,「他辛苦萬分將我們送到北齊來,就是不想讓我們參合到這些事情當中,如果我們真地想為他好,那就一定要在這裡好好的生活,不要讓他操心。」

    「如何是好好地生活?」

    「做老闆快樂嗎?」

    「還成,雖然有時候比較麻煩。」

    「我明天就要去醫館了,我也覺得這種生活很快樂……哥哥說過,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找自己喜歡的事情做。」

    「我們既然已經尋找到了,就要好好的繼續下去。我們活的越安全,越快樂。」范若若下了定語,「哥哥就會越心定,我們對家族也就越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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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一章 清茶、烈酒、草紙、大勢

六月一日,先祝各位節日快樂。新的一月,便是新的上月,實在是苦事連連,這故事也挺苦的,我的狀態進入了最差勁的一段,頂著頂著,可是依然有幾章寫的非常差勁,包括昨天那章,實在抱歉。

雷雨前後的章節我還是滿意的,可是仍然有些遺憾,因為在最初的幻想中,我應該要寫的更好些,我應該能做到更好,繼續抱歉。

這個月我不知道能寫多少,因為真的很什麼……我盡力保證在十三萬字以上……上月月票拿了第三,這是我在網上發書以來的最好名次,得到了一共是六千元的獎金,在這裏誠懇感謝大家的支持。

請繼續支持月票給懶但是很認真的在下,謝謝。)

……

……

由江南路通往江北路,有三個方便的途徑,但不論怎麼走,總是要越過那條浩浩蕩蕩的大江,如今的天下,沒有範閑熟知的那些水泥橋樑,便只有靠兩岸間源源不斷的渡船來支撐水畔繁忙的交通。

內庫三大坊在閩北,轉運司衙門在蘇州,而小范大人卻在杭州,看似內庫的控制處於一種鬆散之中,但只有有機會接觸到這一部分的官員商人,才清楚,監察院與內庫衙門聯起手後,對於遍佈江南的貨倉、專門通路控制的是何其嚴格。

尤其是往北的那條線路,刻意往西邊繞了個彎。從沙州那處渡江往北,再越過江北路荒山。滄州路的草甸,再繞經北海。源源不斷送入北齊國境之內,再為慶國帶回豐厚銀兩,以採購旁的所需。

行北路貨物。大部分在夏明記的控制之下。夏棲飛在範閑的幫助下標了幾個大標,又暗中整合了江南一帶小商行和幫派。已經漸漸成勢。

而他之所以選擇在沙州渡江。從官員們眼中看來。自然是因為江南水師駐在沙州。但只有范閑和他清楚,選擇沙州是因為江南水寨最雄厚的實力在此,這些內庫貨物雖然可以讓朝廷派員督送。可是……裏面夾那些東西。卻不放心全部讓朝廷看著。

夏棲飛坐在沙州城門外茶鋪裏。一面喝著茶。一面看著平緩大江上來往運輸貨物船隻。微微眯眼。北邊的二少爺忽然加大了要貨的胃口。但還不至於讓他接不下來。畢竟現在內庫門。對於他們這些范閑親信來說是完全敞開。只是要在這麼短時間內。把所有貨運到那邊。同時還不能讓朝廷起疑。這就需要很細緻安排了。

好在朝廷慣例。監察內庫運作,由監察院一手負責。時至今日。當年朝堂之上大臣們擔憂終於成為了事實,範閑自己監察自己,這怎麼能不出問題?

夏棲飛將茶杯放下,緩緩品味著嘴中苦澀滋味。心裏卻沒有絲毫苦澀。回顧這一年半時間,他有時候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做夢。自從攀上欽差大人大腿後。像毒蛇一樣咬噬著內心十餘年家仇一朝得雪。明家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自己身份也從見不得光的江南水寨大頭目。變成了監察院官員。名震江南的富商。

這人世間的事兒,確實有些奇妙。

只是他也清楚。如今的明家早已不是當年明家,雖然朝廷沒有直接插手其間。可如果小范大人真發了話,自己也只有全盤照做。

想到此處。他把自己滿足目光從江上舟中那些貨箱處收了回來,微微皺眉,想不明白有些事情——向北齊東夷走私內庫貨物,毫無疑問是當世最賺錢的買賣。可是以小范大人身份,他何至於要如此貪婪?小范大人當年解釋過,長公主之所以貪銀子。是因為她要在朝中謀求權勢,為皇子們鋪墊根基,在軍中收買人心。

可是小范大人本身便是皇子。歸了範氏後又不可能接位,他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呢?更何況陛下當年就是不喜歡長公主暗中將自己內庫搬差不多空了。難道陛下現在就能容許小范大人這樣做?

……

……

自長公主李雲睿失勢以來,這個不大不小的衝擊波淡淡在天下貴人們心中掃拂了一遍,便沒有再激起任何波濤。當然,這只是表面上平靜,暗底裏人們究竟在想些什麼,沒有人清楚。

只是如今人們都知道南朝那位權臣範閑。是如何深得慶國皇帝的寵信,手中權力究竟有多大。不免群生警惕,群生期盼——不論怎麼說。範閑在天下人的心中,依舊還是一個讀書人,尤其是這些年來在舞臺上表現,讓人們清楚,他和一般的慶國權貴子弟有些許不同,至於沒有那麼熱血。那麼好戰。

北齊和東夷,自然希望範閑能夠長長久久。北齊小皇帝就算再想把範閑拉到身邊當親王。可他也清楚,範閑還是留在南慶對自己好處最大,他希望範閑權力越大越好,聖寵越深越好,最好能夠強大到可以影響慶國皇帝的決定。

然而這只是奢望和理想主義,沒有那位帝王會愚蠢到將和平的希望寄託在異國一位臣子身上,國與國之間的和平,終究還是體現在實力上,國家實力,自然就是軍力!

自開春以來,燕京之北,滄州之東那片開闊

之中,北齊一代雄將上杉虎被解除了軟禁,空降南線時間內樹立起了自己在軍中的絕對權威,開始日演演兵整練,保持著對南朝軍隊強大的震懾力,壓制著南慶人的野心。

與上杉虎正面相沖的是慶國一位大將,征北大都督燕小乙。這樣兩位牛人對撞在了一起,怎麼可能沒有些火花與血腥味漸漸升騰。雖說邊境線上無戰事。可是一些小的摩擦,一些刻意營造出來緊張氣氛,漸漸彌漫。

夏棲飛主持夏明記往北方運送內庫貨物。之所以在滄州南便要往北海方面繞。其實便是因為滄州那邊局勢一直有些緊張。

然而這一切在這個月裏完全改變了,不知為何。上杉虎忽然收兵回北五十餘裏。調兵遣將。擺出了不防守不突進懶洋洋態勢。似乎毫不在意燕小乙正領著十萬精兵在燕京與滄州中間一帶。像牛一般瞪著眼睛。時刻想上來咬一口。

緊張忽然變成了休閒,兩國列兵擺譜忽然變成了郊遊,瞬息間變化。讓南慶的軍方感到了無來由惱火與愕然。

北齊人究竟在想什麼?

燕小乙清楚北齊人在想什麼,他取起杯子喝了一口北海再北草原上產烈酒。酒水微微打濕他鬍鬚。眼中寒芒漸漸盛了起來。

自從京都消息傳到滄州後。燕小乙便清楚自己面臨著一個危機。在自己的親信夜間壓低聲音出主意的時候。他依然保持著平靜。不發一語。

當上杉虎領著北齊軍隊緩緩撤後。擺出一副赤裸娘們斜倚榻上姿態時。燕小乙既不吃驚。也不疑惑。只是一味冷笑。

北齊人自然也知道了長公主失勢的消息,知道皇帝必然要拿下自己。所以在此時此刻。上杉虎刻意示弱,將賦予燕小乙身上所有壓力撤下。就是為了讓他能夠保存全部力量與精神。

保存這些做什麼?自然是要對付自家皇上。

燕小乙緩緩放下酒杯。唇角浮起一絲冷笑。如果此時北齊皇帝忽然要對上杉虎下手,他也會這般做。敵國內部有問題。身為己方。當然要袖手旁觀。並且給敵人盡可能多空間與實力,如此這般才能讓對方自己折騰起來。自相殘殺之後。坐收漁人之利。不可謂不快哉。

可燕小乙似乎沒有做什麼準備。他似乎只是在等待著那一天。等著幾個老皮深皺太監騎馬而來。疲累而下,聲嘶力竭。滿臉惶恐,卻又強作鎮定對自己宣佈陛下旨意。

“燕小乙……著……”

長公主倒下了。他身為長公主親信心腹,在軍中最大助力……陛下自然不會允許他依然掌管著征北軍十分精兵。燕小乙很清楚這一點。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沒有將自己親信們滿臉憤怒看入眼中。然而出乎他意料。陛下旨意卻是遲遲未到,憂慮浮上了他臉龐。心想那位皇帝究竟想給自己安排什麼樣罪名,居然遲緩了這麼久?

烈酒燒心,燒燕小乙的心好痛,難道陛下真對自己如此信任?可是陛下清楚,當年自己只不過是山中一位獵戶,如果不是長公主。自己只怕會一生默默無聞。

更何況範閑與自己有殺子之仇。雖然燕小乙一直沒有捉到證據,但他相信,在慶國內部,敢殺自己兒子。除了陛下,就只有兩個瘋子,除了長公主以來,當然就是瘋狂範閑。

陛下總不可能殺了自己的私生子為自己兒子報仇。這便是燕小乙與皇帝之間不可轉還最大矛盾——而燕小乙凶戾性格。註定了他不會束手就擒,從此老死京都。

但他也不會率兵投往在北方看戲北齊君臣,因為那是一種屈辱。

燕小乙再次端起盛著烈酒酒杯。一飲而盡,長歎一聲,真真不知如何是好,然後他收到了一封信,而寫這封信人,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一位人物。

看著這封信,他捏著信紙手開始抖了起來,那雙一向穩定如山的手。那雙控弦如神手,那雙在影子與範閑兩大九品高手夾攻時依然如鋼如鐵的手。竟抖了起來。

—————————————————————

慶國尚是春末,而遙遠南方的國境線上,已經是酷熱一片,四周茂密的樹林都高空的太陽曬有氣無力,搭軟在山石之上,而那些山石之上籐蔓卻早被石上的高溫洪烤快枯了。

熱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密林裏濕度,南方不知怎麼有這麼多暴雨。雖然雨勢持續時間並不長。可是雨水落,還未來得及滲入泥土之中,便被高溫烘烤成水蒸氣。包裹著樹林。動物與行走在道路上人們,讓所有的生靈都變得艱於呼吸起來。

一行浩浩蕩蕩隊伍。正懶洋洋行走在官道上。負責天國顏面的禮部鴻臚寺官員都扯開了衣襟。毫不在乎體統。軍紀一向森嚴。盔亮甲明數百禁軍也歪戴衣帽。就連圍著正中間數輛馬車宮廷虎衛。眼神都開始泛著一股疲憊與無賴感覺。

正中間馬車,坐著慶國太子殿下。

此時距離他出京已有一個多月時間,南詔國

十分順利,在那位死去的國王靈前扶棺假哭數場,又個小孩子國王說了幾句閒話,見證了登基的儀式後。太子殿下一行人便啟程北歸。

之所以選擇在這樣的大太陽天下行路,是因為日光烈時,林中不易起霧。而南詔與慶國交界處的密林中。最可怕就是那些毒霧了。

太子李承乾敲了敲馬車的窗櫺,示意整個隊伍停了下來,然後在太監的攙扶下走下馬車,對禮部主事官員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一位虎衛恭謹說道:“殿下,趁著日頭走。免得被毒霧所侵。”

太子微笑說道:“歇歇吧,所有人都累了。”

“怕趕不到前面驛站。”那名虎衛為難說道。

“昨日不是說了,那驛站之前還有一家小的?”太子和藹說道:“今晚就在那裏住也是好的。”

那名先前被問話的禮部官員勸阻道:“殿下何等身份。怎麼能隨便住在荒郊野外?天承縣的驛站實在太破。昨夜擬定大驛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殿下。”

太子堅持不允,只說身邊的隨從們已經累的不行了。禮部官員忍不住微懼問道:“可是誤了歸期……”

“本宮一力承擔便是。總不能讓這些將士們累出病來。”太子皺著眉頭說道。

便有命令下去,讓一行數百人就休息。今夜便在天承縣過夜應該能趕得及。那些軍士虎衛們聽著這話,頓時松了一口氣,對太子謝過恩。便在道路兩側佈置防衛,分隊休息。

眾人知道是太子心疼己等辛苦,紛紛投以感激目光。只是不敢讓太子看到這絲目光。這一個多月裏,由京都南下至南詔。再北歸。道路遙遠艱險,但太子殿下全不如人們以往想像那般嬌貴。竟是一聲不吭,而且對這些下屬們多有勸慰鼓勵。說不出的和藹可親。

一路行來,所有人都對這位太子殿下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覺得殿下實在是憐惜子民,不僅對於陛下旨意毫無怨意,竟還處處不忘己等。

太子領旨往南詔觀禮,這樣一個吃苦又沒好處的差使。落在天下人眼中,都會覺得陛下就算不是放逐太子。也是在對太子進行警告,或者是一種變相的責罰。然而如今的這些將士官員們都有些納悶,這樣一位優秀太子,陛下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

……

林間拉起一道青,供太子休息,其實眾人都清楚,主要是為了太子出恭方便,雖說一路上太子與眾人甘苦相共,但總不可能讓堂堂一位殿下與大家一排蹲在道路旁光屁股拉屎。

李承乾對拉青的禁軍們無奈笑了笑,掀開青簾一角走了進去,然而……他卻沒有解開褲子,只是冷靜而略略緊張等待著。

沒有待多久,一隻手捏著一顆藥丸送進了青之中。

明顯這樣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太子直接接了過來嚼碎吞了下去,又用舌尖細細舔了舔牙齒間的縫隙,確認不會留下藥渣,讓那些名為服侍,暗為監視太監發現。

“為什麼不能把這藥提供給那些軍士?”太子沉默片刻後,對著青外那道淡淡影子說道,語氣裏有些難過,“這一路上已經死了七個人了。”

南詔毒瘴太多,雖說太醫院備了極好的藥物,可依然有幾位禁軍和太監誤吸毒霧,不治死去。

青外影子停頓了片刻後說道:“殿下,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你了。”說完這句話,王十三郎搖了搖頭,悄無聲息消失。

太子蹲了下來,微微皺眉,他知道王十三郎是範閑派來的,但他不知道範閑這樣小心翼翼保護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不過範閑代話很清楚,自己也不需要領他什麼情,只是他有些不喜歡一個高手遠遠綴著自己的感覺,也曾經試探過,讓那個人將藥物全給自己。

只是他日日就寢都有太監服侍,如果讓人發現太子身上帶著來路不明的藥物,確實是個大麻煩。

只是身邊沒藥,便不能救人,一想到那些沿途死去的人們,太子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這段日子他表現的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因為他清楚,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父皇在尋找一個理由,一個代口廢了自己,如果找不到一個能夠不損皇帝顏面藉口,父皇不會急著動手。

父皇太愛面子了,李承乾微笑想著,站起身來,將用過的紙扔在了上,心想面子這種東西和揩屁股紙有什麼區別?

不過確實很需要,至少因為這樣,李承乾還可以再堅持一段時間。他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倔強的神情,父皇,兒子不會給你太多藉口的,要廢我,就別想還保留著顏面。

他拉開青走了出去,看著天上刺目的陽光,忽然想到南詔國王棺木旁的那個小孩子,微微失神,心想都是做太子的,當爹的死的早,其實還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旋即想到今夜要住在天承縣,覺得這個縣的名字實在吉利,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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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

過了數月的跋涉,慶國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終於從遙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沒有鋪黃土,灑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順貼服在面,迎接著這位儲君的歸來,道路兩旁的茂密楊柳隨著酷熱的風微微點頭,對太子示意。

城門外迎接太子歸來的是朝中文武百官,還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應見禮畢,太子極溫和扶起二位兄長和那位幼弟,執手相看,有語不凝噎,溫柔說著別後情狀。

大皇子關切看著太子,確認了這趟艱難的旅程沒有讓這個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來。他和其他的人一樣,都在猜忖著父皇為何將這個差使交給太子做,但他的身份位和別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並不願做太深層次的思考,反正怎麼搞來搞去,和他也沒有關係,只要承乾沒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裏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則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著太子歸來,只是笑容裏夾了一些別的東西,一絲一絲沁進了太子的心裏。太子向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李承乾牽著老三的手,看著身旁這個小男孩恬靜乖巧的臉,忍不住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時勢發展到今日,這個最小的弟弟卻已經隱隱然成為了自己最大的對手,實在是讓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詔國那位新任的國主。似乎與老三一般大,他心忽然顫了一下。牽著三皇子的手下意識裏鬆了鬆。只是食指還沒有完全翹起,他便反應了過來,複又溫和而認真牽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三弟可比南詔那個鼻涕國主要聰明許多,更何他老師是范閑。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顯得那樣鎮定,遠超出小孩子應有的鎮定。而且一絲別情緒也沒有。

幾位龍子站在城門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頭。看著陽光下那幾個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難過想到。父子相殘看來是不可避免。難道手足也必須互相砍來砍去?

……

……

太子入宮,行禮,回書。叩皇,歸宮。

一應程式就如同禮部與二寺規定的那般正常流暢,沒有出一絲問題,至少沒有人會發現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神情有絲毫異常。只是人們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沒有留太子在太極殿內多說說話。完全不像是一個不見近半年的兒子回家時應有的神情。便讓太子回了東宮。

在姚太監帶領下。太子來到了東宮門外,他抬頭看著被修葺一新東宮。忍不住吃驚歎了一口氣,那日這座美侖美奐宮殿被自己一把火燒了。這才幾個月,居然又修復如初……看來父皇真的不像把事情鬧的太過聳人聽聞。

他忽然怔了怔,回頭對姚太監問道:“本宮……呆會兒想去給太後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監一愣,他負責送殿下回東宮,自然是稟承陛下意識暗中監視。務必要保證太子回宮。便只能在宮中。這等於一種變相的軟禁,只是太子忽然發問。用的又是這種理由,姚太監根本說不出什麼。

他苦笑一聲。緩緩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嚇著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見太後。怎麼來問奴才?”

太子苦澀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推開了東宮那扇大門,只是入門之時,下意識裏往廣信宮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知道姑母已經被幽禁在皇室別院之中,由監察院人負責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嚮往廣信宮……已經是空無一人,可他還是忍不住貪婪往那邊看了幾眼。

姚太監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注視著太子的神情。

太子卻根本當他不存在一樣,怔怔望著那處——他心裏想著,人活在世上,總是有這麼多魔障。卻不知道是誰著了魔,是誰發了瘋,他想到姑母說那句話,心臟開始咚咚跳了起來,是,人都是瘋狂的,天下是瘋狂,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瘋狂的因數,自己想要擁有這個天下,就必須瘋狂到底。

因瘋狂而自持。他再次轉過身來,對姚太監溫和笑了笑。然後關上了東宮大門。

依理論,關門這種動作自然有宮女太監來做。只是如今的東宮太監宮女遠遠不及禮制上額定的人數,數月前,整個皇宮裏有數百名太監宮女無故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太子知道他們去了下……現在的東宮雖然補充了許多太監宮女,可是這些新手明顯有些緊張。

皇宮裏死了這麼多人,自然隱藏不了多久,只是沒有哪位朝臣敢不長眼詢問,一者這不是他們該管的事情,二者臣子們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進,便有宮女太監叩請安,卻沒有人敢上前侍候著。

太子自嘲一笑,進了正殿,然後……

眉頭,抽了抽鼻子,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很濃重酒味令人作嘔酒味飄浮在這慶國最尊貴宮殿之中。

殿內光線有些昏暗,只點了幾個高腳燈,李承乾怔了怔,回復了一下視線,這才看見那張榻上躺著一個熟悉的婦人,屏風一側,內庫出產大葉扇正在一下一下搖著,扇動著微風,驅散著殿內令人窒息氣味。

那婦人穿著華貴宮裝,只是裝飾十分糟糕,頭髮有些蓬鬆,手裏提著一個酒壺,正在往嘴裏灌著酒,眉眼間儘是憔悴與絕望。

拉著大葉扇的是一個看不清模樣的小太監。

李承乾厭惡皺了皺眉頭,但旋即歎了口氣。眼中浮出一絲溫柔與憐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後為什麼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也厭憎於對方平日裏故作神秘,一旦事發後卻是慌亂不堪,但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

“母親。孩兒回來了。”

半醉皇後一驚。揉著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年輕人是自己兒子。半晌後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踉蹌坐了起來。撲到太子面前,一把將他抱住,嚎哭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太子抱著母親身體。和聲笑著說道:“一去數月。讓母親擔心了。”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口齒不清說道:“活著就好。就好……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自從陛下將太子發往南詔後,皇後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絕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當然知道龍椅上那個男人是何等樣絕情恐怖。她本以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來便難。此時見著活生生兒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絕望之中覓到一絲飄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笑了笑,抱著母親,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了幾句。皇後直到今日還不知道皇帝為何會忽然放棄太子,太子也沒有告訴她實情。皇室中人雖然瘋狂。但在孝道這個方面做都還算不錯。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訴母親自己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險厄。多少困難。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幫忙。自己就算能活著回來。只怕也是會就此纏綿病榻。再難複起。

過了不久。半醉皇後在太子懷裏漸漸沉睡,太子將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極薄繡巾。揮手止住了那個拉大葉扇的太監動作。自己取了一個圓宮扇,開始細心替皇後扇風。

不知道扇了多久。確認母親睡熟後。太子才扔下圓宮扇。坐在榻旁發呆,將自己頭深深埋入雙膝之間,許久也未曾抬起頭來。

……

……

他抬起了頭。臉色微微發白,眼光飄到了一旁,看著這座空曠寂寞宮殿內唯一太監,問道:“娘娘這些日子時常飲酒?”

“是。”那名小太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極為恭謹跪下行了一禮。

看著那太監抬起來面寵,太子吃了一驚。旋即皺起了眉頭。微嘲說道:“一座東宮百餘人,如今就你一個人還活著了。”

那太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東宮首領太監,洪竹。洪竹面上浮現一絲愧疚之色,低下頭去,沒有說什麼。事情至此。整個東宮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滅口,就他一個人活著。已經說明了所有的真相。

雖然洪竹從來沒有向皇帝告過密,但他向範閑告過密,而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臉上的愧疚之色並不是作假,他在東宮日子,皇後與太子對他都算不錯,尤其是皇後對他格外溫和,這些日子裏,他奉陛下的嚴令暗中服侍監視皇後。看著這位國母如何由失望而趨絕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難免生起幾絲不忍來。

太子靜靜望著他,忽然難過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當初還以為你是得罪了范閑,父皇才趕你過來,原來……本宮忘了,你終究是御書房出來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間的仇是真嗎?”

“是真。”洪竹低頭回道:“只是奴才是慶國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為先。”

太子不知為何,忽然勃然大怒。隨手抓起身邊一個東西砸了過去,破口大罵道:“你個閹貨。也自稱子民!”

扔出去東西是他先前替皇後扇風圓扇,輕飄飄渾不著力,沒有砸著洪竹,在洪竹身邊飄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監衣裳的下襟上。

太子怕驚醒了母皇,十分困難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目光看著洪繡:“看來陛下真很喜歡你……知道了這麼大事情,居然還把你這條狗命留了下來。”

洪竹叩了兩個頭,有些疑惑問道:“殿下,什麼事情?”

太子醒過神來,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如今東宮早已不是當初,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如果你想離開,我去給父皇說。”

洪竹的面色有些猶豫,片晌後咬牙說道:“奴才……想留在東宮。”

“留在東宮監視?”太子壓低聲音譏誚說道:“整座宮裏都是眼線,還在乎多你這一個?”

事態發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終究是要廢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還在這隱秘的自家宮內惺惺作態?

“奴才想服侍皇後。”

太子沉默了一陣後,忽然歎了口氣。臉上浮現了一絲憐憫的神情,望著洪竹說道:“秀兒也死了?”

跪在面上洪竹身子顫抖了一下。許久之後,有些悲傷點了點頭。

……

……

“這幾個月裏,宮裏有什麼動靜?”太子靜靜望著洪竹,問出一個按理講永遠沒有答案問題。

洪竹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陛下去了幾次含光殿,每次出來的時候都不怎麼高興。”

太子面帶微笑,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讚賞看著洪竹說道:“謝謝。”

洪竹低下頭,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邊開始思考。父皇明顯沒有將這件事情真相告訴太後娘娘。皇帝雖然縱橫天下,無一敢阻,可是父皇這種皇帝,卻依然被一絲心神上的牽絆所困擾著。

比如像草紙一樣面子,比如那個孝字。

慶國講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籠子。

李承乾微微握緊拳頭,知道自己還有些時間,父皇要廢自己還需要時間來安排言論。監察院的八處就算想營造出那種風聲。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

“秀兒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麼樣的感覺。”範閑輕聲說道:“如果是個一般的太監,或許不會考慮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太監。他讀過書,開過竅。所以他講恩怨,重情義……說來說去。秀兒之所以被殺死,是我的問題,是他問題,是我們兩個人一手造成了皇宮當中數百人的死亡。”

他皺起了眉頭:“對於陛下狠辣,似乎我們想像力還是顯得缺乏了一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這樣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他又一次說了聲好吧,然後很難過說道:“可那幾百人的死亡總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個很淡薄無情的人,可是終究不是五竹叔那樣怪物,心裏還是覺得怪怪的。以前我就和海棠說過,殺幾十人幾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我不能當皇帝,是因為我還做不到幾萬人死在我面前,我可以保持平靜。”

“皇帝要廢太子,是我暗中影響的……當然,就算我不影響。這件事情終究也會爆發。”範閑搖了搖頭,“可是現在我又要讓皇帝不要這麼快廢掉太子。為什麼?這豈不是很無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麼呢?”

“烈火烹油之後,便是冷鍋剩飯……”他自嘲笑了起來,“如果太子老二長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飯剩菜,就算陛下真疼愛我,願意帶著我去打下一個大大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嗯,很虛偽的和平主義者,我不喜歡打仗,我這兩年做了這麼多事情,不就是為了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所以我必須拖一下,至少在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皇帝進入備戰的軌道,到時候讓老大去領軍,讓我當監軍,殺入北齊東夷,刀下儘是亡魂……這種鐵血日子想起來就覺得難過。”

“這是潛伏著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

範閑說完這句話後,收好了面前的那張紙,將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後開始歎氣,惱火於自己好奇心,每次總是忍不住將母親的信拿出來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煩要死。

他此時在杭州,在華園,門口那個大大的箱子依然敞開著,內裏的雪花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如同范尚書一樣,他也學會對著一張紙說話,只是父親是對著畫像,他沒有那個能力,只好對著信說話。

有很多話不能對人講,唯一能講的幾個人都不在身邊,所以範閑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時間,甚至把王啟年當成了最好的聽眾,可是為了讓王老頭不被自己的話嚇成心肌梗塞,他終於還是終止了對老王的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兒不在,海棠不在,縱有千言萬語,又去向誰傾訴?大逆不道,不容這個世間心思,能從哪裡獲得支持?

範閑開始逐漸感受到了那種寂寞感,那種老娘很孤單裏蘊藏著的意思。

而他對於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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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三章 辛酸淚

其實,每一個人在某些特定的時候,都會往回去看自己的一生,追溯一番過往,展望一下將來,這便是所謂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只不過放在一般情況下,這種工作往往是人們已經對生活感覺到厭倦,或者他已經達到了自己某一個既定的目標之後,才開始的。最常見的模型,自然是一個老頭兒在渭水旁邊一邊釣魚,一邊喟歎人生如腳下之流水東去而不回。

範閑不是苦荷,他沒有釣魚的愛好,他的年紀也還小,只是他的生命卻比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要多了一次重複,仔細算來,他應該是個三十幾歲,快要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才是,只是卻被迫呆在一個美麗的香皮囊裏——被迫這個詞有些矯情,暫且不論——但他也會進行一下反思。

不是抱著俏佳人感歎當年沒有為人類美好正義事業努力,而是在一種混沌之中尋找清明,試圖再次尋回自己的堅定和明確的目標,因為現在的他,有些迷糊了。

重生之後,他一直是個有堅定目標的人,在懸崖之上,曾經對五竹叔以三個代表為基礎,發過三大願心,時至今日,三大願基本上已經實現,只是不好色如範閑者鮮矣,他身旁的女人始終是多不起來。

三大願的根基自然是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他一直在努力,在強硬,在冷血。而且三大願的隱藏技能或者說是附贈屬性,自然就是他對范尚書說過的人生理想——權臣。

如今在慶國,在天下,範閑真真當得上權臣二字了。行走各,無人不敬,無人不畏,然而真真一朝如此。將知天命的年輕人終究還是迷糊了起來,這便真是自己要的生活?

他一個人行走在華園通往江南總督府路上(昨天好像寫錯了一個名,抱歉。),低著頭,像一個哲學家一樣惺惺作態,身後卻跟著幾名虎衛,街道兩側還有許多監察院的密探暗中保護。

“小范大人。”

“小公爺。”

“欽差大人。”

“提司大人。”

一連串飽含著熱情、奉承、微懼味道的稱呼從身旁響了起來,範閑一驚,愕然抬頭,發現自己已經走入了江南總督府。江南道的官員們正分列兩側,用“脈脈含情”目光看著自己,說不出的熾熱與溫柔。整座官衙似乎隨著他的到來,倏乎間多了無數頭吃了不良草料的駿馬,屁聲雷動。

範閑下意識裏撓了撓頭,沒有在意這個動作稍失官威,自嘲笑了起來。把先前那些環繞在腦中的形而上東西全數驅除,是的,人生確實需要目標。但自己現在就開始置疑人生或許太早了些。牛頓直到老了才變成真正的神棍,小愛同學的後半輩子都在和大一統咬牙切齒,但這二位牛人畢竟算是洗盡鉛華後的回樸,自己又算是什麼東西?

自己終究是個俗人,必須承認,自己終究還是享受些虛榮、權力、金錢、名聲所帶來的好處之中。

范閑一面與官員們和藹可親打著招呼,一面往總督府書房裏走去,心想自己和葉輕眉不一樣,還是不要往身上灑理想主義的光輝了。

在這個世界裏。不,是在所有的世界裏,理想主義者都是孤獨寂寞,都是容易橫死的,而範閑不可能接受這兩條。

還是老老實實做個權臣好了,他在心裏如是想。

然而當他走到了薛清的書房,低著頭與薛清聊了許久之後,內心又開始自嘲起來,權臣這種東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嗎?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許你做,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可能會被一個權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這種人物,怎麼會給自己這種機會,自己活了三十幾歲,怎麼還這麼天真可愛?

他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看著太師椅裏閉目養神薛清,在心裏暗罵了兩句,開口說道:“查帳這種事情讓戶部做就行了,這內庫一向是監察院管著的……怎麼卻又忽然讓都察院來湊一手?幾個月前那些御史不都下了獄,都察院裏哪裡來這麼多人手查帳?就算人手夠,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經書的傢伙,看著帳上數字只怕就要昏厥了過去。薛大人,這事兒您得上摺子……江南好端端的,又來些子人,實在有些想不過味兒。”

薛清笑了笑,在心裏也暗罵了兩句,想著戶部是你老子開的,監察院是你管的,內庫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這還查個屁?京都方面對這件事情早就有意見,此時門下中書新出了主意,還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內庫裏的東西全偷出去賣了。

不過範閑在江南一年半,與薛清配合的極好,二人間極有默契,薛清也不知從他身上撈了多少油水,這話可不能說明白,想了想後,說道:“來人查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和都察院有積怨在身,讓他們來查,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公報私仇。”

這番話永遠只能是這些高官們私下說的。

“就不能再攔攔?舒蕪那老頭兒和胡大學士是不是閒的沒事兒幹了?”反正書房裏沒什麼外人,范閑惱火說著,但他心裏明白,名義上是門下中書發函,實際上是皇帝老子的意思,內庫監察院這塊兒讓自己一手捏著,終究不是個妥當的法子,在京都監察院裏摻了一把賀宗緯牌沙子,卻被萍萍壓的不敢喘氣,這便是往江南來摻了。

范閑警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沒有相信自己關於招商錢莊的解釋,還是對自己與北齊人之間的關係起了警惕。至於走私一事,他並不怎麼在乎,長公主都走了十來年,自己才掙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給國庫送了那麼多雪花銀,皇帝老子斷不至於如此小氣。

看著範閑有些不愉的臉色,薛清哈哈笑了兩聲。安慰道:“還不是做給朝中人看,你擔心什麼?就算派個欽差領頭的三司來查,你這只手一翻,誰還能查到什麼?不要忘了。你也是位欽差大人。”

薛清將手一翻,趁勢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範閑盯著他那只穩定手。心裏閃過一個念頭。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卻不知道其中內情,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鎮定。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損壞慶國利益,只怕這老小子會驚把這杯茶摔到上。

他正準備再澆點油,加把火。不料卻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後,換了一副極為認真的臉色。

官場交往。尤其是像薛清這種土皇帝和范閑這種皇子身份人,基本上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放在嘻嘻哈哈裏說了,免得讓彼此覺得隔膜太多。有趨於冷淡不良勢頭,所以像此時薛清如此認真臉色。範閑還是頭一遭看到,不由皺起了眉頭。

薛清沉默很久之後。緩緩開口說道:“京都的事情,小范大人你自然比我清楚,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看法?”

看法?屁的看法。這種大事情,老子一點看法也沒有。範閑閉著嘴。一聲不吭,只是含笑望著薛清頜下鬍子,像是極為欣賞,反正這個天底下。除了那幾位大宗師加上皇帝老子外。他誰都不怕,自然敢擺出這副泥塑模樣。

薛清咳了兩聲,看著範閑的模樣。知道自己這話問的太沒有水平,而對方無賴比自己更有水平,自嘲笑了笑,斟酌片刻後,直接說道:“明說了吧,陛下……要廢儲了。”

範閑一怔,似乎像是沒有聽清楚這句話,片刻後回過神來,猛站起。盯著薛清的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他心中確實震驚,震驚的不是廢儲本身,也不是震驚於薛清與自己商量,而是震驚於薛清既然敢當著自己面說,那肯定不是他猜出來,而是宮裏那位皇帝已經給自己的死忠透了風聲,同時開始通過他向四處吹風。

——————

難道典論就要開始了?

薛清手指頭輕輕叩響著桌面,望著他微笑說道:“小范大人為什麼如此吃驚?這件事情難道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他忽然歎了口氣,眉間閃過一絲可惜之色,緩緩說道:“其實也不怕你知曉,我已經上了摺子勸說陛下放棄這個念頭,只是沒有效果。”

“您讓我也上摺子?”範閑看著他。

薛清微嘲說道:“您和太子爺是什麼關係,誰都清楚,老夫不至於如此愚蠢。”

停頓了片刻,他輕聲說道:“陛下心意已定,我們這些做臣子只好依章辦事……”說到此處,薛清又停了一下,似乎心中也很疑惑,明明太子這兩年漸漸成長,頗有篤誠之風,各方面都進益不少,為什麼陛下卻要忽然廢儲,只是他隱約猜到肯定是皇族內部出了問題,當著范閑這個皇族私生子面,他斷不會將疑惑宣諸於口。

範閑想了會兒後問道:“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江南一,肯定就你我兩人知道。”薛清說道:“不過我相信七路總督都已經接到了陛下的密旨,就看大家什麼時候上了。”

範閒心中冷笑一聲,皇帝也真夠狠,甚至狠的有些糊塗了,太子一年間表現優良,此次遠赴南詔不止沒有出什麼差錯,反而贏得朝中上下交口稱讚,想必皇帝想廢儲,要找藉口太難……竟然用起了方包圍中央的戰術。

只是七路總督雖然說話極有力量,但畢竟是臣子,誰敢領著頭去做這件事情?就算是陛下密旨所令,可是七個總督也不是蠢貨,想必不會相信自己參合到皇位之爭中,將來還有什麼好下場。

薛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緩緩說道:“本督,想必是第一個上書進諫陛下廢儲官員。”

範閑一怔,靜靜望著薛清的雙眼,他知道此人是皇帝的死忠,但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死忠到了如此程度。

“理由呢?”他皺著眉頭,提醒對方。

薛清微微一笑,看著範閑:“這便是我今日請大人來的原因……陛下意思很清楚,八處應該動起來了。”

範閑此時已經坐回了椅子上,微微偏頭出神,要廢儲,自然是要用監察院八處打頭,當年太子畢竟有不少不怎麼好看把柄落在了內廷與監察院的手中,再加上江南明家官司關於嫡長子天然繼承權的戰鬥,這件事情不論從哪個方面看——皇帝要廢太子,自己應該就是那個馬前弈。

他面色很平靜,看不出內心的激蕩,半晌後說道:“方是方,京都是京都,如果僅僅是這些動作……朝中的反噬會極大,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士可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無過被廢。”

他說的是事實,文臣們一心為慶國,求的便是平穩,對於皇帝這個看似荒唐的舉措,當然會大力反對,只怕朝堂之上不知又要響起多少杖聲。

“尤其是監察院不能出面。”範閑低著頭說道:“我不方便出面,監察院是特務機構,我和太子向來不和,有些話從我的嘴裏說出來……只會起反效果。”

“你的話有道理,我會向陛下稟報。”薛清想了想後說道:“有件事情陛下讓我通知你,再過些時日陛下會去祭天。”

範閑今日再覺驚訝,皺眉許久,才緩緩品出味道,慶國雖然鬼神之道無法盛行,不像北齊的天一道那般深入人心,但對於虛無縹緲神廟依然無比敬仰,如果皇帝老子真能搞出什麼天啟來……

對太子的典論攻勢在前,七大路總督上書在後,再覓些臣子出來指責太子失德,不堪繼國,最後皇帝左右為難,親赴大廟祭天,承天之命,廢儲。

嗯,好荒誕的戲碼,好無聊的把戲。

範閑搖了搖頭,問道:“什麼時候?”

“一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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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四章 君之賤(上)

  太子與範閑從血緣上來說是兄弟,二者之間並沒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那些終究是長輩們的事情。太子也曾經向範閑表示過和解的意願,只是範閑不可能相信而已,最關鍵的是,範閑清楚,太子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強大的心神來打倒自己。

    所以範閑這半年來的所有行動,最大的目標其實是長公主,沒有想到皇帝最後只是將其幽禁,卻要趕在前頭將太子廢掉,這個事實讓範閑琢磨許久,總覺得在順序上有些問題,以皇帝老子這多年來在天下角斗場中的浸淫,應該不會犯這種錯誤才是。

    不管順序有沒有錯誤,廢儲之事在慶國的朝野上下,終究是轟轟烈烈展開了。轟轟烈烈這個詞也許用的並不準確,所謂風起於萍末,歷史上任何一件大事,在開頭的時候,或許都只是官場上一些不起眼的風聲。

    在數月之前,東宮失火。太子往南詔。這已經就是風聲。

    而當監察院八處扔出一些陳年故事,太理寺忽然動了興趣對當年征北軍冬事情重新調查。戶部開始配合研究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風聲便漸漸的大了起來。

    去年春和景明之時。太子和二皇子兩派為了打擊範閑,便曾經調查過戶部。最後找到的最大漏洞,便是征北軍冬襖的問題。但太子當時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查到最後竟然是查到了自己的頭上。幸虧陛下後來收了手。太子才避免了顏面無光的下場。

    可如今朝廷將這件舊事重提,朝堂上下的臣子們都嗅出了不一樣味道。太子方面早就已經沒有太多的忠派角色。陛下是準備讓太子扔誰出來贖罪呢?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依然沒有大臣想到陛下會直接讓太子承擔這個罪責。所以當大理寺與監察院將辛其物索拿入獄後。都以為這件事情暫時就這樣了了。

    沒有想到辛其物入獄不過三天,便又被放了出來,這位東宮心腹。太子的近臣,因為與範閑關系好的緣故,在監察院裡並沒有受什麼折磨,也沒有將太子供將出來。
    饒是如此。監察院與大理寺依然咬住了太子。將密奏呈入御書房中。又在一次御書房會議裡,呈現在了門下中書。六部尚書那些慶國權力中心人物眼前。

    舒蕪與胡大學士替太子求情。甚至作保,才讓皇帝消了偽裝出來的怒氣。但是散朝之後,這兩位大學士再一次聚在一起飲酒時,卻忍不住長噓短嘆了起來。

    陛下是真決心廢儲了。可他們二位身為門下中書大學士。必須要保太子。這和派別無關。只是他們身為純臣必須要表示出來態度。太子一天是儲君。他們就要當半個帝王看待。皇帝也不會苛責於此。

    最關鍵的是。以胡舒二人為代表的朝中大臣們,都以為太子當年或許荒唐糊塗。但這兩年著實進步不少。為了避免朝中因皇權爭奪而產生大震蕩。為了提前防範遠在江南的範閑參合到這些事情當中。他們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夠將心定下來,將慶國將來遙遠的前途定下來。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如今的太子都是慶國最好的選擇。即避免了慶國內耗,又防止了監察院……那年輕人獨大。

    慶國皇帝不是昏君,知道君臣之間制衡給慶國帶來好處,也料到了廢儲之事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對聲浪,所以他暫時選擇了沉默。似乎在第一次風波後。似乎在第一次風波後,他廢儲的念頭被打消了。

    然而胡舒大學士以及所有的大臣們都清楚知道。自家這位陛下是個不輕易下決斷人。可一旦他做出了選擇,那不論會面對怎樣的困難。他都會堅持到底。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江南路總督薛清大人明折送到了宮中。於大朝會之上當廷念出,字字句句,隱指東宮,其間暗藏之意,眾人皆知。

    舒蕪勃然大怒,雖知此勢逆而不能回,依舊出列破口大罵薛清有不臣之心,滿口胡謅不臣之語。

    皇帝憐舒蕪年厘弱,令其回府休養三月,未予絲毫責罰。

    另六路總督明折又至,語氣或重或輕,或明或暗,但都隱諱表達了自己態度。

    此時情況已經漸漸明了,皇帝有心廢儲,七路總督迫於聖威上書相應,只有朝中那些尚書正卿一流大臣們被稼中間,他們便是想反對,也覺得上有天遮,下有刺起,渾身上下好不難受。

    然而舒蕪雖然被請回府,門下中書卻依然發揮著慶國皇帝允許他們發揮正流作用,朝中大臣們,膽子大在朝會上斟酌詞語,表示著反對意見,膽子小保持著沉默……沒有一位大臣在皇帝暗示下,奮勇上書,請陛下易儲。

    是,就算再喜歡拍馬屁的人,也很難做出這種事情,滿朝文武,滿京都的百姓都在看著這些官員,太子並沒有犯什麼大錯,卻要被廢,實在是說不過去,日後更無法在史書上解釋。

    這次朝會散後,幾名文臣的代表來到了舒府。小心翼翼的征求著舒大學士意見,反正陛下清楚這些事情,他們也不怕有人奏自己結黨。

    舒蕪穿著一身布袍子。沉默許久後,笑著說道︰“天下萬事萬物。總要講究一個道理,尤其是儲君之事。上涉天意,下涉萬民。若理不通,則斷不能奉……範哮經說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乃國事,並不是天子家事,舒蕪身為臣子,上要替陛下解憂,旁要替慶國除慮,聖心無需揣摩,便問己心便是。”
    "陛下心意已定,怎奈何?"

    舒蕪捉著頜下胡須。像平日裡那般嘻嘻哈哈說道︰“先生曾經說過。君有亂命,臣不能受。”

    他口中的先生。自然就是那位已經辭世兩年的莊墨韓大家。文臣分頭回家,各自沉默不語。

    其實皇帝如果想暗示臣子們上書,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輕而易舉的找到那些朝中代言人,但很奇妙是。但很奇妙的是,自從風波起,除了戶部尚書範建外。皇帝便從來沒有宣召過哪位大臣單獨入宮,所以臣子們也在疑惑,是不是陛下的心意還沒有定下來——他們不是七路總督那種陛下家奴角色。更不敢胡亂上書。

    朝廷陷入了一種尷尬沉默對峙之中。而身在東宮,處於事件中心太子殿下。卻依舊溫和恬靜。似乎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派系裡根本沒有什麼得力人,今次卻贏得了這麼多文臣支持。可以說是一種意外之喜。卻也是一種……意外之驚。
    所以太子在暗自感激之余。愈發沉默。

    ……
    ……

    而在這次廢儲風波之中。有兩個置身事外的年輕人,最吸引群臣目光。這兩位年輕權貴氣質都有些相近。而且與太子的關系都很復雜。偏生時至今日,他們的表現相當出乎人們的意料。

    第一個自然是範閑,如今在人們眼中,他是道道三皇子派。而且本身又是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太過敏感。可是七路總督上書前後,他在江南保持著死一般沉默。日常的進宮子,根本沒有一絲字眼提到此事。只是在內庫與周邊的日常事務上繞***。而監察院雖然從戶部查到了東宮。但力度明顯也沒有群臣們想象的那般強烈,所有人都看清楚。監察院在京都的行動,和範閑沒有什麼關系。

    以至於人們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陛下將範閑扔到江南,是不是也有將他與監察院割裂開來想法?而一向表面溫柔、內心堅毅範提司。為什麼不肯抓住這個機會痛打落水狗?

    第二個便是二皇子。在範閑入京之前,這位二皇子一直深受陛下寵愛。在陛下諸子中第一個封王。在朝中周納了一大堆文臣相伴左右,後來眾人又知長公主明裡保太子,暗裡保是他……這位二皇子不簡單,隱隱與太子分庭抗禮,所謂奪儲,其實最先前指就是他。

    可是這半年裡京都大事不斷,卻似乎與這位二皇子都沒有什麼關聯,長公主被幽禁後,二皇子一點事兒沒有,反而是太子被陛下放逐了一道。

    如今太子被廢之勢危急,按理講,二皇子應該是受益最大之人,他理所應當有所行動才是。就算他為了避嫌,為了討陛下的歡心,謹持孝悌二字,一直保持沉默也便罷了,可是他居然……親自上書替太子辯解征北軍冬一案,更暗中發動了派系中官員,站在了皇帝心思的對立面。

    當然,他在朝中勢力基本上已經被範閑兩次戰役打的稀裡嘩啦了,可經營這麼多年,總還有些說話嘴,最關鍵是,他娶了葉靈兒之後,便等若了葉家半個主子,他替太子說話,確實有些作用。

    太子的兩個兄弟,兩個最大敵人,在太子最危險時候,用不同方式表示了支持,這真是一個很奇妙美妙玄妙的局面。

    想必慶國皇帝這時候心情一定很復雜。

    ……
    ……

    而在廢儲之事尚未進入高潮時,天下間最凶險三處邊境之一上,卻已經發生了一次高潮,驚得本已人心惶惶的慶國朝臣反而變得亢奮起來。

    最凶險三處邊境是北齊與北蠻之間邊境與西胡之間邊境,以及……南慶與北齊之間的邊境。

    極北之連續三年暴雪,凍的北蠻牛死馬斃,只好全族繞天脈遷移。歷經萬裡苦征,終於從北齊的北方繞到了南慶的西方,只是為此付出了全族人口十去七八悲慘代價。

    這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對於當世來說。更是產生了極深遠影響。首先是北齊人再也不用擔心背後那些野蠻高大荒原蠻人,他們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應付一下南邊的慶人——那只手。自然就是一代名將上杉虎。

    而西胡在用了兩年時間消化掉北蠻來投部落之後。實力陡然急增。因為北蠻活下來的人雖然少,但可以熬住萬裡奔波,無食無藥之苦的族人,都是千裡挑一的精銳青年男女了。

    慶國腹背受敵,壓力劇增。

    這才有了定州葉家的急援西線,而靖王世子李弘,此時正在西方和那些胡人們捉迷藏。

    北方燕小乙也提前回營,用強大的軍力,壓制著上杉虎的謀略與北齊人的壞主意。

    而這次邊境線高潮。正是爆發在北線。征北大都督燕小乙與一代名將上杉虎之間。

    當上杉虎領軍後撤,給燕小乙留下空間時間去思考去準備時,燕小乙卻是根本沒有去思考自己在慶國後路。去準備迎接慶國皇帝的逮捕,直接揮兵北上。挾兩萬精銳,沿滄州燕京中縫一線。突擊北營!

    兵不厭詐,兵勢疾如颶風,燕小乙完美貫徹了這一宗旨。根本沒有樞密院請示,也來不及等候慶國皇帝的旨意,便親率大軍。殺將過去。

    而此時,那位在沙場上向來算無遺策上杉虎,明顯沒有料到燕小乙自身難保之際,居然還有心思出兵來伐。

    其時北齊軍隊正緩撤五十余裡,扎營未穩,驟遇夜襲,損傷慘重。而南慶軍隊,總共只付了五千條人命。

    是為滄州大捷。
    在人們的印象中,這似乎是上杉虎第一次吃敗仗。

    當消息傳回京都後。不論是被命令休養舒大學士,還是在街上賣酒水的百姓,都激動了起來,深埋在慶國人血液中好戰與拓邊熱情,被這一次“無恥”大捷調動到了頂點。

    一直飄蕩在京都上空的那片烏雲,似乎也不再那麼刺眼,人們都在想,有了這麼大好的消息,陛下總不至於還要堅持自己荒謬,與人們的情緒做出相反的事情,實在不是什麼太好選擇。

    隨著戰報的來臨,馬上來臨的便是北齊皇帝的國書,在書中北齊皇帝大怒痛罵,言道兩國交好,爾等卻如何如何,十分無恥。

    收到國書之後,慶國皇帝只是笑了笑,便將這件事情交給鴻臚寺與禮部去處理。如今的天下,國境的劃分總是那麼模糊,誰進了誰的國土,總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誤會,過些日子再道歉好了,反正殺了人也不可能再活過來。

    皇帝微笑對身旁的洪公公說道︰“燕小乙不錯,知道用正確的方式來向朕闡明他存在的意義。”聲,是的,沒有存在意義的人,那就不應該再存在下去。

    比如太子。

    所以大理寺繼續審問冬襖一案,監察院繼續挖掘太子做過的所有錯事,最無恥的是八處,似乎準備要將太子小時候調戲宮女的事情都寫回憶錄。

    廢儲之事並沒有因為燕小乙獲得的大勝而中斷,只是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又在群臣失望的注視下,緩慢而不容置疑推行起來。
    ……
    ……

    這一切與範閑都沒有關系。

    他這個時候在一艘民船之上,看著手裡的院報發呆,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比自己還要不要臉一些,看來再過些時日,薛清曾經提到的祭天便要開始了,不知道到時候京都裡那座安靜的慶廟會是什麼模樣。

    找到太子有可廢之理,然後祭天求諭——皇帝乃天子,太子自然是天的孫子,如果灕爺認為這個孫子不乖,那灕爺的兒子也只好照辦。
    這要寫將出來,在史書上會漂亮許多。

    真真無恥之極。
    範閑搖了搖頭,將院報放下。自從薛清開始上書,他便逃離了甦州,未回杭州,未至梧州,只是喬裝打扮,化民眾上了民船,下意識裡想離這個政治漩謂遠越好。

    他也知道二皇子上書保太子的事情,心想老二的心也真夠狠的。

    他又想到滄州大捷一事,眼瞳裡閃過一絲疑惑,對於兵事這種東西,他向來一竅不通,只是總覺得像上杉虎那種恐怖的角色,怎麼會在燕小乙手上吃這麼大個虧?最關鍵的是,輕啟戰事,此乃大罪,臣子百姓們可以像看戲一樣的高興,皇帝怎麼也會像白癡一樣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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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君之賤(下)

    是的,范閒不是跑路,行近跑路,總之是行走在遠離江南,遠離京都,遠離慶國政治風暴中心的道路上。因為他清楚,不論京都的局勢怎樣發展,那位皇帝老子心意已定,誰也不能阻止廢儲一事的發生。

    既然如此,他再做任何動作都顯得有些多餘,而且他很擔心皇上祭天的時候,會不會把自己揪回京都,立在面前當人形盾牌——太子被廢,朝堂上肯定會有許多亂流,范閒算來算去,皇帝肯定會讓自己去與那些亂流進行一下對沖,重新穩定朝廷的平衡。

    這段日子裡,他的情緒一直有些低落,如同前文說過的那般,關於人生的問題,總是在他的腦海裡浮來沉去,他沒有那個精氣神理會這些事情——他心裡清楚,這種時候,自己逃的越遠,就越聰明。

    而且每每想到慶國皇帝要在那座清美寂寞的慶廟中,做出這樣一個決定,范閒的心裡都有些怪異和不舒服——那座廟是他與林婉兒初遇的地方,是他與妻子定情的地方,如今卻變成了權力爭奪的場所,實在有些討厭。

    所以他選擇了遠離。

    當燕小乙率領數萬精兵直撲北營進行夜襲的時候,范閒也在一個微悶的夜裡坐上了大船,從杭州直奔出海口,準備繞著慶國東方起起伏伏的海岸線,進行一次和諧之旅。

    這一次出行搶在了皇帝的旨意到來之前。也沒有通知薛清,進行的十分隱秘——范閒不想再參合到這件事情裡,所以跑地很堅決,如果慶國皇帝發現自己召喚他的旨意送不到人手上,或許會生氣,但也無法怪罪他。

    他是行江南路欽差,本身就需要坐衙,唯一需要坐衙的職司全在內庫那一塊兒,而他此次喬裝出行,用的就是視察內庫行東路的名義。只不過目的地是澹州。

    回澹州有兩個目的,一方面是去看看奶奶。澹州宅子裡的管家來信說,奶奶最近身體不大好。這讓他很是擔心。二來是要就今後慶國和天下複雜的局勢,徵詢一下奶奶的意見。他自幼在澹州祖母地身旁長大,受其教誨,每當時態變得有些混亂和不受控制時,他總是下意識裡想請奶奶指點迷津。

    或許祖母並不能幫他什麼,但至少可以讓他的心安定下來。

    ……

    ……

    大船出了海口,迎著東面初升地朝陽奮力前行著。范閒只來得及欣賞了一下天地間壯闊的景色。便再次回到艙中。坐在那一大箱子白銀地旁邊,偏著頭開始數數。

    數的是院報中夾著的滄州大捷報告。范閒數來數去,也沒覺得這次大捷有什麼問題,只是這次戰爭或者說局部戰鬥發生的時間有些古怪——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些天他已經在著手安排。一旦慶國局勢定下來後,自己應該怎樣處理,監察院要不要讓出去,皇帝會怎樣安排自己,可是細細品忖著,總覺得自己似乎想的太早了些。

    狡兔死,走狗就算不入鍋,也沒太多肉吃,但現在的問題在於,狡兔非但未死,而且一直表現地過於老實。

    準確來說,長公主李雲睿一日未死,范閒就不認為這件事情會畫上一個圓滿地句號。

    又過數日,京都那邊廢儲的事項應該進行到後段了,但范閒此時孤懸海上,並不知道事情地進程,因為不想接聖旨,他甚至讓船隻與監察院的情報系統暫時脫離了聯絡,就像一隻黑色的、有反雷達功能地飛機,在大海上孤獨地飄蕩。

    這日,船到了江北路的某座小城。他所乘坐的民船是用那艘監察院兵船改裝而成,一般人瞧不出來問題,所以他本以為這一路回澹州,應該會毫不引人注目才是。

    不料那座小城裡的官員竟是恭恭敬敬地送來了厚禮,也未要求見面,便自行撤去。

    范閒有些迷糊,心想這個小官怎麼猜到自己在船上?

    王啟年笑著說道:「大人氣勢太足。」

    這馬屁拍的太差勁兒,於是范閒表示了不滿意,將目光投往到另一位姓王的仁兄身上。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說道:「誰知道呢?我看你似乎挺高興收禮的。」

    范閒被他說穿了愛慕虛榮的那一面,有些不樂。王十三郎開懷一笑,走到了船邊,手握青幡,有如一個小型風帆,看上去顯得十分滑稽。

    ……

    ……

    官場之中最要緊的便是互通風聲,那座小城裡的官員知道監察院提司大人在船上,於是整個沿海一帶的州郡大人們,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從那天起,船隻沿著海岸線往北走,一路經停某地,便會有當地官員前來送禮,卻似乎都猜到范閒不想見人,所以都沒有要求見面。

    走走停停十餘天,竟是有十四拔人上船送禮請安。

    范閒坐在船頭,看著船隻邊擦身而過的那塊「大青玉」——正是那坐被天劍斬成兩半的大東山,兀自出神,自己的行蹤怎麼全被人察覺了?

    不過無所謂,反正離京都越來越遠,離皇帝越來越遠,范閒的心情也越發輕鬆起來,反而有些微微沉醉於沿途的風光中,以及沿途官員像孫子一樣侍候的風光中。

    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裡,曾經有位令狐醉鬼乘船於黃河之上,糊裡糊塗收了無數大禮,受了無數言語上的好處,肢體上的痛處,但想必那位大師兄的虛榮心一定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尤其是在那幹不要臉的師弟師妹面前。

    今日之范閒乘船泛於東海之上,也是糊裡糊塗收了無數大禮,雖無人敢擾,但虛榮心也得到了一定滿足。尤其是在京都風雨正盛之時,自己卻能乘浮於海,大道此風快哉,這種感覺,真的很令人愉悅。

    哪怕這種愉悅只是暫時地。

    ……

    ……

    船過了孤立海邊,如半玉劍直刺天穹的大東山後,再轉兩個彎,看不到山顛那座廟宇時,便接近了澹州港。

    這條海路已經是范閒第二次走了,對於那座奇崛壯闊的大東山。也沒有第一次時的衝擊感,但卻依然覺得心頭微微顫動了一下。

    大船停泊在澹州港。沒有官員前來迎接,范閒鬆了一口氣。帶著高達等幾名虎衛和六處劍手,在澹州百姓們熾熱的目光與無休止的請安聲中,來到了澹州老宅的門口。

    范閒微笑想著,一年前不是才回來過?這些百姓怎麼還是如此熱情,如此激動?他伸手叩響了老宅那扇熟悉的木門。

    然而當手指頭剛剛落在門上時,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明顯感覺到宅落四周有無數雙警惕的目光投注在自己地身上。只是這些目光的主人明顯很懂得隱藏身體。以至於他在短時間內,都沒有發現對方究竟身處何處。

    或明或暗地無數道氣息。充滿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范閒微微低頭,膝蓋微彎。左手摳住了袖弩地扳機,右手自然下垂,隨時準備握住靴中的那把細長黑色匕首。

    跟在他身邊的王啟年面色不變,平端大魏天子劍,劍身半露,寒光微現,劍柄便在范閒最方便伸手抽出的地方。

    王十三郎視線低垂,緊緊握著那方青幡。

    以高達為首的幾名虎衛也感應到了異常,眉頭微皺,雙手已經握住了長刀的刀柄。

    只有監察院六處的劍手們反應要稍慢一些,但他們一直散亂跟在提司大人身前身後,驟遇敵情,很自然地將身體往街邊地商舖靠去,藉著建築地陰暗,隨時準備潛入黑暗之中,和那些潛伏著的敵人進行最直接地衝突。

    ……

    ……

    范閒是個很怕死的人,所以他帶的人手雖然不多,但都是天底下最厲害地角色,以前有影子有海棠做鋒將,如今有王十三郎當猛士,再配以自己、虎衛、劍手,如此強大的防禦力量,就算一位大宗師來了,范閒自信也可以支撐幾個回合。

    換句話說,他本來就時刻準備迎接某位大宗師的刺殺。

    然而今天在澹州老宅之外,范閒身周如此強大的力量,卻感覺到了四周隱藏之人給自己帶來的壓迫感,偏生這種壓迫感還是從一人身上發出,這證明了來人並不是一位大宗師,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集合這麼多的高手?

    范閒皺著眉頭,忽而苦笑了起來。

    澹州范府老宅的木門被緩緩拉開,隨著咯吱一聲,場間緊張對峙的氣氛馬上消失不見。

    門內出現了一張十分熟悉的面容,但這個面容絕對不應該出現在澹州

    「任大人。」范閒看著宅內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苦笑說道:「為什麼是你在我的家裡等著我?」

    任少安笑了笑,卻沒有與他打招呼,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范閒微微一頓,回頭看了王十三郎一眼,王十三郎笑了笑,和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留在了宅外。

    范閒帶著王啟年與高達等人向老宅裡走去,一路行進,並未發現有何異常,但卻可以感覺到這座往年無比清幽的院落,今日卻是充滿了緊張感,那些樹後牆外,不知隱藏了多少高手。

    走到後院門口,任少安停下了腳步,一位太監滿臉含笑地將范閒一人接了進去。

    范閒臉上的笑容愈發苦了,看著姚太監半天說不出話來。

    走到後院那座小樓,一樓裡有幾位官員正安靜地等候於此。見著范閒進來,紛紛起身行禮,范閒一一回禮,認出了禮部尚書和欽天監幾人。

    姚太監就送到了一樓,范閒拎著前襟,腳步沉重地向二樓行去,奶奶便住在二樓。

    掀開二樓外的那道珠簾,范閒穩定地走了進去,看著塌上微有病容的奶奶,臉上閃過一絲心疼,看著榻旁正拉著奶奶手說話的那個中年男子,心中閃過一絲心悸。

    他走到榻前,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給二人磕了個頭,這才苦笑說道:「陛下,您怎麼……來了?」

    此時范閒的心中全是震驚與無奈,此次離杭州赴澹州,沿途風光看風光,本以為自己像大師兄般瀟灑無比,揮揮衣袖,把廢儲的事情拋在腦後……不曾想,原來師傅岳不群在這兒等著自己——

    「朕莫非來不得?」皇帝臉上帶著一絲頗堪捉摸的笑容看著范閒,緩緩說道:「你堂堂一路欽差,竟然辦差辦到澹州來了,朕記得只是讓你權行江南路,可沒讓你管東山路的事情。」

    范閒苦著臉說道:「主要是查看內庫行東路,過了江北路後,想著離澹州不遠,便來看看奶奶,聽說奶奶身體不好,自己這個當孫兒的……」

    話還沒有說完,皇帝已是微怒截道:「孝心不是用來當借口的東西……逃啊,朕看你還能往哪兒逃!」

    范閒瞠目結舌,心想您要廢太子,自己只不過不想參合,也不至於憤怒成這樣吧?只是他此時心中有無限多的疑惑與擔憂,也不至於傻到和皇帝打嘴仗,笑著說道:「臣是陛下手中的螻蟻,再逃也逃不出手掌心去。」

    這記馬屁明顯沒有讓皇帝的心情有所改觀,只是皇帝似乎也不想追究此事,淡淡說道:「既然是來盡孝的,就趕緊上來看看,如果治不好,仔細你的皮!」

    說完這句話,皇帝站起身來,在老夫人耳邊輕聲說道:「姆媽,你好好將養,晚上朕再來看你。」

    然後他走出了二樓的房間,扔下了一頭霧水的范閒。

    范閒揉了揉腿站了起來,一屁股坐到了奶奶的身邊,把手指頭搭在奶奶的脈門上,半晌之後,卻是身子一軟,背上出了一道冷汗。

    老夫人微笑說道:「你這猴子,也不怕這樣嚇著我?我的身體沒事,你怕的只怕另有其事才對。」

    范閒內疚無語。

    他確實怕的是其他事,皇帝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澹州,京都那邊豈不是一座空宮?正在廢太子的關鍵時刻,皇帝為什麼敢遠離京都

    這都什麼時候了?皇帝怎麼會愚蠢到微服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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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六章 君臨東海

  ……

  范閒坐在榻上,輕輕握著奶奶的手,發現奶奶手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了,有一種要和骨肉分離的心悸感覺。診過脈之後,他發現奶奶只是偶爾患了風寒,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然而……畢竟年歲大了,油將盡,燈將枯,也不知還能熬幾年。

  一想到這點,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再加上此時在樓下的那個皇帝所帶來的震驚,讓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二樓裡安靜了許久後,老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你究竟在擔心什麼呢?」

  「我不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麼走?」范閒看著奶奶那張嚴肅的面容,微笑說道,他清楚奶奶嚴肅的面容之下,隱藏的是一顆溫柔的心。

  「這幾年你走的很好。」老夫人的聲音壓的有些低,雖然樓下肯定聽不到他們祖孫二人的對話。她和藹笑著,揉了揉范閒的腦袋,語氣和神情裡都透著一股自豪欣慰。

  以范閒這三年間所取得的地位和名聲,一手教出這個孫子來的老夫人,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得意。

  「行百裡路者半九十。」范閒自嘲地拍拍腦袋,說道:「就怕走到一半時腦袋忽然掉了下來。」

  老夫人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孫子,半晌後和緩說道:「是不是陛下來到州,讓你產生了一些不吉利的想法?」

  范閒低著頭想了許久,確認了自己先前油然而生的情緒是什麼,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看著他的雙眼。輕聲說道:「你也大了,但有些話我必須要提醒你。」

  「奶奶請講。」

  「我們范家從來不需要站隊……而你。更不需要站隊,因為我們從來都是站在陛下地身前。」老夫人嚴肅而認真地說道:「只要保證這一點。那你永遠都不會行差踏錯。」

  這句話裡隱含著無數的意思,卻都是建立在對皇帝最強大地信任基礎上。范閒有些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卻不敢發聲相問。

  「用三十年證明了的事情,不需要再去懷疑。」

  范閒不如此想。他認為歷史證明了地東西,往往到最後都會由將來推翻。他想了想後說道:「可是在如此情勢下。陛下離開京都,實在是太過冒險。」

  「你呆會兒準備進諫?」老夫人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的孫兒。

  范閒思忖少許後點了點頭:「這時候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其實這話也是個虛套。他清楚。皇帝既然在這個時候來到州。肯定心中有很重要地想法。不是自己幾句話就能趕回去地。只是身為一名臣子,尤其是要偽裝一名忠臣孝子。有些話他必須當面說出來。

  老夫人笑著說道:「那你去吧。不然陛下會等急了。」

  范閒也笑了笑。卻沒有馬上離開。又細心地用天一道的真氣探入奶奶體內。查看了一下老人家地身體狀況,留下了幾個藥方子,又陪著奶奶說了會兒閒話。直到老人家開始犯午困。才替奶奶拉好薄巾。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

  ……

  下到一樓,樓內禮部尚書。欽天監正。姚太監。那些人看著范閒的眼神都有些怪異。這些人沒有想到小范大人地膽子竟然如此之大,在二樓上停留了如此之久,將等著與他說話的皇帝陛下晾了半天。

  這個世界上,敢讓慶國皇帝等了這麼久地人。大概也只有范閒一人。這些大人物們心裡都在琢磨著,陛下對於這個私生子地寵愛,果然是到了一種很誇張地地步。

  范閒對這幾人行了一禮,微笑問道:「陛下呢?」

  禮部尚書苦笑了一聲。用眼神往外面瞥了瞥,給他指了道路。姚太監忍著笑將范閒領出門去。說道:「在園子裡看桂花兒。」

  州最出名地便是花茶。范尚書和范閒都喜歡這一口,每年老宅都會往京都裡送。其中一部分還是貢入了宮中。老宅裡地園子雖然不大,但有一角也被范閒當年隔了起來。種了些桂花兒,以備混茶之用。

  走到那角園子外,姚太監佝著身子退下,范閒心裡覺得有些奇怪,御書房的首領太監不在陛下身邊服侍著,怎麼卻跑了?一面想著,他地腳步已經踏入了園中,看見那株樹下地皇帝。

  還有皇帝身邊地那個老傢伙。

  范閒暗吸一口冷氣,難怪姚太監不用在皇帝身邊。原來另有一位公公在側。他走上前去,向皇帝行了一禮,同時側過身子,盡量禮貌而不唐突地對那位太監說道:「洪公公安好。」

  在皇帝地面前,對太監示好,這本來是絕對不應該發生地事情。但范閒清楚洪公公不是一般人,皇帝也會給予他三分尊重,自己問聲好。應該不算什麼。

  洪四癢微微一笑,看了范閒一眼,沒有說什麼,退到了皇帝的身後。

  皇帝將目光從園子裡的桂樹上挪了下來,拍了拍手,回頭對范閒說道:「聽說這些樹是你搬進來種地?」

  范閒應了聲:「是,老宅園子不大,先前裡面沒種什麼樹,看著有些乏味,尤其是春夏之時。外面高樹花叢,裡面卻太過清靜,所以移了幾株。」

  「看來你這孩子還有幾絲情趣。」皇帝笑道:「當年朕住在這院子裡地時候,也是有樹地,只不過都被朕這些人練武給打折了。」

  范閒暗自咋舌,他在這宅子裡住了十六年,卻一直不知道皇帝當年也曾經寄居於此,老太太的嘴也真夠嚴實。

  他忽然想到父親和靖王爺都曾經提過地往事,當年陛下曾經帶著陳萍萍和父親到澹州遊玩,其時陛下還只是個不出名地世子。而澹州……他們碰見了母親和五竹叔,如此算來,當時宅的時候。也就是……嗯,歷史車輪開始轉動的那瞬間?

  在園子裡散著步,和皇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范閒地

心情漸漸有些著急起來,不知道應該找個什麼機會開口,勸皇帝趕緊回京。臉上的表情開始顯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朕不是微服。」似乎猜到范閒在想什麼,皇帝微嘲說道:「朕離開京都三日之後。便已昭告天下,所以你不要操太多心。」

  范閒睜大了眼睛,吃驚問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您來了澹州?」

  「錯,是所有人都知道朕要去祭天。」皇帝看了他一眼。將雙手負在身後,當先走出了園子。

  范閒有些疑惑地看了洪公公一眼。趕緊跟了上去,跟在皇帝身後追問道:「陛下,為什麼臣不知道這件事情?」

  皇帝沒有停下腳步,冷笑說道:「欽差大人您在海上玩的愉快,又如何能收到朕派去杭州的旨意?」

  范閒大窘,不敢接話。

  皇帝頓了頓,有些惱怒說道:「你畢竟是堂堂一路欽差。怎能擅離職守?朕已經下了旨了,讓你與祭天隊伍會合。日後回杭州後,你把這些規程走上一走。」

  范閒大窘之後微驚。原來陛下的旨意早已明告天下,讓自己這個欽差加入祭天的隊伍。難怪沿海那些官員會猜到船上地人。只是皇帝先前說的話。明顯是在包庇自己……哎,看來京都那件事情過去幾個月後,陛下地心情似乎不是那麼壞了。

  看著皇帝的腳步邁出了老宅的木門,四周隱在暗處的護衛和院子裡地官員都跟了出來,一時間場間無比熱鬧,范閒再也忍不住,趕上幾步,壓低聲音說道:「陛下……京都局勢未定,即是祭天。那臣便護送陛下回京吧。」

  皇帝停下腳步,回頭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既是祭天,為何又要回京?」

  范閒微怔回道:「祭天自然是在慶廟。」

  「慶廟又不止一處。」皇帝淡淡說道:「大東山上也有座廟。」

  范閒心頭大震,半晌說不出話來,皇帝居然千裡迢迢來大東山祭天!難怪隨身的侍叢裡詞臣學士極少,倒是禮部尚書、太常寺、欽天監正這幾個傢伙跟著……祭天廢儲,確實需要這幾個人。只是為什麼這件事情不在京都裡辦,卻要跑到東海之濱來?難道皇帝就一點不擔心……

  「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皇帝地表情有些柔和,似乎覺得這個兒子時時刻刻為當爹的安全著想,其心可嘉,想了想後微笑說道:「既然你無法控制你地擔心,那好,朕此行的安全,全部交由你負責。」

  范閒再驚,連連苦笑,心想怎麼給自己攬了這麼個苦差使。此時卻也無法再去拒絕,只好謝恩應下。

  「呆會兒來碼頭上見朕。」皇帝知道范閒接下來要做什麼,說了一句話後,便和洪公公走出了府門,上了馬車。姚太監帶著一干侍從大臣也紛紛跟了出去。

  范閒站在府門,看著街道上四周那些微微變化的光線,知道虎衛和隨駕的監察院劍手們已經跟了上去,略微放下了心。他召了召手,王啟年從街對面跑了過來,滿臉驚愕地對范閒說道:「大人,先前去的是……」

  范閒點了點頭。

  王啟年很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壓低聲音說道:「這位主子怎麼跑這兒來了?」

  范閒臉色微沉,喃喃說道:「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只知道,如果他出了什麼事兒,我可就完了。」

  如果皇帝在祭天地過程之中遭了意外,身為監察院提司,如今又領了侍衛重任的范閒,自然會死地很難看,至少京都裡的那些人們,一定會把這個黑鍋戴到范閒地頭上,他們自己卻笑瞇瞇地坐上那把椅子。

  范閒握著拳頭,苦笑自嘲說道:「我可不想當四顧劍……傳院令下去,院中駐山東路的人手全部發動起來。都給我驚醒些,誰要是靠近大東山五十裡之內,一級通報。」

  王啟年應下。

  范閒又道:「傳令給江北,讓荊戈帶著五百黑騎連夜馳援東山路。沿西北一線佈防,與當地州軍配合,務必要保證沒有問題……若有異動,格殺勿論。」

  王啟年抬頭看了大人一眼,東山路地西北方直指燕京滄州,正是燕小乙大都督大營所在。只是兩地相隔甚遠,燕小乙若真有膽量造反弒君。也沒有法子將軍隊調動如此之遠,還不驚動朝廷。

  「小心總是上策。」范閒低頭說道,心裡無比惱火,皇帝玩這麼一出。不知要嚇壞多少人。

  王啟年領命而去,此時一位穿著布衣地漢子走到了范閒地身邊。躬身行禮道:「奉陛下旨意,請大人吩咐。」

  范閒看了此人一眼,溫和說道:「副統領,陛下地貼身防衛還是你熟手些,有什麼不妥之事,我倆再商量。」

  慶國皇宮地安全由禁軍和大內侍衛負責,兩個系統在當年基本上是一套班子。幾年前的大內侍衛統領是燕小乙,副統領則是宮典。統領禁軍與侍衛。

  而在慶歷五年范閒夜探皇宮之後,皇宮的安全防衛佈置進行了一次大的改變。燕小乙調任征北大都督,禁軍和侍衛也分割成了兩片。如今的大皇子負責禁軍。而宮內的侍衛由姚太監一手抓著。

  此時與范閒說話的人,正是大皇子地副手,禁軍副統領大人。范閒與他說話自然要客氣一些,卻不及寒暄,直接問道:「禁軍來了多少人?」

  「兩千。」禁軍副統領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應命。」

  范閒點了點頭,心想兩千禁軍,再加上

  邊那些如林高手。安全問題應該可以保障。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宅裡隱現一角地二層小樓,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離開澹州地時候。奶奶曾經說過讓自己心狠一些。同時也想到奶奶曾經說過,自己地母親便是因為太過溫柔,才會死於非命。

  范閒更在這剎那間想到了幼年時,奶奶抱著自己說過地那些話。那些隱隱地真相。忽然間,他地心動了一下--然而卻馬上壓制了下來,歎著氣搖了搖頭。

  陛下身邊地洪公公深不可測,五竹叔不在身邊,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並不足夠強大。而且自己遠在州,無法遙控京都裡地動向。最關鍵的是……范閒必須承認,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對自己還算不錯。

  他自嘲地一笑。想這份意淫從自己地腦海中揮了出去。

  禁軍副統領卻不知道他心裡在想著某些大逆不道地事情。以為小范大人是擔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勸說了幾句,拍著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

  ……

  州地碼頭上,圍觀地百姓早已經被驅逐地看不見了蹤影,來往地漁船也早已各自歸港,整座城,似乎都因為碼頭上那位身穿淡黃輕袍地中年男子到來。而變得無比壓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地浮雲,海中地泡沫。飛翔於天水之間的海鷗似乎感受不到這種壓力,依然很自在地飄著,浮著。飛著。

  鳥兒在海上覓食,發出尖銳地叫聲,驚醒了在碼頭上沉思地皇帝陛下。

  他向後召了召手,說道:「到朕身邊來。」

  先前一直在木板碼頭下方看著皇帝身影地范閒,聽著這話,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地身邊,略微靠後一個位置。向著前方,看著那片一望無際地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負著雙手,沒有回頭。

  范閒一怔,依旨再進一步,與皇帝並排站著。

  海風吹來,吹地皇帝臉頰邊地髮絲向後掠倒,卻沒有什麼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幾份堅毅到令人心折地感覺。他地腳下,海浪正在拍打著木板下地礁石,化作一朵雪。兩朵雪,無數朵雪。

  「把胸挺起來。」皇帝眼睛看著大海地盡頭,對身旁地范閒說道,「朕不喜歡你扮出一副窩囊樣子。」

  范閒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時的心境,依言自然放鬆,與他並排站著,並不開口說話。

  「朕上次來澹州的時候,連太子都不是。」皇帝緩緩說道:「當日陳萍萍就像洪四癢一樣站在身後,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時一樣,與朕並排站著,洗沐著澹州這處格外清明地海風。」

  「自從當上太子後,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並排站著了。」

  范閒微微偏頭,看見陛下地唇角閃過一絲自嘲。

  皇帝微嘲說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戰,不說站,便是敢直著身子和朕說話地人都沒有了。」

  范閒恰到好處地歎了一口氣。

  「當日我們三人來澹州是為了散心,其時京都一片混亂,兩位親王為了奪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時只是位不起眼的誠王爺。」皇帝淡漠說道:「我們這些晚輩,更是沒有辦法插手其中,只好躲地離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他偏頭看了范閒一眼,說道:「其實和你現在地想法差不多,只不過你如今卻比當年地朕要強大許多。」

  范閒微笑說道:「關鍵是心……不夠強大,有些事情,總不知該如何面對。」

  「想不到你對承干還有幾分垂憐之情。」皇帝回過頭去,冷漠說道:「不過這樣很好……當年我們三人在這碼頭之上,看著這片大海,胸中卻沒有對誰地垂憐之情,我們想地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夠活下去……朕時常在想,當日看海,或許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現一個神仙。」

  范閒沉默著,知道皇帝接下來會說什麼。

  「海上什麼都沒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緩緩說著,唇角再次浮現出一絲笑意,「然而當我們回頭時,卻發現碼頭上多了一位女子,還有她那個很奇怪地僕人。」

  范閒悠悠嚮往說道:「其實兒臣一直在想,當年您是如何結識母親的。」

  皇帝地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閒這神來一聲兒臣震動了少許,才發現這小子竟是下意識裡說了出來,唇邊不由露出一絲很欣慰地笑意。

  然而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說道:「先前與你說過,從沒有人敢和朕並排站著……卻只有你母親敢……不論是做太子還是皇帝,你母親都敢與朕並排站著,看看大海,吹吹海風,根本不把朕當什麼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時候會毫不客氣地鄙視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後,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沒有這種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襲她幾分,只是覺著你不要太過窩囊,平白損了朕和你母親地威風。」

  范閒苦笑想著,這是您在撫古追今,才允許我站會兒,至於威風……還是免了吧,小命要緊。

  「陛下,還是回京吧。」范閒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地話,略帶憂慮之色說道:「離京太久,總是……」

  見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說道:「把你想說地話都說出來。你不過是想說,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懷不軌。」

  皇帝看著大海,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輕聲說道:「朕此行臨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廢儲,便是要瞧瞧,誰有那個勇氣和膽量,便要看看,今日慶國之江山,究竟是誰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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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懸崖上生

海邊鳥聲陣陣,碼頭下水花輕柔拍打,遠處懸崖下的大浪頭拍石巨響,轟隆隆的聲音時響時息。范閒站在木板上,不為陛下熱血言論所惑,認真說道:「萬乘之尊,不臨不測之地,臣再請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後坐鎮,有陳萍萍和兩位大學士,誰能擅動!」皇帝望著大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要奪天下,便要奪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殺了……殺不了朕,任他們鬧去,廢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閒默然無語,心想這位皇帝陛下真是個怪胎,無比強大的自信與無比強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戀到了極點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說不準哪天就死在自戀上,問題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個人的心是很難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來,不知道是在說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妹妹,便在這一句難得的感慨出口之後,他的神色間忽然蒙上了一層疲憊,眉眼皺紋間儘是說不出的累。

這疲憊不是他在朝堂龍椅之上刻意做出來給臣子們看的疲憊,而是真正的疲憊,一種從內心深處生起地厭乏之意。

范閒在一旁平靜端詳著皇帝老子地面容神情。心頭不知掠過了多少念頭。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地臉上。看到如此真實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這種真實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雲朵一般,只是偶爾一綻。遮住了那些刺眼地陽光,馬上飄散,幻化於瓷藍天空之上。瞬間之後,在皇帝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痕跡。

剩下的。只是萬丈陽光般的自信與堅忍。偶露凡心,那人馬上又回復到了一位君王地角色之中。

……

……

看著這一幕。范閒也不禁有些感慨。喟歎道:「所謂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裡溫柔相應也罷了,誰知哪一日會不會拿著兩把直刀。戮進彼此地胸口。」

皇帝明顯不在乎范閒感慨的物件究竟是誰,只是在這種情緒地圍繞之中,回思過往。他望著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說道:「世人或許都以為朕是個無心之人。無情之人,但其實他們都錯了。」

范閒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陛下。沒有接話。

皇帝緩緩說道:「朕給過他們太多次機會。希望他們能夠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時,朕都還在給他們機會,若不是有情,朕何須奔波如此?」

范閒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錯。來考驗對方地心,細觀太子和二皇子這數年裡地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還是有病?

「便如你母親……」皇帝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似乎覺得飄出雲朵的太陽太過刺眼。

范閒地心微微收緊。細心聽著陛下說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將臉轉了過去,淡淡說道:「她於慶國有不世之功,於朕,更是……談得上恩情比天,然則一朝異變,她,以及她的葉家就此成為過往,身遭慘死……而朕。卻一直隱而不發,雖則後有稍許彌補,但較諸她之恩義,朕做地實在很少。」

范閒明白他說地什麼意思,母親逝世之後,皇帝忍了四年,才將京都裡牽涉此事的王公貴族一網打盡,但是……卻留下了幾個很重要地人物沒有殺。如果說是這是復仇,這個復仇未免也太不徹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說道:「朕沒有說過,他們兩人也沒有問過。但朕知道,他們地心裡都有些不甘,對朕都有怨懟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自嘲,「可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語,將葉家收歸國庫,將葉氏打成謀逆,是為無情。可要替葉家翻案,那太後將如何自處?還是說……朕非得把皇後廢了。殺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義?」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說到此節,話語依然是那般的平靜,沒有一絲激動,讓旁聽的范閒好生佩服。他當然清楚,所謂有怨懟之心地「他們」,說的當然是父親范建以及院長陳萍萍。

「身為帝王,也不可能虛游四海無所絆……」皇帝平靜說道:「若朕真地那般做了,一樣是個無情之人,而且整個朝廷會變成什麼模樣?朕想,如果她活著,也一定會贊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個強大而富庶的慶國,朕做到了。」皇帝地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環顧宇內,慶國乃當世第一強國,慶國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個年頭都要活的快活,朕想這一點,足慰她心。」

范閒沉默不語,在重生後的這些年裡,他時常問自己,慶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入京之後,對於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瞭解,也終於觸碰到皇帝那顆自信、自戀、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一點,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災,慶國官僚機構效率之高,民間之富,政治之清明,較諸前世曾經看過的史書而言,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換句話說,此時地慶國毫無疑問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時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無疑問是明君,甚至是聖君--如果皇帝的標準只是讓百姓吃飽肚子的話。

「她說朝廷官員需要監督,好,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進諫父皇設了監察院。」

「她說閹人可憐又可恨。所以朕謹守開國以來的規矩。嚴禁宦官。」

范閒連連點頭。慶國皇宮內的太監數量比北齊要少多了,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德政。

「她說一位明君應該能聽得進諫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風聞議事地權力。」

皇帝越說越快。越出神。而范閒卻是忍不住咬著嘴唇裡地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想到朝堂上御史們被廷杖打成五花肉地屁股……而笑出來。

……

……

「她說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閒終於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慶歷元年改元。而那時地改制其實已經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軍部。又改成如今地樞密院,太學裡分出同文閣。後來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連從古到今地六部都險些被這位陛下換了名字。

慶國皇帝一生功績光彩奪目。然則就是前後三次新政。卻是他這一生中極難避開地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地百姓說起這些衙門來都還是一頭霧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報上好幾個名字。

如此混亂不堪地新政。如果不是皇權地強大威懾力。以及慶國官吏強悍地執行力。將朝堂扭回了最初地模樣。只剩下那些不和諧地名字……只怕慶國早就亂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也莫要掩飾,朕知道,這是朕一生中難得的幾次糊塗……只是那時候你母親已經不在了。朕也只知道個大概,犯些錯誤也是難免。」

范閒心頭微動。暗想母親死後,皇帝還依言而行,從這份心意上來講。不得不說,皇帝在這件事上。還算是個有情之人。

「在你母親去之前,朕聽了她許多。然而後來卻不能為她做些什麼……」皇帝閉著眼睛,幽幽說道:「所以她去之後,朕把當年她曾經和朕提過地事情都一一記在心上,想替她實現,也算是……對她的某種承諾或是愧疚。」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母親如果還活著,一定對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睜開眼睛。平靜地說道:「只是情義,至於感佩。那更是不可能地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靈。並不奢求其餘。」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她當年曾經用很可惜地語氣說到報紙這個東西。說沒有八卦可看,沒有花邊新聞可讀……朕便讓內廷辦了份報紙。描些花邊在上面,此時想來,朕也是胡鬧地厲害。」

范閒瞠目結舌,內廷報紙號稱慶國最無用之物,是由大學士、大書法家潘齡老先生親筆題寫。發往各路各州各縣,只由官衙及權貴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張內廷報紙要賣不少銀子。

當年他在澹州時。便曾經偷了老宅裡地報紙去換銀子花,對這報紙自然是無比熟悉,其時便曾經對這所謂「報紙」上地八卦內容十分不屑,對於報紙邊上繪著地花邊十分疑惑,而這一切地答案竟然是……

老媽當年想看八卦報紙,想聽花邊新聞!

范閒地臉色有些古怪地看著皇帝,強行壓下了將要脫口而出地話語,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謂花邊新聞,指地並不是在報紙地邊上描上幾道花邊。

皇帝沒有注意到他地神情,說地越來越高興:「你母親最好奇萍萍當年地故事,所以慶歷四年地時候,朕趁著那老狗回鄉省親,讓內廷報紙好生地寫了寫,若你母親能看到,想必也會開心才是。」

范閒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也記得這個故事,慶歷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當時京都最大地兩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時與范家聯姻,第二件便是內廷編修不懼監察院之威,大曝監察院院長陳萍萍少年時的青澀故事。

海邊地日頭漸漸升高,從面前移到了身後,將皇帝與范閒地影子打到了不時起伏地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來湊趣,讓波浪清減少許,漸如平靜一般反襯,映地兩人模糊的影子越來越清楚。

范閒含笑低頭,心想陛下終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慶廟,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地碼頭上,陛下才會說出這麼多的話來。

而正是這番非君臣間地對話,讓范閒對於這個皇帝多出了少許地好感,多出了更深刻地認識,同時也多出了更多地煩惱。

他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向海上,道心中的煩惱終究是將來的事情,而眼前地煩惱已經足夠可怕了。

「你在擔憂什麼。」皇帝的心情比較輕鬆,隨意問道。

范閒斟酌半晌後說道:「膠州水師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儀仗,即便慶國皇帝向來以樸素著稱,可在防衛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陸路上州軍在外,禁軍在內,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個老怪物,可稱鋼鐵堡壘。

而在水路之上,膠州水師地幾艘戰艦也領旨而至,負責看防海上來地危險。范閒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正微瞇盯著海面,盯著那些膠州水師派來護駕地船隻。

皇帝面色平靜,似乎沒有將范閒的提醒放在心上,說道:「朕終有一日會為山谷之事,替你討個公道,然秦老將軍乃國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調了黑騎過來,百裡內的突擊便不需擔心,何必終日不安做喪家犬狀。」

范閒這才想到陛下另一個很久沒用地身份乃是領軍的名將,一笑領命,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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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30 01:36:47
第一百零八章 白雲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濛濛亮,一行隊伍便離開了澹州港。既然是聖駕,陣勢自然非同一般,雖然各式儀仗未出,可是前後拖了近三裡地的隊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衛著正中間那輛貴氣十足的大型馬車,看上去聲勢驚人。

    澹州城的百姓們跪在地上,恭敬地向離開的皇帝陛下磕頭,或許這是他們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皇帝的機會,身為慶國的子民,誰也不願意錯過。

    范閒騎著馬,拖在隊伍的後方,面帶憂色地看著遠處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隊伍。他馬上就要隨侍陛下去大東山廟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惘然。

    昨天夜裡,他與任少安私下碰了個頭,才知道原來陛下之所以選擇大東山祭天,並不僅僅是因為陛下開始想念自由的空氣,當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風,而是因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慶廟祭天,卻出現了很難處理的困難。

    什麼困難?——京都慶廟裡沒有人有資格主持這麼大的祭天儀式!

    這真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慶國向來信仰刀兵,雖敬畏鬼神卻遠之,尤其是在當今陛下的影響下,神廟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慶國日漸衰弱,北齊苦荷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無法進入慶國的廟宇體系。

    而唯一剩下的幾個德高望重地大祭祀卻在這幾年裡接連出了問題。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傳道歸京後,不足一月,便因為年老體衰。感染風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師。卻是慘死在京都郊外地樹林裡。

    范閒隱約能夠猜到。慶廟大祭祀地死亡應該是陛下暗中所為。只是這樣一來。如果要祭天,還真能去大東山了。那裡畢竟是號稱最像神廟地世間地。最玄妙地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僅僅就是因為這樣一個有些荒唐地原因嗎?

    范閒一夾馬腹,皺著眉頭跟上了隊伍。聖駕地護衛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並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著那些夾在禁軍之中。多達百人以上地長刀虎衛。他更應該放心。

    七名虎衛可敵海棠朵朵,一百名虎衛是什麼概念?

    他應該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在很多人的概念中。范閒大約是個玩弄陰謀詭計地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計實在稱不上如何厲害。以往之所以能夠在南慶北齊戰無不勝。那是因為他有言冰雲幫襯,有陳萍萍照拂。最關鍵地是……他最大地後台是皇帝,以此為靠山,遇山開山,哪裡會真正害怕什麼。

    可如果一個陰謀的對象針對的就是自己地靠山。范閒自忖自己並沒有足夠地智慧去應付這種大場面。

    他把自己看地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從昨天起一直盤桓心中地疑問。更是感到了一絲警惕。

    皇上出巡。這是何等樣地大事。就算自己當時在海上飄蕩,斷了與監察院之間的情報網絡。可是……主持京都院務地言冰雲一定有辦法通知自己,啟年小組的內部線路一直保持著暢通,為什麼言冰雲沒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來王啟年。問了幾句什麼。得到了院報一應如常的回報,忍不住撓了撓頭。沒有再說什麼,自嘲一笑,覺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態——

    走的是陸路。也只花了幾天時間。便看見了那座孤懸海邊。擋住了萬年海風。遮住了東方日出,孤伶伶。狠倔無比地像半片玉石般刺進天空裡地那座大山。

    范閒騎著馬,跟在皇帝的車駕之旁。下意識裡搭了個涼蓬,瞇著眼看著那座大山讚歎了起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看見海邊地大東山了。然而每次見到,總是忍不住會歎息一聲,感歎天地造化之奇妙。

    如斯壯景,怎能不令人心胸開闊?感歎之餘,范閒也有些可惜與惱火。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卻根本不知道離故鄉並不遙遠地地方,便有這樣一處人間聖地,不然當年自己一定會拉著五竹叔經常來玩。

    雖然朝廷封了大東山地玉石挖掘,但是並不嚴禁百姓入廟祈神,如果當年范閒時常來玩,想必也沒有人會阻止他。

    不過如果他還是一個孩子,今天想進大東山,便沒有那麼容易了。

    山腳下旗幟招展,數千人分行而列,將這大東山進山地道路全部封鎖了起來。在三天之前,聖旨便已上了大東山,山上廟宇的祭祀修士們此時都在山門之前恭謹等候著聖駕,而那些上山進香火地百姓則早已被當地的州軍們驅逐下山。

    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時數千人斂聲靜氣,一種壓抑地森嚴地氣氛籠罩四野,這一切只是為了那一個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監踩上了木格,從大車內將一身正裝,明黃逼人的皇帝陛下從車內扶了出來,皇帝站在了車前地平台上。

    沒有人指揮,山腳下數千人齊唰唰的跪了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面色平靜地揮揮手,示意眾人平身,被姚太監扶下車後,便很自然地脫離了太監的手,雙手負於身後,向著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的山門處走去。

    洪老太監跟在陛下地身後。

    范閒又拖後了幾步,平靜地留意著場間地局勢。

    走到山門之下,那幾位穿著袍子地祭祀恭敬地向皇帝再次行禮,然後極其諂媚地佝著身子,請陛下移步登上,聆聽天旨。

    范閒看著這幕。在心底暗自笑了起來。慶國地僧侶果然不如北齊那邊的有地位。

    皇帝卻沒有馬上移步。看著華美地山門。溫和笑著說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來地。朕來地確切時間是三日前定地,廟裡地反應倒是挺快。只是不要太擾民生。一座山門便如此華麗,當心東山路沒銀子。」

    那幾位祭祀面色一窘,那位東山廟地主祭顫著聲音解釋道:「陛下,只是一座山門。峰上廟宇還如二十幾年前那般。絲毫沒有變過。」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如此便好。」

    在一旁匆匆趕來侍駕的東山路總督大人何詠志擦了擦額頭地汗水,心想自己莫要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幸虧陛下後面的話語算是溫柔。

    皇帝看了這位總督大人一眼,皺眉說道:「朕給你信中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來?」

    何詠志總督乃天下七路總督之一。雖比薛清的地位稍弱。可也稱得上是一品大臣,但在皇帝面前。卻沒有絲毫大人物的風範。苦笑說道:「陛下難得出京。又是來地東山路。臣及路州官員俱覺榮彩。怎能不前來侍候。」

    很明顯,七路總督都是慶國皇帝最信得過地親信之臣。皇帝笑罵道:「滾回你的澹州去。總督統領一方官軍。做好份內事便罷,朕身邊何時少過侍候的人……」他看了身後的范閒一眼,說道:「有范提司跟著。你就回吧。」

    何詠志不敢反對,知道這位陛下雖然面相溫和。但向來說一不二,也不敢再耽擱。復又跪下叩了個頭,與范閒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急匆匆地領著人回到總督府所在地澹州去了。

    范閒微笑看著,一言不發。

    ……

    ……

    大東山極高。如果以范閒地計量單位來算。至少有兩千米,而在這座山四周除了大海便是平原。兩相一襯,愈發顯得這座山峰突兀而起,高聳入天。若要登臨而上,無人不覺心寒。

    好在大東山臨海一面是光滑無比地玉石壁,而在朝著陸地的這邊卻是積存了億萬年來地泥土生命,石階兩側,青草叢生,高樹參天而起,枝葉如綠色地小扇遮住了夏日裡初起地陽光,隨著山風輕舞,就像無數把小扇子,給行走其間地人們帶去絲絲涼意。

    或許正是如此清幽美景,才給那些上山添香火地百姓們勇氣,讓他們能夠走完這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石階。

    數千禁軍佈防於東山之下,隨著皇帝登臨東山祭天地是洪老太監、范閒、禮部尚書等一干大臣,還有數名太監隨侍,逾百名地虎衛也警惕地散佈在皇帝地四周,只是他們走的不是石階而是山間的小路,要更困難一些。

    萬級石階著實很考驗人地毅力與精力,百姓們都把這條長長的石階稱為登天梯,只有登上去了,才顯得心誠,才能憑借東山之廟地神妙作用治療病患。

    然而今日這行卻是不是百姓去求神。行走在石間的虎衛們還能支撐,就連那些太監似乎都還猶有餘力,可是禮部尚書和任少安這些文臣卻快挺不住了,顧不得在陛下面前丟臉,一個個扶著腰,喘著氣。

    范閒自幼爬山跳崖,這萬級石階當然不在他地話下,便是連重氣都沒有喘一聲,他注意著這些人,發現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居然如此舉重若輕,不由暗自咋舌——洪老太監當然是怪物,姚太監身負武學他也是知道地,可是就連端茶遞水的太監都是好手,不得不讓他感覺到皇帝地身邊,果然是臥虎藏龍。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行人終於登上了峰頂。包括幾名祭祀和幾名文臣都無力地癱軟在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皇帝嘲笑地看了這些人一眼,卻也懶得責怪什麼,自己一人負著雙袖走到了東山峰頂地懸崖邊上,看著崖前的浮雲和斜上方地那個日頭,臉色無比平靜,無比喜樂,似乎他終於達成,或者即將達成一個目標。

    范閒跟在他的身後,微微一笑,看出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微紅有潮汗,看來陛下身體雖然強健,但畢竟也不是當年馬上征戰地年輕人了,只是為了天子的顏面,強行忍著。

    休息片刻之後,隨行的人員開始安排一應儀式以及很麻煩的那些住宿飲食安排,而皇帝和范閒還站在懸崖的邊上,父子二人似乎被這大東山下的奇妙景象給吸引住了,一言不發,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

    他們的眼前是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只是由此間看到的大海和在澹州碼頭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樣。

    澹州處的海是那般的親近卻又不易親近,平伏或波,近在腳下,聲在耳邊,白沫打濕了褲腳。

    大東山下的海是那般的遙遠而冷漠,站在懸崖邊根本聽不到海浪咆哮的聲音,視線順著玉石一般光滑的山壁望去,只能看到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線前僕後繼,沖打著東山的石壁,打濕東山的腳,做著永世的無用功。

    懸崖的前面是一層層極薄極淡的雲,像白色的紙張一樣,或高或低地在崖間緩緩流淌。海面上的紅日早已升起來了,卻似乎沒有比大東山高多少,站在山上,太陽彷彿特別的近,光芒從那些白雲裡穿透過去,煥著扭曲而美麗的線條,漸漸將那些純白的雲變得更淡,淡到快要消失到空氣中。

    ……

    ……

    看雲消雲散,觀潮起潮落?范閒下意識裡揉了揉鼻子,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站在皇帝的身邊?然後他看見皇帝的身子晃了一晃。

    范閒大驚,閃電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張,手指微屈用力,剎那間大劈棺小手段齊出,於電光火石間抓住陛下的手,把他後拉了一步。

    二人的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若從這裡掉下去了,哪裡還有活路?范閒一陣心悸之後,才覺得自己有些貿失,道歉請安,又注意到身後的洪老太監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輕撫額頭,自然不怒,反自自嘲說道:「看來朕果然老了,看久了竟有些暈眩。」

    忽然間,皇帝放下手,微笑望著范閒問道:「你相信世間真有神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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