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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東陵城危機解除,太子命親信留下善後,帶著所剩一半的親隨返回京城。
太子的人一走,花城這邊就立即得到消息。兩城雖說相去幾十里地,但太子親自坐鎮東陵城,這幾十里地根本抵不了什麼,素來逍遙自在的花城官員們免不了都得夾著尾巴度日。否則叫太子發現了什麼,太子一怒,他們輕則仕途受損,重則丟官丟腦袋。那還了得?好日子還沒享夠呢,怎麼捨得到手的富貴權勢!
這四個月,花城太守愣是憋著出門坐牛車,耗到太子回京後才換回了馬車。
小心謹慎到這個地步,若說心裡沒鬼,誰都不信。周公子安頓好之後,便開始收網。這四個月他忙於東陵城事物之外,也一併在花城做好了佈置。如今一忙起來,白日裡根本不見人影兒。不過再怎麼,夜裡總會按點兒回來,拍他閨女睡覺。
沒辦法,這小丫頭自從被福喜嚇一回,老覺得有鬼。真不曉得她到底做了多少虧心事,能怕成這樣。屋外稍微閃個黑影嚇得三魂飛天,睜眼到半夜睡不著。
周公子一面心疼她一面又覺得好笑,真是膽子比老鼠還小。
這日出門正巧追蹤可疑馬車,追到花城外山頂的一座彌勒佛廟。花城大召腹地本是繁華的周公子一身黑衣蹲在寺廟後院的樹上,冷眼看著廂房裡的動靜。不該出現在花城的荊州州牧苗仲傑此時端坐於蒲團上,單手支著下頜,在閉目養神。
而他的下首,聆花城太守張竇禮呈了一個黑匣子給他便低聲匯報起來。
因著不知京城派了何人下來,他們行事十分小心。廂房的周圍有護衛把手,每半刻鐘便有三個人一小隊在附近轉一圈。即便離得這麼近,周公子也只能斷斷續續的聲音。雖不分明,但約莫拼湊出談話內容,這兩人在談楚河堤壩決堤。
楚河本是荊州此地百姓賴以生存的水源,兩岸的村落俱都依水而建。荊州今年的水災之所以會如此嚴重,其最重要的一環,乃是楚河決堤。
周公子於是折了一根細枝,嗖地擲向一旁。
只見樹枝穿破樹杈,撞得枝葉沙沙的響。趁著護衛聞聲警覺地追過去,周博雅腳尖輕點,無聲地飛到廂房的屋頂落下。
他落地無聲,仿若一陣清風。
蹲著屋椽邊,他特意尋了個不容易發現的角落俯下身去。屋裡的說話聲清晰了許多,只聽張竇禮壓低了嗓音道:「苗大人,京城來信,說是朝廷如今已經開始懷疑堤壩出了問題了。」
屋頂的周公子眼一瞇,呼吸都輕了下來。他輕輕拿掉一塊瓦片,屏息聽。
就聽下面苗仲傑哼了一聲,十分不屑:「懷疑又如何?」
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身體癡肥,動作遲緩,顯得人十分溫和老實。
苗仲傑粗短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著桌面。噠噠的聲音,在安靜的廂房裡格外得清晰:「堤壩都建了多少年了?如今砂礫渣子都被大水給衝了個乾乾淨淨,難不成還有誰有那通天的本事查到什麼?」
時隔多年,他根本有恃無恐。
「苗大人,」張竇禮心裡慌,「話不能這麼說!」
這事兒可是關係到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能馬虎的!畢竟只是水患,那到還罷了。畢竟天災不可逆,天命如此。但今年格外不同,水患之後偏又滋生了瘟疫。來勢洶洶不說,好幾座繁華都城直接成了死城。死了那麼多人,荊州大半的人命就送了出去。如此大的禍事,歷朝歷代都沒有過。
龍椅上那位,即便為給天下人交代,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萬一呢?萬一真叫哪個人查出來,這一家老小的命可就搭上去了!」
「什麼萬一?哪有萬一?」
苗仲傑冷笑,「就算有萬一,那又如何?楚河堤壩那麼大工程是你我能一力承辦的?從南到北三百里長,整整十年才修築竣工。那是朝廷下令,工部尚書大人親自督辦。咱們這些個小魚小蝦的,混在裡頭又能算的了什麼?」
「是算不了什麼,但荊州是大人的屬地,花城是下官在任。」張竇禮道,「楚河從南到北跨了兩州,如今就在荊州出事。你我二人總是要被問責的!」
苗仲傑聞言呵地一聲冷笑起來。
他扶著桌案的邊緣慢慢直起身,年過半百,兩鬢斑白。若非聽到他此時的談話,但看相貌,苗仲傑怎麼都是一幅慈和的模樣。
「慌什麼,這有什麼可慌的!」
他不急不忙地睜開了眼,渾濁的眼裡閃著狡猾的光。
「別說楚河堤壩早八百年前跟咱們沒關係。」他先是斥責張竇禮膽小如鼠,而後才安撫道:「就算有,上頭人沒倒,那咱們也是被逼無奈。」
「你我不過小小一個地方官,修築楚河堤壩這種大工程,咱們不過聽令行事,」苗仲傑道,「再說了,說句行得通的實在話,你我在京城大人物手底下輾轉討生活。即便是錯了,即便出了什麼亂子,那也是身不由己。」
理兒確實是這個理兒,可這話他聽著怎麼心裡頭這麼虛呢……
張竇禮總覺得要出事兒。
「京中來信,雖沒明說朝廷派下來查案子的是誰,」說著這個,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不知大人可曾見過那大理寺少卿?下官總覺得,十之八九就是那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
苗仲傑問,「你說周太傅的嫡長孫?」
張竇禮點了點頭。
「應當不會,」苗仲傑搖搖頭,「荊州時疫肆虐,進來一個就倒下一個。那等顯赫出身的公子,不可能這時候來荊州鍍金。大家族裡最是看中子嗣,周太傅便是再想要那個大義的名聲,也捨不得拿家中出息的子孫冒險。」
他十分肯定,張竇禮卻說:「聽說周太傅那長孫相貌異於常人?」
見苗仲傑看過來,他沉聲繼續道,「聽說俊美出塵,氣質獨特。即便沒見過面兒,只要一看到那人,便能叫人一眼就區分出來。」
苗仲傑挑起一邊眉,這話他也確實是聽說過的。
「怎麼?看到相似的人了?」
屋頂上的周公子眼眸漸漸幽深,張竇禮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便試試他。」
苗仲傑不以為然,「若不是,便罷了。真是他的話……呵!這位少卿大人既然隱藏身份來此,那自然是暗中行事。為了不暴露,他的身邊必定不會帶太多人手。哼!甭管他是龍是蟲,來了荊州的地界,那就是咱們手裡捏的螞蚱。」
癡肥的身子動了動,顯得很笨重:「屆時你再找個由頭,叫他有來無回便是。」
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張竇禮有些猶豫,周家顯赫,真動了周家子嗣,周太傅絕不會饒了他們。說到底,他心裡到底還是怕。但轉念一想,怕也不能不做,事情鬧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們的腦袋早就掛在褲腰帶上。此時不狠,就等於把自個兒的腦袋遞到別人刀下。
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福還沒享夠呢!
琢磨了半晌,他道:「盯了幾個月,沒抓到什麼蛛絲馬跡。就是什麼端倪都看不出來,這般才叫人心下難安啊……」
苗仲傑沉吟片刻,一錘定音:「正好三日後本官此次出行,帶了可心人。屆時就拿她生辰說事,去你府上辦生辰宴。鬧大些,你叫你家夫人說個由頭,把人給弄進你府裡再說。」
張竇禮想著這般也可行,事情便就這麼定了。
之後又提起宜城太守孫國邦府裡被抄之事,動作之迅速,連反應都反應不及。兩人各自心中複雜之後,張竇禮便提起還有事,先行告辭。
苗仲傑也沒留人,擺擺手就任他去。
人一散,廂房外的護衛也散了,院落恢復了清淨。周博雅沒走明路,從屋頂直接掠去了前院。跳下屋頂正準備走小路,卻巧合地落在這座寺廟的解籤處。一個瞎眼的老僧正坐在香案後頭,慢慢地摸著手中的木簽子。嘴裡嘀嘀咕咕的,似乎在念著什麼經文。
聽到輕微的風聲,卻叫準確地住了周公子。
周公子一愣,回過頭對上一雙灰白的眼睛。他眼不自覺瞇了瞇,落地無聲地繞到一邊。卻見那老僧又找準了他的方向,這人耳朵竟這般靈敏。
「公子,」老僧似乎沒察覺周公子的警惕,沙啞的嗓音道,「求個簽吧!」
周博雅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籤筒,淡淡地抿著脣,沒說話。
「解籤,不準不要香油錢。」
周公子:「……」
這是訛詐訛到他身上來?抬頭看了眼殿中佛像,彌勒佛正半躺半臥地俯瞰眾生。斑駁的金身掉色眼中,勉強維持這佛像的威嚴,這間寺廟確實寒酸。周公子不信鬼神,哪怕大公主信佛三十年,他自幼熟讀各種佛經,他該不信還是不信。
抬腿走兩步,立在解籤台前,他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直接放到老僧的桌案上。
正準備轉身走,忽然被人抓住了胳膊。
周公子下意識便是一甩,雖說被郭滿磨得沒脾氣,但陌生人的觸碰他還是反感。然而剛一甩,那老僧便放開了。
「公子既然捐了香油錢,請抽一簽。」
一個老和尚還這麼難纏。
周公子無奈,走過去,隨手從籤筒裡抽一支。
瞎眼老和尚手在簽子上摩挲著,摩挲了半晌,笑著問他:「公子可是求姻緣?」
周公子都要被他逗笑了,這就真是騙子了:「不巧,師傅怕是看錯了。本公子年前早已成婚,內子賢淑乖巧,婚姻美滿。」
老和尚卻搖了搖頭,「公子的姻緣線簽錯了。」
「嗯?」自幼陪大公主上過無數次香,他還沒聽過這麼解籤的,「老和尚你好好解。」
「陰差陽錯,陰差陽錯啊……」
老和尚確實嘆了口氣,「公子倒是得了美滿,可憐被落下的人,這輩子紅塵坎坷了。」
周公子臉都要黑了,神神道道的,說得什麼玩意兒!
莫名其妙被人拉著抽了一簽,還抽到不知是好是壞的簽,得了個他搶別人姻緣的簽語。若非看著老和尚眼瞎,廟裡破敗,周公子都要生惱了。
雞同鴨講地說了半日,老和尚從懷裡掏出一對折成魚狀的護身符遞給他,「姻緣符,十兩一對。」
周公子都要打人了。
但袖子被人扯著,怎麼也弄不開。
他在身上摸了半日,摸出一張銀票,直接丟給這老和尚。和尚總算放過他的袖子,笑瞇瞇地告訴周公子:「老和尚親手畫的姻緣符,公子跟令夫人記得隨身佩帶。」
周公子將東西往懷裡一塞,出了寺廟便準備下山。
天色漸晚,鳥雀歸巢。一陣清風吹過,撲鼻的草木清香。周公子飛過樹林,落到半山腰的一棵榕樹下。樹下拴著一匹踏雲的黑馬,石嵐清風等人早早在等著。
正如苗仲傑所說,出門在外,為了不引人耳目,周公子所帶的人手確實不多。除了伺候的下人,得用的就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下屬,便只剩石嵐清風。今日張竇禮暗會苗仲傑,周公子親自追來,他們倆則趁著張竇禮外出,暗搜太守府。
兩人跟著周博雅多年,搜證能力無人能及,白日已將太守府上下全搜了個遍。
東西遞給周博雅,周博雅看一眼,安排接下來的行動。
他們的目標不是荊州這些人,而是順籐摸瓜,揪出背後的主事者。荊州貪污案牽涉的一干人等,周公子要一網打盡。
石嵐清風聽罷,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林中。
兩人的武藝是自幼跟著周博雅練的,雖說不及沐長風周博雅等人天資卓越。但憑藉勤學苦練,也十分了得。老遠只見林中兩個黑影飛速地閃爍,恍若鬼影,轉眼便不見了蹤影。周博雅就則翻身上馬,往山下的宅子趕。
他馬騎得飛快,城外到城內六七里的路,他愣是隻用了半個時辰。
臨到門前,將踏雲交給門房,周公子還特意去書房換了身衣裳。玄色的衣袍換成一身月牙白之後,周公子就如同換了個人。渾身的煞氣全部收斂了乾淨,淡淡地立在屏風後頭,只剩下從容穩重的清雅與不染凡塵的溫潤。
彈了彈衣袖,正準備走,就聽身後啪嗒兩聲輕響。
周博雅回頭一看,是方才寺廟那老和尚訛人硬塞給他的姻緣符。周公子哭笑不得,想著郭滿近來被疑神疑鬼嚇得睡不好覺,他於是彎腰撿起來。嗯,決定拿去給小媳婦兒。就且騙她說是高僧開過光的護身符好了,佩戴便能神鬼不侵。
果不其然,一聽說這是開過光的,郭滿兩隻眼睛噌地就亮了。
「夫君你從哪兒求的?」郭滿拿在手裡反覆看,越看越覺得這折成魚狀的護身符隱隱冒著一股看不見的光暈(…)。
「這麼喜歡?」周公子喝著蜜茶,頭也不抬地問她。
「那當然,高僧開過光的!!」
周公子眼睫毛抖一下,沒接這話。
「嘖!感覺很高級。」郭滿這摸摸那捏捏,越看越覺得可愛。
「……哪裡高級?」
看著土黃土黃的黃油紙,一股子濃重的香灰味兒,以及鬼畫符一般的紋路。郭滿莫名噎了一下。
她想了下,尬解釋:「……形狀很高級。」
周公子眼睛從點心上移開,落到那符上。嗯,能折出這般簡陋的魚,確實不一般。他看一眼便便會眼睛,垂下眼簾繼續吃點心:「那你可得好好戴著。」
郭滿其實也只是心理作用,此時有了符,頓時覺得不怕鬼了。
點了點頭,「弄個荷包掛腰上,天天帶。」
雙喜為著郭滿夜裡睡不好的毛病煩躁得頭髮都一把一把的掉,符能安她家姑娘的心,她比什麼都高興。聽說要荷包,連忙去取了倆個剛剛好大小的荷包。
郭滿這才發現這是一對綁在一起。
她拆開了紅線,皺了眉:「有兩個,不如夫君與妾身倆一人一個吧。」
周公子平日裡不太佩戴飾品,但看著郭滿裝都裝好了,便也伸手接過來。腦海裡莫名想起老和尚的話,他嘴角漸漸就沉了下來。長指夾著那魚狀符咒,他斜眼瞥了下郭滿。若是他非不佩戴這醜東西,小媳婦兒往後難不成還紅杏出牆?
未來某日指不定就紅杏出牆的郭某人一把將荷包拍在胸口,長長地喟嘆一口氣,然後呵呵地笑了起來。
周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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