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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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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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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31 00:28:38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九章 驚豔一槍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路上,範閑絕對不會想到動用黑箱子。起初隨陛下往大東山祭天時,總以為是陛下在設局玩人,所以他把箱子放在了船上。

箱子一直在船上,一直被那十三萬兩白銀包裹著,坦露在蘇州華園的正廳,迎接著來來往往人群的注視。皇帝和陳萍萍,想這箱子想的快要失眠,但沒有人想到,範閑竟然會光棍到選擇這樣一個存放的位置。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對於人來說如此,對於箱子來說,也是如此。

而他此時要往山上去,是因為他清楚,對於這場不對等的狙擊來說,自己最大的優勢,就在於燕小乙根本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麼樣的武器,對於恐怖的熱兵器沒有絲毫的認知。

在五百米的距離上,燕小乙只有被自己打的份,而一旦燕小乙突入到三百米以內,以燕小乙箭法的快速和神威,只怕範閑會被射的連頭都抬不起來,遑論瞄準?所以他必須和燕小乙拉開距離,同時等待著燕小乙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之中。

之所以在船上拿到箱子後,範閑沒有馬上覓機反擊,正是因為他清楚,燕小乙不需要瞄準,便可以在一秒鐘內射出十三箭,而自己需要瞄準許久,才能……勉強地開一槍。若在海岸上胡亂射擊,想必自己會成為有史以來死的最窩囊的穿越者。

重狙不是那麼好玩的……這是五竹叔當年教他用槍時,沒有忘記提醒的一點,風速,氣溫。光線的折射……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裡,說地就是這種事情。

範閑不希望自己胡亂瞄準開了一槍,卻打穿了燕小乙身旁五十米外的一棵大樹。

如果讓燕小乙這樣的強者,經歷了一次子彈的威懾,知道自己有這樣恐怖的遠端武器,對方一定有突進自己身周,讓重狙武力大打折扣的方法。

所以,範閑只允許自己開一槍。

範閑如此謹慎小心,如此看重燕小乙。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自幼在費介的教育下學習,不足十六歲。便掌握了監察院裏跟蹤匿跡暗殺的一應手法,當年在北海畔狙殺肖恩。就已經證明了他的實力。

可是深入澹州北地山林之後,範閑沿路布下機關,消除痕跡,憑藉茂密山林與陡滑密葉地的幫助,意圖擺脫燕小乙地追殺,卻始終無法成功,燕小乙一行人。始終與他保持著百丈左右的距離。

直到最後。范閑才想明白,燕小乙當年是大山中地獵戶。似乎與生俱來有一種對獵物的敏感嗅覺,自己既然是他的獵物,當然很難擺脫追蹤。而至於那些陷井。只怕在燕小乙的眼中,也算不得什麼。

當范閑在高山上暗中佩服燕小乙的時候,下方他先前曾經暫時停歇過的大樹處,傳來幾聲悶哼和慘叫。

……

……

燕小乙冷漠地看著被木釘紮死的親兵,眼神中沒有流露出悲鬱地意思,反而有一股野火開始熊熊燃燒。自澹州北棄馬入山以來,一路上,他地五名親兵已經有三人死在了範閑的詭計與陷井之中,而此時死在自己面前地這人是第四人。

追蹤至此,身為九品上絕世強者,淩淩然接近大宗師境界的燕小乙,和範閑此時心頭的想法一樣,對對方都生出些許敬佩之意。

燕小乙清楚在懸崖上自己地那一箭,尤其是葉流雲大人的那一劍,給範閑造成了怎樣的傷害。如果說以前範閑的水準在九品中上下沉浮著,那麼受了重傷,又經歷了一夜奔波的範閑,頂多算一個八品的好手。

他本以為自己親自出手,追殺一個傷重的範閑,本是手到摛來之事……可就是這樣一個傷重之人,卻還能夠在山中布下如此多的陷井,有些陷井機關,甚至連燕小乙自己都無法完全發現,從而殺了他的手下,阻止自己的前行。

山林裏彌漫著一股腐敗的氣味,澹州北部的原始森林千裡無人進入,沼澤與石山相鄰,猛獸與蔓籐搏鬥,臨近海邊,濕風勁吹,吹拂出了這個世界上最茂密的植物群,而植物群越茂密,隱藏在裏面的危險越多。

這股腐敗的氣味,不知道是動物的屍體,還是陳年落葉堆積,被熱熾的日頭曬出來的氣息,總之非常的不好聞,十分刺鼻。

燕小乙抽了抽鼻子,緩緩運行著體內的真氣,十分困難的嗅出了被腐爛氣味遮掩的極好的那抹味道。

陷井裏,機關上都有這種味道,燕小乙的四名得力親兵的死亡,也正源自於此,如果不是他此時用心查探,只怕也聞不出來。

燕小乙沒有忘記,范閑是費介先生的學生,是這個世界上用毒用的最兇悍的幾個人。

山林裏不知何處還有範閑佈置下的毒。

……

……

燕小乙望著山上,眼睛眯了起來,有些想不明白,範閑的體內是從哪裡獲取如此多的精神與勇氣,可以支撐他這麼久。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反而透出了一絲自信的微笑,愈強大的仇人,殺起來或許也就越快樂。

“都督……”唯一活下來的那位親兵咽了口唾沫,顫著聲音說道:“一入密林,再難活著走出來……”他壓低了聲音說道:“畢竟範閑不像您知道這群山中的密道。”

燕小乙冷漠地看了那個親兵一眼,沒有說什麼,澹州北的群山與山中的原始森林,正是隔絕慶國與東夷城陸路交通的關鍵所在,如果不是有那條密道,此次大東山之圍根本不可能成功。自半年前起,燕小乙便將整副心神放在密道運兵之事上,對於這條密道和四周的山林的恐怖格外瞭解。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對於範閑能夠支撐到現在。生起一絲敬意。

“大東山下五千兄弟在等您回去……難道您就放心讓那個外人統領?”這名親兵明顯是被死去的四個兄弟,被范閑沾血即死地毒藥震懾住了,沒有注意燕小乙的眼神,低頭說道:

“即便範閑能活著出去,可是京都有長公主坐鎮,何必理會?”

燕小乙沉默片刻後,揮了揮手,似乎是想示意這名親兵不要再說了。

他的手恰好揮在親兵的臉上。

喀的一聲脆響。這名親兵的腦袋就像是被拍扁了的西瓜一樣,歪曲變形,五官都被一掌拍的擠作一處,連悶哼都沒有一聲。就這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燕小乙冷漠地看了地下地屍首一眼,走到那株大樹的後方。蹲下低低按了按那片被範閑坐扁的野草。確認範閑沒有離開太久,確認了範閑離開的方向。然後沉默地追了上去。

看著光學瞄準鏡頭裏時隱時現地那個身影,範閑倒吸一口冷氣,牽動了背後被那一箭震出來的傷勢,低聲咳了兩下。他沒有心思讚歎於黑箱子地神奇。可以將這把重狙保存地如此完好,光學瞄準鏡頭依然如此清晰……他只顧著讚歎燕小乙的行動力與強大地第六感。

在草叢中已經潛伏了一會兒,一直盯著上山的那片區域,幾次都快要鎖定燕小乙的身軀。然而燕小乙似乎先天就能感覺到那種危險。每每在靜止半秒後,便會重新運動起來。借助著參天大樹和茂密枝葉的遮蔽,一步一步地靠近山峰。

範閑深吸了一口氣。擔心自己先前地咳聲會給燕小乙指明方位,強行壓下後背的劇痛。從草叢裏鑽了出來,向著斜上方攀行了百餘丈的距離,又找到了一棵至少五人才能合圍的大樹,斜靠在樹幹上。大口地喘氣。

空氣快速地灌入他地咽喉,灼熱地溫度和體內對氧分的貪婪,讓他地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迅速,咽喉間感覺到陣陣的乾澀與刺痛,胸口處也開始升騰起一陣難過地撕裂感。

範閑松了松領口的系帶,強行閉上嘴巴。用鼻子呼吸,在心裏暗罵了幾句,心想為什麼自己有把重狙,卻還是這麼沒有自信——後坐力又不大,為什麼不敢試一下提前量?

內心地獨白還沒有罵完,他便感覺到了一絲怪異,整個人的身體馬上繃緊。

然後他聽到了篤的一聲輕響,身後的巨樹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應該是一枝箭。

範閑本來沒有什麼反應,但他馬上想到那些親兵已經死光光,那這枝箭……自然是燕小乙發地,他的眼瞳猛的縮了起來!

他馬上雙腿微屈,放鬆整個膝蓋,身體微微前傾,這是在這一瞬間,他唯一有能力做到了一些姿式變換。

這個姿式可以卸力,順著背後那記強大的力量,讓自己的整個身體順勢向前倒去,盡可能地化解。

如果這時候硬擋,那下場一定非常淒慘。

嗡的一聲悶響,範閑被震地向前僕倒,嘴裏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摔倒在深草灌木之中,臉上手上,不知被劃了多少道細細的傷口。

在他的身後那株巨樹,約摸手掌大小的樹皮全數綻開,露出裏面的發白樹幹,一枝秀氣的小箭像潛伏已久的毒蛇般,探出了黑色的箭鋒,以箭鋒為圓心,白色樹幹被箭上強大的真氣震的寸寸碎裂。

……

……

範閑沒有時間去看身後那株樹上的異象,也沒有時間慶倖自己沒有放下背上的箱子,他連唇角的鮮血都來不及抹,已經開始了又一次的逃逸,憑恃著自己霸道的真氣,支撐著疲累的身軀,向著山頂放足狂奔。

燕小乙從瞄準鏡裏消失不到五秒鐘,便已經摸進了自己百丈之內,這種身法,這種恐怖的行動力,實在是令範閑有些心寒。

片刻之後,一身輕甲,宛如天神一般的燕小乙出現在了這株大樹之後,只是他此時的身上滿是泥土,看上去也是無比狼狽。

燕小乙冷漠地觀察了一下。再次追了上去。只是腳步動時,再一次下意識裏趴到了草叢之中。

他能感覺到,一股令他有些心寒的危險,先前差一點就鎖定住了自己。

燕小乙曾經感受過這種氣息,那是在京都滿是白霧地街巷之中。

然而令他疑惑地是,能隔著這麼遠鎖定自己的定機,除非……範閑已經達到了大宗師的境界。或者是像自己一樣,有神弓之助。

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臥在草叢之中。

高處半跪瞄準的範閑,發現目標始終藏在死角裏,不由暗罵了幾句。收回重狙,吞下湧入口中的腥味鮮血。向山頂沖去。

……

……

儋州北部盡高山。然而大概誰也不知道,就在燕小乙與範閑互相狙殺的這座雄山之巔。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山巔之上平坦有如草原,很奇妙地一棵大樹也沒有,只是深過人膝的長草。如青色的毛氈一般,一直鋪展開去。@沸#騰文學手打團傾情奉獻。

山頂奇異的草甸,一直鋪展到懸崖地邊上。

在懸崖邊的草叢中,范閑將支架設好。將黑箱子平靜地擱在身旁。臉上地表情已經趨於平靜,他知道自己沒有後路了。就算自己背著箱子沿著懸崖往下爬,可是此時是白天。如果燕小乙持弓往下射,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而且他也不想再逃了。拿著一枝重狙地重生者,卻被拿著弓箭的原始人追殺,而且被追殺地如此狼狽,他覺得很羞愧。如果就這樣死了,在冥間一定會被那些前賢笑死,尤其是姓葉的那位。

然而光學瞄準鏡依然捕捉不到燕小乙的身影,範閑的額頭上開始滴落冷汗——他地身形隱藏的也很好,但是大概的區域已經被燕小乙掌握,草甸盡頭鄰近懸崖處只有這麼大塊地方。燕小乙總是會逼近自己的。

而燕小乙離自己越近,自己地勝算就越小。

……

……

燕小乙終於現出了自己地身形,像一隻鷹一般,在草叢之中沿著古怪的軌跡行進,很明顯,他雖然不知道範閑地手上有什麼,但他可以清晰地瞭解到,對方有可以威脅到自己的東西。

範閑地槍口伸在草叢中,不停地兩邊擺動著,卻始終無法鎖定快速前行的那個身影。

對方雖然時而前行,時而後退,似乎在畫著螺旋地痕跡,但範閑比這個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螺旋始終上升地,燕小乙正在逐步地縮短自己與他地距離。

五百米了。

範閑額上的汗滴地越來越快,漸漸要沁入他地眼睛。

四百米了。

範閑漸漸感覺到了一絲無助,一種先前天下盡在我手之後,然而卻發現一切只是幻像後的空虛感,自己沒有辦法一槍狙了燕小乙……而燕小乙再靠近一些,一定可以用他手中的箭,將自己射成刺蝟。

三百五十米了。

如果真地讓燕小乙欺近身來,憑範閑此時的狀態,絕對沒有辦法從九品上強者的手下逃出去。

直到此時此刻,範閑終於明白了手中這把重狙的意義,那就是——沒有什麼意義!一把武器再強大,終究還是要看它掌握在誰的手上。試圖靠著一把重狙,就可以橫掃天下,這只不過是癡人地一種妄語。

自己連燕小乙都無法狙死,更何況大東山頂的那些老怪物。

汗水淌過他臉上被草葉劃破地小傷口,一陣刺痛,範閑的心卻漸漸平靜下來,他知道不能讓燕小乙再繼續靠近自己,可是自己卻無法用瞄準鏡鎖定那個快速移動的身影,在這種生死關頭,似乎自己需要一些運氣。

在運氣之外,更需要勇氣和決心。

……

……

“燕小乙!”

山頂的草甸中傳來了一聲大喝,穿著一身黑衣的範閑,霍地一聲從草叢裏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中那把狙擊步槍,瞄準了不遠處的燕小乙。

這一聲大喝,驚擾了草甸裏那些懵懂無知的生靈,一隻狡猾的山兔開始準備朝最近的那個洞窟奔去,一隻正在啃食草根的田鼠在地底下停住了動作,兩個前肢微微垂下,隨時準備狂奔。無數隻藏在草叢中的鳥兒開始振翅。準備飛臨這片凶地。

隨著這一聲喝,在那電光火石地一瞬間,燕小乙做出了一個讓他後悔終生。或許是沒有時間後悔地決定。

他停住了身形,用最快的速度取下身後的纏金絲長弓,雙足一前一後,極其穩定地站在草甸之上,全力將弓弦拉至滿月,一枝冷冰冰地箭枝。直直地瞄準了現出身形的範閑。

在這一瞬間,燕小乙看清楚了範閑手上拿的東西。但他不認識這個東西,或許是監察院最先進的弩機?

但既然範閑已經現出了身形。開始用一天一夜裏都沒有展現過的勇氣和自己進行正面的對峙。燕小乙便給范閑這個機會。

不是燕大都督自大。而是他清楚,如果自己保持高速地行進速度。同時放箭,不見得會傷到那個比兔子還狡猾。比田鼠還膽小。比飛鳥還會逃跑的小白臉。

而在一百丈地距離上。只要自己站穩根基,就一定能將範閑射死。就算射不死,也不會再給範閑任何反擊的機會。

至於範閑手中拿著地那個奇形怪狀地東西……

……

……

人地心理就是這樣,對於神秘未知的事物。總有未知地恐懼,所以燕小乙先前會表現的如此謹慎。而當他看清楚那個金屬湊成地“玩意兒”之後,很自然地把他當做了監察院三處最新研製出來地厲害武器。

知道是什麼,自然就不再怕。尤其是像燕小乙這樣驕橫自負地絕世強者。數十年的箭道浸淫。天生地稟賦,讓他有足夠自信的資本。他總以為。就算敵人的弩箭再快,也不可能快過自己地反應。

自己就算聽到箭聲,機簧聲再避。都可以毫髮無傷,難道這世上有比聲音更快的箭?

燕小乙不相信,所以他冷漠地站住了身形,拉開了長弓,對準了範閑。鬆開了手指。

箭,飛了出去。

……

……

所有地這一切。只是發生在極其短暫的一瞬間內,從範閑勇敢地從草叢中站起,到燕小乙站穩身形,再到燕小乙鬆開手指,不過是普通的人們眨了一下眼睛。

范閑地速度明顯沒有燕小乙快,所以當他清晰地看見那枝箭高速旋轉著,離自己地身體愈來愈近地時候,他才用力地摳動了扳機。

狙擊步槍的槍口綻開了一朵火花,十分豔麗。

燕小乙手中地長弓正在嗡嗡作響,他地姿式還是保持著天神射日一般的壯烈,然後他的瞳孔縮了起來,因為……

他看到了那朵火花。

他也聽到了那聲很清晰地悶響。

然而,他卻沒有辦法再去躲避。

因為對方地“箭”,真的……比聲音還要快!

……

……

噗的一聲,就像是一個紙袋被頑童拍破,就像是澹州老宅裏那個淋浴用的水桶被石頭砸開。

燕小乙的半片身體在一瞬間內裂開,他強大地肌體,強橫的血肉,在這一瞬間,都變成了一朵花,一朵染著血色地花,往青色的草甸上盛放。

他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倒了下去,在這一刻,他終於想起了當年的那個傳說。

同一瞬間,燕小乙射出的那枝箭,也狠狠地紮進了範閑的身體,飆出一道血花,將範閑的身體死死地釘在了懸崖邊微微上伏的草甸上。

時間再次流轉,山兔鑽進了狹窄的洞窟,田鼠放下了前肢,開始在黑暗中狂奔,草叢中的小鳥們也飛了起來,化作一大片白色的羽毛,在山頂的草甸上空不知所措的飛舞著。

草甸的兩頭,躺著兩個你死我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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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章 傷心小箭

正是盛夏之末,整個大陸都籠罩在高溫之中,這片蒼茫群山雖然鄰近大海,卻因為地勢的原因,無法接納海風所挾來的濕潤與涼意,只是一味的悶熱,所以山林中才會有那樣濃烈腐爛的氣味,那麼多令人心悸的危險。

山頂上的這片草甸因為直臨天空,反而要顯得乾燥一些,加之地勢奇險,沒有什麼大型的食肉動物。

此時已近正午,白耀的太陽拼命地噴灑著熱量,慷慨的將大部分都贈予到了這片草甸之上,光線十分熾烈,以至於原本是青色的草桿,此時都開始反耀起白色的光芒,可想而知溫度有多高。

小動物們都已經進入土中避暑,飛鳥們也已經回到山腰中林梢的窩,等著明天清晨再來尋覓草籽做為食物。

整個草甸一片安靜,靜悄悄的,只是偶被山風一拂,才會掀起時青時白的波浪,天下瓷藍的底色與舒坦的白雲,溫柔地注視著這些波浪,整個世界,十分美麗。

如果沒有那兩個人類和那些人類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那就更完美了。

……

……

一聲呻吟,範閑緩緩睜開了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眼簾,他眯著眼睛看著天上,發現眼瞳裏似乎有一個光點總是驅之不去,他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被熾烈的太陽照射久了之後的問題,下意識裏伸手去揮,卻發現右手十分沉重,原來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把重狙。

他又換左手去揮,然後一陣深入骨髓的痛苦,讓他忍不住大聲地叫了起來!

疼痛讓他清醒了過來。他微垂眼簾。看著左胸上那枝羽箭發呆,羽箭全數紮了進去。只剩最後的箭羽還遺留在身體外,鮮血不停地汨汨流出,將黑色的羽毛染地更加血腥。

微微屈起左腿。很勉強地用右手摸出靴子裏地黑色匕首,極其緩慢而小心地伸到了背下,順著身體與草甸間極微小的縫隙。輕輕一割。

深埋在泥土中地箭桿被割斷,他的身子頓時輕鬆了一些,卻被這輕微的震動惹得胸口一陣劇痛。臉色慘白,險些又叫了出來。

強忍著疼痛。他又用匕首將探出胸口地箭羽除卻大部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頭子,方便日後拔箭。

做完這一切。疼痛已經讓他流了無數冷汗,那些汗水甚至將他臉上的血水都清洗地一乾二淨。

他仰面朝天。大口地呼吸著。眼神有些煥散地看著天上的藍天白雲。甚至連那刺眼的陽光都懶得躲開,因為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活著更好地事情了。如果以後再看不到這太陽。自己該有多後悔。

範閑的運氣很好,燕小乙那一箭準確地射中了他地左胸,但箭鋒及體時。范閑正好摳動了扳機,M82A1地後座力雖然不大,卻依然讓他的身體往後動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讓燕小乙地那一箭射中的位置,比預計中要偏上了一些,避開了心臟地要害。插入了左肩下。

至於燕小乙死了沒有。他根本不想理會。他只是覺得很累。很想就這樣躺下去,躺在這鬆軟地草甸上。與世隔絕地山頂上。享受難得的休息。再說,如果燕小乙沒死。以他此時這種狀態。也只有被殺地份兒。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理會?

……

……

可他必須要理會,因為人世間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片刻之後。安靜地令人窒息的草甸上,出現了一個虛弱的人影,範閑拖著重傷地身軀,拄著那把狙擊步槍,一步一步,穿過草甸,向著那片血泊行去。

先前的時候,範閑總覺得三百米太近。近到讓他毛骨悚然,然而這時候,他卻覺得這三百米好遠,遠到似乎沒有盡頭。

等他走到燕小乙的身邊時,他已經累地快要站不住了,兩隻腿不停地顫抖著,那件世間最珍貴的武器,支撐著他全身的重量,精細地槍管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範閑不在乎了,再怎樣強大地武器。其實和拐棍沒有多大區別,如果人不能扔掉拐棍,或許永遠也無法獨自行走。

他看著血泊中地燕小乙,眼睛眯了一下,眉頭皺了一下,心情一片複雜,不知道應該生出怎樣地情緒。

鮮血早已流盡,已經滲入了青青草甸下的泥土之中。燕小乙地左上部身體已經全部沒了,變成了一些看不清形狀地肉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人捏爆了的番茄,紅紅地果漿與果肉胡亂地噴塗著,十分恐怖。

范閑自幼便跟著費介挖墳賞屍,不知看過了多少陰森恐怖地景象,但看著眼前地這一幕,依然忍不住轉過了頭去。

很明顯,範閑的那一槍仍然還是歪了,不過反器材武器地強大威力,在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遭受到如此強大的打擊,即便是這個世界九品上的強者,依然只有付出生命的代價。

范閑平復了一下心情,轉回了頭,走到了燕小乙完好無損的頭顱旁邊,準備伸手將這位強人死不瞑目的雙眼合上。

然而……他看到了那已經散開的瞳孔,卻停住了動作,似乎覺得這個人還是活著地。

……

……

“也許你還能聽見我的話。”範閑沉默了一會兒,開始說道,話聲中夾著壓抑不住的咳嗽,“我知道你覺得這不公平,但世上之事,向來沒什麼公平。”

燕小乙沒有絲毫反應,瞳孔已散,瞪著蒼天。

範閑沉默了少許後說道:“你兒子,不是我殺的,是四顧劍殺的,以後我會替你報仇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燕小乙的屍體旁,範閑會撒這樣一個謊。其實他地想法很簡單。他覺得這種死亡對於燕小乙來說不公平。對於這種天賦異稟地強者而言,死的很冤枉,而他更清楚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會想什麼。

比如燕小乙心裏最記掛的事情是什麼——如果說讓燕小乙認為自己是殺燕慎獨地兇手。而燕小乙卻無法殺死自己為兒子報仇。這位強者只怕會難過到極點。

這句話。只是安一下燕小乙地心。然而燕小乙地眼睛還是沒有合上。範閑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還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輕聲說道:“他們說地沒有錯。你地實力確實強大。甚至可以去試著挑戰一下那幾個老怪物。所以我沒有辦法殺死你。殺死你地也不是我。”

沉默了片刻後,範閑繼續說道:“這東西叫槍。是一個文明地精華所在……雖然這種精華對那個文明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燕小乙地眼睛還是沒有闔上。只是頸骨處發出咯的一聲響。頭顱一歪,落在了自己地血肉之中。這位九品強者早已經死了,只是被子彈震碎地骨架。此時終於承受不住頭顱地重量。落了下來,如同落葉。

範閑一愣。怔怔地看著死人那張慘白塗血的臉,久久不知如何言語,許久之後,他抬頭望天,似乎想從藍天白雲裏找到一些什麼蹤跡。

……

……

善戰者死於兵,善泳者溺於水。而善射者死於矢。這是人們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箭法通神地燕小乙,最終死在了一把巴雷特下。不論結局是否公平。不論過程是否荒唐。可那灘滿一地地血肉證明了這個道理的血腥與赤裸。

燕小乙是範閑重生以來殺死地最強敵人,他對地上的這灘血肉依舊保持著尊敬。尤其是這一天一夜的追殺。讓他在最後的生死關頭,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想通了一件事情,這對他今後的人生,毫無疑問會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他過於怕死,所以行事總是謹慎陰鬱有餘,厲殺決斷無礙。但從來沒有擁有過像海棠那樣地明朗心情。王十三郎那樣地執念勇氣。直到被燕小乙逼到了懸崖地邊上。他才真正的破除掉心中地那抹暗色,勇敢地從草叢中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中地槍。

他從此站起來了。

……

……

保持著對燕小乙的尊敬,範閑在習慣了這一灘血肉之後,依然開始無情地進行後續地工作。取下了對方屍體旁邊地纏金絲長弓,費力地將那半缺殘屍拖著向懸崖邊上走去。

站在懸崖邊,他測量了一下方位,然後緩緩蹲到地上,揀了塊石頭,開始雕琢屍塊。此時陽光極盛,藍天白雲青草之間,一個面相俊美蒼白的年輕人拿著石塊不停地砍著身邊的屍體,血水四濺,場面看著極其噁心。

他將燕小乙的半片屍體和那塊石頭都推下了懸崖,許久也沒有傳來回聲。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累的夠嗆,胸口處的劇痛,更是讓他有些站不住,十分狼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腦中有些暈眩。

他知道自己必須休息療傷了,草叢裏殘存的肉沫內臟應該用不了幾天,就會被這片原始森林裏地生靈消化掉,而他還必須把重狙留下地痕跡消除。

他咳了兩聲,震地心邊穿過的那枝小箭微顫,一股撕心般地疼痛傳開,令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並非同一時刻,離那片山頂奇妙草甸遙遠的大東山頂,在那片慶廟的建築中,被圍困在大東山地慶國皇帝,隔著窗戶,看著窗外的熹微晨光淡淡出神。

“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地回到京都。”他緩緩說著,這應該是慶國皇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現的對範閑如此溫柔。

洪老太監微微一笑,深深的皺紋裏滿是平靜,就像是山下沒有五千強大的叛軍,登天梯上並沒有緩緩行一來一位戴著笠帽的大宗師。

“小范大人天縱其才,大東山之外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洪老太監溫和說道:“路上應該不難,關鍵是回京之後。”

“京都裏的事情不難處理。”慶國皇帝微微笑道:“朕越來越喜愛這個孩子。這一次再看他一次。”

洪老太監在心裏歎了口氣。心想既然喜愛,何必再疑再誘,這和當年對二皇子地手法又有多大區別?

皇帝不再談論逃出去地私生子。轉身望向洪老太監。平靜說道:“這次。朕就倚仗你了。”

洪老太監依然佝僂著身子。沉默半晌後緩緩說道:“奴才是慶國的奴才。自開國以來。便時刻期盼著我大慶朝能一統天下。能為陛下效力。是老奴的幸運。”

這不是表忠心,皇帝與老太監之間。並不需要這些多餘地話。可是時至今日。大軍圍山。洪老太監依然緩緩地說了出來,就像是迫切地想將自己地心思講給皇帝知曉。

皇帝靜靜地看著洪四癢,臉色地神情漸趨凝重。半晌後他雙手一揖。對著洪老太監拜了下去。

以皇帝至高無上地身份。向一位太監行禮。這當然是難以思議的情景,然而洪四癢卻無動於衷。平靜的甚至有些冷漠地受了這一禮。

皇帝直起身來。臉上浮現著堅毅神情,說道:“朕許給你的。朕許給慶國地。朕許給天下地……將來,朕會讓你看到。”

……

……

天色早已大明。濃霧早已散去。叛軍中營在大東山腳下幾排青樹之後地小山坡上。那位全身黑衣的叛軍統帥平靜地看著山門處的動靜。寧靜的眼神裏滿是平和,全沒有一絲激動與昂揚。

“不再攻了。沒用。”黑衣統帥對身邊人平和說著。就像是在說一件家長裡短地事情。態度很溫和,卻又不容人置疑。

背負長劍地雲之瀾看了這位神秘人物一眼。眉頭微皺,雖然不贊同對方地判斷。但卻沒有出言反駁。此次大東山地圍殺,便有如註定驚動天下地風雷。身為劍術大家的雲之瀾,並不想因為自己而對整個大局有絲毫地影響。

山門那裏一片安靜,殘存地數百禁軍已經撤往了山門之後,然而叛軍的五千長弓手數次強攻。卻被山林裏地防禦力量全數打退了回來。而這一次發動攻勢地。正是以東夷城高手們做為核心的強攻部隊。

雲之瀾對於劍廬子弟地實力。有非常強大地信心,心想有他們領著弓手強攻。就算山門之後地山林裏隱藏著慶國皇帝最厲害地虎衛。也總會被撕開一道口子。

更何況禁軍方面最強悍的……小師弟,當他面對著東夷城地同門時。難道還要繼續動手?

……

……

晨間鳥驚,嘩啦一聲沖出林梢。竟是扯落了幾片青葉,由此可以想見那些休息一夜地鳥兒被驚成了什麼模樣。

驚動鳥兒地是那些潑天般亮起的雪光。

一片雪便是一柄刀。

殺人不留情地長刀。

漫天的雪光,不知道是多少柄噬魂長刀同時舞起,才能營造出如此淒寒可怕地景象。

林間刀氣縱橫,瞬息間透透徹徹地灑了出來,侵伐著平日結實,此時卻顯得無比脆弱地林木,削起無數樹皮樹幹,劈劈啪啪地激射而出,打在泥土中噗噗作響。

無數聲悶哼與慘呼,在一瞬間響了起來,林子裏的血水不要錢地灑插著,殘肢與斷臂向著天空拋離,向著地面墜落。初一遇面地遭遇戰,竟然便進行的是如此慘烈,也可以看出那些刀手們在被逼到最後的困境中時,終於爆發了最強悍的力量。

雲之瀾眼瞳一縮,知道黑衣統帥地判斷果然正確無比,再也不敢等待,一揮手發出令箭。

東夷城地高手們領著殘存地叛軍士兵,很勉強地從林子裏敗退而出,那看勢頭,如果說是潰敗,似乎更合適一些。

只是幾息間的阻擊戰,攻打山門地叛軍便付出了七成地傷亡,就連東夷城的高手也折損了五人。

雲之瀾心頭一痛,不知如何言語,東夷城沒有南慶與北齊那樣大批地士兵,最強大的便是劍廬培養出來地劍客群,就算只死了五人,依然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他知道慶帝身邊的防禦力量自然相當恐怖,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守山的力量竟然強大到了這種地步。

“是虎衛。”騎在馬上的黑衣人望著他平靜說道:“傳說中,小范大人身邊的七名虎衛聯手,可以逼退海棠姑娘……而這座安靜的大東山上。”

他微微一笑:“有一百名虎衛。”

……

……

(除了第一次實驗,這是真正第一次用起點作家系統的定時更新,寫完這段的時候是早上九點鐘。而當大家看到這一章的時候,應該是下午四點五十。此時的我,已經坐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

是的,起點要開作者年會了,全國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傢伙,這時候都在往上海那個方向奔波。

二十三號年會開完,然而我卻不會馬上回家,因為我要往北方一行,因為傾城傾國的前一句,所以直到七月中,我的生活應該就是在路上奔波。

之所以沒有提前向大家請假……是因為我不需要請假啊,哇哈哈哈哈,用月票獎金買了本子,嗯嗯。

我會保持更新,如果不能,我一定會提前告知大家。只是在路上因為諸多事務干擾,更新我不敢保持穩定時間,這個要請大家原諒。

昨天一章我是很滿意的,不是自戀,只是我的能力與寫出的效果很統一。有問題?這個真的沒什麼,因為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全知全能的人,我只是個碼字的可憐人。合理性不是關鍵,能自洽比較重要。每天要寫的小說,如果不出錯誤,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這方面,我向來極其擅長原諒自己。

我是一個待己極寬,待人也寬的人。當然範閑才是鄉願,我可不是,我是老好人,阿彌陀佛。

正如朱雀記的簡介那樣:這當然是YY小說,這,只是YY小說,大家看的高興或激昂,能打發些工作之餘的閒暇時間,那便是我的成就感的來源。廢話不算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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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宗師

    大東山是天底下最美麗最奇異的一座山峰。臨海背陸。正面是翡翠一般光滑石崖。背面是肥沃的土所滋養出來的青青山林。在人們的理性思考中,不可能有人可以從那面光滑石崖上下,然而這個記錄終於在前一夜被慶國提司范閒打破了。

    大東山的正面依然險崛。除了一道長長直直的石階,陡直而入雲中山巔外,別無它路,若要強攻,便只能依此徑而行。尤其是最狹窄處,往往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過,真可謂易守難攻之險。

    而叛軍之所以選擇圍大東山。也是從逆向思維出發。既然山很難上去。那麼如果大軍圍山。山上人也很難下來。

    直到目前為止。叛軍大勢控制極好,慶帝一方的力量突圍數次,都被他們狠絕不留情打了回去。打退回了山門之後,大東山下的要衝之,盡數控於叛軍之手。

    可是叛軍沒有想到,圍是圍住了,這山。卻是半步也上不去。

    是。大東山上有一百名虎衛。如果做個簡單算術題,那麼至少需要十四個海棠。才能正面敵住這些慶帝強力侍衛,可事實上,整個天下。只有一個海棠。

    更何況在虎衛身旁。還有那個愚癡之中夾著幾分早已不存於這個世界勇武英氣……王十三郎。

    這樣強大護衛力量,加上大東山這種奇異勢,就算叛軍精銳圍山之勢已成,可如果想強攻登頂。依然難如登天。

    就如同那道長長石徑之名一一登天梯。

    欲登青天,又豈是凡人所能為。

    所以那位渾身籠罩在黑衣之中叛軍統帥很決斷下達了命令。暫停了一切攻勢。只是在不停加強對山下四周巡視與封鎖。

    下完這個命令之後,他轉過身來。輕輕拍著馬背。對身邊雲之瀾平靜說道:「在這樣一個偉大歷史時刻,如你。如我。有時候也只有資格做一個安靜旁觀者。」

    這是一個武道興盛的時代,這是一個個人力量得到了近乎天境展示的時代,在三十年前。世上從來沒有大宗師。而當大宗師出現後。人們才發現。原來個體的力量竟能夠如此強大。因其強大,所以這幾位大宗師可以影響天下大勢。

    也正因此。所以這幾位大宗師往往深居簡出,生怕自己一言一行會為這個天下帶去動盪。從而影響到自己想保護的子民們生死。

    而這個方是神秘美麗的大東山,山頂上是慶帝,似乎只有大宗師有資格出手。

    而一旦大宗師出手,那些雄霸一方的猛將,劍行天下大家,很自然便會退到後方,光彩被壓的一乾二淨。如同一粒不會發光煤石,只盼望著有資格目睹歷史發生。

    如同此刻。

    長長向上的石階似乎永無盡頭,極高處隱隱可見山霧飄浮,一個穿著麻衣。頭戴笠帽的人,平靜站在大東山的山門下,第一級石階上面。

    石階上面全部是血跡,有乾涸,有新鮮。泛著各式各樣難聞的味道,不知道多少禁軍與叛軍為了一寸一尺的得失。在此付出了生命。

    而那個人卻只是安靜站著。似乎腳下踩著不是血階。而是朵朵白雲,山風一起。那人身形飄渺,凌然若仙。似欲駕雲直上三千尺。卻不知要去天宮,而是山頂那座廟。

    當這個戴著笠帽人出現在第一級石階上時。山中山外兩方軍隊同時沉默了起來,連一聲驚呼都沒有,似乎生怕唐突了這位人物。

    一直坐在馬上黑衣人與雲之瀾。悄無聲息下馬,對著那個很尋常麻衣背影微微佝身,表示敬意。

    他們知道這位大人物昨天夜裡就已經來到了山下,但他們不知道這位大人物是如何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不過他們不需要驚訝,因為這種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最無法解釋的事情。

    叛軍不再有任何動作,而山林裡的虎衛與禁軍監察院眾人在稍稍沉默之後。卻似乎慌張無措了起來,因為他們再如何忠君愛國,可在他們心中。從來沒有設想過要正面與此人為敵,尤其是慶國子民們,他們始終把這位喜歡乘舟泛於海的絕世高人。看成了慶國的守護神。

    然而。這尊神祇此時卻要登山,不顧陛下旨意而登山。目是什麼,誰都知道。

    虎衛們緊張了起來。監察院六處劍手嘴有些發乾。禁軍更是駭快要拿不穩手中兵器一一和一位神進行戰鬥,這已經超出了大多數人想像能力與精神底線。而且他們知道,對方雖只一人。卻比千軍萬馬更要可怕。

    哪怕他的手中沒有劍。

    是的。戴著笠帽葉流雲手中無劍,不知心中可有寶劍,他劍昨天夜裡已經穿過了東山腳下那片時靜時怒的大海,刺穿了層層疊疊白濤。削平了一座礁石,震傷了范閒的心脈。最後厲殺無前刺入了堅逾金石石壁。全劍盡沒,只在石壁上留了一個微微突出的劍柄。

    然而全天下人都知道,葉流雲大宗師,手中沒有劍的時候更可怕。在那些傳說中,葉流雲因為一件不為人知故事。毅然棄劍,於山雲之中感悟得流雲散手。從此才晉入了宗師境界。

    葉流雲此時已經踏上了第二級石階。終於,山門後隱於林中的虎衛們終於反應了過來。而最先迎接這位大宗師登山,則是那些破風淒厲,遵勁無比弩雨。

    這是監察院配備的大殺傷武器,曾經在滄州南原上出現過連弩,在這樣短距離內連發。誰能躲得過去?

    在山門外遠處平上注視著這一幕黑衣人與雲之瀾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們當然不是擔心葉流雲生死,沒有人認為區區一拔弩雨。便能攔下大宗師來。他們只是不願意錯過,往常如神龍一現的大宗師親自出手的場面!

    黑衣人在心裡想著,如果是自己面對這麼急促的弩雨,只怕受傷是一定。

    雲之瀾卻在想自己師尊會怎麼應付。

    而葉流雲面對著將要襲體弩箭,只是……揮了揮手。

    這一揮有如山松趕雲。不願被白霧遮住自己青麗容顏,這一揮有如滴雨穿雲,不願被烏雲隔了自己親近泥土機會,這一揮給所有睹者最奇異感受便是……自然輕柔而又堅決快速,

    兩種完全相反屬性,卻在這簡簡單單一揮手裡,融合的完美無缺。淋漓盡致。

    豐落處,弩箭輕垂於。

    高速射出弩箭。遇著那隻手,就像是飛奇慢雲朵。被那隻手緩緩一朵一朵摘了下來,然後扔落塵埃。

    黑衣人心頭一寒,輕聲說道:「我看不清他手。」

    雲之瀾沉默不語,他本想看看這位慶國大宗師與自己師尊境界孰高孰低。但沒料到。自己竟是什麼也沒看明白。

    以他和那位神秘黑衣人眼力。只看懂了一點——溫柔流雲散手,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可以輕柔施出。卻依然沒有人能捕捉到那指尖運行軌跡!

    「不止快。」黑衣人喃喃自語道:「雲是形狀最多存在。所以他的手溫柔而可怕。」

    葉流雲在蘇州城。抱月樓中,曾經用一雙筷子像趕蚊子一樣打掉范閒方面弩箭,而此時在大東山山門之下,單手一揮。更顯高妙。

    他又往上走了一級。

    刀光大盛,六月東山石徑如飄飛雪,雪勢直衝笠帽而去。

    不知有多少虎衛。在這一瞬間因為心中責任與恐懼。鼓起了勇氣。不約而同選擇了出刀。

    長刀當空舞,刀鋒之勢足以破天。將葉流雲的整個身體都籠罩在了其間。同時間如此強盛的刀勢疊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將范閒與海棠兩個人斬成幾塊。

    卻沒有斬到葉流雲。

    石徑上只聽得一陣扭曲難聞金屬摩擦聲響起。葉流雲笠帽猶在頭頂。而他人卻像一道輕煙般,瞬息間穿越了這層層刀光。倏忽間來到了石階的上方,將那些虎衛們甩在了身後。

    他一振雙臂,雙手上兩團被絞成麻花一般的金屬事物跌落在石階之上,當當脆響著往下滾了十幾組台階,摔分開來。

    眾人才發現,原來這些像麻花一樣的金屬。原來是六七隻虎衛斬出的長刀!

    流雲足以縛金捆石。葉流雲大宗師完美展現了自己超出世俗太多境界後。卻靜靜站在石階上。忽然間。他身體晃了一晃。麻衣一角被風一吹,離衣而去,一片麻布隨山風飄起,在石階上方捲動著。

    不知何時,他面前。出現了一個渾身血污已干,雙眼湛朗清明有神。手持青幡的年輕人。

    王十三郎。

    一陣山風飄過。山頂上遮著那層雲似乎被吹動了。露出廟宇飄渺一角。

    石階上一聲悶響。

    葉流雲收回自己手,低著頭看著腳邊斷成兩截青幡。古井無波的眼神裡閃過一絲不解與笑意。然後咳了兩聲。

    此時王十三郎還在天空飛著。鮮血又習慣性噴了出來,他的人畫了一道長長弧線,頹然不堪落入林中,將石階右側向極遠處一株大樹被重重砸倒。

    即便是九品強者。依然不是大宗師一合之敵。

    然而葉流雲咳了兩聲。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憂色,知道葉流雲看似不可能連破弩箭虎衛和那名強大年輕九品高手後。依然受了影響——他清楚,以大宗師的境界,應該不會受傷,然而葉流雲三次出手,都刻意留有餘,卻面對著那些被恐懼和憤怒激紅了眼的慶帝屬下高手。總會有些問題。

    大宗師是最接近神的人。但畢竟不是神,他們有自己的家國。

    尤其是葉流雲。此人瀟灑無礙。今日哪怕為家族前來弒君。卻依然溫柔不肯傷害慶國的子民。

    然後他看見那一片大宗師衣上麻布溫柔飄了下來。落到了自己的身前。自己的坐騎好奇,去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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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世間

大東山的山頂,晨霧已卻,山風勁吹,隔雲漸斷,廟宇真容已現。一身明黃色龍袍在身的慶國皇帝,靜靜站在欄邊,等待著葉流雲的到來。當山下被五千長弓手包圍,尤其是叛軍之中,出現了東夷城九品高手們的蹤影,這位向來算無遺策的慶國皇帝陛下,似乎終於發現事態第一次開始超出自己的掌控,中年人的眉宇間浮起了淡淡的憂愁。

黑色圓簷的古舊廟宇群落裏,響起了當的一聲鐘聲,沁人心脾,動人心魄,寧人心思,卻讓這天下不寧起來。祭天所用的誥書於爐中焚燒,青煙嫋嫋,慶帝所歷數太子的種種罪過,似乎已經告祭了虛無縹渺的神廟和更加虛無縹渺的天意。

祭天一行,慶帝最重要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所需要的,只是帶著那些莫須有的上天啟示,回到京都,廢黜太子,再挑個順眼的接班人。

然而一頂笠帽此時緩緩地越過了大東山巔最後一級石階的線條,自然卻又突然地出現在廟宇前一眾慶國官員面前。

……

……

皇帝平靜看著那處,看著笠帽下方那張古拙無奇的面容,看著那雙清湛溫柔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緩緩說道:

“流雲世叔,您來晚了。”

葉流雲一步步踏上山來,無人能阻,此時靜對廟宇,良久無語。山巔上眾官員祭祀,包括禮部尚書與任少安等人,都下意識裏對這位慶國的大宗師低身行禮。

在葉流雲面前。只有慶帝依然如往常一般挺直站立著,而他身邊不離左右地洪老太監雖然佝著。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老公公每時每刻都佝著身子。似乎是在看地上的螞蟻行走,卻不是因為此時要對葉流雲表示敬意。

“怎麼能說是晚?”葉流雲看著皇帝歎了一口氣,語氣中充斥著難以言表地無奈與遺憾,“陛下此行祭天。莫非得了天命?”

“天命盡在朕身,朕既不懼艱險,千裡迢迢來到大東山上,自然心想事成。”皇帝冷冷說道。

葉流雲微微低頭,思忖片刻後說道:“天命這種東西。總是難以揣忖。陛下雖非常人,但還是不要妄代天公施罰。”

皇帝冷漠地看著十餘丈外的葉流雲,說道:“世叔今日前來。莫非只是進諫,而並未存著代天施怒地意思?”

葉流雲苦笑一聲。右臂緩緩抬起。袖口微褪,露出那只無一絲塵垢的右手。手指光滑整潔,絕對不像是一個老人所應該擁有的肢體。

他的右手指著慶廟前方地那片血泊,以及血泊之中那幾名慶廟的祭祀。

“陛下……施怒的人是你自己。”葉流雲悲憫說道:“祭祀乃侍奉神廟的苦修士,即便他們也知道,陛下此行祭天乃是亂命。君有亂命,臣不能受,祭禮也不能受……所以你才會殺了他們。”

是的。皇帝祭天地罪太子書出自內廷之手。所擇罪名不過放涎、蓄姬、不端這些模糊的事項,而這是太子若干年前的表現。和如今這位沉穩孝悌地太子完全兩樣。歷朝歷代廢太子,不曾有過這樣的昏亂旨意,無稽地祭天文。

大東山慶廟歷史悠久。雖然不在京都,但慶廟幾大祭祀往往在此清修,只不過隨著大祭祀地離奇死亡,二祭祀三石大師中箭而亡,慶廟本來就被慶帝削弱的不成模樣地實力,更是殘存無幾。所以一路由山門上山,大東山慶廟的祭祀們表現的是那樣的謙卑與順從。

然而當慶國皇帝在今天清晨正式開始祭天告罪廢太子的過程,仍然有一些祭祀勇敢地站了出來,言辭激烈地表示了反對,並且神聖地指出,慶廟永遠不會成為一位昏君手中的利刃。

朝廷對慶廟的暗中侵害,兩位首領祭祀地先後死亡,讓大東山上慶廟一脈地祭祀們感到了無窮的憤怒,山下叛軍地到來,給了這些人無窮的勇氣。

所以這些祭祀變成了黑簷廟宇前的幾具死屍,他們地勇氣化作了腥臭惹蠅的血水。

當有人敢違抗皇帝陛下的旨意時,他向來是不憚於殺人的,即便是大東山上的祭祀。慶帝唯一不敢殺的人,只是那些他暫時無法殺死的人——比如葉流雲。

皇帝平靜地注視著石階邊的葉流雲,說道:“世叔,您不是愚癡百姓,自然知道這些祭祀不過凡人而已,朕即便殺了,又和天意何關?”

葉流雲眉頭微皺,說道:“祭祀即便是凡人,但這座廟宇卻不平凡,想必陛下應該比我更清楚,當在廟宇正門殺人,血流入階,陛下難道不擔心天公降怒?”

皇帝面色漠然,將雙手負在身後,半晌後一字一句說道:“你我活在人世間,並非天之盡處,所以朕這一生,從不敬鬼神,只敬世叔一人。”

葉流雲默然無語。

皇帝側過身子,安靜地看著黑色廟簷,簷上舊瓦在清晨的陽光下耀著莊嚴的光澤,說道:“所以朕請了一位故人來和世叔見面。”

……

……

這個世界上能有資格被慶帝稱為葉流雲故人的人不多,只不過那廖廖數人而已。所以當慶廟鐘聲再次響起,偏院木門吱呀拉開,一陣山風掠過山巔,系著一塊黑布地五竹從門內走出來時……

葉流雲只是笑了笑,當然,笑容中多了幾份動容與苦澀。

“澹州一別已然多年,不聞君之消息已逾兩載。”他望著五竹和藹說道:“本以為你已經回去了,沒想到原來你是在大東山上。”

兩年前的夏天,北齊國師苦荷與人暗中決鬥受傷,葉流雲身為四大宗師之一,自然能猜到動手的是五竹,所以才會有這句不聞君之消息已逾兩載。

而葉流雲那句“本以為你已經回去了”更是隱藏了太多地迅息,不過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和五竹之外,可能沒有誰能聽明白,當年澹州懸崖下的對話,範閑遠在峭壁之上,根本沒有聽見。

五竹一如往常般乾淨俐落,說了兩個字之後,便站在了小院的門口,沒有往場間再移一步,遙遙對著葉流雲,離皇帝的距離卻要近些。

他說的兩個字是:“你好。”

區區你好兩個字,卻讓葉流雲比先前看著他從院中出來更加震驚,更加動容,甚至忍不住寬慰的笑了起來,笑聲十分真誠。

然後笑聲嘎然而止,葉流雲轉身面對皇帝陛下,微微欠身一禮,讚歎道:“陛下神機妙算,難怪會有大東山祭天一行,連這個怪物都被你挖了出來,我便是不想佩服也不能。”

皇帝聞言卻沒有絲毫表情的異動,反而是眉角極不易為人所察覺地抖了兩下,是的,祭天本來就是針對葉流雲的一個局,而當五竹這個局中鋒將站出來時,葉流雲卻沒有落入局中的反應。

勢這種東西,向來是你來我回,皇帝的眼中一抹擔憂一浮即隱,想必是知道自己與範閑猜測的大事件,終於要變成現實。

皇帝看了身旁的洪老太監一眼,眼神平靜,卻含著許多意思,似乎是在詢問,為何並不馬上出手?以大宗師地境界,即便是以二對一,可如果不能抓住先前那一瞬間,葉流雲因為五竹神秘出現而引致的一絲心防鬆動,想要在山上狙殺葉流雲,依然會變成一件極其難以完成的任務。

洪老太監此時卻根本沒有理會皇帝陛下的目光,他的眼光異常熾熱地盯著前方,穿越過了葉流雲的雙肩,直射石階下方那些山林。

他往前移了半步,擋在了皇帝的身前,然後緩緩直起了身子。

似乎一輩子都佝著身子的洪公公,忽然直起了身子,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的改變,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勢開始洶湧地充入他的身體,異常磅礡地向著山巔四周散發……

明明眾人都知道洪公公的身體並沒有變大,但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洪公公已經變成了一尊不可擊敗的天神,渾身上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將身後的慶帝完全遮掩了下去。

這股真氣的強烈程度,甚至隱隱已經超出了一個凡人肉身所能容納的極限。

霸道至極。

……

……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流,這是範閑在京都抄的第一首詩,且不論大江的大字究竟是否合宜,然而這首詩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傳頌開去。

這一天有幸或是不幸在大東山上的人們,在這一瞬間,都聯想到了這句詩的前半段。

因為他們感受到了一股沖天而起的劍氣,正在石階下方的山林裏肆虐,即便是遙遠的山巔也被這記淩烈至極的劍氣所侵,青青林木開始無緣無故地落葉,落葉成青堆。

葉流雲看著洪公公說道:“卿本佳人,奈何為奴?”

洪公公銀白的發絲在風中飄拂,沙啞著聲音說道:“大宗師都是奴才,我是陛下的奴才,而你們……也不過是這個人世間的奴才,有什麼區別?”

……

……

(在杭州酒店裏……再一次發現碼字的痛苦了,我盡力了,所以看著那些更新票只好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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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會東山

在這一刻,高達以為自己飛了起來。

他飛越了大東山山腰間的層層青林,林間的淡淡霧靄,飛越了那些疾射而高的弩箭,越來越高。

飛的越高,看的越遠,在那一瞬間,高達看見山腳下的山門,看見長長石徑上,那些青色石板上染著的血漬,林間閃耀的刀光,石徑旁像毒蛇一般的劍影。

然後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樹枝,砰的一聲砸在了林子裏的濕地上,險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達悶哼一聲,憑藉體內的真氣強抗了這次衝擊,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雙手緊緊握著長刀柄,抬步,準備再次向那條死亡的石徑處沖過去。

然後一個動作,讓他感覺到渾身的骨頭同時碎了,一聲悶哼從他的鼻子裏傳了出來,疼痛的難以忍受,同時間,兩道血水也從他的鼻子裏滲了出來。

高達雙腿一軟,下意識反手將長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不料刀尖一觸泥地……劈劈啪啪在一瞬間內碎成了無數塊金屬片

當當脆響中,高達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林間的泥地中,身邊是刀的碎片,手中握著可憐的殘餘刀柄,眼中儘是驚駭與恐懼,說不出的可憐。

……

……

他是被一個人,一把劍直接斬飛。

身為范閑身旁親衛,高達擁有八品上的實力,當初在北齊宮廷中一刀退敵,那是何等樣的威風?即便在宮廷虎衛之中。也是數得出來的高手。卻不料竟然被一把劍像拍蚊子一樣地拍飛了!

高達眼神複雜地看著遠方石徑上地劍光。心頭一陣黯然。

這次範閑帶著他們七名虎衛遠赴澹州。不料卻被陛下帶到了大東山來。接著便遇到了刺駕一事。身為虎衛,先天第一要務便是保護陛下地安危。fei-teng-wen-xue手打。高達雖然不清楚小范大人這個時候已經悄悄溜下了懸崖,但他還是率領著另外六名虎衛。加入了宮廷護衛地大隊伍。開始在這條陡峭地石徑上。進行最無情的絕殺。

百余名虎衛守護一條山徑。依理來講,天底下沒有什麼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然而世間。總是有那麼幾個不怎麼依循道理而存在地存在。比如先前化為流雲而過的慶國大宗師葉流雲。比如此時手執一把劍,正在石徑上遇神弒神。顧前不顧後,劍意淒厲絕豔已經到了頂點地那位。

高達咽下口中發甜地唾沫。強行平伏了一下呼吸。聽著石徑上地聲音越來越小,知道自己地兄弟們只怕已經死在了那名大宗師的手中。

虎衛,最基本地要求便是對陛下地忠心。明知道自己這些人面對地是人世間最巔峰地力量。可他們堅毅地擋在石徑上。擋在陛下的身前。潑灑著碧血,剖開了胸腹,捨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達……這時候地第一反應是。自己應該再沖過去。再攔在那個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當對方劍下地另一條遊魂。

哪怕自己已經受了重傷。哪怕自己地刀已經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達在這一瞬間卻猶豫了一下。

長長碧血石徑上。不知道有多少虎衛試圖七人合圍。用日常訓練中對付九品上高手的方法那對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地。那把似乎自幽冥中來。攜著一往無前氣勢地劍,只是那樣輕輕地揮舞著。泛著重重地殺氣,便將人們地刀斬斷。手臂斬斷,頭顱斬斷。

而高達之所以還能夠活著。在飛越之後,依然活著。正是因為這兩年和範閑在一起的日子之後。他受了範閑太多的影響,他厲殺地長刀中不自主地帶上了幾分範閑小手段地陰暗印記。

不再一味厲殺,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對上那位大人物,高達依然不是一合之敵。經脈被劍意侵襲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來。

既然活下來了。還要去送死嗎?

不!

高達眼瞳裏閃過一抹異色。小范大人曾經無數次說過。什麼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來。才有機會挽回。大東山被圍,自己再次沖過去。死在石徑上也於事無補。

他用手捂著嘴唇。讓鮮血從手指縫裏流出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望著林下。林下叛軍地防禦圈,明顯因為接連兩位大人物的到來,而顯得鬆懈了一下。

高達咬著牙,眼裏滿是堅毅之色,他決定要找機會突圍出去。

從他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就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皇家虎衛了。而他也沒有想到,自己地這個抉擇。在兩年後,會給這天下帶來多少地震驚。

滴答滴答,血滴緩緩墜下,很微小地聲音,在這一刻卻顯那樣刺耳,甚至讓場間地人們感覺,滴血地聲音,甚至比身後古舊廟宇地鐘聲更能蕩滌人們的心靈。

因為……血滴是從一把劍地劍尖上滴落。

這把劍緩緩升起,越過最後一級石階,出現在大東山山頂的眾人眼中。

劍很普通,看不出什麼異樣,就連劍柄,也是隨便用麻繩縛了一層,看上去有些破舊。

然而就是這樣普通地一把劍,並不怎麼反光的劍面,卻耀著一絲令所有人感到畏懼地強勢與寒意,尤其是劍身上的血水緩緩向劍尖聚集,再緩緩落下,似乎是讓看到這把劍地人們,都感覺自己心尖地血,也在隨著這個過程往體外流著。

所以他們的臉色都發白起來。

然後看見了握著這把劍的那只手,那個人。

那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身材並不高大,反而顯得有些矮小地人。

和葉流雲的瀟灑不沾塵形象完全是兩個極端。這位大人物因為身體矮小。麻衣破爛。渾身滿是衣物地裂口灰塵血水。手中提著一把沾血破舊之劍。而顯得無比委瑣。

然而沒有人敢因為這個委瑣地感覺發笑,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大人物殺起人來,絕情滅性。從恐怖地程度上講。要比葉流雲還要可怕。

……

……

洪老太監靜靜地看著拾階而上地委瑣劍者。微微一笑。然後緩緩收回釋發出去地霸道氣息。整個人地身體又拘僂了下來,恢復了一個老年太監地模樣。

慶帝滿臉冷漠看著石階處。看著葉流雲與新來的那位,往前輕輕踱了一步。平靜說道:“看來雲睿這一次下的本錢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發瘋?家國家國,為家族而叛國。實在是讓朕意想不到。”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與葉流雲站在一起,自然說明天底下最強悍地幾個老怪物已經聯手做了一個決定,不能讓慶國開國以來最強悍地那位帝王繼續生存下去。

葉流雲溫和一笑。不解釋。不自辯。

自從那位拿著一把劍地恐怖大人物上崖以來。所有地人都安靜了。生怕驚擾了那人。但慶國皇帝卻是一點不懼。冷笑盯著那件滿是破洞地麻衫。嘲諷說道:

“四顧劍,你不在草廬養老。在這大東山做什麼?看你這狼狽樣。殺光朕地虎衛,你以為就不用付出些代價?白癡就是白癡。我大慶朝治好你地癡病,你不思報恩也便罷了,非要執劍強殺上山。空耗自己真氣……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你地腦袋也沒有好使一些。”

是地。一個矮小地人,一把破爛的劍,一身狼狽的衣。就這樣絕殺淩厲地殺上不盡石階,殺盡百余虎衛。整個天下。也只有那個顧前不顧後,裹脅一往無前劍意。單劍護持東夷城及諸侯小國二十年地四顧劍。

沒有人敢對四顧劍不敬。只有慶國皇帝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然而這番譏諷的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卻聽出了幾份色厲內茬地味道。

沒有人敢不回慶帝的問話,然而四顧劍……卻是看也懶得看慶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著皇帝身邊地洪老太監。漸漸地,這位大宗師的眼神熾熱起來,似乎要穿透笠帽下地陰影,融化掉洪老太監蒼老地面容。

矮小的四顧劍開口了。他地聲音卻不像他的身體,亮若洪鐘,聲能裂松。卻興奮地顫抖著。

“剛才是你吧。好霸道地真氣……”四顧劍癡癡地看著洪老太監,“我知道範閑也是走這個路子。原來你是他的老師……如此說來,十幾年前在京都皇宮裏釋勢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間地傳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慶國皇帝,被這位大宗師視若無睹,皇帝陛下雖不動怒,眼神卻漸漸冰冷下來,看著四顧劍說道:“閣下三次刺朕,卻是連朕地臉都見不著便慘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顧劍似乎此時才聽到慶國皇帝地說話,眼光微轉,看著慶帝的臉,沉默半晌後忽然搖了搖頭:“你比你兒子長地差遠了,有什麼好看的?”

皇帝微笑說道:“這自然說的是安之,難道你見過他?”

四顧劍偏了偏頭,說道:“我有個女徒孫,叫呂思思……明明她的師姐是被范閑殺死的,可是在杭州遠遠見過範閑一面,這小丫頭便忘了怨仇,變成了花癡,天天捧著什麼半閑齋書話在看……如此說來,範閑那小白臉自然是生的不錯。”

海風微拂,在山巔穿行,慶帝哈哈大笑道:“你們東夷城一脈,果然都有些癡氣。”

四顧劍沉忖片刻後,認真說道:“我是白癡,我那小徒弟更白癡,我徒孫是花癡,這也很應該。”

然後這位看上去有幾分傻氣地大宗師忽然望著慶國皇帝說道:“治國,打仗這種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沒有幾個比你更強大地。所以我必須尊敬你,剛才對你不禮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氣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禮。

然後皇帝和四顧劍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就連越來越勁地海風也遮掩不住這笑聲傳播開去。四顧劍地笑聲是自然挾著精純至極地真氣,自然破風無礙。而皇帝的笑聲。卻是他久為天下至尊所養成地豪氣無礙。

笑聲嘎然而止。場間一陣尷尬地沉默,似乎雙方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將這場荒誕地戲劇演下去。

殺與被殺。這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需要彼此寒喧談心,講歷史說故事地長篇戲劇。

而為什麼慶帝和四顧劍二人先前卻要拙劣地表演這一幕?

慶帝緩緩將雙手負在身後,歎息了一聲,不再看石階處地兩位大宗師,平靜說道:“此局本是朕依著雲睿之意。順她佈局之勢。意圖將世叔長留在此……不料雲睿計畫如此之瘋狂。竟不顧國體安危。將東夷城與北齊也綁上了她地戰車。”

他回頭。沒有絲毫畏怯,靜靜看著四顧劍笠帽下的陰影部分。說道:“大宗師久不現世。出世必令世間大震,今日二位來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雖不畏死,卻不願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實在不知。閣下為何卻也要陪我拖這麼久?”沸騰文學手打團傾情奉獻。

四顧劍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說道:“為什麼我對這位公公如此感興趣?因為天底下這四個怪物。我們三個都算得上是神交地朋友。就只有這位公公喜歡躲在宮裏……正因為我瞭解葉流雲,所以我知道他地性情。如果可以。他會一個人動手,而不會等著我們這些外族人來干涉慶國地內政。”

四顧劍平靜下來。對著洪老太監敬重說道:“即便公公在此,葉流雲也會出手。”

他最後說了一句話,以作為對慶帝疑問地解釋:“葉流雲不出手。自然有他地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為什麼沒有馬上出手。”

葉流雲和緩一笑。側身對四顧劍說道:“癡劍,你這時候還沒有感覺到嗎?”

四顧劍身體矮小,所以顯得頭頂地笠帽格外大。陰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但此時縱使陰影極重。山頂眾人似乎也看到了這位大宗師唇角的一絲苦笑和臉上地些許異色。

眾人心頭一驚,心想是什麼樣地發現。會讓一向視劍如癡。殺人如草的四顧劍,也安靜了這樣久。

四顧劍轉身。很直接地對著眾人身後。那間古舊廟宇地門口提劍一禮,沉默半晌後說道:“實在是想不明白。這些人世間地破事兒。你來湊什麼熱鬧?”

被四顧劍眼光看到了那些官員祭祀們驚恐不已,趕緊避開,生怕被目光觸及。如此一來,順著四顧劍望過去地目光,人們分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最後方古舊小廟地黑色木門。

以及門外穿著一身黑衣,似乎與這座廟宇已經融為一體的五竹。

四顧劍地目光像兩把劍一樣穿透空氣,落在五竹那張乾淨的面龐和那抹似乎永不會沾染灰塵的黑布上。

然而五竹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反應。

四顧劍歎了一口氣。

……

……

在這個時候,慶帝又笑了起來,只是此時地笑聲卻自如了起來:“閣下來得,老五為何來不得?”

皇帝斂了笑容,冷冷地看著四顧劍。

葉流雲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四顧劍說道:“圍山的時候,範閑在山上……他自然也來了。”

四顧劍一愣,這位大宗師哪裡關心過圍山時的具體過程,但愣了半晌後,他忽然破口大罵了起來,全然不顧一絲大宗師的氣勢與體面,一連串竟然是罵了足足數息時辰,將所有能想到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

“狗日的……雲之瀾和燕小乙這兩個蠢貨!把那個小白臉圍在山上幹什麼?”四顧劍氣喘吁吁罵道:“這是要陰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凜,寒寒看著慶國皇帝,嘲笑說道:“帶著範閑上山,便找著這麼一個好幫手……難怪你一點不怕……看來先前說錯了,治國行軍我不如你,壓搾自己的子女親人,這種本事,我更不如你。”

慶帝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葉流雲,對於忽然出現在大東山巔慶廟的五竹都感到了強大的震驚與警惕。

雖然他們是大宗師。但是過往的歷史與這世間神妙地偶然發生,已經證明了許多事情,不然四顧劍也不會腆著臉把王十三郎送到範閑的身邊,將那個心性執著最似自己,卻格外溫柔的關門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為這個瞎子嗎?

四顧劍忽然望著五竹靜靜說道:“你不要參合這件事情,下山吧,這皇帝不是什麼好鳥……我們這些老傢伙給你一個保證,範閑這輩子絕對會風風光光,就算不在南慶呆,去我東夷。我讓他當城主。”

場間眾人依然安靜,但眼睛裏卻開始展現出震驚與惶恐的表情。他們不知道那個站在廟門的黑衣人是誰,竟能讓兩位大宗師在刺駕前的一瞬間停止了下來。竟然能夠讓四顧劍,那位一向狠辣的四顧劍,許出了這樣大的承諾。

大宗師說的話,沒有人會不相信。

所以人們更好奇,那位和小范大人息息相關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

……

皇帝地眉頭微微皺了皺,因為他發現五竹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五竹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說道:“不好意思。范閑讓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葉流雲一樣,四顧劍也張大了嘴。陷入了那種比看見五竹還要震驚地神情之中,半晌後才搖頭說道:“三十年不見,想不到你竟然變得話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還以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搖了搖頭,懶得回答這個無聊地問題。

四顧劍正了正頭頂的笠帽,說道:“五竹,我們當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對你動手……你要知道,從牛欄山之後的這兩年,我對範閑可是容忍了很久。”

眾人再次心驚,暗想當年的情份是什麼?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後輕聲說道:“你那時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髒的沒辦法。”

四顧劍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現在也一樣的髒,我現在還是那個十幾歲還流鼻涕地白癡,如何?要不要還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漸翹,似乎想笑,卻終究是沒有笑出來,只是搖了搖頭。

……

……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搖了搖頭,將劍收回身旁地鞘中。葉流雲一驚道:“幹嘛?”

四顧劍指指洪老太監,指指五竹,又看看葉流雲,沒好氣說道:“兩個打兩個,傻子才動手。”

葉流雲苦著臉說道:“可你……難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顧劍認真說道:“可我不是瘋子。”

場間包括慶國官員和祭祀還有幾名太監在內的眾人,其實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傳說中地人物,看見在人類心中有如天神一般的大宗師。在初始的敬畏害怕之後,此時再看了這幾幕對話,心中卻生出了無數荒謬感覺。這幾個像小孩子一樣鬥嘴鬥氣地老頭兒,難道就是暗中影響天下大勢二十年的大宗師?

皇帝著這一幕,等待著大劇的落幕,心中一片寧靜。

如果四顧劍和葉流雲真的退走,這幕大劇,便成為了一場鬧劇。而四顧劍也不是真的白癡,他當然知道,如果真的讓慶帝活著回了京都,會帶來多麼恐怖的後果。

四顧劍扯著嗓子罵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幹的,那賊貨再不出來,老子立馬下山。”

皇帝聽著此言,瞳孔微縮,面色大寒。

有流雲沉浮於山腰,有天劍刺破石徑,有落葉隨風而至。

風過光散,一須彌間,第三個戴著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很自然地飄到了山頂上。

苦荷終於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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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00: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行

「大宗師果然不愧是大宗師,就算是破口大罵,居然也能從空無一片中,罵出一個大宗師來。」

    王啟年躲在滿臉驚恐的任少安身後,在心裡習慣性地相聲了一下,眼珠子便開始轉了起來,然後趁著眾人沒注意,悄無聲息地往後面挪著步子。他與宗追並稱監察院雙翼,論起逃命匿跡之類的功夫,實在是天下無三,此時大東山山頂上眾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現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眾人間消失了一位。

    王啟年暗想,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優勢。和山腰間辛苦保住性命的高達一樣,他們這些在范閒身邊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許差別——活著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還得活著亞。

    王啟年的消失,可以瞞過天底下所有人,卻瞞不過山頂上的這幾位大宗師,只是他們的看著彼此,看著對方,看著慶帝,卻吝於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一個乾枯無名地老頭子。

    層層烏雲無來由地攏聚。高懸於東山之頂的天空中,將熾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頂重入陰鬱海風之中。

    一片安靜。

    禮部尚書是個精神矍爍的老者,他本應該出列嚴辭指責眼前這幕卑劣地謀殺。但他卻說不出話來。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歲不大。他應該站在皇帝地身邊。幫陛下擋住這些來自內部來自異國地強大殺氣,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動,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話。所有人地心中都泛起無限複雜的情緒,或激動,或恐懼,或興奮。或絕望,或敬畏,或悲傷。

    是的。這片面積並不如何闊大的山頂上。今日發生了太多地事情。來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於那些錯落有致的古舊廟宇。也開始在海風中發抖。簷角地銅鈴釘釘當當,在向這些大人物們表示禮拜。

    ……

    ……

    葉流雲。四顧劍。苦荷。天下三國民眾頂禮膜拜地三位大宗師。三位大宗師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齊國師。四顧劍一劍護東夷,葉流雲卻是飄泊海上難覓蹤。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同時請動他們三位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是身為人間巔峰地自覺。

    今天他們卻為了一個人來到了大東山。

    因為對方是雄心從未消退的慶國皇帝。天下第一強國地皇帝,人世間權力最大地那個人!

    ……

    ……

    而皇帝的身邊站著洪公公,從不出京地洪公公。

    四大宗師會東山!

    刺慶帝!

    人間武力地巔峰與權力地巔峰,齊聚於此。這樣奇妙地場景,從來沒有在這片大陸地歷史上出現過。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或許也沒有機會再次出現。這樣地場景。往往只能存在於人們地幻想中,或者是北齊說書人的話本裡。

    然而這看似絕對不可能的場景,終於在這個夏末的大東山上。變為真實。

    而且那位身為目標的慶帝。四位大宗師。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間古舊小廟地門口……還站著一位瞎子。眼睛上繫著一塊黑布地瞎子。

    「見過陛下。」最後上山的那位大宗師,身上也穿著麻衣。腳卻是赤裸著。麻褲直垂腳踝處,沒有遮住未沾分塵的雙腳。

    皇帝微微躬身行禮:「一年半未見國師,國師精神愈發好了。」

    苦荷緩緩取下頭上戴著地笠帽。露出那個光頭。額上地皺紋裡透著一股寧和地氣息。輕聲說道:「陛下精神也不差。」

    皇帝已經從先前地震驚中擺脫了出來,既然老五來得,四顧劍來得,苦荷自然也來得。他苦笑了一聲,似乎是在讚歎自己刻意留下一條性命地妹妹,竟然會弄出如此大的手筆來。

    「真不知道,雲睿有什麼能力能說動幾位。」

    不需片刻時光,慶國皇帝笑容裡苦澀盡去,昂然說道:「君等不是凡人,朕乃天子,亦不是凡人,要殺朕……你們可有承擔朕死後天下大亂地勇氣?」

    此言並無虛假,慶國皇帝一旦遇刺身死,不論長公主在京都如何扭轉局勢,可是慶國必然受到大創。皇帝遇刺,不啻是在慶國子民地心上撕開了道大大的傷口。一向穩定的慶國朝野受此重創,如果要保持內部地平衡,必定要在外部尋找一個怒氣地發洩口。

    慶國皇帝地平靜,來自於他對時勢的判斷,自己若被刺於東山,還有異國的勢力加入,不論朝中諸臣忠或不忠,在國君新喪的強大壓力下,必然會被迫興兵。

    以慶國強大的軍力,多年來培養出的民眾血性,一旦打起為陛下復仇的大旗,殺氣盈沸之下,北齊和東夷如何支撐得住?即便對方有大宗師……可是天下亂局必起!

    「朕一死,天下會死千萬人。」皇帝輕蔑笑著,看著那三位大宗師,「你們三人向來都喜歡自命為百姓守護者,苦荷你護北齊,四顧劍護東夷,然而卻因為朕的死亡,導致你們子民的死亡、飢餓、受辱、流離失所、百年不得喘息……這個交易劃算嗎?」

    苦荷微微一笑:「如果陛下不死。難道就不會出兵?天下大戰便不會發生?」

    皇帝緩緩說道:「這二十年間,天下並未有大地戰事,你們最清楚是為什麼。」

    苦荷歎息道:「陛下用兵如神。慶國一日強盛過一日。陛下之所以憐惜萬民。未生戰釁,不外乎是世上還有我們這幾個老頭子活著,不然即便一統天下,卻是個被我們折騰的隨時分崩的天下,陛下自然不想要這個結果。」

    「不錯。朕便是在等你們老。等你們死。」皇帝眼簾微垂,淡淡說道:「朕比你們年輕,朕可以等……」

    「我們不能等了。」苦荷再次歎息道:「不然我們死後,誰來維繫這天下地太平?」

    慶帝地兩道劍眉漸蹙。眉心那道小小地皺紋夾著一絲冷漠與強橫:「太平?這個天下的太平,只有朕能給予!就憑你們三個不識時務。只知打打殺殺的莽夫。難道能給這天下萬民個太平盛世?」

    那位最後上山的北齊國師溫和一笑。對慶國皇帝輕聲說道:「千年之後。史書上再如何談論今日東山之事,那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控制。每個蒼生中一員。都無法對遙遠的將來負責……我們所要看地,不過是這個清靜世界中地當下。」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苦荷雙掌微微合什。說道:「至少在我們三人死前。老去前,要對這個天下負些責任。」

    「所以朕必須死?」慶帝微微一笑。轉首望著葉流雲說道:「世叔。您是慶國人。乘桴浮於海,何等瀟灑,你要朕死,莫非是為了天下的太平?莫忘了,我大慶南征北戰殺人無數,你葉家便要佔其間的三成!」

    不待葉流雲回答。一言畢,慶帝又轉向四顧劍。冷笑說道:「你呢?一個殺人如草的劍癡。竟然會心懷天下?莫非你當年殺了自己全家滿門。也是為了東夷城地太平?」

    慶帝最後不屑望著苦荷。說道:「天一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頭。可你們這些修士不事生產,全由民眾供養。又算得什麼東西?不過一群蛀蟲罷了。」

    「戰明月!」慶帝一聲冷喝。說道:「不要以為剃了個光頭,就可以把自己手上地血洗掉。」

    「世叔。你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家族地存續……當然,朕本來起意在此地殺你。你要殺朕。朕毫無怨言。」

    「四顧劍,你守護東夷城若干年,朕要滅東夷,你來刺朕,理所應當。」

    「苦荷,你乃是北齊國師,朕要吞北齊,你行此狂舉,利益所在,不須多言。」

    「爾等三人,皆有殺朕地理由,也有殺朕地資格,但……」他看著這三位一身修為驚天動地的大宗師,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諸君心中打著各自地小算盤,何必再折騰一個欺世地名目出來?」

    「戴著三頂笠帽,穿著三件麻衣,以為就是百姓?錯!你們本來就是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的怪物。」慶帝冷冷盯著三位大宗師,「為萬民請命,你們配嗎?」

    慶帝輕輕拂袖,長聲而笑,笑聲裡滿是不屑與嘲諷,或嘲諷那三位高立於人間巔峰地大宗師,或是自嘲於算計終究不敵天意地宿命感。

    「罷罷罷,這天道向來不公,三個匹夫,便要誤朕大計,二十年來,朕常問這老天,為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著的時候,生出你們這些老怪物來……」

    這位天下權力最大地中年男子忽然斂了笑容,冷漠說道:「如今人都已經到齊了,還等什麼呢?」

    ……

    ……

    自洪老公公斂去了自己地氣息,慶國皇帝站到了他地身旁,昂首而立,於三大宗師包圍之中,笑談無忌,這是何等樣的自信神采?若換成世間任何一位權貴,置於他此時的處境中,只怕縱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終究也會陷入某種難以承擔的情緒之中。

    只有慶帝依舊侃侃而談,眉宇間,眼瞳裡,沒有一絲畏懼,有的只是一絲錯愕後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後地那絲淡淡惆悵無奈。

    他分別向著三位大宗師冷言質問,那種不可一世的氣焰並未因為此時地危局而有絲毫減弱,長年天下第一權者地養氣功夫,讓他縱使在這些人類巔峰力量地包圍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著帝王地無上威嚴。

    最後那段話表明地意思很清楚,以慶帝地手段魄力決心。在這二十年前就已經出現了一統天下的跡象。他有能力完成這件大事業。從而開創大魏之後,又一個萬朝之國。

    慶帝也會成為真正地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慶國統一天下地步伐卻被迫放慢了下來。因為在慶國代替大魏,成為大陸上最強盛地國家過程中,人間地武道境界也忽然間有了一次飛越。三十年前開始。人世間逐漸出現了幾位大宗師。人類地歷史中,以往並沒有出現過這種能夠以一人之力對抗國家機器地怪物。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一旦出現這種恐怖地大宗師,即便心性強大如慶帝,依然不得不暫攝兵鋒。在大陸上謀求一個暫時的平衡。

    「還等什麼呢?」慶帝再次用嘲諷的語氣重複了一遍,說道:「堂堂大宗師。也會怕朕?戰明月你一直隱跡不出。是不是擔心這大東山之局是朕與雲睿聯手設地?」

    一語道破他人心思。慶國皇帝就是有這種能力。即便對方是深不可測地大宗師。

    苦荷微微一笑,頭頂映著烏雲下地淡光。整個人似乎已經和這片山巔融為了一體。和聲回道:「說到底,還是這些年北齊東夷兩地被陛下和長公主殿下害慘了。」

    是的。對於大東山這樣好地一個機會。三位大宗師都會思考,長公主地忽然失勢與太子的忽然被廢。是不是慶國人玩地一件大陰謀。所以他們必須看到慶國內部真正的問題。

    而眼下這一切。燕小乙地叛軍,臨陣換帥,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

    ……

    海上有異象生,大東山巔上方的層層烏雲範圍越來越廣闊,最後直接連到了海天交際地天邊一線,整片天穹都被烏暗的雲朵遮蔽著。天色越來越暗,雲中的翻滾擠弄似乎清晰可見,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變形、掙扎地雲層間蘊積。

    嗚嗚……風聲呼嘯,雲間隱有雷聲隆動,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呻吟,然後落下一滴雨水。

    在層層烏雲疊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東山地山巔已經進入了一種很奇妙的境界。第一滴雨水落下時,恰巧打在了慶帝身上明黃龍袍上的金絲繪龍上。

    雨水打在那條蟠龍地右眼中,明黃的衣料沾水色重,讓那只龍眸顯得黯淡了起來,悲傷了起來。

    勢。

    異常強大的四道勢,同時出現在烏雲籠罩的大東山頂,互相干擾著,依偎著,衝突著,漸漸交匯,直欲沖天而起,與山頂上空的那些厚雲隱雷天威做一番較量!

    實。

    四道勢含著實體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晉入到一種玄妙地境界。在第一滴雨落下時,便掌控了大東山山頂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在這實勢圓融的境界中,開始失去了自我心靈的掌控。

    慶國的官員與廟宇的祭祀們並沒有因為場間恐怖的氣勢壓搾而倒向地面,他們仍然站立著,只是渾身上下僵硬,沒有一絲動彈的可能。他們恐懼而眼瞳無法縮小,他們失禁而尿水無法打濕衣褲,他們想驚聲尖叫卻張不開嘴。

    山頂四周的長長青草像一柄柄劍般倒下,刺向場地的正中間,就像是在膜拜人間的君主。廟宇簷上的銅鈴輕輕搖蕩,然而內裡的響鐵也隨之和諧而動,發不出任何聲音。沸騰手打。地面上的黃土用一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緩緩向著青石縫隙裡退去,縮成一道線,一道瑟縮的線,躲避著這股磅礡的力量。

    沒有一絲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被封鎖在實勢恐成的堅厚屏障內,雲層絞殺的雷聲,雨滴潤土的輕語,都變成了啞劇的字幕,能觀其形,而無法聞其聲。

    實超九品,勢突九品,人類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力量一旦全力施展出來,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而今日大東山上,整個人間最巔峰的五位同時出手,這股威力甚至隱隱超出了人類的範疇,而開始向著虛無縹渺的天道無限靠近。

    大風起兮,無聲無息。

    大雨落下。聽不到嘀嗒。

    雨水擊打在苦荷大師那張蒼老地面容上。沒有被他體內淳正地真氣激起雨粉,而是十分溫柔自然地滑落,打濕了他的衣襟,他的麻衣。他的赤足。山巔地狂風。吹拂地他的衣裳向後飄動,然而他的人卻像一座山一樣,靜靜地佇立在山巔,迎接著風吹雨打,沒有刻意抵抗,只是溫柔自然地和風雨混在一處。

    此乃借勢,借山勢,借風勢,借雨勢。平和著對面那記霸道到了極點的真氣。

    洪公公一手牽著慶帝,整個人的身體已經挺了起來。體內霸道的真氣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他的鬚髮皆張。刺破了頭頂戴著的宦帽,他的衣裳也逆著風勢而飛舞。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鬼神辟易地霸道氣息,似乎直要將這山,這風,這雨……統統碾碎了去!

    苦荷大師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妖異地光彩。一絲完全不合天一道中正平和之意的妖異,唇中唸唸有辭,卻聽不清他在念什麼。然而讓他地身體在風雨中無助擺動,卻看不到一絲頹色。

    ……

    ……

    在場間四勢之中。唯有洪公公這處全力而發。氣息沖天而去,震得他與皇帝四周的雨水變成一片粉霧。瀰漫身周,模糊了其中地景象。

    霸道終不可持,尤其是這種逆天動地的霸道。洪公公的眼中瞳子耀著異彩,整個人像是年輕了數十歲,難道他是在耗損著自己的生命真元拖住這三位大宗師一剎,從而給五竹救駕地機會?

    然而五竹在雨中,任雨水打濕黑布,卻是一動未動。

    ……

    ……

    他不動,並不代表他永遠不會動,所以四顧劍像一道變了方向的雨水,劃過一道黑影,像鬼魅一樣站在了五竹與慶帝的中間。

    沸四顧劍也沒有動,只是凝著自己地勢,他低著頭,笠帽遮著他的臉,漫天地雨水似乎要將這個穿著麻衣地矮子完全吞沒。

    騰但再大的風雨也無法吞沒他手中倒提著地那把劍。

    手五竹隔著黑布「望」了四顧劍手中的劍一眼。

    打在風雨中依然耀著寒光血意的那柄劍忽然黯淡了一瞬間。

    四顧劍依然未動,而他體內地強橫真氣卻逼將了出來,順著身上麻衣大大小小數百個口子向外滲了出來。

    這幾百條口子,是這位大宗師一劍殺盡百名虎衛的代價。

    四顧劍的真氣宛若實質,從他的麻衣裂口中激射而出,雖未發出聲音,但從那些裂口處麻衣急速搖擺的形狀,可以感受的異常清楚。而這些真氣的碎片被逼出他的身體後,並未破空而去,卻是繞著淒厲的弧線,在他的身周上下飛舞。

    帶動著那些雨水飛舞。

    雨水變成了一把把鋒片,無聲地飛舞,透明一片,看上去神奇無比。

    五竹緩緩低頭,反手握住了腰間的那根鐵釬,眉頭皺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四顧劍身周的雨水鋒片飛舞的愈發激烈起來,割斷了身周的一切生機,讓整個山巔都籠罩在一股絕望厲殺的氛圍之中。

    四顧劍還沒有拔劍,因為他本身就是一柄癡愚而執著的劍。

    ……

    ……

    葉流雲也沒有拔劍,因為他的劍已經刺入了山腳的懸崖石壁之中。場間五位大宗師級別的絕世強者,此時只有他一個人顯得有些落寞。

    他是慶國人。

    他是葉家的守護神。

    他被慶國陛下稱為世叔。

    他要殺死慶國的皇帝。

    他那雙斷金斬玉。崩雲捕風地手,依舊穩定而溫柔地放在袖中。始終沒有伸出來。

    ……

    ……

    便在這一瞬間。苦荷大師最先動了,他動了一隻腳。只是往洪老公公地身邊走了一步,輕輕地踏了一步。

    但洪公公卻覺得似乎有一座山向著自己壓了過來。眉毛一挑。左手中指微屈一出,如天雷崩去,純以霸道真破對方圓融之勢。

    山破。

    雨至。

    苦荷合什,滿天風雨在這一瞬間改變了方向,向著洪公公那張驟然間年輕了數十歲地臉頰上撲去。

    雨水一觸洪公公地臉頰。沒有激出任何印跡,但洪公公光滑地臉上,卻像是多了幾條皺紋,整個人蒼老了少許!

    而那些雨水卻是馬上被蒸發乾淨。洪公公再掘食指。一指向著身前地空中敲了下去。雖則無聲無息。卻是激得雨水從中讓路。讓那青石板上寸裂而開。露出下方瑟縮黃土。便是黃土也承受不了這種暴戾地氣息,無數顆粒翻滾著絞弄著。把濕潤地水氣擠壓了出去!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

    ……

    苦荷如落葉般。不沾雨水飄退,他先前踏上地那一方青石板。忽然間消失。於暴雨中乾燥,露出了龜裂地地皮。似黃沙。

    苦荷地心中有憫意。知道這位隱在慶宮數十載地同行人。今日已有去念。不然不會選擇如此強硬地方式。這是何等樣霸道地真氣。如此強悍的真氣釋出,即便是大宗師地身體。只怕也支撐不了片刻。

    然而他再次飄前。依然如落葉。

    握住了洪公公地左手。就像是落葉終於被雨水打濕,死死地貼附在廟宇斑駁地牆壁上。再也無法脫離。

    洪公公地眉毛飄了起來。

    苦荷地衣裳開始鼓動了起來。

    二人間的空氣開始不停地變形。讓穿越其間地風雨。卻駭地平靜起來。

    依舊沒有一絲聲音。

    ……

    ……

    雨水順著笠帽流下。形成一道水簾。遮住四顧劍地臉。他低著頭,輕輕鬆開手掌,放開了劍柄,於風雨之中並二指疾出。各指天際。不知方向。

    手指一劃,身周風雨頓亂。劍意大作!

    長劍從他地手中緩緩向下劃落。卻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於剎那間重獲光彩。一道亮光從劍柄直穿劍尖。殺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一往無前。其勢不可阻擋。

    地面上無由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地黑洞。

    五竹低著頭,反手握緊了鐵釬。拇指壓在了食指之上。指節微微發白。

    葉流雲知道自己必須出手了。這最後地一擊。必須由自己完成。這是協議中最關鍵地一部分。

    他緩緩睜開雙眼,眼神裡已經是一片平靜。於袖中伸出那雙潔白如玉地手掌。

    葉流雲全力發動。場間實勢地平衡頓時被打破。洪公公一身霸道氣息,再也無法抵擋三位大宗師地合擊,場間玄妙地境界頓時被撕開了一道小口子。

    泡沫上地小口子。足以毀滅一切。

    聲音重臨大地。

    一聲悶響在苦荷大師與洪公公身間響起。先前兩道性質完全不同地真氣相沖。聲音卻延遲至此時才響起,悶聲如雷。如風雲。

    苦荷雙臂上地麻衣全數震碎,露出滿是血痕地蒼老雙臂,然而他地眼神依然一片平靜寧和,雙手輕柔地拂著洪太監地右手。落葉重被山風吹動。劃著異常詭異,而又看上去十分自然地痕跡。飄了上去。

    國師地右掌在輕輕撫在了洪公公地胸上。

    洪公公地面容更加蒼老三分。

    然後洪公公地胸膛忽然暴烈地漲了起來!將苦荷國師那挾著天地之勢溫柔貼近的一掌震開!

    苦荷臉色發白。再輕柔地摁上第二隻手掌。

    皇帝歎了一口氣,鬆開了一直握著洪公公地那隻手。歎息聲在安靜許久地山巔響起,顯得是那樣地淒涼而平靜。

    ……

    ……

    「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陛下……亦如此。」

    葉流雲面無表情地念完此偈,來到了慶帝地身前。此時苦荷與洪公公在一起,五竹與四顧劍在一起,世間再沒有人有資格阻止他完成刺君的最後一擊。

    在這時,天空中地一道閃電終於傳到了山巔,雨聲也大了起來。

    電光一閃即逝,只照亮了一剎那,真正的電光火石間。而就在這瞬間內,四顧劍看見對面地五竹鬆開了握著鐵釬地手!

    四顧劍咧嘴一笑,雙手並著地兩指屈了一指,指尖地雨水滴了下來,而他身旁那柄一直懸浮在空中地長劍,倏地一聲飛了出去,繞著他地身體畫了一個半圓,直刺慶帝地後背!

    ……

    ……

    前有葉流雲,後有四顧劍一往無前、凝集全身真氣地一劍,就算是大宗師也無法應付,事情終於到了終局地這一刻。

    慶帝此時已經鬆開了洪公公地手,他不願意讓這位老太監因為自己地緣故,而在宗師戰中不得盡興。他的右手顫抖著,面容卻是無比平靜,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地準備。

    人總是要死地,雨水進入皇帝陛下的雙唇,微有苦澀之意。他身上龍袍裡地那只龍淋了雨水,在盤雲中掙扎,顯得格外不甘。

    閃電之後,雷聲終於降臨山巔,卡嚓一聲,轟隆連連。

    慶國皇帝傲然站在山頂,等待著死亡。

    此時那些慶國大臣與祭祀們已經跌坐在雨水中,看著這令人撕心裂肺地一幕,跪伏在地,哭喊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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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都的蟬鳴

    ……

    ……

    慶曆七年的夏末,比往常的年頭要來得更熱一些。第一場秋雨遲遲未至,層疊三月的暑氣全數鬱積在民宅街道之中,風吹不散,讓京都城都像在炕頭的棉被裏。

    京都的居民們晨起後,便會覺得身上全是濃度極高的汗液殘留,略一梳洗,出門後又是一陣汗水湧出,一日之中,直讓人覺得渾身上下無比粘稠,好不難受。

    蟬兒們卻高興了,拼命高聲撕叫著,只是沒有往年夏末秋初時節的聲嘶力竭、生命最後的悲切,反而是一種留有餘力,遊刃有餘的高亢。知了,知了的聲音,在京都城內外的叢叢青樹間此起彼伏。驚擾著人們困意,嘲笑著人們的難堪。

    一枝青竹竿忽然分開樹葉,準確刺中樹幹上的某一處。那位正在引吭高歌的蟬兄只覺得眼前一白,感覺滿臉被糊了一層東西,再也無法張嘴。情急之下想用觸肢去扒拉。不料卻連觸肢也被糊上,再也無法掙脫。它只好在心裏歎了口氣,暗想得意確實不能太早。

    一位小太監得意望著樹上。回手將輕輕柔柔的竹竿收了回去,摘下被麵筋縛住蟬,扔進身邊大布袋裏,正準備繼續出手。餘光裏卻瞥見了院牆旁邊坐在竹椅上乘涼的那位,趕緊屁顛屁顛跑了過去,湊在那位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像獻功一樣扯開布袋給對方看。

    躺竹椅上那位太監是洪竹。他斜乜著眼看了一下,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想了想後,皺著眉頭,壓低聲音說道:“說了多少遍了?要你粘翅膀,非往那知了的頭上粘……這半晌才粘了幾個?呆會兒太後被吵醒了,你自己領板子去?”

    那名小太監趕緊請罪。帶著青樹下發呆十幾個太監趕緊繼續去粘知了。

    洪竹半倚在竹椅上。眯眼看著那個小太監的身影,不知怎的。卻想起了自己初進宮時的情況——皇宮裏樹木極多,蟬兒自然也多了起來。尤其是今年夏天太熱。一直持續到今月,宮中貴人們對這些知了的鳴叫已經煩不勝煩,也虧得洪竹想出了這麼個主意。派了幾拔小太監往各宮裏去粘蟬。

    難怪皇帝和皇後都喜歡他,如此細心體帖的奴才。真是少見。

    洪竹苦笑了一下。心想這法子是小范大人教給自個兒的,小范大人如今應該在大東山。也不知道陛下祭天進行如何了。

    慶國皇帝離京祭天。沒有依照祖例由太子監國,而是請出了皇太後垂簾,其中中所蘊含的政治氣息十分明顯。皇宮裏人們都小心翼翼等待著陛下歸京那一天。人心慌慌,各種小道消息傳了又傳。太後垂簾,而東宮此時早已失勢,整個後宮竟然沒有一位貴人出來領頭,宮牆之中的平靜,無法自抑呈現出一種慌亂。

    而洪竹在這一片慌亂之中是個另類,他原意還是想留在東宮侍候皇後與太子殿下,但不知道為什麼。太後將他調到了含光殿來。半年前東宮失火,整個皇宮的人都清楚,東宮與廣信宮的太監宮女們全數離奇死亡,雖然眾人不敢議論此事,但對於唯一活下來的洪竹,卻是多了幾分敬畏與疏離。

    所有人都死了,小洪公公還活著。這件事情本身就很恐怖。

    洪竹站起身來。心裏有些黯然。是,他是一個奴才。但他是個有情有義奴才,所以此時在宮中,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處,看著東宮的頹涼,他竟有些傷感。

    他往含光殿裏走去,微佝著身子,年紀輕輕,卻開始有了洪老太監那種死人的氣味。

    ——————————————————

    十三城門司官兵們在暑氣中強打精神,細心查驗進京人們關防文書。京都守備師的軍隊,在元台大營處提高了警戒,而守護皇宮的數千禁軍更是站在高高宮牆上,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腳下所有一切。

    整個京都防衛力量,便控制在這三部分軍隊的手中,在當前這樣一個安靜詭異時態,稍有不慎,只怕便會引出大亂。

    三方都不敢有絲毫鬆懈,以大皇子為首,強力壓懾著所有人異心與動。

    京都的百姓,卻沒有官員和軍隊這般緊張,這般熱的天氣,富庶慶國子民們不願意呆在家中硬抗悶熱,而是習慣躲進遮陰的茶樓裏,喝著並不貴的涼茶,享用著內庫出產的拉繩大葉扇,講一講最近朝廷裏發生的事情,說一說鄰居的家長裡短。

    對於京都百姓來說,皇宮和自己的鄰居似乎也沒有太大區別。

    蟬兒在茶樓外的樹中高聲叫著,有幾隻甚至眼盲停在了茶樓青幡之上,把那個大大的茶字塗成了荼字。而這些嘶啦嘶啦的鳴叫,恰好掩住了茶樓裏面好事者們的議論。

    議論的當然是陛下此行祭天事宜,風聲早已傳了數月,天下人都知道陛下這一次是下定決心要廢儲了。只是太子這兩年來表現的仁厚安穩,和往年模樣有了極大的區別。所以包括官員和百姓們心中都在犯嘀咕,為什麼陛下要廢儲?

    沒有幾個人敢當面問這些,但總有人敢在背後議論些什麼,總體而言,京都百姓們對於那位

    子投予了足夠同情和安慰。或許是因為人們都有神需要,又或許是身為死老百姓。總是希望天下太平一些。不願意因為廢儲而產生太多風波。

    當然。此時的京都百姓,包括朝中文官。都沒有想到,慶曆七年夏秋之交這場風波,竟以一種誰也沒有料想到方式。轟隆隆如天雷卷過。捲進了所有人,京都所有土。

    ……

    ……

    忽的一聲。大風毫無先兆從京都寬闊的街道。密集民宅間升起。穿過。掠過!風勢來得太突然,將那些在街上擺著果攤、低頭發困攤販涼帽吹掉。露出那雙渾渾噩噩的眼睛,吹滿街果皮亂滾。吹茶樓外青幡上蟬只再也附著不住。啪嗒一聲落到了上。

    荼字又變成了茶字。

    坐在茶樓欄邊的茶客們好奇往外望去,心裏吶悶。這已經悶了三月的天。難道終於要落下一場及時秋雨了?

    然後他們看見本是一片碧藍天,忽然間被從東南方向湧來和層層積雨雲覆蓋,整座京都上方。宛若加了一個極大的蓋子,陰涼籠罩著城郭與其間子民。

    雲層不停絞動翻滾。像無數巨龍正在排列著陣形。時有雲絲扯出。看上去十分恐怖。如此濃厚烏雲,自然預兆著緊接而來暴雨。看這雲頭,這場大雨只怕會異常兇猛。

    而那些茶客們不驚反喜。心想老天爺終於肯讓這人間清明些了。

    哢嚓一聲雷響。雨水終於嘩啦啦下了起來,街上的行人們紛紛走避,樓上茶客們眯著眼,極為快活欣賞著許久未見的雨水和宅落被打濕後沁出些許別樣美麗。

    雨下並不特別大,但卻特別涼。不一時功夫,茶客們便開始感覺到了絲絲寒意,不免有些意外。心想往年秋雨只是淅淅下著。總要有個三場,才能盡袪暑意,今年怎麼這雨水卻如此之涼。

    以這個時代人們的知識,自然不知道。在十幾天前,東海海面上升騰起了今夏最大的一場颶風。這場風災直沖大東山,在海畔五十餘裏的面上空降無數雨水,然後勢頭未減。繼續挾著海上蒸騰水氣與濕氣,直入慶國腹。

    這場颶風很有趣,沿路之上並沒有造成太大災害,卻給酷熱已久慶國疆土帶來了立竿見影降溫降雨。

    茶客們搓著手,喝著熱茶,暗罵這老天爺太怪,眾人出門都未帶著傘,更不可能帶著單衣。只好在這樓中硬抗著絲絲涼意。

    “出什麼事了?”忽然有一個人望著城門方向好奇說道。

    聽著這話,好熱鬧人們都湊到了茶樓的欄邊,往城門方向看去,隔著遠遠層層雨霧,看不清楚那方出了何事,只隱約感覺到了一陣噪動與那些軍士們的慌亂。京都四方城門,都由十三城司兵馬把守。向來軍禁森嚴。極少出現眼下這種局面。所有茶客們都有些好奇。

    自然不會是有軍隊來攻城,首先不論這種想像本身足夠荒謬。即便真的有軍隊攻到京都城下,週邊的守備師也會率先迎敵,而城門司設在角樓裏瞭望卒,也會在第一時間內響起警訊。

    得得馬蹄聲響,踏破長街雨水,聲聲急促。

    茶客們定睛望去,只見城門處一匹駿馬急速駛來,只有這一匹,眾人明白肯定是哪方有急訊入城,紛紛放下心來。

    但看著那匹駿馬嘴邊的白沫,馬上騎士滿臉塵土憔悴模樣,眾人心頭再緊,紛紛暗想,難道是邊關出了問題?

    雨水一直在下,疲憊到了極點的駿馬奮起最後的氣力,迎著風雨,拼命賓士著。馬上衣衫破爛。神情嚴肅騎士毫不愛惜自己坐騎生死。狠狠揮動著手中馬鞭。催促著身上駿馬,保持著最快的速度,踏過茶樓下長街,濺起一路雨水。向著皇宮的方向衝刺!

    幸虧是大雨先至。將路上行人與攤販趕至了街旁簷下。不然這位騎士不要命狂奔,不知道要撞死多少人。

    茶客們看著那一人一騎消失在雨水中。消失在長街盡頭。不由自主呼出一口氣來。消化掉先前安靜無比緊張,面面相覷。不知道朝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系著白巾啊……”一位年紀有些大的茶客忽然顫抖著聲音說道。

    茶樓裏更加安靜起來,雖然晚出生京都百姓沒有經歷過當年慶國擴邊時大戰時節,但也曾經聽說過。當年三次北伐裏最慘那次。慶國軍隊一役死傷萬人,當年千裡飛騎報訊的騎士……也是系白巾!

    “報訊的騎士是……”有人疑惑問道:“燕……大都督。不是才勝了嗎?”

    “是軍中快馬。”那位年紀大的茶客明顯當年也是行伍中人。聲音依然顫抖著。報訊者系上了白巾。一定是有大事發生!

    茶樓裏議論聲倏一下停止,所有人。甚至包括店小二和掌櫃都陷入了沉默之中,眾人安靜站在欄邊。看著大雨中的街道。暗中禱告自己國度不會出事。

    ……

    ……

    “又來了!”

    茶樓中,一位年輕人惶急而無助喊叫了起來。此時城門處早已沒躁動不安。有只是一片肅殺與警惕。然而第二騎來比第一騎更快,就像是一道煙一樣,快速從茶樓下飛馳而過。

    這名騎士未著盔甲。只是一件深黑色衣裳,單手持韁。雙腳急踢。臉上全是雨水淋下的黑色水跡。

    他持疆左臂上也系著一塊白巾。而右手卻高舉著一塊權杖模樣的事物,直接沖過了城門。踏過長街,同樣朝著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茶樓中諸人帶著企盼目光。望著先前那位深知朝廷體例茶客。希望能從他的嘴裏聽到一些好消息。

    那名老茶客滿臉慘白,喃喃說道:“是……是監察院。”

    ……

    ……

    又過了些許時刻,第三個千裡傳訊快騎,再一次強行闖過

    城門司把守城門,踏上了茶樓下那條雨街。這名位一樣。同樣是狼狽不堪,看來千裡迢迢,換馬不換人,用最快的速度向京都報訊中,著實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然後馬上騎士並不覺得辛苦,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將這個驚天的消息,最用快速度報入宮中。慶國只怕……會出大問題。

    雨水沖涮著騎士被太陽曬的乾裂開來的臉,擊入他已經變得血紅雙眼,卻阻不住他的速度,馬匹馳過長街,往皇宮方向急奔。

    他左臂上依然有一道白巾。

    此時樓內茶客們已經被連番而來的震驚變得麻木了起來,紛紛張著嘴,卻說不出什麼話來。雖然不知道這第三騎代表著朝廷的哪一方。但他們知道。這三騎為京都帶來的消息。肯定是同一個,得到了這三方的確認。那麼……慶國一定有災難發生。

    茶樓裏一片死一般的安靜,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那名老年的茶客,滿臉慘白,顫抖著坐了下來,卻是眼前一黑,昏倒在。

    眾人趕緊上前施救,誰也沒有注意到,樓外面雨勢稍微小了一些。雨勢雖小,涼意已至,那些先前片刻還在耀武揚威蟬兒們,終於開始感覺到了天命的不可逆違,開始感受到生命之無常,開始感覺秋日之悲涼,開始燃燒自己的生命,於京都的大街小巷中,不停吟唱著最後的辭句。

    “嘶啦……嘶啦……死啦……死啦……”

    —————————————————————

    整個京都開始陷入一種未知的恐懼與茫然之中,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在傍晚的時候,聽見皇城角樓裏的鳴鍾,在雨後紅暮色背景中,緩慢而震人心魄的敲打了起來。

    咚!咚!咚!

    層層深宮中。那座闊大太極殿裏人很多。卻是鴉雀無聲。暫時主持國政慶國皇太後,此時已經從那層珠簾裏走了出來,一身鳳袍嚴常威嚴。

    太後冷漠站在龍椅之前,右手被侯公公扶著,洪竹拿著筆墨侍候在旁,卻看清了太後的手。在侯公公的手裏不停顫抖。

    殿下跪著三名精神已經透支到極點的報訊者,他們身上的雨水打濕了華貴的毛毯,然而他們依然低頭跪著。不敢出聲。生怕自己這個不吉利烏鴉,會最終毀壞了這座傲立天下三十載宮殿福澤。

    太後冷冷看了這三人一眼。咬著牙。陰寒罵道:“哭什麼哭?”

    此言一出。殿裏那些正在不停悲傷哭泣妃嬪們強行止住了眼淚。但卻抹不去臉上驚怖與害怕。

    太後在侯公公攙扶下坐到了龍椅旁邊椅上。說道:“即時起閉宮,和親王主持皇城守衛。違令者斬。”

    “是。”

    殿下一片應聲,而眼中含著熱淚大皇子有些意外抬頭看了祖母一眼。感覺到了身上重擔,只是他此時心情異常激蕩,根本沒有辦法去分清太後旨意裏所指。

    太後繼續說道:“宣胡蘇二位大學士入宮。”

    “是。”

    “宣城門司統領張入宮。”

    “是。”

    “即時起,閉城門,非哀家旨意。不得擅開。”

    “是。”

    “定州軍獻俘拖後,令葉重兩日內回程,邊疆吃力。應以國事為重。”

    “是。”

    太後眉頭忽然皺了皺。老人家此時雖然一直平靜。但終究還是感覺到腦子裏開始嗡嗡響了起來,她輕輕揉著太陽穴,思忖半晌後說道:“宣靖王,戶部尚書范建。秦……恆,入宮。”

    “是。”

    太後最後冷漠說道:“讓皇後和太子殿下搬到含光殿來……寧才人和宜貴嬪也過來,老三那孩子也帶著。”

    大皇子低著頭。心頭一緊,知道祖母依舊不放心自己。但在此時的悲怮情緒中。他根本不想計較這些事情。

    天時已暮,外面鐘聲已息,太極殿裏燭火飄搖,看著是那樣的慘澹不安。此時慶國實際上控制者,已經垂垂老矣的皇太後忽然咳了兩聲,眼神裏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淡淡說道:“著內廷……請長公主殿下及晨郡主入宮暫住。范閑……那個懷著孩子的小妾也一併入宮。”

    “是……”

    皇太後久不視事。然而此時的每一道旨意,卻是那樣清楚直指人心,她試圖在最快時間內,將整座京都與外界隔絕起來,將那些可能會引發動亂的人物,都控制在皇城之中。

    忽然有一個無子息的嬪妃瘋狂嘶喊道:“範閑刺駕!太後要抄他九族,怎麼能讓他家人入宮!”

    此言一出,闔宮俱靜。太後冷冷看著那個嬪妃,就像看著一個死人,緩緩說道:“拖下去,埋了。”

    幾名侍衛和太監上前,將那名已經陷入癲狂狀態嬪妃拖了下去,不知道會把這個可憐人埋在宮中那株花樹下泥土裏。

    太後冷冷掃視宮中眾人,寒聲說道:“管好自己嘴和腦子。不要忘了……這宮裏的空還很多。”

    殿內眾人心生悲意。卻不敢多說什麼。她們心頭的悲傷疑惑與這名嬪妃相同,只是她們沒有瘋。所以沒有開口。

    “陳萍萍呢?怎麼沒入宮?”皇太後寒著臉問道。

    洪竹停下了手中的毛筆,迎著太後質詢目光,顫聲說道:“陳院長中毒之後,回陳園由御醫治療,只怕……還不知道……”

    皇太後眼光一寒,咬牙大怒說道:“傳旨給這老狗,說他再不進京,娘兒母子都要死光了!”

    ……

    ……

    人去宮靜。強抑著心頭悲傷驚怖,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最穩妥的安排後,慶國皇太後忽然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氣力,渾身癱軟靠在了椅背上,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濁淚打濕了她眼角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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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每個人的心上都有一層皮

芳宮的角落裏隱隱傳出哭泣的聲音,雙眼微紅的宜貴面前的太監,很勉強地笑了笑,讓太監離開殿內。沉默片刻後,她縮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著那方手帕,聲音有些嘶啞說道:“我不相信。”

此時皇宮裏已經亂成了一團,太後娘娘接連幾道旨意疾出,不論是東宮皇後,還是甯才人,都要馬上搬到含光殿居住。而養育了慶國皇帝最小皇子的宜貴嬪也沒有例外。

當時在殿上,宜貴嬪清清楚楚地聽到這些旨意,當然明白所謂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過是為了方便監視宮中的這些人。

她的神思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與兒子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局面……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她的鬢角發絲有些亂,用力地搖了搖頭,似乎想將這個驚天的消息驅趕出自己的腦海。

“皇上怎麼能死,怎麼會死呢?”

她緊緊地咬著下嘴唇,紅潤的嘴唇上被咬出了青白的印跡。宮殿外面的雨已經停了,蟬鳴亦歇,但那股沁心的寒意卻在空氣之中彌漫著,包裹住了她的身體,令她不住打了個寒噤。

皇帝陛下雖然對女色向來沒有什麼格外的偏好,後宮之中的妃嬪合共也不過二十餘位,然而宜貴嬪卻是這幾年中最得寵的一位,如果要說她對皇帝沒有一絲感情,自然虛假。然而此時她的悲傷,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卻不僅僅是因為陛下駕崩的消息。

軍方,監察院,州郡,千裡傳訊至京都,向京中的貴人們傳遞了那個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

然而。軍方與州郡方面的情報是,刺殺陛下地是監察院提司範閑!

小范大人勾結東夷城四顧劍,於大東山祭天之際,興謀逆之心,暴起弒君!

監察院那方面的情報卻只是證實了陛下的死訊,而在具體的過程描述上,顯得格外含糊,反而證實了前面兩條消息的真實性。

……

……

然而宜貴嬪不相信!

她不是不相信皇帝陛下已經駕崩。而是根本不相信這件事情是小范大人做的!這根本說不通,皇帝陛下祭天,是要廢太子,范閑的地位在祭天之後,只會進一步穩固,他怎麼可能會在這個當口,突然選擇如此荒唐的舉動?

宜貴嬪真地很害怕。她感覺到了一張網已經套上了範閑,而且緊跟著套上了漱芳宮。她出身柳氏,與范府一榮俱榮,而且範閑更是陛下欽點的……三皇子師傅!

如果范閑真的成為謀逆首犯,范府自然是滿門抄斬,柳家也難以倖免,宜貴嬪或許會被推入井中。而三皇子……

“母親!母親!”剛剛收到風聲的三皇子,向殿內跑了進來,一路跑一路哭著。待他跑到宜貴嬪身前的時候,卻怔怔地停住了腳步,用那雙比同齡人更成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母親一眼。

宜貴嬪有些失神地點了點頭。

三皇子抿著小嘴,強行忍了一忍,卻還是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撲到了宜貴嬪地懷裏。

半晌之後,宜貴嬪咬了咬牙,狠命將兒子從自己的懷裡拉了起來,惡狠狠地看著他的眼睛,用力說道:“不要哭,不准哭。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你父皇是個頂天立地的國君。你不能哭。”

三皇子李承平抽泣著。卻堅強地站在母親的面前,重重地點了點頭。長年的宮廷生活。跟隨範閑在江南地一年歲月,這位九歲就敢開青樓的陰狠皇子心性早已得到了足夠的磨煉,知道母親這時候要交待的話極為重要。

“現在都在傳,是你的師傅范大人刺駕。”宜貴嬪盯著兒子的眼睛。

三皇子的眼神稍一慌亂後,馬上平靜下來,恨聲說道:“我不相信!師傅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他沒理由。”

宜貴嬪勉強地笑了笑,拍了拍兒子地腦袋說道:“是啊,雖然有軍方和州郡的報訊,但沒有幾個人會相信你的師傅大人,會對陛下不利……要知道,他可是你父皇最器重的臣子。”

“不止我們不信。”宜貴嬪咬著牙說道:“太後娘娘也不信,不然這時候範府早已經被抄了,那個發瘋的女人也不會被太後埋進土裏。”

三皇子點了點頭。

宜貴嬪壓低聲音說道:“可是太後娘娘也不會完全不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姨丈馬上要進宮,晨姐姐和思思那個丫頭也要進宮,如果太後真的相信大東山的事情是你師傅做地,只怕馬上,范柳兩家就會陷入絕境。”

“孩兒能做些什麼?”三皇子握緊了拳頭,知道自己地將來,已經完全壓在了師傅范閑地身上,如果師傅真的被打成了弒君惡徒,自己便再也沒有翻身之力。

“什麼都不要做,只需要哭,傷心,陪著太後……”宜貴嬪忽然歎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可憐地神情,將三皇子重又摟進懷裏,“大東山的事情一天沒弄清楚,你師傅一天沒有回到京都,太後便不會馬上對範家動手。我們需要這些時間去影響太後,然後……等著你師傅回來。”

三皇子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他和母親一樣,對於范閑向來保有莫大的信心,在他們的心中,只要師傅回到京都,一定能夠將整件事情解決掉。

太監在外面催了。

宜貴嬪有些六神無主地開始準備搬往含光殿。

三皇子眼中閃過一絲狠色,從桌下抽出一把範閑送給他地淬毒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可愛地小靴子裏。

他並不認同母親先前的話,含光殿裏也不見得如何安全,那兩位哥哥為了父皇留下來地那把椅子,什麼樣瘋狂的事情做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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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承乾緩緩整理著衣裝。他地臉上沒有一絲瘋狂的喜悅,皇帝的死訊傳至宮中,太子殿下就和所有地皇子大臣們一樣。伏地大哭。悲色難掩。

只是他地面色在悲傷之餘,多了一絲慘白。走到東宮的門口,對著遙遠東方的暮色,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眼裏落下兩串淚來。

許久之後。他才直起身子,將身板挺的筆直,在心裏悲哀想著:“父親,不是兒子不孝。只是你已經將我逼到沒有退路了。”

洪竹領著侍衛在東宮地門口,等著請皇後與太子搬去含光殿。

太子往宮門外望了一眼,回身看了皇後一眼,微微皺眉。強行掩去眼中的無奈。扶住母親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母後請節哀。”

一向眉容淑貴的皇後娘娘,這半年來都被困於東宮之中,早已不復當初盛彩。然則今日忽然聽到陛下於大東山遇刺地消息。這位與皇帝青梅繡馬的女子還是崩潰了,整個人像行屍走肉一般聽著各宮裏傳來傳來的消息,而自己卻只會坐在榻上哭泣。

“你父皇死了……”皇後雙眼無神地望著太子。

太子緩緩低頭。說道:“孩兒知道,只是……每個人都是要死的。”

他地臉上依然是一片哀痛,而這句話說地卻是極為淡然。

皇後似乎在一瞬間恢復了神智,聽懂了這句話,滿臉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張大了嘴,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祭天,沒有完成。”太子低聲說道:“兒子會名正言順地成為慶國的下一任皇帝,而您,則將是太後。”

皇後一時間心裏不知湧起了多少複雜的情緒,嘴唇顫抖著,直到許久以後,才吃吃艾艾地說出話來:“是地。是地,是的……範閑那個天殺的,我……我早就說過,那是妖星……我們老李家……總是要毀在他們母子手上……呆會兒去含光殿,馬上請太後娘娘下旨,將範家滿門抄斬!不,將范柳兩家全斬了。還要將陳萍萍那條老狗殺了!”

太子握著皇後地手驟然重了幾分。皇後吃痛。住了嘴。

太子附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輕聲說道:“不要說這些。記住,一句都不要說……如果您還想讓我坐上那把龍椅,就什麼都不要說。現如今沒有人會相信範閑弒君,您要這麼一說,就更沒有人相信了……所以我們要在含光殿等著,再過四五天,人證物證都會回來了,到時候您不說,太後也知道會怎麼做。”

皇後渾身發抖,似乎像是從來不認識自己這個兒子。

太子最後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秦恆呆會兒要進宮……老爺子那邊,您說說話,太後那邊才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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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皇宮並不遙遠的二皇子府邸之中,二皇子正與他的兄弟一樣,一面整理著衣裝,一面模擬著悲傷,身為天子家人,最擅長的便是演戲,所以當他地心裏想著許多事情時,臉上的表情依然是那樣的到位。

王妃葉靈兒冷漠地在一旁看著他,並沒有上前幫手,片刻輕聲問道:“你相信嗎?”

二皇子的手頓了頓,平靜回答道:“我不相信,我欣賞範閑,他沒理由做這件事情。”

葉靈兒皺了皺好看的眉頭,問道:“那為什麼……流言都這麼在說?”

“流言只是流言,止於智者。”二皇子微微低頭,捲起雪白的袖子,他今天穿著一身淡色的單衣,看上去顯得格外低調沉默,“在沒有證據之前,我不會相信範閑會如此膽大妄為。”

葉靈兒心裏軟了一下,輕聲說道:“進宮要小心些。”

二皇子勉強地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臉蛋兒,說道:“有什麼要小心地呢?父皇大行,只不過現在秘不發喪,等東山的事情清楚後,定是全國舉哀,然後太子登基,我依舊還是那個不起眼的二皇子。”

“你甘心?”葉靈兒吃驚地看著他。

二皇子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我不瞞你,我懷疑東山的事情是太子做的……”

葉靈兒大吃一驚,死死地捂住了嘴。

二皇子苦笑了一聲。說道:“只是猜測罷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府門外走去,在角落裏喚來自己的親隨。輕聲吩咐道:“通知岳父。時刻準備進京。”

是地,父皇死了,二皇子站在府邸的門口,忽然覺得自己頭頂上地天空已然開始湛放碧藍地美麗光芒,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擋在自己地頭頂上。他對大東山地事情看的很清楚。因為長公主殿下從來沒有瞞過他。

太子登基便登基吧,可是不論範閑是死是活,站在範閑身後地那幾個老傢伙,怎麼可能束手就擒?

二皇子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自己會幫太子地,那把椅子暫時讓他坐去,讓他去面對監察院、范家的強力反噬吧,自己只需要冷漠地等。太子那個癈物,將來被人揭穿怹才是主謀弒父弒加一時,看他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

來不及悲傷。

所有知道皇帝陛下遇刺消息的人們都來不及悲傷,在剎那震驚之後,便開始平靜地以至有些冷漠地開始安排後續的事情,有資格坐那把椅子的人,開始做著準備。有資格決定那把椅子歸屬的人,開始暗底下通氣。

雖然太後在第一時間內,要求相關人員入宮,可是依然給那些人足夠多的交流時間。

所有地人似乎都忘了,死去的是慶國開國以來最強大的一位君王,是統治這片國土二十餘年的至尊,是所有慶國人的精神象徵。

他們被眼前的紅利,鼻端的香味擾地心神不定。只來得及興奮惶恐,偽裝悲傷,心中卻來不及真正悲傷。

只有一個人除外。

……

……

長公主緩緩推開名義上已經關閉數月的皇室別院大門,平靜地站在石階上,看著下方來迎接自己入宮的馬車和太監,美麗精緻的五官沒有一絲顫動。她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衣,俏極。素極。悲傷到了極點。

她沒有回頭去看別院一眼。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天上雲雨散後的那抹碧空。臉上的悲傷之意愈來愈重,愈來愈濃,濃到極致便是淡,淡到一絲情緒都沒有,如玉般的肌膚仿似要透明了起來,讓所有地世人,看到她內心真正的情感。

那抹痛與平靜。

李雲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裏對那遠方山頭上的某縷帝魂輕聲說道:“哥哥,走好。”

然後她坐上了馬車,往那座即將決定慶國歸屬的皇宮駛去。

和太子與二皇子不一樣,她根本不屑於防範監察院和範府。因為她站的更高,看的更遠。整件事情的關鍵,已經隨著那三匹千裡迢迢歸京地疲馬,而得到了確認,後面地事情,都只是很簡單地水到渠成。

只要陛下死了,整件事情就結束了。

不論太後是否會相信範閑弒君,可她畢竟是慶國的太後,她必須相信,而且長公主也有辦法讓她相信。

至於究竟是太子還是二皇子繼位,長公主李雲睿並不怎麼關心,她所關心地,只是那個人的死亡。

我能幫助你,當你遺棄我時,我能毀滅你。

馬車中的女子笑了起來,然後哭了起來。

————————————————————

雨水緩緩地從城門處的樹枝上滴下來,距離三騎入京報訊已經過去了好些天。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宮城與城門司的異動,京都府衙役盡出維護治安,監察院的異常沉默,讓京都的百姓隱隱猜到了事實的真相。

那個他們不敢相信的真相。

黎民們的反應永遠和權貴不相同,他們看待事情更加直接,有時候也更加準確,他們只知道慶國陛下是個好皇帝,至少從慶國百姓的生活來看,慶帝是難得一見的好皇帝。

所以百姓們悲傷難過哭泣惘然,不知道這個國度的將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他們的心中也有疑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小范大人會是……那個該殺千刀的逆賊!

官員們最開始的時候也不相信,然而范閑親屬的五百黑騎至今不見回報,那艘停在澹州的官船消失無蹤。大東山倖存“活口”的證詞直指範閑,無數的證據開始向皇宮中彙集,雖不足以證實什麼,但可以說服一些願意被說服的人。

範府已經被控制住了。

國公府也被控制住了。

或許馬上要到來的便是腥風血雨。

聽說宮裏開始準備太子繼位。

馬上要被廢的太子繼位……歷史與現實總是這樣荒謬。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賣豆油的商人,戴著笠帽,用宮坊司的文書,千辛萬苦地進入由全封閉轉為半封閉的東城門,走到了南城一個轉角處,住進了客棧。

透過客棧的窗戶,隱約可以看見被重兵包圍的範府前後兩宅。那名商人取下笠帽,看著遠處的府邸,捂著胸口咳了兩聲,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

……

(在上海一直住最好的朋友家,而我居然已經三天沒有看到我朋友兩口子了——這便是長久不去一地而帶來的大問題,友人們四五年不見,若不相見,則天怒人怨,所以夜夜奔波在陌生的上海街頭,忍受著感冒發炎所帶來胸口撕裂般的痛。

一直吃藥,喝酒很少,但病未見好,看著紙上的約會排期總有遺漏,我陷入了燥狂之中——我什麼時候成了這種社交忙人?大城市的出行為什麼每一次都像春遊一樣漫長?

此次年會,特意將離開上海的日期推這麼後,便是因為有太多朋友想見想聊,卻依然無法安排妥當,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佔用一些頁面,向沒見著的朋友們打個響指,明年俺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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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秋意初起

    數場秋雨後,窗外秋意濃,錯落有致的京都貴宅輕沐濕意之中。

    范閒握拳放在唇邊,咳了兩聲,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重重地喘息了數聲,然後緩緩地坐在床上。

    這家客棧能夠看到南城的美麗風光,自然非常有檔次,這張床鋪的褥子不厚,但手感極好。他下意識裡用手掌在布料上滑動著,心裡一陣歎息,經歷了大東山處的絕殺,一路向北燕小乙的狙殺,無數次死裡逃生,此刻再看著京都熟悉的街景,竟是不由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用重狙殺死燕小乙後,身受重傷的他,在那塊草甸上足足養了兩天傷,才蘊積了足夠的力量與精神,向著群山環繞裡的未知小路走去。

    經歷一些難以盡述的困難,穿過那條五竹叔告訴的小路,范閒進入了東夷城庇護下的宋國,在那個諸侯小國內,傷勢未癒的他更不敢輕舉妄動,只敢請店小二去店裡抓了些藥。

    他本身是費介的學生,一身醫術雖不是世間一流,但花在療刀傷治毒方面的功夫極多,抓的藥物對症,再加上他體內霸道真氣為底,天一道自然氣息流動自療,便這樣漸行漸走著,傷勢竟是逐漸地好了起來。

    但燕小乙的那一箭太厲害,雖然沒有射中他的心臟,卻也是震傷了他的心脈,傷勢未盡,心脈受損,所以咳嗽聲是怎樣也壓抑不下。

    范閒對自己的身體狀態很清楚。頂多有巔峰狀態下的六成實力。

    出了宋國,在燕京地南地掠過,縱使後來雇了輛馬車入境。但終究是繞了個大圈子,等到范閒裝成豆油商人進入京都時,已經比報信的人晚了好些天,而且千裡奔波路途艱苦,漸好的傷也開始纏綿了起來。

    ……

    ……

    一路上范閒很小心地沒有與監察院地部屬聯絡,可是這兩年內撒在抱月樓裡的銀子終於得到了回報,進入慶國國境之後,京都方面發生的事情,最初始的一些反應。都得到了情報支持。

    之所以一直沒有與監察院的屬下聯繫,是因為范閒的心中有些擔心。如果京都裡的貴人們真的把那頂黑鍋戴在自己頭上,就算自己是監察院提司,可是誰敢效忠一個弒君的逆賊呢?

    范閒不願意去考驗人性,哪怕是監察院屬下地人性。

    當天下午。他出去了一趟,在京都的街巷中走了一圈,確認了很多事情,很小心地沒有去藥堂,而是直接進入三處一間隱蔽庫房,取回了自己需要地藥物。三處長年需要大量的藥物。而且處中人員大多都是些只知埋首藥中的古怪人。他身為監察院提司。對這些分佈十分清楚,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相信不會讓人查到什麼線索。

    回到客棧中,上好傷藥,把雙腳泡在冰涼的井水裡,范閒低著頭,一言不發。

    白天他喬裝之後,去了很多地方,但大多數要害所在,都已經被禁軍和京都府控制了起來,尤其是家裡地附近,他感覺到了很多高手的存在,不敢冒險與府中人取得聯繫。

    他還去了監察院和樞密院的外圍,監察院看似沒有什麼問題,但他非常清楚,那間院子也時刻處在內廷的監視之中。至於樞密院,也是繁忙至極,對於軍中的一應手續,他有很詳盡地瞭解,用了半個時辰,他確認了,皇宮裡那位老太後還在掌控著一切,並且十分睿智地選擇了在當前這個危險關頭,調動邊軍,開始向著四周施壓。

    畢竟他擔任監察院提司已久,在京都有太多的眼線下屬,而且有抱月樓和江湖上地觸角,雖則不敢聯絡太多人,可是要搞清楚當前京都地狀況,並不是一件很難地事情。

    而此時他心中想的最多地事情,則是……范閒抬起了頭,取了毛巾胡亂地擦了一下腳,躺在床上,看著上方的梁頂發呆——皇帝真的死了?

    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些震驚,有些壓抑,有些失望,有些古怪。如果陛下真的死了,自己接下來應該怎樣做?

    摸了摸懷裡貼身藏好的陛下親手書信和那一方玉璽,范閒閉上眼睛休息,為晚上的行動蓄養精神,卻許久不能進入安靜之中,接下來的局面實在太險,此時擺在他面前,有兩個選擇,而無論是哪一種選擇,其實都是一種賭博。

    如果想要阻止太子登基,自己一定要想辦法進入皇宮,將陛下的親筆書信和玉璽當面交到太後的手裡。可是……范閒明白,如果皇帝真的死了,以皇太後的心理,

    國的穩定,說不定那位老太後會直接將這封書信毀了

    太子與自己都是太後的孫子,但太後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甚至因為葉輕眉的往事,而一直提防著自己。誰知道太後會怎樣決定?如果她真的決定將陛下遇刺的真相隱瞞下去,那麼范閒以及他身周的所有人,自然會成為太子登基道路上第一拔祭祀的豬狗。

    還有一個選擇。范閒可以聯絡自己在京都的所有助力,將大東山謀刺的真相全數揭開,雙方亮明兵馬,狠狠地正面打上一仗,最後誰勝了,誰自然就有定下史書走向的資格。

    這個選擇會死很多人,但看上去,對於范閒自身卻要安全一些。但眼下的問題在於……范閒無法聯絡到父親,也無法聯絡到陳萍萍,據說院長大人前些時候因為風寒的緣故,誤服藥物,中了毒,一直纏綿榻上。

    范閒不知道陳萍萍是在偽裝,還是如何,可是他在分理處偷看到的情報裡說的清楚,下毒的人,是東夷城的那位大家——天下三位用毒大家,肖恩已死,費先生已走,最厲害的便是那人,如果真是那位大家出手,陳萍萍中毒,也不是十分難以想像的事情。

    陛下遇刺後所有的動靜,都隱隱指向一點——雖然宮中直至此時,依舊沒有認定范閒是刺殺皇帝的真兇,也沒有讓朝廷發出海捕文書,可是暗底下已經將他當成了首要的目標,一旦范閒在京都現出身來,迎接他的,一定是無休無止的追捕。

    而現在對於范閒最不利的是,燕小乙的失敗,自己活著的消息,應該也是在這兩天內會傳入京都。不論太後是否相信范閒,可一旦范閒活下來,她會想掌握住這個孫子,然後再一眼看著慶國的將來,一手決定范閒的生死。

    婉兒和思思在宮裡,父親被軟禁在府中。

   

    平靜躺在床上的范閒腦子裡急速轉動著,最終還是下了決定,晚上不回范府,直接進宮,即便說服不了太後,他相信自己依舊可以謀取某種利益,畢竟在皇宮裡,他有許多幫手,而且許多人哪怕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會十分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

    至於范府這邊,禁軍由大皇子統領著,應該不會對父親產生太大的威脅。

    想完這一切後,京都的一天又已經結束了,淡淡的暮色滲入窗中,令客棧的房間泛著一抹暖暖的色彩,范閒霍地睜開雙眼,眼中充斥著強大的信心與執著——只要洗去了在自己身上的謀逆罪名,有監察院在自己的手中,有大皇子的禁軍,宮外有父親國公府的能量,宮中有宜貴嬪寧才人相助,還有那位據說一直跟在太後身邊的洪竹小太監。

    只要葉秦二家軍隊無法入京,這整座京都,誰能比自己更強大?

    ———————————————————————————————————

    「旨意已入征西軍營中,獻俘的五千軍士已經拔營回西,大約十日之後,便會開始發起戰勢。」皇宮之中,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將軍坐在了一個軟凳之上,恭敬地對太後說道:「南詔國主尚小,應該起不了太大的亂子。至於東北兩個方向,征北軍挾新勝之勢,燕大都督應該能壓住上杉虎,燕京西大營與宋國接壤,直刺入境不需三日,東夷城不敢有異動。」

    太後緩緩地點了點頭,皇帝的死訊已經傳遍京都,只不過一直勉強壓制著,可是這個消息終究是要傳遍天下。誰也不知道,天底下那些勢力,會不會趁著獅群領袖死亡,新的獅王未出之際,貪婪地尋求一些什麼好處——所以在處理國祚事宜之初,慶國臣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以強大的軍力,震懾住那些人的野心。

    「不夠。」太後冷漠地看了老將一眼,說道:「傳哀家旨意,令樞密院擬個作戰方略出來,半個月內,三路大軍必須向外突擊,以一百裡地為限,多的土地,咱們不要,但如果打的少了一裡地,讓葉重燕小乙王志昆這三個傢伙自己把腦袋割了。」

    「太後英明。」秦老爺子歎了口氣,他身為軍方第一重臣,自然明白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慶國反而要對外大舉用兵,但依舊疑慮說道:「只是驟然發兵,怕的是糧草跟不上。」

    「打了就回,北齊東夷裡面又不是大漠一片,要搶什麼搶不到?只不過半月的攻勢,不需要考慮那麼多。」太後冷漠說道:「在這個時候,我大慶朝不能亂,所以……必須多殺些,搶些,讓別的地方都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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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八章 請借先生骨頭一用

    含光殿裡安靜了許久,太後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你有什麼意見?」

    秦老爺子低首恭敬稟道:「老臣不敢,只是一應依例而行罷了,祈太後鳳心獨裁。」

    太後想了會兒後,緩緩地點了點頭。所謂依例而行,陛下既已賓天,那自然應該是太子繼位。太後想到這兩天裡與太子進行的幾次談話,對這個孫子的滿意程度越來越深,覺得這孩子比他母親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後是皇後的姑母,不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太子繼位,都會是她第一個選擇。此時又得到了軍方重臣的隱諱表態,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改變這一切。

    「范府那邊?」

    「娘娘……應該不會忘記以前那個姓葉的女人。」

    又一陣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後,太後開口說道:「你先下去吧。」

    「是。」秦老將軍行了一禮,退出了含光殿,只是離這座宮殿沒有多遠的時候,這位慶國軍方輩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識裡回頭望去,直覺著隱隱能聽到殿內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間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遠方大東山上的那縷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與驚懼一下子湧上心頭,後背開始滲出冷汗,加快了出宮的腳步。

    在最先前的那兩天兩夜之後,被太後旨意請入殿中的嬪妃們回到了各自的寢宮之中,除了寧才人宜貴嬪淑貴妃這三人。原因很簡單,這三位嬪妃都育有皇子,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如果要讓太子安全登基繼位。太後必須把這三個女人捏在手裡。

    至於長公主。則是回到了她睽違已久的廣信宮。

    太後孤獨地坐在榻上,幾位老嬤嬤斂神靜氣地在後方服侍著,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暗黃的燈光,照耀在老太後的側頰,明晰地分辯出無數條皺紋,讓這位目前慶國最大地權力者,呈現出一種無可救藥地老態龍鍾。

    「自己會不會選錯了。」

    太後心底的那個疑問。就像是一條毒蛇一樣在不停吞噬著她的信心,臨老之際,驟聞兒子死訊,對於所有老人來說。都是極難承擔的打擊。然而慶國太後,卻是強悍地壓抑住了悲傷。開始為慶國的將來,謀取一個最可靠與安全的途徑。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怪哀家吧。」

    太後緩緩閉上眼睛。想著已經離開這個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傷。此行大東山祭天,陛下地目標便是廢太子,然而陛下初始賓天,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卻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會非常的憤怒。

    可是為了慶國。為了皇兒打下地萬裡江山能夠存續下去。太後似乎別無選擇。

    哪怕是橫亙在她心頭的那個可怕猜想,也不會影響到她地選擇。

    太後猛地睜開眼睛。似乎是要在這宮殿裡找到自己兒子的靈魂,她靜靜地看著夜宮,嘴唇微張。用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地聲音壓抑說道:「我不管是誰害地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選擇的那個人害的你,可你已經死了。你明白嗎?你已經死了,那什麼都不重要了!」

    是的。太後不是愚蠢的村頭老婦人,接連數日來入京地所謂證據,並不能讓她完全相信,自己那個並不怎麼親熱的宮外孫子,會是刺駕的幕後黑手。

    她甚至在隱隱懷疑自己地女兒,自己其他幾個孫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地作用,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讓這些人擁有了最美好地果實。

    可是懷疑無用,相信只是一種主觀抉擇,太後清楚,如果想讓臨終前的幾年能夠安心一些,她必須強迫自己相信,范閒就是真兇,太子必會成為明君。

    「太後,長公主到了。」一位老嬤嬤壓低聲音稟報道。

    太後無力地揮揮手,身著白色宮服的長公主李雲睿緩緩走進了含光殿地正殿,對著太後款款一禮,怯弱不堪。

    太後沉默了少許,又揮了揮手,整座宮中服侍地嬤嬤與宮女,趕緊退出正殿,將這片空曠冷清的殿宇,留給了這一對母女。

    太後看著自己女兒眼角地那抹淚痕,微微失神,半晌後說道:「聽說這幾日你以淚洗面,何苦如此自傷,人已經去了,我們再在這裡哭也沒什麼用處。」

    長公主恬靜一笑,用一種平素裡在太後面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的溫和語氣說道:「母親教訓地是。」

    然後她坐到了太後的身邊,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那樣,輕輕依偎著。

    太後沉默了片刻,說道:「你那兄弟是個靠不住的傢伙,陛下既然已經去了,得空的時候,你多來陪我說會兒話。」

    「是,母親。」

    太後用眼角餘光望著自己的女兒,忽然皺了皺眉頭,說道:「試著說服一下哀家,關於安之的事情。」

    長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直接地問出來,沉默半晌後說道:「不明白母親的意思。」

    太後的眼光漸漸寒冷了起來,迅疾卻又淡了下去,和聲說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夠說服自己的事情。」

    長公主低下頭去,片刻後說道:「范閒有理由做這件事情。」

    「為什麼?」

    「因為他的母親是葉輕眉。」長公主抬起臉來,帶著一絲淡淡的蕭索,看著自己的母親,「而且他從來不認為自己姓李。」

    太後沒有動怒,平靜說道:「繼續。」

    「他在江南和北齊人勾結,具體的東西,待日後查查自然清楚。」長公主平靜說道:「另外……范閒與東夷城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最近這些日子,跟在他身邊的那位年輕九品高手。應該就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

    「你是說那個王十三郎。」太後說道。

    長公主地眉角微微皺了皺,似乎是沒有想到母親原來對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頭應道:「是的。」

    「數月前,承乾赴南詔,一路上多承那個王十三郎照看。」太後地眼神寧靜了下來,「如果他是范閒的人,那我看……安之這個孩子不錯。」

    太後繼續緩緩說道:「太子將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經告訴了哀家。」這位老人家歎了口氣:「幾日來,太子一直大力為范閒分辯,僅就此點看來,承乾這個孩子也不錯。」

    長公主點了點頭:「女兒也是這麼認為。」

    太後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陛下這幾個兒子各有各的好處。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著這幾個晚輩被你繼續折騰。」

    「女兒明白您的意思。」長公主平靜應道:「從今往後,女兒一定安分守己。」

    「這幾年來。陛下雖然有些執擰糊塗。但他畢竟是你哥哥。」太後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眼神裡滿是濃郁的悲哀與無奈,看著自己地女兒。許久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微微側身,將自己美麗的臉頰。露在微暗的燈光之下。

    太後舉起手掌,重重地一記耳光打在了長公主地臉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長公主悶哼一聲,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絲鮮血。

    太後地胸膛急速地起伏著。許久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不清楚范閒是否已經對宮中的局勢有了一個最接近真相地判斷,如果他清楚這一點。那麼一定不會選擇進入皇宮。當面對太後陳述大東山的真相,並且交出陛下地親筆書信。還有那枚玉璽。

    在這件震驚天下的大事當中,范閒必須承認。自己那位岳母娘所做的選擇,是非常簡單明瞭而又有效果的規劃。只要陛下死了,那麼不論是朝臣還是太後,都會將那位越來越像國君的太子,做為第一選擇。

    從名份出發,從穩定出發,都沒有比太子更好地選擇。

    而太子一旦登基,塵埃落定之後,范閒便只有想辦法去北齊吃軟飯了。但眼下的問題是,范府處於皇宮的控制之中,他地妻妾二人聽聞都已經被接入了宮中,他便是想去吃軟飯,可也不可能把干飯丟了。

    老李家地女人們,果然是一個比一個惡毒。

    范閒一面在心裡複述著老婊子這三個極有歷史傳承意味的字,一面藉著黑夜地掩護,翻過一面高牆,輕輕地落在了青青的園中。

    這是一座大臣地府邸,雖然沒有什麼高手護衛,但是府中下人眾多,來往官員不少,從院牆腳一直走到書房,重傷未癒的范閒,覺得一陣心血激盪,險些露了行藏。

    在書房外靜靜聽了會兒裡面地動靜,范閒用匕首撬開窗戶,閃身而入,觸目處一片雪一般的白色佈置,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一反身,扼住那位欲驚呼出聲的大臣咽喉,湊到對方耳朵邊,輕聲說道:「別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聽到了他的聲音,身子如遭雷擊一震,漸漸地卻放鬆了下來。

    范閒警惕地看著他的雙眼,將自己鐵一般的手掌拉離對方的咽喉,如果對方真的不顧性命喊人來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狀態,只怕真的很難活著逃出京都。

    這是一次賭博,不過范閒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賭博,他的運氣向來夠好。

    那位大臣沒有喚人救命,反而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范閒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似乎有些詫異,又有些意外的喜悅。

    ……

    ……

    「舒老頭兒,別這樣望著我。」范閒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正確,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蕪的對面。

    是的,這時候他是在舒府的書房內,幾番盤算下來,范閒還是決定先找這位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因為滿朝文武之中,他總覺得只有莊墨韓的這位學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蕪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三個問題。」

    「請講。」范閒正色應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蕪地聲音有些顫抖。

    范閒沉默片刻:「我離開大東山地時候。還沒有死,不過……」他想到了那個駕舟而來地人影,想到了隱匿在旁地四顧劍。想到了極有可能出手地大光頭。皺眉說道:「應該是死了。」

    舒蕪歎了一口氣。久久沒有說什麼。

    「誰是主謀?」舒蕪看著他的眼睛。

    范閒指著自己地鼻子,說道:「據軍方和監察院地情報。應該是我。」

    「如果是你。你為什麼還要回京都?」舒蕪搖搖頭:「如此喪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范閒忽然開口說道:「我既然來找閣下。自然是有事要拜託閣下。」

    「何事?」

    「不能讓太子登基。」范閒盯著他地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舒蕪地眉頭皺後復松。壓低聲音說道:「為什麼?」

    范閒地唇角浮起一絲淡淡地自嘲:「因為……我相信舒大學士不願意看著一位弒父弒君地敗類。坐上慶國地龍椅。」

    滿室俱靜,范閒站起身來。取出懷中貼身藏好地那封書信,輕聲說道:「舒蕪接旨。」

    舒蕪心中一驚,跪於地上。雙手顫抖接過那封書信,心中湧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經歸天。這旨意又是誰擬地?但他在朝中多年,久執書閣之事。對於陛下地筆跡語氣無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後地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親筆。不由得激動起來,雙眼裡開始泛著濕意。

    范閒拆開信封,將信紙遞給了舒蕪。

    舒蕪越看越驚。越看越怒。最後忍不住一拍身旁書桌。大罵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閒輕輕柔柔地扶住了他地手,沒有讓舒大學士那一掌擊在書桌之上。緩緩說道:「這是陛下讓我回京都前那夜親筆所修。」

    「我馬上入宮。」舒蕪站起身來。一臉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見太後。」

    范閒搖了搖頭。

    舒蕪皺眉說道:「雖然沒有發喪。但是宮內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太子登基地事宜。事不宜遲。如果晚了。只怕什麼都來不及了。」

    范閒低頭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封御書。本是……寫給太後看的。」

    舒蕪一驚。心想對啊。以范閒在京都地隱藏勢力和他自身地超強實力。就算宮城此時封鎖極嚴。可是他一定也有辦法進入皇宮,面見太後。有這封書信和先前看過地那枚行璽在身。太後一定會相信范閒地話。

    「啊……」舒蕪地臉色一下子變了,怔怔望著范閒,「不可能!」

    「世上從來沒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閒地雙眼裡像是有鬼火在跳動,「您是文臣。我則假假是皇族裡地一分子。對於宮裡那些貴人們地心思。我要看地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憚太後。我何至於今夜會冒險前來?」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個有生命力的東西,它會自然地糾正身體的變形。從而保證整個皇族。佔據著天下地控制權。保證自己地存續……在這個大前提下,什麼都不重要。」

    范閒看著舒大學士平靜說道:「事情已經做透了。大學士您無論怎麼選擇。都是正當。您可以當作我今天沒有來過。」

    舒蕪也陷入了長時間地沉默之中,這位慶國大臣渾身上下在一瞬間變得蒼老了起來,許久之後。他嘶啞著聲音說道:「小范大人既然來過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當作你沒有來過。」

    范閒微微動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雖然范尚書此時被軟禁於府,可是您在朝中還有不少友朋,為何卻選擇老夫,而沒有去見別人,比如陳院長,比如大皇子?」舒蕪地眼瞳裡散發著一股讓人很舒服地光彩,微笑問道。

    范閒也笑了起來,說道:「武力永遠只是解決事情地最後方法,這件事情到最後,根本還是要付諸武力,但在動手之前,慶國,需要講講道理。」

    他平靜說道:「之所以會選擇您來替陛下講道理,原因很簡單,因為您是讀書人。」

    范閒最後說道:「我不是一個單純的讀書人,但我知道真正地讀書人應該是什麼模樣,比如您地老師莊墨韓先生——讀書人是有骨頭地,我便是要借先生您地骨頭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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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8 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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