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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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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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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9 01:15:51
第七卷 天子 第十一章 三天

    閑看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終於漸漸明白了人道理,或許任何事都是命中注定,前緣切切之事,朵朵的身世看似離奇,但細細想來,也只不過是苦荷大師數十年前偶一動念罷了,只是這一個念頭卻飄飄渺渺地落在了後世,落在了自己面前,落在了面前這片草原之上。

    不需要去考慮海棠為什麼能夠讓北方部落的百姓相信她王女的身份,不需要去考慮她在兩年前是怎樣做到這一切,苦荷大師臨終前既然將這個變數拋了出來,當然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苦荷瞞過了他的兄長,留下了喀爾納王庭的一方血脈,怎麼可能不留下些信物之類的東西。

    關鍵是……

    “你的父母……?”範閑看著海棠那張難得一見惘然的面龐,輕聲問道。

    海棠抱膝未動,心裡卻是感受到了這個男子的情意,他沒有問草原上的事情,沒有逼問自己,卻是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帽子下姑娘家的臉顯得有些落寞。

    範閑沒有繼續問這個問題,至於海棠的父母,那一對喀爾納最後的貴族怎樣離開這個世界,是不是苦荷暗中下的黑手,已經不重要了,想必海棠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師尊與那種角色聯系起來,只是她的心裡一定會有所猜測。

    “師父臨終前對我說了這些話,便讓我自己選擇究竟應該怎樣做。”海棠看著湖面上的水鴨子。眉頭漸漸蹙在了一起,不知為何,那些水鴨子不再在暮光中戲水,而是有些畏怯地往湖旁不多地水草叢裡躲去。

    “你的選擇是聽從了他的建議,回到了部落,然後來到了草原。”範閑低頭想著,松芝乃是喀爾納王姓,只是這個部落早在數十年前就被戰清風大帥屠殺干淨,所以天底下沒有誰想到松芝仙令這個名字與胡人間的關系。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惜,望著海棠說道︰“如果你要替母族復仇,也應該向北齊進行報復,何必針對我們大慶?”

    “復仇?我很少想這些幾十年前的事情。”海棠抿了抿帽沿下探出來的發絲,看了範閑一眼,輕聲說道︰“就像你一樣,我們都很清楚,仇恨這種東西。往往是洗也洗不干淨。我只是去看看,那些與我同根同源的人們究竟是在怎樣生活……安之,胡人其實也是人,他們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這一路萬裡南遷,沿途不知死了多少人,部落裡地女人孩子,難道他們就不該活下去?”

    “至於大齊……”她低頭自嘲笑道︰“師尊雖然點明了我的身世。卻將天一道給了我,我如今還是大齊的聖女,如果真想禍害大齊。我何至於要跑到草原上來。”

    “我只想讓這些部落裡的人們,能夠有一個安穩的國度可以生活。”海棠盯著範閑的眼楮,“所以我想幫助速必達一統草原,結束草原內部連綿不絕的傾軋,給這片草原帶來和平。”

    “和平?”範閑的聲音一下子寒冷起來。“草原地統一與和平,必將導致日後與大慶之間的全面戰爭,這就是你所期望的將來?”

    “我會制衡速必達。”海棠低著頭。

    “幼稚。”範閑輕聲說著。話語裡的味道,像極了定州城內李弘成痛斥他時的嘲諷,“君王的野心,永遠不是你我所能制衡得了。”

    “那你說我該如何做?難道眼睜睜看著慶軍日漸西侵,終有一日佔據整個大草原,將胡族的子民屠殺干淨?”海棠的眉頭皺了起來,“每個人都有生存地權力,難道你還認為胡人和中原人的命貴賤有別?”

    “貴賤自然有別,與我親近的人,他地性命自然是珍貴的。”範閑毫不退讓,說道︰“你只想著胡人如何生存,有沒有想過我慶國在西涼路上的屯軍百姓?一路西行,我不知看見多少房屋被焚,婦孺被殺。”

    “如果這就是你要的和平,那我會把這一切毀掉。”範閑眼楮微眯,盯著海棠的臉,“這是千年而成地仇恨,我們這一代人根本沒有辦法消除……你站在草原王庭的立場上,自然希望慶國退讓,但我站在慶國的立場上,自然希望草原上繼續混亂下去。”

    海棠站起身來,微微抬頭看著範閑,說道︰“你來草原已經有十幾天了,想必也查清楚了一些事情,那你為什麼不回去,還在這裡等我作甚?”

    “我要確認你所起地作用。”範閑的面色有些蒼白,說道︰“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想過,其實你一直還是將自己看作北齊子民,根本沒有把自己看成喀爾納的王女。美其名曰,替草原尋找一片生存的空間,其實……還是為了北齊的後方安全,替北齊拖住我那位皇帝老子的腳步。”

    不等海棠開口,範閑一挑眉頭,阻住了她的說話︰“這是下意識裡的行為……說到此點,我不得不佩服苦荷大師。”

    他憐惜地看著海棠︰“你是聖女,你是天一道自苦荷之後,最出色的人物,但你的一生,似乎也和我一樣,都被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控制著,你的任何一步選擇都落在他的計算之中,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苦荷都在利用你,保存他那片大齊王朝。”

    苦荷養了海棠近二十年,太了解自己的女徒了,對於海棠知曉身世後的決定早已計算的清清楚楚,知道不論海棠怎樣選擇自己的道路,都會按照他的布置,給予慶國很痛的一擊。

    海棠的面色越來越落寞,這兩年在草原上協助單於速必達,著實耗損了她太多的心神,今日在湖畔被範閑直接揭破了她皮袍下隱藏的心思。那一絲她自己都在回避地心思,才讓她發現……

    “我們都不是聖人,我們根本無法做到將天下之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如果說我是陰險的,其實你也是自私的。”範閑微嘲笑著說道︰“你用西胡子民的性命,去拖延我大慶鐵騎的步伐,倒是對北齊有利,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草原上的子民,難道真的需要一個強大的王庭。需要向東邊進軍?”

    “苦荷真地很厲害。”範閑閉上了雙眼,緩緩說道︰“雖然他最終敗於陛下之手,但他即便死了,也給我大慶帶來了這麼多麻煩……不得不說,戰家這兩兄弟,實在是人世間最頂尖的人物。”

    慶帝一生南征北伐,難得一敗,唯一一次完敗。便是當年慘敗於大魏朝大帥戰清風之手。

    沒有想到戰清風死後數十年,苦荷臨死之前,又在慶國的西邊埋下了一顆地雷。

    “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海棠並未動怒,靜靜站在範閑的身邊,說道︰“只是在很多項選擇之中,我挑選了一個對於草原,對於大齊來說,最好的道路。”

    範閑

    道海棠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刻意想要激怒對方,此冷了起來︰“那我呢?”

    海棠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先前也說過。我們不是聖人,不可能將全天下的子民放在平等地位置考慮,如今是你南慶劍指天下,北齊東夷都在風雨飄搖之中……如果你奢望我考慮南慶的利益,是不是有些荒謬?”

    “荒謬?”範閑盯著海棠的眼楮。似乎想要看到這個姑娘家最深的心底,幽幽說道︰“幾年前在上京城的酒樓上,我身為慶國監察院提司。與你搭成那個協議,是不是也很荒謬?”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也對,我本是南慶權貴,卻要將臉抬起來,讓你扇一個耳光。明明我大慶鐵騎將要踏遍天下,我卻要和異國聖女,搭成什麼協議……太平?***太平,確實荒謬,我這個人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很荒謬的事情。”

    種田喝酒聊天便定了這天下二十年,憶當年上京城中二人把臂同游,樓中共醉,園中瓜架下共話,於無人知曉處,北齊南慶最出色的兩位年輕人,定下了一個在世人看來幼稚,在他們看來,卻是格外清美地目標——天下無戰。

    這樣幼稚的協議,卻因為參予這個協議的兩個人,而顯得近在咫尺,隨時可能變成現實,因為這兩位年輕人在各自地國度中,擁有極大影響力,如果時勢不變,老人漸漸退場,日後的江山,本來就是這兩個年輕人掌下之物。

    而如今數年時光一轉即過,天下大勢早已因為大東山之事的爆發,而產生了急劇的變化。世界在變,人也在變,二十年遠遠未到,範閑和海棠便似乎再也無法種田喝酒聊天了。

    “我不甘心。”範閑的臉色發白,眼楮卻愈來愈亮,“我離開澹州已經五年,這五年裡,沒有人知道我想要做什麼,只有你知道……你知道我為了這個協議冒了多大地險,吃了多少虧,幫了你們北齊多少。”

    他盯著海棠的眼楮,沙啞著聲音說道︰“這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我不惜冒著千年以後被人指責為賣國賊的風險,是為了什麼……而你,卻不聲不響地跑了,來到了草原,開始在我地背後捅刀子。”

    “我不甘心。”範閑的眼楮漸漸寒冷了起來。

    海棠看著範閑的臉,聽著他幽幽的話語,不知為何,心像被刺了一刀般,生生地痛了起來,痛的她臉頰發白。

    “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會牽連到你。”海棠怔怔地望著他,覺得面前這男子的痛苦,似乎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些刀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知曉此事後,我去了一趟青州城,只是還有一把被人偷走了。”

    範閑雖然早已經猜到,哪位有九品那麼高的高手,偷入青州幫自己消滅證據,是海棠所為,但此時聽她親口承認,心情略好了一些,但臉色依然十分難看,說道︰“你還在瞞我……這些刀的出現,本來就是很怪異地事情。”

    他一把揪住海棠的衣襟。咬著牙說道︰“你和北齊那個小皇帝的聯系從來沒有斷過……這次明擺著就是他在陰我,你還想替他遮掩什麼?”

    海棠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沒有用力,憐惜而歉疚地看著他的雙眼,說道︰“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知上京城那邊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陛下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確實愚蠢,北齊在慶國之中,最大的助力便是範閑。雖然自大東山之後,範閑逐漸將自己與北齊的關系割裂開來,但是如果北齊皇帝真地想有將來,離開了範閑的幫助,將十分困難。

    範閑卻十分清楚那位北齊小皇帝是如何想的。

    他湊近海棠微微發紅的臉畔,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道︰“一點兒都不愚蠢,他想逼我反?沒有那個可能……兩年前在京都,他想借長公主之手殺死我扶老大上位。這筆帳我還沒有和他算……我怎麼可能反?”

    他的話語裡帶著一絲嘲諷的味道,海棠的心卻寒冷了起來,她是第一次知道兩年前慶國京都之變中,居然還有北齊地影子,如此想來,這件事情的脈絡便十分清楚了。北齊小皇帝知道範閑是一個十分記仇的人,當然不敢將希望繼續放在他的身上,加上海棠這兩年一直在草原之上。無法充當北齊皇帝與範閑之間的橋梁,雙方漸行漸遠,為了北齊的安全起見。北齊皇帝必然會選擇挑破範閑與慶帝之間的關系。

    “陛下也是沒有辦法。”此時海棠與範閑之間的姿式十分暖昧,但兩個人說地話,卻是如此驚心,她幽幽說道︰“這兩年你幫助慶帝整頓吏治,治理民生。打理內庫,大戰眼見一觸即發,他如何敢信你?”

    “我不管他信不信我。我現在甚至連你的信任也不需要。”範閑搖了搖頭,臉頰在海棠微涼的臉龐上蹭了蹭,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給北齊那個小皇帝帶個口信,就說我範閑,將會因為他贈予我地兩件大禮,回報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海棠的身體一顫,驚訝地望著範閑,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麼。這個世界上,敢說教訓一國之君的人,除了大宗師之外,大概也就只有範閑敢如此囂張。

    “不要忘了,你是慶國人,你是慶帝的兒子。”海棠嘆息著說道︰“誰會相信,你會站在北齊或東夷地立場上考慮問題?陛下他不信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站在慶國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也不希望慶國地子民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爭血火之中。”

    ……

    ……

    “你在草原上究竟布置了什麼,肯定不會告訴我。”海棠雙手很自然地穿過範閑的腋下,說道︰“但我會盡力阻止你。”

    “除了我那位皇帝老子,現在這世上,沒有誰能夠阻止我,你也不行。”範閑將她的帽子摘下,摸了摸她的頭發。

    範閑緊緊地抱著海棠,眼神卻漸漸平靜起來,將她摟在懷裡,雙眼微眯看著天上,一只蒼鷹正在暮色之中飛翔,湖中那些水鴨子,正是被這只蒼鷹所懾,躲進了水草之中。

    其實海棠也注意到了那只蒼鷹,也知道範閑為什麼會這樣抱著自己,在心中嘆息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以及陛下實在是對不起抱著自己的年輕人,腦中泛起了無比復雜的情緒,也便不去點破範閑的小心思。

    “陪我三天。”範閑在她的耳邊說道。

    ……

    ……

    距離這片湖泊約摸十裡地的草原之上,數百西胡騎兵正拱衛著他們的王,這片草原的主人,單於速必達冷漠地看著遠方,看著在那邊蒼鷹在空中劃過的痕跡。

    松芝仙令離開了,單於擔心她不再回來了,

    帶著騎兵跟了上來,不知為何,單於的心中就是有這乎覺得有人正要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帶走。

    這個女子長的並不美麗,根本比不上更部落裡貢獻來的美女,但單於卻將她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因為這個女子為他帶來了逾萬鐵騎的效忠,帶來了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一些治國方略,帶來了草原上新的氣象。更重要地是……這個女子為單於帶來了安寧,難得的安寧。

    每當和這位喀爾納的王女在一起時,單於速必達便覺得是自己生命中最歡喜的時刻,哪怕只是面對面坐著,對望著,也歡喜無比。

    他知道她是北齊聖女,那位大宗師苦荷的關門弟子,是那神秘長生天在人間的行走者,但他更知道。松芝仙令是一位胡人,是自己的同族。

    若將來能夠橫掃六合,攻入草原,駿馬之旁,如果能有她坐在身旁,這個天下一定會美麗許多。

    蒼鷹漸漸降下,單於速必達的眼楮眯了起來,如鷹隼一般。閃耀著懾人的光芒。

    那姑娘追著一位男子去了,那男子是誰。

    蒼鷹無法向單於報告,那個男子正可惡地輕薄著您地珍寶,所以單於還能保持眼下的平靜。換句話說,範閑刻意的行為,並沒有起到他所想像的作用。

    “沖過去殺了他。”大當戶看著單於陰雲密布的臉色,大聲說道︰“殺了他!”

    速必達沒有接話,松芝仙令離開的時候。說過她要回來,那麼她一定便會回來,他尊重這個身世離奇的女子。雖然他並不介意用刀劍來宣告自己的強大,但他不願意用這種方式去獲取一名女子地心。

    “跟著他們,不要去打擾。”單於速必達閉上了眼楮,和緩說著,但話語裡卻隱藏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單於身旁王庭高手如雲。如果此時這數百騎沖將過去,範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在這蒼茫草原上。只怕也難逃一死。但他很好奇,那個能讓松芝仙令如此動容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幾年前傳聞中的南慶小白臉?

    草原主人握著韁繩的手愈來愈緊,表情卻依然是一片平靜,他注定要成為天下的主人,當然不會因為南慶的一名權臣便亂了方寸,但他也不會讓那個年輕人來了草原,還能活著回去。

    蒼鷹傳訊,王庭附近地西胡騎兵開始調集,只要等松芝仙令與那個年輕男子分開,便要開始進攻。

    然而這一跟便是三天。

    ……

    ……

    三天的時間,範閑和海棠兩個人便在草原上漫步著,在某個部落買了兩匹好馬,縱情馳騁了一番,又去某處海子撈了兩網小銀魚兒烤來吃了,最後一夜,卻是停駐了在一處較大的部落裡,圍著火堆,與那些胡人吃著牛羊肉,喝著燒刀子酒。

    海棠知道這三天意味著什麼,三天之後,或許二人便要從眼下這復雜地關系中撕脫開來,成為彼此不共戴天的敵人,所以這三天需要珍惜。

    範閑也知道這三天意味著什麼,海棠的王女身份沒有響徹草原,她卻可以帶著自己在這草原上隨意行動著,她是要借這鮮活的事實告訴自己,胡人與中原人是可以和平相處的,胡人也不是天生地野蠻好殺。

    因為歉疚,所以海棠陪了範閑三天,一句別的話都沒有問,卻根本沒有想到範閑真實的目地。

    火光映照著二人的臉龐,紅通通的,就像兩個在冬天裡貪玩的小孩子。海棠遞了兩件事物給範閑,說道︰“給你孩子的。”

    範閑接了過來,發現是一串紅寶石珠子,還有一把胡人孩童喜歡玩的小佩刀,很可愛。

    “珠子給小花兒,小刀給良子?”他挑挑眉頭,說道︰“小花兒估計喜歡,良子還小,只怕不會喜歡……不過……謝謝你,有心了。”

    “師父以前說過,範夫人的身體很難生孩子,如今範良出生,也算是了了她一個心願。”海棠淡淡一笑,說道︰“想必你很花了些功夫。”

    三個月前,十月辛苦懷胎的林婉兒終於誕下了一位麟兒,趕在宮中亂賜名之前,範閑急著取了個範良,加入了族譜之中。這件事情,惹得慶帝大怒,好在範閑還是給皇帝老子留了個取字的權力,才算把這事兒唬弄過去。

    聽著海棠的話,範閑微苦一笑,這兩年間,除了幫陛下處理國事,其余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替婉兒治病上,為了生孩子,婉兒真是付出了極多,而他為了研制藥物,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好在費介老師事先定好的路數對頭,才成功地讓婉兒懷上。

    “為什麼取名範良?”海棠好奇問道,她知道自己與這位年輕人過了今夜,恐怕便難再見,所以一刻不停地詢問,想知道這兩年裡,對方究竟是怎樣生活的,他身旁的人是什麼樣子。

    “閑妻乃良母。”範閑微笑說道︰“很有趣不是?”

    部落裡的族人漸漸睡去,火堆邊就只剩下了範閑與海棠二人,二人似乎都感受到了些什麼事情,都沒有絲毫睡意,安靜地等等著黎明的到來。

    “馬上天就要亮了。”海棠倚靠在範閑的肩膀上,幽幽說著,這名女子到了離別的時刻,終於透露出了一位姑娘家應有的情思。

    範閑沉默片刻後,忽然說道︰“天亮之後,你一走,那位多情的單於,便會將我碎屍萬段。”

    過了三天,以他們二人的修為,自然清楚在身後不遠處,草原上的主人,正強行壓抑著怒氣,等待著給範閑最致命的一擊。

    海棠閉著眼楮,懶懶地說道︰“不要擔心這些事情,我來處理好了。”

    “我是男人,我不習慣讓女人來處理事情。”範閑笑了起來,火光映照著他的笑容,顯得格外親切與自信,“你很強,那位單於也很強,但我會證明,我比你們更強大。”

    海棠坐直了身子,靜靜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範閑平靜地望著她,說道︰“我從來不喜歡小說中被族群分開的情侶故事,朵朵,你在草原上謀劃了兩年,我準備了四個月,我會徹徹底底地擊敗你,斷了苦荷留下來的所有心思。我喜歡草原上的安樂,但為了慶國百姓的安樂,為了我的安樂,為了單於的不安樂,我必須毀了這一切。”

    “我留你三日,便是要留你一輩子。”

    來自慶國的年輕人站起身來,看著黎明前的黑暗草原,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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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9 01:16:08
第十二章 心戰後傳

    黎明之前盡是黑暗,火堆劈啪作響,偶有幾粒火星躍出劃出一道須臾即逝的紅痕,這些紅痕映在海棠的眼眸裡,顯得格外怪異。

    她站起身來,看著範閑,輕聲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或者說,在這三天時間裡,範閑究竟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做。”範閑背對著她,背影顯得格外挺直,“我只是要留你三天。”

    海棠的眼瞳微縮,自己被範閑騙出來三天,而王庭處的高手,也跟隨單於速必達,在自己二人的身後跟了三天,的確,範閑不需要親自做些什麼,但王庭那裡一定出了問題。

    這位女子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靜靜地看了範閑一眼,轉身向著部落方後走去,腳步不見得如何急迫,但速度極快,就像是草原中的精靈,須臾間掠出三丈。

    “你回去也來不及了。”範閑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她,“你和北齊皇帝騙了我一次,陰了我幾道,王庭內的那些中原人,都是北齊人,你卻依然在騙我……這些人在王庭做事,對於我大慶來說,是很危險的人物,我必須除掉他們。”

    海棠停住了腳步,知道範閑說的是真的,如果這三天之內,王庭處有何異變,即便自己這時再趕回去也來不及了︰“月牙海防御極嚴,你既然沒有親自動手,動手的是誰?”

    不等範閑回答,一個陰寒至極的形象。滲進了她地心裡,她沒有忘記,監察院有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單於不在王庭,高手盡出,那位刺客動手,誰能抵擋。監察院的影子,出手從來不會落空。

    不論是海棠還是單於能夠留在王庭,只怕都不會給影子任何出手的機會。一念及此,海棠終於明白了範閑為什麼現出蹤跡。誘自己來尋他,誘著單於跟著自己二人。

    “你地心果然越來越堅硬了。”她回轉身,看著範閑,並不如何憤怒,只是帶著一份落寞。“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你不肯利用的嗎?”

    範閑利用了海棠,但心內並沒有什麼歉疚之意。雙方此時本就站在敵對的立場。

    “我不是一個無情之人。”範閑看著數丈之外的她。幽幽說道,然後雙臂一振,向著海棠撲了過去。體內的霸道真氣在一瞬間綻放到極致,震的夜空草原空氣一片混亂,如一道龍卷風般卷了過去。

    海棠看著那個如天神一般迫近地男子。雙眼亮了起來,雙手從薄薄的皮袍內伸了出來,在自己地身旁畫了一個半圓,於電光火石間穩住了身體周遭的氣流變動。

    前一刻還是情意綿綿,離愁別緒,下一刻卻是暴風驟起。範閑就像是月夜下的殺神,挾著身周所攜草渣火星,一拳擊出。拳風如雷。

    海棠朵朵身形一晃,便在這陣暴風前消失,下一刻便出現在風眼之中的範閑面前,並指為劍,斜斜刺出。像要挑落天穹中的月亮,灑脫至極地直刺範閑的咽喉。

    ……

    ……

    月牙海映著天上地月亮,十分美麗。清清幽幽地。海子周圍的人們正在沉睡,只有早起的婢女們開始往海子裡行去,準備開始盛水,給那些王公貴族們洗漱。

    一位婢女看著那個佝僂著身體地啞巴僕人,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來塊胡餅遞了過去。這位啞巴僕人是四個月前被大當戶從草原上揀了回來,身體有些殘疾,但是力氣卻很大,用來做粗使活最方便不過了,只不過因為這人不會說話,又是位奴隸,所以經常在王庭四周被那些年幼的貴族們欺負,看上去煞是可憐。

    如果不是這些好心的胡女日日周濟一些,只怕這個啞巴僕人根本活不了幾天。

    啞巴僕人接過胡女遞來地胡餅,討好地笑了笑,喉嚨裡  作響,似乎是要表達自己的謝意。胡女咯咯笑了幾聲,險些打破晨前的月牙海安寧。

    啞巴僕人往月牙海後方的草甸處行去,每天天亮,他都要去揀羊糞,王庭處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幕。

    只是今天,這位啞巴僕人走過了草甸,走過那些密集的羊糞,依舊著身子,卻根本沒有看這些羊糞一眼,平日裡,他一定會高興能夠踫到這麼多羊糞,但今天他不用高興了,因為他再也不用揀羊糞了。

    走到一片長草之中,啞巴僕人動作遲緩地從懷中抽出一根鐵 ,戳進了泥土之中,右掌一振,只聽得噗哧一聲,這根帶著血跡地鐵 ,竟被生生震入了泥土之下數尺之地,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

    啞巴僕人抿了抿發干的嘴唇,閉著眼楮回思了一下行動的過程,確認沒有任何遺漏,這才重新抬步,依舊佝僂著身子,向著草原地深處緩慢地前行,不知要走到何時,才能走回中原。

    月牙海四周一片平靜,沒有人查覺到一位啞巴僕人已經離開了他居住四個月的地方。王帳四周的守護看似森嚴,但實際上卻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尤其是那些被單於極為重視的中原人,那些負責與青州城、定州城聯絡的重要人物,所居住地帳蓬,格外死寂。

    魏無成身子迷軟,根本說不出話來,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一下,但他的牙齒卻在不停地發抖,咯嗒咯嗒的響著,他看著身周地那些死人,感覺一股寒冷從內心深處泛了起來。

    他負責王庭的帳目以及貿易,但他知道身周的這些同僚,都是來自大齊的厲害角色,如果沒有這些人幫助單於,這一年多時間內,草原上的勢力,根本不可能與慶國的鐵騎進行著拉鋸戰,還從中獲得了如此多的好處。

    然而這些人都死了,就自己活了下來。

    他想起先前的那一幕。恐懼浮上了心頭,讓他想要驚聲尖叫,但卻叫不出聲。

    那個影子。那個

    就這樣如幽靈一般制住了自己。然後輕松而緩慢地所有人,沒有讓任何人發出聲音,沒有讓任何人有絲毫反應。

    魏無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沒有殺死自己。聊天也能保住性命。是誰也想不到地好處。他只是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恐懼,眼瞳緊張地縮著,覺得這片黑暗似乎永遠無法轉換成光明。

    ……

    ……

    一指挑月。那指尖如此縴細。如此平凡,卻像是蘊含著天地間的光華,剎那間破風破意。挑到了範閑的喉嚨處,而此時他地拳頭卻已經擊空。擦著海棠的右肩,轟到了草地上,炸起一大團泥土草屑。

    借天地之勢而行自然之事。沒有哪個流派比天一道更強大,此時月影漸沒。草原上視線模糊,但海棠的一滑步。一出手。竟像是能夠細微地察覺到草原上的每一縷風,每一粒草屑。清美至極地遁了過來。

    範閑從這個姑娘家處學得了天一道地內門心法,但對於借勢一道地修行,卻遠遠不是海棠地對手。

    他的眼楮眯了起來,左指一彈,一把小刀在他的指尖轉了兩圈,甩脫了鞘尖,寒芒頓現。一道斬月記,砍向了離自己咽喉數寸地翹立指尖。

    以他二人地修為境界,不論是一指一動。只要接觸到對方的身體。真氣借橋而入。便會重創對方。所以範閑要攔住那過於清淡,清淡地以至於抓不住痕跡的一指。

    然而為了隱藏身份,他身上沒有帶袖弩,靴中沒有黑色地匕首,這把刀是從哪裡來的?

    小小地刀芒將要斬到海棠的手指。在這一刻,似乎一切的動作都變得慢了起來,將這把小刀看地清清楚楚。正是先前海棠送給範閑家小公子的禮物!

    海棠地眼瞳愈發地亮了起來,這一抹亮裡帶著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她地手指沒有縮回,沒有任何應對,依舊向著範閑地咽喉點了下去,就像是沒有看到這把刀。

    範閑的心裡嘆了口氣,左手微松,刀芒頓斂。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地是,他也沒有管海棠點向自己咽喉的這一指,而是直接向著海棠的胸口拍了下去。

    範閑收刀,海棠收指,範閑下掌,海棠回護,很簡單的四個動作,但要做的如此干淨利落,放棄的如此毫不拖泥帶水,大概這個世上,也只有這兩位年輕人對敵之時,才會有如此奇妙的景象。

    然而,範閑終究佔了先手,他地一掌已經印到了海棠的胸口。

    海棠眼楮越來越亮,回護的手掌根本沒有理會這一掌,而是手指輕輕一散,就像是這草原上隨著夜風飄浮地秋草,一根根搭上了範閑地手臂,禁錮住了他地右臂。

    電光火石四瞬間,範閑與海棠朵朵各有一次殺死對方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甚至是對方刻意留出來的,但他們都不可能動手。

    一字記之曰心,這是北海之畔二人初次相見,範閑用春藥春詩動其心魄,海棠以清淡應之後,北齊南慶年輕一代兩位大人物,連綿數年的心戰的繼續。

    看似動地是手,實際上動的卻是心。

    海棠賭範閑斬向自己手指的一刀斬不下去,範閑棄刀。

    範閑賭海棠點向自己咽喉地一指點不下去,海棠回指。

    海棠賭範閑襲向自己胸口要害的一掌不忍吐勁,所以縛住了他的右臂。

    都不捨得,何必動手?

    ……

    ……

    範閑臉上帶著一抹怪異的笑容,看著身前的海棠,雖然二人明知道這番動手,到最後只怕也只能徒勞無功,但他依然動了手。

    海棠搭住寸著的手指,嗤嗤吐著天一道精純真氣,阻住了範閑右臂的霸道真氣前沖,讓他印在自己胸口的那一掌,頓時沒了作用。

    範閑依然動了手,沒有任何威脅,沒有任何真氣,在海棠的衣衫外動了動。

    他手掌印著的地方很妙,很柔軟,很溫柔。

    所以這一動很銷魂。

    海棠很憤怒,心頭微亂。

    範閑棄刀的左手。便在對方心頭微亂地剎那。悄無聲息地拂了上去,拂中了海棠地耳畔,小指尖輕輕一彈,一枚金針。扎進了海棠耳下的穴道。

    他要把海棠綁回中原,他要讓苦荷設下的局,不再苦熬這位可憐姑娘的心神,所以他冥思苦想。不惜冒險。也要擒下對方。

    正是這一針。

    ——————————————————————

    一代天嬌。北齊聖女海棠朵朵終於敗了,敗在了這片安靜地草原上,敗給了範閑。

    慶歷四年。海棠朵朵出山以來。大小數十戰,未嘗一敗,聲名之盛。一時無二,直到後來慶國出現了一位詩仙。一位年輕高手。從那時起,世間的人們便很熱切地討論著,如果海棠朵朵遇見了範閑。究竟誰會獲勝?

    在北海之畔,海棠第一次遇到範閑。那時的範閑根本不是海棠的對方,只是憑借著五竹叔親授地身法。勉強躲避著。憑著毒針毒煙,在草甸上支撐著。但範閑沒有敗。因為他憑借著自己地無恥與厲狠,成功地逼退了海棠,曾記否,北海之中春意濃。

    在那之後,海棠與範閑便沒有真正地交過手,但二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僅僅是武學較量。範閑怎麼也不是海棠地對手,只是如果性命相搏起來,以範閑的狠勁兒。就算海棠能夠殺了範閑。只怕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當然。那之後二人便是朋友,全天下開始傳頌這個緋聞故事,誰都知道兩個人不可能打起來,有些人不免會失望。如果這些失望地人們,知道今天地草原上發生了些什麼。一定會很興奮。

    海棠朵朵終於敗在了小範大人的手上.

    那枚金針在海棠晶潤的耳下顫抖著。範閑的手指輕輕拈著那枚針。臉色十分凝重,不停地憑借這枚細針,向海棠的經脈內灌注著真氣,右手早已脫了海棠的控制,在姑娘家的身體上疾點。務必要將她完全控制住。

    在江南被天一道真氣治好了體內地傷勢,範閑比任何人都知道天一道真氣地回復能力,金針扎穴。只能讓海棠的身體僵硬片刻,要真正地制住她,又不能傷害她,便只能憑借自己地霸道真氣,強行封住她體內地經脈關口。

    然而……範閑帶著勁風地手指卻漸漸緩了下來,眼神十分凝重,甚至帶著一絲悲傷地味道。

    終於他停住了手指,左手也緩緩離開了金針。

    啪的一聲脆響,海棠耳下的金針寸寸斷裂!

    如此細柔,而且還是扎在耳下要穴地金針,竟被她體內的真氣震斷,這是何等樣強悍地反彈。

    噗地一聲,海棠吐出了一口鮮血,面色頓時蒼白起來,但瞳子裡依然是一片明亮,她靜靜地看著身前滿臉悲傷的範閑,擦了擦嘴角地鮮血,說道︰“我已傷了內腑,不是你地對手,你可以試著把我留下。”

    範閑沉默,他知道先前海棠的體內發生了什麼,在自己用霸道真氣強行封脈之時,海棠體內精純地天一道真氣開始反擊,甚至是不惜生死地反擊,強行沖擊著他每一指落下的地方。

    如果範閑強行繼續,頂多是大耗真氣,也能將海棠制住,但海棠這種絕決地真氣逆行姿態,卻會讓她的經脈暴裂,成為一名廢人。

    安靜片刻後,範閑低頭黯然說道︰“即便是死……也不肯跟著我走?”

    ……

    ……

    海棠平靜地看著他,鮮血從唇邊滴落下來,緩緩說道︰“若非我地心亂了,你怎能制住我?如果不是你地心亂了,你又怎麼會放過一舉擒住我,亂了西胡的大好機會?我不想死,但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死。”

    範閑沉默片刻,說道︰“謝謝。”

    謝地是海棠對自己的信任,謝地是對方知曉自己地心,自己的情,二人雖然從未明言過,但早已心知肚明,就如草原上的夜,夜線邊緣的月,十分清晰,難以忘卻。

    一聲謝畢,範閑看著海棠一字一句說道︰“難道你真的就想留在西胡,與我成為沙場上地敵人?”

    “我有我的堅持,你有你的堅持,不是嗎?”海棠平凡地容顏上,綻放著一股莫名的光彩,有兩分倔 ,三分自信,五分堅持。

    範閑咬著牙,低聲怒道︰“這是苦荷的安排,你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老老實實地聽從他的安排?”

    這是範閑最憤怒的一點,他這一世最厭憎的便是被那些可怕的老怪物們控制人生,他堅信人生必將是自由的,這是比什麼草原北齊更加重要的事情。

    海棠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孩子,說道︰“如果聽你的話,離開草原,豈不也是聽從你的安排?”

    範閑一怔,知道了對方的意思。

    “草原不能亂,我必須留下來。”海棠看著他,說道︰“我不知道你在這三天之中做了些什麼,也許我已經來不及阻止你,但我要想辦法讓草原上的動亂停止。”

    範閑安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道︰“如火燎原,誰能止住?”

    海棠望著他。

    範閑微澀一笑,說道︰“昨天夜裡,左賢王應該已經被人刺殺。”

    海棠眼瞳裡閃過一片震驚之色,她在草原上兩年,當然知道左賢王的死亡,會帶來怎樣的動蕩,如果範閑在動手的時候,還刻意留下什麼痕跡,只怕剛剛平靜了一年多的草原,又會因為復仇和權力之爭,重新陷入無盡的兵火之中。

    “你怎麼能殺死他?”海棠盯著範閑的雙眼,咬著下唇,左右二賢王在草原上擁有極強實力,單於速必達有了海棠、北齊以及北方部落逾萬鐵騎的支持,才勉強將這兩位賢王壓制下去。

    這兩年內,左右賢王一直對王庭極為忌憚,防衛力量極為強大,海棠微微皺眉,根本想不到,慶國有誰能夠潛入草原深處,刺殺左賢王。

    監察院的影子,或許有這種實力,但他應該是去王庭處置北齊對草原王庭的支援。

    遠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看來王庭追殺範閑的騎兵終於忍不住了。

    範閑眯著眼楮,望了那邊一眼,輕聲說道︰“我三天前就說過,不論是苦荷還是北齊那位小皇帝,他們不信任我,這本來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不論將來的天下會怎樣走,但我一定要把處置這些事情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為……我擁有比你們更強大的力量。”

    他望著海棠說道︰“十三郎跟著商隊一起進的草原,我留下來等你的時候,他跟著從王庭回去的左賢王部屬去了……我相信他的魄力與實力,如果連這位天下第一猛士都殺不死左賢王,那只能說我的運氣不好。”

    “跟我回吧。”

    海棠沉默。

    範閑自嘲而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向著身後無盡的黑暗處打了一個哨,一直安靜無比的草原深處,漸有蹄聲響起,便似一群野馬般,自由奔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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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十三章 秋原、朝陽、黑騎

    邊露出一抹白,太陽公公還在揉眼,並沒有睜開,淡罩在草原之上,並沒有讓人們的視線變得好起來。昨夜狂歡之後的小部落民眾,還沉浸在酒意與睡意之中,應該感受不到晨日的召喚,但是漸漸的,部落帷帳之中,隱有聲音響起,似是有不少人醒了。

    驚醒部落民眾的不是初升的朝陽,而是來自部落後方如雷般轟鳴的整齊馬蹄聲,以及部落側前方一大片嘈亂的馬蹄響聲,四面八方,似乎有無數騎兵正靠攏了過來。

    晨光之中,范閒面色平靜,最後看了海棠一眼,從腳邊拾起她送給良子的小刀,鄭重地放入懷中。

    “再見,我希望不要再等上三年。”範閒很認真地對海棠說道,海棠的唇邊是幾縷血絲,看上去煞是惹人憐惜,但是草原上的安排已經開始發動,王庭單於已經派兵追了上來,如果想要脫身而出,只能趁現在這刻走。

    海棠不知道他準備如何走,因為四面八方都是遠方傳來的馬蹄聲,似乎王庭的騎兵已經將這片草原包圍了,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似乎如一記重錘,擊在了範閒的身上,讓他的身體斜斜向著身後的草原飄了過去,飄的輕鬆怡然卻又黯然銷魂。

    也不見他的腳尖如何蹬地,範閒的身體就像是腰上被繫了一根細繩,如風箏一般,頹然向後,漸漸加速。化作了晨光之中的一個模糊身影,漸行漸遠,漸漸變小。融入了部落左前方行來地一大片煙塵之中。

    那片煙塵看上去應是橫行於草原上的自由野馬,馬群之旁,有十幾名草原漢子,正執著套索,像是跟蹤了這群野馬數天數夜,等著一舉套住其中的頭馬。

    海棠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知道這群野馬只是假像。一定是範閒事先安排好接應自己地隊伍。看著範閒先前不惹煙塵的飄身而退,她知道三年不見,這位南朝的年輕友人,已經成功地融合了天一道心法與體內的霸道真氣,穩穩地站在了九品上的巔峰,已經快要觸摸到人類的極限。

    難怪他如此自信,敢深入草原之中,對王庭和左賢王帳發起黑夜裏的攻勢。以這樣地境界。除非大宗師再現草原,誰能勝得過他?

    但是身後三方已經隱有騎兵衝刺地聲音響起,單於速必達已經忍了三天,已經忍到了極限。此刻終於收攏了包圍圈,就算範閒事先安置了接應自己的馬隊,難道可以在茫茫草原上逃脫王庭逾千騎兵的追擊?

    海棠的眼睛眯了起來,難以自抑地浮現出一絲擔憂,九品上的強者。如果是正面對敵,當然難遇一敗。但是畢竟他二人距離大宗師的境界,還有無數的距離。真要面對著千軍萬馬,如何能夠倖免?

    遠方範閒的身影已經落在了野馬群中。很奇妙地是,那些狂野而性愛自由,看上去不肯安份地野馬,竟是沒有排斥範閒的進入。甚至當範閒坐到那匹頭馬上時,那匹兇狠的頭馬,只是無奈地搖了搖脖頸。卻沒有想過把他摔下來。

    急促地馬蹄聲從海棠的身邊掠過。帶著風聲,帶著草渣,帶著一往無前地氣勢,西胡王庭的彪悍騎兵毫不留速,掠過草原,向著遠方的野馬群殺了過去!

    勁風掠體而過,帶動著海棠身上的皮袍呼呼作響,她抹去了唇邊的鮮血,低頭無言。

    一匹駿馬長嘶一聲,從奇快地速度中停了下來,馬上那位胡族貴人借著慣性轉身而起,啪的一聲落在了海棠地身旁,雙腳穩定如山,顯露了絕妙至極的騎術。

    來人正是草原主人,單於速必達。他看了海棠一眼,眼神中漸漸浮現出憤怒與恚然,說道:“受傷了?”

    海棠點了點頭,有些艱難地笑了笑。

    “南慶範閒?”單於速必達身材高大,五官堅毅,雙眼神芒畢露,他看著遠方正隨著野馬群往東南方向疾馳地那個身影,輕聲問道。

    “就是他。”海棠輕聲應道。

    單於速必達從來不會輕視自己任何一個敵人,尤其是像南慶範閒這樣的狠角色、大人物,他忍了三天,其實也是準備了三天,調集了在這片草原上地胡族兒郎,務必將這位南慶的權臣留在草原之上。

    對方既然敢深入草原,靠近王庭,挑戰自己的尊嚴,單於速必達一定會以最直接的方法,表示自己地憤怒。

    王庭的準備做的很充分,確認了沒有慶國騎兵在草原上游巡,準備暗中接應範閒,但是那些探子卻沒有注意到那群野馬,因為草原上地野馬群隨處可見,最關鍵地是,他們曾經在一片水草之旁,看過這些野馬,從它們的跳躍姿式與習性中判斷,這確實是一群野馬。

    沒有人在收伏野馬之前,就能利用野馬逃脫,這是草原上的定理,但今天這個定理似乎要被人打破了。

    四面八方煙塵大作,逾千名王庭騎兵殺了過來,衝過部落的帳房,在那些胡族百姓們震驚而害怕的眼光注視下,向著那群野馬衝了過去,眼看著便要在三哩之前的地方合圍,將那群馬,以及馬旁的十幾名漢子,還有隱藏在野馬群中的範閒包圍,但……

    只聽得一陣長嘶衝天而起,野馬群似乎受到了某種力量的驅使,頓時從一片混亂中驚醒過來,舒展著它們身體上的肌肉,奮然揚起四蹄,猛然加速,向著包圍圈東南方向的缺口處衝了過去!

    晨光熹微,野馬長嘶,數百匹駿馬反襯著微弱的光芒,散發著黑色的膚色,在草原上縱情馳騁,只是剎那時間,便已經趕在王庭騎兵合圍之前,衝了出去!

    這一幕情景。有一種原始的、充滿力量地美感,震懾了無數人的心神。

    單於速必達一手持韁,站在海棠身邊。冷漠地看著這一幕,雙眼微眯,卻將心頭的震駭掩藏得極好,身子一翻,躍上駿馬,開口說道:“我把這個小白臉捉回來,給你出氣。”

    其實他這時候已經承認了。這位可以與松芝仙令相提並論的南朝年輕權臣,絕對不僅僅是個小白臉。單看這神乎其技地操縱野馬本事。只怕整個草原上都找不到第二個人。

    “王庭昨夜被襲,左賢王遇刺。生死不知。”海棠站在草原上。站在單於數十名近衛之中。平靜地將範閒坦承地事情,說了出來。

    單於雙手持韁,微微一怔。旋即雙腳一夾馬腹。向著草原下方衝了過去。

    原來那個慶國監察院地提司。深入草原,是為了這些事情。王庭被襲還是小事,只要不是慶國精銳地騎兵殺了過來。就算死些人又算什麼?單於沒有想到。慶國監察院殺人也是很挑的,死的那些人,對於他在草原上建國的理想,有極其重要地作用。

    關鍵是左賢王的遇刺。這個消息讓單於地心寒冷了起來,難道說平靜了兩年地草原。又要因為左賢王的死,陷入混亂之中?想到此點,他不由暗自咒罵了起來,左賢王是他地族叔,當年在自己面前囂張無比,誰知道竟讓慶國的刺客一刀了結,真真是混帳至極。

    單於憤怒地看著遠方地煙塵。一夾馬腹,當先向著東南方向衝了過去。雖然那個小白臉運用野馬群地掩護,出乎眾人意料地殺出了包圍圈。但是在這蒼茫草原之上。單於相信,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王庭騎兵的追殺。

    由此地至慶國最邊陲地青州城,就算是不惜馬力,縱情狂奔,也需要十來天地時間。在草原上狂奔十日,身後還有西胡王庭騎兵地追殺,誰能抗得住?單於騎的是草原上萬中挑一的千裡馬。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攔下範閒。雖然慶國騎射也是極為厲害,但是草原上地人們依然相信。整個天下,依然是西胡兒郎地騎術最為精湛。如果在草原上追不上看得見影子的敵人,他們不如去自殺好了。

    晨光漸盛,天地間視線漸明,變形的朝日在草原東邊的地平線上探出來一半,照亮了秋原上的一切。

    海棠靜靜地看著眼前地一切,眼眸裏閃過一絲擔憂與黯然,只見草原之上,如洪流一般地西胡騎兵合圍未成,憑藉著胡人精妙的騎術,迅疾彙編成隊,化作一個扇面,千騎如一般,疾速向著東方追去。

    而在這些胡騎追兵前方兩三裏處,數百匹黑色的野馬正在奮蹄狂奔,蹄生煙塵,如一縷兩縷萬縷輕煙,向東而行,向著紅紅的朝陽進發,忽然之間,那些野馬群中躍出一些人,騎上了馬背,不知道這些人先前是隱藏在何處,又是如何能夠跟著野馬前進,一百余名慶國好漢,騎在數百匹野馬之上,馳騁於胡人統治的草原,紅日之前,那些駿馬和馬上的身影,顯得如此精神,如此囂張。

    ……

    ……

    西胡追兵在判斷上犯了一個大錯。他們本以為論起騎術,王庭騎兵自然是天下無雙,根本沒有人能夠比得上,而且不知那些慶國人是怎麼控制野馬群,但野馬雖然強悍,但終究比不上戰馬聽話耐勞,所以他們以為在這片平闊的草原上,頂多需要小半天時間,便能追上那些逐日而奔的慶國人。

    單於速必達也是這樣想地,他甚至在想一朝將這些慶國人包圍住後,是不是應該搶先把那個叫范閒的慶國權臣箭殺,而不給松芝王女任何求情地機會。

    然而一切的發展與西胡王庭騎兵地判斷都不一樣,小半日過去了,一天過去了,草原上令人自豪的騎士們,依然無法追上那些慶國人,甚至連拉近一些距離都做不到!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些胡人眼中的野馬群,根本不是野馬,而是慶國監察院蓄養已久的軍馬,而之所以可以在草原上瞞過無數人的雙眼,瞞過那些以相馬聞名地部落,成為倘佯在水草之間的野馬群,全部是因為這些馬被人下了藥。

    一種摻合了麻黃素地藥物。讓這些監察院地軍馬,顯得比一般馬匹更加活躍,更加狂野,更加性好自由。而且這群馬很小心地沒有釘鐵。沒有打烙。連鬃毛都未曾整理過,一旦奔跑起來,真有……長髮飄飄地感覺,無論是誰看到。都會認為是一群野馬,所以那個夜裏。才會在王庭騎兵地警惕下。悄無聲息地靠近了範閒地所在。

    范閒單手持韁,低頭伏在馬上。細心地感受著馬兒地狀況。接應自己地部屬共計百人。除了偽裝成套馬漢子地十來名精銳之外,其他的人一開始都是憑藉著高超的騎術隱藏在馬群之中。

    實驗了不少次,麻黃素地藥力對於馬兒來說。影響不如對人類的效果大。不至於讓這些戰馬不聽使喚。但是對於王庭地追兵來說。這些馬兒地奔跑速度卻有些可怕了。

    偽裝成野馬的戰馬,依然是戰馬,更何況是吃了興奮劑地戰馬。範閒知道。興奮劑的藥力並不能支持太久。但是他也不需要太久,一百個人,輪流換騎數百匹馬匹,給了座下戰馬足夠地休息時間和回藥時間。如果這樣還讓單於王庭的人追到了,範閒乾脆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了事。

    好馬終須人來騎。而這也正是西胡追兵們在判斷上犯下地第二個錯誤,他們總以為天底下沒有誰比自己地騎術更為高超,在遠端地奔襲中更為強悍,但他們忘記了一個名字。

    黑騎。

    慶國地騎兵本來就極為強大,除卻盔甲護具之外,比諸西胡的騎兵也差不了太多,而黑騎更是慶國騎兵精銳中地精銳。在陳萍萍地精心挑選和訓練之下,單兵素質之高,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尤其是在西胡人引以為傲的千裡奔襲。長途追殺上。黑騎更是擁有整個天下最顯赫的戰史。

    憶當年,慶國北伐慘敗,慶帝被困於窮山惡水之中,陳萍萍聞訊率黑騎救援,六日之內。於戰場之上突進千裡,生生救活了當時還是太子的慶帝。

    又一年,陳萍萍親率黑騎。深入大魏國境

    生擒活捉一代梟雄肖恩,在大魏軍方根本來不及反應電般地撤回慶國境內,一進一出,跋山涉水歷數千裡。

    歷史早已經證明了,黑騎的千裡突襲本事,天下最強,沒有之一。

    監察院黑騎,以千裡突襲成名,成制後,最常演練的便是這等局勢,對於戰馬的藥力保持更是下了極大地功夫,突進如風如火,撤退如水如雲,須臾間便在沙場上消失。突進,天下第一,疾退,也是天下第一,那些精悍的西胡王庭騎兵,又如何能追得上這一群如飛鳥般的突刺隊伍?

    草原上地秋風撲打著範閒的臉,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看了一眼身旁的荊戈,看著他臉上的銀面具,不由笑了笑,如果不是對於自己的部屬有絕對的信心,他怎麼敢如此行險,深入草原王庭,於西胡的腹心處,引出海棠單於,放下那兩顆大炸彈。

    追到第三天的時候,王庭的騎兵終於發現了一絲詭異,他們沒有減緩過一絲速度,座下的草原駿馬都已經累到了極點,然而卻依然無法追上對方,而且那些膽大包大,深入草原之中的慶國人,竟似還留有餘力,似乎他們隨時可能放馬而去,只是強行壓著速度,勾引著後方王庭的騎兵。

    聽到大當戶警惕而疲憊的回報,單於速必達滿是風塵的臉上,閃過一絲寒冷,其實他是第一個發現問題的人,他能感受到,前方那群古怪甚至有些神奇的野馬,有些不對勁。但王庭的蒼鷹雖然盤旋在上,但是由此往青州的草原上,並沒有大的部族可以從中攔截,單於也沒有什麼辦法。

    左賢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經得到了證實,單於知道自己最應該做些什麼,整片草原一旦知曉這個消息,都會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自己或者是右賢王,而左賢王帳下的那些兒郎,一定已經開始叫囂著替賢王報仇。

    為了穩定王庭的地位,單於速必達這個時候應該馬上持韁而返,給左賢王方面一個交代,一句解釋,自己離開的越久,左賢王帳對自己的疑心便越大。

    單於速必達自然不懼左賢王部屬的報復,但是他想要成為草原上真正的君王,便必須防止血腥的內訌發生,他相信松芝王女的話,草原建國,絕對不僅僅靠鐵血般的廝殺便能成功。

    只是……不甘心啊……單於座下的駿馬速度放緩了下來,看著遠方漸行漸遠,似乎永遠不會感到疲憊的那群野馬,他在內心深處歎了口氣,異常的不甘心。

    所有的王庭騎兵都停了下來,將目光投向了偉大的單於,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樣做,究竟是繼續這樣徒勞無功地追,還是回去?他們都知道草原上似乎有些混亂,但是如果就這樣回去,眼睜睜看著慶國人來草原上耀武揚威一番,他們實在是不甘心。

    單於速必達當然也不甘心,但是身為草原主人,有時候他必須壓抑下心頭的憤怒,從利益出發,選擇最正確的道路,他有些黯然地揮揮手,示意王庭騎兵調轉馬頭,準備回王庭,而在此時,他的眼眸中忽然升騰起了極盛的怒火!

    因為當西胡騎兵停住了追擊勢頭那剎那,前方暮色下的逃兵們,居然也停了下來,就停在了淺淺的草原之上,回頭望來,似乎是在等他們!

    這是何等樣的屈辱,單於咬著牙齒,眯著雙眼,半晌後卻是放鬆了面部的表情,冷漠說道:“回。”

    ……

    ……

    “對方不上當。”荊戈看了滿頭沙土的提司大人一眼,說道:“看來應該不會再追了。”

    範閒吐出了嘴裏的沙塵,皺了皺眉頭,心情卻是放鬆了一些,眼下的局勢看似是自己這些逃兵很輕鬆,但只有他們這些被追的人,才能感覺到胡騎的可怕。

    這些西胡王庭的精銳騎兵,著實給了黑騎巨大的壓力,單從速度上講,這些西胡騎兵,確實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一屬,遠遠比當年大魏的騎兵還要強大。黑騎逃的看似瀟灑,實際上早已狼狽不堪,如果王庭騎兵再能堅持上兩日,等到黑騎戰馬的藥力漸漸回逆,只怕範閒要倒血霉。

    之所以範閒一直沒有讓黑騎狂奔,便是要擺出一副成竹成胸的模樣,打擊單於王庭騎兵的信心,眼下看來,這一計似是奏效了,而且范閒清楚,像西胡單於這種有雄心壯志的人,一定不會被怒火衝昏頭腦,只顧著追自己,而不顧王庭處的混亂,左賢王可能引發的草原暴動。

    後方數裏處,王庭騎兵漸漸整隊,向後方撤去,單於速必達落在了最後方,夕陽照耀在他的身上的輕甲,反射出淡淡光芒,看上去依然是那般的冷酷。

    範閒呸了一口,吐出嘴裏最後一點兒砂,說道:“想必這一次我給他留下了一個極為深刻的印象,將來草原再戰,他肯定不敢隨意野戰。”

    “嚇退固然好。”荊戈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世子爺在紅山口佈置伏兵十幾天,卻等不到單於的到來,只怕會有些失望。”

    “拜託,這位可是草原的主人。”範閒眯著眼睛看著遠方草原上單於孤馬而立的身影,咧嘴一笑說道:“哪裡這麼容易被我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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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歸來

    方相隔距離破遠,但遠遠可以看清彼此表情,範閑眯認了對方的離開,忍不住搖了搖頭,一股難以抑止的疲憊湧上心頭。被西胡群狼追殺了三天之久,雙方的消耗都已經到了頂點,既然對方放棄了,他當然不會有任何失望,有的只是解脫。

    這一場等待了三日後,進行了三日的追殺,看上去更像是小孩子間玩的過家家游戲,並不如何凶險,甚至雙方連刀子都未曾拔出,一箭未射,但實際上,彼此都清楚,這一路追殺代表著什麼,隱藏著何等樣的凶險。

    範閑一行人深入草原腹地,瀟瀟灑灑地放蹄離開,雖未曾真的作戰,卻在西胡人的心上烙下了一個深深的黑影。在很多年前,慶國最大的一次拓邊行動,也是在監察院的暗中領導下進行的,那個叫做陳萍萍的人,直至今日,在草原上還是和惡魔對待的傳奇符號,而範閑今次西胡之行,算是延續了監察院的優秀傳統,在接班之後,囂張地巡視了一次領地。

    這一次對於草原眾人的精神上是一次沉重的打擊,西胡王庭意欲一統草原,與慶國抗衡,卻留不下深入草原腹地的一行人,想必會讓他們對自己的實力,有更清楚的判斷,也會讓這兩年風光無比的西胡部落在出兵這件事情,更小心謹慎許多。

    西胡單於速必達徒勞無功地追了三天。被迫郁悶折返。看似無奈悲哀,但落在範閑地眼裡。卻有些別地意味,這位草原的主人,退地如此堅決。這種勇於放棄,並且能夠壓制住胡人騎兵們好戰的性情,實在是草原上的一個另類。

    如果此人在海棠地幫助下,真的一統草原,只怕真的會成為慶國的心腹大患。

    範閑眨了眨眼楮,長長的眼睫毛上盡是灰塵,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土人。將草原上的強者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但他並不怎麼高興,反而顯得有些落寞與無奈。

    “走。”他一領馬韁。向著暮日下的草甸下方馳去,身下戰馬歡騰。

    ……

    ……

    雖然看上去王庭地追兵已經退了回去,但是黑騎眾將依然不敢放松,誰知道那些狠辣的西胡人,會不會營造出一個假象,然後從側後方殺了過來。在草原上。胡人有飛鷹的幫助。完全抵銷了範閑手中那個圓筒望遠鏡地效用。

    正因為如此,逃出草原這一行人,依然不敢減緩速度,強行支撐著疲乏的身軀,催動著身下滲著藥汗的戰馬,向著東方行馳。一直到了七天之後,一行人進入了紅山口。才真正地放心。

    紅山是草原東方一處特別怪異的地形,完全由土石自然堆砌而成。經歷了無數萬年的北風吹拂,被割裂成一片片孤立的山峰,山峰全部是褚紅色。看上去就像御書房內地御筆朱批一般震人心魄,殺氣十足。

    入關地道路便在這些紅山的下方,如羊腸般的小路,曲曲折折。範閑行走在隊伍的正前方,接過荊戈遞過來的皮囊。喝了一口水,潤了潤發痛的咽喉,沙啞著聲音說道︰“把這邊的事情了結了。回京一定要大躺兩個月。”

    紅山之中傳來簌簌響聲,似乎是誰踩落了山上地沙石,荊戈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範閑知道他在想什麼,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是因為嗓子的問題,笑聲顯得特別難聽——埋伏在紅山口地慶國征西軍,看樣子也疲憊到了極點,居然讓自己這行人捕捉到了如此明顯的聲音。

    馬蹄聲音從前方的山谷中響起,滿身灰塵地世子李弘成帶著定州軍從那處迎了過來,李弘成一夾馬腹,來到範閑的身前,看著範閑狼狽不堪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我早說過,速必達一代梟雄人物,怎麼可能被你激的上當?”

    範閑看了他一眼,說道︰“至少我把他帶出來了六天,這六天時間,足夠做些事情了。”

    “為了殺王庭裡的那些北齊人,需要如此小心?”李弘成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確認了這小子毫發無傷,才放下心來,繼續說道︰“你和西胡人動過手了?”

    “沒有,只是動了動腳。”

    雙方地隊伍會合在了一處,聲勢頓時大漲,不一刻便駛出了蘊藏著千年風沙的紅山口。為了遮掩消息,防止有人向西胡王庭報訊,這一路埋伏在紅山口的慶國精銳共計八千人,全部是大將軍府地親屬部隊,以及青州城的前線軍人,而沒有通過定州方面,進行大的調動。

    “我們在這兒等了七天,結果什麼都沒等到,你們監察院是不是得給些交代?”李弘成抿了抿生出水泡的嘴唇。

    “免了吧。”範閑輕夾馬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痛,瞪了他一眼,心道紅山口的埋伏只是做個準備,誰能斷定單於的醋勁兒到底有多

    且此處距離青州還有數日距離,不趕緊回去,還在這休,實在是很冒險的事情。

    他關心的其實是定州城內的情況︰“動手了沒有?”

    “動手之前我就走了,你手下那些人全部由總督府進行配合,我下了軍令,你放心吧。”李弘成看著他說道︰“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連日有情報過來,行動應該很順利,北齊放在定州地釘子,基本上被你手下那些人拔光了。”

    範閑點點頭,不再說什麼,經此一役,草原重陷混亂,而最關鍵的是,監察院一屬進入草原,一屬散於西涼路中,成功地將北齊人埋在這一片廣闊戰場上的間諜一掃而光,苦荷臨死前發動地狠辣手段,北齊小皇帝與海棠用了兩年時間,構織的大好局面。就因為自己更加狠辣無恥地應對。變成了一片泡影。

    ……

    ……

    四天之後,近萬人地慶國精銳部隊,終於從草原上撤了回來。進入了青州城。這一批隊伍。沒有與西胡的騎兵進行一場戰斗。完完全全充當了監察院行動的背景畫板。自然士氣也不像出兵時那般高昂,加上在紅山口裡熬了太久,看上去倒像是敗兵殘卒一般。

    監察院黑騎一行人地精神面貌也好不到哪裡去,如果不是要給範閑掙面子。只怕這些人會馬上倒地便睡。

    一入青州城。範閑馬上命令黑騎去休息,荊戈領命而去,但他們卻不能馬上便去洗澡進食。首先是要照顧好那幾百匹監察院特訓出來地駿馬。這些馬兒體內地藥力已經開始返逆。快要支撐不住,如果不趕緊治療。只怕緊接著都會逐漸死去。

    這幾百匹通人性地軍馬。乃是監察院黑騎地救命恩人。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它們最終落入悲慘的境地。只是大家都清楚。這一次千裡狂奔之後,這群黑馬再也無法回復最初的神駿,不免心內有些黯然。

    範閑跟隨著西大營地軍隊。迎接著青州城道路兩側投來地猜疑目光,那些士兵商人們猜到了這位年輕人地身份。自然也猜到朝廷肯定在草原上進行了一次大動作。只是看著定州軍疲憊且無精打采的模樣。所有人都以為朝廷在草原上地行動失敗了。投過來地目光便有些怪異。

    範閑和李弘成剛剛進入青州軍衙。收到消息地葉靈兒便急匆匆從城牆上趕了回來。沖進了後室,一把推開了房門,惱怒說道︰“你以為你是神仙?居然帶這麼幾個人就敢深入草原。也不怕胡人把你活吞了!”

    葉靈兒自有生氣的理由。因為範閑此次深入草原。雖然未曾折損什麼,但實際上是冒了一次大險。如此不愛惜自己地生命,葉靈兒一想到此點。便怒上心頭,如果範閑死在草原上。林婉兒怎麼辦?那兩個孩子怎麼辦?

    她身為林婉兒地手帕交,有充分地理由,對範閑魯莽地舉動,進行最嚴苛地批評。當然,她生氣還有另一個原因,那便是,範閑來到了青州城。居然不來見自己,這麼大的事情,還瞞著自己。

    範閑愣了愣。透著絲絲霧氣,看著破門而入的葉家大小姐,眼光下意識裡從她身上地輕甲移到了那張熟悉俏美的臉上,心頭微微感動,知道對方確實是在關心自己地安全。只是……

    “看你這模樣,倒比胡人更想活吞了我。”他愁苦著臉說道︰“王妃,我和弘成沒穿衣服。你不至於急成這樣吧?”

    進入青州軍衙後,渾身風沙,全身酸痛,無比疲憊地範閑與李弘成依仗著自己地權勢地位,第一時間內將衙內準備了兩大桶熱水,此時正泡地舒服至極,不料卻有位女子闖了進來,而且這位女子地身份,還如此特殊。

    葉靈兒自幼在定州軍內長大,性情潑辣,較諸一般女子大有不同,聽到範閑地話,才發現範閑和李弘成二人正脫成了光豬,縮在了大木桶裡,尤其是這兩個人,臉上還掛著刻意露出來的羞怯神情,十分可惡。

    她反而不羞,也不怎麼惱,只是往腳邊啐了一口,瀟瀟灑灑地轉身而出。

    ……

    ……

    草原上左賢王遇刺,王庭出事,必將陷入混亂之中。李弘成身為慶國朝廷駐西涼路軍方首腦人物,必須快速將此事稟知京都,同時回到定州坐鎮大營,調配軍力布署,以應對草原上產生了最新變化的局勢,所以第二天地時候,他就離開了青州。

    但範閑卻留了下來,不是因為青州風光好,不是因為葉靈兒,而是他要等幾個人回來之後,才會真正地放心。

    過了好幾天,範閑混入其中地中原商隊,終於滿身風塵地回到了青州城,算了算時間,這只商隊的行進速度還真是極快。商隊回程時走地道路與範閑撤回的道路不是一條,反而錯過

    驚心動魄地追殺。

    看到這行商隊平安歸來,範閑的心情放松了些,他一直很擔心,因為監察院地動作,這些來自中原地商人,會成為胡人們報復地目標。沒想到胡人在盛怒之下。依然能夠忍住不對商隊動手。看來海棠這兩年在草原上地教化。單於對將來地定奪。已經影響了很多人。

    緊接著。一位失去了牛羊。在草原上活不下去地孤苦牧羊人。也進入了青州城。只是沒有誰知道。在這半年裡。這位孤苦牧羊人。扮演是一個習慣佝僂著身子地啞巴僕人。

    影子也平安歸來。範閑地心放下了一大半,只是王十三郎那小子一直沒有音訊。也不知道到底情況如何。讓他十分揪心。此行草原所謀甚大。雖然監察院習慣了以陰險地手段對付所有地敵人。但是任何手段都需要強大地執行人。

    如今地範閑。他本身便是一位強大地高手。手下又有影子。如果不是有這些極為恐怖地殺將。他就算把海棠和單於引開。也不可能達成監察院既定地目標。

    王庭處地北齊人由影子處理。而一定要死地左賢王。則需要另一位強者。範閑一直頭痛於此處,天底下地絕頂高手攏共只有那麼十幾個。直到很久以後。他才試探性地通過抱月樓途徑向王十三郎發出了邀請。

    大東山事後。王十三郎一直在東夷城劍廬服侍重傷將死的四顧劍,只是四顧劍一直很奇妙地拖著未死,所以十三郎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們地眼前。雖然兩年前範閑與王十三郎曾經有過協議。但是他不知道。這個協議現在是否有效。所以這個邀請只是一次試探。

    而王十三郎沒有對這次邀請回復一字一句。他很直接地離開了東夷城,來到了慶國京都,找到了範閑。

    範閑。影子。王十三郎,三大高手深入草原。各司其職。如果從絕頂高手所代表地執行力來講。如今地監察院,甚至比當年陳萍萍執政時。更為恐怖。

    也正是因為王十三郎地到來。範閑才下定了決心。進入草原。因為此人地身份太過特殊。範閑不想讓宮裡對自己生出太多猜忌。所以一路上刻意掩蓋他地身份。只是帶著他進入了商隊。然後分開。

    他依舊沒有想明白。四顧劍被皇帝老子打成了殘廢白癡。為什麼王十三郎還願意繼續當年地協議。他來不及想這些了。他只希望王十三郎在刺殺了西胡左賢王後。能夠平安歸來。

    數日之後,範閑終於等到了他盼望已久地消息。準確來說,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王十三郎地歸來。因為與影子地悄然歸來不同。這位劍廬十三徒地歸來,驚動了整個青州城。

    那日烈日高懸於空。照耀著青州城。將凜烈地秋風曬地完全沒有任何脾氣,城門處地青磚都似乎要冒煙了,而一個血人就這樣走進了青州城地城門。

    青州城地軍人們警惕地看著那個血人。手持長槍將他團團圍住,被這個血人身上所散發出來地寒意與殺意籠罩。心生懼意。

    這個人穿著一件胡人地皮,如果說被劃破了三十幾道口子地皮還算皮地話。無數地鮮血從那些皮地洞口裡滲了出來,凝固。蔓延,糊住了他地全身。

    不知道這個血人在草原上走了多久,那些血水傷口已經開始潰爛,蒼蠅蚊蟲正在他地身邊飛舞。看著異樣淒慘。

    青州守軍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只知道。受了這麼重地傷,還能從草原中走出來,一定不是普通人。

    那個人睜開了眼楮。嘴唇上全部是血泡,對著圍著自己地軍士們開口說道︰“告訴範閑,我答應他地事情做到了。”

    收到消息地範閑疾奔而至。一把扶住了他,看著他身上的傷口,滿心寒意,此次草原上地行動,自己負責引出單於與海棠。海棠終究是不可能對自己下殺手地,而影子悄無聲息地行事,所冒風險也不大。真正最困難地一環,便是王十三郎刺殺左賢王。

    範閑不知道王十三郎是怎樣在連綿胡營中殺死了勢力龐大的左賢王,但他只知道,對方承諾自己地事情,已經非常完美地完成。

    他抱著昏了過去地王十三郎,回到了軍衙,一臉沉默地開始替這位猛士治傷,葉靈兒在他身後遞著針刀,滿臉震驚與好奇,心想這個被砍了三十幾刀地監察院官員究竟是誰?怎麼這樣還能活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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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十五章 窗外

    不知道為了什麼,王十三郎從那個雪夜第一次出現開始範閑,不然他此時也不會在房間內睡的有如一個嬰兒般。範閑怔怔地望著床上昏迷的年輕人,撓了撓頭,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形容自己此時的情緒。

    盆子裏是血水布巾,紅豔豔散發著淡淡的腥味,為了將十三郎身上那件皮祅脫下來,便費了範閑極大的功夫——皮祅內外的血早就凝結成了一塊一塊,混著草原上的風沙,就像是膠水一般,牢牢地粘在了十三郎的身體上。

    喂十三郎吃了些藥,挑破已經封住的傷品,擠出內裏的膿液,重新縫好幾道在路途中裂開的傷口,待做完這一切,範閑已經累垮了,無力地癱坐在床邊,愣愣地看著這個傢伙。

    雖然吃了麻藥陷入最深的昏迷之中,可是肌體上的痛楚,依然讓十三郎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位東夷劍廬的關門弟子面相生的極為清秀,尤其是那雙眉,此時皺的格外好看,就像是在沉思人生問題的哲學家雕像。

    範閑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剪刀與絞針扔進盆內,伸了個懶腰,救人的過程中他細細數了數,十三郎身上一共有三十八處傷口,全部是刀傷,而且全部集中在身體前半軀幹。

    關於傷口全在身體正前方,軍營故事裏有很多說法,十三郎用自己的勇猛與強悍,完美地印證了這些說法,他是一個人對著無數把刀。正面沖了出來。

    範閑怔怔地看著他,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十三郎刺殺左賢王,沖出連綿胡營時的厲殺景象。但這一道道淒慘地刀口,似乎都在講述著十幾天前在草原上發生的一幕幕。

    上一次受著一位遍體鱗傷的夥伴是什麼時候?應該是在北齊上京城,撕開那名公子地白袍時,範閑看著床上的王十三郎,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將他和言冰雲看成了一個人。

    只是今天王十三郎受的傷比言冰雲更重,而且范閑清楚。這兩個人與自己的關係也大不一樣。言冰雲是自己的下屬。自己的臂膀,但他更是慶國的忠臣,而十三郎兩年投靠自己。卻是基於東夷城地利益。他地眼睛眯了起來,看著昏迷的十三郎,心中有些不解,難道承諾這種東西,對於世間某些人來說,真的這麼重要?甚至比自己地生命更重要?

    範閑皺起了眉頭。昏迷中的王十三郎也皺起了眉頭。

    這兩個人生的都好看。只是十三郎比範閑要少了兩分冷峻之意,多了三分可親之色,尤其是昏迷中。更有天然稚氣流出,二人同時皺眉。此景甚妙。

    ……

    ……

    房外傳來倒水的聲音,葉靈兒接了一盆熱水重新走入屋內,將毛巾打濕稍許,然後坐到了床邊,小心翼翼地替王十三郎擦去身上的血污。只是此人身上傷口太多,竟是半天都找不到下手的角落。

    “三十八刀啊……”葉靈兒咬著下唇,似乎自己都在替這個不知名地監察院官員感到疼痛。“也不知道你讓他進草原做了些什麼,竟然受了這麼重地傷,居然還能活著回來。”

    先前給範閑打下手的時候,葉靈兒是真的被驚呆了,一方面是驚歎於範閑出神入化地醫術。一方面則是震驚於床上傷者的傷勢。

    被葉靈兒地話驚醒,範閑從沉思中擺脫了出來,牽動著唇角。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不是監察院的官員。”

    葉靈兒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其實她已經猜到床上躺著的傷者,身份肯定不一般,不然範閑也不會把此人的消息暫時封鎖住,而且還要勞動自己這樣一位尊貴的王妃親自打下手。

    範閑從她手中搶過濕巾,擦了擦額頭上地汗,說道:“他叫王十三郎,東夷城的人。”

    “他就是王十三郎?”葉靈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歎息著說道:“難怪會如此壯勇。”

    範閑一怔,問道:“你聽說過他?”

    葉靈兒點了點頭,說道:“你不要再奢望能夠瞞住他地消息,過不了兩天,陛下就會知道他在草原上插了一手,你好好想一下怎麼解釋吧。”

    范閑苦笑,向陛下解釋倒也不怕,東夷城要往哪邊倒,終究還是四顧劍前臨死前的一句話,自己與王十三郎把關係弄的好一些,陛下想必也不會太生氣,他只是好奇葉靈兒為什麼表現的對王十三郎很熟悉。

    “雖然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曾經當過你大半年的屬下,但軍方很多人知道,監察院曾經有過一位厲害人物。”葉靈兒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黯淡了起來,說道:“那年大東山叛亂,陛下被圍困在山頂,上杉虎率領征北軍親兵大營攻山,殺地禁軍節節敗退,如果不是這位王十三郎悍勇一夫當關,只怕山門早就被破了。”

    “聽說他後來還擋了叔祖一掌。”葉靈兒聳聳肩,“當日這個人給禁軍留下的印象太深,

    為佩服,這兩年裏說的多了,這人自然也就出名了。

    葉靈兒的叔祖就是大東山事後複又飄然無蹤的大宗師葉流雲,范閑聞聽此言愣了愣,回頭看了昏迷中的十三郎一眼,開口緩緩說道:“他這種勇猛性情,如果放在軍中,只怕必成難得一見的猛將。”

    他卻不知道,兩年前,北齊一代名將上杉虎,對於山門處的王十三郎便有這個評價。

    ……

    ……

    過了數日,王十三郎醒了過來,也不知道這位劍廬幼徒體內蘊含著何種力量,傷勢竟是恢復的極快。在他醒來的那一天,範閑壓下心頭的喜悅,很直接地問道:“你是東夷城的將來。這般替我賣命,圖地究竟是什麼?”

    王十三郎離開東夷城,重新來到範閑的身邊,自然是因為雪夜裏的那個承諾,但絕對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承諾。他沉默半晌,蒼白的臉上,那雙濃如重劍的眉顯得格外驚心動魄,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師父已經挺不住了。”

    范閑默然,四顧劍的死亡是所有人都意料到了的事情。在世人的心中,這位東夷城的大宗師應該在兩年前便死了,結果誰也沒有想到,天底下最厲害地白癡,竟然能夠拖了兩年,拖的所有人都心力交竭,難堪其荷,甚至……天下人似乎都在期盼著他的死亡。

    只是這句話從王十三郎的嘴裏說出來。又代表了另一種意味,範閑知道四顧劍的時日無多,東夷城必須馬上決定將來的道路要怎樣走。而十三郎此次進入西涼路,替範閑立下如此大功,自然也是四顧劍的安排。

    “你師傅是個大白癡,我覺得你很有可能繼承他,成為天底下第二大的白癡。”范閑看著王十三郎憔悴不堪地臉,冷冷說道:“你和海棠一樣都是孤兒。何必為了守護這種無謂的字眼,拋了自己的頭顱,灑了自己的熱血?”

    王十三郎有些困難地笑了笑。知道範閑這句話看似嘲諷,實則卻藏了幾絲關切。他望著範閑,緩緩說道:“如果不是為了守護什麼東西,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範閑無言以對。

    王十三郎最後說道:“師父臨終前想見你一面。”

    範閒心頭微驚,馬上平靜下來。皺眉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陛下不會讓我接受東夷城的事情。”

    王十三郎知道他為什麼搖頭,如今範閑在主持西涼路之事。如果日後連東夷城也通過他的手收進了慶國的懷中,功高雖不至於震主,卻也讓慶國的皇帝有些難辦,為了防止君臣之間失衡,慶帝想來應該不會讓範閑處理東夷城之事。

    “不要把事情想地過於美好。”王十三郎咳了兩聲,新愈的傷口險些迸開,“劍廬明年春天開廬,師父的意思,只是請各地來地賓客見禮。”

    按王十三郎說的話,四顧劍大概沒幾天日子好活,慶曆十年春天劍廬開廬,或許便是這位一代劍聖最後一次在人間展現風采。範閑皺眉說道:“各地來的賓客?”

    “是的。”王十三郎應道:“包括……北齊來的客人。”

    範閑笑了起來,知道四顧劍這老小子在想什麼了,大宗師去後,東夷城根本無力自保,必須擇一根良木休息,請自己和北齊地貴人們前去觀禮,自然是要看這天下兩大勢力誰開的價高,誰的誠意足。

    當然,東夷城早已向範閑付出了他地誠意,這個誠意就是王十三郎三年前那個雪夜裏字字如鐵道來的誠意,是王十三郎的鮮血寫就的誠意。

    “如果你師傅要求太多,我也幫不了什麼忙。”范閑很認真地向王十三郎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罷了,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這句話,他發現王十三郎並沒有注意到,而是目光透過了窗子,投向了院內的某處。

    範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一身淡黃衣衫的葉靈兒,葉靈兒此時正坐在暮色之中,一臉平靜望著院外孤伶伶的秋樹,顯得格外落寞。

    十三郎的目光很柔軟,很寂寞,或許是草原上的風沙血雨,讓這個溫柔卻壯烈的男子,開始體味到生命的另一個側面,輕聲說道:“這位姑娘很寂寞。”

    “她是葉靈兒,我的……徒弟。”範閑微澀說道:“她的寂寞,是我和她所有親人一起犯下的錯……對了,你昏迷的幾天,都是她在照看你。”

    王十三郎未曾回頭,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葉靈兒的側影,像是在欣賞一個極美麗的景色。

    範閑忽然想到,雪夜裏與十三郎第一次相遇,他用的是鐵相的名字,號稱自己要去抱月樓看盡南慶的美人,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笑意,想起一些辭句,一些人。

    你靜靜地看著窗外,我默默地看著你,幕色牽著你我,體味溫柔的寂寞。範閑緩緩摩娑著腕上地珠串,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

    ……

    ……

    海棠不可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身旁,這個事實讓範閑有些失望,雖然他和言冰雲用了四個月時間,憑藉著影子和王十三郎的超強實力,十分完滿地完成了監察院的計畫,但是一想到海棠還在草原上,而且有可能永遠停駐在秋草碧海之中,範閑便是無來由地惱怒。

    這種惱怒,更多的是針對苦荷臨死前的佈置以及北齊那位小皇帝的恨意。

    當然。如今北齊的小皇帝已經不小了,雖然因為慶帝地強大震懾力,內庫與北方間的聯繫已經削弱了極多,但是北齊皇帝這兩年間,極快速地收攏著朝政,充分展現了自己的執政手腕,在南慶咄咄逼人的氣勢下,竟沒有呈出半點敗象。反而是開始伸出了手腳,意圖反攻。

    比如西涼路中。

    範閑下了大本錢,把鄧子越從北齊上京城裏調了回來,便是要針對北齊對西涼路的滲透。隨著王庭中那些北齊人的死亡,定州城以及青州城內,監察院的肅清行動也轟轟烈烈的展開,因為監察院準備地久,加上主持此事的又是深知北齊錦衣衛行事風格的鄧子越。所以進行的格外順利。

    在大將軍府和西涼路總督府的全力配合下,只用了十天時間,監察院便在定州及青州城內。抓獲了四十幾名北齊滲透進來的奸細,而死在監察院六處刺客手下的北齊間諜,更是已經過百。

    為了破壞北齊對於西涼的滲透,範閑是捨了大本錢,不惜暴露了在北齊朝廷內發展多年地幾個官員。這才拿到了名單,因為他清楚,草原上的胡人眼下雖然看似可以抵抗。但是如果任由這個勢頭發展下去,真會成為慶國的心腹大患。

    所以他不惜一切,也要把胡人興盛地苗頭扼殺在春露未落時。

    他更明白,監察院在西涼路每抓一個北齊奸細,每殺一個間諜,自己與海棠之間的距離便會更遠一步,更何況埋伏在西涼路裏還有天一道的幾名青山弟子。

    ……

    ……

    西胡左賢王的死亡,為草原帶來了太多的不安定因素。以王帳第一高手胡歌為首地強硬派,要求王庭單於必須就此事給出一個交代,未經王庭冊封,左賢王部落便自行推舉了左賢王幼子為新任的左賢王,同時向著草原上的各方勢力舉起了復仇地刀。

    左賢王之死,最大的懷疑物件,當然是王庭單於以及右賢王,雖然王庭方面曾經說過,應該是慶國監察院暗中下的毒手,但是沒有幾個人相信,更何況胡歌還在內部挑三撚四。

    為了安穩草原上的局勢,單於速必達被迫認可了新任左賢王的地位,並且派使者前去安撫,保證一定會給左賢王部將一個滿意的交代。

    什麼是滿意的交代?自然是兇手的腦袋以及屠盡兇手所屬部落。問題是那個兇手早已經逃走,誰也不知道他是哪個部落的。於是乎,草原上一片動盪,時刻都有大戰爆發之勢,加上王庭方面在短短半個月內,驟然失去了埋伏在慶國西涼路內部的所有眼線,變成了一位盲人,一時間有些應對不及。

    草原上有很多煩惱,只是這些煩惱需要單於速必達和海棠去解決,至於製造這些煩惱的範閑,卻沒有任何的不愉快,他只是在青州城內冷眼旁觀著草原上發生的一切。

    依照他與胡歌的約定,胡歌將在明年春天的時候,完完全全地倒向王庭單於,畢竟以胡歌現在的實力,哪怕是有了左賢王部將們的全力支持,也不可能掀翻王庭單於的地位,既然如此,還不如改換門庭,想必單於速必一定會十分歡喜地迎接胡歌所屬勢力的到來。

    有了單於的支持,再加上慶國暗中的支援,想必用不了太長時間,胡歌的部族便會發展壯大起來,到時候,單於速必達便要真的開始頭痛了,草原將迎來真正困難的時期。

    關於這件事情,範閑只是開了個頭,挖了兩鋤頭,扔下顆種子,便開始等著那顆種子發芽生長,佔據牧草生長的地方。但必須承認,他這兩鋤頭,尤其是王十三郎揮下的那一鋤,實在是很要胡人的命。

    當然,範閑留在青州城內,不止為了看草原上的戲,也是想看青州城內正在上演的一幕戲劇,只是青州城內的戲還沒有看完,他便接到了京都來的一封密報,這封抱月樓關於大皇子的密報,讓他惱怒起來,幽幽歎道:“世事難預料,世事難預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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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把那風景都看透

    今的抱月樓,已經鋪就了一張遍布天下的大網,雖然清楚,這個天下最大的青樓聯盟是範家的產業,可是卻沒有辦法控制,畢竟這是正經生意,不管是哪一國的律法都管不住它。抱月樓開出去的條件好,對樓中姑娘們客氣體貼,真真是賓客盡歡,勞資和諧,又有範閑的權力做為靠山,夏明記和招商錢莊做為金錢支援,短短四年時間,便將觸腳延展到了每一處地方。

    雖然抱月樓在情報方面的收集還遠遠及不上監察院專業和強大,但是至少它給範閑提供了另外一個信息來源。

    監察院終究是慶國的官方特務機構,範閑的心裡總存著隱隱的忌憚,如果某日皇帝陛下讓自己把監察院交出去,那自己的視力和聽力都會下降許多——比如這封關於大皇子的密報,便證實了範閑大力扶持抱月樓所帶來的好處。

    關於密報上的消息,監察院的院報,甚至是啟年小組的密報都沒有提到一字一句,如果不是有抱月樓通風,範閑都不知道,京都裡又要上演一幕好戲。

    當然,範閑也清楚,這件事兒不能怪監察院和啟年小組,畢竟涉及皇族的顏面和天子家的家事,官方特務機構即便查到了少許內容,但在沒有得到證實之前,又被內廷以及都察院御史監督著,真是無法空口白牙向自己報訊。

    但抱月樓不在乎這些。在範閑手下地組織結構中,抱月樓更像是御史台。有風聞議事的自由——這封密報裡提及大皇子要納側妃地消息。也只是京都偶爾傳起來地流言。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範閑皺著眉頭。想著京都裡發生的事情。

    如果僅僅是大殿下納側妃。這只是件小事,用不著他如此緊張。但關鍵是抱月樓的情報裡說地清楚,納側妃完全是由宮裡定地。大皇子事先並不知情。而且據說,大皇子對於這件事情有極大的抵觸情緒。已經入宮與陛下吵了兩次。

    範閑很頭痛。他知道這位大哥是個什麼性情地人。雖然大皇子極識大體,但在涉及到根骨的王府家事上。卻是倔 地厲害,加上他與大王妃感情和睦。怎麼可能同意宮中再次指婚。

    而宮中要他再納側妃,明顯帶著更深層次地考慮。關於這一點。範閑也十分清楚。

    自從京都謀叛事真正平定之後。皇帝陛下在重新找回對自己長子的疼愛後。最開始處理地事情,並不是將大皇子調往邊軍出任實權大帥。而是暗中準備讓大皇子納側妃。所以說。納側妃這件事情其實暗中已經進行了許久。只是一直被大皇子硬抗著。而沒有真正地浮上水面。

    大王妃是北齊地大公主。而南慶與北齊地蜜月期已經結束。皇帝陛下為了將來的戰事。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地長子。被一個北齊女人管的服服帖帖,而將來地最後北伐,大皇子很明顯是先鋒大帥的最佳人選,皇帝陛下地意思很清楚。先讓他納側妃。然後再尋個時機,個由頭。將大王妃廢了。

    意思很清楚。可惜地是慶帝地幾個兒子都有些不聽話,大皇子從來就不是這麼聽話地人。才能硬抗了兩年,只是從抱月樓的消息看來。宮裡準備把這件事情挑明,直接發話主事了。

    範閑頭痛地抱著膝蓋。惱火地狠。心裡對大殿下有極大地意見,暗想皇帝陛下既然逼地這般凶,你暫且應下又怕什麼?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難道非要皇帝陛下下旨,然後你再去宮裡玩一招寧死不屈?

    皇族子弟,哪裡有當情聖地資格。只是大皇子與大王妃這一對和親而成地夫妻。倒著實很有幾分細水長流。相攜至老地模樣,讓範閑大感敬佩,自嘆不如。

    敬佩之余。令範閑頭痛地是,抱月樓裡傳來地情報講的隱晦,卻暗中透露了一個消息。皇帝陛下與寧妃商議之後。暫時忍住了怒氣,準備讓範閑回京勸說大殿下納側妃。

    不得不說,在京都叛亂。太子二皇子死亡之後。慶帝對自己僅剩的三個兒子態度要比當年溫和了許多,如果換成以往。大皇子敢如此強硬的抗旨,只怕早就被幽禁在了王府之中。哪像如今。還能忍住性子讓範閑去勸說。

    皇帝陛下地密旨估摸著還有時日才會傳到範閑這裡,抱月樓收到地風聲要快上許多,範閑抱著腦袋。心想這究竟是什麼事兒?當年北齊大公主千裡南下嫁給大皇子,是自己出任的主婚使,難道四年過去了,自己又要當破婚之人?

    正如他先前喟嘆,真是世事難料。

    ……

    ……

    此時是上午,打東邊灑過來地天光,透過青州軍衙內地孤伶伶秋樹,割成了幾大片清光,耀得房間紙窗一片清楚,一位婢女端著一個盤子從窗外經過,在窗上映下一道影子。

    影子安靜地站在範閑的身旁,看著一臉憂愁地他,一言不

    |於建築或是景致的陰影之中,他看慣了監察院前後兩任主人無時無刻的煩惱,而依然沒有習慣與他們交談,為他們出謀劃策,因為他地任務只是殺人,而不包含這些動腦子的可憐事兒。

    從草原上回來後,影子脫掉了牧民的衣服,重新回到了範閑地身旁,就如以前幾年那般,十分安靜,但範閑偶爾發覺,這位天下第一刺客,時不時會看兩眼院內休養的王十三郎,眼光有些復雜,有些怪異。

    “我現在還不能回京。”範閑知道影子不是言冰雲,不是鄧子越,更不是話癆王啟年,等著他開口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揉了揉眉心,說道︰“一來西涼路地事情還沒有結束,二來京裡既然沒有消息出來,我這樣急著趕回去。有些不妥。”

    “這只是小事情。”影子知道範提司想找自己說話。略頓了頓後說道︰“不用太多操心。”

    範閑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道︰“不是小事。你不知道老李家地這些男人。一個比一個倔,就說承乾和老二吧。居然倔著死了,也不肯向陛下低頭。大殿下雖然性情要豁達許多。但骨子裡卻股東夷人性好自由地味道,陛下這般逼迫於他。誰知道他會做出怎樣嚇死人的應對。”

    等不到影子開口接話。範閑滿臉憂郁。繼續說道︰“陛下。甚至是朝野之中地所有人,似乎都堅信一點。那便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因為大皇子一半地東夷血統。便沒有任何人相信他會繼承皇位。他本身便有一半東夷血統。娶的王妃又是位北齊人。在當前這種局勢下。陛下要他廢妃,其實對他倒是有回護重用之意。”

    京都平叛事中。一共有三位大功臣,分別是範閑、葉重、大皇子。大皇子其時手握禁軍,控樞要害,卻堅決地執行了皇帝陛下地所謂遺詔。成功地將叛亂的形勢控制在一個慶國國力可以接受地範圍之內。因為此事,皇帝陛下對他地態度也有了極大的改變。不再像往年那般冷淡。

    “準確來說。皇帝陛下對大殿下有些許欠疚之意。”範閑一面揉著有些生痛地眉心,一面輕聲說道︰“所以他想彌補大皇子。而以大皇子地平生志向而言,最好地彌補。當然是任他為先鋒。替南慶南征北戰,一統天下,在沙場上綻放光彩……陛下是真地決定用他為帥,這才必須要廢了大王妃。”

    想到此節。他對皇帝陛下也生出了些許怨氣。大王妃是北齊大公主,確實對大皇子出任北伐主帥有些影響,但是何至於要用納側妃這種不入流地宮斗手段來解決?這哪裡像是一國之君所應該持有地風度。倒像是一個和自己兒子賭氣的老家伙。他忽然心頭一震,猜疑道︰難道皇帝老子還沒有從以前的經歷中吸取教訓,依然保持著強大地疑心。從而要用各種手段,把這些疑慮消除在萌芽之中?

    範閑地心漸漸冷了下來,發現自己這幾年犯了一個錯誤。自己依然低估了皇帝陛下強大地權力欲望。以及身為帝王天然地多疑與冷酷。

    做兒子難。做皇帝地兒子更難,做慶國皇帝地兒子,更是難上加難。範閑吐出一口濁氣,知道自己回京之後,只怕要夾在陛下和大皇子之間難過。那還不如先不去想這個問題。

    但他有些好奇,不知皇帝陛下指給大殿下地側妃,是誰家地女兒。又是哪位王公大臣,竟然如此不怕死,敢把自己地女兒,送到大王妃這只母老虎,大皇子這只公老虎,以及宮中寧妃這只老母老虎的嘴裡。

    京都平叛之後,念及寧才人之功之德,又顧及大皇子地顏面,皇帝陛下終於將她提了位份,在遲了二十幾年後,終於封他為貴妃。只是這位當年的東夷女奴,在成為貴妃之後,依然沒有改變當年地潑辣性情,虎性十足。

    大皇子一家,那便是虎林啊。

    反正不可能是若若,這點範閑還是有信心的,皇帝陛下如今對自己信任寵愛十足,又深知自己當年為了若若地婚事,不惜把弘成打成了一代淫人,自不會以此為撩拔自己,因小失大。

    範閑站起身來,推門而出,迎接滿院的秋色,不再去想京都那處地煩心事。此時已是深秋,軍衙處滿眼望去,盡是一片干淨的疏離之色,天空極高,雲色極淡,令人一睹便生出心胸曠達之感。

    青州城地近西胡,頗有草原之風,或許只有在這種地方,才能讓人們養出開郎明媚的心情,比如那位皇族中地異類大皇子,比如這位貴族中的異類葉靈兒。

    範閑微笑望著院內地姑娘家,心想大王妃如今的處境很艱難,但二王妃卻似乎已經從老二地死亡陰影中逐漸擺脫出來,人世間總是有些好事在發生的。

    ……

    ……

    王

    的身體恢復地極快,如今已經能坐著輪椅在青州軍衙逛。因為葉靈兒地那句話。範閑也懶得再做那些無用地遮掩功夫。喚了幾個丫頭負責推車。另派了幾名六處下屬跟著,保護他的安全。

    這十幾日裡,範閑忙於與定州方向聯絡。統領整個西涼路地反攻行動。而且要與草原方面進行私底下地交易,十分忙碌。便沒有怎麼注意王十三郎地動靜,但是他的眼楮不瞎,也瞧出了這座孤清冷寞地青州軍衙,因為王十三郎的醒來。漸漸發生了一些改變。秋園之中,偶有春意透出。

    當王十三郎坐著輪椅。在園內四處偶歇之時。離他不遠處。便會有位姑娘家正坐著。做著旁的事情,比如繡花。比如扮呆頭鵝看風景。

    而那個時候,王十三郎便會變成呆頭鵝,怔怔地看那個看風景地呆頭鵝。

    這一對年輕地男女除了正面撞到時。會彼此問安。並沒有說些什麼閑話,只是這樣癡傻地做著角色地扮演,直欲曲項向天歌,又恐紅掌輕拔。擾了無心清波。

    範閑是監察院的小祖宗。而葉靈兒便是青州城地小祖宗,她一聲令下,再也沒有向過往一年間那般。日日出城攔截那些草原上奔馳而出地打草谷地胡人。而是老老實實地呆在軍衙之內,而且軍衙之內地舊部屬們全部被趕了出去,只留下了僕婦丫環之流。

    於是青州軍衙小園內,如今便多出了一個風景,正是範閑心裡暗笑想的兩頭呆頭鵝模樣。如果用美一些地辭句便說。便是那句什麼風景,什麼風景裡地人,什麼看風景的人。

    對於互相傾慕地兩個人來說。彼此便是對方地風景吧?

    ……

    ……

    葉靈兒是什麼樣性情的女子,身為她師傅的範閑當然心知肚明。有時候捫心自問,如果自己是個女子,只怕也要被王十三郎正面的三十八道刀痕震地驚心動魄。銘心刻骨。更何況十三郎是個沉默而溫柔且英俊地人,如此人物。怎能不讓生於軍中的葉靈兒動心。

    雖然葉靈兒的身份有些麻煩,但範閑卻不擔心這個,皇帝陛下在兩年前便暗中下了恩旨,允許葉靈兒改嫁。由她自己挑選夫婿,這是天大地恩典,只要她瞧中了的人。只怕南慶朝廷搶也要給她搶了過來。

    如今地問題在於王十三郎的身份,他雖然暗中替監察院做事,皇帝陛下也暗中知道此事,但他畢竟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是東夷城劍廬的十三徒,葉靈兒曾經是二王妃,卻要嫁給東夷城地高手,不知道過不過得了宮裡的這一關。

    當然,如果東夷城能夠在自己的主持下徹底倒向慶國,那麼這些障礙也就不存在了,範閑決定在這件事上盡些心力,也算是替皇帝替葉重,彌補一下這位可憐地姑娘家。

    只是有一個問題。

    範閑好笑看著園內的兩個人,摸著鼻子想到,這兩個人眼下還處於一處奇妙的狀態之中,總要有人揭破才行,而且最關鍵地是,葉靈兒喜歡王十三郎並不出奇,王十三郎的心究竟是怎麼想地呢?葉靈兒身份再尊貴,畢竟也是位真正的小寡婦。

    他知道王十三郎為什麼被葉靈兒地側影吸引住,因為那側影十分落寞,但是範閑知道真實地葉靈兒並不是這個樣子。

    尤其是……繡花。

    範閑打了個寒顫,葉靈兒居然當著王十三郎的面繡花扮嬌怯,如果這事兒傳回京都,傳到婉兒耳朵裡,只怕會讓妻子笑的昏死過去。

    他決定告訴王十三郎一個真實的葉靈兒,以免自己極為欣賞的年輕友人,婚後才發現自己地人生原來是一個極大的誤會。

    正當範閑走下石階,準備去打擾那兩個“目中無人”的年輕男女時,門後地影子輕輕說了一句話,他頓時停住了腳步。

    這些天影子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行蹤,以免被王十三郎發些了什麼。範閑知道影子與劍廬之間復雜的關系,也知道影子的真實身份,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四顧劍與影子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時在秋園之中看著四顧劍最疼愛的幼徒,影子的心情,並不像園中男女那般愉快。

    半晌後,範閑說道︰“明年春天我們再去,他不會這麼早死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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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9 01:17:57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17章 在城門上目光注視中回京

  於四顧劍的生死,影子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關心,因為四顧劍死在別人的手上,哪怕是老天爺的那雙無情之手。在很多年前,東夷城內忽然大亂,四顧劍仗劍成狂,屠盡家族長輩親人,只跑出了當時只有十六歲的影子,從十六歲起,影子的這一生,便是在向自己兄長復仇的意念中繼續,在強烈的恐懼與憤怒之中漸漸沉沒,變成了監察院兩任領袖身後的陰影。

    四顧劍之所以被稱為大白癡,恐怕與當年屠殺自己族人時的手段太過血腥,大有瘋癲之態有關。

    關於影子如何逃出了東夷城,如何遇到了陳萍萍,又如何被陳萍萍收入監察院中,從此忠誠不二,拚死效力,或許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范閒並不是很清楚這一點,也不想詢問的過於仔細,因為他身旁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隱衷,比如荊戈,比如言家,比如影子——但他清楚影子藏在最深處的那個身份,知道他與四顧劍之間的血海深仇——正如對待身旁其他人一樣,范閒與他們彼此幫助,彼此扶持,在這困難的時世上行走。

    范閒沒有回頭,輕聲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問他一句話,放心吧,一定能問到的。」

    影子沉默片刻後,消失在了范閒的身後,沒有讓園內的王十三郎和葉靈兒查覺一絲痕跡。

    范閒沉默了片刻後,往園中行去,不一時,便來到了那對沉默無言的男女之間。王十三郎抬頭看了他一眼,微覺有些詫異,南慶朝此時正在西涼路與草原胡人還有北齊的支援力量進行著最致命的搏殺。接連十幾天,范閒因為此事忙的焦頭爛額,為什麼此時卻有閒情逸致出來遊園?

    葉靈兒此時正低頭繡著繃緊了的繡布架,早已查覺到范閒地到來,頓時便從先前那種恬靜無言平靜卻又安樂的氛圍中跳了出來。心頭微生幽怨,本來就極慢的落針速度,變得更加緩慢,不像是繡花,倒像是在用細細的針尖替緊繃的繡布撓癢癢。

    范閒站在二人中間,他們既然不開口,他也找不到什麼由頭說話,負手於後。擺出一副萬事皆瞭然於心地模樣,望著園外的孤寂秋樹之淨梢,故作著風雅之態。

    見他如此做作模樣,王十三郎不知他是不是瞧出了自己從未宣諸於口的心思,眼神微微有些亂。而葉靈兒則是看了他一眼後,深深地埋下頭去。輕輕咬了咬下嘴唇。

    火候已至,范閒咳了兩聲,說道:「王妃啊,這青州的景致雖然不錯。但天天在園子裡竹花,有院牆擋著目光,怎麼也看不清吧?」

    聽著王妃二字,葉靈兒以為范閒這惡賊是在提醒自己什麼,臉色頓時蒼白起來。沒有應話。

    王十三郎沉默不語,也如葉靈兒一樣,忖錯了范閒的意思。心想罷了罷了,自己雖然與這位葉家小姐說話不多,但也知道對方是位性情清爽的女子,自己心中確實有根弦被這青州的風拔動,只是……對方畢竟是南慶王妃,這身份差的實在有些太遠。

    范閒歎了一口氣,轉頭對王十三郎說道:「十三啊,雖然你身受重傷,需要有人照顧,但畢竟男女大防不得不慎,尤其是葉家小姐乃是我慶國王妃,這園中又無旁人相看,你們二人就這般相對而坐,總要想想我回京後,怎麼向宮內交待。」

    這話便說地明白了,王十三郎先前正自有些喟歎,但他的性情在溫柔之下,卻是無比的執著,眉梢一挑,望著范閒說道:「我馬上出府。」

    葉靈兒愕然抬頭,狠狠地瞪著范閒。

    范閒心頭微怔,旋即溫和一笑,暗想這才是一個值得讓自己信任的王十三郎,也不理會身旁葉靈兒的怒視,手掌一翻,在空中畫了三個圈卷,便向葉靈兒身前的繡布抓了過去,輕柔無風,卻又是極其快速,正是他賴以成名地小手段。

    葉靈兒下意識裡指尖一挾,那枚繡針帶著破空風聲,向著范閒的手腕紮了下去,角度極其刁鑽。

    這也是小手段,只是這些手段本來就是范閒教給她的,又如何能夠阻止范閒奪布。

    只見人影一閃,范閒已自她手中奪過繡布,飄到了王十三郎的身邊,笑著說道:「十三,我只是怕你上當,咱們這位王妃可不是一個會竹花地大家小姐。」

    王十三郎微愕,不解提司大人為何會突然說這個,接著便看到范閒將那張繡布放在了自己的眼前,只見那張繡布上繡著……半個……水鴨子?

    葉靈兒在園內、在王十三郎眼光所及之處,整整繡了七天,結果……只是繡出了半個水鴨子?

    王十三郎頓時明白范閒所說的誤會是什麼,忍不住微微一笑。倒是范閒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男女之悅,天經地義,誰也攔不住你們,只是你得仔細想想。」

    葉靈兒霍然起身,氣的渾身發抖,大怒看著范閒,卻又窘的說不出一句話來,眼中霧氣漸起,看上去煞是可憐。

    王十三郎看著這女子模樣,無

    心頭一慟,自然斂了笑容,滿臉關切。

    范閒緩緩住了笑聲,忽然壓低聲音在王十三郎耳邊說道:「談戀愛,總是要談地,這樣兩個呆頭鵝在一道,就算坐上一輩子,又有什麼用處?」

    話到此時終於點明,王十三郎知道此人是專程前來替自己揭破窗上的那層紙,微微赧然之餘,不免有些感激,卻又無法像范閒這樣厚臉皮地說出話來。而葉靈兒卻不知道范閒說了些什麼,看著竊竊私語的二人,心中大感不安。

    范閒辦完了自己該辦地事情,悠悠然向著軍衙前庭行去,姿態十分悠閒,像是辦了件天大的好事,得意的厲害。

    葉靈兒看著他那背影,不知為何。心底便是生起好大的不甘,輕哼一聲,嘲諷說道:「師傅,我是不會繡花,但這水鴨子。只怕……比你家那位還是要繡的好些。」

    范閒聞聽此言,馬上便想到了婉兒當年手指頭上地點點針痕,以及那幅水鴨圖,身上一寒,臉上大窘,哪裡還能應話,趕緊落荒而逃。

    看著這副景象,葉靈兒咯咯笑了起來。笑聲有如銀鈴般在青州的秋園內迴盪著,只是旁邊那人卻未笑出聲,只是靜靜欣賞地看著她。

    一個人乾笑無趣,葉靈兒微窘收住了笑聲,王十三郎養傷的這十幾日內,她委實收斂了自己的灑脫囂張性子。顯得格外安寧,沒料到最後還是讓范閒破了功,她不知道這一幕落在那個男子眼中,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太過尖酸。心上頓時閃過無數心思,眼眸裡的情緒複雜無比。

    王十三郎地心情其實有些緊張,但他面上卻遮掩的極好,望著葉靈兒說道:「在下王羲,曾用名鐵相。乃東夷城劍廬十三徒,這些日子多虧王妃照料,感激不盡。」

    葉靈兒不曾想到對方會忽然開口。而且會說的如此認真,心裡微亂,平息心神,回了一禮,淡然說道:「王大人客氣了。」

    以官位稱呼對方,在葉靈兒看來要輕鬆自然許多,但她只是不明白,已經相處十數日,攏共加起來也不過說了十幾句話,為什麼對方卻偏在此時要如此認真的道謝。

    難道他真準備離府,還是說其實這一切只是場夢?葉靈兒在心裡幽幽歎息了一聲。如果換成一般女子,或許在此時會因為心頭的這一抹幽意而選擇離開,但葉靈兒畢竟就是葉靈兒,她不會繡花,只會舞刀弄槍,她雖是位寡婦,卻依然像十來歲時一樣,野丫頭勁兒十足……

    她緊緊地盯著王十三郎的眼睛,說道:「有話就直說,哪裡用得著自報家門,看你行事,也是個直爽人,莫學范閒那般囉嗦虛偽。」

    王十三郎微微一怔,半晌後認真說道:「小范大人說……什麼都是談出來的。」

    葉靈兒一怔,明白了一些意思,忽覺一陣秋風吹來,拂上臉頰時,卻沒有絲毫肅殺之意,只是那百般的溫柔。

    ……

    ……

    王十三郎與葉靈兒地事情,並沒有如范閒想像的那般,經自己一挑之後,便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乾柴烈火一相遇,如黃河氾濫般不可收拾,反而出乎他的意料,這一對年輕男女,依然是那般相持以禮,隔石徑相坐,只是偶爾會多說上兩句。

    說來也奇妙,王十三郎和葉靈兒的性情都是屬於世間一流人物,尤其是葉靈兒自幼生長在草原邊緣,較諸京都的小姐們,要開朗許多,只是一旦涉及個情字,又因為前年京都那場慘事,以及十三郎的身份,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范閒心裡也不著急,反正人世間地事兒總是千模百樣,不可能要求所有有情男女都像自己一樣,爬牆翻窗眠花般急不可耐。

    而且他也沒有時間去關注這些美好的東西,因為在西涼路那些不美好的事情,還需要他領頭處理。

    時間很快地進入到深秋之末,寒冬之初,監察院八大處齊聚定州城,草原上八方部落齊聚王庭議事,慶國異常狠辣地斬斷了草原伸出來的手,以及北齊伸向草原地那隻手,冷眼看著草原上的局勢日漸不堪起來。

    苦荷大師臨終前在草原上布下的手,與北齊小皇帝在這一年多時間內,越過北海,穿過荒漠,摸過南慶國境的那隻手,在西涼路與草原的接壤處輕輕握了一下。

    只不過握了將近一年地時間,便讓南慶朝廷備受考驗,邊關異常吃緊,國庫、軍力、精神都被迫滯留在西方,而緩了對於真正大敵北齊的壓迫。

    而在皇帝的主持之下,監察院用了四個月地時間準備,范閒親自領隊,終於在慶歷九年的深秋寒冬,將這兩隻握在一起的手斬斷,草原上的局勢或許在單於速必達和海棠的控制下,不會敗壞到難以收拾的程度,但北齊小皇帝還想在西涼路搞山搞水,只怕沒有那麼容易。而且范閒在草原上也布下了自己的勢力,待明年春暖花開時,便要開始收穫果實。

    最後確認了各項佈置地落實,核實了作戰的效

    ,范閒終於從繁忙至極的院務中擺脫出來。開始准十三郎不會隨著他回京,一是傷勢還未好,二來沿途范閒也不想讓他與影子多有接觸,三來葉靈兒回京過年,還要再晚大半個月,讓這兩個人多在一起呆會兒總是好的。

    范閒決定了的事情,便極少改變,他既然決定幫助葉靈兒和王十三郎在一起。自然有自己地把握,回京後在解決大皇子家事之餘,只怕也要去樞密院向那位葉大將軍提親了,當然,這事兒首先還要皇帝陛下點頭。

    慶歷九年冬月十五日,監察院結束了在西涼路的行動。提司大人范閒經由定州,踏上了回京的道路。在定州雄城之外,前來相送的官員將軍無數,密密麻麻地排了兩列。

    西涼路總督與大將軍李弘成與范閒並排站著。略說了幾句官面上的話,便結束了此番談話,最末時,李弘成深深地望了范閒一眼,范閒知曉他的意思。也沒有應話,只是輕聲說道:「我在京都等你。」

    車隊啟程,在定州城前方駛上官道。范閒下意識裡回頭望去,沒有將目光停駐在那些定州城軍政雙方的官員身上,而是抬起頭來,看著定州城門上的那一排木架子。

    整整一排木架子釘在定州城地城門上方,每一個豎架上都吊著一具屍首,此次行動,一共處死了四十幾名奸細,這些奸細死後依然無法安身,被高高地懸在城門之上,任由秋風吹拂,秋日曝曬。

    有些最早被懸上的屍首已經腐爛的差不多了,連屯田裡的惡鳥都不願再去啄食,露出下方隱約可見的白骨,屍首上的衣衫更是破爛不堪,帶著用刑之後地污黑血跡。

    一長排屍首就在城門上隨風緩緩搖擺著,透著一股恐怖和血腥的味道,迎接著每一位從中原來到的人,用這可怕的景象警告著天底下地所有人。

    ……

    ……

    范閒瞇了上瞇眼睛,將頭從窗外收了回來。懸掛屍首這種事情,在心理戰上自有其作用,至少北齊小皇帝以後派過來的奸細,至少會先天生出一些恐懼感。只是中原作戰,因為千年以降的道德仁義制衡,殺俘之事極少,至於污辱屍體這種做法,更是沒有見過。

    但是定州城不是中原,這裡是中原與西胡交戰的要害之地,雙方廝殺千年,更殘酷的事情也曾經做過。

    范閒對於那些奸細也沒有什麼同情心,因為從定州往青州沿途所見,已經讓他明白了,戰事一開,尤其是民族之間地延綿仇恨,根本不可能是仁義道德能解決的問題,就說那些被懸在城門上的數十具屍首,至少讓慶國付出了上千平民百姓地死亡,更加讓范閒冷酷的是,這些人並不是胡人,而是與慶國人同源同種同祖的北齊人。

    至於草原與中原之間的仇恨,自己這一代人沒有本事和平解決,那就留給更有智慧的後輩們吧。

    范閒開始閉目養神,暗自想著,自己斬斷了北齊與草原握著的手,至少是重重地斬傷,只怕也把自己與海棠之間斬出了一個淒慘的傷口,不知道這道傷口將來可能癒合,不知道海棠在草原上會做些什麼,這片草原,這座雄城,那道邊關,自己此生還會再來嗎?

    就這般黯然想著,欽差的車駕已經來到了定州城外最近的一處驛站,正是當日范閒偷窺了一場春宮的所在地。

    入了驛站,范閒與那名相熟的驛丞調笑了兩句,只是這名好不容易才被從牢裡放來的驛丞哪裡敢大聲應話,老老實實地去燒水去了。

    范閒看著身旁的鄧子越說道:「子越,還要你在西涼路熬上兩年。」

    監察院八大處俱有要員來定州督戰,而鄧子越更是被范閒千裡迢迢從北齊召了回來,如今范閒走了,西涼路的事情便全部交給了鄧子越。官員們送欽差出城便回,但監察院的官員們卻一直送到了驛站。

    鄧子越點了點頭,說道:「聽大人安排。」

    范閒略一思忖,給他交代了幾句什麼,然後看起了京都來的邸報,片刻功夫後,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鄧子越身為啟年小組第二任負責人,服侍小范大人極久,一見他瞇起了眼睛,就知道有些麻煩事在發生,輕聲相詢。

    范閒笑了笑,說道:「院報有提過,邸報終於證實,宮裡禁軍統領換人了。」

    鄧子越心頭一驚,暗想大殿下主持禁軍一向穩妥,怎麼會忽然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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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9 01:18:14
第七卷朝天子 第十八章 城門舊事非故人

    邸報院報裡說的清清楚楚,京都禁軍大統領的職務不再由大皇子擔任,而是交給了宮典,宮典在京都平叛之後,便重新拾起了大內侍衛統領的老職司,如今又兼了禁軍統領,倒也不是出奇之事。葉家對陛下的忠誠,舉世皆知,皇宮不再由大皇子負責安全,當然只能交給宮典。

    但現在的問題是,大皇子不再擔任禁軍統領之後,陛下會將他放到什麼位置上。邸報上沒有說,京都裡也沒有比較明確的風聲,范閒看著手中的紙,忍不住搖了搖頭。

    京都內接連有幾椿非常重要的人事任命下發,這幾椿任命都是集中在軍方,很明顯陛下是有什麼想法,而且也開始在為大殿下挪位置出來。最令范閒注意的是,京都守備統領蕭金華被除職,調往南詔邊軍任副都督,而征北營權知大都督史飛則被陛下一道旨意召回,接任了十分要害的京都守備統領一職,而史飛之上的那位燕京大營都督王志昆則是原地不動。

    三項軍方大將調動,絕對不尋常。范閒十分清楚這些軍方大將所扮演的角色,也深深瞭解陛下對這些人分別不同的態度。比如京都守備統領蕭金華,當年在京都叛亂時,還只是十三城司的東華門統領,因為他的立場站的穩,生生將太子所屬秦家殘兵堵在了京都之內,立下大功,陛下才會讓其連升三級。出任京都守備統領,這也算是陛下對於忠臣地一個表態。

    但范閒早就猜到,陛下肯定不會讓這個叫蕭金華的小角色擔任京都守備統領太久,一方面此人根基太淺,難以服眾,難以承擔京都守備如此重要的職責。二來,蕭金華畢竟是出身十三城門司,而陛下對於十三城門司在京都叛亂中的表現最為寒心。

    皇帝最信任張德清,張德清偏投向了長公主,雖然事後皇帝將張德清凌遲致死,株其三族,可是還是沒有發洩掉心頭的怒氣,蕭金華也算是受了池魚之殃,不過這人想必應該清楚自己的符號作用,此去南詔任副都督。也應該能接受。

    而征北軍地情形又比較複雜,燕小乙被范閒殺死在山巔,滄州旁的慶國征北大營牽涉入了謀叛事中,兩年來不知迎接了多少次清洗。朝廷也一直沒有讓大將史飛正式接任征北大都督的職司。而只是讓他權知,受燕京大營王志昆的管轄。

    大將史飛這十幾年來一直都是王志昆的副將,這個安排應該沒有問題。但如今陛下既然讓史飛回京接任京都守備師統領,征北營大都督的位置便空了出來,這是留給誰?

    范閒搖了搖頭,心想大概所有人都看的清楚,與北齊國境交接,處於天下風口浪尖的征北大都督的位置,當然是留給大殿下的。

    看來皇帝陛下在休養生息兩年之後。終於開始一步步地布下自己地棋子。尤其是這兩個月內,監察院與定州軍強行穩定了西涼及草原上的局勢,皇帝陛下終於有餘心來準備東北方向的一切。

    只是大殿下如果要成為慶軍先鋒統師。掌管最前線的十萬大軍,成為權重一方地征北大都督,那他則必須接受皇帝陛下另一方面地安排——納側妃,待出兵之日,便是大王妃下堂之時。

    「老大可不是這樣的人。」范閒皺著眉頭想著,陛下已經替大皇子將統領慶軍,征戰沙場的所有道路都鋪墊好了,就等著大皇子能夠體諒他的苦心,走上這條道路,問題在於,大皇子雖然性好沙場,可只怕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一想到回京後,便要在皇帝陛下的壓迫下,被迫去做這等事情,范閒心頭大感煩悶,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這一聲雖然哼的極低,卻把身旁的鄧子越和沐風兒嚇了一跳,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趕緊歇吧,明天還要趕路。」范閒揉了揉眉心,對二人揮了揮手,想了想後,又把鄧子越留了下來。

    他看著鄧子越,沉默片刻後說道:「你一直長駐上京城,知不知道北齊人是怎樣看待史飛這個人?」

    這兩年裡史飛一直駐在滄州,率著征北大營與一代名將上杉虎抗衡,雖然吃了些小虧,但勝在不急不燥,把局勢穩定的極好。鄧子越想了想後說道:「史飛將軍往年一直在燕京大營裡任王大都督的副手,聲名並不如何顯耀,也就是兩年前去征北營後,才漸漸被齊人所知。雖然滄州南北這兩年裡並沒有大地戰事,但在上杉虎地威逼之下,依然能夠不慌亂,光憑這一點,至少證明了史飛此人的性情偏於陰柔能持。」

    「陰柔?」范閒有些不贊同地反問道:「如果僅僅是陰揉能持,兩年前陛下怎麼會讓他擔下這麼重的擔子。」

    鄧子越知道提司大人說地是什麼,慶歷七年深秋,大東山事發,京都叛亂,所有人都似乎忽略了被燕小乙拋棄在滄州附近的北大營,沒有想到那裡的重要性。但范閒卻從來沒有忘記,皇帝陛下還被困在東山之上時,已經暗中下了密旨去燕京,讓燕京大營隨時準備接手滄州北大營,以防北齊人趁亂而

    這是一個無比重要的任務,燕小乙一死,數千親兵大隊被俘,如果沒有得力大將坐鎮,只怕北大營真的要嘩變。而當時負責陛下這道極重要旨意的將領,便是大將史飛。

    如何收伏北大營的軍心,具體過程沒有多少人知道,但身為監察院提司的范閒知道,在他看來,史飛奉旨清軍的過程實在更像是一段傳奇。

    大將史飛只帶了十幾個親兵。便進入了滄州北大營中,手裡拿著聖旨,輕輕鬆鬆地便控制了北大營。面對著十萬大軍,這位將軍是哪裡來地膽魄,又有什麼樣的能力,竟能讓燕小乙經營了數年之久的北大營像戰馬一樣溫順。

    能夠做到如此大事的人物。絕對不僅僅是陰柔而已。范閒的眉心愈來愈痛,總覺得有些陰影籠罩在腦海裡,皇帝陛下屬意讓大殿下領兵北伐,這是意料中事,但像史飛這樣的厲害人物,不在前線呆著,卻調回京都任京都守備統領,究竟針對地是誰?

    早在前太子出使南詔的時候,范閒便曾經推斷過,一旦長公主方面的勢力如冰雪般消融。緊接著迎接自己的便是皇帝陛下不留情的削權,以及宮中對於朝廷老一輩人物的無情打擊。這兩年裡,監察院被削權不少,但好在陛下對自己寵信日增一日。朝野上下沒有誰敢對自己做些什麼。而最讓范閒擔心的長輩們,也從京都叛亂事,取得了最寶貴的經驗,不等陛下動手,便自動地消失在舞台之上。

    父親大人早已經辭去了戶部尚書的職位,老老實實地回了澹州養老。陳萍萍雖然還擔任著監察院的院長,但早已不再視事,將所有地院務都交到了范閒和言冰雲的手中,而且早已向陛下提出了辭官的請求。只是陛下著實有些憐惜與他之間的情份。堅持著沒有允許。當然,在老一輩人物之中,最慘地還屬梧州地那位岳父大人。在京都平叛事中,前相爺林若甫一著算差,將自己埋在朝廷裡的所有人都托了出來,交在了自己的好女婿手中,本以為可以東山再起,但誰能料到,皇帝陛下安然歸京,這一切都成了如夢幻的泡影。

    不止是泡影,皇帝陛下深深忌憚於前任宰相大人的不老實,這兩年裡把宰相當年的門人整治的夠慘,雖然沒有用什麼陰厲手段,卻也是將林若甫留在京都最後的實力都拔的乾乾淨淨。

關於這件事情,范閒連說話地餘地都沒有,他只有苦笑看著這一切,看著自己地岳父大人在梧州惶恐害怕,接連暗中上書陛下,請罪懇切。

    好在皇帝陛下看在范閒和林婉兒的雙重面子上,並沒有繼續追究林若甫。

    如此想來,皇帝陛下意圖掃清的三位老傢伙,都已經很自覺地往舞台後方退去,慶國朝廷已如鐵桶一般,史飛調任回京都,究竟是為什麼?這樣一個厲害人物,不留在統一天下地戰爭之中,卻調回了皇帝陛下的身邊,針對誰難道是自己?范閒心裡有些黯然,不再想這些問題,抬起頭對鄧子越輕聲說道:「京都的事情你莫要理會。」

    他頓了頓後說道:「不論你聽到什麼,知道什麼,都不要管……你要記住,你是監察院的官員,陛下的臣子,我現在放你在西涼,乃是為了慶國億萬百姓的性命著想,你把這件事情辦好,一切便好。」鄧子越是進入啟年小組的第二個人,他是被王啟年親自抓過來的,在老王頭兒之外,他便是范閒的頭號親信,這幾年一直在北齊上京出任四處駐北齊總頭目的角色,也知道提司大人是在提拔自己,心中不盡感恩。此時聽著提司大人語有不祥之意,不禁怔然無語,眼中滿是憂慮之色。

    監察院接連三任四處北齊諜網總頭目分別是言冰雲、王啟年、鄧子越,都是范閒最得力的助手,而且如果不像王啟年那樣出意外,將來他們都將是監察院最尖端的官員。

    范閑靜靜地看著鄧子越:「西涼的事情很重要,你要好好地處理,回京之後,四處主辦的位置你先兼著,這樣和其它七大處要起支援來,也比較簡單,但其餘的轄區你暫時不要管,還是讓言冰雲領著,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鄧子越點了點頭,「謝大人恩典。」

    「莫讓胡人踏入我疆域一步。」范閒盯著他的眼睛,「我捨了這麼多人,將最信任的你,放在這荒漠西涼路至少要兩年,為了什麼,你也清楚,莫要讓我失望。」

    鄧子越心頭大凜。單膝跪下,鄭重說道:「定不負大人寄望。」

    范閒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倒是鄧子越地心中依然是感慨萬千,他跟隨提司大人已有五年,卻從未見過對方如此認真地交代一件事情。更令他感到凜然的是,明明小范大人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交代事情,辦起事情來,卻是那樣的平靜安穩,渾似一個在朝廷裡沉浮了數十年的老傢伙。

    他遲疑片刻後,說道:「關於松芝仙令……」

    松芝仙令是海棠,這個消息總會慢慢地傳出去,但至少在眼下,除了范閒之外。便只有鄧子越知道這個秘密。聽到這個請示,范閒沉默了起來,許久沒有應話。

    十數天後,欽差范閒的車隊抵達了京都之外。只是早在三天之前。范閒一聲令下,所有地儀仗以及刺眼的東西都撤了開去。此行奉旨巡視西涼只是走了個過場,暗底下的那個計劃才是重中之重,加上京都裡面又有些小麻煩,范閒並不希望太過招搖,於是欽差儀仗搖身一變,便成為了監察院四處的車隊。

    監察院的通行文書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城門司的官兵也不敢去惹這些大爺,車隊在西城門外並沒有等候多久。便往城門內行去。范閒掀起了車窗布簾的一角,下意識裡往外望去,不禁想到當年第一次入京時。曾經驚鴻一瞥葉靈兒馳馬而入的模樣。

    葉靈兒如今應該已經到了定州,王十三郎肯定要在年節前來範府報道,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跟著過來,范閒的臉上不禁浮起一絲寬慰的笑意,憶當年春重時節,那女子身著淺色襦裙,頭戴一頂白鹿皮帽子,眉若遠山,眸子清亮……

    忽然一道灰影從車隊旁邊衝了過去,險險地擦著范閒所乘地馬車,這道影子速度極快,險些驚了監察院車隊的馬匹,情況十分驚險。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們下意識裡將手握住了鐵釬的手柄,隨時準備出手。然而范閒已經看清了那道灰影,搖了搖頭,那只不過是一個騎馬地小姑娘,何必如此緊張,只是那個騎馬地小姑娘沖的如此之快,完全不在意城門處等著的這些百姓菜農安全,讓范閒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馬上應該是哪位權貴家的小姐,不然也不會如此囂張,范閒將頭伸出窗外,瞇眼看著衝進城門的女子,看著被她馬兒驚亂的隊伍,以及一位被嚇的跌倒在地的老農,心情變得糟糕起來。

    令他心情糟糕的原因很多,但其中很重要地一條,是因為那位權貴小姐騎馬居然著裙,和葉靈兒一樣,頭上居然也戴著一頂白鹿皮地帽子,還是……和葉靈兒一樣。

    「這是誰家的小姐,行事如此不堪。」范閒問著車旁的沐風兒,沐風兒一家都在京都一處做事,對於京都權貴家地人員十分清楚。但今日沐風兒看著那個遠遠消失的馬兒,只是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倒是旁邊有一位出城迎接的啟年小組成員低聲說道:「應該是王家的小姐。」

    「王家?」范閒眉頭微挑,心想除了燕京大都督王志昆家的女兒,整個京都還有哪個王家敢如此囂張。京都叛亂已經過去了兩年,燕京大營在平叛事中表現的格外出色,不止是替陛下掃清了整個東山路,而且還控制住了燕小乙的征北大營。如今王志昆遠在燕京,而史飛卻已經調回了京都,這便是所謂軍中的燕京派,正是聖眷隆重之時。

    「正是王大都督家的小姐,據說是大都督感念聖恩,心懷京都舊宅,便讓這位小姐回了京都……如今的京都守備統領史飛是王大都督往年下屬,這位王小姐以叔相稱,這位王小姐據說最是喜愛當年京都葉大小姐的風采,所以……「啟年小組成員低聲解釋著什麼,一位優秀的下屬,總是會替上司分析情況,以免出現不必要的問題。

    「想學葉靈兒?」范閒唇角的笑容有些怪異,「我第一次在城門外見到葉靈兒時,京都百姓會自動替她讓路,我也未曾見過我那徒弟胡亂揮鞭趕人……」

    看著這一幕,他心裡已經漸漸明白了宮中擬定的大皇子側妃究竟是誰,面色漸漸陰沉起來,說道:「先不進宮,繞到和親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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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十九章 王家小姐

    看著明顯監察院標記的車隊,順利進入了京都西城門,地方車隊便散了,打頭的兩輛馬車並不怎麼起眼地匯入了京都街道的人流之中,向著西南方向拐了過去,不一時便拋卻了身後的熱鬧,進入了貴氣十足、安靜無比的東城之中。

    遠遠能看見自家範氏大宅的宅獸,馬車並沒有停住,而是向著北邊拐了過去,越靠近皇城的地段,越是安靜,行過國公府一帶地方,又經過了如今閉門已久的靖王府,便來到了和親王府那條街口。

    馬車離王府大門還有一段距離,車中的範閑便隱隱聽到了王府正門口的嘈雜之聲,看來有一場熱鬧正在那裡發生。他揉了揉發癢的鼻子,心想自己又估摸對了,那位王家大小姐滿臉怒氣,果然是來了和親王府。

    關於皇帝陛下的心思,範閑在城門處看到這位正在扮東施的王家大小姐後,便已經猜到了若干。既然大殿下被逼著納側妃,為將來廢王妃做準備,那麼這位側妃必定要出身不低才是,如此方能坐上將來的王妃正位。而且這位大小姐是王志昆的愛女,日後大殿下領兵北上,有自己的老丈人領著燕京大營在旁協助,沙場之上,主將副將無礙,對於大局也有極大的好處。

    至於如果日後王家小姐真的成了和親王妃,皇帝會不會擔心大殿下和王志昆控制了太多的兵馬,那則是以後地問題。有了二皇子的教訓在前,範閑並不認為皇帝陛下會讓自己地兒子們擁有太多胡思亂想的機會。

    一位軍方重臣的女兒嫁給皇子。那位皇子應該暗自警惕才是,不然誰知道會不會像李承澤一樣,事到臨頭,被賣了個乾乾淨淨。

    範閑忍不住嘲諷笑了起來。

    ……

    ……

    皇帝陛下的安排自然是極有遠見地。大殿下若要領兵征伐北齊。大王妃地北齊公主身份。確實是一個難以繞過去地障礙。只是對於這種安排,範閑心裡有極強烈地反感情緒,且不提北齊大公主與他之間的關係。只是在城門處看見那位行事惡劣的王家小姐,範閑就對皇帝陛下地眼光產生了最深的懷疑。

    給自己挑兒媳婦兒,你也得挑個好點兒的。像這樣一個女人。如果真進了王府。只怕會惹得闔府不寧。但範閑馬上又否認了自己對於皇帝地腹誹。皇帝陛下這個人,對於女人向來不如何在意,聯姻結親只是一些交易罷了。至於這個女人地品性如何。會不會給自己地兒子帶去好處。他根本不在乎。

    至於王府可能會因為王家小姐地入府,而變得闔府不寧,說不定這正是皇帝陛下願意見到的效果。

    大殿下身份尊貴。和親王府獨佔了半條長街,東城一片安靜。也沒有什麼人敢在這等要害地方去看大殿下的笑話,所以王府正門口雖然在吵著什麼,但是除了監察院地兩輛馬車之外。並沒有其餘地人窺視。

    「大人。這時候過去似乎有些不方便,要不要先回府?」範閑雖然此行西涼用地欽差名義,實際上卻辦的暗旨,用不著回京便入宮回旨,而沐風兒眼睜睜看著和親王府門口變成了菜場。心道王爺臉上肯定有些掛不住,如果提司大人此時入府拜訪。只怕有些不便。

    不過沐風兒始終不如王啟年那般會猜忖範閑的心意,範閑此時來到和親王府外。為地就是看這一場熱鬧。他在車內凝神聽著,已經聽明白了和親王府門口那場熱鬧由何而來,那位王家小姐的聲音如此之大。想聽不明白也很困難。

    原來陛下讓大殿下納側妃地旨意雖然還沒有明發。但已經在暗中做了些工作,該知曉這個消息的人,自然早已經知曉,身為當事人的大皇子和王志昆更是心知肚明。昨日新任京都守備統領史飛親自宴請大殿下,席上便營織了一場關於大皇子與王家小姐地「偶遇」……

    不料這位大殿下也真是位乾脆人。一見著王家小姐。便像見著鬼一樣,落荒而逃,根本沒有給對方任何說話地機會。這位王家小姐世居燕京。身為大都督之女,何時受過此等屈辱與委屈,尤其想著自己入府之後,還要可憐兮兮地做個側妃,更是一口氣憋在了心裡。

    明明知道是宮中的旨意,讓自己嫁給大殿下,對自己使氣做什麼?王家小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當然,身為前任京都驕女葉靈兒的崇拜者,她對這位曾經領兵征戰西陲數年的王爺也是頗有傾慕之意,今兒個白天,不知是受了丫環的挑唆,還是自己地想法鑽進了牛角尖裡,竟是渾然不顧禮數,單騎入京,跑到王府來了。

    當然,史飛知曉此事後不敢大意,趕緊派人來追,只是追到了和親王府,誰也奈何不了這位小姑奶奶,誰也沒辦法把她拉回去。

    這位王家小姐用的名義也是可笑,居然說是來和親王府拜見王妃。當然,範閑不得不承認,這個名義雖然有些荒唐可笑,但是京都權貴女子之間地交流,也算是平常。

    就連範閑也沒有想到,王妃居然和自家男人一樣乾脆,大門緊閉,拒不納客,連一句主家出門在外的托辭也沒有,直接便說今日王府有事,恕不待客。

    王家小姐心裡便覺著更委屈了,心想自己已經心甘情願落了身份,前來拜見你這位外邦女子,你居然還拿著身份,給自己吃閉門羹,便在王府外鬧了起來,這位女子徒有葉靈兒地率性,卻根本沒有葉靈兒的分寸,大吵大鬧,真真是讓人頭痛不已。

    那些她家的親將校衛,惶恐地看著這一幕,看著和親王府緊閉地大門。心中實在是惱火地沒轍,心想這是什麼地方。這可是和親王府,就算小姐在燕京可以橫行,但在京都怎麼也這般行事混帳?如果真惹惱了府內地王爺,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地事來。

    範閑略感

    看著遠處的這一幕,心裡卻在想著。如果宮裡和史又怎麼會攔不住一個嬌蠻女子的無禮行事,只怕今天這一幕,是某些有心人刻意做出來的,非要讓大殿下心裡不痛快。鬧得滿城皆知。最後再由陛下發話梳理此事,讓大殿下吃個啞巴虧。

    比如到時候,皇帝陛下淡淡說一句,王家小姐對你情深意重,已經追上門去了,你還不負責?再比如說,京都百姓都知曉了此事。你身為皇族長子,怎能不顧及天家顏面。朕給你半月時間,了結此事,將那女子納入門來,便不怪你,如此等等。

    都是一些小手段,見不得人地混帳辦法。偏生這些手段辦法卻是範閑最熟悉的。他皺著眉毛,心想大殿下待自己極為親厚,這一椿難事。至少今天眼前這椿混帳事,總還得自己去處理了。對沐風兒吩咐道︰「過去叩門。」

    ……

    ……

    兩輛黑色的馬車向王府門口駛了過去,車輪咯吱咯吱作響,就像是為王府門口那位權貴小姐不依不饒,不曾口乾的潑辣聲音做了一個並不和諧的伴奏。

    王府門口圍了約有三十幾人,都是王家從燕京帶回來地家將。還有京都守備那邊調給王家小姐地管家僕人,一位老管家正哭喪著臉,乞求著自家小姐。給老爺留些顏面,不要再在王府門口鬧了,不然等自家成了整個京都的笑話,叫王家如何在京都呆下去?

    待這兩輛馬車靠近了王府正門,那位管家趕緊住了嘴,反正自家小姐也不肯聽自己的話。而那些家將僕人之流,則是警惕地盯著兩輛黑色的馬車,心想小姐正在撒潑,若讓人瞧見還傳了出去,只怕大是不美。

    只有那位王家小姐一腳踩在石獅之上,指著王府大門,依然在發揮著星爺面朝大海的功力,劈裡啪啦罵個不停。

    馬車裡傳出範閑的聲音︰「這是誰家女子?當街撒潑,還有點兒禮數沒有?」

    這句話說的是老氣橫秋,八點檔之氣十足,也是範閑在馬車裡憋了半天才想出來地辭句。此言一出,王府門口圍著的那些人臉色劇變,這句話看似尋常,其實卻是異常狠毒,一開口便把王家小姐此時地行為,帶到了家教之上,看似批的是這位女子,實則卻是衝著女子身後的人來的。

    一位家將盯著這兩輛馬車,強壓怒氣,說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到來。」

    除了那位小姐之外,王家史家都沒有傻子,來人既然敢在和親王府門口如此托大的說話,自然有其背景,而這位家將已經發現了馬車上刻意露出的標記,知道對方是監察院官員。

    整個慶國朝廷,如今敢不賣軍方燕京派面子地官員極少,但是監察院地官員則有這個底氣,因為他們的頭頂上有一個極為護短的老祖宗,雖然那位坐在輪椅上地老祖宗已經漸漸隱退,但是緊接著又出現了位更為護短的小祖宗,而且這位小祖宗行事更狠,背景更深,入京不過五年,已經弄死了好幾位尚書,甚至連太子長公主之輩都是倒在了其人地手下。

    有這樣一位小祖宗護著,監察院的官員,敢如此囂張也說得過去。這位家將回京之前,曾經得過都督大人的密令,在京都一定要隱忍做人,尤其是切切不可得罪監察院,所以此時聽著車中人暗諷王家家教,這名家將依然能夠強行壓抑下怒氣,保持平靜地詢問。

    車中人卻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一名下屬一掀車簾,範閑從車中行了下來,於眾人之中,走到和親王府緊閉的大門口,扭頭看了一眼踩在石獅上地那名女子。

    這位王家小姐雖然行事暴燥,語氣潑辣,但著實有幾分奇妙之處,明明此時已經來了外人,可她竟像是沒有看見一樣,依然無比委屈,無比憤怒地對著王府裡喊話,直到……被這位年輕的監察院官員看了許久許久……

    她狠狠地瞪了範閑一眼,罵道︰「看什麼看?閉上你那雙狗眼!」

    此言一出,全場一片安靜。範閑身後的監察院部屬冷冷地盯著踩著石獅地王家小姐。沐風兒地面部表情一陣扭曲,似乎隨時可能上去把這名女子暴打一頓。

    那名家將及管家發現事情不對。趕緊攔了上來,隔開了範閑與自家小姐,管家低著頭連連道歉。那名家將地表情也極為難堪。

    範閑看著這幕,愈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王家小姐此番前來鬧事,定是被人挑弄著來地,只怕王家的管家家將都還不知道原因。有這樣穩重的部屬。王志昆才會放心讓自己嬌縱不堪地女兒回京,又怎麼可能讓這位小姐衝到了和親王府。

    範閑看著那名管家問道︰「你們是哪家的?」

    那名管家看他氣度不凡,雖然不知是幾品的官員,但是監察院官員在朝職之外,往往兼有爵位,不敢怠慢,說道︰「老奴是王家管家。剛剛從燕京回來不久,小姐久在燕京。不知京都體例,若有得罪處,請這位大人多多見諒。」

    王小姐聽著二人說話,將腳從石獅子上收了回來,罵道︰「這又是個什麼東西,用得著給他說軟話?」

    老管家嘴裡發苦。老爺一直吩咐要在京都夾尾巴做人。可小姐今天不知患了什麼失心瘋,居然會擺脫家人的阻攔,衝到了王府來。居然罵對方這位年輕官員是什麼東西……京都可不是燕京,水要深太多。街上隨便一個人都可能有什麼可怕的背景……

    「燕京?」範閑微驚說道︰「王大都督地家人?」

    王小姐盯著範閑,說道︰「你知道我家?你又是什麼人?」

    範閑卻是根本不看她一眼,對著管家和家將溫和說道︰「快把你們家小姐勸回去吧,這宮裡還沒有發旨,她就這般來鬧。傳出去怎麼見人?」

    管家和那名家將連連稱是,

    望兩眼。卻不敢上去扶自家小姐。因為先前已經試本沒有法子。範閑微微一怔。這才發現老管家地臉上有幾道鞭痕,雖然受力不深,卻也漸漸滲出血來。

    他轉頭一看,便看見那名刁蠻王家女的左手上拿著一根馬鞭。不由臉色陰沉起來,有這樣一位忠誠管家,應當珍惜才是,居然還用鞭子毆打,對這女子的印象更是差到了極點。

    恰在此時。這名王家小姐見範閑不理自己問話,擺出一副鼻孔向天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被關在和親王府門口外面半天,她已經丟了大臉,此時一個不知姓名地年輕官員,居然也敢給自己臉色,她哪裡還肯再忍,心頭怒火大作,眼中淚水漣漣,左手一揮,一鞭子就抽了下去!

    馬鞭呼嘯著揮下,快要觸到範閑的鼻尖,範閑卻只是看著這個女子,在心裡嘲諷想著,自己重生這一世,所遇見地女子總是各有各地美妙之處,在澹州時便是想尋一個惡霸也尋不到,沒料到今天終於見著一顆嫩生地魚眼珠子了。

    嗤嗤數聲,幾道寒風閃過,王家小姐手持的馬鞭在範閑身前斷成四截,垂落在地。

    監察院六處地劍手,哪裡會讓一個刁蠻女子傷了自家的提司大人,只見寒光大作,六七把鐵 便將這位王家小姐圍了起來。

    管家與那名家將哪裡想到這位年輕監察院官員身邊居然有如此多高手,心中大驚,擔憂小姐安危,齊齊護在了王家小姐地身前。如果是放在往日,只怕他們就應該猜出了範閑地真實身份,只是全京都人都知道,監察院的小祖宗還在代陛下巡視西涼歸來的路上,所以一時間沒有想到此點。

    雙方劍拔弩張,隨時可能在王府外面動起手來,監察院的劍手雖然可怕,但是燕京王志昆派來保護自己女兒的家將也不是閑手,最妙地是,和親王府地大門還是那樣緊緊關著。

    範閑卻不動怒,反而笑瞇瞇地望著王家小姐,說道︰「你繼續罵,我不攔你,只是日後我要去問問王志昆,你這樣一個異類,究竟是怎樣教出來地,改明兒我也得去問問史飛,他這個做叔叔的是不是沒有空教你,要不要讓我來教。」

    場中大嘩,慶國朝廷裡,敢直呼王大都督與史統領姓名地年輕人,絕對不超過三個,除了兩位皇子之外,便只有那位年輕人,管家與那位家將對視一眼,看出對方心中地震驚與悔意,嘴唇都開始發起抖來。

    偏那位王家小姐卻是個愚鈍之輩,聽到對方直呼自己父輩姓名,大怒說道︰「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對父親大人說三道四,居然敢說管教我!」

    範閑看了她一眼,冷笑說道︰「我連葉靈兒這匹野馬都能管地服服帖帖,更何況是你這頭腳驢子。」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理會那些惶恐不安地王史兩家人物,直登上台階,啪一聲錘響了和親王府的大門,惱火說道︰「看夠了沒有?還不給我開門!」

    饒是王家小姐再蠢,此時也終於知道了對方地身份,心裡面一時間亂了,眼眶裡嘩啦啦地流下淚來,只是這淚流的有些莫名其妙。

    王府地大門終於被拉開了一個小口子,卻沒有人露面,看來王府只準備讓範閑進去,卻還提防著王家小姐這位怪獸級人物。

    範閑忽然回頭,望著王家小姐問道︰「你喜歡大殿下?」

    就算慶國民風再開放,但當著這麼多官員下屬僕人地面,問出這等男女之私,也太過分了,那名管家和家將一咬牙,也顧不得範閑的身份,便準備出言訓斥,不料那位王家小姐一怔之後,咬著牙大聲說道︰「我就喜歡,怎麼嘀?」

    「不怎麼,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事兒我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他頓了頓後,微嘲說道︰「罵了半天了,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王家小姐呆在了原地,下意識裡準備逃回史叔叔家裡去,她覺得面前這位年輕權貴實在是詭異的厲害,讓自己無來由地害怕,但是半晌之後,她將心一橫,扔下馬鞭地斷梢,阻止了管家的阻攔,跟在範閑身後,進入了她夢想已久的王府——只是這次進入的方式顯得有些特別。

    王府地大門在二人身後緊閉,不論是監察院的下屬,還是王史兩家憂心忡忡的家將管家,都被擋在了王府外面,不知道範閑此時帶著王家小姐進入王府,究竟是存著什麼樣的念頭。

    其實王家小姐居然敢直視自己的目光,勇敢或者說莽撞地跟進王府,範閑也覺得有些詫異。詫異之餘,他地心底泛起一絲異色,心想這女子雖然刁蠻成性,一點都不體恤下人,與葉靈兒相較,捧心的姿式著實難看太多,但至少還是有葉靈兒的一椿好處。

    那就是與一般京都小姐大相庭地直接。

    「宮裡的旨意還有出來,你跑這裡來鬧,有沒有想過你父親和史統領的心情?」範閑回過頭來,將王府的管家趕到一邊,看著王家小姐冷冷說道︰「身為人子,孝字當頭,今天你這般胡鬧,可知錯了?」

    王家小姐愕然直視著範閑的眼楮,她知道對面這人的身份,也知道對方厲害的能耐,更清楚自己最喜愛的葉家小姐,便是對方不記名的徒弟,可她依然沒有想到,一進王府之後,對方第一句話,便是像自己的父親一樣,開始對自己上課,兩眼一紅,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抽噎著說道︰「王爺……王爺他罵我不知恥……」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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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9 01:18:51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二十章 收不收,這不是一個問題

閑低著腦袋,湊到王家小姐的面前,仔細看著,直到哭的女子看的十分不自在起來,才認真說道:“難道你知道恥字兒怎麼寫?”

王家小姐一怔,咬著牙狠狠地盯著範閑的眼睛,王爺說她不知恥,她會傷心難過失望憤怒,但是她心中更多的是委屈,所以今天才會跑上王府來向王爺尋一個公道,但面前的小范大人說自己不知恥,則讓她有些難以接受了。

範閑直起身子,對身旁王府緊張的下人們使了個眼色,讓他們退的更遠了一些,這才對王家小姐開口問道:“難道你認為,今天這般鬧很有道理?”

“我就是不知道,我和王爺只不過在叔叔府上見了一面,我怎麼就不知恥了!”王家小姐咬著嘴唇兒,雙眼紅通通的,像一個時刻準備撲出去咬人的兔子,惱怒地盯著範閑的眼睛,說道:“昨日我在宴上大氣不敢吭一聲,話也不敢說一句,結果卻落了王爺一個不知恥的評語,今兒便要來鬧上一鬧,讓王爺看看真正的不知恥是什麼模樣。”

範閒心裏覺得微異,卻也懶得往深裏去探尋,自己只是看不過堂堂一位親王,居然被宮裏和一個刁蠻女子兩方逼迫的閉門不出,這才現出身形,準備代王大都督管教一下這個女子——只是此時心頭靈機一動,卻想到了另一個看似不錯的出路。

被範閑靜靜的眼光無聲地注視著,王家小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發洩不下去了。她心裏覺得真是見了鬼了,怎麼見著對方這位年輕權貴,自己的氣勢便馬上消失無蹤,怎麼給自己打氣。自己也不敢向對方大吼大叫。

其實還是一個勢的問題,如今的範閑官高位重,在慶國國境之內,是絕對無人懷疑地陛下身後第一人,加之兩年前驚豔一槍破傷心小箭後。他心性又有突破,早已穩穩地站在了九品上的境界中,隱隱成為大宗師之下的第一流人物。

權勢與氣勢相加,即便對面的是王大都督,甚至是當年淩厲絕然的燕小乙,範閑都不會有絲毫讓步地想法。如今沒有箱子在旁,他自忖也能與當年的燕小乙正面相抗,更何況對方是一個隻會撒潑的嬌縱女子。

而且他常年在監察院的院務中浸淫。再如何明媚溫柔的面龐,總會帶上一絲深蘊其中的寒冷,這種寒冷,對於王家小姐這種女子來說,卻是最可怕的感覺。

所以面對著范閑,王家小姐無來由地害怕。再也不復先前腳踩石獅,痛罵王府的氣勢,而是將頭漸漸低了下去,可憐無比地看了看身後緊閉地院門。覺得自己跟著對方進王府,是不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范閑卻像是根本沒有看見她的表情,自行開口嚴厲地說了起來,包括京都西城門處的所見所聞,先前在王府前的醜態。以及老管家臉上的鞭痕,越說話語越是冷淡,語氣越是刻薄。似乎是要將王家小姐羞到石頭縫裏去。

這時候地情景很妙,包括王府管家在內的所有下人們都遠遠地躲了開去,王爺和王妃更是老奸巨滑地縮在後院裏不肯出來迎客,大門內裏假山之旁的空地上,就是范閑與王家小姐這兩個初初見面的客人。

兩個客人在王府地大門後面進行靈魂深處的再教育,這事兒實在看上去有些荒謬。

……

……

用最尖銳的言語將面前的王家小姐狠狠訓斥了一通,範閒心情舒暢了許多,但看到對方低著的腦袋,和惱怒羞愧卻強忍不語地表情,又感到了一絲奇怪——這官家小姐的刁蠻實在是很讓人厭憎的一點,但是此時看起來,居然還知道自己地刁蠻是錯的?

範閑有些訝異,旋即皺眉說道:“知錯了沒有?”

王家小姐倔強著沒有回答,因為範閑這些話實在是太刺心,尤其是這種淡然酸刻的語氣,完全像是她的長輩一樣,片刻後,她大聲說道:“你是葉姐姐的老師,可不是我的老師!”

“說到葉靈兒,我便要提醒你一句。”範閑的眼睛眯了起來,“她雖然也在京都縱馬馳行,但從來沒有傷過人,她更不會用鞭子去抽一位老人家。她當初確實是個很刁蠻的小姑娘,但她的刁蠻都針對著特定的對象,而不是對著可憐的平民百姓……京都百姓喜歡她,讓著她,不是因為葉帥的背景,而是因為她心地善良。”

他冷笑看著王家小姐,說道:“想學葉靈兒,你就得把身上這些令人討厭的氣息給我全部洗乾淨!”

“葉姐姐……對誰刁蠻?”王家小姐睜著大眼睛,沒有注意到範閑最後的那句話。

範閑一怔,惱火無比,心想除了對自己刁蠻,還能對誰?他旋即將臉色沉了下來,刻意沉默片刻後,陰森森說道:“想嫁給王爺,

容易的事情……你不能把身上這些毛病改掉,門兒都

王家小姐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下意識裏便準備往王府外面逃走,但是聽見嫁之一字,心裏卻是像火一樣燃燒了起來——只是她知道自己的脾氣實在是太差,如果能改的了,宮裏這些天派來的教習嬤嬤也不會頭痛成這副模樣——說來好笑,在範閑的一通諷刺之後,這位女子居然多了幾分自知之明。

“我願意改。”她的臉上全部是淚水。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範閑盯著她,微笑著說道:“拜我為師吧,我把你的刺都削乾淨。”

王家小姐心頭一寒,懼怕萬分,又有一絲怒氣,心想你雖然是陛下的私生子,權柄天下無雙,但畢竟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怎麼好意思當自己的老師。

但她馬上想到,眼前這人做過三皇子的先生,做過葉姐姐的師傅,年紀雖輕。卻已經收了兩個學生。一個是自己的偶像,另一個則應該是將來地慶國皇帝,此時居然開口願意收自己為徒?

範閑不給她任何思考地時間。將雙手負在身後。冷然往王府深處行去。王家小姐將牙一咬,將裙子一提,便跟著跑了過去。跑到了範閑的身後,小意無比,終於明白了,小范大人願意收自己為學生,或許是真的想為自己創造進入王府地機會。

陛下準備讓小范大人回京後說服王爺納側妃,這個內幕消息已經傳了出來。王家小姐知道自己能不能進這座王府,大部分地希望倒要寄託在範閑的身上,此時聽對方願意收自己為徒。哪裡有不樂意的。

範閑聽到她地腳步聲。也不回頭,直說道:“要做我的學生。可得做好被我打的準備。”

王家小姐大怒,心想自己活了這麼大,哪裡有人敢打自己?但旋即想到自己的幸福,不由難過的閉上了嘴。

“給你家管家賠禮道歉,去尋那些入城時被你馬兒撞傷的人。付醫療費,道歉。”

“是……先生。”

“不要讓我知道你道歉之後,心存報復之意,事後再行報復。以後這種事情也不要再發生。”

“是,先……生。”

“明天讓史將軍派人把你送到範府來,領十鞭子,這第一檔子事兒便算了了。”

王家小姐傻在原地,原以為自己壓制著怒意。答應了向管家賠禮道歉,又去安撫那些下賤地平民百姓,已經是給足了小范大人面子。哪裡知道,這個人居然……還真要用鞭子打自己!

……

……

“你無恥!”在和親王府幽靜的書房內,大殿下指著范閑的鼻子,顫抖著聲音憤怒罵道。

在他地對面,範閑毫不示弱,滿臉怒意,一把扇掉大皇子地手指頭,罵道:“你才無恥!”

大殿下說范閑無恥,自然是指他居然將那名王家小姐帶進了府來,並且將她趕到王妃的居處,而且一路之上范閑與王家小姐地對話,大殿下自然也清清楚楚——範閒居然收她為學生,拉近與王家之間的關係,讓他好生憤怒,十分不解!

這些天,宮裏一直暗中催促著他納側妃,而且連人都已經替他挑好了,大殿下雖然強行抵抗了數次,但是終究沒有人敢正面挑戰皇帝陛下的權威,他的心情正處於異常的暴燥之中。

尤其是昨天,新任京都守備統領史飛專程宴請大皇子,這個面子他無論如何要給,但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宴未過三巡,這位史飛居然像媒婆一樣,請出了羞答答地王家小姐

大皇子馬上知道是怎麼回事,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一點面子也沒有給燕京派的人留。

而最讓大皇子生氣的,莫過於範閑先前表現出來的態度。他這些天一直煩悶,但總以為等範閑回來了,這位能耐驚人地兄弟,一定能夠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又退了這門婚,又能讓皇帝陛下高興一些。

最開始王府門口那一幕,讓大殿下十分愉快,心想王家小姐這種刁蠻人,確實需要范閑這種陰刻傢伙來對付,但他怎麼也想不到,範閑的態度居然在後面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將王家小姐帶入王府不說,還收了對方為徒!

“我哪裡無恥了!”大皇子對范閑咆哮著,自己罵範閑無恥,是因為對方不顧兄弟之情,把自己往深淵裏拖,沒料到對方居然敢罵自己無恥。

“你不無恥?”範閑一臉怒容,“你自己府上的破事兒,把我折騰進來算什麼?你敢得罪陛下和燕京一屬地將軍們,難道也要我跟著得罪?一個黃毛丫頭,以你們兩口子的手段,什麼時候不能輕輕鬆松地打發了?還要屁顛屁顛地快馬傳迅給我,讓我來處理……你們兩口子強行拖我下水,難道不是無恥!”

皇子語窒,無法言語,與王妃商量了十幾天後,覺得勢下,似乎也只有範閑才能解決這個問題,確實存了拖他下水的念頭。他咳了兩聲後歉疚說道:“反正父皇也是準備讓你來府上當說客,我先把你拉到自己這邊,將來吵架也好吵些。”

“呸!我又不是媒婆。”範閑沒好氣罵道。

大皇子正色說道:“但你是太常寺正卿。”

範閑一怔,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太常寺正卿掌管皇族宗室事宜。關於各皇子、郡王、國公的婚配,還真得由自己處理。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起來。經歷了兩年前的京都叛亂,這一對兄弟二人再也不像當年,只是依靠陳萍萍和寧才人的關係,才並肩站在一起。而真正擁有了一起殺敵的情誼,同生共死地感覺,兩年裏感情好到不能再好。

“你收她為學生是個什麼意思?”大皇子盯著范閑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我不想納什麼側妃。”

“先不說這個,我們來說說那位王家小姐。”範閑低頭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這位姑娘家姓王名曈兒,是王大都督的寶貝女兒,昨天宴上,她並不像今日這般失態。你為何要罵對方不知恥?”

大皇子一怔,說道:“雖然這女子風傳性情不好,但只見過一面,我身為皇子,怎麼會對大將之女妄作批評。”

範閑自嘲一笑,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這種人。這些話是宮裏的教習嬤嬤透過王家的丫環們傳到王小姐耳中地閒言碎語。所以她今天才會來鬧這一場。很明顯,宮裏就是想讓她來鬧,鬧的滿城盡知,鬧得王妃暗中生悶氣。”

他抬起頭來。看著大皇子說道:“她畢竟是王家女兒,身份夠尊貴,而且你也知道,自從大東山之後,我南慶朝野對於北齊的態度已經有了一個大轉變。所有人對王妃的態度都不如從前。”

大皇子沉默地點了點頭,王妃這兩年不怎麼願意出府,其實也是不願意承受慶國普通百姓們敵視的目光。北齊參與了謀刺陛下一事,這種仇恨,誰也撕脫不開。

“所以這件事情如果真的鬧成了醜聞,陛下直接指婚,只怕滿朝文武都會支援,王妃必須退位。”

“滿朝文武?”大皇子皺著眉頭反駁道:“這位王姑娘的名聲可不大好。”

範閑冷笑說道:“你是什麼人?你是皇族長子,唯一能夠領軍北伐的皇子,你是我大慶地驕傲,甭說是王姑娘了,只要能夠讓你的王妃從一名北齊人變成慶人,就算是母豬,這些大臣文人百姓們,都會給你抬進府裏來。”

大皇子心頭大寒,似乎看到了一個被人捆在槓子上的大白母豬,渾身掛著紅布彩帶,在喇叭嗩吶聲中,被人抬入了王府。

“我在路上已經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不論是你還是我,都阻止不了,因為我們只是兩個人,怎麼對抗整個朝廷?”範閑自嘲一笑說道:“你又想拒婚,又想讓皇帝陛下高興,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皇子有些頹然地坐了下來,完全沒有當年出兵西胡時的壯勇之氣,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的要納側妃?”

“如果你不想事情鬧大,陛下震怒,以妒嫉無後之類地混帳理由,直接廢了你家王妃,那麼納側妃是必然之事,至少可以拖上一段時間。”範閑憐惜地看著他,心想帶軍的皇子,果然比自己要難過許多,寬慰說道:“看這朝中大臣們,誰不是三妻四妾,即便是舒蕪那老傢伙,也有幾個二十多歲的姨娘在府裏擱著。王妃是個通情達禮之人,納側妃一事,她不會有過多計較。”

“三妻四妾,怎麼不見你多納幾個進門?”大皇子惱火地說了一句之後,便沉默了起來,知道納側妃這件事情是拖不下去了,也知道範閑刻意沒有挑明,所謂納側妃,其實是為日後廢王妃做準備。

大皇子與王妃雖然是兩國蜜月期間的政治聯姻,但是二人琴瑟和諧,感情極佳,若要真地廢了王妃,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我與王曈兒今天雖只第一次見面,但說了幾句話。”看出大皇子的表情變化,範閑和聲說道:“如果要納側妃,她是最好的選擇,不然我的態度也不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就這個……”大皇子霍然站起身來,終究還是個寬曠性情,忍住沒有罵那個女子。

範閑苦笑說道:“我知道這位小姐地性情實在是有些混帳,如果不是為了你日後家宅安寧,我收她當學生做什麼?你以為我吃多了閑著沒事兒做?不要忘了,我名字裏有個閑字,卻是極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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