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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溫芯 -【淑女的醜聞(豪門秘辛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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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07:14 |顯示全部樓層
溫芯 - 淑女的醜聞(豪門秘辛之一)

上流社會的種種一切看在他眼裡,實在是虛偽、做作到極點!
因為父親白手起家,也就是俗稱的暴發戶,
所以那些自詡「上流」的人們,即使瞧不起,
也得假裝熱絡地與他們交際應酬,維持表面的和氣;
偏偏他是家族裡的黑羊、最反骨的麼子,
這種生活非他所願,自由不羈才是他本性,
但上天顯然不想讓他太好過,竟然給他送來一個難題──
大哥要結婚,對象卻是隨便娶;其實也並非隨便哪個女人皆可,
他深知大哥要繼承家業,必得娶個真正的名門千金,
但這樣沒心沒愛的商業婚姻,就要綁住大哥的人生,
他就算熱愛自由討厭麻煩,也不願大哥為家人這樣付出,
只好自己跳出來,反正不過是搞定一個千金小姐,有什麼難?
但這位小姐居然真的難搞!因為她是個貨真價實的淑女,
這有規矩那也有規矩,惹得他心煩意亂又充滿挑戰;
原來他不只是惹上麻煩,還是麻煩纏身甩不掉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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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08:25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善雅,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嗯,我確定。」

    「可是,這太委屈你了,你又不愛那個男人……」

    「沒什麼委不委屈的。」荊善雅淡淡微笑,清澈的目光掃過爸爸、媽媽,以及兩個哥哥。

    他們都用擔憂不舍的眼神望著她,尤其是小哥,眨著眼,簡直像快哭了。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善雅!」小哥懊惱地自掌耳光。「如果不是我好大喜功,非要進行那個投資計劃,今天公司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我也不對,是我批準這項計劃的。」大哥也攬責任。

    「唉!」媽媽嘆息。

    爸爸則是皺眉搖頭。「說到最錯的人就是我,如果我不沉迷于古董,好好盯著公司……」

    「你們都別說了。」荊善雅柔聲制止父母與兄長的自責,當全家人都因她未來的命運而陷入愁雲慘霧時,只有她,清幽地微笑著,不論發生什麼事,她總是一派溫柔和雅,給予家人最大的安慰。

    荊家不能沒有她,她的家人個個都愛她,尤其是小哥,還常常對她撒嬌耍賴,比起來,她還較像是他姊姊。

    她也愛他們,所以只要能夠保護他們,保護這個家,任何事她都願意做,包括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

    何況真的沒什麼好委屈的,因為早在多年以前,她的心便已隨著那段早夭的愛情死去了……

    她再度揚笑,淺淺的、清淡的。「就這麼決定吧!」

    「就這麼決定了,晉安,你可別後悔。」

    同一個時間,在高家,高夫人悄悄來到兒子房間,千叮嚀萬囑咐,就怕他在這門難得訂下來的好親事上反悔。

    斑晉安沉默不語,靜靜望著母親擔憂的神色。

    「怎麼不說話?」高夫人緊張了。「你該不會反悔了吧?事情都到這地步了,我們可是藉著注入一大筆資金,好不容易說服對方答應親事,你可別出爾反爾!」

    「我不會的,媽,你別擔心。」高晉安低語,嘴角微牽,也不知是不是自嘲。

    「我真的可以放心嗎?」高夫人猶疑地窺探兒子臉色。「你要知道,你爸爸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頭,受盡屈辱,我們高家這才有今天。可是他雖然有錢,外面那些人卻看不起他,說他連初中都沒畢業,只不過是走運的暴發戶,奚落他沒文化沒教養,還娶了個比他更沒教養的酒家女。當著你爸的面,那些人是不敢說什麼,但背後都——」

    「我知道,媽,這些我都曉得。」高晉安平靜地打斷母親的抱怨。父母在外頭受的輕蔑,他比誰都清楚。「我會娶荊善雅的,一定會。」

    這是他對母親的承諾,也是對自己的說服。

    為了提升高家的地位,他身為長子責無旁貸,必須娶回一個真正的名門千金,即使他並不愛那個女人。

    即使他心里另有牽掛……

    他悄悄握緊拳頭,咬著牙。「無論如何,我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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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09: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他一定會後悔的!

    那個笨蛋哥哥。

    接到兄長與名門千金訂婚的消息,人在南美洲蠻荒地帶的高晉風第一時間收拾行李,經過幾個日夜奔波,風塵僕僕地趕回台灣。

    他必須阻止這樁婚事,他那個凡事以家門為重的哥哥,竟然為了哄爸媽開心,連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都決定賠上。

    那個笨蛋……天下第一大傻瓜!

    這一路上,高晉風歸心似箭,難免焦躁,幸而在長程飛機上結識了一位美女,兩人坐在隔壁,美女對他很熱情,主動攀談,解了他不少悶氣。

    下機後,美女領了行李,走向他。

    「送我一程吧!」她眨眨媚眼。

    「我沒開車。」他攤攤手。

    「那就一起搭出租車。」她很爽快。

    他笑了,自然懂得她的邀約是何用意,她舍不得兩人就這麼分道揚鑣,還想跟他來一段風流韻事。

    一向放浪不羈的他,又怎會拒絕平白送上的美色呢?

    斑晉風笑了,一把摟住美女細腰,很自在地與她並肩同行,郎才女貌,許多人送來驚羨的目光。

    下雨了。

    荊善雅站在騎樓下,有些苦惱地望著眼前逐漸滂沱的雨勢。她的店就在對街,其實只要淋一段路便到了,偏偏她手里捧著重要的東西,她舍不得讓它淋濕。

    雨看起來暫時沒有停歇的跡象,要不要找間咖啡館之類的坐一下呢?

    她左顧右盼,鄰近幾家餐廳或咖啡館都滿了,許多客人在躲雨,而她很不喜歡窩在擁擠的密閉空間里。

    她喜歡獨處,在很安靜的地方,自己一個人。

    不如還是沖回店里吧!

    她放棄了躲雨的想法,來到斑馬線前,等待行人通過的綠燈亮起。

    忽地,一輛出租車疾馳而來,魯莽地煞車,激起路邊一窪積水,濺濕她縴細白皙的小腿肚,連裙擺邊緣也染上污漬。

    糟糕!

    她蹙眉,想從手袋里掏出面紙擦拭,因為懷里抱著一個沉重的紙盒,動作顯得笨拙,施展不開。

    出租車門打開,一個穿著迷你短裙的美女下車,怕雨濕了身上的衣衫,踩著高跟鞋奔進騎樓下,一個不小心撞了荊善雅一下。

    她一時重心不穩,往側邊踉蹌了幾步,眼看手上的紙盒要翻落了,她一時心急,雙手抱懷緊緊護住,結果反而整個人坐倒在地上。

    好狼狽啊!

    美女撞倒她,卻不說一聲道歉,徑自迎向隨後下車的男人。她也顧不得看撞倒自己的人是誰,只是急切地打開紙盒,撥開層層泡棉紙,察看里頭的玻璃藝品是否有損毀。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海豚,有一條五彩的尾鰭,身上透著晶瑩的藍光,嘴里餃著玫瑰球。

    她伸手輕輕撫過海豚身上的線條,確定完好無缺,才松了口氣,正要把泡棉重新塞回,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跫音。

    她愕然揚臉,只見一個小男生追著一顆皮球跑來,咚咚咚地橫沖直撞,只差幾步便要撞上她。

    她嚇一跳,來不及閃開,只能抱好懷中的玻璃海豚。

    「拜托,不要撞上來——」她細聲低喃。這海豚是那個人的夢想,更是她的寄托。「這個很重要,不能踫碎——」

    但小男生哪里聽得見她的懇求,繼續往前沖,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雙大手橫過來,將小男生騰空抱起。

    荊善雅愣了愣,緩緩抬起頭。那是一個年輕男子,身材很高很挺拔,穿著簡單的黑色V領T恤與牛仔褲,外罩一件軍裝風卡其襯衫,衣袖隨興地半卷,膚色曬成帥亮的古銅,發綹微濕,不聽話地垂在額前,五官像雕刻一樣,英俊而立體。

    「小心點,小鬼,你差點踩到這個姊姊了,知道嗎?」他責備那個男孩,但語氣並不嚴厲,嘴角甚至噙著溫暖的笑意。

    「對不起,叔叔。」小男生自知理虧,乖乖道歉。

    「知道錯就好。」他笑著揉揉孩子的頭。「去吧,慢慢走,別又撞到人了。」

    放下孩子後,他望向她。「你還好吧?」

    她眨眨眼,呆望著他爽朗的笑容,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我沒事。」

    他朝她伸出手,欲扶她起身,她禮貌地搖頭。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起來。」她將紙盒里的泡棉塞好,蓋上盒蓋,這才緩緩起身。

    洋裝裙擺髒了,小腿也有輕微擦傷,細細直直的長發微亂,照理說她這外表是有幾分不堪的,但她的神態顯得鎮靜,淡笑的容顏透出一股嫻雅的氣質。

    「剛剛謝謝你,先生。」

    出手拯救她的年輕男子正是高晉風,看她不慌不忙的,沒一絲埋怨,有些意外。他正想說話,一旁的美女似乎感受到威脅,湊過來,玉手宣示性地撫摸他胸膛,香唇輕輕印上他的。

    荊善雅怔住,看兩人當街親熱,竟似比他們還尷尬,連忙別過眸,手指不安地將鬢發勾攏于耳後。

    她朝高晉風點個頭,算是道別,正巧綠燈亮了,她快步過馬路。

    斑晉風眯眼目送她,倩影翩翩,輕盈若蝶,白色高跟鞋在路上踩出一圈圈漣漪。

    「你在想什麼?」美女不依地捧握他的臉,將他臉轉回來面對自己。

    他望著她,本來對她的熱情活潑是有些好感的,但現在,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嫌惡。

    「我在想,」他邪氣地微笑。「該跟你說再見了。」

    飛鷹集團總部。

    斑晉風一走進辦公大樓,立時引來眾人矚目,這不僅是因為他長得太帥太性格,更因為他的穿著完全不像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瞧他身邊的男男女女,哪個不是一身正式打扮?女人們或許還看得見鮮艷顏色,男人基本上都是穿著規規矩矩的西裝,勉強在領帶上有些花樣變化,但整體來說不脫沉悶單調。

    他呢,穿T恤牛仔褲就算了,牛仔褲還破破爛爛的,腳上踩的雖是名牌休閑靴,但表面已有磨損,看得出經歷過一番風霜。

    這人是誰啊?說他是白領上班族,絕不可能,但也不像是送貨或清潔工人之類的藍領階級,不說別的,光是掛在他臉上那副款式囂張的飛行墨鏡,就顯出不同尋常的酷勁。

    他穿過金碧輝煌的大廳,還沒抵達電梯前,便遭兩名警衛攔住。

    「先生,請問你是?有事先預約嗎?」

    他拉下墨鏡,露出一雙野性漂亮的黑眸。「我見自己的哥哥,還需要事先預約嗎?」

    「哥哥?」警衛一愣。「請問令兄是哪位?」

    「就這間公司的實際掌舵人。」

    鮑司實際掌舵人?

    兩名警衛互看一眼,不就是他們執行長嗎?近年來董事長已經不太管事了,日常決策大權基本上都下放給長子高晉安。

    「你說,我們執行長是你哥哥?」

    「嗯哼。」

    「可是我們沒聽說他還有個弟弟。」警衛滿臉狐疑。

    是嗎?沒聽說?

    斑晉風自嘲地掀掀唇,看來他在這個家,果然是只不受歡迎的黑羊,爸媽肯定在外頭不願承認他的存在,所以連公司警衛都不曉得他。

    唉,他該引以為傲嗎?

    斑晉風戴回墨鏡,一臉漫不在乎,掏出手機按下速撥鍵,鈴聲響了幾下,對方接起。

    「哥,你弟在公司樓下落難了,你要不要發揮騎士精神來拯救一下?」

    耳邊傳來低沉的笑聲,高晉風也笑了,將手機遞給旁邊守候的警衛,警衛不安地接過,聽對方交代幾句,面色變得誠惶誠恐。

    「是,執行長,我知道了。」

他畢恭畢敬地將手機交回給高晉風,一臉懊惱。「對不起,高先生,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真的很抱歉。」

    「不用抱歉。」高晉風瀟灑地揮揮手。「我不是泰山,只是只黑羊,也難怪你們不認得。」

    「嗄?」警衛不懂他的幽默,面面相覷。

    他淘氣地一笑。

    兩名警衛眨眨眼,不懂他笑什麼,但可以感覺到他並無惡意,于是摸摸頭,很不好意思地也笑了笑。

    「請上電梯,執行長在辦公室等你。」

    警衛請他進去的是高階主管專用電梯,直達主管辦公樓層,他一踏出去,就有個年輕秘書等著迎接他了,他習慣性地朝她眨眨電眼,笑一笑,她顯得暈眩,傻傻地回笑。

    「你是我哥的秘書嗎?」他問。

    「不是,我只是行政秘書,執行長秘書是葉姊。」

    葉姊?聽起來就是個精明干練的中年已婚婦女,很符合他哥愛用的秘書類型,如果是他,倒寧願跟在身邊的是年輕漂亮的花瓶,至少賞心悅目。

    不過這也正是他哥可以一肩挑起家族事業的重擔,而他只能在世界各地游歷瞎晃的原因。

    憑他這副樣子是坐不住胳公室的,公司交給他,只會頹廢敗落。

    所以他很敬佩大哥,在這個家,他最牽掛的便是這個兄長。

    穿過走廊轉角,便來到執行長辦公室,相對于外頭的裝潢明顯是花了不少金錢精心打造,辦公室內的品味顯得樸實。

    空間雖然寬闊,但沒有多余的裝飾,每樣家具都是必要的;檔案櫃里,卷宗排列得整整齊齊,辦公桌上一塵不染。

    就是他哥的風格啊!

    斑晉風嘆息,望向正站在窗邊等著他的兄長。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大哥看見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第一句話講什麼?

    想著,他忽地有些忐忑,擔心自己會挨罵。

    但高晉安轉過身來,臉上卻是掛著喜悅的笑容,沒一絲遲疑,立即朝他走來,用力擁抱他。

    「你這家伙,總算回來了!」

    斑晉風僵著身子,感覺到兄長懷抱的溫暖以及毫無責備的熱情相迎,胸臆霎時沸騰,眼眶微微一熱。

    他緊緊回抱哥哥。「我回來了。」

    「嗯,歡迎回來。」

    兄弟倆又擁抱片刻,激動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高晉安放開弟弟,退後一步,仔細審視。

    「你好像瘦了。」他皺眉。「在外頭都沒吃好睡好嗎?」

    斑晉風咧嘴笑,白牙閃閃發亮。「我是瘦了幾公斤,不過肌肉更結實了,哥沒感覺到嗎?」

    「是結實了不少。」高晉安捏捏弟弟有力的臂膀。「有練過的人果然不一樣。」

    「就是啊,你整天坐辦公室,肌肉一定退化不少吧?」高晉風捏回去,感受一會兒。「不過好像比我想象中的好一點。」

    「我也有上健身房努力維持體格好嗎?」高晉安賞弟弟白眼。

    斑晉風笑了。「好吧,看起來成效還不賴。」

    「比一般上班族好就是了。」高晉安拍拍弟弟的肩,要他在沙發上坐下。「要喝點什麼?我請秘書泡了咖啡,還是你想喝別的?」

    「咖啡很好,我在國外已經習慣了每天喝黑咖啡。」

    「那就咖啡吧,我秘書煮的咖啡很好喝的。」

    咖啡怎樣高晉風並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哥,你是認真的嗎?」

    「什麼認不認真的?」高晉安在對面的沙發坐下。

    「別裝傻了。」高晉風氣惱。「哥,你瘋了嗎?為什麼還搞政策聯姻那一套?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斑晉安彷佛早料到弟弟一定會抗議,一派氣定神閑。「不論什麼年代,雙方互蒙其利的婚姻一定都存在。」

    「用我們的錢去換新娘家的家世?」高晉風譏刺。「哥,你不覺得這種婚姻很可笑嗎?」

    斑晉安默然不語。

    「哥,你愛那個女人嗎?」

    「你說善雅?」

    「對,荊善雅。」聽說這是那個準新娘的芳名。名字是很好聽,但人呢?也不過就是個驕縱虛榮的千金小姐吧,上流社會所謂的紳士名媛,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表面講究禮教,骨子里男盜女娼,他見多了。「就因為爸媽一直想打入真正的上流社會,就非得要犧牲你的婚姻跟愛情嗎?他們有沒想過,這是影響你一輩子幸福的大事!」

    「說什麼一輩子的幸福?也太誇張了。」高晉安微微地笑。

    「哥,我了解你的。」高晉風不忍地望著兄長。「你這人最講究責任,你不會像其它男人那樣搞出軌,對你來說,結婚就是一輩子的事,所以爸媽怎麼可以隨便決定你的婚姻?你應該娶自己喜歡的女人!」

    「是我決定的。」高晉安淡定地澄清。「是我自己決定要這門親事。」

    「哥,你——」

    斑晉風正想爭辯,忽然有人敲門,跟著,一個穿著深色套裝的女秘書端著托盤,盈盈走進來。

    斑晉安乘機轉換話題。「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葉秘書。」

    就是那個葉姊嗎?

    斑晉風暫且壓下焦躁,打量這位秘書,比他想象的年輕許多,不到三十歲吧,面上淡掃脂粉,臉蛋清秀,留著一頭俏麗微鬈的短發,發色染成漂亮的紅棕色。

    大哥居然會用這麼年輕的秘書?他感到驚訝。

    「葉秘書煮的咖啡很好喝,你嘗嘗。」

    不知怎地,他覺得大哥平靜的聲調聽起來似乎有些異樣?

    斑晉風轉頭望向兄長,高晉安視線鎖定的對象卻是那個年輕女秘書,而且是他的錯覺嗎?他覺得哥看她的眼神很溫柔。

    葉秘書朝他粲然一笑。「高先生,你好。」

    斑晉風點點頭,算是招呼,端起咖啡,嗅了嗅,有一股濃醇的香氣,喝一口,滋味恰到好處。

    「這咖啡確實不錯。」他稱贊。

    「謝謝,請慢用。」葉秘書識趣地退下。

    等不及她走出辦公室,高晉風便急著繼續逼問兄長。「哥,你老實說,你愛那個女人嗎?那個荊善雅?」

    他沒注意到,當他沖口而出時,正握著門把開門的葉秘書手一顫,笑容凝住。

    斑晉安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

    「她是個好女人。」停頓兩秒,他才緩緩回話。

    「有多好?」

    斑晉風哼聲追問,葉秘書打開門,垂首,安靜地離開。

    斑晉安這才收回視線,回到弟弟臉上。「這麼說吧,她是個真正的淑女。」

    真正的淑女?

    斑晉風不以為然。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淑女?何況是出身自那虛偽做作的上流社會。

    「別預設你的立場,晉風,等你見過就會明白,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女人。」

    是嗎?那他倒想去見識見識。

    斑晉風撇嘴,冷笑。

    他會親自證明,那個裝腔作勢的千金小姐不值得大哥付出這麼大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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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09: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聽說她開了一家店。

    在台北天母,一條清幽干淨的巷弄里,樹蔭蔽天,飄著淡淡花香,店里賣的是玻璃藝品,也提供座位,讓客人坐下來清談品咖啡。

    拿家里的錢開一間自以為清高的精品店,果然是千金大小姐才會做的事業。

    斑晉風不以為然地尋思,搭出租車來到巷口,獨自走進來。天空依然落著微雨,店里很安靜,一個客人也沒有,一個年輕小姐正靠著櫃台發呆。

    那就是荊善雅嗎?

    他故意不看她,徑自欣賞店內擺設的玻璃藝品,跟他想象的不同,這里的展品並不華麗,大部分作品很簡單,線條利落卻頗具巧思。

    其中一格展櫃,錯落排列著幾只各色各樣的海豚,不知怎地,高晉風一看就覺得自己彷佛嗅到了海洋的氣息,看著海豚,彷佛看著自己正于海面上乘風破浪。

    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這作者真厲害,竟能在作品中注入這般自由奔放的韻味,教人心動。

    「這位先生,有什麼能為您服務的嗎?」年輕小姐見他對這些海豚藝品看得津津有味,親切地迎過來。

    他緩緩轉向她,嘴角似笑非笑。「小姐是這間店的老板娘嗎?」

    「我?」小姐笑了。「我不是,只是店員。」

    她不是?高晉風挑眉。那麼她不是荊善雅了。

    「我們老板娘在里頭的工作室。」小姐指了指簾幕後面。

    他愣了愣。「工作室?」

    「嗯,她正在吹玻璃。」

    吹玻璃?也就是說——

    「這些藝品都是她自己做的?」

    「不完全是,不過大部分都是她的作品。」小姐笑道。「像你看的這些海豚,都是我們老板娘做的。」

    這些海豚是她做的?

    斑晉風很驚訝,沒想到令他這麼有fu的作品竟出自那位千金小姐之手。「你說她現在正在吹玻璃?我可以進去參觀嗎?」

    「這個嘛……」小姐猶豫。「恐怕不太方便,現在並不是上課時間。」

    「上課?你的意思是她平常還有開班授課?」

    「嗯,一個禮拜有兩班。」

    還是個老師呢!

    斑晉風嘲諷地想,對這位「未來大嫂」越發好奇了,也不管小姐阻止,堅持要進去拜會。

    小姐拿他的陽光笑容沒轍,只好順他的意,帶他來到工作室外。

    「你只能隔著玻璃往內看喔!我們老板娘在工作時,不喜歡有人打擾。」

    「我知道了,你放心。」高晉風又送給她一個電力十足的笑,她暈陶陶地走回店里。

    小姐離開後,高晉風隔著玻璃牆,雙手插在褲袋里,靜靜往內看。

    他看見一個女人,背對著他,穿著樸素的工作服,秀發扎成馬尾,手上握著一根長長的鐵管,鐵管頭附著燒得紅燙的玻璃。

    在窯爐里烘烤過玻璃後,她坐回工作椅上,一面對鐵管吹氣,一面拿鉗子在因高溫而融軟的玻璃上修剪形狀。

    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能隱約見著她側面的線條,以及弧度優美的頸脖,由于溫度太高,她全身香汗淋灕,發綹也微濕。

    她專注地吹玻璃,旋轉鐵管,不停地重復修剪成形的過程,最後,拉出一個造型別致的花器。

    斑晉風看她工作,有點入神了,是他的錯覺嗎?他覺得圍繞在她身邊的氛圍似乎特別寧馨,很安詳,她似是很習慣這樣單獨工作,整個人顯得悠然自在。

    吹制完畢後,她將半成品小心翼翼地放進保溫箱里,讓它慢慢冷卻。

    堡作至此方告一段落,她吁口氣,除下工作手套,解下束著馬尾的發帶,甩了甩微濕的長發,用手撥了撥。

    那動作,是自然流露的秀氣與性感。

    斑晉風屏住呼吸,看著她慢慢旋過身來。

    發現室外站著個男人,她吃驚地睜眸,兩人隔著透明玻璃牆,無語地相望。

    斑晉風心跳倏地跳漏一拍——

    怎麼會是她?!

    「荊……善雅小姐?」

    「我是。」

    真的是她!

    斑晉風不知該如何形容盤旋于心頭的復雜情緒。數個小時前,他才見過她,在那個濕答答的騎樓,看著她踩著小碎步,輕盈地穿越馬路。

    如今,他們又見面了,而她的身份是他哥的未婚妻,他的「未來大嫂」。

    是大嫂嗎?

    他默默咀嚼著這名詞。不,他絕不允許大哥為了家族犧牲自己,跟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這女人不會是他的大嫂,絕對不會!

    一念及此,高晉風嘴角一撇,勾起玩世不恭的笑意。

    「一天之內見兩次面,覺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問話的口氣頗有花花公子之風。

    她不回答,靜靜地看著他,兩人在走廊上相對而立,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在氣勢上似乎有點落居下風。

    因為他看不透她的思緒,甚至懷疑她有沒有一絲情緒,她的眼眸很清澈,透明見底,但那里頭沒反照出任何情感。

    「你該不會忘了我們之前在路上巧遇過吧?」他痛恨自己有點不確定的語氣。

    她點點頭。「我記得。」

    她記得!

    懊死的他竟覺得自己松了口氣。高晉風微惱地撥撥頭發,有一瞬間他真的懷疑她不記得他了,不敢相信自己給人的印象會那般薄弱。

    他在女人面前向來是無往不利的,只有她們對他難以忘懷的分。

    「剛剛謝謝你。」她輕聲說道。

    他挑挑眉,等著她繼續說些什麼,但就這樣了,那美麗的櫻唇又安靜地合上。

    話真少。女人通常不是最愛講些有的沒的嗎?至少他交往過的女人都是話匣子一打開便停不了。

    他瞪著她,深深地,很想從那雙清明的眸子看出些線索。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或許是他看她太久,目光太深刻,她微微顰起秀眉。「請問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啊,又說話了。他忍不住微笑。他差點以為自己得拿鉗子才能撬開她沉默的唇呢!

    「是……朋友介紹我來的,我想買幾樣玻璃藝品送給家人。」

    「是禮物嗎?」她問。

    他聳聳肩。「算是吧。」雖然他不認為老爸會開心地收下他送的東西。

    「你在店里沒有看到中意的嗎?」

    「這個嘛……」他揉捏下巴。「倒也不是沒有中意的,只是我想,如果作者本人能替我介紹,我可能比較知道自己該買哪一樣。」

    「我知道了。」她點頭。「請你在這里稍等一下。」

    語畢,她轉身就走,也沒交代自己去哪里,沒說要他等多久。

    但他不介意,斜倚著牆,耐心地等,雙手搭在胸前沉思著。

    他想著兩人下午的初遇,以及方才的簡短對話,想她獨自于工作室里吹玻璃時,那遺世獨立的神態。

    奇怪的女人,真的很奇怪。

    是他從未遇過的類型,但會不會只是假象呢?大哥說她是真正的淑女,或者只是因為她比一般千金小姐更擅長偽裝?

    「讓你久等了。」她溫婉的嗓音喚回他思緒。

    他抬頭,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她換了件衣服,絲料的印花洋裝,下擺染著幾朵金屬色澤的花朵,襯著黑色網紗,顯得高貴,腰間的蝴蝶結強調出縴細的腰身,無袖的藕臂上隨意搭著一條米白色流蘇披肩。

    很漂亮。

    他不覺驚艷,黑眸閃著點點亮光。

    他以純粹男性的眼神欣賞她典雅亮麗的外表,她卻似毫無所覺,或者已經很習慣了,渾不在意,只是淡淡朝他頷個首。

    「請跟我來。」

    她領他進店里,店員見兩人來了,笑著迎上來,她吩咐店員為他準備咖啡。

    「荊小姐也要嗎?我幫你沖一杯有機花茶?」

    「好,謝謝。」

她轉向他,禮貌地問︰「先生有特別想要什麼樣的玻璃藝品嗎?花器、酒杯、或者純粹裝飾品?」

    「這個嘛。」他眨眨眼。

    老爸老媽會喜歡什麼呢?其實為家人買禮物只是個借口,他從沒想過要送什麼東西給他們,不過如果是他最敬愛的哥哥……

    他目光一轉,發現一個類似紙鎮的玩意兒。

    「這是什麼?」

    「這可以當裝飾品,也能當紙鎮使用。」她開始介紹那樣藝品,包括它的造型,以及其上的特殊紋路所代表的意義。「……這是仿歐洲中世紀的貴族家徽設計的圖案。」

    「貴族家徽嗎?」

    這個買給老爸,他說不定會高興吧,因為這麼多年來,他一心一意便是要打進真正的上流社會。

    想著,高晉風嘴角勾起嘲諷。

    「你不喜歡嗎?」她問。

    「不喜歡?怎麼會?我太喜歡了!」他誇張地比個手勢。「就沖著‘貴族’兩個字,我敢肯定我老爸一定會很中意。」

    她無語,似是聽出他話里隱藏的譏刺。

    「就要這個吧!至于給我老媽的禮物——你們店里最華麗最昂貴的藝品是哪一樣?」

    她看他兩秒。「昂貴的東西不一定適合你母親。」

    「可我媽就喜歡呢!」他笑。「愈貴的東西愈能夠彰顯她的品味,這可是她的信念。」

    她默默注視他。

    他揚眉。「干麼這樣看我?」

    她收回視線,輕巧地替他取下他看中的紙鎮。「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的父母親?」

    「什麼?」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動作凝了凝,像是覺得自己多話了,取下紙鎮輕輕放在櫃台,跟著來到一面展示櫃前,指了指里頭一尊彩衣舞伶的玻璃塑像。

    女伶線條優美,身姿娉婷,手上揮舞著數條彩帶,旋轉著絢麗的流光。

    「這是我們店里最貴的藝品。」她說。

    他靠過來,仔縮端詳,不禁為這栩栩如生的塑像贊嘆。「是你做的嗎?」

    她搖頭。「憑我的能力還做不出這樣的作品,這是一位國際級大師的作品。」

    「有多貴?」他興致勃勃地問。

    她報了個數字。

    他笑了,聳聳肩。「好吧,對我媽來說,應該算是勉強能夠彰顯她品味的價格吧!」

    「所以你打算買這個送給她?」

    「嗯哼。」

    「知道了。」她沒再多話,淡淡地接受。「不過這個塑像在包裝上比較麻煩,請先生留下地址,我們包裝後會派車送到府上。」

    那可不成,讓她知道是未來婆家下的訂單,會嚴重妨礙他的計劃,他可不希望她這麼快就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不用了,等你們包好,我再親自過來拿吧。」

    他掏出一張英文名片遞給她。「上頭有我的手機跟E-mail,到時再聯絡我吧。」

    她接過名片,審視上頭的名字,wendellGao。

    「高先生?」

    「是,在下高……風。」擔心她加以聯想,他刻意去掉自己名字中間那個字。

    她果然毫無懷疑。「高先生,請稍坐。」

    她要他在店內沙發上坐下,喝杯咖啡,自己則拿著名片跟店員低聲交代些什麼。

    他啜著黑咖啡,一面盯著她,正思索著該怎麼騙她出去約會,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他接電話。

    「死小子!聽說你回台灣了?」

    是老爸。

    他苦澀地輕哼。「哥告訴你的嗎?」

    「不然還會是誰?」高爸爸顯然很不爽。「既然都到台灣了,怎麼還不回家?還在外頭鬼混什麼?」

    「我有點事——」

    「你還能有什麼正經事?不就是在外頭泡酒吧,勾搭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我可警告你,你哥就快結婚了,你可別在這時候爆出什麼丑聞影響他的婚事!」

    如果他偏要呢?高晉風眸光冷下。

    「總之你快給我滾回家!這些年來你在外頭闖的禍還不夠多嗎?我們高家的面子都讓你給丟光了!」

    咆哮完畢後,高爸爸便毫不留情地掛電話,絲毫不給兒子反駁的余地。

    斑晉風瞪著手機,許久,才喀地一聲彈回話蓋,抬起頭,荊善雅正看著他。

    他一震,頓時覺得有些尷尬,攤攤手,故作滿不在乎。「是我老爸,把我痛罵了一頓,沒辦法,我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只不成材的黑羊。」

    她沒說什麼,安靜地走向他。「高先生的訂單已經寫好了,你還想買些別的什麼嗎?」

    她愈是若無其事,他愈感到狼狽,總覺得方才父親在電話里對他的責備都被她聽見了。

    他站起身,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隨手指向最先吸引他視線的那一群玻璃海豚。

    「那些海豚我很喜歡,想買一對送給我哥。」

    「那個嗎?」她蹙眉。「抱歉,那些是非賣品。」

    「非賣品?」他訝異。

    「對。」

    「為什麼?你擺在店里,不就是想賣的嗎?」

    她搖頭。

    他盯著她,這下可被挑起好奇心了。她愈是表明不賣,他愈想買,到底那些海豚對她而言有何特殊意義?

    「就賣我一個吧!你開個價,多貴我都買。」

    「不是價錢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總之那些不能賣。」

    為什麼不能?他眯了眯眼,一股狂性發作。「我就想買!」

    她不理他,逕自旋身往櫃台的方向走。「高先生要刷卡嗎?需要今天先把紙鎮帶走嗎?還是改天一起來拿?」

    居然無視他?

    斑晉風惱了,一把拽住她臂膀,強迫她轉過身來。

    她嚇一跳。「你做什麼?」

    對啊,他在做什麼?

    斑晉風忽地也愣了,他這舉動簡直就像個不服輸的孩子。

    「我——」他定定神,深吸口氣,擺出一貫的浪子笑容。

    「如果荊小姐不介意,我請你吃晚餐。」

    她揚眉,似是問他為什麼。

    「就當我謝謝你陪我挑禮物吧!」他找借口。

    「不需要謝,這本來就是店主人的責任。」她話說得很淡。

    非得要這麼冷淡嗎?

    他咬咬牙。「那就當是你向我道謝吧!你剛不是說嗎?你很謝謝我之前出手救你。」

    她一語不發地瞅著他。

    「要表達感謝的話,就陪我吃個飯吧!我肚子很餓了,已經在咕嚕叫了,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他愈來愈覺得自己像耍賴的小孩了。

    她會因此瞧不起他嗎?或者將之視為一次無聊的搭訕?

    他自嘲地尋思,準備接受她高傲的拒絕,不料她卻是柔聲揚嗓——

    「你喜歡吃日本料理嗎?」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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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09: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她帶他來到一間歷史悠久的日本料理店,店內裝潢古樸,頗有日式禪風,吃的是精致的懷石菜色,食材都是從北海道空運進口,十分新鮮,師傅的手藝也不俗,每樣菜色精致可口。

    丙然是大小姐品味。

    斑晉風啜著溫熱的清酒,端詳著坐在對面的荊善雅。她為何答應他的邀約?莫非她的矜持端莊果然只是假象,其實也跟別的女人一樣,被他的魅力所惑?

    論身份,她已是某個男人的未婚妻,卻輕易答應一個陌生男子的邀約,還陪著一起喝酒,這是一個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該做的事嗎?

    不知怎地,高晉風感到的不是得意,竟有幾分莫名的失望。

    太輕易到手的女人,他一向不屑,而這個游戲才剛開始,他並不想那麼快就分出勝負。

    那太無趣了。

    「你常來這里吃飯嗎?」他放下酒杯,笑問。

    「嗯,有時候會來。」

    「跟誰?」她的男人嗎?還是姐妹淘?

    「我小哥很喜歡這家餐廳的料理。」她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你小哥?」

    「他喜歡這里的螃蟹還有海膽蓋飯。」

    所以她是跟哥哥一起來用餐?他注視她。「你有幾個哥哥?」

    「兩個。」

    「你們兄妹感情很好?」

    「嗯。」

    「我也一樣,我跟我哥感情也很好,不過他不喜歡吃日本料理,他不能吃生魚片。」

    「為什麼?」

    「因為他會消化不良。」他淘氣地眨眨眼。「我常笑他是王子的腸胃,很嬌弱的,跟我這種什麼都能吃的賤民可不一樣。」

    她凝睇他兩秒。「你都這樣自嘲嗎?」

    「什麼?」他愣了愣。

    「哥哥是王子,你卻是賤民。」她輕聲低語,端起酒杯,淺淺地啜著。

    他面色微變。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看出了什麼?

    「Wendell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流浪著。」她又補充一句。

    所以呢?

    斑晉風端起酒杯,手指握得很緊,將杯中物一飲而盡,又倒一杯,同樣一口喝干。

    溫順中微蘊辛辣的酒精入喉,灼燒他食道,卻暖不了他的胃。

    她的意思是他取這英文名字有自我放逐的意味嗎?不錯,這些年來他是在外頭流浪,可是……

    「這個很好喝。」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動搖,主動轉開話題,為他舀了碗魚頭熬煮的熱湯。

    他瞪著她擱在他面前的湯碗,胸臆有股奇異的焦躁起伏。

    她干麼對他這麼溫柔?他本以為她冷冷的,像是什麼都不在意,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

    原來,她也懂得在男人面前裝賢慧,懂得怎麼樣討男人歡心。

    他輕哼,情緒更煩躁了。

    吃完了套餐,喝了兩壺清酒,她粉嫩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嬌艷迷人,他看著,心跳微促,神智卻是更加清醒。

    她跟別的女人並沒什麼不同。

    他到櫃台買單,她也很自然地由他請客,靜靜站在一邊,他付完帳,與她走出店門口,晚風吹來,她微冷,伸手攏了攏披肩。

    他轉向她,邪邪地笑。「走吧!」

    她點頭。「再見。」說著,她轉身,竟然便要離開。

    不是吧?她在開玩笑嗎?或者這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

    他冷笑,伸手扣住她手腕,將她拉向自己,她一時重心不穩,順勢倒進他懷里。

    算得真準。

    他笑得更嘲諷了,單手摟住她細腰。

    「你……」她有些羞澀。「放開我。」

    還要繼續裝嗎?

    他低下頭,一寸一寸地靠近她,深邃的黑眸瞅住她不放,她怔望著他,也忘了掙扎。

    欲拒還迎,這種伎倆,他看多了。

    他冷著眼神,手掌擒住她後頸,方唇壓下,野蠻地吮吻她的唇。

    她的唇很軟,很好親。

    起初,他是帶著輕蔑,但四唇交接,一股熱血霎時往腦門沖,他不禁投入,連續啄吻了幾下,直到她尋回力氣,用力推開他。

    苞著是一記熱辣的巴掌,甩在他臉上。

    他有些驚訝,轉瞬又覺得可笑,也太老梗了吧!她是連續劇看太多了嗎?

    他撫著微痛的頰,嘲弄地望著她,而她像是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愣愣地瞧著自己的右手。

    「有這麼意外嗎?」他揶揄。「你處心積慮的不就是想演這場戲?」

    說她演戲?

    荊善雅愕然,不敢相信地瞪著面前的男人。對她輕薄的人明明是他,為何還能擺出這般鄙夷的態度?

    「別裝了,大小姐。」他再次握住她手腕,俊眸咄咄逼人地盯視她。「再裝就不像了,你對我有意思,對吧?否則干麼答應跟我一起吃晚餐?跟陌生男人一起吃飯喝酒,是你平常的休閑活動嗎?」

    他話里,帶著濃濃的譏諷意味。

    她咬咬牙,揚手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這回,他可不覺得好笑了,板起臉。「夠了喔,小姐,你以為我能隨便讓人打好玩的嗎?不要以為你是女人就可以這樣無理取鬧。」

    無禮的人是他吧!

    荊善雅握緊拳頭,心海波濤起伏。她從沒這麼生氣過,從小到大,她不曾對誰發過脾氣,遑論甩人巴掌,可他輕易激怒了她,甚至令她感覺羞辱。

    她必須冷靜。

    她暗暗調勻呼吸,瞪他一眼後,轉身就走。

    他追上來。」怎麼?惱羞成怒了嗎?因為我說中了你的心事?」

    「不是那樣。」她咬唇。

    「那是怎樣?難道你對我沒意思嗎?你不喜歡我?」

    他才夠了沒?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

    她懊惱地回頭。「你這人……相當狂妄。」

    「認識我的人都這麼說。」他笑笑,完全不介意她犀利的評價。

    「不過你總不能否認吧?你就是被這樣的我給吸引了,所以才答應跟我約會。」

    她反駁道︰「這不是約會,只是一頓晚餐。」

    「你經常這樣到處跟男人吃晚餐嗎?」他口氣跟表情都很輕浮。

    她瞪他。「只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他接到父親電話的時候,表情看起來有點落寞,因為他在騎樓下抱起那個小男孩時,臉上的笑容很溫暖。

    「因為……我想謝謝你而已。」她無聲地嘆息,胸臆所有的情緒都消逸了,只留一片清冷。

    「只是純粹謝恩嗎?」他明顯不相信。

    她也不求他相信,低下眸,靜默片刻,忽地自嘲般地微微牽唇。「算了,是我看錯人了。」

    留下這句意味不明的言語後,她轉身悠然離去。

    他瞪著她于夜色里顯得格外清雅的背影,奇怪地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一股難以言喻的懊惱佔據胸臆——

    「善雅,你昨天晚上很晚回家喔?」

    早餐桌上,荊家小哥一見到寶貝妹妹便迫不及待地問。

    善雅揚眉,在小哥對面的座位坐下。「你在等我嗎?」

    「本來是想等的,後來忍不住睡著了。」荊善仁打量妹妹,見她容顏略顯憔悴。「昨天晚上沒睡好嗎?」

    「沒有啊,我睡得很好。」荊善雅淡淡地說。一旁的女佣要替她斟咖啡,她搖搖手,自己舉起咖啡壺。

    「那你昨天去哪兒了?打電話到你店里,沒人接電話,手機也不開。」

    「我……跟一個朋友吃飯,然後回到工作室忙了一陣子,手機沒電了。」

    「跟朋友吃飯?哪個朋友?」

    「就朋友嘛。」

    「所以我問你是誰啊!」

    「善仁,你會不會管太多了?」另一道嗓音揚起,是善雅的大哥荊善智。「善雅連跟朋友吃飯的自由都沒有嗎?要你像法官一樣審問?」

    「啊,人家是關心小雅啊。」每到理虧的時候,荊善仁便會自動把對妹妹的稱謂轉成更親昵的「小雅」。「我們的寶貝妹妹都過了晚上十一點還沒到家,大哥你不擔心喔?」

    「善雅不是小孩了,她會照顧自己的。」

    「在我心里,她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小妹妹。對吧?小雅。」

    見小哥眨著眼,滿臉堆笑,一副邀寵的模樣,善雅不禁好笑。「是,小哥,你也永遠是我最親愛的小哥。」

    「那大哥呢?」荊善智趕忙追問。

    「大哥是我最敬愛的。」善雅抬頭,朝長兄送去嫣然一笑。

    荊善智也回妹妹一笑。

    「等等,這樣不對喔。」荊善仁眯眼動腦筋。「我是最‘親’愛的,大哥是最‘敬’愛的,這什麼意思?你不尊敬我這個小哥?」

    又來了!善雅微搖頭。這也要比喔?

    「你說我哪里不值得尊敬了?大哥在公司上班,我也每天乖乖上班啊!是啦,我承認自己能力沒大哥那麼強,但我也很努力,而且我跟一般男人不一樣,不抽煙不喝花酒——」

    「大哥也不抽煙不喝花酒。」善雅淡淡一句。

    「這——」荊善仁一窒,想想自己好像真沒一處地方比兄長優秀,他惱了,用力一拍桌。「至少我比大哥帥!行了嗎?」

    善雅噗哧一笑,荊善智也笑了。

    「你們兩個是在笑什麼意思?難道我長得沒比大哥帥嗎?從小到大,從來不缺女孩子倒追我。」

    「是、是,你很帥,行了吧?」善雅含笑應道。

    「哇。」聽出妹妹口氣的諧謔,荊善仁癟嘴。

「怎麼了?一大早這麼熱鬧。」

    此刻,荊家父母也相偕現身,來到餐廳。

    「還不是善仁,又在耍小孩脾氣了。」荊善智毫不留情地嘲笑弟弟。

    「哥!」荊善仁瞪兄長一眼。

    荊家父母笑著坐下,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吃早餐。

    「對了,今天禮拜六,善雅,我們兄妹倆一起去看場電影吧!」荊善仁忽然提議道。

    「你是不會找自己女朋友去看喔?」荊善智吐槽。

    「你管我,我就想跟小雅看。」荊善仁忿忿地在烤吐司上涂奶油醬。「她快結婚了,以後也不曉得能不能常常看到她,我要把握跟她相處的機會。」

    這話一出,眾人臉上的笑容倏地凝住,餐桌上一片沉寂。

    「今天不行耶,小哥,我有事。」善雅見氣氛僵住,首先笑著緩和氣氛。

    「嗄?喔。」荊善仁回神。「有什麼事?別告訴我你禮拜六還要工作,該不會是要跟未婚夫約會吧?」

    話剛說完,他便想咬下自已舌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倒是善雅神態很自然。「不是,是工作上有點事。」

    「這樣喔。」

    其他人面面相覷,最後由荊善智代表詢問。「善雅,你跟高晉安處得還好吧?你們最近有常見面嗎?」

    「見過幾次你們放心,他對我很好。」

    「也是,他看起來人品確實不錯,脾氣也溫和。」

    「溫和個屁!」荊善仁反駁兄長。「溫和的人能在商場上讓競爭對手個個聞風喪膽嗎?他這人一定有手段殘酷的一面,只是比較會包裝而已。」

    「做生意嘛,總要精明干練一些,我看晉安確實是個沉穩的人。」荊善智為未來妹夫說話。

    「哼,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他。」

    「你喜不喜歡不重要。」

    「那善雅呢?她就喜歡嗎?」

    「好了,你們別再吵了。」善雅溫聲阻止兩個哥哥。「我跟晉安的事,你們不用擔心,這世上的夫妻未必每對都是相愛的,就算沒有愛情,我跟他也會尊重這個婚姻。」

    「可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就像沒沾芥末的生魚片,就是少了點什麼啊……」荊善仁喃喃。

    也只有他會拿生魚片來比喻婚姻了。善雅又好笑又無奈,又有幾分無法形容的倜悵。

    荊善仁關懷地望著妹妹。「善雅,你該不會到現在還記著大學時候那個——」

    「善仁!」荊善智喝斥弟弟。

    荊家父母也朝次子送去警告的一眼。

    全家人都知道,大學時代那段往事,是善雅心中難以療愈的痛。

    善雅見爸媽跟哥哥臉色都凝重,知道大家都心疼她,她很感動,心窩又酸又甜的,五味雜陳。

    「謝謝你們,爸、媽、大哥、小哥。」她輕聲道謝,眼波盈盈,溫柔似水。

    「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但我很好,沒事的。」

    真的沒事嗎?

    荊家人望著家里最甜美的寶貝,個個心生動搖。她笑得那麼溫婉,聰慧可人,真希望她能得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她值得這世間最真善美的一切。

    願上天保佑她。

    相對于荊家早餐桌上溫暖和樂的氛圍,高家這邊卻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一早見到次子,高明義板起一張臉,表情冷得嚇人,高夫人倒是對難得回家的小兒子噓寒問暖,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早就叫你回家了,你一直說工作忙,到底這幾年都在國外忙些什麼啊?」高夫人問,一面為小兒子張羅飲食。「啦,這是高鈣鮮奶,多喝點,還有這個皮蛋瘦肉粥,你最愛吃的。」

    「他又不是小孩了,你讓他自己來吧。」高明義看不慣老婆對次子的寵溺。

    「你還問他在國外忙什麼?還不就忙著醉生夢死,整天跟一群酒肉朋友鬼混!」說著,他朝兒子瞪去一眼。

    斑晉風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地喝著鮮奶。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反正老爸看他做什麼都不會順眼,要罵就罵吧!他不在乎。

    他的漠然令高明義更火大,用力拍了拍桌子。「說!你昨晚又到哪兒去瘋了?剛回台灣第一天就給我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家?你把這里當成過夜的旅館嗎?」

    斑晉風放下鮮奶,對父親笑笑。「原來爸這麼想我,連一個晚上都等不及想見我。」

    「你說什麼?」高明義簡直要被兒子這吊兒郎當的態度氣炸。

    「好了,晉風,你就別多說了。」高夫人見情況不妙,忙勸阻兒子。「乖,先吃粥。瞧你,都瘦一圈了,在外頭一定都沒吃好睡好吧?」

    「他喝酒比吃飯多,每天跟豬朋狗友鬼混到天亮,會吃好睡好才怪!」高明義諷刺。

    斑晉風咬了咬牙,拿起湯匙舀粥吃。

    「我跟你說話你有沒有聽見?」高明義高聲咆哮。「你倒給我說清楚!這些年你都在國外做了些什麼?」

    「爸,你冷靜點。」

    正當氣氛繃到最高點時,高晉安出現了,他剛講完一通生意上的電話,便急著下樓來餐廳。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在,弟弟肯定會成為父親發怒的箭靶。

    他替父親倒了杯咖啡。「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晉風是自由作家,寫一些紀實報導、旅游札記之類的,還出版了好幾本冒險小說。」

    「自由作家?說得倒好聽!」高明義冷哼。「還不就是無業游民?」

    「爸,你沒讀過晉風的作品,他寫得很棒的,而且他的書在美國很受歡迎,經常登上暢銷排行榜。」

    「哇,還不是不務正業?叫他進公司上班偏不要,搖故桿賺錢會比較容易嗎?」

    「爸,你可別瞧不起美國的暢銷作家,晉風的版稅收入不會比我這個執行長的年薪差。」

    「得了!你不用口口聲聲為你弟弟說話。」總歸一句,高明義就不信他小兒子的能耐。

    斑晉風也很明白父親相當瞧不起自己,他聳聳肩,對兄長笑。「算了,哥,反正有人就是死腦筋,你跟他說破了嘴他也不會服氣的。」

    「你這話是在譏諷你老爸?」高明義怒氣沖沖。

    「好了,你就少說兩句。」高夫人連忙勸小兒子,又轉頭瞪了大兒子一眼,口氣變得嚴厲。「你也是,不該你說話的時候就別強出頭!」

    「是,媽。」高晉安溫和地應。

    斑晉風皺眉,為何大哥在媽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的?媽又怎能把所有錯都怪到大哥身上?明明不對的人是他!

    他以為自己離家遠走,大哥跟媽之間的母子關系就能改善一些,看來一切仍是毫無改變。

    也對,如果有所改變,大哥也不會為了光大家門,犧牲自己的婚姻去娶一個家世高貴的千金小姐。

    想起荊善雅,高晉風的心情更糟了,一股莫名的焦躁浮上胸臆。

    「對了,晉風,你還沒見過你未來大嫂跟她的家人,我看我們過兩天請他們吃一頓飯,也順便介紹你給他們認識。」

    斑晉風一怔,對母親的提議還未來得及反應,高明義搶先嗤之以鼻。

    「我看算了吧!人家可是教養良好的家庭,你說我們家這個亂七八糟的小兒子上得了台面嗎?可別反而給親家留下壞印象!」

    斑晉風聞言,心海霎時洶涌。

    是啊,他是上不了台面,是這個家里見不得人的黑羊,帶他出去只會讓高家人丟臉。

    他悄悄握緊拳頭,強忍著沸騰的情緒,高晉安看出弟弟神情不對,正想說話,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是高晉風的手機,他接電話,跟對方應答幾句。「……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接你。」

    幣電話後,他立即起身。

    「怎麼?你早餐都還沒吃完呢,要上哪兒去?」高夫人擔憂地問。

    「你管他呢!」高明義冷嗤。「還不就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約會?」

    「沒錯,我是跟女人約會。」高晉風索性證實父親的推測,挑釁地揚笑。「她可是個大美人呢!是我在回台灣的飛機上認識的,聽說她爸是一家紡織公司的老板,算起來也是富家千金,說不定家世比荊家還好,我如果跟她交往,也算是為我們家門增添光彩,對吧?老爸。」

    「你!」高明義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斑晉風神態冷漠,跟兄長點個頭後,逕自轉身離去,留下錯愕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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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怎麼了?你看起來很悶的樣子。」

    石美瑜坐上車,看高晉風眉宇不展,眼神憂郁,好奇地問。

    他不說話,握著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似是正沉思著什麼。

    「怎麼了嘛?」石美瑜用手肘推推他,甜膩地嬌嗔。「知不知道你這種表情很嚇人啊?我在飛機上認識的那個陽光男孩哪里去了?」

    斑晉風一凜,望向她。

    她甜笑。「心情不好,恩?沒關系,讓本姑娘來安慰你。」說著,她主動伸手勾住他脖子,本想在他唇上印吻,他卻撇過頭。

    「我要開車了。」他淡定地說,等于給她踫了個軟釘子。

    石美瑜不悅地蹙眉,笑容凝斂。當她刻意施展魅力的時候,還真沒有哪個男人不樂得失魂落魄的,也只有他,膽敢給她吃閉門羹。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對她一直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難以捉摸,她才會這般迷戀他,剛下飛機便開始思念他,甚至厚顏地主動約他出來。

    難道在情場無往不利的她,會敗在這個浪蕩子手上嗎?

    她不願相信。

    但高晉風確實沒怎麼將她放在心上,他想的,是另一個女人,來到天母商圈附近,他發現自己更想見她了,即使昨夜兩人是那樣不歡而散。

    他不自覺地將車子開到善雅的店門口。

    「這是哪里?」石美瑜往車窗外張望。「你帶我來這兒干麼?」

    是啊,他來這兒干麼?

    斑晉風暗暗自嘲。「我訂了兩樣玻璃藝品,你等等,我進去拿。」

    他開門下車,走進店里,店員小姐認出是他,笑著迎上來。

    「高先生,我正想打電話通知你呢,你訂的東西已經包裝好了。」

    「是嗎?那太好了。」高晉風心不在焉地應。

    店員將兩樣仔細包裝好的禮物抱上櫃台。「你開車來的嗎?要我幫忙抱上車嗎?」

    「不用了。」高晉風擺擺手。「你們老板娘呢?」

    「哦,她不在。」

    「不在?」他心一沉。

    「她剛剛出去了,才走沒多久。」

    才剛走嗎?高晉風定定神,將兩樣禮品掃進懷里。「那我走了,謝謝你。」

    「高……」店員小姐本還想有機會跟他多聊幾句,見他急著離開,只能可惜地嘆氣。

    他沒聽見,一心只想追上心中牽掛的那個女人,將禮物丟進後車廂後,急著跳上車。

    「那家店門面看起來很不錯耶!」石美瑜贊嘆。「你買了什麼?能讓你看中的東西一定很有品味,我也想去店里逛逛。」

    「改天吧。」高晉風匆忙發動引擎,踩下油門。

    他急速倒車,雖說駕駛技巧很流暢,但仍讓石美瑜嚇了一跳。

    「干麼開這麼快?我們又不趕時間。」

    他沒答話。

    她奇怪地打量他英挺的側面。「你想去哪里?我們去看電影吧!或者去海邊喝咖啡也不錯。」

    「恩,都好,隨便你。」他隨口漫應,一面俐落地駕車,視線一面左右搜尋,如一頭警醒的豹,尋找著獵物。

    不出幾分鐘,他便找到了,一道翩翩倩影正穿越馬路。

    他緩下車速,注意她的去向,她過了馬路,停在一間汽車賓館門口。

    他愣了愣,正不敢相信時,她已經舉步走進去。

    她去Motel那種地方干麼?那不是專供情侶幽會的地方嗎?難道……

    斑晉風面色微變,也不管路邊沒停車格,逕自便在人行道旁停下,開門下車。

    「喂!你去哪兒?」石美瑜愕然,見他頭也不回,只好跟著下車。

    斑晉風走進賓館,善雅已不見人影。

    石美瑜追上他,眸光一掃大廳裝潢,嫣然一笑。「這家Motet格調感覺還不錯,不俗氣。不過你也真是的,大白天就來這種地方,不覺得有點太超過了嗎?」

    她朝他嬌媚地眨眨眼,顯然完全誤會了他進來的用意。

    斑晉風不理她,只顧著尋人。忽地,眼角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他連忙追上去,經過一道流水玻璃牆,穿過幾盆大型綠色植栽,他看見了她,她站在一扇半敞的房門前。

    「荊善雅!」他粗魯地喊。

    她一怔,回過頭來,一見是他,神情顯得驚愕。

    當然要驚愕了,在這種地方被他抓包,她應該恨不得鑽進地洞里吧!

    他忿忿然走向她,在她面前停定,逼視她的黑眸燃燒熊熊火焰。「名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可以隨便來這種地方嗎?令尊令堂蒙是知道他們的女兒在外頭這麼放縱,會怎麼想?」

    他話里,充滿濃濃的諷刺,還有一股說不清的怒意。

    善雅聽了,秀眉顰起,卻是默不作聲。

    他以為她百口莫辯,更加惱火,一把拽起她的手。「光天化日的,你就跟男人來上賓館,這算是有教養的名門淑女嗎?難道你忘了自己還有個——」「未婚夫」三個字才到嘴邊,他立刻警覺地吞回去。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她總算開口了,語氣清冷。

    他是管不著,事實上,他反而該覺得高興,這下抓到她的把柄了,這件丑聞爆開來,看老爸老媽還會不會逼大哥娶這個女人!

    他應該開心,但不知怎地,他只覺得狂怒,還有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請你放開我。」她冷靜地要求。

    太冷靜了,教他更加氣惱,他更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

    「高先生,請你——」她還沒說完,石美瑜嬌甜的嗓音便插入。

    「晉風,我辦好Check-in嘍!」

    看清兩人對峙的場面,石美瑜一愣。「你們在干麼?」

    善雅咬牙,用力甩開高晉風的手,他也沒再堅持,放開了她。

    氣氛尷尬,兩女一男彼此對望,各懷心思。

    怎麼不說話?高晉風挑釁地瞪善雅。說啊!就說他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五十步不用笑百步。

    但善雅什麼也沒說,明眸清澈,他看不懂她想些什麼。

    「善雅,你怎麼還不進來?」又有另一個人插嘴,是個年輕美女,穿著俏麗,迷你短裙下露出一雙修長的玉腿,肩後飄著一頭染紅的長鬈發。「我們決定每間房都放不同造型的玻璃花器,你來瞧瞧,這間房適合放哪一種?」

    原來她不是跟男人上賓館,而是來協助房間布置。

    斑晉風怔住,霎時覺得好窘。他誤會她了。

    「怎麼了?」紅發美女發現氣氛微妙,悄聲問善雅。「是你認識的人嗎?」

    她沒解釋,只淡淡地發話。「我們進去吧。」

    兩個女人相偕進房,紅發美女偷偷問︰「那個男人很帥耶,你認識他?」

    「嗯,算是吧。」

    「真的認識?」紅發美女好奇地回頭,又看了高晉風一眼,然後低聲問︰「該不會就是你那個未婚夫吧?」

    「不是。」她搖頭。

    「也對,這種大白天就上賓館的男人,你不可能會喜歡。」紅發美女笑道。

    她自以為說得很小聲,但高晉風都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

    這下可好,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肯定更壞了,大白天就跟女人上賓館開房間,她一定認為他是個不檢點的浪蕩子。

    雖說他的確是個浪子無誤,他也從來不故作清高,但……

    他想起她那清澄透明的眼眸,想起她轉頭進房前,拋給他最後的眼神,那是批判嗎?或是完全的無動于衷?

    懊死!不論是哪一種,他都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堪。

    他焦躁地扒發,愈想愈惱,驀地握拳,狠狠在牆面槌了一記,砰然聲響嚇著了一旁怔怔望著他的石美瑜。

    為何總是遇到他呢?

    也太巧了吧!在街上遇到,在店里遇到,連她去賓館幫朋友的忙,也能與他不期而遇。

    包奇怪的是,每回相遇,他似乎都為她帶來某種觸動,平靜的心湖總會起一絲波瀾。

    為什麼?

    這天晚上,善雅坐在臥房窗台邊,讀一本新詩,卻偶爾會走神,翻頁的時候,會看著自己的手發愣。

    沒想到她的手竟會掌人耳光,那麼激動的她,不像她。

    她從來不發脾氣的,從小到大,她個性便是出了名的溫和,處處與人為善,即便有不平之處,也學會用笑容化解。

    她脾氣好到達說話都是輕輕柔柔的,幾乎不提高聲調,別說小哥了,有時候連大哥都受不了,說她這種性格在外頭肯定受欺負。

    可這樣的她,卻生氣地打了他一巴掌。

    她是怎麼了?

    那個男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她回憶與他三次的短暫相會,除了第一次,他及時救了她一把,幫她護住那珍貴的玻璃海豚,之後兩次見面,都是在不愉快的情形下收場。

    他那人很放肆、很猖狂、有一點自以為是,在女人關系上感覺也很復雜。

    他可以當街與女朋友親熱,也可以對初識的她做出輕薄舉動,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男性魅力很有信心。

    但他,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他平常跟女人怎麼放縱她管不著,憑什麼質疑她的教養,又憑什麼挑釁地吻她?

    憶起那個猝不及防的吻,善雅腦子有些昏亂了,臉頰微微地酣熱,食指抵住柔軟的唇瓣,回味著。

    那是震撼吧!當他吻上她時,她神智整個空白,太驚駭了,從不曾有人膽敢對她如此僭越,即使大學時代的初戀男友,也只敢在征求她的同意後,蜻蜓點水地掃過她的唇。

    那樣輕狂又索求的吻,她不曾經歷過。

    或許便是因為太驚訝了,回過神後,她才會那麼憤怒,賞他清脆的巴掌。

    他把她,當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過分……」善雅呢喃,合上書本。

    那男人真的很過分,他怎能過著那般放蕩不羈的生活,又以為她懂得陪他玩那種男女游戲?

    她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的,這樣的男人,與她分處兩個世界。

    最好離他遠一點……

    一念及此,善雅幽幽嘆息,下巴抵在曲起的雙膝上,撇過臉,望向窗外迷蒙的月色。

他瘋了嗎?

    大概是瘋了,否則不會像個偷窺狂似地跟蹤她,昨天跟蹤她到賓館還不夠,今日又來到她的店附近,坐在車里,遠遠地注視店門口的動靜。

    她在店里嗎?或者不在?有個方法能讓他迅速確認這一點,只要他走進店里問那個店員就可以。

    但他做不到。

    斑晉風,一向于情場上瀟灑縱橫,將女人當成飯後點心的花花浪子,竟然會怯于面對一個女人。

    他怕她。

    說是怕也不盡然,該說在她面前,在那雙清澈透明的眼楮前,他總覺得自己似乎被看透了,有點莫名的自慚形穢。

    他不喜歡那雙眸子,不喜歡她看他的眼神,卻又自虐地想再看到她,想分辨清楚她注視他的眼神到底隱含著什麼……

    不對,她的眼楮不是重點,眼神如何也與他不相干,他是為哥哥來的,只想證明這女人不值得哥哥的犧牲。

    他是來引誘她的,引誘她摘下淑女的面具,讓爸媽與哥哥認清她的真面目。

    他想證明,她跟一般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並沒什麼不同,她們都是眼高于頂的,只懂得批評別人,自己卻是膚淺沒內涵。

    這種表里不一的名媛淑女,他見多了,她也不會是個例外。

    不該是例外……

    斑晉風陰郁地尋思,將近半個小時後,店門口有了動靜。

    一輛休旅車駛過來,停在門口,接著一個男人下車,進店里幫忙抬了幾個紙箱上車,然後,是她娉婷的身影。

    他看著她與那個男人一同上了車。

    那家伙是誰?他們要上哪兒去?

    他擰眉,發動引擎,悄悄尾隨于後。

    善雅來到朋友經營的賓館。

    于承歡,她的高中同學,兩人情同姐妹,一年前承歡接下家里的事業,決定成為這間汽車賓館的老板娘時,老實說,她很震驚。

    汽車賓館,Motel,在台灣幾乎已成為情侶幽會場所的代名詞,會來這里開房間的情侶基本上都是打算做……那件事,而且更多的情侶是由于不倫或外遇,為了避人耳目,才選擇上賓館。

    她曾勸過承歡放棄,但思想比她開明百倍的承歡可不在乎這些外在評價或觀感,誓言將家傳的Motel打造成情侶的天堂樂園。

    「我要他們在這里休息的時候,有種賓至如歸的溫馨感,除了華麗的裝潢以外,更重要的是舒適,以及體貼入微的服務。」

    于承歡一面帶她參觀房間,一面歡快地說道︰「所以才需要你幫忙,善雅,你今天帶來的花器都好漂亮,我好喜歡,我在想,能不能也請你設計一些比較特殊的裝飾品,提升一下這里的品味?」

    「嗯,我會盡力。」善雅舉起數位相機,將房間每個角落與細節都拍照紀錄,以便回工作室後據此設計玻璃藝品。

    「那就謝謝你啦!」于承歡喜悅地拍手,領她參觀過幾間房間後,邀她在休息室喝茶。「累了吧?這花茶我請人特別為你泡的。」

    「謝謝。」善雅端起茶杯,淺啜一口,一面專注地審視方才拍下的照片。

    「怎樣,我這些房間裝潢得很有品味吧?」

    「嗯,很不錯。」

    見好友也同意,于承歡滿意了,她知道善雅不擅長說謊,說不錯就是不錯,絕非違心之論。

    她也端起咖啡,啜飲幾口,忽然想起什麼,笑著揚嗓。「對了,昨天你到我這兒來,不是遇見一個帥哥嗎?你說你認識他。」

    善雅聞言,怔了怔,遲疑地望向好友。

    「就那個長得很性格的帥哥啊!你應該沒忘記吧?」

    「……嗯,我記得。」

    「他不是跟女朋友一起來嗎?」

    「嗯。」

    「他女朋友開了房間後,兩人好像吵了一架耶。」于承歡好笑地爆料。

    「什麼?」善雅一愣。「為什麼?」

    「天曉得?」于承歡聳聳肩。「聽說那男的搶過鑰匙,馬上到櫃台辦退房,那女的很生氣,罵他存心玩弄,結果兩人就不歡而散了。」

    有這種事?善雅愕然。

    「喂。」于承歡忽地靠過來,分享秘密地眨眨眼。「你跟那男人之間該不會有什麼吧?為什麼他一看到你連女朋友都不顧了?」

    善雅心跳漏一拍。「他只是我店里的客人。」

    「真的只是客人而已嗎?」

    「真的。」

    「好吧,你既然這麼說那就是這樣嘍。」于承歡放棄追問,喝口咖啡,轉了個話題。「對了,你什麼時候要介紹我認識你的未婚夫?」

    善雅聞言,低眉斂眸。「改天吧。」

    于承歡凝視她無表情的側顏,心弦一扯。「你確定真的要嫁給那個人嗎?你又不愛——」

    「我們繼續參觀房間吧!」善雅笑著揚眸,打斷好友關切的問話。

    于承歡看她兩秒,只能嘆息。

    當善雅決定沉默時,誰也沒法由她口中套出一句話。

    善雅離開賓館時,高晉風正在接一通國際電話。

    是他在美國的責任編輯打來的,追問他對于下本新書的計劃,之前聽說他在南美蠻荒地帶旅行,希望有冒險故事分享。

    「抱歉,新書的事可能要再等一等了。」

    「嗄?為什麼?」聽得出編輯的口氣很失望。

    「我家里有點事,現在人在台灣。」他笑著解釋。

    「你回台灣了?」

    「是啊。」

    「有什麼事?別告訴我浪蕩子終于要定下心來結婚了喔!」編輯顯然很清楚他荒唐的情史,話里滿是揶揄之意。

    他自嘲道︰「我?怎麼可能!」

    「我想也是。」編輯笑道。「別說要你成家了,就連定下來跟一個女人交往都很難啦,你老實說,這些年來你跟女人交往有超過半年的嗎?」

    「哈。」他諷笑。「別說半年了,連超過三個月的都數不出來。」

    「我就說吧!不管你忙些什麼,拜托你,至少先把新書大綱交給我總可以吧?」

    編輯在遙遠的另一端碎碎念,高晉風漫不經心地聽著,眼楮直盯著賓館門口。

    終于,他看見她了,踏著輕盈的步履走出來,午後慵懶的陽光灑落她身上,她揚臉,望向蔚藍天空,似是覺得天氣很好,微微地笑,他怔忡地望著她的笑顏,那麼清恬,那麼自然,他找不到一絲做作。

    她沿著紅磚人行道,慢慢地散步,他趕忙掛電話,下車跟在她後頭。

    她前進,他便前進,她停下來,他也停下,她進書店里買書,他也隔著一排排書架,偷窺她清秀的容顏。

    她拿了一本小說,一本精裝插畫書,一本設計得別出心裁的手帳,當她來到外文書櫃前時,他的心跳微促。

    不曉得她會不會注意到,在她面前,正好有幾本書是他寫的?但他想,她應該不會對冒險小說或旅游札記有興趣。

    他錯了。

    她取下一本旅游攝影集,主題是南極,她翻閱著那一頁頁精致的彩色圖片,一只肥胖逗趣的企鵝引出她唇畔的笑紋。

    他的心怦怦跳。

    她喜歡企鵝嗎?想去南極嗎?那麼,他有一天一定要去一趟南極,記錄旅程的點點滴滴,到時候希望她翻閱的,能是他用心寫就的作品。

    離開書店時,她提了一袋書,他也提了一袋,跟她買同樣的四本書。

    穿越馬路後,她停在一座公車亭下。

    千金小姐也搭公車嗎?他訝異。

    鮑車來了,她排隊上了車,他也偷偷擠在最後面,她刷了悠游卡,他卻是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掏零錢。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視線,坐在她斜後方一排的座位。

    在公車上,她一直看著窗外,招牌、路人、電話亭,似乎不論什麼都能引起她的興趣,但也只是遠遠地旁觀。

    他凝望她的側顏,看著她悠遠的神情,他忍不住要想,她心里有沒有喜怒哀樂,有沒有一點點熱情?

    為什麼她縱然笑著,卻是笑得那麼淡、那麼輕?一顰一笑都讓人抓不住。

    他無法想像她開懷大笑的畫面,也本能想像她痛哭失聲,她好似總是這麼平靜,心如止水。

    到站了,有人下車,卻有更多人擠上車,車廂鬧哄哄的,她仿佛充耳不聞,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忽地,有個年約六十多歲的老人摔出座位,趴倒于中間通道上。

    「有人暈倒了!」

    眾人慌亂,司機停車趕過來瞧。

    「老爺爺、老爺爺,你沒事吧?」他拍拍老人的臉,對方毫無反應。「糟糕,他好像停止呼吸了!」

    眾人更驚駭了,有人馬上打手機叫救護車,高晉風見情況不一妙,排開人群,擠到老爺爺身邊。

    他先命人幫忙將老爺爺身體放平,檢查呼吸,確定失去意識,他俐落地解開老爺爺上衣。

    「你要做什麼?」司機焦急地問。

    「做CPR。」他簡短地應道,跪在老爺爺身側,雙手用力按壓老爺爺胸口。

    他動作很確實,速度很快,搭配人工呼吸,數分鐘後,老爺爺已能正常呼吸,又過幾分鐘,救護車也來了,救護人員將老爺爺抬上擔架送上車。

    一場騷亂這才平息。

    眾人給予高晉風贊賞的掌聲,司機也謝謝他見義勇為,他笑了笑,只覺得身上熱得冒汗,好想痛快抹一抹。

    一條手帕體貼地遞過來。

    他接過手帕。「謝謝。」

    「不客氣。」溫柔的嗓音震動他胸膛。

    他定楮一瞧,這才發現借他手帕的人正是善雅,她凝睇他,唇畔含笑。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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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10: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下公車後,高晉風陪善雅走回店里。

    夕陽西斜,彩霞滿天,向晚的微風拂面,很舒服。

    兩人默默地走著,原本下車後她便要與他道別,他卻堅持送她一程,她沒反對,由他跟著。

    再長的路也有到盡頭的時候,幾分鐘後,兩人抵達店門口,她轉過身來,與他相對。

    他頓時有些尷尬,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半晌,從褲袋里掏出縐巴巴的手帕。

    「這手帖都髒了,等我洗過再還給你吧。」

    「不用了。」她想接回手帖。

    他反應機敏地立刻又塞回褲袋里。

    她眨眨眼,訝異他的舉動。

    他更糗了,表面卻聳聳肩,嘴角撇笑,擺出玩世不恭的姿態。

    「你就讓我留著吧!你不曉得嗎?男人最愛從女人手中接過這種東西……怎麼說呢?就好像某種勛章。」

    「勛章?」她茫然。

    「就好像是你對我做了一件好事的獎賞。」他低語,眸光閃爍,似笑非笑,像是認真,又似開玩笑。

    他以為她會不以為然地反駁,不料她卻是點點頭。

    「你CPR做得很好。」

    所以這真的是在贊美他嗎?

    他有些傻住,心跳微亂,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聲音。「如果你像我一樣,整天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亂跑,自然會懂得這些急救求生的方法。」

    「什麼意思?」她不解。「你經常到處跑嗎?」

    「嗯,算是吧。」他撥開垂落額前的發。「這些年來我基本上都不在台灣,前陣子剛從南美洲回來。」

    「南美嗎?」她微訝。「難道你去了亞馬遜河流域?」

    「那里也有去,還去看了印加帝國的遺跡。」說起他的旅程,可是一籮筐,只不知她有沒有興趣聽。

    若是別的女人,恐怕這時候就會睜眼掩嘴,擺出一副震驚的模樣,又或者撒嬌裝痴,說自己好仰慕他這種勇于冒險犯難的男人。

    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既不吃驚也不表示敬佩,淡然的神情教他泄了氣。

    或許,她只認為這樣的他很粗蠻吧!

    斑晉風自嘲地撇撇嘴,轉開話題。「昨天的事……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她愣了愣,仿佛沒想到他會主動道歉。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接賓館生意的人。」他替自己找誤會她的借口。

    「因為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不應該出入那種地方嗎?」她輕聲問。

    這話是在回敬他昨天對她的諷刺吧?他無奈地望她。即便在這種時候,她臉上依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說話聲調也是不疾不徐,一貫的溫雅。

    「如果你還在氣我昨天對你的無禮,我再說一次,對不起。」他很難得兩次對人低聲下氣。

    她似乎也看出來了,不再為難他,微微一笑。「那間旅館的、老板娘是我朋友,高中同學。」

    「原來如此。」他了解。

    她看他兩秒。「不過我沒想到會在那兒遇見你。」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他苦笑,她這是反過來嘲諷他吧?

    「這很奇怪嗎?我本來就是那種不長進的花花公子,大白天就跟女人去賓館開房間,整天只會吃喝玩樂,怪不得我爸老是釘我。」他將自己貶得一文不值。

    她凝望著他仿佛漫不在乎的表情,輕輕揚嗓。「禮物送了嗎?」

    「什麼?」他一愣。

    「我聽Anna告訴我,你昨天去店里把東西領走了。」她解釋。

    「Anna?喔,那個店員小姐。」他頓了頓。「嗯,東西我是帶走了。」

    「你爸爸媽媽喜歡嗎?」

    她怎會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昵?

    他有些窘迫。「這個嘛,老實說我還沒送給他們。」

    她揚眉。「為什麼?」

    對啊,為什麼呢?

    或許是當他回到家時,面對從來對他沒一句好話的嚴父,以及總是無條件地胡亂寵溺他的慈母,他的情緒便會沒來由地感到焦躁。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該送出禮物?事到如今,又何必扮演那種孝子角色?實在不適合他。

    對她的疑問,他並不想給答案,但她向著他的眼眸顯得那麼澄透,他竟感到難以回避。

    他不覺轉開視線,眼珠飄移,好一會兒才又轉回來。「我……呃,可以報名上課嗎?」

    「上課?」

    「你的店員小姐告訴我,你每個禮拜固定開兩堂課,教人制作玻璃藝品。」

    「你想學?」

    「對。」

    她沉思片刻,謹慎地開口。「我不覺得你會對制作玻璃有興趣。」

    「我有興趣!」他急切地聲明。

    她靜默。

    「你不相信嗎?」他看出她的猶豫,自嘲地勾勾唇。「你認為這只是我用來接近你的手段?」

    「你為什麼要接近我?」她反問。

    「嗄?」他愕然。

    「我不認為你有什麼必須接近我的理由。」她微斂眸,澀澀地低語。「我不是那種……會讓你覺得有趣的女人。」

    她真是太低估自己了。

    他望著她,捏緊手中的提袋,那里頭有跟蹤她的時候學她買的四本書,他的褲袋里,還有舍不得馬上還給她的手帕。

    她竟然會認為自己並不會引起他的興趣。

    他苦笑地扒梳頭發。「好吧,坦白告訴你,其實我是需要寫作題材。」

    「寫作題材?」她翩然揚眸。

    「嗯,別看我這樣,我在美國還出過幾本書,寫些有的沒的,下本書我打算寫歷史小說,男主角是威尼斯的玻璃工匠,所以我想我自己至少得對這方面有些粗淺的了解。」他不得不佩服自己,能在短短幾秒內便編織出這麼一套說詞。

    看來他是天生的騙子。

    「你是作家?」她問。

    是他聽錯了嗎?他覺得她話里好似藏著幾分好奇。

    「算是吧。」他淡淡地應。在她面前,他並不想誇示自己在這方面的成就。

    她又用那謎樣的眼神看著他。

    「就答應我吧!」他擔心她冷漠地拒絕,連忙使出溫情攻勢。「我老爸總以為我整天不務正業,只知道跟豬朋狗友鬼混,我總得做出點成績,讓他對我另眼相看才行。」

    她不說話。

    「你就當同情我如何?」他開始耍賴,裝出可憐兮兮的嘴臉。

    通常他老哥會很吃這一套,但他不確定對她效果如何。「我早上才又被我老爸痛削一頓呢,他罵起人來可是毫不留情,比最銳利的刀子還厲害,我如果有點正事做,起碼他不會老是被我惹毛。」

    「……」

    「收我當學生,好吧?荊老師。」他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了。

    她總算有反應了,嗓音些微沙啞。「別那樣叫我。」

    「你不習慣?」他挑眉,眼眸閃著淘氣的光芒。「那我以後直接叫你善雅?」這叫打蛇隨棍上。

    她沒好氣地賞他白眼。「你還是稱呼我老師吧。」

    他朗笑。看來她還是很冷靜的,沒上他的當,不過這意思是——

    「所以你願意收我當學生嘍?」

    她點頭,也不知是否無可奈何。「明天來上課。」

    他成功了!

    斑晉風狂喜,幾乎有股歡呼雀躍的沖動。「謝謝老師!」他笑咧一口白牙。

    她看著他近乎孩子氣的笑容,櫻唇也跟著微揚,笑得很淡很淡。

    但確實是真心的笑意。

    善雅發現自己收了一個很搞怪的學生。

    原本開班授課並不在她的計劃當中,是由于前來她的藝品店購買的顧客很喜歡她的作品,也因而對玻璃工藝產生興趣,久而久之,便有一群人央求她開班,教導大家如何制作玻璃。

    起初,她只在周末的時候,提供客人免費參加一堂簡單的體驗課程,後來,眼看想報名的學生愈來愈多,她拗不過,只好順了大家的請求。

    現在她一個禮拜上兩堂課,分別為初級班及進階班課程,照理說他只能報名初級班課程,但他以收集資料為借口,硬是兩堂課都來上。

    他初次在課堂上出現便掀起一陣旋風,會來報名這種學習課程的本來就是女性居多,而他長得帥,嘴巴又甜,幽默風趣,不知席卷多少芳心。

    女同學們不論上課前或下課後,總是圍著他問長問短,上課中間更屢屢被他的耍寶行為給逗樂。

    他很懂得博君一笑,而且毛病特別多,一下是材料搞混了,一下靠窯爐太近燙到手,一下又說自己力氣不足,沒法持續吹玻璃,要不就是誇張地抱怨自己的玻璃怎麼拉出奇形怪狀。

    他每回出糗,都會為課堂帶來一串笑聲,女同學們便熱心地搶著幫忙他。

    可他,偏偏只求她這個老師關愛的眼神,要是他出糗的時候她沒看到,他便會可憐兮兮地癟起嘴,說自己是沒人疼愛的學生。

    如果她瞪他一眼,他便會裝著舉手抹冷汗,一面偷偷跟身邊的同學擠眉弄眼,示意這個老師好恰。

    「一定是個老處女。」他會這麼評論。

    然後就會有年紀比較大的婆婆媽媽「責備」他說話要厚道,他會表現出一副乖乖受教的姿態,回給對方超級燦爛的笑容。

    無論是誰看到那樣的笑容,肯定會心軟。

    就連板著臉的她,也常常幾乎撐持不住。

「老師、老師!」

    瞧,他又想出什麼花招了?

    善雅悄悄嘆息,望向從最前頭被她趕去坐到最角落的高晉風,盡力維持平靜的表情。

    「什麼事?」

    「你快來看,我的玻璃好奇怪。」

    又怎麼了?

    她沒轍,只好走向他,他好不容易將玻璃吹出一個杯子的開口狀,正用鐵管努力將杯口撐大。

    「怎麼辦?好像被我撐歪了耶,這個形狀怎麼看都不對稱。」他孩子氣地訴苦,一面拿衣袖抹汗。

    「我看看。」她仔細瞧他的動作。「因為你沒把管子對準正中央,當然形狀會歪掉了。」

    「怎麼對?」他眨眨眼,好無辜的神態。

    連這也不會嗎?她不信地眯眸。

    「可能我的眼楮被剛才的熱氣燻痛了吧?現在視線有點模糊。」說著,他刻意伸手揉揉眼。

    借口真多!

    她沒好氣地賞他白眼,但身為老師,總不能丟著無助的學生不管,只好輕輕握住鐵管一端。「你看,就像這樣……」

    「這樣嗎?」他的大手疊到她玉手上。

    她一顫,抬眸望他,他依然是那副天真無邪的笑容。

    她怕別的同學看見,想掙脫他的手,他卻壓住不放,星眸閃著野性的光芒。

    一股曖昧的氛圍流動。

    她咬咬唇,假裝沒感覺到在兩人雙手間滋滋作響的電流,一本正經地繼續指導。「轉動的時候要像這樣,力量要均衡。」

    「是,老師。」他應得好快樂。

    她驀地感到額頭隱隱冒汗,是室內溫度太高了嗎?她用力掙開手。「好,你接著做吧。」

    「老師看著我做。」他要求,不許她就此離開。

    她只得暫且站在一旁觀看,他選擇用作玻璃杯底色的顏料是淡淡的藍色。

    「這杯子如果做成功了,將會是我第一個作品,我打算拿來送我哥。」他一面撐出杯形,一面笑道。

    送給他哥?

    「看來你跟你哥感情很好。」一般人都會把第一次的作品留給自己或者給最重要的人。

    「我哥他很強,脾氣溫和,聰明又優秀,我從小最佩服他——」話說到這兒,他忽地頓住。

    她凝視他,等待他繼續,他卻不說了,只是隱約苦笑。「希望他別嫌棄這個杯子。」

    「他一定會喜歡的。」她柔聲低語。「你用心做出來的東西,他怎麼可能不喜歡?」

    他一震,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怔怔地望她。

    善雅呼吸一凝,驚覺自己說太多了,她通常不是多管閑事的人,為何會忽然想安慰他呢?

    她別過眸,翩然轉身。「我得去看看別的同學做得怎麼樣了。」

    斑晉風出神地目送她離去的背影,一時沒注意,差點又燙到自己的手。

    斑晉風發現自己遇上了一個難纏的女人。

    女人之于他,一向呼之即來,就連在玻璃制作班上課也一樣,那些女同學都愛極了他,每每包圍著他,「高風……高風」親昵地喚著。

    只有她,對他的惡作劇很少多看一眼,對他刻意的挑釁也一副若無事然,總是很禮貌也很疏離地喚他「高先生」,偶爾有些惱了才會擺出老師的架子,喊他「高同學」。

    她像北極的冰山,難以融化。

    班上每個同學都看出他對她有別樣心思了,只有她,絲毫不為所動。

    「高風啊,荊老師好像都不理你,怎麼辦?」

    這天下課後,幾個年紀長他不少的婆婆媽媽圍著他,關懷地戲覷。

    他重重嘆氣,一攤雙手,表示無可奈何。

    大家都笑了,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加油吧!俗話說有志著事竟成,我看你條件也不錯,總有一天荊老師會被你打動的。」

    「真的嗎?」他可不敢如此有把握。

    「真的,你沒發現嗎?荊老師開始會跟你回嘴了。」

    「有嗎?」

    「有啊!以前她上課都不苟言笑的,最近漸漸會笑了,都是被你逗的,你不曉得嗎?」

    真的有嗎?高晉風深思地揉捏下巴。他怎麼覺得自己只有遭白眼的分?她真的有因他而笑嗎?

    「高同學!」一道清雅的嗓音揚起。

    瞧,她又要罵他了。

    在婆婆媽媽好笑的注目下,高晉風順從地走向善雅。

    「這是怎麼回事?」她指著桌上一個奇形怪狀的玻璃,像是一個心形的玻璃條,卻是做得歪七扭八,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是個心。

    他嘻笑著說︰「這是我送給老師的。」

    她瞪他。

    「你看不出來是什麼嗎?雖然做得很丑啦。」

    「這是‘奧圖曲線’嗎?」

    「奧圖曲線?」他愣住。那是什麼?

    「芬蘭有個建築師阿瓦‧奧圖曾以芬蘭湖泊的形狀發想,設計出經典的‘芬蘭傳奇湖泊花瓶’系列,那樣的形狀被稱為‘奧圖曲線’。」她一本正經地解釋。

    「我看你這玻璃條彎彎曲曲的,倒有點奧圖曲線的味道。」

    這是在取笑他吧?他恍然大悟,望著她似笑非笑的容顏,有些糗。

    她明明看出那是一顆心,卻不上他的鉤,反過來戲譴他。

    但她這般的戲譴一點都不傷人,反而有種溫暖的幽默。

    真是個奇特的女人,就連嘲弄一個人,都如此優雅有格調。

    想著,高晉風不禁爆出朗笑,笑得善雅有些無所適從,怪異地望他。

    他笑了好一會兒,費了好大勁才止住,凝視她的眼神溫暖如春陽。「老師,我請你吃飯。」

    這不是他第一次請她吃飯了。

    自從開始上課後,他三天兩頭便嚷著要請她吃飯喝咖啡,理由都是為了新書,必須進行采訪取材。

    起初,她還傻傻地赴約,巨細靡遺地把自己知曉的關于玻璃工藝的一切與他分享,漸漸地,她也察覺他醉翁之意並不在酒。

    但他每一次邀約,她依然會同意,而當他問著那些光怪陸離的采訪問題時,她依然會煞有其事地回答。

    為什麼呢?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善雅曾好幾度捫心自問,但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或者該說,她懼于探索自己的內心深處。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他的邀約,與他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

    可今天,她必須拒絕……

    「對不起,我晚上有約了。」

    「跟你那位高中同學嗎?」他追問。

    他指承歡?她搖頭。「不是,是……別人。」

    別人?高晉風盯視善雅略顯猶疑的神情,腦海倏地靈光一現。

    是他哥!她今晚恐怕是要跟大哥約會。

    胸海霎時翻騰,他忍住異樣的情緒,表面不以為意地咧嘴笑道︰「那好吧,既然你已經有約,也只好改天了。」

    斑晉風裝作無所謂。

    但其實,他可在乎了,離開教室後,他馬上撥手機給兄長。

    「哥,是我。

    「什麼事?」

    「你晚上有空嗎?」

    「今天嗎?我跟善雅約好一起吃晚餐。」

    丙然!

    他閉閉眸,強笑道︰「你要跟未來大嫂約會嗎?那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你要來?」高晉安對他的提議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了。」

    「你們約哪間餐廳?」他問。

    斑晉安告訴他餐廳地址以及約會時間,他在心里記下。「知道了,待會兒見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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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11: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幣電話後,高晉風一秒也沒浪費,跳上停在附近的座車,風馳電挈,不到十分鐘便抵達餐廳。

    他在餐廳門外守候,半小時後,一輛計程車停下,善雅優雅地下車,她穿著一件飄逸的洋裝,腰系藤編的寬皮帶,搭針織小外套,秀發盈盈垂落,在夜色里泛著美麗的光澤。

    她很漂亮。

    太漂亮了。

    斑晉風酸澀地磨牙,看來她並不排斥與大哥約會,還為此精心打扮,大哥見到,想必也會驚艷吧……

    才這麼想,高晉安也隨後開車到了,兩人剛巧在餐廳門口踫頭,打招呼後相偕進去。

    斑晉風在門外讀秒,足足耐著性子熬了兩分鐘,才跟著進餐廳,視線銳利地掃過室內。這間餐廳很重隱私,餐桌與餐桌之間隔著不透明的毛玻璃牆,做成半開放式的包廂。他確定大哥與善雅坐在某張靠窗的餐桌後,刻意要服務生安排自己坐在與他們隔著一道玻璃牆的那張餐桌。

    他也無心用餐,只要了杯黑咖啡,後腦勺抵著玻璃牆,努力想聽清另一頭兩人的談話。

    他這個大哥與善雅都是性格自制的人,講話聲音低低的,他屏氣凝神,好不容易才聽見一些片段。

    一開始,仿佛是大哥跟她解釋今晚要介紹弟弟與她認識,他聽不清她的反應,約莫只是點頭應好吧。

    苞著,是一番禮貌的彼此問候,一個說自己今天去拜訪了幾個重要客戶,一個說自己剛剛為學生上完課。

    接下來,有短暫的沉寂,高晉風以為自己耳朵塞住了,正準備掏耳朵時,大哥低沉的聲音總算又揚起。

    他仔細辨認交談的內容,好半晌抓到端倪,不禁目瞪口呆。

    這兩人竟然是在聊天氣!說什麼前幾天都是陰雨綿綿,今天終于放晴,溫度也回升,真不錯……

    老天爺!是有沒有這麼無聊啊這兩個?

    斑晉風翻白眼。

    如果這就是兩人婚前約會時談的話題,他可以想見婚後他們會過著多麼平淡無趣的生活。

    他端起咖啡啜飲,品味那純粹的苦澀,想著善雅的個性已經夠矜持了,再加上一個同樣很矜持的大哥,她結婚以後還能呼吸嗎?他不希望看她整天窩在工作室里,孤獨地吹玻璃。

    她領受過情愛的滋味嗎?知道人生還有很多不同的選擇嗎?她真能忍受與一個不相愛的男人白頭到老?

    那樣的她,會活得快樂嗎?會幸福嗎?能開懷地笑嗎?

    他想看她笑,想看她拿他沒轍時,拋給他那沒好氣的一眼,不論溫柔或氣惱,當她有表情的時候,比任何他見過的女人都美。

    他好奇她還有那些深深隱藏的表情,如果可以,他好想一一挖掘……

    一念及此,高晉風驀地下定決心,起身走向洗手間,躲在一扇屏風後撥打手機,對方一接起電話,他立刻裝出驚慌失措的聲調。

    「哥,糟了!我這邊出事了!」

    「出什麼事?」

    「電話里沒法說清楚,總之你快來救我!」

    「到底什麼事?晉風,你說清楚,我現在跟善雅在一起——」

    「幫我跟未來大嫂說聲抱歉,可是我現在真的需要你,哥,你不會丟下自己淒涼無助的弟弟不管吧?」

    斑晉安嘆氣。「真是拿你沒辦法。說吧,你在哪兒?我馬上過去。」

    他走了。

    望著對面空蕩蕩的座位,善雅不得不承認自己松了一口氣。

    老實說,面對高晉安時,她總覺得不甚自在。雖說他的確是個謙謙有禮的君子,但每回與他相見,見他挖空心思找話題,她都不免替他尷尬。

    看得出來他不想冷落她,但有時候,她倒寧願兩人沉默相對就好。

    無聲勝有聲,也是一種理想境界,但或許不該是一對論及婚嫁的男女該有的境界吧!

    善雅自嘲地嘆息,眼看約會對象都匆匆閃人了,自己單獨留下來用餐也沒什麼意思,正想離開,一道嬌甜的嗓音忽地在她身旁響起。

    「善雅,好久不見了。」

    她抬頭,迎面望向一個打扮大膽且時髦的女子,正對她嫣然笑著。

    「英秀?」她淺淺微笑。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閻英秀在她對面坐下。「我跟男朋友來吃飯,剛剛遠遠地看到你,就想說來跟你打聲招呼。剛剛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

    「是我……未婚夫。」

    「喔,對,我聽說了。我爸說,你家打算跟飛鷹集團的高家聯姻,你未婚夫就是高家的長子高晉安對吧?」

    「嗯。」她點頭。

    「這樣好嗎?」閻英秀意味深長地望著她。「是那個高家耶!」

    「什麼意思?」她不解。

    「你也知道飛鷹集團是做什麼起家的,那個高董事長以前是做黑手的,只有小學畢業,聽說他那個老婆還曾經在酒家陪酒,高家坦白說就是暴發戶而已,高晉安本人是長得挺帥的啦,不過聽說個性很悶。」閻英秀尖酸地數落著別人家的閑事,還一副振振有詞的姿態。「我說善雅,會不會委屈你了啊?你們家怎能答應將你嫁到那種家庭?就算是為了救公司也不應該——」

    「別說了。」善雅輕聲打斷她。

    「你別怪我說話難聽,善雅,我們從小就認識,兩家也算是世交,我可是為你好喔!」閻英秀高調地澄清。

    善雅微微地笑,笑意卻清冷。「高家沒什麼不好的。高爸爸白手起家,雖然生長在艱困的環境,卻從來才放棄,他有今天全是因為他努力付出,高媽媽相夫教子,在丈夫不在的時候,獨自撐起整個家,我也很尊敬她。還有晉安,他是很優秀的,否則這些年來也不會把飛鷹集團經營得有聲有色。如果你說他個性悶是因為他這個人比較沉默寡言,那我反倒覺得這不是壞事,與其開口說些廢話,不如字字珠璣,這樣還比較值得人尊重,你說對嗎?」

    這番話說來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溫和中卻也隱約透著諷刺,尤其最後一句富有強烈暗示,問得閻英秀啞口無言,臉色忽青忽白,極是難看。

    躲在一旁的高晉風聽見了,幾乎忍不住出聲喝采,看著善雅的眼神有幾分訝異,卻有更多藏不住的溫情。

    這女人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荊善雅嗎?沒想到她也有如此犀利的一面,當面潑那個傲慢女人一盆冷水。

    那冷水潑得那個驕縱富家女顏面無光,卻令他心頭一陣溫暖。

    縱然他遠離台灣多年,但他很清楚上流社會的社交圈是怎麼看待他們高家的,他們是暴發戶,他爸爸是不學無術的莽夫,媽媽是下賤的酒家女。

    他原以為,自認為書香世家的荊家人或許也會對他們心存一絲輕蔑,尤其他們等于是用金錢買到這樁婚姻。

    但至少善雅本人並未那麼想,在面對外人譏嘲的時候,她維護了高家人的尊嚴。

    難怪大哥會說她是個真正的淑女。

    斑晉風心海卷潮,震顫難抑。該怎麼辦?他發現自己對她似乎有些心動了……

    「你怎麼會在這里?」驚異的嗓音喚回他激動的心緒。

    他定定神,這才驚覺那個自以為是的千金已經不見了,而準備離開餐廳的善雅正巧經過他身旁,愕然發現他。

    「對呀,怎會這麼巧?」他連忙也扮出意外的神情。「你不是說跟人約了一起吃晚餐嗎?那人呢?」

    她狐疑地盯他兩秒,才低聲回答。「他有事先離開了。」

    「這麼說你被放鴿子了?」他笑咧嘴。

    她瞪他。他干麼笑得這麼開心?

    「你很遺憾吧?」他故意逗她。

    她輕哼。「並不會。」

    斑晉風笑了,見她一臉不情願的表情,心弦瞬間溫柔地扯緊,他不由分說地牽住她的手。「跟我來。」

    她嚇一跳。「去哪兒?」

    「來就是了。」

    兩人手拉手離開餐廳,誰也沒注意到,在他們身後,閻英秀正睜大著眼,滿懷惡意地瞪著。

    「夜市?」

    「對,夜市。」

    善雅怔忡地望向高晉風,他硬拉著她離開那間專吃精致韓食料理的餐廳,沒想到卻是來到這個洶涌著人潮的小吃區。

    「干麼這麼驚訝的表情?」他笑。「別告訴我你從沒來過這種地方。」

    是沒來過。她沉默。

    「真的沒來過?」他吃驚了。「不會吧?真的假的?」

    真的。「我不喜歡到人太多的地方,而且……」她別過臉,小聲地低語。「我媽從小就不準我們隨便在外面吃東西,尤其像這種路邊攤。」

    「果然是大小姐。」他望著她,嘖嘖有聲地搖頭。「不準你在路邊攤吃東西?讓我猜猜,你從小應該也是天天搭私家車上下學,出入都有司機接送,絕對不準私自行動,因為你爸媽擔心你被綁架?」

    她聽出他話里的揶揄,微微抿唇。「我上大學以前是沒搭過公車,那又怎樣?」

    「不怎樣。」他聳聳肩。「我早該猜到了,你身上一直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你的意思是我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吧?」善雅銳利地反駁。

    現在懂得反擊他了呢!高晉風看著她微笑。「要吃什麼?」

    她愣了愣。

    「既然都來了,總要陪我吃點東西吧!我這幾年人在國外,最懷念的就是台灣這些小吃。」

    「你可以吃啊。」

    「那你呢?不吃嗎?」

    她不吭聲。

    他觀察她猶豫的神情,故意莫可奈何地一攤雙手。「好吧,大小姐不敢吃這種平民飲食,那我也不勉強——」

    「我敢吃。」她打斷他。

    「什麼?」他一怔。

    「別以為我沒吃過。」她瞪他。「肉圓、刈包、蚵仔面線……這些我都吃過,只是不在這種地方吃而已。」

    「都是你家廚師做給你們吃的嗎?」他問。

    她點頭。

    「我可以保證,在夜市吃的感覺絕對不一樣。」他嘻嘻笑。「說吧,你最喜歡吃什麼?」

    她垂下眸,兩秒,細聲細氣地開口。「臭豆腐。」

    「臭豆腐?」他訝異。

    「可是在外面不能吃。」她補充。

    「為什麼?」

    「……會有味道。」

    會有味道?

    他朗聲笑了,確實很符合她這位大家閨秀的風格,因為吃臭豆腐會有味道,所以她絕不在外面吃。

    「走吧!」他再度牽起她的手,也不管她抗拒,硬拉著她走走人群,走過那一個個熱鬧的小吃攤。

    她有些不自在,卻也不禁好奇,睜大眼看著夜市里琳瑯滿目的景致,每樣小吃看起來都可口極了,客人三教九流,外表氣質各不相同,相同的是每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

    走沒多久,一陣濃重的味道飄來,高晉風停住。「我記得這家臭豆腐很好吃。」

    真的要吃?

    她還來不及遲疑,他已押著她在桌邊坐下。「老板,這邊來兩盤臭豆腐!」

    「隔壁的生炒花枝羹也不錯,要吃嗎?」

    生炒花枝羹?她望向隔壁攤,老板娘正盛起色香味俱全的一碗,她悄悄咽了咽口水。

    記得很久以前,小哥曾偷偷把夜市買的生炒花枝羹帶回家給她,雖然有些冷了,滋味仍是絕妙。

    「想吃吧?」高晉風觀察她蘊著渴望的眼神。

    她點點頭,唇畔隱不住微微笑意。

    于是他親自起身,到隔壁攤買了兩碗回來,搭配炸得酥脆的臭豆腐,勾引她的味蕾。

    她接過他遞來的免洗筷,遲遲下不了手。

    「你就吃吧!我保證不嫌棄你嘴巴有味道。」高晉風戲譫地催促,也不給她考慮的余地,直接挾起一塊臭豆腐就往她嘴邊塞。

    她不得已張口接住,跟著用手掩嘴,慢慢咀嚼。

    他可沒她這麼秀氣,大口大口地吃,狼吞虎咽,沒幾分鐘便風卷殘雲,一掃而光。

    而她還吃了不到一半呢!他閑下來,欣賞她斯文的吃相,她不僅吃得慢,邊吃還會邊用手帕擦嘴。

    他忽然想起,自己口袋里也放著條她借他的手帕,早就洗好了也燙好了,卻一直舍不得還給她,那手帕跟她現在用的這條一樣,角落處都繡了「雅」這個字。

    「這手帕也是你們家的人特別刺繡的嗎?」他好奇地問。

    「什麼?」她愣了愣。

    「我說上頭這個‘雅’字,你們家的人該不會用的手帕上頭都會繡自己的名字吧?」

    「嗯,會啊。」

    「嘖,你家佣人還真有閑工夫。」

    「是我繡的。」

    「什麼?」他怔住。

    「手帕上的字是我繡的。」她解釋。「我兩個哥哥和爸媽用的,我也會幫他們繡。」

    不會吧?這位大小姐連刺繡也會?

    斑晉風驚愕地瞪著善雅。這就是所謂的名門閨秀嗎?不對,他認識的千金小姐也算多了,沒見過她這麼傳統的。

她是個真正的淑女。

    他再次想起大哥這句評語,越發體會其中深刻的意涵。

    「也幫我繡一條吧!」他驀地沖口而出。

    「嗄?」她眨眨眼。

    「就是‘風’這個字,應該很簡單吧?難不倒你。」

    難是不難,問題是為何要幫他繡?

    「就算是表達老師對學生的疼愛啊!」他很會耍賴。「啦,今天這些算我請你,我買單,交換條件就是你繡一條手帕送給我。」不知怎地,他忽然好想好想要她親手繡的手帕,好想在屬于自己的物品上留下她的記號。「你答應我吧!老師,求求你!」他雙掌合十。

    這人怎麼可以這麼賴皮啊?善雅瞠目結舌地瞧著他,簡直跟她小哥有得比。

    「說吧,你還想吃什麼?想吃什麼我都請你。」他豪邁地提交換條件。

    「我已經飽了。」

    談判失敗。

    離晉風癟嘴。「好吧,那你說說看,有什麼事是你很想做,卻不敢去做的?」

    「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陪你去做啊!」

    「這算交換條件?」她好笑。

    他用力點頭,眼眸閃亮如星,像個孩子。

    她心一軟,拿這樣的他沒轍,偏頭想了想,半晌,細聲低語。「蕩秋千。」

    「蕩秋千?」他意外。

    「嗯。」她回憶往事,眼神變得迷蒙。「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沒回家,偷偷跟同學去學校附近的公園玩,我們比賽蕩秋千,看誰蕩得高,那天,我真的玩得很開心。」

    「後來呢?」他低聲問。

    她眸光一黯。「後來我不小心從秋千上摔下來,送醫急救,幸好沒什麼大礙,只是輕微腦震蕩。」

    可從那之後,她家人便不準她再蕩秋千了吧,當然,也不可能再允許她放學以後跟同學偷偷溜出去玩。

    從小廣被要求循規蹈矩的她,也只能再走回循規蹈矩的路。

    斑晉風盯著善雅,想像著她是如何乖巧地長大,從來不曾拂逆過家人的期望,他的胸口擰緊,止不住疼痛。

    這傻女人,為了家人,是連自己的婚姻也打算葬送了……

    他驀地咬牙,霍然起身。「我們走吧!」

    「不可以。」

    「可以。」

    「我今天穿裙子。」

    「啦,我外套借你,這樣行了吧?」

    善雅低頭,看著他不由分說地將薄外套圍住她下半身,兩只衣袖在她腰間打個結。

    他笑道︰「這樣就不怕裙子飛起來了,你這個大小姐也不用擔心走光了。」

    她尷尬地臉頰發熱。

    「坐下吧!」他押著她在秋千坐下。

    這是一處很靜謐的小公園,除了他們倆,四下無人,月光暈蒙蒙地灑落,幾盞仿古典歐風的路燈宛如高高的衛兵,靜靜地守護著這座公園。

    善雅坐在秋千的木板條上,雙手握著鐵鏈條,芳心怦怦跳。

    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蕩過秋千了,就連坐在這橫板上是什麼滋味,也幾乎要忘了。原來這橫板都是這麼窄的嗎?或是她長大了,才顯得坐得局促?

    斑晉風站在她身後,握住鐵鏈,將她連人帶秋千往後拉。

    「手握緊。」他溫聲叮嚀。「準備好了嗎?要去了喔。」

    說著,他放開手,秋千往前蕩,起初只是輕微的前後搖崗,但他逐漸加大了力道,用力推她的背,將她往空中送。

    風刮過她的臉,吹亂了她秀發,她開始怕了。「好了,不要再推了,太高了。」

    「這才剛開始呢!」他推得更用力。「你也別光坐著,用點力啊!不然蕩不高。」

    可她就怕蕩高啊!兒時的經歷仿佛歷歷浮現于跟前,她明明玩得很快樂的,卻在一瞬間變了調。

    善雅閉緊雙眸,想蕩高不敢,放棄又不甘心,心跳怦然加速,在耳膜邊咚咚作響。

    他又用力推一下,她感覺裙擺似乎微微飄起來了,連外套都壓不住。

    「高風、高風,放我下來啦!」她不知不覺地求饒,在無意間喊出了他的名字。

    雖然不是他真正的全名,但高晉風聽著,忍不住激動,胸臆情緒沸騰。

    終于,他在她心目中不再是「高先生」、「高同學」了,是「高風」,是一個她能夠直呼其名的男人,這對一向守禮的她,該是有某種特別意義吧!

    「高風,你別鬧了啦!」她輕聲尖叫。

    「你閉著眼楮嗎?快張開來。」他在她身後笑著鼓勵。「勇敢一點,看看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可怕。」

    誰說不可怕?萬一她又摔下來該怎麼辦?

    「我不會讓你摔下來的,就算真的怎麼樣了,我一定會接住你。」

    騙人。

    「你相信我,我會接住你的,不會讓你受傷。」他溫柔地哄她。「張開眼楮吧!善雅,看看四周。」

    她緊緊地、緊緊地握住鐵鏈條,屏住呼吸,緩緩地揚起眼睫。

    映入眼底的,是被月色染遍的公園,每一樣游樂器材,都像灑上了金粉,閃爍著朦朧的光輝。

    風其實不強,很舒服地拂過她的臉,她的發絲輕揚,裙擺飄飄,整個人也像快飛起來了。

    她仰頭,望向暗藍色的天空,望向更高更高的地方,她還可以蕩得多高?如果再用力一點,再高一點,是不是就能自由地飛翔?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在她下方喊。

    她往下望,他正仰臉看著她,帶著清爽的笑意。

    她不禁也笑了。

    她在想他,想他真是個奇特的男人,他像一道旋風,闖進了她孤寂的世界,強硬地將她拖離她早就設定好的人生軌道。

    可這樣是不對的,不可以,她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善雅倏地放松,不再用力,秋千搖崗的弧度逐漸變小,慢慢停下來。

    她又回到地面了,回到她應該在的地方。

    她茫然地坐在秋千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高晉風走過來,握住一根鐵鏈條,低頭望她。

    「怎麼了?」他沙啞地問。

    她怔怔地揚眸凝睇他,臉頰暈紅如桃,眼波迷離若霧。

    他心一蕩,不覺彎下身,俊唇輕輕吻她額頭。

    她傻傻地任由他親吻,心湖泛開圈圈漣漪。

    氣氛旖旎,他克制著激越的心跳,更靠近她,溫熱的氣息撩撥她鼻尖,涼冷的嘴唇尋覓著她甜蜜的櫻唇……

    她乍然清醒,急急往後退。「不可以!」

    他深深看著她,她被他看得羞赧不堪,倉惶從秋千上站起身,重心不穩,晃了一下。

    他機敏地伸手攬她腰肢,順勢將她帶進懷里。

    「你……做什麼?放開我!」她焦灼地掙扎。

    他收攏臂膀,緊緊圈抱她,不讓她動彈。

    「高風,你——」

    「跟我戀愛吧!」他突如其來地說道。

    她震撼,霎時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跟我談戀愛,荊善雅,我會陪你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你的人生還可以有很多選擇,我會教你領略什麼是快樂。」

    他性感的嗓音猶如魔咒,危險地挑逗她。

    「你要什麼,我都會找來給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一起,善雅,難道我不可以嗎?不可以是那個陪在你身邊的人嗎?」

    他問得急切,而她心亂如麻,這不是她第一次聽見一個男人對她表白,卻是初次如此手足無措。

    怎麼可以?他怎能這般強勢又魯莽地進攻她的心?她更不該給他乘虛而入的機會……

    她推開他,心窩發涼,如墜冰窖。「我已經有未婚夫了。」

    他注視她木然的表情,語音沙啞。「我知道。」

    她一震。「你怎會知道?」

    因為她未婚夫就是他親哥哥。高晉風憂郁地想,表面卻刻意裝出輕快的語氣。

    「剛剛在餐廳,我都聽見了。」

    他都聽見了?善雅顰眉,無語地瞪他,半晌,她尋回理智,將系在腰間的外套解下,遞還給他,然後毅然轉身。

    他連忙拉住她手臂。「別走。」

    「你放開我!」她近乎氣憤地掙脫他。「你在跟我開玩笑對吧?我不是你這種男人會喜歡的女人。」

    「你又知道了?」

    「上回在Motel,那個是你女朋友吧?」

    「她不是。」他澄清。

    她懊惱地瞠他一眼。「不管是不是,顯然你喜歡的女人不是我這種類型。」

    「你的意思是你跟她很不同吧?」高晉風微笑。「沒錯,你們是不一樣,你也的確不是我平常會接觸的那種女人。」太高貴太優雅了,他以前從來都認為這種女人最虛假,但她,令他另眼相看,他忍不住想為自己辯駁。

    「你相信我,善雅,那天在Motel的事真的是一場誤會,我從沒那個意思帶那個女人去開房間……算了,愈解釋只會讓你愈認定我是那種無可救藥的花花公子吧?」他無奈地苦笑。

    善雅聽出他話里的自嘲,心弦隱隱揪緊,但不過轉瞬,又命令自己千萬不可同情他。

    「那並不重要。」她刻意冷著臉。「你沒聽懂嗎?我已經是有未婚夫的人了。」

    「可是你並不愛他。」他一字一句,刺痛她內心。

    她愕然發顫。他怎會知道?

    「你跟他只是為了家族利益必須聯姻,對吧?你們對彼此沒有愛,有的只是責任和義務。」他繼續用言語刺她,或許他並不覺得,但她的的確確受傷了。

    她咬緊牙,好不容易從唇間擠出違心之論。「我們不是利益聯姻,我……喜歡他。」

    「說謊!」他根本不信。「你們如果對彼此有任何一點情意,會連聊天都不曉得說什麼嗎?有哪對相愛的情侶在一起會談天氣的?」

    她震顫,惱怒地瞪他。「你……居然偷聽我們說話?你果然是跟蹤我到那間餐廳的。」

    「對,我是跟蹤你。」他毫不在意地坦承。

    「你憑什麼這麼做?」她難得提高嗓音,只有他,能激得她失去素來自傲的冷靜。

    對啊,他憑什麼?

    斑晉風嘲諷地省思,他憑什麼去破壞自己哥哥跟未來大嫂的約會?這麼幼稚的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吃醋。」他咬牙,心海掀起驚濤駭浪,瞬間澎湃的情感終于令他無法自持地嘶吼出聲。「因為我在意你跟誰約會,我不想將你交給別的男人!」

    這,就是他最真實的心聲,別說她嚇到,連他自己也愣住了。

    從什麼時候起,他對她興起這麼強烈的佔有欲?

    他盯著善雅,眼神陰晴不定,而她更是臉色蒼白,顫著身子,一步一步往後退。

    她想逃嗎?

    他倏地伸手招住她手腕。「荊善雅,你一生的幸福,不該葬送在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你不懂……」

    「我是不懂!不懂怎麼有人能這樣糟蹋自己?你能忍受一輩子跟一個不愛的男人在一起嗎?就為了解救家族事業,為了讓你的家人過好日子?」

    「不是的。」她軟弱地辯解。「晉安是個好人……」

    「他是好人又怎樣?你不愛他!」他聲響如雷,狠狠地劈落她耳畔。

    善雅用力咬唇。他憑什麼這麼吼她?憑什麼用這般嚴厲的語氣指責她?他以為他是誰?

    她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絕不能為這個男人拋卻理智,她是荊善雅,她不會因任何男人而動搖。

    稍稍平定起伏的心緒後,善雅平靜地揚嗓。「我不是不想愛晉安,是……不能愛他。」

    「什麼意思?」高晉風沉下臉。

    她注視他,雙目透明如最冰冷的水晶,不見一絲情感。「因為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能力了。這輩子,我不會再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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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11: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這輩子,她不會再有愛情。

    因為對自己許下承諾了,因為她每一次冒險,換來的都是家人朋友的傷痛,所以她不再任性了,不會再偏離自己該走的人生軌道。

    她不會再愛了,愛對她而言,太夢幻太奢侈,傷人又傷己,她只希望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

    這也是她答應家翰的。

    一念及此,善雅幽幽嘆息,她坐在臥房窗台邊,拾起一只臥在窗緣的玻璃海豚,怔怔地瞧著。

    家翰,一個比她還小兩歲的大男孩,那年,他們在大學圖書館偶遇。

    當時,她正努力踮高腳尖,費勁地想取下一本位于書架高處的精裝攝影集,他來到她身邊,輕輕松松地幫她拿下。

    那是一本關于海洋生物的攝影集,書里滿滿的都是各種海豚的圖片。

    他驚喜地對她說︰「我也喜歡海豚。」

    她愣住,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熱情。

    「你瞧,我連身上都帶著海豚。」他從背包里取出一張海豚書簽、一只海豚書夾,還有一本印著海豚的筆記本。「小時候,我常常跟爸爸一起坐漁船出海,只為了有機會看見海豚。」

    她愣愣地聽他說,他說了好多好多,後來他告訴她,那是因為他對她一見鐘情,才會格外多話。

    他很快便表明自己想追求她,可那時候,爸爸媽媽正安排她和世交伯伯的兒子相親,那位哥哥她認識,對彼此印象都不錯。

    可是他不一樣,他跟她來自不同的世界,荊家是傳統的書香世家,代代都是知識分子,她伯伯曾做過教育部長,爸爸繼承祖父創立的出版公司,而他從小生長在東部一座小漁村,父親依賴打魚為生,家里經濟困頓,為了貼補家用,母親得出門擺攤賣菜,他也得四處打工,籌措自己的學費。

    從小,媽媽便告訴她,希望她與家世相當的人結婚,否則為了適應彼此的價值觀,生活難免起沖突。

    她謹記媽媽的教訓,原本想遠離他的,但他不放棄,一再勇敢追求。

    為了讓自己配得上她,負擔得起與她約會,請她到那些她習慣的餐廳吃飯,他更拼命打工賺錢,課業成績因而滑落不少,她勸阻他不該為自己耽誤前途,他怎麼也不肯聽。

    她被他感動了,終于答應跟他交往,他欣喜若狂,每天都想見到她,或請她吃飯,或看電影,還送她昂貴禮物。

    有時她不舍他破費,婉拒他的邀約,退回禮物,他反倒生氣了,激動地指責她這是看不起他。

    為了與她交往,為了證明自己供得起她過同樣富裕的生活,最後,他竟然挺面走險,在校園里當起販毒的藥頭……

    一步錯,步步錯,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終究不是童話。

    「是我毀了你,家翰。」善雅撫摸著海豚,心痛得難以呼吸。

    「當初我就不該答應跟你交往的,我該離你遠一點,如果不是我,你可能到現在還快快樂樂地活著。」

    淚水無聲地滑落,靜靜地滴在玻璃海豚上。

    有人敲門,善雅連忙伸手抹去眼淚,輕輕揚嗓。「請進。」

    進來的是大哥荊善智,捧來一盒精致的鳳梨酥。「善雅,你不是很愛吃這家的鳳梨酥嗎?我今天去台中出差,順便買了幾盒回來。」

    「謝謝大哥。」善雅起身迎向大哥。

    「你在干麼?」荊善智關心地問。

    「沒有啊。」她搖搖頭,忘了自己手上還拿著海豚。

    荊善智看到了,目光一黯,霎時有所領悟。

    善雅察覺他神色不對,忙將海豚藏到身後。「大哥,明天晚上我不回家了,我要出門旅行兩天。」

    荊善智深深地注視妹妹。「又要去看他了?」

    她沒正面回答,微微撇過臉。「幫我跟爸媽還有小哥說一聲。」

    荊善智嘆息,一手搭上妹妹肩膀,溫和地勸說。「善雅,也該是時候了,不久以後你將嫁為人妻了,放下他吧!」

    「我知道,大哥,你不用為我擔心。」她淡淡微笑。

    荊善智看她那樣笑,明白她心中自有決斷,不是其他人能夠輕易動搖,也只能無奈點頭。「那好吧,這盒鳳梨酥我留下來,你慢慢吃。」他將鳳梨酥擱上書桌,忽地瞥見桌上一本英文小說,好奇地拿起來翻閱。「這是什麼?WendellGao,這作者是誰?很有名嗎?」

    善雅聞言,臉頰乍熱。「沒什麼,我只是……聽朋友介紹,想看看而已。」

    「喔。」荊善智不疑有他,將書放下。「那我先出去了,你早點睡,晚安。」

    「晚安。」

    善雅送大哥離開,關上房門,回到書桌前,放下玻璃海豚,拿起書本。

    這本書她已經看一半了,很精彩的冒險故事,看的時候,會被主角的經歷吸引,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看得出來作者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善于營造故事的氛圍。

    雖然是很好看的一本書,但自己為什麼會買這本書呢?為什麼會特意去書店尋找那個男人的作品?

    苞我戀愛吧!荊善雅。

    那個男人熱情的呼喊,至今仿佛仍在耳邊回蕩。

    善雅悚然一凜,用力咬唇。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她說,這輩子不會再有愛情。

    真的可以嗎?就這麼無情無愛、無盼無望地過一輩子,直到老死,她的心里不會有任何遺憾嗎?

    斑晉風不相信,不,該說他不願相信,這不該是她過的人生,那樣的女人不該在如此年輕的時候,便淡滅了所有愛恨嗔痴。

    會快樂嗎?就這麼活著,她快樂嗎?

    斑晉風發現自己很在意,與善雅在小公園分手後,他獨自一人沿著台北街頭走了一夜,心亂著,腦子昏沉著,胸臆壓著股不得紆解的焦躁。

    他想知道為什麼她選擇過這樣的人生,雖然她不肯說,但他隱隱約約猜到,該是跟一個男人有關。

    是因為受過情傷吧!

    曾經有男人傷了她、負了她嗎?

    他想知道。

    于是,天才蒙蒙亮,他便沖進善雅好友開的Motel,指名找老板娘。

    賓館經理原本當他來找碴的,哪有人天一亮就來找人的?

    他好說歹說,發揮一貫的魅力,好不容易要到于承歡的電話,將她Call來賓館。

    對他主動央求見面,于承歡感到訝異,出自好奇,前來赴約。

    「你說,有關于善雅的事想問我?」

    他點頭。

    于承歡聞言,慧點地眨眨眼。「可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她端起咖啡,好整以暇地喝著。

    斑晉風明白,這是她對自己設下的考驗,若是通不過,便無法說服她「出賣」自己的好姐妹。

    他拿出一樣東西。「這是我在她的課堂上做的作品。」

    「你去上她的玻璃工藝課?」于承歡好吃驚。

    「嗯。」

    「這什麼?」

    「一個收藏盒。」他解釋,看著于承歡不客氣地拿起他的作品把玩,不覺微感赧然。

    他知道這東西做得還很糟,技巧相當不成熟,甚至可說拙劣,想做成心形的收藏盒,但那個形狀怎麼看就是歪歪扭扭。

    于承歡看了,噗哧一笑。「你覺得她會喜歡這個嗎?」

    直率的揶揄更令他紅了臉。「之前我做了一個心形的玻璃條,結果她居然說有點‘奧圖曲線’的味道。」

    「奧圖曲線?」

    「就是一個芬蘭設計師參考芬蘭湖泊的形狀設計出來的作品……」他將當時善雅的解釋照搬出來給于承歡聽。

    她聽了,狂笑不止。「奧圖曲線?哈哈、哈哈!她是在笑你那個玻璃條做得歪七扭八的吧!哈哈哈!」

    他糗得不知所措。

    于承歡笑得放肆,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止歇,明眸發亮地看著他。「沒想到善雅會跟你開這種玩笑,她這人不太會說笑的,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他點頭,有些感慨,卻也有些得意。

    于承歡閑閑地把玩他的作品。「這個心形收藏盒,你是要送給她的嗎?」

    「是。」

    「你想讓她放什麼在里頭?珠寶首飾,還是像回紋針之類的文具?」

    他搖頭。「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放糖果。」

    「糖果?」于承歡意外地挑眉。「為什麼?」

    他告訴她理由。

    她聽了,深深地注視他,許久,含笑揚嗓。「你愛她吧?」

    他一愣。

    他愛她嗎?胸口這股澎湃的情感,是愛嗎?

    他怔怔地望著于承歡,以為自己回答不出她的問題,該是通不過她的考驗了,孰料她還是悠悠地告訴他了。

    她告訴他一個哀傷的故事,一段早夭的戀情,他終于明白為何善雅會那樣封閉自己的心。

    他終于懂得,為何她會堅持這輩子杜絕愛情,不再愛了。

    聽完于承歡講的故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地來到公司。

    斑晉安正在辦公室工作,見他來了,頗感驚訝,起身迎向他。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叫我去救你,結果我人還沒到你又說沒事了,害我白白奔波一趟,這樣玩你哥很高興嗎?」

    斑晉安語帶調侃地責備,高晉風卻絲毫沒有玩笑的心情,通常他都是兄弟倆玩世不恭的那一個,但現在,他的表情異常認真。

「哥。」

    「怎麼?」高晉安因他嚴肅的叫喚愣了愣。

    他深呼吸,努力想控制胸間沸滾的情緒。「如果我想做一件可能會惹你生氣的事,你會諒解我嗎?」

    「什麼事?」高晉安奇怪。「你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我哪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高晉風望著最尊敬的兄長,眼神近乎無功。「好像愛上了一個女人。」

    「什麼?」高晉安愕然,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半晌,好笑地攤攤手。「這不是經常發生的事嗎?」

    「這次是認真的。」高晉風微啞地抗議。

    「你的意思是——」高晉安斂去笑意,看出弟弟神色異樣。

    「可是,我為什麼要生氣啊?你有真心想愛的女人,我應該為你高興啊!」

    問題是,那個女人名義上是屬于哥哥的。高晉風彷徨。

    斑晉安渾然不知弟弟內心的掙扎,伸手拍拍他的肩,笑道︰「改天把她帶來給我瞧瞧吧!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不平凡的女人,能讓我這個游戲人間的弟弟付出真心。」

    斑晉風憂郁地抿唇。

    「怎麼還是苦著一張臉啊?啊,我懂了,該不會是人家不喜歡你吧?」高晉安笑著戲覷。

    若是平常,高晉風肯定把話頂回去,跟哥哥斗嘴,但如今他只能自嘲地撇撇嘴。「她說不會跟我談戀愛。」

    「不會吧?大眾情人高晉風居然踢到鐵板了?」高晉安愈來愈覺得情況微妙了。「呵,我對那位奇女子愈來愈有興趣了。」

    斑晉風沒吭聲,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昨天破壞了你跟……她的約會,她有對你說什麼嗎?」

    「她?你說善雅啊。」高晉安微笑。「倒是沒說什麼,善雅的脾氣很好,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跟我計較的,不過我本來也想今天再約她吃個飯算是賠罪,可惜她說要去台東。」

    「她去台東?」高晉風訝然。「做什麼?」

    「不曉得,她只說是去看個朋友。」

    去台東看朋友?莫非……

    斑晉風一凜,腦海靈光乍現。「哥,我有事先走了。」

    語畢,他轉身就走,也不管哥哥在身後喊,像一陣旋風似地急卷離去。

    台東。

    一下火車,善雅便搭計程車匆匆趕往醫院,聽取腫瘤科主治醫生的報告。

    老醫生見到她,立即堆滿了笑容,招呼她坐下,吩咐護士端茶給她。「你放心吧,荊小姐,他最近情況穩定多了,不久以後,應該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善雅聽了,松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對醫生鞠了個躬。「一切就麻煩醫生了。」

    「啦,這是最近一期的帳單。」

    「是,我會去繳付的。」

    「關于這部分,我照你的意思,告訴他們所有醫療費用都是由健梗全額給付,要他們不必擔心。」

    「謝謝你,醫生。」

    「不過荊小姐,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呢?」老醫生望著她,眼里難掩同情之意。「你總是這樣默默地幫他們墊付醫藥費,我相信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會很感動的,就算你曾經犯過什麼錯,也一定會原諒你。」

    善雅聞言,搖搖頭。「我的錯,不是那麼輕易可以原諒的。」

    她悵然苦笑,又跟醫生聊了幾句,這才起身告辭。「我先走了,有什麼情況,請隨時通知我。」

    「嗯,你慢走。」

    離開主治醫生辦公室後,善雅來到住院大樓的病房,在某扇房門外張望。

    這是間雙人病房,其中一張床位躺著一個老人,鬢發蒼蒼,面黃肌瘦,神情顯得有些憔悴。

    那便是家翰的父親,半年前,得知自己罹患肝癌,住院治療,做了化療又開過刀,現在病情好轉許多。

    她見老人家睡了,這才悄悄走進去,將一束鮮花以及一籃水果擺上床旁的小幾,關懷地注視老人片刻,不敢多留,又靜悄悄地走出病房。

    她知道,老人家並不歡迎她,更不會想見到她,所以她只要能盡到心意,就足夠了。

    才剛踏出病房,不一會兒,家翰的媽媽便來探望丈夫了,她剛在市場賣完菜,風塵僕僕。

    善雅躲在走廊轉角,瞥見她滿臉倦容,心中一緊。

    自從丈夫倒下後,她一肩撐起家計,日日為生活辛勞,又要來回奔波照顧丈夫,肯定累了。

    都怪她不好,是她害他們失去一個好端端的兒子,如果不是她……

    善雅輕嘆,不願再想,惆悵地轉身,迎面卻望見一個熟悉的男人身影。

    她震驚不已。「高風?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的好朋友于小姐告訴我的。」他回答,微微帶笑。

    「你是說承歡?」她不敢相信。

    他點頭。「她說每年一到他的忌日,你總會到台東來探望他父母,最近因為他父親生病住院,你每個月都會來。」

    「為什麼……承歡會告訴你這些?」

    「我問她的。我問她為什麼你堅持不能再有愛情,她把你大學時候跟前男友的事情告訴我了。」

    這麼說他全都知道了?善雅瞠視面前的男人,心慌意亂,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痛楚,她不想讓外人知曉。

    承歡怎麼能夠告訴他!

    就算他的陽光魅力凡是女人都難以抵擋,但承歡可是她最好的朋友,不該如此輕易便出賣她的私密往事,他究竟施了什麼法術?

    她又怨又惱,快步離開醫院。

    他跟在她後頭。「你去哪兒?我開車載你。」

    「不用了!」

    「善雅、荊善雅!你生氣了嗎?」

    對,她生氣了,他不該擅自闖進她的私密世界,她並不想與任何外人分享。

    「你別跟著我!」她想驅離他,早該趕走他了,不該放縱他一直在自己身邊圍繞。

    他卻堅持跟著她,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醫院外頭,此刻正是黃昏時分,日輪半落,彩霞滿天。

    他見她走得急促,眼看無法攔住,索性伸手扣住她臂膀。「善雅,你聽我說。」

    她干麼要聽?

    她被他拖住,躲不開,氣得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我不是要你別跟著我嗎?你放開我!」

    「我偏不放。」他耍賴。

    怎麼會有這種男人?她好怒。「我真的生氣了,高風,請你放開我,聽見沒有?」

    「我說了,我不放!」

    「你——」她驀地揚手,掌他耳光。

    又打他了,這是第三次了。

    兩人彼此相望,各有所思。

    她用力咬唇,自覺懊惱,怎麼每每在他面前,她就會控制不住脾氣?她明明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潑婦啊!她羞憤難堪,但看在他眼里,她因憤怒染紅的頰,以及那雙燃著燦燦火光的眸子,比平常更漂亮、更吸引他。

    這就是她發怒時的模樣嗎?就連生氣的時候,她還是個淑女,一個美得不尋常的淑女。

    「為什麼要生氣呢?」高晉風不放棄探問她的內心。「因為你的過去被我知道了?因為你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因為你害怕——」

    「不要說了!」她阻止他。

    「為什麼不讓我說?因為我說中你的心事了嗎?因為我看穿你嗎?」他言語犀利,一字一句都劈中善雅心坎。

    她看著他那近乎野蠻的黑亮雙眸,不覺心驚膽顫,表面卻高傲地揚起下巴。

    「我只是覺得你很煩而已,高先生,你不覺得自己太黏人了嗎?你以為這樣死纏爛打,我就會喜歡你嗎?告訴你,我才會。永遠不會!」

    她難得說話如此尖銳,他承認自己被刺傷了,從來沒聽過任何女人對他說這種話,出自她的嘴,更是令他心如刀割,自尊殘破,全身都痛。

    「你……不會喜歡我?」

    「對,我不會!」

    她怎能這樣說?怎能如此毫不在意地打擊他?她可知道,她比最高明的拳擊手還厲害,一句話便能KO他……

    斑晉風亂了,狂了,心口沸騰,理智瞬間燃燒殆盡,他倏地抱住善雅,緊緊地、又憤怒又落寞地抱著。

    「你做什麼?」她握拳捶打他肩頭。「放開我,你放開——」

    「跟我談戀愛吧!」他在她耳畔低啞地嘶吼。「荊善雅,就利用我來治療你心里的傷痛吧,我會讓你好起來的,你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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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 00:11: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她會好起來?

    善雅震栗,心亂如麻。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夜很靜,唯有海濤,低低地吟唱。

    善雅站在窗邊,凝望月色。這是一間位于漁村的小小民宿,每年她來這里,都會在這兒住一晚,憑吊那個英年早逝的大男孩。

    今年卻多了個不速之客。

    離開醫院後,高晉風堅持要她坐他的車來到這個地處偏僻的漁村,民宿沒有多余的空房,他一樣死賴著不走,厚著臉皮央求老板夫婦讓他在戶外的空地搭帳篷。

    夜深了,溫度降了許多,他在帳篷里,不會冷嗎?

    想著,善雅忽地覺得有些心慌,思緒雜亂無章,她披上薄外套,來到屋外。

    空地上,立起一頂深藍色的帳篷,而他坐在帳篷外,正用野外專用的瓦斯爐煮一鍋泡面。

    泡面的濃香撲鼻,善雅瞠目結舌,瞪著那個頗為自得其樂的男人。

    他也看見她了,笑著揚聲。「你來看我的嗎?」

    她倔強地撇過臉。「只是睡不著,出來透透氣而已。」

    他微笑,不再說話,靜靜地煮泡面。

    她忍不住又望向他,見他穿著單薄,只套著一件棉T恤,微微蹙眉。「你不冷嗎?」

    他聳聳肩。「不會啊。」

    「我是說,你晚上睡在那里頭,不會冷嗎?」她指指帳篷。

    「我有帶睡袋。」

    睡袋?

    她揚眉。「你總是把這些露營用品帶在車上嗎?」

    「嗯。」他點頭。「我有個習慣,看哪里風景不錯,就會在那里搭帳篷睡上一夜。」

    她無言。這男人果然跟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從不曾在野外扎營過。

    「好了。」泡面煮得差不多後,他在上頭打了顆蛋,熄火,拿筷子輕輕攪了攪,然後笑著望向她。「要吃一點嗎?我煮的泡面可是一絕喔!」

    她怔忡地盯著他。

    見她一副傻愣的模樣,他笑了。「你沒在野外露營過吧?以前有睡過帳篷跟睡袋嗎?」

    她搖頭。

    「我想也是。」他抿嘴笑,星眸閃亮。「連路邊攤都不準吃了,何況讓你在野外求生?」

    這是在嘲諷她嗎?她不悅地嘟嘴。

    他看著她嬌嗔的表情,目光一柔,朝她誘哄地招招手。「很好玩的,過來吧!」

    她一動也不動。

    「別擔心,我不會再突然抱住你的。」他低聲承諾。「我承認在醫院的時候,我情緒比較激動。」

    她眨眨眼,半晌,不情願地開口。「我也有不對。你的臉……會痛嗎?」

    「你關心?」他有意逗她。

    她咬咬唇,垂下眸。「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你就特別容易生氣。」

    「也沒什麼奇怪的,我這人天生就欠扁,我家人也很受不了我。」

    「不是那樣的。」她不喜歡他自嘲的口氣。

    「那是怎樣?」他反問。

    她一室,芳心怦然亂跳,過了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開口。「為什麼是我呢?」

    他愣了愣。

    她直視他。「為什麼你會……對我有興趣?」

    很奇怪嗎?他記得她曾說過,她不是個他會感興趣的女人,真是太小看她自己了。

    斑晉風微笑嘆息,將泡面舀起,分盛入兩個紙碗,也不管她願不願意,將其中一個遞給她,筷子也塞進她手里。

    他吃了一大口,示意她也跟著吃,她拗不過,只得也吃了一小口。

    他這才滿意了,直視她的眼楮,回答她的問題。「老實說,我也常問自己,為什麼偏偏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你在工作室里吹玻璃,整個人都看呆了,從來沒對誰那麼入迷過。」

    入迷?她輕顫。他這個用詞也太直接了吧!

    但他不覺得自己哪里說錯了,直率地道出心聲。「也許你自己沒感覺,不過你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人,至少對我來說。」

    他一面表白,一面吃著熱呼呼的泡面,一時吃太急了,舌頭燙到,連忙吐出來吹了吹。

    怎麼會有他這種人啊?

    善雅凝視他,又無奈又有些心憐,對他的不平之氣霎時煙消雲散,只留一腔柔情。

    她放下泡面,在他身旁坐下,雙手抱膝,望著前方波光迷蒙的海面。

    潮來潮往,訴說的是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而她,也曾有過一段傷心往事。

    她低低地傾訴。「家翰……就是我前男友,他就是在這附近落海的,所以每年到了這天,我都會來這里住一個晚上,看看海,跟他說說話。」

    他放下筷子,望著她略顯倉白的側顏,靜靜聽她說。

    「承歡應該有告訴你,他與我是怎麼認識的,本來我是怎麼也不肯答應和他交往的,可是……他感動了我,後來我決定跟他試試看。」

    話說到這兒,她閉閉眸,臉色更白。「從小到大,我的人生一直很平順。照著家里為我安排的軌道走,只要我一決定要冒險,就會發生可怕的事。小學時跟朋友偷溜出去玩,結果從秋千上摔下來。大學時拒絕家里為我安排相親,跟他交往,結果他為了賺錢讓自己配得上我,挺而走險在校園販毒,最後還為了躲避警方追捕,逃回老家,在這里落海失蹤。」

    她驀地住口,轉頭望向他,淚光瑩瑩閃爍。

    「只要我想稍稍偏離人生的軌道,就一定有災難發生,我不該答應跟他交往的,是我毀了他的人生……」

    「那不是你的錯!」他握住她的手,試著給她安慰。

    她想抽開,他執著地握住。

    她搖搖頭,淚水更泛濫。「你知道最過分的是什麼嗎?其實我根本不確定自己到底為什麼答應跟他交往?是因為真的喜歡他嗎?或者只是想要自由……我可能根本沒那麼喜歡他,卻因此害死了他,我對不起他,真的很對不起他……」

    她哽咽,傷心地說不出話來,肩頭陣陣輕顫。

    他心一緊,不覺展臂環住她,將她摟進懷里。「這不是你的錯,善雅,別這麼自責。」

    她倏地推開他,揚起臉,激越地輕喊︰「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接近我,更不要動搖我。我不能接近你,這是不對的……」

    她迷亂地低語,而他看著她雪白的容顏,忽然懂了,心髒狂跳不止。「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吧?」

    她倏地一凜,急忙搖頭。「我沒有,沒有……」

    「你有!」他堅定地握住她雙肩,強迫她直視自己。「你喜歡我,善雅,你就承認吧,你為我心動。」

    是,她是喜歡他;是因他心動了,但怎麼能夠?怎麼可以?

    她顫栗地落下一滴淚。「我不能再愛了,沒資格這樣做,我已經有婚約了……」

    「那就取消那個婚約,你不需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你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不懂的——」

    「我懂。」他打斷她。「你只是太溫柔、太善良了,你把太多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要求自己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絕對不可以讓最親近的家人失望。」就跟他那個傻哥哥一樣。「你真傻!傻女孩,何必要活得這麼辛苦?」

    他憐惜地擁抱她,緊緊地,像要將柔弱的她揉入體內,受他保護。

    「我不覺得辛苦。」她用力咬唇,忍住脆弱的啜泣。

    「可是我心疼你。」他在她耳畔低喊。「你知道嗎?看你這樣平靜無波地過日子,我好心疼。你大笑過嗎?大聲哭過嗎?知道你前男友失蹤的時候,你有痛快地哭出來嗎?」

    沒有。

    善雅蒼茫地想。得知家翰失蹤的時候,她趕來台東這座小漁村,跟著她父母一起站在海岸,無助地看海巡人員沿海打撈。

    他們找不到他的屍身,無法確定他的生死,而她,只是像木頭人似地呆站著,不哭不喊。

    他的父母很怨她,說她冷血無情,不值得他們兒子的痴情狂愛。

    但她不是無情,只是太震驚了、太自責了,才會無法任性地痛哭失聲,身為始作俑著的她,哪有資格表現崩潰?

    她憑什麼哭?憑什麼讓別人來安慰她?是她的錯啊,都是她的錯……

    善雅用力抓住高晉風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時候,她多希望能有個人來救救她,告訴她,家翰會平安回來。其實她也想有人來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場意外不是她的錯,只是老天捉弄。

    她也想哭的,早就想痛快地哭一場了……

    「你哭吧!」他輕拍她的背,撫慰著她的嗓音溫柔得教她心碎。

    「在我面前,你盡管盡情地哭。」

    真的可以嗎?她真的可以哭嗎?犯錯的人也有資格哭泣嗎?

    善雅細聲嗚咽,淚水一顆接一顆流落,她哭著,啜泣不斷,雖然哭的聲音仍是低低的,有點壓抑,但那的的確確是哭泣。

    經過這麼多年,她終于能放縱地哭出來了——

    她在他懷里入睡。

    哭累了,她就這麼靠著他肩頭,疲倦地閉上眼,而他體貼地用一條睡袋裹住兩人的身體,不讓她著涼。

    天色漸明,空氣中的薄霧逐漸散開,沉睡的海水亦驚醒,輕輕地沖刷岸邊,高晉風聽海浪吟唱,俯看善雅秀氣的睡顏。

    她的眼哭到微微紅腫,他心憐地以指撫摸。

    海天連線處,慢慢泛亮了紫色的霞彩,星星一顆一顆滅黯,取而代之的,是暖橘的陽光。

    善雅仿佛也感受到天地的變化,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

    迎接她的,是最美麗的日出,日輪安靜地自雲上浮現,映亮海面金光燦燦。

    她不禁屏息,為眼前迷離壯闊的美景而感動。心弦震顫,應和著海濤的聲韻,悠悠地唱歌。

    斑晉風微笑望她。「醒啦?」

    她怔了怔,這才驚覺自己一夜沉睡于他的懷抱,有些甜,有些羞澀,臉頰暈染嫣紅。

    他牽著她的手站起身,兩人肩並著肩,欣賞日出。

    這一刻,猶如魔幻情景。

    許久,他才揚起沙啞的嗓音。「你有什麼感覺?」

    她沒立刻回答,深吸口氣,在心頭低回品味著一切。

    「我覺得今天的自己,跟昨天不一樣了。」說著,她凝睇他,嫣然一笑,那笑甜美如詩。

    他不禁心動,伸手捧來她的臉,憐愛地在那嬌軟的菱唇印下深深一吻。

    她閉眸,溫婉地承迎,沒有拒絕。

    陽光愛撫著兩人相依偎的剪影——

    同一時間,剛從一場徹夜狂歡的派對歸家的閻英秀接到一通期待已久的電話。

    「真的?你確定有拍到照片?」她興奮地問。

    「嗯,照片已經傳過去了。」

    「是嗎?我看看。」她拿下手機,點開圖片檔案,一張清晰的照片顯現,畫面是一對男女在海邊擁吻。

    另外還有幾張照片,都可顯示出這對男女之間恐怕有不尋常的關系。

    「他們昨晚在台東一間民宿投宿,從晚上到天亮,兩個人都在一起。」電話那頭的男人跟她報告詳情。

    五分鐘後,閻英秀掛電話,看著已經確實存在手機里的「證據」,目光陰沉。

    「這下可好,跟自己未來的小叔偷情,荊善雅,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正經八百的淑女還怎麼裝下去,哼!」

    她冷冷一笑,想了想,撥電話給自己熟悉的八卦記著。

    兩人相識以來,高晉風還是初次享有開車送善雅回家的榮幸。

    他很興奮,一路上都哼著歌,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善雅見他笑嘻嘻的簡直像個大男孩,忍不住也偷偷抿著笑。她可以感覺到,坐在身旁的這個男人確實是鐘愛著自己,他的感情幾乎要沸騰。

    而她自己,同樣是心頭小鹿亂撞,若不是一向自制力高強,恐怕也會像他一樣把持不住,高歌歡笑。

    「到了。」

    家門就在前方,她開口要他停車。

    他看看她,又看看前頭走日式風格的獨棟樓房,樓外有個禪味十足的庭院,養著一池魚,種著山茶花,鋪著彎曲石板道,錯落幾盞石燈籠,中央一個石水缽,流水經過竹管,敲出規律的聲響。

    「這就你家?」

    「嗯,是我家。」

    好別致的一棟樓房,簡約平實,絲毫不見奢華,通常一般大富大貴之家總會盡力在房屋內外作文章,雕梁畫棟,極盡風流,但她家顯然不走這種風格,蘊著禪風的庭園和她本身的氣質很像。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書香世家。

    斑晉風想起自己家那種瓖金嵌銀的絕代風華,不禁苦笑,難怪旁人都批評他們是暴發戶。

    他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展現紳士風度。

    看到她家外觀後,他忽然有點慌。有一天當她得知真相後,她會原諒他嗎?她的父母兄長,能夠接受與他哥哥大不相同的他嗎?

    適含這種家庭的女婿該是個君子,不是像他這種放蕩不羈的浪人。

    「謝謝你送我回來。」善雅完全不知他內心的掙扎,甜甜地笑。

    他回她微笑,暗暗握了握拳。不管怎樣,他要定了這個女人,此生此世,初次這般認真地想擁有一個女人,追求她所給予的愛情。

    「那我進去了。」她朝他點點頭,意欲轉身。

    就這麼走了嗎?就這麼讓她回到一個他可能闖不進的世界?

    斑晉風心慌意亂,也不知哪來的沖動,驀地拽她入懷,用力擁抱。

    「怎麼了?」她嚇一跳,卻沒抗拒,任由他抱著。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他用下巴貼著她的頭,沙啞地低語。「你會說服你家人,取消那個婚約。」

    「嗯,我會盡力。」她柔順地偎在他胸懷。

    「不可以後悔!」他近乎焦灼地叮嚀。

    她感覺到他的異樣,從他懷里抬起頭,靜靜地望他,眼波溫柔,她發現他鬢邊似乎微微冒汗,揚起手,用衣袖替他輕輕拭干。

    「別擔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努力做到。」

    「善雅!」他又擁抱她,心海波濤洶涌。天啦,他好愛她!

    餅了許久許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松開她,在她鼻尖上吻了吻。

    「明天見。」

    「明天見。」

    「我到家後會打電話給你。」

    「嗯。」

    揮手道別後,善雅站在家門邊,目送他開車離去。

    直到那銀綠色的車影沒入夜色里,她才悠然轉身,拿鑰匙開門。門一打開,迎面便看見一個男人身影。

    「小哥!」她驚訝地喚。

    荊善仁瞪她,雙手環抱在胸前,顯然在門內等侯她一陣子了。

    「你站在這里干麼?」

    「你還問?我在樓上都看見了!」荊善仁很不悅地強調,口氣狀若吃味,「有個男人開車送你回來。」

    小哥都看見了?

    善雅臉紅。該不會連方才的吻別都被他看到了吧?

    她故作鎮定,回身關上門,往屋內走。

    荊善仁跟在她後頭。「你別裝聾作啞假裝沒這回事,那家伙是誰?是你朋友嗎?追求者?還是——」他遲疑地頓住,似乎不願說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來。「總不可能是你交了別的男朋友吧?」

    善雅一震,半晌,緩緩轉過身來。

    荊善仁端詳她略微蒼白的容顏。「該不會真被我猜中了吧?那家伙是你的男朋友?」

    善雅咬唇,暗中深呼吸。該面對的,終歸要面對。

    「小哥。」她輕聲喚。

    荊善仁一凜,直覺她這聲呼喚有弦外之音。「什麼事?你說。」

    「公司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她問。

    「公司?」荊善仁愣了愣,沒想到妹妹會問這個。「還不錯啊!自從高家的資金挹注進來以後,公司體質改善不少,財務危機總算撐過去了……我知道了!」他忽地恍然大悟。「你是擔心如果你決定取消婚約,會影響公司跟高家的合作對吧?善雅,你跟剛才那家伙是認真的?你真的喜歡他?」

    善雅直視兄長,對這個最疼愛她也最依賴她的小哥,她不願說謊。「對,我喜歡他。」

    「你真的喜歡?」荊善仁震住了,又驚愕又迷惘,內心五味雜陳。自從妹妹前一段戀情夭折後,身為兄長的他,一真不忍她這些年來過得心如止水,總是盼著能有誰再讓她領略愛情的滋味,但如今她已是某人的未婚妻……

    「我是不是太壞了?」善雅幽幽地問。「我太自私了,對嗎?小哥,我明明已經答應高家婚事,不該反悔——」

    「不對!你當然可以反悔!」荊善仁打斷妹妹,他激動地握住她肩頭。「善雅,如果你跟那家伙是認真的,如果你真的喜歡他,小哥絕對支持你,一定會站在你這邊!」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可是……」

    「公司的事你不用擔心,其實我跟爸媽還有大哥以前就商量過了,如果因為你不願意答應跟高晉安的婚事,對方就反悔抽回資金,那我們寧願把公司放給它倒,也絕不會犧牲你的幸福!善雅,你知道我們都很愛你的,只要你開口說一聲不,我們絕不會勉強你。」

    她知道,就因為明白這點格外感到對家人虧欠。

    爸爸、媽媽、大哥、小哥,他們所有人最關切的都是她的幸福,而她的自私,卻很可能害公司破產倒閉,善雅落淚,眼神清瑩憂傷。「謝謝你,小哥,真的謝謝……」

    「謝什麼呢?傻瓜,我們是一家人啊!」荊善仁笑著彈指敲妹妹額頭,跟著拉起她的手。「走吧,我們去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他們如果知道你能夠再愛了,一定都很高興。」

    善雅拭淚,與哥哥一起回到屋里,對她來說,這將是個與家人坦誠相對,溫暖又甜蜜的團圓夜。

    對高晉風來說,這晚卻是個嚴苛的考驗。

    一回到家,父親便沒給他好臉色,冷哼諷刺。「又去哪兒鬼混了?昨天索性就整晚不回家,今天又這麼晚回來,高晉風,你還真把家里當旅館在用啊!」

    斑晉風默不作聲。

    斑夫人見麼子又惹老伴生氣了,連忙迎過來。「晉風,去哪兒了?吃飯沒?肚子餓嗎?我叫廚房替你將飯菜熱一熱。」

    「不用了,媽,我剛在外頭吃過了。」

    「哼!他當然吃過啦,肯定是有酒有肉,絕不會虧待自己。」高明義繼續譏諷兒子。

    斑晉風閉了閉眸。實在不能想像,如果自己在這個家里表明要追求哥哥的未婚妻,會惹來什麼樣的軒然大波?老爸說不定會氣到將他逐出家門,老媽大概會哭天搶地,但他最關心的,只有大哥的反應。

    「哥呢?他不在家嗎?」他問母親。

    「你哥吃完飯就到書房去忙了,他今天開了一整天會,明天還要招待國外來的客戶,哪像你活得這麼逍遙自在?」

    又來了。

    斑晉風苦澀地尋思,動不動就拿他跟大哥比較,他很清楚自己這些年來的表現有多令老爸失望。

    「我上去看他。」他簡潔地拋下一句,躲開父親的責罵與母親過分的關懷,急急上樓。

    斑晉安果然在書房里,正拿著幾份報告做比較,摘要重點。

    斑晉風站在半敞的房門前,凝視專心工作的兄長,腦海浮現的卻是童年的回憶。有一回,淘氣的他打破了老爸最愛的古董花瓶,老媽急得拿藤條要打人,他嚇得不知所措,是大哥挺身而出,替他擔下這個錯。

    那年冬天,很冷,屋外飄著雨,大哥被老媽在院子里罰跪,忍受風吹雨淋。

    而他渾然不知,還在夢里香甜地睡著,半夜作惡夢醒來,想找哥哥訴苦,才發現哥哥不在房里。

    他慌著在屋內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院子里找到哥哥,知道哥哥被媽媽罰跪,他難過地哭了,終于鼓起勇氣招認其實是自己闖的禍。

    媽媽卻不相信,以為他是想替兄長掩飾,堅持不肯收回成命,當晚爸爸出差不在家,沒人能救大哥。

    他哭著跑到屋外陪大哥一起罰跪,老媽這才心軟了,饒過他們兄弟倆。

    棒天,大哥發高燒,病到無法下床,他哭著不願去上學,要在家里照顧哥哥,但最後,還是被逼去學校了。

    那天,獨自臥病在床的大哥心里在想些什麼?難道不會覺得媽媽很偏心嗎?不會哀怨自己受到的待遇嗎?

    他不明白,為何大哥總是甘願地忍受這一切不公平?直到數年前,有一天,他偶然聽見大哥與母親的對話,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最愛的哥哥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原來哥哥身上有這麼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他終于懂了,懂得母親的偏心所為何來,懂得為何兄長甘願忍氣吞聲,甘願為高家犧牲自我。

    他懂了,他可憐的哥哥,活在這樣的家庭有多麼不快樂!

    而他,既然獨佔了母親的寵愛,又怎能再和兄長爭奪父親的關注呢?

    他決定放逐自己,離開這個家……

    「呆站在門口干麼?怎麼不進來?」高晉安溫和的嗓音揚起。

    斑晉風定定神,無助地望向兄長。

    他最親最愛的大哥,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快進來啊!」高晉安笑道。

    斑晉風躑躅地走進書房,不敢坐下,在書桌邊彷徨地站著。

    「你怎麼了?」高晉安覺得奇怪。「是不是又被爸罵了?我不是說了嗎?老人家脾氣比較固執,你別放在心上。」他安慰弟弟。

    「我沒放在心上。」高晉風低語。他放在心上的是另一件事。

    「哥,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

    「我……想先喝杯酒。」

    斑晉安察覺弟弟的異樣,俊眉一挑。「什麼時候你想喝酒還要先問過我了?酒櫃里有酒,你自己調。」

    「嗯。」高晉風依言從酒櫃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從小郭箱里取出冰桶,在酒杯里加了冰塊,調了兩杯酒,一杯給哥哥,一杯自己喝。

    斑晉安見他一口便干完一杯,微微皺眉。「喝慢點。你在外頭還喝不夠嗎?」

    「我沒喝酒。」高晉風低聲解釋。「這兩天我並不是去Pub鬼混,我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

    他跟女人在一起算是個新聞嗎?高晉安好笑,正想調侃弟弟幾句,忽地想起什麼。「對了,你說過你愛上一個女人,是跟她在一起嗎?」

    「嗯。」

    「這麼說她肯答應你的追求了?」

    「嗯。」

    「那真是恭喜你了!」高晉安為弟弟高興,走過來拍拍他的肩。

    「既然你說是真心喜歡人家,就要好好對待她啊!」

    「我知道。」

    「她是誰?改天介紹我們認識吧。」

    斑晉風一震,又為自己調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其實你也認識她的,哥。」

    他直視兄長,眼神痛楚。

    「是誰?」高晉安疑惑,他認識的女人並不多。

    「她是……好人家的女兒。」高晉風困難地吐露。「家里也有些社會地位。」

    有社會地位?高晉安更迷惑了。「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那些所謂的千金小姐,嫌她們太虛偽做作?」

    斑晉風握緊酒杯。「她雖然出自名門,卻是個真正的淑女。」

    真正的淑女?高晉安一凜,腦海電光石火地閃過某個念頭,但他不願相信。

    斑晉風看出哥哥眼神變了,也明白他可能已有所領悟。「就是她沒錯。」

    斑晉安倒抽口氣。「你是說……善雅?」

    斑晉風閉閉眸,顫著手將酒杯擱上一旁的吧台。「對,是荊善雅,你的未婚妻。」

    弟弟居然愛上他的未婚妻?

    斑晉安震懾,胸海掀起狂湔,心神大亂。「怎麼會?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也喜歡你嗎?」

    「對,她也喜歡我。」高晉風向兄長坦承、語聲掩不住歉疚。

    「本來我接近她是不懷好意的,我想證明她配不上你,可沒想到我會愛上她。」

    這是怎麼回事?弟弟跟他未婚妻相戀?這麼說這樁婚事將會告吹了?爸媽會怎麼想?高晉安心亂如麻。

    「哥,你怪我嗎?」高晉風觀察兄長陰郁的表情,也跟著心慌。「你是不是怪我不該去引誘未來大嫂?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過分,但——」

    「別說了。」高晉安舉手止住弟弟,神態疲憊。「我得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這什麼意思?大哥果然怨他嗎?

    斑晉風刷白了臉。「哥,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

    「你先出去吧,讓我想一想,我們以後再談。」高晉安淡淡地說,語氣仍是一貫的溫和,但高晉風聽得出來,大哥正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他做了什麼?他竟如此傷害一向最疼他的大哥——

    斑晉風惶恐,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說不出口。

    如果大哥不肯原諒他,他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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