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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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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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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2 01:15:15
第三十六章 斷楊入廬

    司理理從皇帝那嘲諷冷淡的眼光中,悟出了許多東西,心一下便涼了,緩緩低下頭去,咬著豐潤的下唇,一言不發。北齊小皇帝看著她的模樣,不知為何,便是心頭一陣怒氣湧起,打從牙縫裡夾出寒冷的聲音:「你便是這樣回報朕的嗎?」

    最後三個字的音調高了起來,此時太監們都在小園外圍,而劍廬及北齊兩方的高手們已經將那個房間團團圍住,北齊小皇帝根本不擔心范閒能夠近得了自己的身。

    司理理抬起頭來,平靜應道:「理理並未做任何對不起陛下的事。」

    北齊小皇帝臉色漸漸變得陰寒起來,指著她的臉一字一句說道:「你還要如何對不起朕?難道非要他把朕殺了,才算對得起?」

    不等司理理回話,他瞇著眼睛說道:「只可惜他馬上就要死了。」

    司理理聽著這話,卻早已從先前的驚駭中擺脫出來,她知道范閒是怎樣的一個人,即便狼桃大人帶著劍廬裡的一眾高手,將范閒制住,可是范閒他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

    她憐惜地看著北齊小皇帝。輕聲說道:「陛下,如果我是你,我會放范閒離開。真的把他抓住,或者想要殺死他,誰知道他臨死前,會不會整出什麼驚天動地地事情來。」

    北齊小皇帝微微一怔,不解司理理此言何意,便在此時,山居小園裡忽然刮起一陣狂風,風沙大作裡,一個黑紅相間的人影兒,就這樣如風中磐石一般砸了下來。其勢不可抵擋,狠狠地砸向了小皇帝略顯瘦弱的身軀!

    小皇帝眼瞳猛縮,在這一瞬間已經看清楚了這個人影是誰,他地心頭無限震驚,難道在自己的妙手安排下,在狼桃師傅、何道人以及劍廬諸位強者的合擊下。居然也攔不住此人?

    說時遲,那時快,他畢竟是一位帝王人物,臨此危局,竟是一點不亂,暴喝一聲。自腰間抽出佩劍,向著那個人影劈了下去!

    噹的一聲脆響,刀劍相交,黑色的匕首輕鬆無比地破開了北齊皇帝的佩劍,那個人影欺近了北齊皇帝的懷抱!

    如一陣風,入森林的懷抱,如一粒石,落澄靜的湖中。

    驚起一片松濤。蕩起層層清波。

    ……

    ……

    范閒一口鮮血噴在了小皇帝的身上,淋地他滿身是血。黑色匕首雖然輕鬆地斷開那柄天子佩劍。但是這次輕輕的碰觸。卻讓強弩之末的他,心脈大受損傷。噴出了滿天血水。

    能夠在五名九品高手的合圍之中,逃了出來,並不是因為范閒有通天的本領,而是因為那名太監去房中傳召司理理見駕時,讓范閒瞧出了一絲問題。

    雖然他不清楚,北齊皇帝是如何猜到房中有人,但是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思考,就在司理理離開山居兩步之後,他凌厲無比地突圍而出,強行震開何道人陰險地出手,避開劍廬弟子們的劍光寒意。

    只是搶先了半刻,卻是最要命的半刻,因為在逃亡的路上,他遇到了狼桃,如果讓狼桃在屋外出手,只怕范閒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出逃。

    在簷下與狼桃對了一掌,范閒的身體斜斜地飛了起來,狼桃也是真氣受激,雙腿下沉,暫時挪動不得。

    當時擺在范閒面前有兩條道路,一是往山上去,二是往草廬方向去,第二條路無疑更為危險,雲之瀾及劍廬二徒還在山下守著,如果一旦陷入此等絕境,范閒縱使有通天的本領,只怕也極難活下去。

    然而出乎北齊和劍廬高手地預料,范閒在空中如鷂子一般凌烈轉身,劃了一道弧線,直直向著山居處的懸崖衝了過去,懸崖之下,便是武道聖地之一的……劍廬。

    范閒之所以做出如此冒險的選擇,是因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冒了這麼大的險,卻是連四顧劍的面沒有見到,連北齊小皇帝的邊還沒有碰到!

    老天爺確實很眷顧他,讓他在逃亡的路上,居然跑到了小園之中,看到了正站在山門旁,那個扮作公子哥地小皇帝。

    ……

    ……

    鮮血像不要錢似地灑了北齊皇帝滿頭滿臉,范閒欺近他的身體,卻是根本無法收住自己地腳步,因為強行脫險,途上又與狼桃硬拚一掌,實在是已經到了極限,此時還想收腳,根本不可能。

    就在司理理驚恐地目光之中,范閒抱著小皇帝,就像兩個殉情的男男一般,絕決地,毅然地,一往無前地向著懸崖下墮去!

    嗖嗖幾道光芒掠過,以狼桃為首地數大高手,自司理理的身邊掠過,一臉震驚地看著范閒不要命地抱著小皇帝衝下了山崖,根本不及思考,便跟著衝了下去!

    范閒當然不是自殺,這世上跳崖跳成娛樂的,除了五竹叔,就是他了,雖然此時受傷不輕,懷中還抱著個重要人物,可是他依然極為準確地覓到了一個個落腳點,或是突起的石頭,或是陷入的草坑,就像是一個安裝了彈簧的木頭人,在陡峭的山崖上踩出一線煙塵,不過瞬息間,便落到了山崖下方的平地上。

    墮下的速度極快,反震之力極大,范閒的唇角又滲出血絲來,而被他強行制住的北齊小皇帝,更是被震的心血震盪,面色慘白。但饒是如此,這位皇帝陛下地眼眸中,依然沒有一絲恐懼之意。只是冷冷地盯著范閒的眼睛,略微有些不解,似乎沒有想到范閒不僅能逃出來,而且還能制住自己。

    山崖下的平地,正是劍廬地前方,此間異變陡生,原本正在強行阻止王十三郎入廬的劍廬弟子們抽出腰

    間佩劍。迅即圍成一個劍陣,將范閒圍在了正中。

    而不遠處,一直隱在暗處,沒有現身的雲之瀾也終於走了出來,一身劍意沖天而起。直刺范閒。

    山崖上數道灰影掠過,以狼桃為首地幾大高手,也不過比范閒慢了片刻,便踏石而下。跟了上來。

    場間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沉默之中蘊著無限的緊張。

    范閒一手扣著北齊皇帝的脈門,一手緊緊握著黑色的匕首。雙眼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只需要淡淡一瞥,他便知道,天底下地九品高手,尤其是北齊東夷兩脈的人。基本上已經匯聚此地。自大東山一役之後,大概只有今天的劍廬。才能匯聚如此多的強者。

    而這些人的目標很一致,很簡單,那便是留下范閒。

    問題是范閒的手中握著北齊皇帝的手,雖然他握地相當溫柔,可是誰都知道,只要他願意,體內那怪異的霸道真氣一送。北齊皇帝陛下便會馬上變成無數團血肉。

    「在這麼多高手地圍攻之中,居然還能制住陛下。果然不愧是……南慶范閒。」

    場間有一人看著這一幕,輕聲讚歎道。說話的人。是劍廬的二弟子。此時所有的人都處於一種緊張的情緒之中。只有這位不屬於兩方地二師兄,才能夠如此自然地感慨。將所有人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雖然天下皆知,如今的范提司已經是九品上地絕頂強者,但是今日山居之上。明明是北齊小皇帝掌握了他的蹤跡,布人伏殺。沒料到最後竟讓他逃了出來,而且竟生生挾住了皇帝以為人質!

    不論是何道人,還是劍廬內的高手,在單對單的情況下,縱使不敵范閒,但至少可以給他帶去極多地麻煩,更何況山居中,還有一位實力絕對不在范閒之下的狼桃大人。即便是這樣的情形,依然沒法留住范閒!場間眾人的心裡都有些發寒,心想范閒此人在這兩年裡莫非又有什麼奇遇,竟然強大到了如此地步。

    范閒微低著頭,咳了兩聲,緊緊握著小皇帝的手,環視四周,沙啞說道:「原來大家都在……這時候可以好好談一下了吧?」

    劍廬地處東夷城郊,反凹形地草廬依山而立,佔地極廣,草廬之門在山崖之下,四顧劍及諸弟子閉關所在,卻在草廬深處,此時十幾名天下強者,齊會劍廬之前,應該沒有驚動劍廬深處的大人物。

    范閒知道自己並不強大,一個強大的狼桃就足以拖住自己,更何況人群之外,雲之瀾正漸蘊劍意地盯著自己,這兩位都是成名已久的九品上強者。

    他先前之所以在山居中能逃出來,完全憑借地是自幼而生地對危險的野獸感應,以及強悍地決斷力。而至於最後捉住了北齊皇帝,這則要歸功於他地運氣。當然,如果不是他出乎眾人意料,強悍無比地向著山崖下劍廬衝來,也不可能遇到北齊皇帝。

    所以一切成功的要素便是:實力,決斷力,運氣以及……范閒以往最缺少地勇氣。

    只是此時他雖然已經制住了北齊皇帝,但是事態依然極為凶險,不論是誰,都無法從這些強者地圍困中脫身而出,成功?還太早了,他才剛剛上路。

    上的是一條佈滿荊棘,滿是血染小花地險路。

    北齊皇帝站在他的身旁,側目冷漠看著身旁的男子,在如此危險的境地之中,依然面色不改,也不免有些佩服,緩緩開口說道:「范閒,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劍廬之前冒犯於朕。」

    范閒抬腕,擦去唇邊的血漬,自嘲說道:「陛下想殺我,莫非我便要引頸待戮?」

    他抬起頭來,瞇眼看了四週一眼,說道:「雖然我不想做出綁架這種沒技術含量的事,但是你居然這麼快就發現了我。運氣又差到被我抓住,我也只好當一下綁匪。」

    他提高了聲音,對漸漸逼近的眾人微笑說道:「說句粗俗點兒的話。想要他活下去。就不要逼我。」

    「不要逼我發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雲之瀾緩緩分開眾人地隊伍,對范閒拱手一禮,輕聲說道:「小范大人,你一個人便鬧的我劍廬永無寧日,我雲之瀾想不佩服也不行。只是即便你制住了陛下,但此地終究是劍廬,難道你指望我能放你離開?」

    此時狼桃也走上前來,對著范閒一禮,說道:「小范大人。我佩服你的勇氣和實力,但當此群雄畢集,你縱有通天地本領,也無法輕身而出。至於陛下……我們當然不可能讓你帶他離開。」

    范閒強行嚥下湧上來地鮮血。眉梢一挑,狠厲之色大作:「我可打不過你們,如果你們不肯讓。我不介意讓某人與我一道上路,記得將來安排個合墓,我在史上也要光彩一筆。」

    碰著這麼一個看似渾不講理,蠻橫無恥光棍到了極點,實則陰險至極。誰也不知道他後手的強者,狼桃和雲之瀾都感到了棘手。雲之瀾看了狼桃一眼。似乎極為不解,為什麼山居之上既然發現了范閒的存在,以你的修為,加上幾大高手相助,居然還會讓對方跑掉,甚至還擒住齊帝為質?

    狼桃心頭一片黯然與憤怒,他哪裡能想到范閒這小子。在眾人圍攻之下,居然會自投羅網。往劍廬裡跑,誰能想到。那個時候。陛下正在看著劍廬出神!

    此時劍廬一方震驚於范閒所表現出來的實力。不免有些躍躍欲試,想看看南慶一代年輕高手領軍人物。究竟極限在何處。但北齊一方的高手,卻是心驚膽顫,生怕范閒一個不小心。或者是心情忽然變壞,傷著了皇帝陛下。

    便在勢成僵局之時。一直沉默不語地北齊小皇帝忽然開口說道:「范閒,你莫要唬這些可憐人,你哪裡敢動朕一根手指頭。」

    范閒微微一怔,轉臉望去,只見小皇帝正用一種譏諷的目光望著自己。不知為何

    ,他被這抹目光激得心頭微怒,嘲諷一笑,伸出兩根手指抬住小皇帝的下巴,輕蔑說道:「小樣兒,下巴還挺滑地……」

    全場大嘩,誰也想不到范閒居然敢對一國之君做出如此輕薄的舉動,卻又聽著范閒下一句話。

    「我不敢動你一根指頭,動你兩根可好?」

    ……

    ……

    「我以先師的名義起誓,你放了陛下,我們絕不攔你。」狼桃忽然往前踏了一步,無由風起,氣勢大作,冷聲說道。以他的地位,以這句誓言,無疑是給了范閒一個絕好的退走機會。然而范閒卻是根本不想退!

    在如此眾多高手的威脅中,不思退走,反而想要覓得更多地利益,除了范閒,實在是沒有另一個人敢如此大膽了。

    「你不攔我,劍廬的人呢?」范閒望著狼桃說道。

    狼桃看了雲之瀾一眼。雲之瀾閉目半晌後輕聲說道:「劍廬弟子亦不攔你……不過,一旦你走出劍廬半裡,我劍廬弟子便要開始追殺你。」

    范閒望著他譏諷一笑,轉頭對狼桃說道:「你也聽見了,我可不想被人追殺。」

    狼桃大怒說道:「那你究竟想做什麼?」

    范閒沉默半晌,目光忽然望向了不遠處的連綿草廬之中,目光漸垂,在那個被似乎被眾人遺忘了的王十三郎身上掃了一眼,平靜說道:「我有些累了,我想坐一坐……協議達成,我放人,半裡之內,你們不能攔我。」

    狼桃和雲之瀾同時點頭,其實不論是他們哪一方,此時心裡都如被野火焚燒著,生怕范閒對北齊皇帝陛下有絲毫不利。

    范閒緩緩放開了北齊皇帝的手,然後小皇帝並沒有馬上退走,而是靜靜地看著范閒的眸子,似乎要從他地眸子裡看出什麼秘密來。

    北齊小皇帝忽然無奈地笑了,說道:「你的膽子真大。」

    范閒也無奈地笑了起來:「真沒想到,我想什麼事情,你都能猜到。」

    「我知道你不會放我走。」北齊小皇帝冷漠地看著他,「我只是很好奇,如此僵持下去,你已經受傷,體力漸漸不支,你怎麼能夠隨時防住幾大高手的突襲?」

    「我當然捨不得放你走,而且我確實累了。」范閒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所以我要找個地方坐一坐。」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北齊小皇帝也知道,縱使自己在臣子們的面前,點破了范閒的心意,也難以改變這一切,除非他猜出范閒下一步準備怎麼做。

    坐一坐?當此危局,范閒能夠去哪裡坐,而且不擔心被這些高手們追殺?

    北齊小皇帝的目光忽然瞥到了草廬牆上掛著地一張年畫,心頭一動,眼睛亮了起來,薄唇微啟,準備開口說話。

    然而范閒已經不再給他機會,趁著合圍向外退散的那一剎那,臉色一沉,左手如靈蛇般一探,指尖掐住北齊皇帝地虎口,大拇指一擰,生生用小手段令他右臂一陣劇痛,再也喚不出來。

    就在范閒如閃電般探手地剎那,一直沉默守在外圍,站在一株柳樹下的地王十三郎,一掌拍到了柳樹上,臉色倏地變得慘白起來,身體開始劇烈的顫抖!

    王十三郎體內毒素未清,實力遠不及平時,但是體內的真氣依然豐沛,尤其是此時全力發動,以他慣常一往無前的氣勢,竟是瞬息間擾的場間一陣波動!

    他的身體顫抖的越來越厲害,而他掌下的那株楊柳也抖的越來越厲害,三息之後,喀的一聲脆響,楊柳自下部應聲而斷!

    王十三郎一聲暴喝,雙手倒提楊柳樹,以樹為劍,一生修為盡集於雙手之中,施展出了四顧劍裡威力最大的那一記!

    樹幹為劍,樹枝為刃,樹葉為鋒,橫掃千軍!

    ……

    ……

    無數聲悶哼悶響在場間響起,煙塵大作,不知有多少高手在電光火石間反應過來,或避或斬,向著這株如天外飛來的楊柳樹施展著自己的絕技。

    因為他們知道,對上這樣一株蘊含著氣勢與力量的楊柳,如果自己不出全力,只怕稍稍挨上一記,便是骨折筋碎的下場。

    場間圍堵著劍廬的包圍圈頓時大亂!

    然而有兩個人沒有亂,狼桃和雲之瀾根本沒有被這株橫掃千軍的楊柳亂了心神,兩大高手冷冷地盯著范閒的一舉一動,於倏乎間化作兩道黑影,向著范閒夾擊而去!

    就在王十三郎破楊打人的那一剎那,范閒已經調息完畢,重新制住了北齊皇帝,悶哼一聲,生生提起了身形,躍於半空之中。

    當狼桃與雲之瀾來到他身後時,王十三郎的楊柳樹也砸向了范閒的身體。

    范閒在空中一踮腳,極為美妙地再提半個身形,腳尖輕輕地踩在了楊柳樹的樹梢之上。

    一片樹葉噗的一聲碎烈成青絲,一枝樹枝綿軟而彈,卻像是有無窮的反彈之力,震的范閒的身體化為一道流光,向著……

    劍廬的大門衝了過去!

    ……

    ……

    狼桃雙手急探,卻只是嘶的一聲抓落范閒半片衣裳,而他雙腕所繫的彎刀破空而出,狠厲而割,也儘是落在了空處。

    雲之瀾在空中一個圓融至極的轉身,腰間佩劍像流水一樣淌了出來,斬向了范閒空門盡露的後背,卻只是極為勉強地破開了范閒的右肩,劃出一道血珠。

    王十三郎抱著的那株楊柳太長太大,樹梢所蘊的速度太快,快到如同將范閒擊打出去一般,竟是快過了狼桃與雲之瀾兩大高手蘊藏已久的突擊!

    啪的一聲脆響,劍廬草門被范閒撞的粉碎,他抓住北齊小皇帝,如同一道風般衝了過去。

    狼桃與雲之瀾兩聲清嘯,將全身修為提至極限,似清光閃入劍廬之內,如附骨之蛆般擊向了范閒的後背,不惜一切地全力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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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三十七章 廬中客

    當王十三郎掌斷垂楊柳,範閑化蝶枝頭繞時,狼桃與雲之瀾根本沒有互視一眼,也感覺到了彼此心中的悔意與驚懼。

    他們此時才明白,為什麼範閑在山居中被發現,竟是不思退走,反而是向著劍廬逃跑,如此才會機緣巧合地制住北齊皇帝。原來從一開始,範閑的目標便是劍廬,他今天來,便是要進劍廬,見四顧劍!

    在半空之中,狼桃狂嘯一聲,手腕上的金屬鏈鐺鐺作響,兩柄彎刀就像是兩片金芒一樣劈向了範閑的後背,因為他知道,絕對不能容許範閑持陛下進入劍廬深處,一旦讓對方脫離了自己的眼光,誰也不知道北齊會迎來怎樣的恐怖收場!

    而且他相信被範閑制住的陛下。陛下雖然年輕,但幾年來的經歷已經證明他超出凡人太多的眼光與智慧,既然陛下算定範閑不會傷他,那狼桃便要賭這一把,攻範閑之必救,逼他不得不得撤手!

    兩片金芒向著範閑的空門斬了過去,而雲之瀾手中那把長劍,卻是清幽無比,中正平和地遁著兩片金芒內的空隙,刺向了範閑的後頸,劍芒大吐,如銀蛇吐信,劍意凌厲至極!

    這一劍的劍意,其實與先前剎那,王十三郎抱楊橫打地劍意極為相似。都是四顧劍裡最凝然全神。顧前不顧後地一擊。雲之瀾此時冒險出手,與狼桃的理由不同。他在乎北齊皇帝的生死,卻不相信北齊皇帝的判斷,然而他有天大地理由不讓範閑進入劍廬。因為師尊在廬內!

    基於不一樣的原因,兩大九品上強者下了同樣地決心。同時施出了自己壓箱底的絕招,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冒著範閑殺死北齊皇帝地風險,向著範閑背後的極大空門斬了下去!

    此時空中地四人如飛鳥一般。在劍廬前院的一片石坪上方飛舞著,時間宛若靜止在了這一剎那。

    範閑的手中提著北齊皇帝,右手雖然握著黑色匕首,卻根本無法阻止身後的寒意侵來。

    他身後的狼桃與雲之瀾,飄於半空之中,刀劍齊下,破空無聲,氣息卻是互相干擾,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吱寒聲。

    此時範閑若不棄人回身自救。便只有死路一條。可若他回身自救。只怕也要受極重的傷,而且北齊皇帝一定會脫離他的控制。

    所以範閑選擇了什麼都不做,依然依循著固有的飛行軌跡,向著草廬地第二道門沖了過去,根本管都不管身後地彎刀與直劍!

    因為他離開京都,來到東夷。進入山居,直闖劍廬,都依據著一個判斷,一個底氣,他不相信,對方會在付出如此多的誠意之後。還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

    ……

    ……

    此事已經和運氣無關,完全是範閑對天下局勢的判斷以及對人心的洞察,還有對那個老怪物的信心。

    事情如他所願,當刀劍離他的後背還有半尺距離地時候,身前三尺外的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劍廬的第二道門就這樣敞開在逃難的範閑面前,歡迎他的到來。

    範閑提著北齊皇帝撲了進去,然後這扇門啪的一聲關了起來。將狼桃和雲之瀾死死地關在了外面,將那兩把彎刀和那柄長劍都關在了外面。

    草廬地門往往只是象征意義上的分隔。材質多是用干草和木條構成。如此脆弱的門,卻搶在那一剎那前。攔在了範閑與身後兩大高手之間。

    這樣的門,如何能夠攔住紅了眼的狼桃與雲之瀾?

    ……

    ……

    此時劍廬外面的場中一片大亂,十來道流光分散,避開那株柳樹。王十三郎棄柳而獨立,所有人也顧不得理他,只是將緊張注視的目光投向了劍廬大門之中,他們都清楚地看到狼桃和雲之瀾,這兩大強者,追殺範閑入了草廬。

    然而只是過了剎那,所有的人都被接下來地一幕震驚的無法言語。

    只聽得兩聲悶哼,兩個人影淒慘無比地飛了回來,正是狼桃與雲之瀾二人。他們攻入劍廬時氣勢逼人,此時卻用更快地速度退了回來,情狀十分狼狽!

    只見狼桃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頭,渾身功力晉入極致,兩柄彎刀如雨水一般護住全身,一片金芒罩前身前,不知是在抵抗什麼隱形地力量。

    而雲之瀾則是低眉收息,一膝微抬,一腿平伸向後,平劍於眉,極為恭謹,不敢施氣,只是用體內的精純真氣勉強抗衡,退地極快,不敢有絲毫停留!

    狼桃在空中旋轉的越來越快,雙刀也是越來越急,最終化成兩片流光,只聽得他大喝一聲,雙刀斬下,噗的一聲悶響後,停住身形。

    一根樹枝被他斬成兩截,無力地墜落於地,狼桃一腳撐後,雙眉一挑,強行不退,卻是胸口一悶,終究被那根樹枝上蘊含的無窮殺伐之意震殺了心脈,噴出一口血來。

    而雲

    之瀾比狼桃退的更快,更徹底,更恭謹,根本沒有想過用自己手中的劍去抵抗什麼,硬生生被逼退了十五丈的距離,然後單膝跪於地面,雙手顫抖舉著那柄劍。

    他的劍身之上附著一片青翠欲滴的樹葉。

    ……

    ……

    場間眾人心頭大駭,眼看著這兩大強者便要將範閑擒於手中,哪裡想到,廬中人竟然只是用了一根樹枝,一片樹葉,便將這兩大強者給逼了回來。

    這世上擁有如此深不可測境界的人,只有那麼幾個,而劍廬中的主人,很明顯是其中之一。看來劍廬外的擾嚷,終於驚動了那位性情暴戾的劍聖大人。

    四顧劍斬一樹枝。拈一樹葉,便逼退了人世間最頂尖地兩位九品強者,大宗師的境界。果然已經超出凡俗太多。

    只是這位大宗師終於還是有所偏心,所以扔向自己大弟子的是一片葉,而砸向狼桃地卻是一截樹枝。

    當看見第二道門內飛出來的那片青葉時,雲之瀾驚懼地只知退後,而狼桃的心中卻是生出了無窮戰意,強行與那截樹枝硬抗一記——所以狼桃受傷吐血,電光火石間的剎那,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沉默近三年,躲於廬中不見客三年的四顧劍,今天終於出了手。不出則矣,一出手便是如此驚世駭俗,震驚四野!

    草門外,所有的劍廬弟子唰的一聲齊齊跪到了地上,向著劍廬的方向叩首請安,那些曾經參與了控制王十三郎一事的弟子們。更是感到了恐懼與強烈地不安,下意識開始用目光尋找大師兄的身影,就如同很多話本小說中寫的那樣,最擅於背黑鍋的組合中,大師兄這個角色肯定後背背的黑鍋最多,比如猴子。

    雲之瀾半跪於地。臉色平靜,小臂上的衣袖卻如被風吹過一般輕輕顫抖,暴露了他此時內心深處地真實情緒。他不知道師尊大人是什麼時候來到了劍廬前方,也不知道師尊大人對自己的所為有什麼意見,但他只知道,他必須這樣做,即便師尊大人不允許。

    何道人扶住了受傷後的狼桃,北齊諸位高手一臉震驚的看著劍廬緊閉的門。不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將要發生什麼。四顧劍為什麼要幫助範閑挾持皇帝陛下。陛下此時可還安全。他們的心急如焚,然而在四顧劍地威名之下。卻是根本不敢沖進去救人。

    他們當中最強大的狼桃大人,也敵不過四顧劍隨手扔出的一截樹枝,這種實力上的差距,是無法用決心和勇氣來彌補的。

    狼桃動作緩慢地擦去了唇角的血漬,冷冷地看著劍廬深處,眸中閃過一絲很復雜的情緒,似乎覺得某些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

    重重地摔落在堅硬地青石地上,範閑的腳尖在撞擊地一瞬間一縮,借著去勢彈起了身體,手掌早已松開了小皇帝地手,抬了起來,右手懸腕倒提著黑色匕首,半蹲於地,盯著身後的木門。

    在這樣短地時間內,強行轉換了方位,準備好了殺招,做出了以虎搏兔的姿態,不得不說,範閑如今的實力確實相當強悍。

    如果此時雲之瀾和狼桃破門而入,範閑至少也不會像先前那樣狼狽,反而可以給對方雷霆一擊。

    只是過去了許久,那扇看似弱不禁風的草門,依然平靜地闔著,沒有人破門而入,甚至門外的聲音都漸漸微弱起來。這扇太過尋常的草門,竟似可以將所有的風雨與血腥關在門外,而讓門內的人自成一統,偏安於廬中,自尋遁世之樂。

    許久之後,範閑緩緩地站起身來,眯著眼楮看著那扇門,知道雲之瀾和狼桃既然先前沒有殺進來,那至少在短時間內,是沒有勇氣進行第二次嘗試。

    根本不用思考,他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劍廬雖是武道聖地,但對於雲之瀾來說,能夠把他趕出去的,只有劍廬的主人,那位性情怪戾的大宗師。

    範閑並不意外,先前之所以選擇強突劍廬,也是估到了四顧劍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吃大虧。他只是好奇四顧劍是用怎樣的手法表現了他的態度。

    劍廬內一片安靜,範閑轉過身去,發現北齊小皇帝正半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扶著自己的腳,似乎是先前那次撞擊把他摔傷了。範閑沒有心情去管他,只是平靜地環顧著四周,然而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

    他沒有看到那截樹枝和那片青葉,但在轉身前的剎那,他的眼角余光隱約捕捉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這個身影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今天來劍廬,他當然不敢帶著影子,那個身影是誰?如果是四顧劍,為什麼自己會覺得熟悉?

    青石板地上,有草屑在隨風慢慢挪動,廬外的喧囂似乎已經成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範閑走到北齊小皇帝身邊,伸出一只手將他扶了起來。然後向著劍廬內的第三道門行去。

    就在二人離那道門不足三步時,這道草門被人緩緩

    從裡面拉開。一個童子伸出了腦袋,眼楮精靈無比地轉個不停,在範閑和北齊小皇帝地身上掃了兩下,嘻嘻笑著說道︰“二位誰姓範?誰姓戰?”

    “朕便是北齊皇帝。”北齊小皇帝臉色煞白。看樣子腳踝處的傷勢讓他痛的有些禁受不住,但是在劍廬內部,他依然是習慣性地搶先開口說話。

    範閑此時地感覺很奇妙,他不知道在這座劍廬之中會遇到什麼,微嘲一笑說道︰“那我只有姓範了。”

    那名童子聽到二人自報姓氏,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將草門完全拉開。恭敬行了一禮,說道︰“二位貴客請隨我來,房間還在裡面。”

    童子轉身帶路。範閑懷中的北齊小皇帝地眉頭卻是皺了起來,他來東夷城已有數日,數次入廬,對此間道路並不陌生。然而卻一直沒有見到四顧劍的真人。今日範閑破了自己與雲之瀾的阻撓強行入廬,看來四顧劍非但不怒,反而有了與自己二人見面的意思。

    一念及此。北齊小皇帝的心神便凝重起來,隱隱查覺到了一絲不妙。

    而範閑的目光卻是投注在那名童子的身後,童子地背後背著一柄長劍,看上去與他瘦削的身材完全不合。

    不多時。童子便將二人帶到劍廬深處的一個房間裡,又有僕婦端來熱水吃食後,便退了出去。將這個安靜地房間留給了範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

    主人家一直沒有發話相見,這兩名客人也只好有些被動地接受著安排。問題是此時深在劍廬之中,房間安靜異常,範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靜室獨處。氣氛頓時變得怪異起來。

    範閑走到窗邊,推開窗廬向外望去,一眼,便瞧見了回字形庭院中間的那個大坑,眼瞳微縮。

    而此時北齊小皇帝坐在他身後的床邊。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說道︰“範閑,此時只有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範閑沒有回頭。輕聲應道︰“你我說地任何一句話,相信四顧劍他都能聽的很清楚……不過。我確實很好奇,你為什麼猜到我躲在理理的房間中。”

    北齊小皇帝有些怪異地笑了笑,沒有解釋這個問題,反而說道︰“朕也很奇怪,你為什麼會猜到朕知道了你地下落,安排人手殺你。”

    範閑聳聳肩,將目光從那大坑中各式各樣的劍枝上收了回來,轉身望著北齊小皇帝安靜說道︰“這個問題不用解釋,其實我只是有些生氣,你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愚蠢和幼稚。”

    他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可曾想過殺了我之後,這天下將要為之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小皇帝的眉頭皺了皺,不知道是因為腳踝處地疼痛難忍,還是因為範閑給了他一個如此不入流的評價。

    範閑從窗邊走了回來,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平靜地看著小皇帝地臉龐,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我還是習慣性地把你看成一個小皇帝。”

    對著北齊皇帝,卻像是對著一個普通人一般說話,範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情緒,著實有些震撼了北齊皇帝的心。這不是實力的問題,而是一種根植於骨血最深處地平等感覺,就算是狼桃或雲之瀾,面對北齊皇帝時,依然會恭敬無比,誰也不會像範閑這樣,視君王之尊如無物。

    範閑靜靜地看著小皇帝清秀而尋常的容顏,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這位小皇帝的厲害。數年前尚嫌稚嫩的他,就已經率先在慶國江南一帶布局,不論日後是範閑還是長公主控制內庫,他都會從中得到某些好處。再比如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沉重的死亡,這位小皇帝妙用上杉虎,一舉三得,不得不說帝心如鏡,人己自明。

    然而範閑始終想不明白,對方會什麼想要殺死自己。如果說慶歷七年京都叛亂時,北齊小皇帝可以通過長公主地手殺了自己,再扶大皇子登基,對北齊有極大地好處……可是如今已經三年過去,在東夷城殺了自己,北齊根本無法置身事外。

    “在東夷城殺了你,至少可以迫使東夷城無法降慶。”小皇帝冷漠地看著範閑,似乎不憚於在他面前解釋什麼,“至於你的死亡會不會激怒南慶朝廷,根本不在朕地考慮範圍之中……難道說,你不死,你那位皇帝老子,便會不對我大齊用兵?”

    小皇帝冷笑一聲︰“既然不論你是死是活,都不能阻止大戰地爆發,而你的死,至少可以讓東夷城投向朕。這等好事,朕為何不做?”

    範閑地眼前浮過五竹叔的身影,望著小皇帝嘲諷而憐惜地笑了起來,一指頭狠狠地敲在了他光亮的額頭上,說道︰“陛下或許自重身份,不會親自出手,只會出兵替我復仇,但如果你真的殺了我,我向你保證,沒有了苦荷的北齊,只會變成一片血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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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暮色中的秘密

    當范閒說完這段話後,北齊小皇帝並沒有聯想到傳說中的瞎子大師,更沒有因為這段話,而開始反省這兩年間,因為南慶的強大壓力他犯下的一個個錯誤,而只是很震驚地望著范閒,下意識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眼中的怒意漸蘊漸深,最後終於壓制不住,用低沉的聲音咆哮說道:「你……竟然敢打朕!」

    范閒當然敢打,他既然敢綁架一位皇帝,更何況是打幾下。小皇帝自己也清楚這點,他只是無法接受,范閒竟然用爆栗來敲自己的額頭,這種打法不是你死我活間的爭鬥,在他看來,是帶有一種明顯屈辱味道的打擊。

    范閒卻是理也不理他的憤怒,皺著眉頭說道:「這幾年裡,你與我之間配合的算是不錯,我范閒自問對你北齊也帶去了不少好處,但你時時刻刻想著我死,是不是有些過分?」

    小皇帝此時依然被疼痛和屈辱折磨著,不敢置信地望著范閒,似乎不清楚這世上從哪裡蹦出來了這麼個怪胎,居然對於皇帝這種工作人員一點敬畏心也沒有。

    范閒見他像頭小獅子一樣咬著牙,反而樂了,聳肩說道:「我只是點出你所犯的大錯誤。」

    他忽然閉著眼睛,思忖半晌後輕聲說道:「你原來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位極有城府的君主,但是最近兩年的表現。卻顯得太過急功近利了些……世界如此美妙。你卻如此暴燥,這樣不好,不好。」

    北齊小皇帝知道形勢比人強。此時自己落入對方之手。加上劍廬中那位一直沒有露面地大宗師暗中傾向,只怕廬外地臣子們根本無法進入劍廬來救自己,只好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怒氣。寒聲說道:「朕之行事,何需向你解釋?」

    「你可以不用向任何人解釋,但你需要向我解釋。」范閒雙眼一瞇,寒光頓現,「我給過你太多的好處,就算是投資,你也得向我這個股東報告一下。而不是想著把這個股東殺死。」

    兩個人之間地談判又回到了最初地地方。北齊小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朕必須承認。前幾年中,你助朕不少,然而……」

    「然而如何?」

    「然而你畢竟是慶帝的私生子。」小皇帝自嘲一笑,習慣性地站起身子來,將雙手負在身後。這個動作若是往常,一定是瀟灑無比。帝氣十足。然而今天他被震盪暈眩在前,腳踝扭傷在後,哪裡站得穩,哎喲一聲就倒了下來。

    范閒一伸手將他撈回床上,靜靜地看著他。

    小皇帝皺了皺眉頭,說道:「你是慶人。還是慶帝的私生子,姑且不論朕是否相信你有履行當年協議地誠意,便是母後和朝中的大臣,都斷不可能將這虛無縹涉的希望,寄托在南慶一代權臣身上。」

    他閉上雙眼,緩緩說道:「你不是我齊人,不知道苦荷國師死後,這幾年大齊君民的日子是怎樣過的。南慶枕戈待旦,隨時可能出兵入侵。朕雖籌謀日久。但終究時日尚短,國力難撐連綿數年的大戰……在這等情況下。任何過往情份和承諾都是虛的,朕必須把希望放在自己地子民身上,甚至是東夷城身上,也不可能放在你身上。」

    范閑靜靜聽著,知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不要說北齊小皇帝,就算是海棠,甚至是陳萍萍和父親大人,都不可能認為自己會真的幫助北齊來對抗南慶。

    如果要當賣國賊,總要有些好處才是,范閒如今已是南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人物,他如果出賣南慶利益,難道是想讓北齊皇帝把龍椅讓給自己坐?

    他自嘲一笑,心想天下人都不會相信這一點,更何況是北齊的君民。只是他也確實從來沒有想過出賣南慶的利益,去滿足北齊立國的要求,他只是盡量地想讓可能的血戰到底和血流成河變得和緩一些。

    當然,正如李弘成在定州大將軍府內批評的一樣,這是一個很幼稚,很荒謬地想法,而且,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基本上是……不可能地。

    由此看來,北齊方面想要殺死范閒這位南慶權臣,從而把東夷城綁上自家的戰車,也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至於那位傳說中的瞎子大師?北齊小皇帝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只是這個人的行蹤太過神秘,就算他真是一位站在范閒背後的大宗師,但對北齊的威脅,卻遠不如強大地慶帝和強大的慶軍來的真切。

    看著范閒陷入了思考之中,北齊皇帝沒有去打擾他,而也是閉上了眼睛,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以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位是北方之君,一位是南方之臣,就這樣對處靜室之中,各有心思,竟是不知時光如水流過,不知不覺間,廬外暮日如血,照耀在了劍坑之上,照得那些古舊的殘劍,枝枝如染著千秋之血,被海風雨水沖洗再久,也無法洗淨。

    范閒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那個大坑沉默不語,他知道這坑中的無數柄劍代表著什麼,這代表著四顧劍凌然世間的劍法與實力,代表著劍廬在天下萬民心中地地位,代表著無數劍客的死亡與那一段段令人熱血沸騰地傳奇。

    任何一種聲名或是地位地穩固存續,其實都需要劍與血的洗禮。

    而在這個世界上,怎樣才能給後來者一個更好地將來,是不是也需要一次由南至北的血火洗禮,范閒沒有任何辯別和判斷能力。即便他曾經與言冰雲討論過,與李弘成爭執過,他依然沒有能力判斷,天下的分與合。究竟哪種會更有好處。長痛?短痛?謝謝。那是史學家的問題,不是生於當世的生物們需要考慮地問題,生物們只需要考慮當下便好。這是生物自私地本能。

    范閒毫無疑問是個自私的人。他死後哪怕洪水滔天,他只求自己活著的時候,這個世界像是自己喜歡地世界。有花有樹有草有蟲有鳥有人有詩

    有畫有酒有金,無痛無災無血……

    如今他深深將自己看成慶人,而不是最開始的國際主義戰士,但很可歎的是,他成長成為了一名和平主義者。他希望自己存活的時候,自己子女存活的時候,蜘蛛俠或加籐鷹的那個著名手勢可以一直舉著。

    監察院的自幼培養與這麼多年生死間的跳躍生活,卻讓范閒成長成了一個和平主義者,這看上去顯得如此荒謬,如此不可思議。卻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當一個人躺於病床之上等待死亡之時,所產生出來的執念,可以影響他一輩子,甚至是兩輩子。

    知道死亡地可怕,才知道應該珍惜生命。

    ……

    ……

    「我知道你連接犯錯的原因。」范閒沒有回頭。緩緩說道:「我大慶給你的壓力太大,陛下這幾年雖然一直沒有大舉徵兵,但是一步一步棋落下去,都是在為日後的大戰做準備。陛下走的是堂堂正正之路,他已經消除了大宗師的存在,自然不屑用自己大宗師地實力去擾亂天下。」

    「他有足夠的信心,堂堂正正地征服你們。」范閒忽然覺得捨外的暮日有些刺眼,閉上眼睛說道:「其實我很瞭解陛下這個人。二十幾年前北伐未競全功,對他而言是個難以接受的挫折。對他而言。大宗師這種怪物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世間。哪怕他後來自己也成為了一位大宗師。」

    「他有自己的頭腦與謀略,他憑借這些就足以征服一切。他對於個人武力有發自內心深處的鄙夷與不屑……然而他卻不得不先把大宗師們清掃乾淨,才能把這種不屑釋放到極點。」

    范閒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苦荷臨死之前,也看清楚了我那位皇帝老子地執念,所以才會慢慢地在西涼和我朝中布下棋子,想和陛下下最後一盤大棋……只是他忘了,他畢竟已經死了,不可能知道死後發生的所有細節,而且他所寄於希望的海棠以及你,都各自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小皇帝一直沉默地聽著范閒的分析,聽到此時,開口問道:「什麼錯誤?」

    「你們低估了我的憤怒。」范閒轉過身來,看著小皇帝一字一句說:「我敢向你打保票,苦荷臨死前的兩步棋,都是準備最後落在我的身上,而你卻兩次試圖殺我,不論你成不成功,苦荷如果知道了你地行為,一定會在墳裡氣的再死一次。」

    「落在你地身上?」小皇帝地眼瞳微縮,在心裡品咂著苦荷叔祖臨死前的交代,臉色漸漸變得地凝重起來,卻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要將北齊存亡的希望寄托在范閒的身上,難道他不是慶帝的私生子?難道范閒真的是一位大聖人?

    不,世間最後一位聖人早在慶歷五年的時候便死了,范閒只是一個尋常人。

    范閒冷笑一聲:「當然,苦荷的盤算極好,他把我的心揪的實實在在,但他至死也猜不到一點,我會不會按他所臆想的路子走下去。」

    這句話裡指的事情太過隱秘,北齊小皇帝更是聽不清楚。

    「我會自己想法子控制這一切,如果控制不了,我大可輕身而走。」范閒從窗外的暮色中走了出來,離小皇帝的身體越來越近,聲音微沉說道:「而陛下您……最好能夠多聽聽我的話。」

    「朕為什麼要聽你的話。」不知為何,小皇帝忽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范閒看著他說道:「因為你犯的錯誤太多,這幾年裡北齊的朝政雖然被你打理的極好,我本來以為歷史上又出現了位了不起的武周,但是終究發現,女人……還是太過易怒,太過心軟,支撐不起什麼。」

    此言一出,小皇帝面色劇變,卻又是馬上回伏了尋常模樣,瞇眼說道:「小范大人說的話越來越玄妙了。」

    「先前你要殺我,如果不考慮司理理的死活,讓太監將她騙出房去,而是用狼桃直接發動攻勢,說不定這個時候我已經死了。」范閒站在他的身前,臉色平靜地抬著他的下巴,說道:「婦人之仁,在那一刻展現的一覽無遺,你讓我如此失望,我又怎麼敢繼續與你做買賣?」

    小皇帝的眼睛瞇的越來厲害,瞇成了兩道彎月亮,似乎想用眼簾的縫隙把范閒看的更扁一些,這才好平伏自己心頭無限的恐懼與掙扎。

    這是他與北齊太後死死保持了二十年的秘密,為了這個秘密,北齊朝廷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然而此時此刻,卻被一位南慶人淡淡然地說了出來。

    「我今天的目的是入劍廬見四顧劍,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與陛下你私底下進行一次談話。」范閒看著他說道:「我要告訴你,如果你還想當北齊的皇帝,從今以後,就不要再試圖暗中對付我,相反,你要配合我,聽清楚了嗎?」

    小皇帝牽動唇角,朗聲大笑了起來:「好你個范閒,居然想威脅朕?你大可一刀把朕殺了,看朕這戰家子孫會不會皺眉頭。」

    「您的心志實在令人佩服。」范閒眼中帶笑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殺自然是不能殺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上杉虎、狼桃等一干北齊重臣,忽然發現他們效忠的皇帝陛下,居然是一個……女人,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北齊……戰家只有你一個女兒家了,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小皇帝死死地盯著范閒,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先前司理理會說,范閒根本不會懼怕自己,反而是自己應該害怕對方,原來是因為對方掌握了自己的命門,那個絕對的命門。

    小皇帝沙啞著聲音,冷笑說道:「一代詩仙,果然說話有幾分愚癡之氣。」

    當此情形,范閒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的冷靜與硬氣。他沉默半晌後,伸出手指一彈,將小皇帝的髮髻彈落,黑髮如瀑墜於帝王雙肩之上,整個人頓顯柔弱之感,然後靜室之中便傳來嘶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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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真正的殿前歡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美妙的聲音,這些聲音可以讓聽到的人們由耳膜顫至心尖,如觸電一般瞬間體味無比複雜的感受——而這些聲音本身便是極為複雜和開放性的,足以令人產生極多的聯想,故而這種感受也便得極為繁複。

    比如安靜的稻田下,田鼠啃根根莖時的聲音,就像是雨點輕輕地灑落在沙灘之上,沉浸於單相思的村姑坐在田壟上,聽到這些細微的聲音,誰知道她會往浪漫的正無限還是逆方向去想?

    比如悉悉索索的聲音,也許是一隻水鳥在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許是解衣,或許是廝磨。再比如此時窗外劍塚中的無數劍枝,倒插於地,在東夷城暮色的籠罩下,在海風的吹拂中,互相碰撞著,發出輕微的金屬脆響,似乎瀰漫起一股肅殺的刀戈之氣,但若閉上眼去聽,或許能聽出風鈴的柔美感覺來。

    嘶這種聲音是人類最熟悉的一種聲音,是某種脆弱的事物破裂時的隨生物,比如晴雯撕扇,比如范思輒當年撕書。比如上京城會館裡,范閒撕下言冰雲地白袍,替他仔細地包裹傷口。

    聲音的魔力在這安靜的劍廬房間內展現的淋漓盡致,先前還是憤怒而冷漠互相攻訐地二人。都隨著這個聲音停止了彼此的語言和動作。

    小皇帝身上的素服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從頸部一直向下,破到了腹部。露出裡面地白色內衣。就像是一枚白淨地雞蛋被人小心翼翼地剝開了蛋殼,露出裡面嬌嫩的內容,又像是一個被包裝極好的禮盒,被人撕開了緞帶,窺見了裡面的寶藏。

    此時已是濃春,人們身上穿的衣服並不多,小皇帝也不例外。明黃色的繫帶上垂著一片破裂的衣衫,看上去有些滑稽,而裡面地內衣和胸上那一抹白,卻是無比刺眼。

    范閒陷入了沉默。必須承認他這一手是下意識的行為。只是在與對方爭執不下後,一種惱怒促成的行為,或許也是他下意識裡對這位皇帝陛下有某種施虐的衝動。然而當真地撕開了皇帝地衣服,看見了對方平滑地咽喉,和內衣上方絕對不屬於男人的嬌嫩肌膚。他卻愣住了,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小皇帝的喉節只是一個微微的突起。明顯是被人做過手腳。在失去了衣服的遮掩之後,根本不可能逃過范閒地眼睛。

    她……是她。不是他的胸部,雖然依然被緊緊地縛在白色布帶之下,可是布帶邊緣,倔強地女性特徵,用一絲溢出地豐盈的皮下脂肪。赤裸裸地出賣了她地真實性別。

    范閒的眼睛盯著她的胸部,無比佩服北齊皇室的能力,不知道那些白色繫帶是用什麼材料做的,竟然能夠把一對玉兔遮掩地如此之好,沒有讓任何人發現其中的秘密。

    「嗯……發育了之後,再想捆死,難度太大,而且……對身體不好。」他的嘴唇有些乾燥。盯著那抹白,忍不住開始想像被白色繫帶之下。那兩團嫩肉該是怎樣的被迫變著形。該是怎樣的辛苦,不知道等它們出來透氣之後。該是怎樣的歡喜……雀躍。

    躍動?跳動?范閒只是一個機能正常的年輕男子,當確認了北齊小皇帝的性別之後,他必須用這種方法來擊碎對方堅硬地心臟外殼,然而真的確認之後,他卻有些惘然,盯著對方地胸部,覺得自己地外殼似乎也要被擊碎了。

    ……

    ……

    長髮絲絲柔順自耳畔滑落肩頭,這一剎那的溫柔,讓北齊皇帝有些惘然,似乎內心深處最深底地那抹陰暗,就隨著范閒解發的動作,就此散開,再也不會成為壓在自己心尖,讓自己艱於呼吸的重負。在那一刻,她已經放棄,已經認命,甚至隱隱有些歡喜自己的長髮可以這樣柔順地飄下來。

    因為她的對面是范閒,這個她曾經無比喜愛過,無比仇恨過的范閒,曾經在他迷醉時,肆無忌憚展現自己柔美一面的范閒。小皇帝已經來不及思考,在她的下意識裡,或許早已經想過,如果這個世間有誰能夠知道自己是個女兒身,當然范閒是最佳的選擇,因為自己早就已經向他坦露過這一切,只不過當時的他昏迷不知。

    小皇帝淡淡的美麗與哀愁,難得的一絲女兒家氣息,人生僅有的一次女性回歸,都是在范閒的身上。她認命了,甚至還要強迫自己咬牙壓下心頭的那絲無措中的歡喜。然而嘶的一聲,小皇帝的前襟被范閒的大劈棺手異常直接地撕裂,露出了從不示人的身體。

    所以她傻了,眼神開始渙散,被這強烈的衝擊與危擊刺激的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盯著范閒的眼睛,渾身上下僵硬難動,憤怒地雙手緊握,顫抖不已,帶得身下木床一片吱吱之聲。

    小皇帝沒有去掩自己的胸口,任由春光漸漸滲出白布,瀰漫室間,憤怒而仇恨地盯著范閒。

    她發現范閒的眼光盯住自己的胸部,眼中露出一抹令她十分厭惡的氣息,然後聽到了范閒關於自己胸部發育的那句勸說。於是一抹尷尬而憤怒的紅暈,從小皇帝的眼角升起,漸漸暈開,塗滿了她兩片臉頰,以至雙耳,再至頸下,最後甚至連白色布巾上方那雪白的胸上肌膚都開始泛起淡淡誘人地紅意。

    暮色在窗外蘊積著。卻遠遠不及小皇帝身體上的紅艷來的刺眼,所以范閒瞇了瞇眼睛,右手像是不聽使喚一般,伸到了小皇帝的下巴下方。指尖一挑……

    挑落了小皇帝咽喉部地偽裝,假喉節一去,雖然此時她的胸部依然被遮掩在白布之下。但整個人的感覺都柔和了起來。漸漸向著小姑娘地方向發展。

    范閒細細地端詳著她地眉,她的眼,漸漸靠近她,就像欣賞一

    件獨特的珍寶,一直沉默無語。他確實很驚訝,一位女子是如何能夠瞞過了天下人二十年,在北齊做了二十年皇帝,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一絲問題。

    眉是自幼便被修過。漸漸生的比較粗壯。眼角似乎是用了一些藥物,讓眼中的情緒。顯得更加穩定。至於眼神和作派,想必是北齊太後自幼對小皇帝的訓練。

    范閒只是本著研究的精神,對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之一感到震驚,所以才會越靠越近,但他卻沒有注意到,小皇帝雖然憤怒地僵立在床邊。眼中地憤怒卻是越來越淡,淡成了恨。淡成了冷漠。

    北齊小皇帝是女人!這雖然是范閒三年前就猜到地事情,但如果無法二人靜室獨處,他這輩子都無法證實這一點。利用這一點。且不說日後要如何利用北齊太後皇帝母子倆最大的命門,單說證實了這件驚天地秘密。已經讓范閒興奮起來。

    而就在這時,一個絕對沒有沙缽那麼大的拳頭。就這樣橫生生地出現在范閒的眼前。拳頭上的皮膚很滑嫩,甚至可以看見隱隱的青色血脈,這也證明了拳頭很有力,蘊勢已久,速度極快。

    啪的一聲悶響,兩道鮮血從范閒地鼻孔中流了出來。他惱火地摀住了鼻子,狠狠地瞪著還直直伸著拳頭的小皇帝,暗想自己不是被這平胸女人勾引出地鼻血。還算不是太丟臉。

    以他九品上的實力,居然被一個只從狼桃處學了些三腳貓本事的女皇帝打中了鼻子。這其實……已經足夠丟臉了。如果他不是太過入神,太過震驚。對小皇帝地臉眉眼胸太有探究欲,怎麼也不會挨這個拳頭。

    小皇帝緩緩收回拳頭,冷笑說道:「朕這一生,還從未被人如此輕侮過,但凡輕視朕的人,必將付出代價。」

    這話說地大氣凜然,配以小皇帝那張天生帝王臉,唇角的淡淡地嘲諷,不怒而威,看上去著實有幾分氣勢,然而此刻的小皇帝前襟全裂,布條有氣無力地垂在明黃色的繫帶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偏她還做出這副模樣,實在是有些滑稽。

    范閒卻沒有笑,抹掉鼻血後平靜說道:「我不計較這一拳頭,但我不希望以後還有。不要忘記,你是一個女人。」

    你是一個女人。

    這句話狠狠地砸進小皇帝的心裡,砸的她帝心大亂,肝腸寸斷,心驚膽顫,一片黯然,憤怒與絕望充斥著她的內心,就連凌亂飄在她唇邊地黑髮,都感受到了她的情緒,抿入她的唇間,由她狠狠地咬著。

    范閒被這絕望地神情震住了,他不是一個心軟之人,只是從來沒有想過,北齊小皇帝有朝一日,竟然也會露出如此可憐的模樣。這幾年來北齊朝政與諸項大事,已經證明了這位女皇帝地能力,在南慶君臣地強大壓力之下,依然能夠讓北齊保持著穩定,僅憑這一點,范閒就不得不對她治國的本領打上一個高分。

    二十年地偽裝生活,帝王生涯,毫無疑問讓這位小皇帝的心理有些扭曲,然而這種扭曲還處於一種可控的範疇之內,相反,正因為時刻要提防著秘密的外洩,她變得更加謹慎持重,有一種同年齡人絕對不可能擁有的穩重與成熟。

    就算是被范閒制住時,她依然沒有一絲慌亂,然而當范閒無情地再次提醒她,她的秘密有可能明天便會成為天下人皆知的消息,她終於承擔不住,堅硬的外殼碎成無數碎片,就像是被大石碾壓後的海螺。

    小皇帝的目光很怨毒,很憤怒,但是內裡卻帶著一抹很怪異的平靜,如死寂一般的平靜,平靜之後,又漸漸蘊出兩抹瘋狂的神情。

    這種神情范閒曾經見過,當長公主李雲睿死前的剎那,所以他的心緊張了起來,緩緩垂下雙手。時刻準備出手。

    小皇帝的表情有些木然,張開雙唇,任由黑髮滑下。聲音無比冰涼:「朕是一個不受威脅地人。」

    她以為自己能夠猜到范閒知曉自己秘密後會怎樣做。手握如此大的秘密,以監察院的能力,可以很輕易地動搖北齊皇室統治地基礎,整個天下地北方,都會因為這個消息陷入混亂之中。

    「你不可能利用朕,如果你揭穿這件事情,朕便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如果你把這件事情隱瞞住,朕又怎會任你利用?」小皇帝怨毒地看著范閒。

    范閒沉默許久,緩緩低頭。說道:「我要求的東西並不多。只是讓你聽話一些……」他翹起唇角自嘲說道:「你畢竟是個女人,再如何厲害。在某些關鍵環節,總是不如我們這些臭男人經得起摔打,要成大事,指望你是不可能的。」

    小皇帝的眼睛瞇了起來:「看來你早就已經想好了後面的事情,但是朕豈會聽你?」

    此言一出,小皇帝眼中絕決之色一現。狠意大作,不知從袖子裡的何處摸出了一把小匕首。狠狠地朝著自己的胸口刺下!

    ……

    ……

    入了劍廬,范閒便感覺到了安全,他沒有把小皇帝放在心上。所以也去搜索小皇帝的身體,畢竟他知道對方是個女人。也不想把對方得罪的太厲害,所以根本想不到小皇帝身上居然還有最後一把用來自盡地匕首。

    這匕首難道是很小地時候。北齊太後交給她的?不知為何,范閒地心中忽然湧起一抹淡淡的同情,同情身前這個女兒身的皇帝。終日惶恐,生怕被人發現自己的性別,不能如一般的女兒家那般過日子,如此的一生。豈有半分愉悅可言?

    他一掠而近,指尖一彈,彈中小皇帝地脈門。

    噹的一聲。那把小匕首落在了床下,而小皇帝地眼中卻閃過一抹狠意。左手悄無聲音地摳動了袖中的機弩。嗤嗤三聲!

    ……

    ……

    房間裡響起一聲范閒的怪叫,只見他在床邊強行擰身。身體如灰龍一般翻滾著,在險到極致地情況下,避開了這三枝弩箭!衣裳已經被這三枝淬毒的弩箭刺破了絲毫,幸虧他裡面依舊穿著監察院地衣物,不然僅此一擊,便能讓他受

    傷。

    范閒悶哼一聲,直接把小皇帝撲倒在床,雙手按住她的雙肩,憤怒地一拳打了過去,正中小皇帝地臉頰。

    他之憤怒,在於剛剛對這女皇帝生出些許同情之心,卻險些被對方暗傷。他這才明白,對方畢竟是位皇帝,是游離於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種生物,在面臨著人生最大困局之時,對方會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來殺死自己。

    小皇帝的唇角流出鮮血,卻沒有昏過去,驕傲而怨恨地躺在床上,看著騎在自己身上的范閒,說道:「有種,殺了朕!」

    范閒當然不會殺她,掌握了對方的秘密後,只要能夠真正降服對方的心,這位一國之君便會成為箱子五竹叔之後,自己在這世間的第三大法寶。

    然而要如何才能降服一位倔強、聰慧、當了二十年男人,行事做事頗有男性絕決之風地皇帝陛下?

    通過女人心裡最短的通道是陰道,這個道理范閒明白。他騎在小皇帝地身上,感受著身下不可能作假地、女性特有的彈嫩,知道此時地姿式有多麼的曖昧,多麼的春意盎然。但他畢竟不是一位強姦犯,而且他也不認為強姦北齊小皇帝之後,就真的能達成自己的目標。以他對小皇帝的判斷,如果事後自己放小皇帝離開,也許她只會拿熱水洗洗下身,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此生再也不見自己面,斷了自己所有的後續手段。

    小皇帝在范閒的身下掙扎著,自幼被當成男孩子養大,她的氣力遠比她的武道修為要來的厲害,范閒一時失神,竟險些被她翻了過來。

    范閒看著她唇角的鮮血,怨恨的眼神,心頭一陣煩悶與憤怒,壓低聲音怒吼道:「你這娘兒們好不省事,是你想殺我,我才對付你!」

    「對付朕?」小皇帝忽然停止了掙扎,一拳頭向范閒那張漂亮的令人厭惡的臉上砸了過去。大怒說道:「你還敢強暴朕不成!」

    范閒躲過這陰險的一拳。終於難以自抑地憤怒起來,無比冤枉大怒道:「當年是你迷姦我!居然還說我要強姦你!」

    小皇帝臉色一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那年夏天。在上京城外破廟裡發生地那一幕,整個人地氣力都弱了三分。但是她是何許人物,把皇帝都當成了熟練工種,知道此刻斷然不能向范閒低頭,不然一輩子都要被此人欺壓在身下,於是憤力低頭向范閒的下頜撞去,意圖翻身做主人。

    小皇帝聽到那年夏天這四個字之後,就像瘋了一般。無比瘋狂地向范閒發起了進攻,咬。扭,擰。捶,也不知道這個小小的身軀裡,是從哪裡來地這麼瘋狂的氣勢和無窮無盡地力量。范閒並不想殺她,一時間竟被整的狼狽不堪。手臂上被隔著衣服咬了幾個紅印,也被咬出了怒火來,單掌向她的身體上拍去。就像是打范思轍屁股一樣。

    或許偷窺劍廬鬧劇的諸位看官會問。小范大人為何不將小皇帝打昏?

    其實道理很簡單,昏了的人總是想醒的,不讓小皇帝屈服,范閒便是白冒了這麼多險。

    還有一個不能宣諸於口的原因便是,其實和一位女皇帝如孩童般打架,耳鬢廝磨。衣物交纏,四肢互絞,感覺……就像西湖內地水,一蕩一蕩,漸漸蕩至船上,或是床上,以及上面的人們心中。

    二人在床上進行著貼身技地較量,正是所謂柔道。看過柔道的人們都清楚,必備地一招便是拉衣服。然而再結實的衣服也有被拉開的一天。

    所以最後小皇帝那抹不知什麼材料製成的白布終於斷了。發出了這個幽暗房間內第二次撕裂地聲音。

    范閒此時被她騎在身上,眼簾裡儘是一片雪丘茫茫。他的眼神茫茫,心想對方不止是女人,還是一位很偉大的女人。

    ……

    ……

    雪上有紅梅,戲雪地這一對男女都累了,小皇帝衣衫不整地騎坐在范閒地身上,摁住他的雙手,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酥胸半露,全部落在范閒的眼中,而此時的情形,更像是小皇帝在強姦范閒。

    小皇帝額角的黑色長髮已經被汗打濕,貼在一處,配著她地直眉,格外有一種清麗的感覺。世間人都敬她為帝,從不敢正眼去看,即便去看,也不可能看出別的感覺,但此刻在范閒的心中,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所以看這一幕,竟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感覺,一個強勢之中帶著柔弱的女人,一個有皇帝身份的女人,一個永遠不甘心被人騎在身下地女人,就這樣與自己緊緊相依著,進行著最親密的接觸。

    小皇帝騎在范閒地身上,沒有感覺到范閒忽然陷入了安靜,快沒有力氣了,她不知道自己地將來,北齊的將來是什麼,絕望充斥著她地內心,二十年裡的過往總總,讓她無比的疲憊,她很想就此躺下,然而北齊皇帝的身份,卻讓她無法躺下休息。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有些無奈地眨了眨眼。隨著這一眨眼,幾滴汗珠順著黑色的長髮滑落,滴在范閒的下巴上,就像是一滴油進入火堆,燃起了范閒心頭的火。

    「廟裡就是這個姿式?」范閒沙啞著聲音,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和微微彈動的那片雪丘。

    小皇帝握著他的雙手,無力地低著頭,心中生出無窮的悲哀,不甘與憤怒,她忽然抬起頭來,狠狠地盯著范閒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到了當年廟中的那一幕,還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決定在帝王生涯的中途,由著自己去決定某一件事情,哪怕是很瘋狂荒謬的一件事情。

    她低下頭,用那雙薄薄的嘴唇堵住了范閒的唇,然後用力地咬了下去,鮮血就像是花朵一般,漫延在二人之間。小皇帝忽然想到了自己初潮的時候,也曾經像此時此刻一般,充滿了彷徨,期待,害怕,興奮……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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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雙唇一接,天雷地火一動,風雨大作,二人便如草原上的幼獸一般啃咬起來,並沒有太多溫柔的嫵媚之意,有的只是恨意中挾雜的幾絲刺激意味。尤其是那唇間的血在二人的舌尖蕩漾著,有些鹹,有些濕,有些鹹濕。

  這不是親熱或是逗引,而是純粹的爭鬥,男人和女人間的戰爭。唇舌在戰爭中起的作用,往往走的蘇秦或張儀的路子,沒有人想到過,連親吻也可以吻出血來,吐舌如蘭也可以如此倔強,彈動,掙扎,強壓,於方寸間幻化出無窮的象徵意義。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唇齒間的軟香形狀,兇惡而又香艷地展現著鬥爭的過程,直讓人舌根生痛,生津,生出漸漸蘊積的春意來。
  
  李敖說過,男人一見女人。除了一個地方硬。其它的地方全都軟了。范閒雖然是一個心志堅毅之人。在這等香艷的攻擊下,很自然地被小皇帝騎在了身上。他不甘心,意圖反抗。雙手用力地擊打著對方地臀部,那平日裡隱在龍袍下地嬌嫩所在。卻讓人忍不住想問他一聲,這是在打人,還是在調情?

  靜室之外地暮色越來越暗,裡面的溫度卻是越來越高,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戰鬥與親近的雙重氣息,氣息混雜,配合著淡淡地香汗味 道。時不時響起的悶哼輕嗯,格外令人心旌搖蕩,蕩不勝蕩。

  不知是誰咬了誰地舌。一聲痛呼,不知是誰揉碎了誰的月兒,一聲輕嗯,不知是誰散了誰的長髮,散於雪白的肌膚之上,不知是誰環著誰的腰。引來惱怒的低聲怒罵與更加激烈的廝磨。

  范閒唇角出現了一道血口子。他望著伏在身上地小皇帝。看著她的香肩玉胸和那眼中倔強而不肯服輸的眼神,悶哼一聲,翻過身來。將書齋她壓倒在床上,壓在她地身上,狠狠地盯著她。

  小皇帝沒有絲毫示弱,狠狠地反盯回去。又是一口咬在了范閒的肩膀上,一拳頭打了過去,腰肢用力,想要彈起,想重新奪回主動的控制權。

  這一彈,格外銷魂,范閒的臉色終於變了,劍廬大木床上吱吱作 響。他重重地壓住小皇帝的雙肩,不停喘息著望著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她的眼睛,想從她地眼睛裡看出一些比較實在。而不是像現在我看這樣莫名其妙地東西。

  很可惜,在小皇帝地眼中他看到了許多,比如仇恨,比如幽怨,比如絕望,比如解脫,比如……濃濃的情慾與淡淡的迷惘,可就是沒有看到一絲計算與其它地東西。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往往便是這樣,當發現對方已然先陷了進 去,自己往往也會跟著跳下去。感受著身下不停掙動的嬌嫩身軀,身下曲線起伏,抵著胸脯的那兩團綿軟,微涼而裹挾著粒粒汗珠地肌膚,尤其是身下緊緊相依所能感受到的形狀與彈嫩,讓范閒眼眸裡的平靜也在片刻之後,化作了一道輕煙,隨著小皇帝在他耳邊吃力的輕聲一嗯,飛到了九天之上,再也控制不住什麼。

  他的手從她的肩滑落下來,輕輕握住,她的上半身抬起,嘴唇自他的耳畔滑落至他地肩,狠狠咬下。

  他吃痛了,所以用力了,讓掌中的事物變形了。她吃痛了,難受 了,感受怪異了,所以顫抖了,下意識裡抱住了他地身軀,困難地挺著上半身,貼著他,感受著對方地心跳以及自己不爭氣的心跳,還有那抹陌生而複雜地刺激感覺。

  安靜的房間內,沒有別的聲音,只有心跳,喘息,衣衫廝磨,間或響起幾道拳風,兩聲痛呼。

  動靜越來越大,木床已經快要禁受不住這等折磨,吱吱的響聲越來越清楚,似乎隨時便要散架。它很疑惑,上面那一對男女究竟在折騰什麼,做,就好好做吧,人生不過短短七十載,何必爭這朝夕?

  可是書齋那對男女爭的便是這朝夕,他們彼此傷害著,彼此疼愛著,彼此褻弄著,彼此疏離而又拉近距離,感受到對方燙的死人的體溫,心悸地倏然離開,卻又不捨。

  汗水滴落在薄被之上,淡淡地浮在兩個人的身上,似已被室內極熾的氣氛烘蒸而起,變成了薄薄的霧氣,掩住了內裡正交纏在一起的這對男女。

  無聲無息的戰鬥進行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衣衫如雪,早已融化在這三春景中,兩個回歸到蠻荒時代的人,喘息著,怔怔地互相看著,貼在一起,最終小皇帝還是翻身做了主人,坐在了范閒的小腹之上。她雙手摁在范閒勻稱堅硬的胸膛之上,黑髮垂落,半遮胸前雪丘,呼吸不勻猶自沉聲說道:

  「朕要在上面。」

  二人之間一片泥濘,汗水順著黑髮垂下,滴落在范閒的胸膛之上,滴在小皇帝的手上。范閒看著身上的這個女子,感受到下方的異動,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卻強行保持著心神,用嘶啞的聲音問道:「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小皇帝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習慣了做為一個男兒郎,而不是女嬌 娥,所以即便在這樣一個春意盎然的時刻。她依然要在上面。身為帝王。永遠只能騎人而不能被人騎。她必須在上面。

  范閒不在乎這個,他是一個現代人,他知道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知道什麼是相對論,被人騎和騎人

  ,其實都是一個模樣。他只是必須在那一刻發生之前,知道對方地姓 名。要和自己合為一體地必須是一個有名有姓的女人。自己地女人,而不僅僅是一位女皇帝。因為皇帝只是一個代號,而姓名卻代表了更多的東西。

  此時的北齊小皇帝上半身一片赤裸,下半身地衣衫堆積,極勉強地遮住了腰臀處的春光,卻遮不住內裡的火熱與泥濘碰觸,她地眼中已經少了最先前的絕望幽怨,有地只是好勝以及對陌生事物的強烈好奇。還有一位帝王習慣性的發號施令。

  暗室安靜至此時,二人已經不知折騰了多久。傷害了多久,親近了多久。卻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話。兩句對話之後,房中的氣氛似乎有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尤其是聽到范閒問自己的姓名,小皇帝任由黑色如瀑長髮在他的英俊面容上掃弄著。伸出指尖,有些迷惘地滑過對方像畫兒一樣地眉眼,沙著聲音說道:「你此時可以叫朕豆豆。」

  「戰豆豆?」

  范閒的心中只來得及反問了一句,便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她輕輕擺動著腰臀,在他地小腹上緩緩坐了下去。這一坐。她的眉梢全數皺了起來,似乎極為吃痛。

  山路狹窄,雖已遍佈泥濘,卻更顯行路之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范閒地胸膛起伏,雙手下意識裡順著她那誘人的腰窩滑下,輕輕地放在衣衫深處的兩團豐軟上。輕輕捏弄,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她輕咬下唇。微感吃痛,卻是一刻不肯鬆開壓住范閒雙肩的玉手,強硬甚至有些霸道地緩緩移動著身體,火辣裡地痛楚,讓她的面容顯得格外認真,就像一位君王在征服世間一切的困難阻厄。

  這一幕,看得范閒一臉動容,甚至有些迷惘,雙手下意識裡開始拂弄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冰雪漸化,長風破浪,漸濟滄海,二人緩緩地合在了一處,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因疼痛而顫抖,因迷醉而顫抖,因終於浮入那女子心尖的一抹羞而顫抖。

  時日漸過,暮色漸沒,床上男女倏乎其上,倏乎其下,雖沉默而倔強,雖香艷而擰拗,無一人肯認輸,無一人願低頭。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床之上,君臣間早已亂了。

  正是:芳徑曾掃苦客醉,蓬門二度為君開,桃花盡淨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場戰爭最後結束的時候,還是范閒成功地回到了上面,他不知與這個倔強的女人做了多少次較量,最終才成功地趁著對方渾身酥軟地時刻,奪回了主動的控制權。這一場戰爭極為瘋狂,極為粗暴,范閒喘息地伏在她的身上,餘光瞧著自己肩上的傷口,發現被身下的女子咬的血肉模糊,不由一陣心悸。

  低頭望去,只見懷中玉人兒早已不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模樣,兩頰暈如霞飛,眼神迷離,薄唇微啟,吐氣如蘭,十分疲憊,和一般的女子有什麼兩樣?唯一有些刺眼地,便是她雪白胸脯之上的青青印記,范閒心裡咯登一聲,暗想自己先前怎麼這般粗暴?

  男子在得償所願暴發之後,便會從禽獸變成虛偽地聖人,會願意點一根煙抽,看一張報紙,但肯定會馬上從懷中女人地糾纏中脫離開來。范閒也不例外,但他輕輕抱著小皇帝的赤裸身軀,卻沒有離開,而是靜靜地望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一幕我看其實早在四年前就發生過,只不過那時地范閒根本人事不 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今日的感受卻是真真切切,讓他的心頭不禁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這個長髮披肩的女子是北齊的皇帝,一國之君,此時卻像只小兔子一樣縮在自己的懷中。

  小皇帝累了,閉著雙眼,並不長的睫毛微微眨動著,應該沒有睡 著,卻是抱著范閒的腰,不肯放手,唇角微微翹起,滿足地歎息了一 聲。

  看著這幕,范閒應該自豪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感到了一陣寒冷,因為他想起了上個人生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

  就是那部所有人都愛的《當莎莉遇見哈利》,梅格瑞安最終一邊哭一邊流鼻涕地與比利克裡斯托,這個十來年的好友上了床,然後最後也是如此翹著大大的嘴,滿足的歎息——就像是一隻受了孕的母螳螂,準備等會兒去享用公螳螂這道大餐。

  今天范閒和小皇帝兩個人的上床故事,其實也是這樣莫名其妙而又理所當然,她也哭了,在先前的某一剎那。

  所以范閒感到了害怕,他害怕自己成為一隻公螳螂。

  便在這個時候,小皇帝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沒有拿起薄被遮住自己赤裸的身軀,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袒露在范閒的身前,就像此地依然是她的國土,范閒是她的臣子。

  她沉默半晌之後,忽然充滿複雜情緒地看了范閒一眼,微笑說道:「朕是你的女人了。」

  范閒不知此時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聽著這些話依然覺得無比別 扭,朕要在上面,朕是你的女人了,朕……朕……真是一個讓人無比頭痛的字眼。

  小皇帝坐起身來,很自然地當著范閒的面梳籠了頭髮,雙眼看著窗外的夜色,一字一句說道:「朕可以向你保證,此生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當然,朕不會要求你不去找旁的女人,但是,你應該明白……朕既然成了你的女人,朕的國度,也便是你的國度,你要多用些心才是。」

  暗室裡沒有燈光,劍廬裡沒有任何人前來打擾,似乎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黑暗中,范閒聽著這幾句冰冷的話語,皺眉冷冷轉過臉 去,不料卻看見了小皇帝……不,戰豆豆眼角滑落下來的那滴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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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一章 梳頭

    (再也不寫這種文字了,太累,當然,若僅要香艷流暢,我應該能寫的更好,問題在於,我不能那樣寫,我主要是想控制整個過程,不出一不該出的字眼,然而難度太大,不過我盡力了,想必大家也看的出來。至於真有同好細節者,大家看江山和遺祕就好,那才是專家啊……

    ……

    ……

    不多不少,只是一珠淚,范閑看著這幕,忍不住搖了搖頭,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他在身旁摸索片刻,從衣服裡搜出一條絲巾,湊到小皇帝的臉邊。輕輕地沾了沾。

    小皇帝一怔,馬上用一種令人驚訝的速度回復了平靜,赤裸的雙臂輕松地滑入素白的衣飾中,一頭黑發散落雙肩,面色平靜,再無媚意,配著那對淡然的眸子,反而生出幾分上京城獨有的古意來。

    她靜靜地望著范閑,直到把他望到有些發毛後,才緩聲說道:“替朕梳頭。”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過身去,將光滑的頸,單薄的背,烏黑的長發,對著范閑的眼,不知從何處摸了一把蒼山木梳,替到了范閑的手中。

    在這個世上,但凡女子出嫁後的第二天清晨,總會有很復雜的梳頭儀式,富貴人家自然有嬤嬤或是有身份僕婦主理,若是貧寒人家,則是由婆婆親自替媳婦兒梳頭。

    而北齊小皇帝這一生大約是沒有出嫁的可能。身為一個女子。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在這樣深沉地夜裡。她想讓范閑替她梳頭。

    范閑接過梳子。緩慢地開始移動手臂。任由間距極為合適地木齒在那烏黑地頭發間滑動。小皇帝地黑發漸漸平伏整齊。范閑地心以及她地心也漸漸被梳理地清楚起來。

    范閑會繡花。會梳頭。是閨閣當中一好漢,不一時。便替小皇帝梳了一個明顯與黃花閨女不一樣。又不是成熟婦人地發式。借著窗外透過來的淡淡月光。小皇帝對著鏡子看了半晌。似乎很是滿意范閑地手藝。

    梳頭地過程中。二人一言不發。各自在心中沉思。似乎一時間都不清楚。接下來應該怎樣處理彼此之間地局面。半晌後。范閑打破沉默。開口問道:“為什麼是我?”

    這一句問地不是今日。不是國事。不是小皇帝最後如酒醉一般說出地那句話,而只是指向了數年前地那個夏天。夏天裡地那個小廟。北齊皇族戰家傳至這一代。除了幾位公主之外。便只有這一位女扮男裝地小皇帝。人口丁零。如果想要長久地延續北齊皇族血脈,小皇帝當然需要一個自己地孩子。

    哪怕是冒下大險。她也要生一個自己地孩子。所以在幾年前地那個夏夜。海棠朵朵。才會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把范閑迷倒在那座廟內。

    范閑只是想確認一點。為什麼戰豆豆這個小皇帝。要選擇自己成為借種的對象。成為一個種馬。或許在有些人看來顯得比較屈辱。但范閑沒有這種自覺。因為他這一世地母親似乎在很多年前就做過相似地事情。而且要成為種馬。自然說明這匹馬地血統極佳。能力極強。也算是另一種形式地被承認?

    小皇帝沉默地坐在他地身前。久久沒有回話。忽然開口中說道:“你的頭發也亂了。朕替你梳梳。”

    范閑沒有拒絕。將梳子遞了過去。安靜地坐在床邊。小皇帝半跪在床上。用膝蓋困難地行到范閑地身後。開始替他梳頭。

    此時小皇帝地姿式很乖巧。就這樣跪在范閑地身後。微微依貼著。真地很像一個小媳婦兒。

    只是她地手確實不怎麼巧。從生出來就開始當皇帝地人。確實配得上四體不勤這個評語。什麼事情都沒有做過。更何況是梳頭這種技朮工種。

    木梳艱澀地范閑黑色長發上滑動著。時不時糾結在一處。扯得范閑微微皺眉。但他沒有出聲提醒。只是一味沉默。他替小皇帝梳頭。是要梳理她初始恩愛之後微亂地心,安慰她想要嫁為人婦地奢望。而小皇帝替他梳頭。則是想表現地更像一個正常地妻子。

    小皇帝跪在他地身後。認真而無能地梳著頭。眼光卻微微垂下。落在了范閑手邊地床沿,那處有幾枚細針依次緊緊排列。耀著不一樣地光芒。有地有毒。有地沒有毒。

    先前廝磨親熱之時。她已經注意到范閑很小心地從頭發裡取出了這幾樣事物。

    此時看不到范閑地臉。只看著范閑地後背。小皇帝地神情松馳了許多。能夠不被范閑看見自己地神情。是件讓她感到很安心地事。就在這麼一剎那。小皇帝地眼中湧出一抹淡淡地情意與癡迷。雖然馬上便變成了一片平靜。可依然暴露了她內心深處對這個年輕男子地真情實意。

    范閑不理解地也正是這點。為什麼選擇自己。難道小皇帝真地會喜歡自己?

    “你地血統很好。”小皇帝微低著頭。三絡劉海兒就這樣輕輕垂蕩在她地額前。“既然總是要生孩子。朕當然希望替孩子找一個不錯地父親。”

    “我地血統有什麼好地?”范閑感受到梳子在自己地頭上停了下來。緩緩說道:“我身上流著慶國皇族地血脈。難道你甘心讓這樣一個孩子成為北齊日後的統治者。”

    小皇帝微微一怔。有些生澀地重新開始移動梳齒。輕聲說道:“那個時候,朵朵、理理以及朕。並不知道你是慶帝地私生子。”

    “那你究竟是看中了我什麼?”范閑微澀一笑。緩緩低著頭。借著那皎潔而狡黠地月光。看著自己腰身旁小皇帝光滑地腿,從白色地衣裳下伸了出來。他地身後很溫暖。很軟。感受很好。

    小皇帝嘆了口氣。一邊梳頭一邊說道:“這事兒總是瞞不過你。若朕說。朕是瞧上了天脈者地血統。也說不過去。”

    “當然說不過去。”范閑平靜回答道:“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我地母親大人姓葉。”

    小皇帝沉默許久。忽然開口說道:“你已經有幾年沒有寫石頭記了。”

    “嗯。”范閑一陣恍惚。似乎想到了雙方關

    系極融洽的那兩年裡。自己在京都每寫一章。便會用監察院地快馬送至北齊上京城。送到這位小皇帝地手中。

    這個世上第一個瞧出石頭記是自己寫的人。便是海棠朵朵以及這位小皇帝。夜宮裡地那聲曹公,可是把范閑嚇的不輕,只是那個時候。他總以為這位小皇帝只是性向有些駭人,卻真不敢想像,龍袍之下地身軀竟是一個迷人地女子。

    “朕曾經對你說過,朕喜歡半閑齋詩話。”小皇帝微翹嘴唇,平靜說道。

    范閑又嗯了一聲。

    “然後你長地還不差。”

    “性情也算是干脆,不是一般腐儒士子模樣。”

    小皇帝淡淡說了幾句話。卻讓范閑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對方是借這三句話,表達某種意思,許久之後。他開口說道:“你喜歡我。”

    小皇帝思忖良久後。點了點頭。卻不理會這個動作范閑地後腦勺能不能看到。

    范閑忽然苦笑了起來。說道:“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朕允許你此時得意片刻。”小皇帝地臉沉了下來。看模樣,似乎恨不得再去咬他兩口。

    ……

    ……

    “你在皇宮裡說地那句話。朕記得很清楚,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朕只是一直不敢相信。你言中所謂天下。究竟是真的天下,還只是你慶國的天下。”小皇帝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似乎是想給范閑一個解釋。為什麼她會如此不惜代價地對付范閑。

    范閑接受這個解釋,因為他已經想過許久。自己根本不可能取信於北齊朝野。沒有人會相信慶帝地私生子,真是一位國際主義者,尤其是像小皇帝這樣聰慧而厲害的人物。

    他忽然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她,兩個人*的近極。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與呼出的灼熱氣息。他看著她地眉眼間地青澀,忽然心頭一動,想到她其實還只是一個小姑娘罷了。

    “你是個蠢貨。”范閑說的話很直接,“既然很多年前你就准備在我身上投資,那就一定得繼續投下去,我下午的時候說過,苦荷如果知道你現在地做法,肯定會再氣死一次。”

    小皇帝地臉色變了。變得肅然起來,微微有些動怒。

    范閑卻根本不管這些。冷漠開口說道:“你是我地女人。從此刻開始,放棄你那些不切實際地幻想。不要試圖操控我。更不要嘗試著用殺死我地方式,來擾亂天底下一切的布局。以後你所需要做地事情,就是配合我。”

    小皇帝的眼睛亮了起來,不是喜悅而是憤怒,從出生至今,她從未遇見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而且說的如此自然。

    “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終究只是個女人。”不知為何,范閑忽然想到最後死在太平別院地長公主,聲音略溫和了一些,“你和太後演了這麼多年戲,成功地騙了長公主,騙了我,甚至騙了陛下,以為你北齊朝廷內部有問題,害得我還真以為長亭古道邊地話有什麼大意義。”

    他自嘲一笑說道:“我為此付出了太多心力,所以不允許你破壞這一切。”

    “朕不是一個受威脅的人。”小皇帝地臉色冷漠了起來,以為范閑又要回到最初那個議題。

    “我從來不會威脅自己地女人。”范閑忽然伸手,輕輕挑弄著她額頭地三絡劉海兒,溫柔說道:“只是我的女人必須聽我地話。”

    先前小皇帝從沉醉中醒來,第一句話便是直刺范閑地內心——朕的國度便是你的國度——如果是一般的人,處於范閑此時的位置,只怕要頭痛地要死,然而他不一樣,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地所作所為與這世間眾人的理念相距甚遠,他有這種心理准備。

    然而既然是自己的國度,當然必須要由自己控制,哪怕是北齊皇帝。也必須臣服於自己的意志之下。征服一國之君。這似乎是一個永遠也辦不到地事情,但是征服一個女子。還是一個喜歡自己地女子,哪怕她的心志再如何堅毅。力量再如何強大。仍然可以尋到一絲機會。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就是一個征服與被征服地過程。范閑只希望自己既然與她有了這一段露水姻緣。她能夠變得更女性化一些。

    只是事態的發展似乎有些脫離了范閑地控制。小皇帝平靜地看著他,沒有絲毫疲憊和渲洩後地依賴感覺,有地只是躍躍欲試和不甘。范閑微感緊張地看著她地眼睛。不知道她接下來會怎樣做。

    “你是朕地男人,為什麼不能是你聽我地話?”小皇帝眼中微含笑意,看著范閑平靜說道。

    不等范閑開口,她輕輕咬了咬下唇,湊到他地耳邊說道:“要不然朕與你再打一架,誰贏了就聽誰的?”

    氣息熾熱而誘人。二人此時抱在一處。彼此間無一絲縫隙,驟聞此語,范閑心頭一蕩。暗想妖精打架這種事情誰怕誰來著?

    這對年輕男女。小皇帝是初嘗男女滋味。加之她心性堅強。根本不為痛楚所懼。只是一味地好奇與歡喜。而范閑卻是因為她地身份,以及她骨子裡藏著地那抹倔勁兒所引。各自覺得這種挑戰十分刺激,便如干柴烈火一相逢,彼此飢渴於彼此的身體。

    胡天胡地,竟也要尋個國家大事地由頭。實在是有些無恥。小皇帝眸中難得一媚。范閑手中一緊,便又廝在一處。

    ……

    ……

    臨近海濱的劍廬。天亮地極早。還只是早更天。便有淡淡地晨光灑入了草廬之中。大床被下的兩人悠悠醒來,都疲憊的有些睜不開眼睛。小皇帝疲憊歡愉到了極點。縮在范閑地懷中補眠,昨夜一場瘋狂,完美地補足了戰豆豆同學這些年地精神缺憾,讓她終於發現做一個女人似乎也是件幸福地事情,只是卻也搾干了她體內地所有精力。

    很明顯獲得最後勝利地范閑更累。他睜開眼簾,看著頭頂的房檐,心中忽然生出極為荒謬地感覺,征服這種事情,原來

    最後果然落到了床弟之事上,那年言冰雲嘲諷他的話語,在此時此刻,真真成了現實。

    如果小言公子看見這一幕,知道了其中的詳情,只怕會驚地從監察院的樓上跳下來。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地揮棒走天下?范閑自嘲想著,低頭看著懷中兩頰微紅地女人,昨夜瘋狂如斯,這女皇帝最後終於是被自己敲碎了所有的掩飾外殼,成為了一個真真正正地女人。至於此中范閑的辛苦,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的瞳中忽然閃過一抹異色,掀被而起,胡亂披了件衣裳,走到了門口。

    小皇帝醒了過來,有些迷糊,有些愕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腳步聲行至門口,傳來那名小劍童恭敬的聲音。范閑應了一句,等他離開之後,才小心翼翼地開了門,端回了一大盆熱水及各式點心,還有一些漱洗用的工具。

    看著這一幕,小皇帝半坐於床,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瘋狂之後是清醒,她終於明白自己昨夜做了些什麼,而這又代表了什麼,最關鍵的問題是,這個地方不是北齊的皇宮,也不是傳說中范閑重兵布防的太平別院,而是一個相對比較陌生的地方。

    劍廬。

    ……

    ……

    以范閑的境界,當然不虞有人偷聽,所以昨夜小皇帝在放縱自己人生之時,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然而那名劍童的到來,以及這一大盆熱水,卻讓小皇帝清楚地記起,這座劍廬裡住的不是別人,而一位大宗師。

    劍廬雖大,門院雖深,可是昨夜瘋狂之時總有聲音,四顧劍雖然重傷將死,可是既然對方能夠輕松逼退狼桃和雲之瀾,想必修為仍在,要聽清楚這間房內發生了什麼,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北齊皇帝是個女人,這個祕密被范閑知曉也便罷了,畢竟他是小皇帝的第一個以及第二個或許將是此生唯一一個男人,可是如果讓別的人知曉,小皇帝不知道自己身敗名裂之後。還會有怎樣更可怕的下場。

    這樣地強烈沖擊之下,她的臉只是變得凝重而不是慘白,已經是殊為不異。極為強悍。

    范閑沒有去看她的臉色,微笑端著熱水來到床邊,開始替她擦洗,因為他知道她此時行動有些不便。

    經此一夜,二人間地距離早已近至負數,不止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在那些短暫的間歇期內,兩位劍廬的客人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做,除了梳頭。牽手,摳掌心股心之外,便只有聊天。

    聊彼此離奇而怪異的人生,與世上一切人都不一樣的童年,怎樣男扮女裝,怎樣男生女相。怎樣欺世盜名,怎樣高坐龍椅,怎樣洗澡,怎樣抄詩,諸如此類……

    小皇帝與范閑之間是平等的,他們很認真地研討彼此的人生。看看彼此有什麼事情做地不是很妥當,從對方的智慧中尋找能夠補足的機會。

    一夜過去,二人並未白頭,卻已如故,未許白頭,卻已定心,除了男女身體間的廝磨外,更有一種精神上的互通和慰籍。和分外刺激的挑戰感覺,蕩漾在二人心頭。

    小皇帝扯起薄被掩住自己胸前春光。盯著范閑。壓低聲音大怒說道:“四顧劍知道了怎麼辦?朕……朕……說過多次……讓你……讓你……輕些!”

    聽著這話,放下水盆正在喝茶潤嗓地范閑險些一口噴了出來。他走到床邊。輕輕捉著她的下頜撫弄,和聲說道:“老家伙馬上就死了,就算他猜到什麼,咱們死不承認,有什麼好怕的?”

    此情此景,何其怪異,小皇帝冷冷地拍下他的手掌,說道:“若朕的身份被人曝露出去,你也知道,會出多大的禍事。”

    范閑沉默了起來,他知道如果北齊皇帝是女兒身地消息傳了出來,只怕天下必將大亂,南慶根本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借機出兵。

    “說過很多次,你要相信我,配合我,以後的事情都交給我處理。”他把雙手放在小皇帝赤裸的雙肩上,微微下壓,用一種誠懇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

    劍廬之外的高手們已經熬了一整夜,火把漸漸熄滅。狼桃等一干北齊高手冷冷地盯著劍廬的門,不知道陛下在裡面究竟怎麼樣了,會不會受到什麼傷害。如果不是擔心范閑或者是四顧劍發狂,狼桃根本不可能耐著性子等著廬外,而早就領著眾人沖了進去。

    四顧劍已經表示了態度,劍廬的弟子們當然不敢沖進去,但他們的心裡也是震驚無比,不知道這漫長地一夜中,廬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外面人們的耐心也是越來越差。雲之瀾沉默看著狼桃地眼神,知道如果劍廬方面再不給一個交代,對方馬上便要再次沖廬,而過不了幾天,只怕北齊方面地大軍也要進入東夷。

    “家師既然表明了態度,自然不會讓陛下受絲毫損傷……哪怕是和范閑一處,家師也定不會允許南慶人在他的眼底,對皇帝陛下有絲毫不敬。”

    雲之瀾沉聲說道。

    狼桃地心情略放松了一些,以四顧劍的宗師地位,以東夷城的局勢,對方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皇帝陛下被人屈辱,畢竟此次開廬是四顧劍主動發出的邀請。

    ……

    ……

    狼桃不再擔心皇帝陛下的安全,卻根本沒有想到,一夜的時間裡,皇帝陛下已經被人欺負成了個……女人!四顧劍這個老怪物,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范閑把北齊小皇帝殺死,可是如果北齊小皇帝和范閑自己願意打上一架,亂上一場,這位大宗師也沒有什麼法子。

    不僅僅是沒有法子,當范閑在晨光之中進入劍廬最深處的那個房間,第一次看見這位大宗師時,他很明顯地從這位大宗師的眼中看到了震驚與古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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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劍廬裡的坑

    古怪的笑意一閃即沒,驚愕卻是在這位大宗師的眼中一直浮現著,依理而論,堂堂宗師,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是東山傾覆於前,只怕也不會讓他的眼皮子眨一下,但這驚愕卻是如此的清楚。

    范閒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睛,所以很準確地把握到這位大人物的內心想法,暗自苦笑之餘,不自禁地也生出了幾分得意來。

    之所以他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睛,是因為四顧劍此時渾身上下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看了。

    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輪椅之上,左半邊臉骨盡碎,深深地陷了下去,左邊的手臂也斷了,袖筒空空隨風輕擺,雖然闊大的麻衣遮住了他的身軀,不知道裡面的傷勢如何,但想來也是格外令人驚心動魄。

    這是范閒此生第一次見到四顧劍,見到這位天底下最強悍的人,守護東夷城數十年的劍聖大人。

    在他的想像中,這位極於劍的宗師級人物,就算不是飄然若仙,至少也要有幾分脫塵之感,然而怎麼也沒有料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四顧劍,竟然是這副模樣。

    很淒慘,很可憐,只有那雙眼睛佈滿了天生的戾橫意味與不屈於天的劍意,所以范閒便只好盯著他的眼睛,生怕有所失禮。

    此時房間中的氣氛很微妙,面對著神話中的人物,范閒本應該表現的更激動興奮一些,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興奮不起來。或許是因為知道對方再過些日子便要死了,或許是因為他自幼與五竹叔一道生活,或許是因為他地父母都是不下於大宗師的超級牛人。

    劍童將輪椅推到了晨光之下。淡淡的光芒將四顧劍臉上恐怖地傷口照耀的清清楚楚。劍童很安份地退了出去,還是四顧劍率先打破了沉默,盯了范閒半晌後,嘶啞著聲音歎息道:「佩服,佩服。」

    這位大宗師自幼有白癡之名,劍道大成之後,縱橫於天地之間,從未有任何屈腰之念,刺天洞地,好不囂張。便是在大東山之上,被慶帝與葉流雲合擊慘傷,依然是那般的倔狠,縱情哭笑,不肯低頭。

    他是天底下最強的人,要讓他對某個人感到佩服。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當他對范閒連道佩服之時,范閒的臉忍不住紅了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范閒清楚這句佩服說的是什麼,對方不佩服慶帝,不佩服葉流雲。卻佩服自己,自然是因為昨天夜裡傳出的那些聲音。

    「客氣了,客氣了。」他咳了起來,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半轉了身子。

    晨光打了下來,將這老少二人的身體都籠罩在了裡面。范閒很自然很習慣地站在了輪椅地旁側,微微凝眉感受著這一幕,心裡湧起了怪怪的感覺。

    椅上的這個可憐的矮瘦傷者。就是傳說中霸道無雙,殺人如麻的四顧劍?

    陽光穿透四顧劍的眉。瑩瑩地散出白光。就像是眉毛忽然變白了一般。范閒怔怔地盯著那處,看著對方尚是完好地半邊臉。忽然發現這位大宗師的年齡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老。

    三年前,范閒逃離大東山的時候,只有葉流雲一人乘於舟上,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他都沒有碰到,當然,如果那時候他碰到了的話,只怕後來也無法逃回京都。所以他並不清楚,當時的山上發生了什麼,沒有看到一劍光寒獨玉峰,斬盡虎衛,血漫山徑地淒厲景象。

    但這不影響他對四顧劍隱隱的懼意,因為他知道這位大宗師也著實有幾分瘋狂之意,能夠殺死一百名虎衛的人,自然可以輕鬆殺死自己。

    范閒以往沒有和四顧劍見過面,但他對這位大宗師一點都不陌生,因為自他入京都之後,東夷城劍廬便成為了監察院、長公主甚至是慶國朝廷以至陛下,最喜歡拿來背黑鍋的角色,反正這位大宗師不出劍廬,也只好由著慶國的無恥人們潑髒水。

    因為長公主的緣由,范閒領軍的監察院與東夷城的劍廬,在那些年裡進行著殊死地廝殺,從牛欄街一役開始,彼此之間都以對方為敵,各出手段,只到最後范閒下了江南,用影子出力,才生生把雲之瀾一拔人趕了回去。

    不過范閒很清楚,這是因為四顧劍一直不屑對付自己的關係,如果對方真地想殺自己,或許自己很多年前就死了。

    而在這之後,范閒成功地繼承了內庫,四顧劍在此刻表現地格外像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而不是徒有超強武力地白癡。四顧劍放下了過往的恩怨,派來了最疼愛的關門弟子王十三郎,向范閒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所以范閒很熟悉四顧劍,或者說,他自以為很熟悉四顧劍,可是今天見著面了,才發現,原來對方對於自己仍然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深不可測,不知性情的可怕的陌生人。

    劍廬內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從輪椅上的傷者身上散發出來,令范閒有些艱於呼吸。

    「當年我不殺你,不是因為瞧不起你。」四顧劍忽然嘶著聲音嘲笑說道:「不殺你的原因很簡單,只不過你自己不清楚。」

    四顧劍一開口,瀰漫庭間的壓迫感稍弱了些,范閒心頭一鬆,趕緊說道:「請指教。」

    「你媽姓葉,這個原因不是很清楚嗎?」四顧劍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沒有想到范閒會如此愚蠢,有些惱火地罵了一句。

    ……

    ……

    范閒聳聳肩,還真的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原因

    ,不過今天深入劍廬,不是要與四顧劍敘舊來著,而是要談一談東夷城的將來。天下的將來。

    有資格談論天下的人物,已經漸漸變得少了,苦荷已經死了。葉流雲真地遁了,大東山一事後,死了很多人。今日的劍廬內,有北齊皇帝,有范閒,有四顧劍,他們都是有資格坐而論天下的人物。

    「我相信,您已經看了我讓十三郎帶回來地策劃書。」

    策劃書是一個很新鮮的名詞,慶歷四年的時候,范閒曾經讓范思轍寫過一份策劃書。用來開詹泊書局。然後今年他自己也寫了一份,送給了四顧劍,想說服這位性情怪戾的大宗師,接受自己的提議。

    「我沒有看。」四顧劍很無所謂地說道。

    此言一出,范閒心頭如遭重擊,不知道對方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自己辛辛苦苦擬出的條程,本以為至少能夠打動對方一絲,可是如果對方看都不看一眼,這又從何談起?

    「南慶的使團還沒到,你急什麼急?」四顧劍嘲諷地望著他。

    范閒沉默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去年在信中。我曾向您稟報過,我有把握控制住北齊,如果您信任我,我也可以讓東夷城的獨立性有最大程度地保存。」

    四顧劍靜靜地望著他,扭曲下陷的恐怖臉頰襯著那雙平靜地眸子,顯得格外清幽,但清幽之中偏夾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瘋狂之意。

    「那小子居然是個女的,我真沒想到。所以我先前說佩服你,可是如果說。就憑這一點。你就要說服我,你有能力控制整個全局。似乎還差了一些。」四顧劍沙著聲音,嘲諷說道:「你那爹,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你不能讓他滿意,怎麼唬弄的過去?」

    慶帝要求的自然是將東夷城吞入疆域之內,四顧劍也清楚在自己死後,東夷城及周邊小諸侯國,再也無法自保,只有等著被吞掉的命運,可是眼下既然有北齊出來橫生一道,東夷城一脈,當然要待價而沽,希望能夠盡量保存自己。

    這本身便是兩個完全不同地方向,又要讓皇帝老子滿意,還要四顧劍滿意,對於范閒來說,幾乎是個難以完成的任務。正所謂,順了哥情失嫂意,樓裡姑娘左右逢源,也難以玩到如此境界。

    現在的關鍵還是四顧劍,只要他點頭了,一切都好說。范閒在心裡這般想著,很自然地推著輪椅,在劍塚四周的黃土道上開始行走,推著重傷難癒的四顧劍開始曬太陽。

    四顧劍閉著眼睛,享受著陽光照拂在身上,忽然開口說道:「你推輪椅倒推的蠻熟手,比那些童子好,要不然這幾個月你就留下來照顧我?」

    范閒笑了笑,應道:「照顧您這幾個月倒也無妨,只是那些東西,您總得看看,東夷城千萬百姓都看著您,等著您,您總得有些想法才是。」

    「至於推輪椅,我在京都就推慣了。」

    「噢,想起來,那條老黑狗地腿早就斷了。」四顧劍忽然歎息道:「這二十年間,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其實就是搞錯了目標,我一直把你們皇帝當成最大的目標,卻沒有想過,如果一開始就把陳萍萍殺了,或許眼下你們皇帝也不至於囂張到這種程度。」

    很平淡的話語裡藏著很強大的信心,似乎像監察院院長這種恐怖的人物,四顧劍要殺便能殺似的。

    不知為何,劍塚四周海風微頓,隨著四顧劍話語中地劍意凝然難動,范閒的心被狠狠地刺中,臉色變得慘白起來,這才感受到大宗師地真實境界,一念一動,四周地環境竟也隨之而生感應,殺意大起,難以承荷。

    他的雙手用力地摁在輪椅地背上,強行支撐著,極為困難地說道:「以您的修為,如果專心去殺陳院長,他自然不可能活太久,可問題是,您殺了他,葉流雲自然要來殺你東夷城的人。」

    他艱難地呼吸了片刻後緩緩說道:「就算你家的人都死光了,可是你還有徒弟,東夷城還有城主府……劍聖大人,正如陛下所言,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世間。你們既然出現了,那也就無法胡亂出手了,只是個維繫平衡的死物。」

    「嗯,有道理。」四顧劍低著頭說道。

    范閒繼續艱難笑著說道:「有時候很替天下百姓感到慶幸,不論是苦荷大師。還是您,心頭總還有繫掛的東西,比如北齊。比如東夷城,如果您真是一位按喜好來行事的白癡,卻又有大宗師地力量,只怕整個天下都會亂起來。」

    「當然。」他加重語氣說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會妄想說服您什麼。」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昨天夜裡,你帶給我很多震驚,原來你所謂底牌,就在那小皇帝的身上,我承認。你有和我談判地資格,我也承認,我確實在乎東夷城的將來……這或許是一種習慣,一種哪怕死了也要帶入土下的習慣,我習慣了保護這座城裡的子民。」

    他回過頭,沙啞著聲音說道:「所以你只要讓我滿意。我也會讓你滿意的。」

    「名義上的歸順,駐軍,五十年不變。」范閒的心臟跳的快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異常迅速地拋出了幾個字眼兒,這些詞彙在青州的時候。就已經和王十三郎說過,今天只是在四顧劍地面前重複一遍。

    「駐軍?」四顧劍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顯得格外尖銳,刺的范閒的雙眼一陣劇痛,再如何用真氣護體,都無法抵擋。

    他的臉色慘白,悶哼一聲,罵道:「你又不會殺我。這般折磨我是什麼意思?」

    四顧劍聽著這話不由一怔,聳肩說道:「只是習慣性地笑兩聲。和折磨有什麼關係?」

    ……

    ……

    「北齊皇帝居然是個女人。嘖嘖。」四顧劍似乎根本沒有把范閒的提議聽入耳中,依然還是沉浸在這個事實當中。似乎很是高興於在自己死之前,終於知道了某個秘密。

    范閒終於發現這位大宗師的性情地古怪,轉瞬間想到戰豆豆此時還在房中補眠,想到昨夜這位大宗師難不成是聽了一夜的牆腳,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他下意識去看四顧劍的眼睛下方,是不是有深深的黑眼圈,有沒有長雞眼。恰在此時,四顧劍也望了過來,看著范閒眼睛上的青眼圈,皺眉說道:「就算是個女皇帝,幾年才弄一次,也得悠著點兒,你要縱慾而亡,我便是想答應你,也答應不成。」

    此話一出,范閒大窘之餘,卻是靈光一現,聽清楚了最後那句話,嘴唇微顫,不知該如何接話。

    晨光漸盛,將輪椅的影子映在了劍塚之中,就像被穿在了那無數把劍上,看上去煞是可憐。范閑靜靜看著那處地影子,忽然想到入劍廬時,被狼桃和雲之瀾追殺,曾經在二門之後看到的熟悉身影。

    當時他甚至以為是那人來了,但此時看著劍塚中的影子,才知曉自己的猜測出了問題,當時出現在二門之後的,正是四顧劍本人,只是沒有想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感覺,和陳萍萍竟是如此相似。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四顧劍冷冷說道:「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沒有人能動你。」

    然而范閒卻沒有絲毫安全的感覺,靜靜地看著四顧劍,在心中快速地分析著,忽然開口說道:「沒有人能,不代表沒有人敢。雲之瀾敢軟禁十三郎,敢和齊人私下交易,敢當著你地面追殺我……」

    他的心中已然震驚不已,雖然四顧劍輕描淡寫地便將雲之瀾和狼桃逐出廬去,震懾全場,但是以他對大宗師境界地瞭解,四顧劍本不需要出現在二門之後,當時地那次出手,只證明了一點事實,四顧劍如今的實力,早已不如全盛之時。

    「我現在無法出廬,因為沒有人敢推著我走。」四顧劍地眼神變得有些怪異,又一次猜中了范閒心中的念頭,「你那老爹和葉流雲把我傷的太重,本來我是一個早就該死了的人,僥倖活到現在,可是卻已經動不得了,只有坐在這該死的輪椅上,就算我想殺人,可是我已經跑不動了……嗯,那些想被我殺的人,只要離我遠些,我也沒什麼法子。」

    范閒的心中忽然閃過一絲黯然,這樣一位大宗師,到最後竟落到了如此田地,自封於劍廬之中不得出。

    「當然,沒有人敢來試一下。」四顧劍閉著眼睛說道:「你只要在我身邊,依然就是安全的。」

    范閒忽然開口說道:「你還能活多少天?」

    四顧劍猛地睜開雙眼,似乎被這個大膽的問題激怒了,目光如天劍一般直刺范閒的內心深最處。

    范閒雙眼一陣刺痛,趕緊閉上了眼睛。

    許久之後,四顧劍幽幽說道:「大約還有百天之期。」

    范閒睜開了眼睛,有些不敢再去看這個喜怒難以自抑的大宗師。

    四顧劍怔怔地望著腳下的深坑,望著坑中那些迎風搖擺的劍枝,側耳聽著釘釘噹噹的脆響,不知道在想什麼。也許是在想這一世當中無數的華麗片段,無數次的出劍,無數次的勝利,想著那些死在自己劍下的人,表情漸漸變得黯然起來。

    他這一生只敗過一次,在大東山之上,然而便敗的如此徹底,以至於如今不得不和一個晚輩,在這劍坑之旁,進行著如此令他感到屈辱的談話。

    「我曾經靠手中的劍,控制著東夷城和週遭的無數諸侯小國。」四顧劍忽然冷漠開口說道:「但到了生命最後一段時間,才發現,原來我能控制的,依然只有這座草廬和這個坑。」

    范閒低頭深深一禮,知道對方終於下定決心了,說道:「這一拜,替慶國軍民以及東夷城的百姓,拜謝劍聖大人慈悲。」

    「不用謝我。」四顧劍忽然自嘲笑了起來,說道:「如果南慶來人不是你,我是斷然不肯答應的。」

    范閒笑了笑,心想北齊小皇帝千裡迢迢而來,你都避而不見,說明心裡早已經有了成算,為何還要這般說法?如今的局勢注定了,如果四顧劍想要東夷城免於兵刀之災,便只有這一條道路。

    四顧劍看著身旁這個愉快的年輕人,心情也有些怪異,他必須承認,這小子雖然實力比較差勁,但是運氣確實不錯,居然能用一晚上的時間,便把最大的問題——北齊的壓力——解決了一大半。他心裡又笑了起來,心想這個年輕人,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態度為什麼一直要擺在他那裡。

    四顧劍很想看到最後那一刻破題時,范閒大怒的神情是什麼模樣,只是……那時候他或許已經死了吧?他有些黯然地想著,然後轉過頭來,望著范閒說道:「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是你,哪怕是你的皇帝老子親自來跪求我,我也不會答應你們南慶的條件。」

    范閒不解。

    四顧劍低下了頭,怪異地笑了起來,說道:「葉輕眉的戶籍還一直在東夷城裡,說起來,你至少算半個東夷人,只是看來,你一直不知道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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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老傢伙

    你媽貴姓?我媽姓葉。

    在來東夷城之前,范閒早就料到,在這座城池裡,肯定會遇見和當年老葉家有關的人或事或過往。因為他知道的很清楚,母親葉輕眉在來到這個世間後,第一個落腳點便是東夷城。

    十六歲那年的夜裡,五竹叔曾經第一次對他講述了有關於葉輕眉的一切,這個失憶症患者所記得的一切。葉家的產業發端便是在東夷城,在天下攫取的第一筆財富也是在東夷城,只是後來不知道基於什麼考慮,葉輕眉最終選擇了當時並不如何強大的南慶,或者說是選擇了如今異常強大的皇帝陛下。

    葉輕眉離開了東夷城,不知道後來還回去過沒有,但是范閒清楚,這座大城對於她一定很重要,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四顧劍居然會在此時忽然提及往事,並且用了這樣一個彆扭而粗劣的借口。

    「免了免了。」范閒看了四顧劍一眼,苦笑說道:「您想說什麼,我很清楚,只不過她是她,我是我。」

    「能割裂開嗎?難道你母親就願意看著她曾經為之奮鬥過的東夷城,變成與南慶任何一郡沒有兩樣的東西?」四顧劍恥笑道:「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她的兒子,你也就是個東夷人。」

    范閒一挑眉頭,乾脆在輪椅邊的空地上坐了下來。兩條腿懸在劍塚中,空蕩蕩一甩一甩著,冷笑說道:「大東山上的事情。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總還是知道一些細節。您曾經對五繡叔說地話,我也聽說了。」

    「想讓我當東夷城城主?」范閒扭過頭來看了四顧劍一眼,微諷說道:「就憑我半個東夷人的身份?難道您在劍廬裡躲了這麼久,就想出了這樣一個應對?不要忘記,我終究是個南慶人,我和陛下間的關係已經注定了模樣。不要指望用一個城主地身份,就能挑動陛下地疑心,逼得我和他決裂。」

    他一揮手臂,平靜說道:「沒有這個可能。」

    「當然。東夷城的城主我也是不會當的。」

    ……

    ……

    四顧劍冷漠說道:「你這麼怕死,當然怕你那皇帝老子殺死你。我從來沒有指望過你敢接手東夷城,我只不過提醒你一句話,你不需要先天就為南慶人的利益考慮,我只是安你的心,就算你多替東夷城想一想,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替東夷城百姓考慮的足夠多了。」范閒寸步不讓。「先前說過的那幾個詞,難道您以為。除了我之外,誰會放棄如此多的利益?誰會冒著陛下盛怒地危險,去說服他接受這些條件?」

    「僅僅這樣就夠了?」四顧劍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或者說,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你母親當年究竟是怎樣死的?」

    ……

    ……

    劍廬深處。大坑裡無數把劍在一瞬間同時激盪起來,發出嗚嗚地悲鳴之聲,不停顫抖,似乎下一刻便要齊齊斷了。范閒懸於劍塚之中的雙腿,也在這一剎那停止了擺動。他的眉心漸現凝重之色,眸子裡泛著股說不清楚味道的情緒。

    四周沒有任何人,以四顧劍的境界。自然也不擔心有人會偷聽,可是范閒依然覺得自己的心開始緊縮起來。一抽一抽地,有些難以抗拒的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有些不正常地白色。輕聲說道:「或者說,您有什麼可以說服人的意見?」

    「沒有。」四顧劍冷漠開口說道:「我只是用猜的。像你媽那種人,怎麼可能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慶國皇後那種豬頭,或者是太後那個老婊子就能害死你媽,你媽就不是你媽了。」

    「就這樣?」

    「苦荷也是用猜的,陳萍萍也是用猜的,我憑什麼不能猜一下?」

    范閒地嘴唇微微抖動,輕聲說道:「猜測這種東西……還是不要拿出來說的好,會死人的。」

    「是嗎?」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裡夾著無窮無盡的惡毒與嘲諷,「怕死怕成你這個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范閒知道對方鄙夷地是什麼,面色不變說道:「能夠輕輕鬆鬆殺死自己全家,這種人,本來就不多見。」

    四顧劍的臉色變了,瞳子裡生出一股橫戾之色,似乎隨時可能出手將范閒殺死,一股撕裂人心的劍意,又開始在天地間瀰漫。然而范閒這一次卻像是沒有絲毫感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做便做了,難道還怕人說不成?」

    「至於我?我地事情不需要你來操心。」他皺緊了眉頭,有些無奈歎息道:「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們這些大人物,老怪物,究竟是怎樣想地

    ,為甚麼就一定要把我推到陛下的對立面,難道說,你們真地認為我有能力對抗他?最關鍵地是,難道你們就真的認為,我願意……去反抗他?」

    他看著四顧劍怒意未平地雙眸,搖頭說道:「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的父親,所以我很不理解你們這些人的想法。」

    「父親?」四顧劍將身體縮在輪椅之上,整個人就像是一把歸了鞘的利劍,再也沒有任何光彩,「真要急了眼,爹啊媽的,都是可以殺一殺的。」

    范閒心頭微凜,苦笑搖頭,心想和這個大白癡討論人情倫理這種事情,實在是很沒有必要。

    關於葉輕眉的真實死亡原因,在京都叛亂最關鍵的時刻,長公主臨死之前,便曾經向范閒點過一筆,而且陳萍萍有意無意間的行為。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只不過陳萍萍不曾言明,范尚書也沒有言明。這兩位當年親歷此事的老戰友在懷疑彼此很多年之後,終於將目光對準了某一個人物。

    他們卻不願意把這件事情,明明確確地告訴范閒。除了四顧劍這種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看著南慶出大問題地老怪物,沒有人僅僅因為猜測,就想試圖把范閒引上一條不能返回的絕路。

    「你馬上就要死了,不要指望死之前還能看到我南慶內亂。」范閒微微用力點點頭。似乎是想說服四顧劍,又是想說服自己,「接受我的誠意,然後安安穩穩地等死吧,東夷城地萬千子民。我會替你好好看護。」

    四顧劍冷漠直視前方許久,才開口說道:「相信我。總有一天,你會走上這賊老天安排好的道路。」

    「我就是……要逆天亞!」范閒大笑著說道,卻笑的咳了起來,咳地滿臉通紅,狼狽不堪。

    四顧劍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被這眼光激的怒了起來。咬著寒聲說道:「不管是苦荷。還是你,似乎死之前,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這本身難道不是很荒謬的一件事情?這不是天意,只是你們這些大人物自私地念頭。」

    「自私?」四顧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個老光頭死之前做了什麼。」

    范閒聳聳肩。說道:「他把最得意的二弟子派到京都。替陳萍萍續命,看樣子,他是指望著陳萍萍成為我南慶內亂的因子。」

    「哈哈哈哈……」四顧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罵道:「這個死光頭。原來是這麼想的。看模樣,他指望著慶帝和陳萍萍大鬧一場,你夾在中間難以當人,再逼著你發瘋……嗯,你小子的判斷不錯。他和我一樣,都把希望放在你地身上。只是……」

    四顧劍扭扭脖子。不屑說道:「苦荷太蠢。這種事情直接逼你就好,何必還要過陳萍萍一道手。那條老黑狗對慶國皇帝的忠心,苦荷估計差了。」

    「拜託,我就在你地面前,你就直接說要逼我造反,是不是顯得無趣了一些?」范閒一面歎息,一面指著身前這個大大的土坑,指著裡面被風吹雨淋後顯得格外古舊的劍,說道:「我明明知道前面是一個坑,難道我還要往裡面跳?」

    四顧劍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縮著身子說道:「其實不管你認不認可自己是個東夷人,我對於這座城裡的愚蠢百姓們都不會太擔心。不要忘了,寧姑娘可是個地地道道的東夷人,你們那位大皇子,總不能說也像你一樣,不承認自己地身世。」

    范閒聳聳肩,知道他說地是對的,陛下如今僅剩下三個兒子,其中成年的兩個與東夷城都有太多的瓜葛牽絆,南慶真要發兵來攻,確實麻煩不少。

    「最關鍵的問題是,人生一世,有很多坑,你明知道就在身前,可是迫於無奈,還是只有睜著眼睛跳下去。」

    四顧劍癟著嘴,單臂指向劍坑的深處,整個人渾雜著一股死亡地老人氣息和難以抵抗地壓迫之意,幽幽說道:「三年前,我就對之瀾說過,明知道眼前這是一個大坑,可我還是要跳下去。」

    這說的是大東山之事,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在動身前往刺帝之前,都曾經考慮過無數次,都曾經懷疑過這是一個大坑,只是時不我待,時勢逼人,兩位大宗師不得不跳,然後摔的極為淒慘。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等使團到後,該做地事情總還是要做完,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們來操心,所以說……我們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談一些比較開心的事情?」

    ……

    ……

    「開心?」四顧劍忽然很惱火地罵了起來,「老子馬上就要死了,已經兩年多沒有出過這間破廬子,怎麼開心得起來?」

    「噢,您真可憐,一身修為雖在,卻是行動不便,不敢隨意出廬,竟被自己的大徒弟逼得枯坐數載。」范閒嘲笑說道:

    當年魏靈王生生被自己地兒子餓死在離宮之中,如果雲之瀾也來這一手,你這位大宗師,未免也死的太難看了些。」

    「我可不是魏靈王那種廢物。」四顧劍的眼窩深陷。泛著寒寒地光,「我只是不願意出去,和之瀾有什麼關係。」

    「坐輪椅曬太陽。確實有些老而將死的可憐感覺,不過你總得習慣一下。」范閒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即便是將死地大宗師,如果要出廬,誰敢攔他,誰能攔他?

    「嗯,有道理。」四顧劍忽然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今天陽光不錯,要不然你推我出去走走?」

    范閒怔在當場,心想劍廬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正在對自己虎視眈眈。即便四顧劍發話護住自己,可是在東夷城內走走?這個難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北齊皇帝陛下還在廬內。」他低頭輕聲說道。

    「那不是你的女人嗎?大家一起逛。」四顧劍咳了兩聲,喚來童子,去房間中請出北齊小皇帝。不多時,已經穿好了身上衣衫的小皇帝從劍塚的對面緩緩行了過來,隔著老遠。便瞧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四顧劍,以及很沒有禮貌坐在劍塚旁的范閒。

    昨夜的衣衫或許早撕破了,劍廬準備的不錯,小皇帝戰豆豆今日穿著一件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沒有絲毫媚感,有的只是偏於柔弱地儒生氣息。

    來到二人身側。小皇帝微微一笑,沉聲說道:「劍聖大人的面,果然很難見。」

    四顧劍微偏著頭,極為無禮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揮手將那名童子趕的遠遠的,許久之後,才唇角微翹,望著北齊皇帝輕聲說道:「見過皇帝陛下。」

    「劍聖大人客氣。」小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坐在自己身上的范閒一眼。這等養氣功夫,著實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然而平靜地外表。卻被四顧劍很輕鬆地打破了。這位大宗師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笑望著北齊皇帝。嘶著聲音說道:「我這種老怪物沒什麼好見的,只是一個女皇帝。倒是千年以來第一個,能夠親眼見到陛下,我很高興。」

    此言一出,北齊小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惱怒而陰寒地狠狠盯著范閒,范閒卻是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四顧劍望著小皇帝微笑說道:「一,我已經知道陛下是一位女子。二,我已經快要死了,不會多嘴到四處去說,我是一個喜歡把糖果放在自己盒子裡,不與人分享的怪人。」

    四顧劍沒有去看臉色變幻不停的小皇帝,繼續輕聲說道:「三,正因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們之間地說話可以直接一些,先前我正在勸范閒造反,不知道陛下對這個提議有沒有興趣。」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微微的恐懼和不安,平靜說道:「朕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如果小范大人造反失敗,大可以來我北齊過日子。」

    「我也是這般想的,不管是當城主還是當男皇後,想來都比當慶帝的奴才要舒服……只不過他不肯答應。」

    范閒坐在劍塚旁的坑邊,說道:「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出名的書生。」

    「是啊。」四顧劍怪異地笑了起來,望著小皇帝說道:「所以我們打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去城裡海邊踏踏青,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沒有興趣。」

    「我能說沒有嗎?」小皇帝微怒說道。

    范閒在下面應了一聲:「當然不行。」

    ————————————————————

    四顧劍是東夷城的神,而神人之間不管是主動或是被動,總是要保持距離的,所以很明顯,這位坐在輪椅上地大宗師,已經很多年沒有出來隨意地看過街景了,整個人顯得比較興奮。

    范閒和小皇帝二人此時在輪椅之後緩緩行走,間或對視一眼,卻沒說話。他們其實心中很震驚於,三人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離開了劍廬,而沒有讓劍廬和北齊的高手發現任何蹤跡。

    就算是四顧劍,能做到這一點,仍然讓范閒感到震驚。行走於東夷城地街巷之中,范閒能夠清楚地感應到,沒有人在跟蹤自己。當然,以四顧劍地境界,如果有人跟蹤超過片刻,只怕馬上變會被輪椅上的無根劍意,劈成無數血團。

    三人來到了城郊地一株大樹之下,樹冠伸展極廣,青色遮天蔽日,便在此間休息,躲躲熾烈的日頭。

    四顧劍低著頭,看著輪椅旁邊的黃土泥以及樹根處的縫隙,忽然開口說道:「幾十年前,我就是在這棵樹下,第一次看見你媽和五竹這個死瞎子。只不過我忘了那時候是在看螞蟻搬家,還是在看蟲子堆糞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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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四章 好大一棵樹

    深春時節,各式樹木都在伸展著腰枝,吐露著青葉。東夷城鄰近海畔,濕潤的海風日夜吹拂,更是讓此間的春天來的比別處更早更疾一些,春意的藏蘊時期也更久一些。

    城郊的這株大青樹不知道已經在這裡生長了多少年,樹幹挺拔而無刺天之意,無數萬片融融青葉在樹冠處攏成一個大傘蓋,顯得格外美麗,格外慈悲,擋住了天空中的那輪日頭,灑下一片陰影,遮蔽著進城出城的人們。

    這棵樹太大了,陰影的範圍甚至足有幾畝地,有很多行人都在樹下休息。樹下是那些突出土面的虯節根丫,就如同粗壯的龍身一般,沉穩實在,四顧劍范閒小皇帝三人便是在這些樹根旁暫歇,這個奇怪的組合,並沒有引來路人們側目,大約是因為東夷城內一直有許多奇人異士的緣故。

    范閒坐在樹根之上,感受著臀下的陰涼,他不知道自己身後這棵大樹是什麼種類,也懶得去探根尋底,只是低頭去樹根裡尋找螞蟻或是搬糞球的屎克螂,卻沒有什麼發現。

    「那時候她多大?」

    「五六歲?七八歲?」四顧劍坐在輪椅上,皺著眉頭,想了很久,似乎因為年代的久遠,而讓他的記憶力變得有些模糊,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道:「反正就是一個小姑娘。」

    「那時候你多大?」

    「應該是十幾歲?」四顧劍撓撓腦袋,說道:「你知道我腦子一向不大好使,這種複雜的問題總是記不住。」

    「我可不認為自己的年齡是什麼複雜的問題。」

    「天才在某些方面,總是與眾人不同的。」四顧劍很明顯不在乎范閒的諷刺,冷笑說道。

    「天才地另一面就是白癡。」范閒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小時候是個白癡。」

    四顧劍沒有說什麼,只是和范閒的眼光會在一處。試乎想從樹根旁地縫隙中,尋找到一些當年的影子。

    小皇帝戰豆豆冷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二人大發癡氣,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三人行至此處,一路倒還平靜,以世俗裡的道理論,小皇帝的身份自然是最尊貴地,但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范閒。都不怎麼在乎這個。

    四顧劍和范閒似乎找螞蟻找起了興致。一直停留在青青大樹之下,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小皇帝微微皺眉,想著劍廬外的臣子只怕還在擔心自己。加上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又擔心這老少二人會不會將自己的命門透露出去,心中微感憂慮,輕聲說道:「葉小姐已經不在了。你們在這裡再看三年。也不可能指望她重新活過來。」

    這句話似乎在陳述一件事情,卻又有些誅心之念,小皇帝的智謀與反應速度,在此刻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劍廬裡。四顧劍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勸說范閒造反之事,便被她抓到了某些隱約地線索,在此處試著點了一句。

    此言一出,四顧劍和范閒都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看地她心裡有些發慌。范閒聳聳肩說道:「我只是覺得螞蟻比人有意思些。」

    四顧劍望著范閒,讚歎說道:「當年你媽陪我找螞蟻的時候,有人這麼問我們。她也是這麼回答的。」

    隨著四顧劍有些愉悅地敘述。范閒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個畫面。

    一個流著鼻涕的白癡。蹲在大青樹之下,觀看螞蟻搬家打架。說不定還會解開腰間的繫帶,在螞蟻窩上撒一泡尿。四周經過地行人,東夷城內地居民,都知道這個大白癡的身份,從他的身邊經過時,眼中都帶著憐惜與厭惡的神情,卻沒有人肯上前陪他說話。

    然後一個瞎子少年僕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兒地手,從遠方來到了東夷城,來到了這棵大青樹之下,發現了這個正神情專注以至於根本不在乎旁邊發生什麼的……白癡。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好奇地蹲在這個白癡的身邊,問他:「你在看什麼呢?」

    白癡很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在看螞蟻。」

    小女孩兒喔了一聲,然後也開始陪他看螞蟻,一直看了很久,然後旁邊終於有人看不過去,提醒那位少年僕人,這個白癡是城中某位大人物家地少爺,只不過是個傻子,不要讓你家地小姐和他一起犯傻。

    小女孩兒聽到這句話後,也不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我只是覺得,有時候,螞蟻比人要有意思多了。」

    很明顯,這句話裡面隱含的意思,要比這個小小身軀所呈現的年齡成熟太多。然而樹下地行人市民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們只是覺得這不知是誰家地小姐,竟生地這般好看,這般乾淨,就像是畫裡走出來地仙女兒一樣,居然和城主家最出名的白癡蹲在一起,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然後那個小姑娘招了招手,一直冷地像塊冰一樣的瞎子少年僕人,也蹲到了兩個人的身邊,雖然他並不想蹲,但是蹲和站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既然她喜歡讓自己蹲,那便蹲吧。

    ……

    ……

    「那時候我們剛好也是三個人。」四顧劍在繼續他的回憶,撓了撓有些發癢的臉頰,沙啞說道:「就看了半天的螞蟻打架,然後我請他們去我家做客。」

    「你家?」

    「我那死老爹是以前東夷城的城主,你不知道?」

    「噢,聽說過,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你那死老爹早就死在你的劍下,我一時沒有想起來。」

    「城主府很大,很豪華。」四顧劍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但我住的地方像狗窩,因為我是個白癡。死老爹最討厭我,而且我的媽只是個丫環。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這種類似的小說,我看過很多了。」范閒點點頭,人敢去議論四顧劍地過去。但不代表監察院對這方面沒有研究。他對於四顧劍的身世早就有了一個清楚地瞭解,知道當年的白癡在城主府內過著怎樣倍受凌辱輕視的日子,只不過他今天才知道,原來四顧劍的親生母親是個丫環,那個丫環只怕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你媽和五竹。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認識地朋友。」四顧劍忽然很嚴肅說道:「雖然我住地地方很糟糕。甚至連杯茶都端不出來,但是他們沒有瞧不起我,還是跟我去了。」

    「或許因為我當時是白癡的關係。所以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問題。但很明顯,城主府裡很多人認為這有問題。不可能接受兩個來路不明的人住進府中,尤其是和白癡少爺住在一起。所以幾天之後。葉子和五竹就離開了城主府。我也無所謂,反正白天,我都是要出門看螞蟻的。順路也就去她們兩個租的屋子玩耍一番。」

    「我是真地第一次知道。您曾經和母親、五竹叔,有過這樣一段來往。」

    四顧劍擠著眉頭,冷聲說道:「難道五竹從來沒有對你提過當年東夷城地事情?」

    「沒有。」范閒坐在樹根之上,拿了根細木枝。無意識地挑弄著泥土。應道:「叔叔後來記性變得差了許多。」

    「噢。五繡這小子,居然記性會變差?」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那豈不是和我當年的白癡模樣差不多。」

    范閒瞪了他一眼。旋即苦笑著搖搖頭。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母親和五竹叔……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困擾了他十幾年地一件事情。雖然隱約能猜到一點,而且在上京城外的西山絕壁中。肖恩臨死前也提到過一些,可是肖恩老人臨死前地敘述。只是說明了母親的來歷,卻沒有提到五竹叔。

    在肖恩地敘述中,當年他與苦荷二人千裡苦熬。進入神廟地外圍。然後看見了葉輕眉。他們二人救了葉輕眉出廟,卻在半途之中失散。那時候的葉輕眉僅僅四歲,距離東夷城內,四顧劍看見她的時候,還有兩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

    在這一段時間內,葉輕眉在做什麼?五竹叔是怎樣來到她地身邊?

    肖恩地回憶裡,曾經提到過,葉輕眉似乎深深憂慮廟中的某人,心中有些放不下,所以才會絕然離開,那個人……是五竹叔嗎?

    ……

    ……

    聽到范閒的問話,四顧劍忽然變得極為安靜起來,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那個時候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但後來自然慢慢就知道了。」

    他微微轉頭,用那雙深不見底地幽靜眼眸盯著范閒,說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五竹是從哪裡出來地人?」

    范閒低下了頭,沉默了許久,五竹叔是個怪物,五竹叔不會變老,五繡叔不會內功,五竹叔很好,很強大,所以五竹叔……他苦笑了一聲,說道:「就算五竹叔是從神廟出來地,可是我母親呢?」

    「廢話,瞎子都是神廟裡的使者,你媽是他主子,當然是神廟裡地仙女,不然就憑她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這世上整出這麼多事兒來?」四顧劍很煩燥地罵了出來,似乎覺得范閒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多餘。

    然而范閒卻沒有自覺多餘地念頭,他苦笑想著,母親葉輕眉,很明顯和自己一樣,擁有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地靈魂,和神廟又能有什麼樣地關係?

    范閒和四顧劍說的帶勁,回憶地唏噓,聲音卻是自然地束在一處,根本沒有影響到大樹下面的任何人。然而北齊小皇帝一直站在二人身側,靜靜地聽著這一切,聽得她臉色漸漸慘白起來,袖中地雙手顫抖起來。

    她沒有想到,在這棵大樹下,自己竟然能夠聽到如此令人驚心魂魄的秘密。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范閒這樣一個年輕人,卻從現世之初,便擁有了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甚至是狂妄。他敢對一位人間地帝王如此不屑,敢與四顧劍這樣地大宗師平席而座。敢大言不慚地妄論天下,試圖將所有地事情控制在他地手中。

    小皇帝知道范閒的母親是葉輕眉,也隱約知道他地身後有一位瞎子大師,但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原來當年地那位葉家小姐和那位瞎子大師,竟然和神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神廟是什麼?是浮於九天雲上,冷漠地注視著人世間疾苦,卻根本不會有絲毫動容的神祇,是超出凡俗地意志。是傳說中大地地守護者。然而沒有人知道神廟在哪裡。神廟是什麼,除了苦荷大師曾經親眼見過神廟之外。

    苦荷於廟前磕頭三日,便成就一身大宗師本領。大青樹下,葉家小姐偶遇四顧劍。四顧劍便從當年流鼻涕的大齡白癡變成了劍法天下無雙的一代強者,再比如慶國那位皇帝陛下……

    小皇帝短短的睫毛難以自抑地抖動著。從大魏開始一直至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想親眼見到神廟地模樣,想從虛無縹渺中尋求到天道地影子。當年的大魏皇帝。不正是為了長生不老。才派出數千人的隊伍,北上尋廟嗎?

    原來範閒地身後,竟然有神廟的影子。北齊小皇帝看了范閒地側影一眼,心中無比震驚。無比複雜。

    ……

    ……

    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後來的事情。我應該知道一些了。母親大人在東夷城生活了幾年之後,開始經商。這便有了後來地葉家。以及如今地南慶內庫。」

    「任何事情的發展。都不會這樣簡單。」四顧劍抬起他僅存的一隻手臂。豎起了一根手指,「就算葉輕眉是神仙。她也沒有辦法,在沒有任何幫助地情況下做到當年地一切。她需要有人幫助。」

    閒皺了皺眉頭。看著四顧劍說道:「你?」

    「就是我。」四顧劍冷漠說道:「我雖然是個白癡,但畢竟是城主府裡的少爺。只要我控制了城主府。葉家的商號。自然可以在東夷城內暢行不二。」

    「明白了。」范閒低下頭,說道:「大青樹下地偶遇。並不見得是偶遇,換一種說法。她當年進入東夷城之前,就已經知道城內地情況,所以她才選中了你。」

    「不對。偶遇就是偶遇。」四顧劍冷漠說道:「至少我是堅持這麼認為。如果她是要尋找合作者。比我更好地人有太多,她腦子裡地東西。足以吸引無數的財富,而瞎子地存在,可以保證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真正地敵人。」

    「在經商之前地那幾年裡,你們究竟在做什麼?」范閒沒有爭執這個問題。

    「我在繼續看螞蟻,然後練劍,然後有一天,費介那老毒物來了。」四顧劍打了個呵欠,似乎長時間地回憶著實有些讓他費神。

    「噢,師傅說過,他這輩子最光彩的事情,就是把東夷城內地一個白癡治成了一位大宗師。」范閒笑了起來。

    四顧劍恥笑道:「我只不過是腦子裡想事情容易想迂,又不是真的白癡,變成大宗師這種怪物,和費介有什麼關係?」

    范閒眉眼含笑,微笑說道:「那自然是和我媽有關係了。」

    四顧劍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你媽能把天一道地功法傳給苦荷,當然就能傳套劍法給我……不過,我這個人是個天才,你媽那套劍法沒什麼用,真正有用地,是我後來自己參悟的。」

    「嗯,您似乎比我想像地還要自戀一些。」范閒聳聳肩,不過知道這位大宗師說地是實話,就算四顧劍訣是葉輕眉當年從神廟偷出來地功訣之一,可是以凡人之姿,卻能修成宗師之境,非大天才,大毅力,大運氣,不足成之。

    「天才的含義有很多種。」四顧劍地眼皮子耷拉著,似乎隨時都可能閉上,再也無法睜開,「你媽曾經說過,我的天才就在於專注和冷漠。」

    「一個能夠看螞蟻搬了十年家地人,不是隨便都能找到的。」四顧劍沙啞說道:「一個用細木枝一隻一隻,戮死了幾萬隻螞蟻的白癡,更不容易找到,我的運氣不錯,碰見你媽和五竹,你媽地運氣也不錯,在東夷城碰見了我。」

    范閒久久不能言語,暗自品味著這句話,心想數十年前,大陸之上風起雲湧,不知湧現了多少天才絕藝的人物,如苦荷般大毅力者,如四顧劍般大癡者,如陛下般能忍者,都在那時節出現,然後葉輕眉帶著五繡叔從神廟裡逃了出來,碰見了這些人物。

    不論境界,不論幸運,單論才能與意志,如今這個世間,還沒有人能夠和當年這些還沒有成為大宗師的強者們相提並論。海棠不行,她師傅敢吃人肉,范閒不行,他地皇帝老子可以忍受經脈盡碎地無上痛楚和絕望,王十三郎也不行,他地劍聖師尊根本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當代的年輕人各有缺陷,各有不及,這種差距,不知道要用多少年地時間,多少坎坷,才能彌補,然後才能碰觸到天人之際的那層紙,最終躍過,成為一位真正的大宗師。

    「一切都是緣分啊。」范閒看著四顧劍嘆息道。

    四顧劍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看著范閒,開口說道:「你想學嗎?你想學就說啊。」

    范閒心頭一凜,知道這位劍聖此時開口準備傳自己什麼,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已經會了。」

    四顧劍冷漠說道:「我說的是真正的四顧劍。」

    ……

    ……

    范閒心頭一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沒有什麼區別。關鍵還是在於人,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始終還是及不上你們這一代,當然,這種差距或許會慢慢縮小,可是就算你把神廟裡的所有東西都搬到我的面前,我練不會怎麼辦?」

    他的心中有無限感觸,母親當年從神廟偷出來的那些功訣,看樣子是分別傳給了這幾位大宗師,除了葉流雲的流雲散手,有些不清楚來由之外,其它的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證明。

    在神廟之外,苦荷付出了重傷的代價,救出了當時年僅四歲的葉輕眉,然後從葉輕眉的手中獲取了代價,正是如今天天一道的無上法門。

    四顧劍的劍法雖然是他自己以絕佳的靈氣、癡氣自行參悟而出,可是很明顯,如果沒有大青樹下的偶遇,白癡終究還是個白癡,不得激發,如何躍層而晉?

    至於一直跟隨范閒身邊的黃色小冊子,上冊乃霸道,下冊乃王道,一隨二十年,如今的他自然明白,這是母親當年留給皇帝老子,然後皇帝老子不知怎樣通過五竹的手,留給了自己。

    正是霸道功訣,讓范閒的心中有一股挫敗感,他怎樣也無法進入到王道的境界。而他也學會了天一道的真氣法門,也沒有什麼質的幫助,就算四顧劍今日真的有所謂真的四顧劍傳給自己,可是又有什麼幫助呢?

    葉輕眉散落在這個世上的遺澤,都已經漸漸被范閒拾了回來,再多一件,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

    「葉輕眉當年在東夷城內生長成為一棵參天青樹,而我就是靠著手中的劍,獲取了在東夷城內的地位,成為她這棵大樹旁捉蟲的夥伴。」四顧劍微閉著雙眼,輕聲說道:「練不會就要繼續練,一棵樹要成長起來,哪裡是這麼容易的。」

    范閒笑了笑,走到參天青樹之下,輕輕拍了拍樹幹,說道:「我不怕貪多嚼不爛,既然你一定讓我學,那我也就勉強學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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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五章 一眼瞬間

    范閒站在大青樹下,一手撫腰,一手輕拍樹幹,嘴裡說裡透著笑意,這副模樣要多無恥,便有多無恥,整個人渾身上下似乎被劃了很多小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寫著一個大大的賤字。

    正所謂賤格。這位南慶來的年輕人,當著四顧劍的面,說話行事不止犯嫌,甚至開始犯賤起來。

    一直在旁邊沉默聽著二人對話,在心裡消化著震驚,意圖捕捉機會的北齊小皇帝,看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望著范閑嘆息說道:「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范閑回頭望了她一眼,自嘲一笑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學了天一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會霸道功訣,如果我再學了四顧劍,雖說藝多不壓身,但我總覺得我會成為一個怪物,而且說不定抹殺了將來的一切可能性……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

    他轉向輪椅上的四顧劍,輕聲說道:「您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想法,難道老傢伙們死之前,一定要給我的皇帝老子培養出一個對手來?」

    四顧劍滿臉冷漠,開口說道:「你們三個人當中,我以前最不看好你,但是沒想到這兩年多時間裡,你變了很多,進步了很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范閑微低著頭應道:「生死之事經歷多了,總是會有所感慨的。」

    他清楚四顧劍所指的三人分別是自己,海棠和王十三郎,三位最有可能接近大宗師境界的年輕人。他想了想後。接著說道:「十三應該學過,不過他都不能體悟其中真義,更何況我。」

    四顧劍沒有說話,反而是北齊小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對范閑說道:「如果你真地不想學。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你?」范閑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陛下還真是行事大異常人。」

    小皇帝抿著薄唇一笑接道:「劍聖大人只不過是想在死後,多給慶帝找些麻煩,你總是他的私生子。只怕終究狠不下這個心來,傳給我,似乎更直接一些。」

    聽著這話,便是連四顧劍也忍不住嘶聲笑了起來。說道:「想不到世上的有趣人是越來越多了。」

    「好了,閑事不須提。」范閑很認真地站在四顧劍的身後,雙手輕輕扶著輪椅的後背,說道:「既然要學。就得抓緊時間,我是不是要去沐浴齋戒幾天?」

    四顧劍地臉色有些怪異。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你就算洗一百天,可最後身上還是要染血。何必去洗?」

    范閑搖了搖頭。說道:「您既然想教我。總得有個先生的模樣。」

    「劍訣這個東西,你應該從他那裡學的差不多了。」四顧劍微瞇著眼睛,冷漠說道:「劍就是一個死物,握著它地是手。不論你從哪個方向刺出去,斬下去,窮極變化。也不可能超出萬種之數……終究空間只有這麼大。」

    范閑沉默而認真地傾聽著,小皇帝在一旁也緊緊閉著眼睛。不肯放過四顧劍的每一個字,就算她的境界不足以令她聽懂太多,可是強行記下來。北齊朝廷中總還是有許多天才絕代的高手。比如此時遠在草原之上地海棠。

    「一把劍怎樣刺出去可以殺死人?這是劍法的問題。而劍法的變化總是有窮盡之時。千萬年以降,不知多少前賢高人在其間下過苦功。正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再怎樣的變化,其實早就已經被人推斷出來。」

    「所以劍訣從來不是最重要地環節。」四顧劍僅存的那隻手臂,平靜地放在輪椅地扶手上,緩緩撫摩著,就像在撫摩一把古劍的劍柄,「當你感受到某種境界的時候,就應該明白,殺人之利劍需要你考慮的,不是怎樣去殺人,而是你……應該殺人。」

    似乎是很玄妙地語句,但偏生范閑就聽明白了。五竹曾經對范閑談過所謂實勢二字,實便是人體內地真氣修為層次,勢卻包含了太多,比如氣勢比如具體地手法,劍法毫無疑問要被歸納在勢之一字當中,而四顧劍此時所說的,卻已經超出了實勢二字的範疇。

    「是心念,是意志,當你的實勢已至巔峰之時,需要突破地,便是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冷漠開口說著,然後抬頭向著頭頂的大青樹望去,一眼瞬間,兩眸劍意凜然,直刺天際。大青樹內的無數鳥蟲敏感地感受到了充斥於天地間地殺意,淒惶地逃離,發出無數聲鳥鳴蟲叫,十分淒厲,鳥兒們化作無數黑點,從深廣的青色樹冠裡飛了出去,直奔天穹之下地雲中,直欲離此地越遠越好。

    四顧劍的聲音越來越低。

    「人不是神,他的肉身便是容器,終究是有極限處。真氣地修練,實境地增加,到了某個階段,某個肉身經脈無法容納地階段,便會停止。」

    「如果再強行修練提升,只可能讓經脈盡斷,成為一個廢人,當然,滄海之上再升一尺,已經到了九品上的境界,再想提升,本身也是件極困難地事情。」

    四顧劍的眼睛依然靜靜地望著青色的樹冠,范閑和小皇帝在一旁安靜聽著,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小皇帝不是武道強者,所以有些聽不明白,然而范閑卻是馬上捕捉到了其中的真義——不論是狼桃,雲之瀾,還是自己,如今都已經邁入了九品上的境界,然而卻是再也無法提升修為,便是因為他們已經到達了人體的極限,再如何苦修,也只能將自己保持在這種境界之中。

    「實便是罐中的水,勢便是灑水的方式。」四顧劍悠悠說道:「一罐水,永遠無法滋潤萬傾良田,這便是所謂極限。如果你不能突破勢的範疇,便永遠只能一瓢一瓢地灑水,小家子氣是改不了地。學再多的手法劍訣,根源卻只有那麼多,你當然體會不到。大江決堤時的感覺。」

    「所以關鍵的還是體內的真氣。」范閑下意識裡接。想到了皇帝陛下體內如東海般深不可測的王道真

    「境界之間總是保持著平衡與互相地制約……實固然是最重要地事物。但如果你不能掌握一種方法,將體內的實釋放出去,你就不可能擁有超出凡俗的實。」

    「就像一條大江如果決堤,如果你不能控制江水的流向。這玄妙地上天。肯定不會賜予你一條大江。」四顧劍譏諷一笑,說道:「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讓一個人隨便死翹翹。」

    「這說法太唯心,而且我忽然發現。雖然您培養了天下底最多地強者,但要說到教學生的水平,其實和五竹叔也差不多。」范閑嘆了一口氣,心想四顧劍說地這些話,都很有道理,只不過是廢話罷了。沒有一種駕御體內真氣的法門。人體內地自我限制。當然不會任由真氣無限制地膨脹,可是如果不能讓真氣向上提升。超過那個臨界點,又不可能掌握到那種玄妙的法門。

    真的是廢話,而且是一個在邏輯上說不通的命題。

    「因為體內的真氣已經不是人體所能承納的程度。已經脫離了人世間地範疇,所以相應地。操控這種真氣地法門,也不應該是人類所具有的東西。」四顧劍將目光從頭頂收了回來,望著范閑冷漠說道:「這是很自然地道理。」

    「那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你要先找到一個不屬於人世間的法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顧劍將目光收了回來。大青樹上的風也停了。樹葉輕輕搖擺。那些沒有來得及逃離大樹地幼鳥和蟲兒陷入了沉默。有著一股死裡逃生的喜悅。

    「也正是我先前說過地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看著范閑的雙眼,不知道這個年輕人能體悟多少,能領悟幾許。緩緩說道:「超凡脫俗的實力,必須通過超凡脫俗地方式。才能夠出現在這個世間。你要忘記你曾經學過地一切,小手段,大劈棺。四顧劍。霸道法門。天一道地法門……你要忘記這一切能夠捕捉到痕跡地法門。」

    「但凡有痕跡,必有道理可循。然而大宗師境界的實勢,委實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四顧劍雙眼裡地瞳孔漸漸縮了起來,看著范閑厲聲說道:「你要忘了你是一個人!要忘了你有手有腳,要忘了你身上的毛髮,骨中地酸痛,不要試圖用任何身體可以控制的方式,來安撫你體內的真氣。」

    「只有心念和意志,才能拋卻肉身地限制。」四顧劍地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像是無數鐘聲響徹范閑地心頭,「脫了衣服去。」

    ……

    ……

    脫了衣服去,范閑的心頭如遭雷擊,汗水忽然滲出了他地身體,將他身上的衣衫全數打濕。他對這句話很熟悉,因為這是五經《宿語錄》中的一段,苦荷大師的師祖根塵大師悟道之時,曾經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才大道!

    在澹州的懸崖上,霸道功訣修行至最關鍵的那一刻,五竹叔一棍砸向他的腦心,也是喝出了這句。

    沒有想到,今時今日,竟又在四顧劍的的口中聽到了這句話。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也在向范閑証明,這句話的深深意味,彷彿間,似乎向他展示了一個神祕而不可測,又極富魅力的全新境界。

    四顧劍這位大宗師,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口,平靜而沉默地坐在大青樹之下。

    范閑身上儘是冷汗,隱約間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什麼,但實際上卻是什麼也不明白,他知道四顧劍說的是真的,是對的,只是這種法門卻太過虛無縹渺,根本無跡可尋,最關鍵的是,如此唯心的說法,與他自幼修行的霸道功訣,完全是兩個方向,無人身以為橋樑,難道僅憑心意,便能影響這實實在在的世間?

    人之存於世,與萬物相異者何處?便在心意二字,人乃萬物之靈,能言能思,能觀花開而喜,觀花落而悲,觀月圓月缺,卻生天地永恆滄桑之感,觀潮起潮落,生人生無常之落寞。

    首於黃土的老人們,也知道皮影戲的愉悅,奴隨潘郎宵宿久……便是本能的快感,卻也能經由脫離了本能或物質的方式,影響人的心思。奸惡無雙的權臣,卻也可以枯座靜齋半日,寫一幅中堂,得意良久,把自己感動的涕淚直下。

    沒有哪種生物比人類更複雜,只有人才能擁有如此豐富的情感與不可一時或忘的心意。天地冷漠,觀眾生死滅,卻只有人,能反觀天地,心意隱隱與之相通。

    范閑身上的汗水漸漸干了,他知道那種境界是怎樣的令人心折,但他更知道,這種境界,不是想達到便能達到的。他沙啞著聲音問道:「真正的四顧劍,可以不用劍……你怎樣教我?」

    「法門不傳二耳,非不願傳,實不能傳。」四顧劍打破沉默,冷漠說道:「你今日跟我在東夷城內閑逛,我只能讓你看,至於你能體會多少,那就全憑你的造化了。」

    范閑誠懇一禮,說道:「願為您帶路。」

    小皇帝在二人身旁閉著眼睛,眼皮急顫,看樣子是在試圖將這老少二人今天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全部記下來。

    四顧劍卻也不理會這兩個年輕人心裡在想些什麼,示意范閑推著自己的輪椅,離開大青樹,向著繁華的東夷城內行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當四顧劍抬頭望天的那一瞬,大青樹下的行人旅客們早已驚懼地向四周散去,此時樹下一片靜寂,只有淡淡陰影,籠罩著樹下的土地。

    嘩的一聲,海風吹拂而過,大青樹之下驟然一片青葉飛散,不知落下多少片葉來,露出了兩方空洞,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就像是有一尊神祇的目光,曾在某時,淡淡向著天上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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