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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蓮花郎面] 風光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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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07:37: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做手術前,卡蘭需要靜養。

  她表現得很乖巧,保安們逐漸放鬆警惕。

  手術前一天。

  一輛車停到研究所後面,卡蘭聽見聲音,迅速從窗檯往下看。車上下來一個壯漢,搬出折疊梯,然後搭上窗邊,用玻璃刀割開能夠容納卡蘭通過的出口。

  卡蘭在他的幫助下離開病房。

  車上,拉斐爾正在等待。

  「走吧。」他一直在看表,「我們得快點,要是父親突然來探望你……」

  「你不是說他今天去皇宮了嗎?」

  「是的,這不代表他不會突然想來看你一下。」

  昨天,拉斐爾聯繫上卡蘭,告訴她今天是她父母的葬禮,有沒有什麼需要帶的信或者禮物。卡蘭讓他想辦法把她弄出研究所。

  拉斐爾勉強答應了。

  車輛發動。

  「我的婚期定在九月。」拉斐爾在短暫的安靜後告訴卡蘭。

  「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卡蘭簡短地回答。

  拉斐爾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她看起來很蒼白,身上的病號服讓她顯得異常瘦弱。她不停揉搓手腕上的一處淤紅,拉斐爾看得出那是紮了很長時間吊針留下的。

  「停下。」拉斐爾按住她的手腕,用一塊手帕把淤紅壓住,「我只是想說點什麼分散你的注意力,你看起來太緊張了……」

  「那是因為我要參加我養父母的葬禮!」卡蘭克制著怒氣。

  拉斐爾溫和地安撫:「我也很緊張。如果父親去研究所,發現我把你帶走了,我會死得比誰都難看。」

  卡蘭喘著氣,胸口起伏劇烈。

  拉斐爾拍了拍她的背:「你帶了藥嗎?」

  「沒有,我暫時沒事。」

  「希望如此……」

  他們抵達葬禮時,教堂外下起了雨。

  卡蘭的養父母都是信徒,她也隨他們去過很多次教堂——沒有一次氣氛如此沉重。葬禮上的人多得難以想像,很多人與他們素不相識,只是通過新聞得知了這次悲慘的事故,所以來參加葬禮,以此反對暴力事件。

  拉斐爾和卡蘭站在人群邊緣,並不顯得突兀。

  「戴好。」拉斐爾替她拉緊斗篷,他怕葬禮上有人認出她,「你要送什麼東西嗎?我準備了一些花在車後座。」

  「不……不用。」

  卡蘭站在人群之外,遠遠地旁觀。

  有個黑衣服的遠親在念誦悼詞:「……他們辛勤、踏實,過著平凡的、自力更生的生活。他們相愛幾十年如一日,雖然未能生育,卻也有一個完整的家。希望他們在天堂團聚,希望那裡沒有暴徒。」

  拉斐爾給卡蘭遞了一張紙巾。

  「我沒有哭。」卡蘭聲音平靜,尾調卻稍稍下壓。

  又有一個人上台悼念。

  「我始終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過世了!那天清早我們還通過電話,說要去領養機構看看……還有沒有希望再獲得一個孩子。然後中午……我得知了他們的死訊……我還以為是某種惡劣的玩笑。」

  拉斐爾又看向卡蘭。

  她只是把斗篷拉得更緊了。

  緊接著,一個年輕又陌生的女人走上台,她看起來非常激動,拿話筒的手都在顫抖。

  「我……我的父親也在事故中受傷了。他倖存了下來,但是失去了意識,至今沒有甦醒。我希望製造爆炸事件的人,也能嘗嘗失去至親的痛苦!」

  她在台上痛哭失聲,面孔因仇恨而顯得有幾分扭曲。

  拉斐爾看見卡蘭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安撫說:「卡蘭,如果你不舒服,我們可以回去。」

  卡蘭從指縫間看見鉛灰色的天空。

  是的,是的。

  除了三個死亡人員,還有無數傷者。

  這會對他們的家庭帶來多大傷害?

  卡蘭知道,他們不像她,他們也許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受過什麼傷害。這個事件是一生一次的大事件,它會摧毀他們,或許還會產生更長遠的影響,會摧毀他們的下一代。

  「我想去跟那個女人談談。」卡蘭低聲說。

  「等葬禮結束嗎?」拉斐爾看了看時間,「我覺得還是……」

  「求你了。」卡蘭聲音顫抖。

  拉斐爾沉默一會兒,抿唇道:「好吧。我會注意父親的動向。」

  *

  皇宮小會議廳。

  希歐維爾一回來,就跟他最不待見的人碰了個面。

  白雪公坐在他正對面,正側頭跟子爵聊天。

  他說他的兒子要去首都大學交流一年,這樣就實現了雪諾家三代都在帝國首都大學接受教育的傳承目標。

  子爵問他準備什麼時候給小兒子辦結婚,白雪公若有若無地看了希歐維爾一眼:「這你得去問他自己,我們家可沒有包辦婚姻的歷史。」

  希歐維爾想把紅茶倒在他頭頂上。

  戴維斯伯爵已經笑呵呵地回話了:「所以雪諾家才會有奇奇怪怪的旁支出現在國外吧。」

  白雪公的表情一點沒變。

  「戴維斯伯爵!失禮了,我沒有特指你們家的五姐妹的意思。而且包辦婚姻也不見得是壞事,不是嗎?看看蒂琳夫人跟愛德蒙相處多好。」

  現在希歐維爾希望杯裡的紅茶是沸騰的。

  他臉上沒有表情。

  桌上所有人都覺得這很不尋常。

  如果說白雪公是以忍辱負重著稱的,那白銀公就是以一點就著著稱的。

  但凡有人在希歐維爾面前說點什麼不好的話,他一定會當場把對方羞辱到想自殺。據說他有一本剪報,專門用來記那些罵他的話。而上一個公然反對他的人,已經死在醫院裡了。

  白雪公看希歐維爾沒有反應,覺得有點尷尬無趣,於是轉而跟子爵聊起另一個話題。

  他們所有人都在等女王出現。

  女王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早上起床經常要花很長時間。

  就在所有人翹首以盼的時候,希歐維爾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他起身到窗邊去接。

  所有人都悄悄看他,戴維斯的表情有點沉。

  「嗯……好,知道了。」希歐維爾簡短地回應了幾句,回到座位上,拿起權杖,「抱歉,我突然有點急事,請向女王轉達我的歉意。」

  說著,他揚長而去。

  白雪公端起紅茶喝了一口,問戴維斯:「是蒂琳夫人又懷孕了嗎?」

  「當然沒有。」戴維斯伯爵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還是借您吉言了。」

  結果那天女王也沒有出現。

  她身體不適,起床後有些腹瀉,醫生讓她又躺了回去。

  其他貴族簇擁著白雪公,聊了整整一上午天。大部分人都覺得,希歐維爾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為了避免跟白雪公的尷尬相處,所以找理由走了。

  但此時,希歐維爾正在車上大發雷霆。

  「我只交給你們一件事,連這件事都辦不好嗎?我還以為你們比定位器值錢,就一定比定位器能幹呢。」

  「公爵大人,是少爺帶走了她。你也知道的,保鏢攔不住……」

  「我記得上次阿諾來過之後我就說過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把她帶走。怎麼,我還沒死,他就已經能完全代表希歐維爾了?」

  希歐維爾手裡的權杖閃閃發亮,荊棘鳥喙異常尖銳。

  管家在緊張的氣氛中不敢喘氣。

  過了幾分鐘,希歐維爾冷靜下來問:「他們去哪兒了?」

  「我們正在定位少爺的車。」管家在前排抹了把汗,低聲問,「您需要血壓藥嗎?」

  「什麼?」希歐維爾更加怒不可遏,「我看起來像需要血壓藥的樣子嗎?我看起來是這個年紀嗎?」

  管家為了避免說錯話,直接選擇保持沉默。

  很快,他們趕到了葬禮現場。

  卡蘭會來這裡,希歐維爾並不覺得意外。

  「我們這就去找少爺……」管家想開門下車。

  「不用,我已經看見了。」

  希歐維爾遠遠從人群中看見卡蘭的背影。

  她穿一件厚實的斗篷,正在跟某個不認識的女性聊天。拉斐爾站在不遠處,緊張地低頭看手錶。

  希歐維爾等卡蘭聊完,才把他們找過來。

  拉斐爾試圖向他解釋,希歐維爾只是冷淡地說:「最後一次,拉斐爾,我希望你比阿諾稍微聽得懂人話一點。」

  拉斐爾訕訕地離開了。

  他並不擔心卡蘭,她正哭著呢,他父親看起來完全恐懼她這副樣子。

  卡蘭還在回想剛才跟受害者家屬的談話。

  那個年輕女人的恨意,和難以言狀的悔恨混合在一起,像潮水般傾瀉下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卡蘭想讓雷歐也來聽一聽,看一看。

  車已經開進了市區。

  「你好些了?」希歐維爾等卡蘭泣聲平息,才開口詢問。

  結果他一問,卡蘭聲音更大了。

  希歐維爾把手帕遞給卡蘭:「你知道嗎?你其實不用回答這類問題,我都看得出。」

  卡蘭擤鼻涕的聲音讓他迅速退避到窗邊。

  「你生氣了嗎?」卡蘭問他。

  「是的。」希歐維爾平靜地說,「如果你想來參加葬禮,完全不必跟他聯繫,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卡蘭冷淡地捏著手帕:「但是你不讓我見養父母,我記得你還取笑過這件事。」

  「以後不會了……」希歐維爾迅速回答。

  「以後,是指,明天?」

  她明天手術,生死未知。

  希歐維爾平靜的表情終於繃不住了。

  「你能保持一天好臉色就夠了。」卡蘭譏諷道,「可以說是白銀公一生未有的壯舉。」

  「你不會有事的。」希歐維爾蒼白地承諾道。

  卡蘭顯然不當一回事。

  希歐維爾還想說點什麼挽回一下,這時候他聽見卡蘭手機響了。

  「開外放。」他要求道,「我也要聽。」

  卡蘭才不理會,她接起電話:「喂,請問哪位?」

  那邊半天沒有一點聲音。

  卡蘭腦子裡閃過一種敏銳的直感,她克制住了掛電話的本能,放大音量,仔細傾聽。

  那頭傳來沉沉的,接近崩潰的吸氣聲。

  然後信號中斷了。

  「是瑞貝卡。」卡蘭拿著手機,怔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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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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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5 23:09:26
第九十一章

  卡蘭想打回去。

  但是做這件事之前,另一種危險的本能阻止了她。

  她先打電話給費曼。

  「您好,博士,我是卡蘭。」

  「是的?有什麼事嗎?」費曼博士聽起來十分疲憊,他周圍有嘈雜的人聲,「我現在在國外參加交流峰會,有點不方便……」

  卡蘭立即問道:「請問瑞貝卡博士在哪裡?」

  「她身體不適,應該在家休息。」

  卡蘭掛斷電話後,希歐維爾告訴她到研究所了。

  「你回去好好待著。」他打開車門。

  卡蘭不願意下去:「我要去瑞貝卡家看一眼。」

  「我會找人幫你去看。」

  希歐維爾把卡蘭送進研究所病房,順便收走了她的手機,讓她安心休息。

  希歐維爾知道瑞貝卡家沒有人。

  幾天前,他和「赫洛夫醫生」碰面,第一眼就看出對方有些不對——慣於拿槍的人和慣於拿手術刀的人氣質是不同的。

  這名「醫生」抵達帝國時,希歐維爾在休假,沒有親自迎接。

  醫生直接前往研究所,那時候瑞貝卡身體不適,但還在堅持工作。

  根據瑞貝卡的研究生回憶,她與赫洛夫醫生完成工作交接後,才因「支撐不住」而休假。

  本來瑞貝卡也是要具體負責手術的,現在只剩赫洛夫醫生單獨負責了。

  希歐維爾對這一點很不放心,所以讓人找瑞貝卡博士回來。

  但是她家裡沒人,而且門窗有被入侵過的痕跡。

  她的丈夫費曼博士這個月在國外開會,所以對家裡的事情並不知情。

  卡蘭剛才那個電話掛斷後,希歐維爾立即聯繫研究所安保人員,監控「赫洛夫醫生」的動向。

  赫洛夫醫生一直在開會。

  卡蘭接電話之前,他從會議上離開了一小會兒,據說是打電話去了。

  現在會議繼續,他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

  希歐維爾想通過剛才的電話找到瑞貝卡。

  *

  卡蘭回來後,赫洛夫醫生再次要求與病人見面。

  然後再次被保安攔下。

  卡蘭覺得希歐維爾一定有什麼毛病,不然根本沒道理不讓醫生見病人。

  她一邊看著病房外的交涉,一邊發了條短信給瑞貝卡。

  「瑞貝卡博士,您的身體還好嗎?我今天能否去您家裡探望?」

  很快,她回信了。

  「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

  卡蘭嘆了口氣。

  她看向窗外,醫生正憤怒地跟翻譯解釋。

  她突然想起什麼,又打開手機看了一遍短信。

  ——「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

  瑞貝卡是這麼回答的。

  這個回答其實有點奇怪。

  瑞貝卡跟赫洛夫醫生交接過,她肯定知道她明天就要做手術了。

  卡蘭覺得,以瑞貝卡的性格,一定會囑咐她一番,但是她居然沒有。

  也許她真的很不舒服,要麼就是心情太差了。

  卡蘭在床上嘆氣。

  外面的醫生已經被保安氣走了。

  看來希歐維爾是堅決不讓他術前見到病人。

  卡蘭沉思一會兒,又發短信給瑞貝卡:「瑞貝卡博士,我就在你家附近,可以上來看看嗎?」

  這次,瑞貝卡沒有回信。

  卡蘭越想越覺得不放心。

  她聯繫希歐維爾,問他瑞貝卡家有沒有什麼事,他回復說一切正常。卡蘭只能勸自己說是瑞貝卡不舒服,已經睡著了。

  她入睡後,研究所的人還在徹夜忙碌,為明天的手術做著準備。赫洛夫醫生好好休息了一下,他作為主刀醫生,明天也許會有一場硬仗。

  清早,手術開始之前,卡蘭進行了最後一次身體檢查。

  她的身體正處於最穩定的狀況。

  情緒也很好。

  可以說,現在進行手術是最適合不過了。

  但是當她被推進手術室後,好像事情有點不一樣。這裡根本沒有醫生護士,只有希歐維爾。

  他在一塊很大的監視屏前坐著,招手讓她過來。

  「你要給我開刀嗎?」卡蘭問他。

  「你精神不錯。」希歐維爾抬眼瞥了一下,「還有心情開玩笑。」

  卡蘭從他面前的監視屏裡看見一個人。

  赫洛夫醫生。

  他在更換衣服。

  這都問題不大。

  問題是他對著鏡子,仔細檢查了髮根部分。

  經常使用假髮的卡蘭很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他是在確認裡面的頭髮有沒有跑出來。

  「他禿頭嗎?」這是卡蘭的第一反應。

  但是過了會兒,她漸漸意識到不對。

  她自己是醫學生,很清楚手術前的步驟,這個赫洛夫醫生並不是完全遵照步驟來的。也許東歐習慣不同?但這應該是國際衛生標準啊……

  「他是假冒的。」希歐維爾的椅子轉了半圈,他正對著卡蘭道,「恐怕手術要推遲了。」

  他抬手按了個什麼鍵,屏幕黑了下來。

  卡蘭聽見外面傳來一聲低低的槍響,她心臟猛然跳了一下。希歐維爾謹慎地端詳她的神色,確認她沒有陷入痛苦,於是慢慢牽過了她的手。

  卡蘭把他甩開。

  希歐維爾眉毛挑了一下,又很快壓住怒色,他安撫道:「沒關係,等真正的赫洛夫醫生恢復過後,手術還是會繼續進行……」

  「瑞貝卡博士呢?」卡蘭打斷道。

  昨天,希歐維爾已經嘗試了一下,但是沒有找到瑞貝卡。

  他覺得瑞貝卡並不是很重要,因為該交接的工作都有書面記錄。所以就算沒有她也可以順利進行。尋找她並不是最緊急的事情。

  希歐維爾避開問題,解釋道:「有極端分子得到消息,認為納什莉在這個研究所養病,所以策劃了暗殺。」

  很多人知道希歐維爾家投資了這個研究所。

  因為當時荊棘鳥莊園舉行的慈善晚會是半公開的,還有媒體參加。

  最近希歐維爾本人頻繁出入研究所,雖然行程不公開,但不排除研究所有人洩密。納什莉夫人在離開二十年後,又忽然回歸首都社交圈,無數雙眼睛都看著。

  敵對勢力自然而然地把兩件事聯繫到了一起。

  他們覺得納什莉夫人回歸首都,是因為她生病了,需要更好的治療條件。而希歐維爾投資研究所,也是為了自己母親的身體健康。

  如果能借此機會暗殺納什莉夫人,那麼希歐維爾又會失去一個重要的同盟家族。

  這些極端分子應該是先控制住了瑞貝卡。

  她是研究所的副所長,也是卡蘭的主治醫師,對整個治療過程最為瞭解。

  「他們可能是從瑞貝卡這裡,得知了主刀醫生的事情,然後在赫洛夫登機前劫持了他,並且把他掉包了。」希歐維爾告訴卡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卡蘭當然明白。

  這話的意思是,瑞貝卡凶多吉少。

  因為她不會隨便暴露卡蘭的信息,除非受到了拷問。

  「她活著。」卡蘭立即道,「她打過一個電話給我!」

  希歐維爾覺得很荒謬:「但是當時你只聽見一個呼吸聲,你有可能聽錯……」

  卡蘭仍然很堅定:「是瑞貝卡的呼吸聲,絕對不會錯的。」

  「你怎麼可能憑借呼吸聲認出一個人……」

  卡蘭大聲道:「她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人,她是我親生母親!」

  房間裡陷入寂靜。

  希歐維爾似乎消化了一下她這個信息,然後他仔細分辨她的神情,確認她沒有胡說八道。

  「你知道這件事多久了?」他慢慢交叉雙手,靠著椅背,姿態很有壓迫感。

  「去旅遊之前知道的。」卡蘭抬手按住了心口,呼吸有些困難,「她一定是出事了,我早就知道,我昨天就應該堅持讓你去找的……你為什麼要敷衍我!?」

  希歐維爾慢慢把她拉到自己懷裡,拍著她的背安撫:「好了,沒事,有人在找了。」

  卡蘭並沒有被安慰到。

  她仍然很緊張。

  希歐維爾能從她身上嗅出這種恐懼。

  他斟酌道:「如果對方想殺她,肯定早就已經動手了。她昨天打過電話,說明那些人留她有用。也許是因為假扮赫洛夫醫生的這個人,並不懂醫術,為了避免露餡,他們必須留著瑞貝卡用作咨詢。」

  比起他的體溫,這番分析倒是更能安慰到卡蘭。

  希歐維爾說得很有道理。

  昨天瑞貝卡打來電話也能證明這點,她是能跟外界保持一定聯絡的。只要那邊不知道假的赫洛夫已經暴露了,那麼瑞貝卡就是安全的……

  卡蘭猛然從希歐維爾肩上抬起頭:「你沒有殺掉那個暗殺者吧?」

  「沒有。」希歐維爾回答道,他摸了摸卡蘭的頭髮,溫和地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你只要答應我好好休息就行了。」

  「不,我要見到瑞貝卡,我只有見到她才能安心休息。」

  希歐維爾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卡蘭眼睛黑漆漆的,但是折出的光芒又澄亮,她垂著視線,這樣看著希歐維爾。希歐維爾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拒絕,就算他說了拒絕的話,等他想起這個眼神的時候,他也一定會照著做的。

  「我會讓你瞭解進展。」希歐維爾退讓道,「但你要留在研究所好好休息。」

  「你不能隱瞞。」

  「不會。」

  「要發誓。」

  希歐維爾從胸前口袋裡取出十字架,親吻了一下,然後把它掛在卡蘭的脖子上。

  「現在你得到我的誓言了。」

  卡蘭握住十字架,受難者的輪廓扎著她的掌心。

  醫護人員把她送回病房。

  希歐維爾如同承諾的那樣,隨時向她告知進展。

  假的赫洛夫醫生隸屬於某個激進組織。

  他已經招供出同黨的位置。

  正如希歐維爾猜測的那樣,他對醫學只瞭解皮毛,做不到像瑞貝卡或者真正的赫洛夫那樣專業。所以他的同夥沒有殺死瑞貝卡,而是留著她,用以應對一些疑難問題,避免讓假赫洛夫露出破綻。

  但希歐維爾第一次見面就看出了他的問題。

  這些掩飾根本毫無作用。

  他們順利救出了瑞貝卡,她精神狀態不太好,身上倒是沒有受傷。

  因為她在一個多月前受到很大的精神打擊,身體也跟著撐不住了,當極端分子們抓獲她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很脆弱。他們怕她不小心死了,所以也沒敢折磨,只是拿她丈夫的生命作為威脅,逼問出了目前的治療情況,並且要求她配合偽裝。

  瑞貝卡意識到,這些罪犯以為在研究所受治療的是納什莉夫人。所以她將計就計,也將病人說成是納什莉夫人。

  她想借假信息讓偽裝赫洛夫的人露出破綻。

  但假的赫洛夫也很謹慎,他堅持要見病人。

  幸好希歐維爾出於某種脆弱的佔有欲和扭曲的嫉妒心不讓他見卡蘭,否則他們早就知道瑞貝卡在說謊了。

  瑞貝卡被救出後第一句話就是:「我的丈夫怎麼樣?」

  然後她第二句話就問了卡蘭。

  救援人員直接把她送回了研究所。

  卡蘭在病房裡見到她。

  她發現瑞貝卡沒有什麼外傷,甚至還能自如行走的時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聽見您打電話給我,聲音這樣脆弱,我還以為……」卡蘭忽然哽咽了。

  她用枕頭捂著臉。

  瑞貝卡走到她的床邊,溫柔地撩開她的額髮:「沒事,我已經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卡蘭仍在啜泣不止,

  瑞貝卡安撫了幾句,然後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他們會讓我通過電話,教假的赫洛夫一些需要注意的細節。那天我趁他們不注意,在掛斷後又撥打了你的電話。不過他們反應很快,我不敢說什麼,只能立即掛斷,匆忙刪除通話記錄……」

  她忽然微頓,眼神落在卡蘭臉上,有幾分疑惑,又有幾分欣喜。

  「你居然能分辨出一個兩秒不到的呼吸聲,我覺得我真是太幸運了。」

  卡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這之後她眼淚又流下來了。

  「我記性比較好。」她悶悶地解釋,「對聲音也很敏感。」

  然後在心裡說,因為你是我的母親。

  瑞貝卡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還有!我掛斷電話之後,你沒有立即打回來!真的太走運了,如果你打回來,問剛才是不是我打的電話,那些歹徒一定會把我殺掉。」

  「我只是隱約意識到不能這樣做。」卡蘭從被子下看著她微笑。

  瑞貝卡迷惑地搖頭:「太神奇了。」

  「後來我發短信聯繫過您。」

  「是的,我知道,他們問過我該怎麼回。」

  「我感覺那不是你在回短信。」

  瑞貝卡驚嘆道:「你真的有異常敏銳的直覺。」

  「是的。」對某些關係緊密的人會這樣。

  她們在床邊慢慢聊天,有哭聲,也有笑聲。到很晚很晚,走廊上的燈熄滅了,她們仍在溫聲細語,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最後,卡蘭漸漸睡去。

  瑞貝卡為她熄滅了燈光,想回自己房間,忽然看見她脆弱蜷縮的樣子,又回到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卡蘭醒來,一眼就看見了瑞貝卡。

  「抱歉,我是說著說著睡著了嗎……」她迷迷糊糊地記起昨晚的事情。

  瑞貝卡溫和地說。「沒事,我們都不小心睡過去了。」

  卡蘭發現自己還緊握著她的手。

  「起來吃點東西吧。」瑞貝卡撐起痠痛的身體,朝卡蘭微笑,「好好休息幾天,等赫洛夫醫生完全恢復,我們就可以進行手術了。」

  卡蘭的心情終於平復。

  她聽瑞貝卡的話,好好調養了幾天,讓身體和精神狀況達到最佳。這幾天裡,養傷中的赫洛夫醫生也前來探望她,他是個慈眉善目的人,雖然之前假扮的人跟他長得很像,但眼神是完全不同的。

  希歐維爾似乎忙於追查背後的組織,這幾天都沒有出現。

  卡蘭盡量避免想他的事情。

  在一週的休整後,手術終於重新開始籌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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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23:09: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有了之前的波折,卡蘭的心情平靜不少。

  她在進手術室之前,還跟赫洛夫醫生開玩笑:「您有買回程的機票嗎?我建議早做準備比較好,萬一手術台上出事了,希歐維爾可能不會讓您走出帝國邊境……」

  「不要擔心,你會沒事的。」醫生認真安慰她。

  那天,希歐維爾幾乎是推掉了所有事情,在研究所等待手術結果。

  管家勸了他很久,說手術要很長時間,沒必要一開始就等著。但他堅持要守在手術室外,說這樣會讓卡蘭安心一些。

  手術室裡有監控攝像頭和屏幕,完全能跟外界溝通。

  這也是因為出了假醫生事件,希歐維爾為安全考慮設置的。

  卡蘭通過監控告訴他:「你根本不能讓我更安心。我開刀之後,你說不定要站在屏幕前,嘲笑這顆心的模樣扭曲天真。」

  希歐維爾只是沉默。

  他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的話為什麼會惹卡蘭生氣。

  在這麼關鍵的時候,還是保持沉默最安全。

  卡蘭在麻醉之後,很快失去了意識。

  她覺得好像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一轉眼她就醒了過來,病床邊圍著很多人,她的養父母、瑞貝卡、拉斐爾、希歐維爾,還有納什莉夫人和愛麗絲。遠在共和國的阿諾也回來了,他們都在用擔憂的眼神看她。

  卡蘭覺得身體很輕盈。

  「你會痊癒的。」瑞貝卡微笑著說,「我的孩子。」

  卡蘭起身的時候,沒有感到一絲疼痛,她從納什莉夫人手裡接過愛麗絲,緊緊抱著她哭泣。

  她在眾人的照料下恢復極快。

  一轉眼就能下床,大概一兩天後就能像正常人一樣運動了。

  希歐維爾把那本「遺願清單」放在她面前,說想陪她做完之前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和愛麗絲一起游樂園?」卡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對希歐維爾的接受度變高了,連他的約會邀請都沒有拒絕的想法。

  「可以。」

  他們去游樂園的時候,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工作人員似乎都藏在暗處,每一個設施都會在他們到來時自動啟動,然後在他們離開後自動停止。馬戲團裡的獅子老虎不用人指揮就會表演,綵球四處滾動,愛麗絲一直想往上面爬,被卡蘭攔住了。

  卡蘭甚至嘗試了從來沒有試過的跳樓機,還有很多很多她的心臟曾經承受不了的項目。

  她覺得有種巨大的落差和刺激感,這種感覺幾乎要沖破心臟炸裂出來。

  真實得可怕。

  希歐維爾從來不參與,他只是在旁邊看著。

  等卡蘭玩累了,他就陪她坐在長椅上,在她的強烈要求下買一支很大的甜筒跟她分享。愛麗絲在蹦床上玩耍,看起來非常滿足。

  卡蘭拿著甜筒的時候,希歐維爾會忽然低頭吻她。

  他嘗起來是酒精或者消毒水的味道。

  乾淨到有點刺激性。

  「愛麗絲在看呢!」卡蘭紅著臉推開希歐維爾。

  「沒事……沒事的。」希歐維爾的聲音聽起來很憂慮,「不要怕。」

  卡蘭覺得哪裡怪怪的。

  她從游樂園回來,重新回學校上課。

  第三年,第四年,畢業,然後保送研究生,在國外讀博,回校任教,時間過得像光一樣快。

  修正案順利被推翻了。

  因為種族問題歸地方政府管。部分地方因為黑髮人口數目過大,無法徹底執行,產生了灰色地帶——也就是地下學院。這樣一來法案就名存實亡了。隨著時間推移,反對人數越來越多,最終下議院還是通過表決,確定修正案無效。

  歧視問題仍然存在,而且很嚴重。

  卡蘭歸國任教後,幾乎是首都大學絕無僅有的黑髮講師。她面臨很多困難,這些是希歐維爾無法幫助到她的,她必須自己面對。

  希歐維爾花了很長時間搞定離婚官司。

  蒂琳夫人如她本人所願,體面又富足地走出了荊棘鳥莊園。不到半年,她就在姐姐斯諾萊特的介紹下認識了北歐國家的一名大公,成功地,再一次地嫁入豪門。

  拉斐爾順利畢業,進入市政廳工作。

  阿諾在國外搞地下搖滾,居然也稍微混出了一點名氣。

  愛麗絲一天一天地長大,幾乎是集成了希歐維爾和卡蘭的所有優點,美麗優雅又善良知性,她的手術也很順利,術後完全沒有副作用,她健康快樂地成長了。

  她和卡蘭不同,對學術不感興趣,反而非常喜歡藝術——這應該是受納什莉夫人的影響。

  她高中就加入了城市交響樂團,開始全球巡迴演出。

  在她十八歲那年,卡蘭提出再去一次游樂園,回憶一下他們的過往。

  希歐維爾帶著她們回到了那個空無一人的游樂園。

  卡蘭重新坐上了跳樓機。

  她再一次地感覺到了,熟悉的,用力壓迫著心臟的感覺。她從機器上走下來之後,希歐維爾擔憂地扶住了她:「卡蘭?」

  「我沒事。」卡蘭說。

  「卡蘭?」希歐維爾還在叫她。

  卡蘭覺得周圍很模糊。

  「不要睡過去。」她漸漸意識到這不是希歐維爾的聲音。

  聲音扭曲,嘈雜,有男有女,全部混合在一起。

  「卡蘭,沒事的,堅持住。」

  「不要怕,我們都在這裡呢。」

  「再堅持一下,保持意識清醒,很快就好了!」

  然後這些聲音又漸漸全部變小。

  卡蘭感覺自己回到了游樂場,希歐維爾扶著她,問她:「你沒事吧?」

  「沒事……」卡蘭不太確定地回答。

  她看著希歐維爾,慢慢皺眉,踮起腳吻了他的唇。他們輕輕沾過彼此,安靜又深刻地擁抱,希歐維爾的力道彷彿要將她揉進身體裡。

  卡蘭感覺到胸口被壓迫的疼痛。

  她推了推希歐維爾,他順從地放開她。

  「卡蘭……」他在叫她名字,聲音有些痛苦。

  這一分痛苦帶來的真實又迅速將卡蘭從游樂場拉走了。

  嘈雜的聲音不停地迴響在她耳邊。

  包括主刀醫生的指揮聲,各種儀器的震動和滴答,甚至有某個醫護人員在放鋼琴曲。

  「她醒了!」

  「數值已經開始穩定了。」

  「她恢復意識了!」赫洛夫醫生忍不住說了母語,「奇跡,這是真正的奇跡!」

  過了不知道多久,卡蘭感覺她被推出了手術室。

  剛出門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希歐維爾跟在病床邊上,卡蘭從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他下頜的鬍茬。

  手術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

  她在抵達病房之前就沉睡過去。

  希歐維爾掌心的溫度一直伴著她入睡。

  「手術中間有一段時間非常危險。我覺得她那時候有半隻腳已經邁入了冥河,她的眼睛說不定都看見往世的樣子了……」

  疲倦的醫護人員們在休息室裡討論。

  赫洛夫醫生的聲音又疲倦又興奮,他來回走動,佝僂著背,根本停不下腳步:「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她最後還是撐住了,這完全是生命的奇跡。我今後任何一場外科手術,都無法再仿照它的成功了。」

  瑞貝卡眼眶都紅了,她緊握住醫生的手:「這是所有人,這麼長時間的努力結果。如果說有奇跡,那一定是大家共同創造的奇跡!」

  赫洛夫醫生搖頭又點頭,看起來很混亂,但是極為興奮:「希望我能工作到為另一位病患主刀的那天。」

  「另一位病患」指的是愛麗絲。

  她年齡太小了,手術風險非常大,研究所認為可以等她長大一點再考慮這件事。

  「您當然可以。」瑞貝卡欣喜得幾乎要落淚。

  病房中。

  卡蘭陷入斷斷續續的沉睡,她總會在疼痛中醒來——不是心臟的疼痛,而是刀口的疼痛。麻藥作用非常有限,她根本熬不住這種痛苦。

  上次她經歷這種痛是剖腹產。

  不過這次希歐維爾陪在她身邊。

  算上之前旅遊用去的一個多月,他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將「工作」作為主要任務了,這是前所未有的。

  「你要看看這個嗎?」希歐維爾將一本本子遞到她面前。

  卡蘭掃了一眼,心中湧起某種荒謬的感覺。

  「我的遺願清單?」她疑惑道,「為什麼要看這個……」

  希歐維爾耐心地說:「等你差不多恢復了,我們就去把上面沒做完的事情做掉。」

  他的手指劃過書脊,沉默中流露出一絲焦慮。

  卡蘭感覺到他在擔心她的術後恢復問題。

  「……我做了一個夢。」她從希歐維爾手裡接過本子,指尖猶豫著,非常不安地碰了碰他的指甲。他沒怎麼留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很乾淨修長,手勢優雅從容。

  希歐維爾不安徘徊的手指一下就停住了。

  「在手術台上嗎?……是什麼夢?」他問道。

  卡蘭也講不清是什麼夢。

  她迷茫地皺著眉,盯著本子封面上她自己寫的「遺願清單」幾個字。

  希歐維爾慢慢抬起指尖,跟她交錯在一起。他小心看著卡蘭的神色,只要她流露出一點反感,他就會鬆手。但她看起來只是很迷茫,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情緒。

  「是好事,還是壞事?」希歐維爾耐心地問她。

  她看起來太蒼白了。

  即便是在剖腹產之後,她也沒有這麼迷茫無措過。那時候她感受到的痛苦肯定更為劇烈。

  卡蘭慢慢回過神來:「我不知道。我夢見修正案被推翻了。」

  她從希歐維爾手裡抽走了「遺願清單」。

  這句話讓希歐維爾有些僵硬。

  卡蘭沒有注意他,她翻到了寫著「和愛麗絲一起去游樂園」的那一頁,指尖慢慢撫過。這一條沒有被劃掉,說明從來沒有實現過。

  「你想去嗎?」希歐維爾注意到了她專注的視線。

  「不。」卡蘭低聲說,「我不強求。」

  等有機會就去吧。

  她從第一頁開始,重新翻著那些沒有做過的事情。在如此真切又漫長地瀕近過死亡之後,她對這些「遺願」的看法又變了許多。

  「交很多的朋友……是沒有必要的。」卡蘭劃掉這個,「應該交真正能理解我的朋友。」

  學一門樂器。

  其實也是沒有必要的,她對音樂又不感興趣。

  堅持運動。

  雖然是個好習慣,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了個健康的心臟就能愛上這件事。

  寫自傳。

  這個更加讓人沒有執行欲。

  卡蘭刪掉一些,又重新寫上一些。

  「推翻那個該死的修正案。」

  「讓我的『學生們』順利進入大學。」

  「成為像瑞貝卡一樣的科學家,幫助更多的、暫時沒有受到關注的弱勢群體。」

  希歐維爾看著她寫。

  他看見「推翻那個該死的修正案」的時候稍微皺了下眉,

  然後看見下一句話,又意識到卡蘭可能偷偷教了黑髮孩子讀書。

  她崇拜瑞貝卡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女博士是她學醫的一個契機。

  她還想做什麼?

  希歐維爾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想法——他想瞭解一個人的靈魂。

  卡蘭也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想法。

  她真正看見了自己的靈魂。

  她記起來已經被忘記很久的、真正的「願望」。

  「我想努力學習,進入一個以實力,而不是以種族和出身論高低的領域,認識許許多多志同道合的人。」

  她記得在最開始,

  在經歷所有劇變之前,

  在上大學之前,在生下愛麗絲之前,在認識希歐維爾之前,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是這麼想的。

  要說這是她的初心也不為過。

  她很高興自己能在經歷生死危難之後想起來。

  「會實現嗎?」卡蘭重新把本子合上,閉眼問道,又自己回答,「我可以的。」

  希歐維爾在她看不見的時候點頭認同。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確實希望卡蘭能夠夢想成真。

  「你在手術台上夢見什麼了?」他還是好奇地問。

  「夢見你跟我求婚。」卡蘭掃了他一眼,把被子拉起來蓋好,「我意識到這是假的,所以醒了過來。某種程度上你救了我一命。」

  希歐維爾的表情不太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卡蘭的語言風格好像在跟他接近。

  ——有種奇怪的譏諷的意味。

  他以前怎麼不覺得自己說話這麼討人厭?

  「卡蘭?」希歐維爾抬手覆在她的額頭上。

  她好像已經睡著了,呼吸非常穩定。

  希歐維爾俯身下來,小心不讓冰冷的髮絲碰到她。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會實現的。」

  你的願望,全部都會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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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卡蘭在研究所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回家靜養。

  納什莉夫人想去照料卡蘭,但是希歐維爾不同意。他覺得母親也不年輕了,光是照顧愛麗絲就很費勁,再加上卡蘭就更難以應對。

  納什莉夫人解釋了半天,最後帶著女僕和愛麗絲一起住進了坡道別墅。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她得有人在身邊陪伴。」納什莉夫人略帶惱火地看著希歐維爾,「得有人跟她說說話。她會想看著愛麗絲,這讓她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

  納什莉夫人住了幾天。

  她睡在卡蘭原本的臥室裡。

  希歐維爾派來搬運工,把卡蘭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從樓上搬到了樓下。她剛做完手術,非常虛弱,希歐維爾擔心她萬一上下樓摔著。

  一樓臥房正對著廚房和冰箱。

  卡蘭餓了就起來吃,再加上納什莉夫人手藝好,希歐維爾給她準備了不少滋補食材,她在養病的短短一個月內重了六斤。

  「你看起來還是很消瘦,絕對不是健康體型。」納什莉夫人堅稱,「至於體重……這稱一定壞了,我得把它扔了。」

  卡蘭覺得自己應該恢復學習。

  不能一直待在家裡長膘。

  而納什莉夫人漸漸明白了希歐維爾不讓她住進來的原因。

  ——他晚上經常來探望卡蘭。

  但凡他們之間要發生一點浪漫的事情,納什莉夫人就會抱著愛麗絲出現在他們身邊,用嚴厲地視線逼迫希歐維爾退開,然後若有若無地討論卡蘭「嚴重」的病情。

  「她已經恢復了!」希歐維爾終於在某天夜裡忍受不住,拉著納什莉在廚房討論。

  「她沒有恢復到能跟你翻雲覆雨的程度。」

  「……」

  雖然希歐維爾再三強調他沒有這種想法,但卡蘭還是能從他的一些親密肢體動作中看出渴望。

  他從身後環抱她的腰,然後俯首嗅她頸間的味道。

  會讓她枕在膝上,然後幫她梳理頭髮。

  還會在她焦躁走動的時候,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親她的鼻尖。

  即便是最不經意的,握手的動作,卡蘭都能從他撫摸自己指骨的方式中讀出想念。

  因為納什莉夫人在這裡,所以他不太好說。

  而且他覺得卡蘭剛動完手術後,精神和身體都沒恢復。他迅速提這種要求,有點過於自我中心了,一定會被她厭惡。

  有天晚上,卡蘭在夢中驚醒,起床去廚房喝了點橙汁。

  她聽見前門有響聲。

  外面的風雨夾著初夏的寒潮湧入。

  希歐維爾穿著黑色斗篷走進來,卡蘭第一眼還以為闖進了蒙面歹徒。

  他的帽子脫落,銀髮像流動的月華般淌在肩頭,面孔的美貌比月華更盛。銀白髮尾乾淨俐落地灑在腰上,腰線纖細柔韌,有種通透又奇妙的美感,唯有那身氣勢能將人徹底拉回現實,感受嚴酷的精神刑罰。

  他看見卡蘭站在冰箱的燈光下,也愣了愣。

  「你還沒睡嗎?」

  卡蘭關上冰箱門,開口想解釋,但不小心打了個嗝。

  希歐維爾輕輕挑眉。

  「你晚飯沒有好好吃嗎?」他將手杖放在玄關,然後脫靴子走進來。

  他關上門,冷風終於安靜了。

  雨點敲打窗戶。

  卡蘭裹緊衣服走回臥室,希歐維爾緊跟著她。

  「別告訴納什莉夫人……」卡蘭關好房門才開口。

  「你不喜歡吃她做的東西?」

  「不是,是藥讓我胃口有點不好。」卡蘭情緒低落,「如果她知道我每天都沒好好吃飯,肯定會很自責。」

  希歐維爾看了她一會兒。

  他把斗篷取下來,掛在她的椅背後。

  「我不會說的。」他平淡道,「明晚要給你帶點吃的嗎?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覆盆子巧克力醬?」

  「好。」

  「還有果汁軟糖,焦糖布丁,橙汁……」

  希歐維爾聽著聽著皺起眉:「你為什麼突然喜歡吃甜的了?」

  卡蘭臉有點紅:「不知道。我想吃甜的。」

  希歐維爾還皺著眉,他稍稍靠近,高挑的身體投下陰影。卡蘭緊張起來,她感覺下巴上一暖,緊接著就被希歐維爾深深吻了一口。

  過了會兒,希歐維爾放開她,問道:「你剛才吃了什麼甜的?」

  「橙汁。就一點。」

  「好吧……」希歐維爾又回味了一下,「明天給你帶甜點。」

  他的手指還在她下頜上摩挲。

  卡蘭根本無法忽略他灼熱的視線。

  「早點睡。」希歐維爾還是放開了她。

  因為她沒有回應。

  卡蘭鬆了口氣,心裡又隱約有點空蕩。

  第二天,希歐維爾帶來了她要的點心。卡蘭嘗了點橙汁,覺得味道淡淡的。

  「你認真嘗一下。」希歐維爾提醒道。

  他不停用餘光看卡蘭,她又喝了幾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現。

  「你看杯子裡。」希歐維爾只能說。

  卡蘭喝掉一大半,再往裡面看,發現他在杯子裡丟了幾片愛心型的橙子皮。

  「呃……」卡蘭猶豫了。

  「這是我親手切的。」

  「……好吧。」這不能掩蓋他沒放糖的事實。

  希歐維爾好像喜歡上了給她準備這種小驚喜。

  愛心型的橙子皮,還有藏在乳酪蛋糕裡的心形水晶,扭成愛心形的彩色蠟燭。

  有一天晚上,卡蘭終於忍不住了。

  「你今晚要在這裡過夜嗎?」她問道。

  「什麼?」希歐維爾對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警惕。

  「你要睡在我床上嗎?」卡蘭更加直白地問。

  希歐維爾猶豫要怎麼回答。

  卡蘭攤手道:「你那種急切的求偶心都要融化蛋糕表面的奶油了。」

  她一語雙關了那個插在蛋糕上的愛心形蠟燭。

  希歐維爾這次倒是沒有嘴硬。

  「我沒有非要……的意思。」他溫和地碰了碰卡蘭的頭髮,將它捋到耳後,她的面頰乾淨蒼白,「你最近一直在拒絕,我怕你會反感。」

  「我不是因為反感才拒絕的。」卡蘭說。

  她抬起手,慢慢按住胸口位置。

  兩人之間沉默一會兒。

  希歐維爾等待著她的回答。

  卡蘭嘆氣道:「我有疤痕……不想給別人看見。」

  希歐維爾想說他不介意。

  但他很快又意識到,這不是他介不介意的問題。這是卡蘭自己介意被人看見。

  他靠近親吻她,她沒有迴避。

  「沒事,等你覺得不介意了再說吧。」

  卡蘭表情放鬆了一點。

  他們一起睡下,親吻擁抱,衣衫完整。希歐維爾隔著衣服觸碰她的刀口,問她還會疼嗎。卡蘭說還有一點,但是不會影響行動。

  「我覺得我明天能回去上學。」

  「我會安排人跟著你。」

  「不……」

  「放心,不會出現在你的視線範圍內。」

  第二天,卡蘭返校。

  雷歐約她在社團活動室見面。

  卡蘭交還了社團的徽章和制服,沉默與他道別。雷歐沒有強留她,他甚至祝願她以後一切順利。

  他手下並不缺這類人才。

  卡蘭覺得不久後她會看見更多類似市中心爆炸案的事件。但是在養父母死後,她無法站在道德或者大義的至高點上,評判這種激進行為的正誤。

  她不會再參與了。

  她不想每次做方案都想起那場令人悲痛的葬禮。

  她在離開社團的時候,康斯坦斯正好從外面回來。

  「你還好嗎?聽說你前段時間又生病了。」康斯坦斯看見她非常驚訝。

  「還好……」卡蘭咳嗽了一聲。

  康斯坦斯看出她身上發生了很大變化。

  她變得更加……更加矛盾了。

  外表更脆弱病態,但眼裡強大的精神力讓人震撼。

  她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堅定強大。

  「對了,這週末你去探望學生們嗎?」卡蘭問康斯坦斯。

  康斯坦斯愣了愣,回答道:「抱歉……」

  他當上學生會主席後,變得異常繁忙,連社團內的活動都很少參加,更別提這種「教育黑髮小孩」的額外活動。

  卡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關係,我會照顧你負責的那幾個。」

  她轉身離去。

  康斯坦斯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濛濛細雨中。

  像康斯坦斯這樣規劃藍圖,或者像雷歐一樣當個沒有私情的上位者,這些都不適合卡蘭。她現在終於明白了,她是個普通的踐行者,骨子裡就寫著平凡務實,比起寫方案、競選學生會主席,她更適合去做幾件力所能及的具體的事情。

  她覺得教黑髮孩子讀書,想辦法給他們打疫苗,用自己的錢給她們買書,這些就是她想做的。

  或許是很小很不值一提的事情。

  但是她能夠說服自己的良心,或許她還能造成更長遠的像蝴蝶效應一樣的影響。

  「卡蘭,等等!」

  卡蘭聽見聲音,在雨中回頭,康斯坦斯在樓梯上喊道:「你已經很棒了!學習上也好,精神上也好,都非常非常強大!我真的非常崇拜你!」

  卡蘭朝他露出笑容,揮了揮手,撐起傘離開。

  他們曾經陷入冷漠僵局,也有過分歧,現在都好像迎刃而解了。

  在學期末,卡蘭幾乎要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夏季來臨,她試圖爭取一個去共和國交流的機會。

  但是希歐維爾直接拒絕了。

  卡蘭覺得很不高興。

  希歐維爾這種獨斷專行又讓她想起自己的「奴隸」身份。盡管她從來不承認,希歐維爾也很少提了,但是在帝國,此刻,黑髮人種就是沒有公民權的。

  她的「所有者」可以決定她的去留。

  出國交流的事情泡湯後,卡蘭跟希歐維爾又冷戰了一段時間。

  在七月初,阿諾也放學了。他似乎沒有回國的想法。拉斐爾一直跟卡蘭抱怨,說他母親脾氣越來越差了——因為她和希歐維爾的婚姻關係越來越緊張,她的寶貝小兒子又不回來探望她。

  「她每週都去看心理咨詢師。」拉斐爾在短信裡告訴卡蘭,「不過我最近查清楚了,她是假借看心理咨詢師的名義,去找離婚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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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23:10: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卡蘭覺得自己不該為這個消息鬆一口氣。

  因為希歐維爾即便是離婚,也不可能娶她。這完全是自毀根基的一件事。再退一萬步,就算希歐維爾著了魔,鬼迷心竅地跟她求婚,她也不可能答應。

  這種合法契約關係簡直在嘲諷她做出的一切抗爭。

  她平復心情,決定不再想這些男女感情問題。

  夏天過後,她將邁入大學的最後兩年,面臨許多重要的抉擇。比如實習,比如畢業論文,又比如畢業後的去向。卡蘭想繼續學業,成為瑞貝卡這樣的研究型學者。

  希歐維爾因為拒絕了她的暑期交流,所以對她的其他計劃極力支持,他說他能幫忙搞定研究生導師的事情。

  「我自己也可以搞定。」卡蘭氣憤地拒絕了,「我已經找費曼博士商量過了!」

  「那你以後要讀博嗎?我也可以解決……」希歐維爾還想挽救一下。

  「我要去國外讀博!」卡蘭氣沖沖地吼他,「你能讓我跟阿諾一起留學嗎?顯然不能!」

  希歐維爾倒不是拒絕她「參加暑期交流」這件事本身。

  他只是覺得共和國太遠了,他出國又很不方便。整整兩個月見不到卡蘭,他對這件事完全不能接受。

  所以說,卡蘭要出國讀博,這種事他更加不能接受。

  希歐維爾仍在挽回:「我覺得帝國的教育條件不比國外差。」

  「說起教育條件。」卡蘭表情平靜下來,「愛麗絲去哪兒上學?」

  「……」

  她又給希歐維爾拋了個難題。

  希歐維爾主張家庭教育,但是如果他跟卡蘭說「愛麗絲要留在家裡讀書」,卡蘭肯定會覺得他討厭愛麗絲,不想讓她拋頭露面,甚至希望把她藏到土裡,埋進六尺之下。

  希歐維爾連解釋的話都想好了。

  「阿諾也是從小接受家庭教育的,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成長方式。」

  但他還是不敢冒險。

  所以他謹慎地反問卡蘭:「你覺得呢?」

  「我在問你的意見!」卡蘭怒道。

  「我……」希歐維爾想了很久,幾乎用了他在跟白雪公同桌吃飯時同樣的心力來思考解決方案,「你覺得公立學校比較好,還是私立學校比較好,還是家庭教育比較好?」

  這回輪到卡蘭沉默了。

  她憤怒的聲線漸漸平靜:「我是真情實感地在問你的意見……你不用這樣小心。」

  希歐維爾直白地告訴她:「我希望愛麗絲接受家庭教育,或者上私立學校。」

  「那就上私立學校吧。」卡蘭同意了,「阿諾和拉斐爾讓我對家庭教育和公立學校有了偏見。」

  暑假兩個月,希歐維爾每天只要有空就在看擇校指南。

  他以前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選擇困難症。

  但是在養育了兩個不太成功的男孩後,給第三個危險的混血女孩選擇第一所學校就成了大難題。

  現在,上議院成員們到皇宮去進行小型集會,希歐維爾會很認真地聽他們講家事。誰的兒子上了什麼學校,誰的女兒請了什麼家教,等等等等。

  最後他決定在離家最近的地方選一所學校。

  愛麗絲上學前染了漂亮的金棕色頭髮,她自己很喜歡這個顏色,所以卡蘭不會當著她的面罵希歐維爾。納什莉夫人的女僕負責接送她上學。

  卡蘭也會教她一些東西。

  不過愛麗絲對卡蘭的聽診器、白大褂都不感興趣,她更喜歡跟納什莉夫人學畫畫。據說她還挺有藝術天賦的,雖然卡蘭完全看不出。

  七月份。

  就在卡蘭為出國交流的事情和希歐維爾冷戰的時候,阿諾給她發了一封郵件。

  「明天早上七點,鑽石碼頭見,不來的話你將後悔一生!」

  卡蘭不想去。

  阿諾最近越發沉迷死亡搖滾,說話瘋瘋癲癲的。

  但是她又看見「後悔一生」這句話,覺得還是可以遠遠看一眼。

  第二天早晨,港口彌漫著薄薄的晨霧。

  一艘大到誇張的游輪停靠在水邊,阿諾站在船頭,傲慢地跟她招手。他背後站著樂隊成員,奇裝異服,滿身都是刺青,能穿孔的地方都掛著亮晶晶的裝飾。

  「上船!我帶你走!」阿諾大聲喊道。

  卡蘭站在船下,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阿諾不耐煩地從甲板上下來:「走!我帶你逃出帝國!」

  「你在發什麼瘋……」卡蘭愣住。

  「我可沒有發瘋!」阿諾暴跳如雷,「我只是想讓你接受我的道歉!」

  他上千小時的社區服務沒有白做。

  他認識了很多社會底層的人,也終於明白了一些以前從來不明白的道理。他在某個瞬間意識到,卡蘭需要的不是鑽戒,而是作為「人」生活下去的權力。

  「走。」阿諾把卡蘭往梯子上推,「快點,我覺得我父親很快就會知道我回國了。」

  卡蘭還是有點沒反應過來。

  阿諾拉著她上去,解釋道:「你知道上半年那個引渡案例吧?黑髮偷渡客在共和國獲得了合法身份,我覺得你也可以。總之先離開這裡,一切皆有可能。」

  卡蘭覺得他的變化太突然,太無法理解了。

  「等等……我從來沒有做過離開的準備。」

  「『離開』需要什麼準備!你把腳邁出去不就好了嗎?快別磨蹭了!」

  阿諾半拖半拽著她,想把她拉上船。

  「放手!」卡蘭掙開他。

  阿諾有些震驚:「你真的不走嗎?」

  阿諾不懂,他的父親是用什麼把卡蘭留下的?

  錢,權力,還是他保質期大概二十年的愛?

  「我不是為了希歐維爾而留下的。」卡蘭揉著手腕,「我留下,是為了那些無法離開的人。」

  「離開」很簡單,只要邁出腳步就好了。

  很多人連這都做不到。

  所以卡蘭只能留在這裡。

  教他們念書,讓他們吃得上飯,保證他們身體健康,然後在恰當的時機把他們送走。

  如果她畢業了,有個不錯的職業,再往上爬一點,社會地位再高一點,或許可以做更多。

  她可以抵制第四修正案,支持下議院的反對黨。可以利用媒體,讓更多人聽見黑髮人種的聲音。她甚至可以起訴養奴場,讓它們慢慢消失。

  她得留下。

  逃往共和國只是讓她安全了,不能讓她自由。

  一旦她遠離帝國,受難同胞們的陰影就將始終懸浮在她頭頂,讓她不得安寧。

  「但是……」卡蘭沉思道。

  「但是?」

  卡蘭思索著:「先前往共和國,迂迴躲藏,再以別的身份回到帝國,應該也可以。」

  「你同意了?那走吧……」

  一個急剎車的聲音在卡蘭背後響起。

  她看見阿諾微微緊張的瞳孔。

  「想去哪裡?」拉斐爾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傳來。

  阿諾咒罵一聲:「該死,你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器嗎?」

  「只是雙胞胎之間的感應罷了。」拉斐爾含笑說道。

  卡蘭回過頭,看見拉斐爾從車上下來。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荊棘鳥紋章的胸針,手裡握有一根與他父親相似的短杖。他溫柔細膩的捲髮下,眼神平靜又冷酷。

  「跟我回去吧,卡蘭。」他朝卡蘭伸出手。

  卡蘭注意到他的純白絲質手套。

  他有意無意地在效仿他的父親。

  而這確實給阿諾帶來了很大壓力。

  「你為什麼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阿諾氣憤地說。

  他順手推了一把卡蘭。

  卡蘭往梯子那邊靠,剛抓上扶手,就聽見上面樂團成員的驚呼。

  「別動!」

  「阿諾,小心!」

  「拜託冷靜一點!」

  他們驚慌失措的喊聲讓卡蘭僵在原地。

  後面沒有一點聲音。

  她慢慢回頭,感覺脖子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在她身後,拉斐爾舉槍指著阿諾。

  他的手很穩,眼神順著漆黑的槍管,指向十步之外的孿生弟弟,卡蘭毫不懷疑他會開槍,而且射得很準。

  阿諾就像炸起毛的野生貓科動物。

  「拉斐爾……」他聲音緩慢,聽起來怕激怒對方,措辭卻一點也不留情,「如果你覺得你把她帶回去,她就能成為你的,那就太可笑了。實際你只是在父親的蔭蔽下獲得接近她的權力。」

  這個道理是希歐維爾親自教會阿諾的。

  阿諾把卡蘭帶去天空花園餐廳的那天,父親非常生氣。

  後來他告訴阿諾,他之所以任性妄為,是因為他給過他這樣的權力。假如他收回,他就不再能觸碰卡蘭一絲一毫。

  說到底,卡蘭在這片土地上,永遠是希歐維爾本人的私人所有物。

  他們倆實際誰得到了誰姑且不論。

  但總歸……

  「輪不到你的,拉斐爾。」阿諾冷漠地說道。

  拉斐爾一眼不發。

  卡蘭看清他眼裡有暴風雪一般的灰藍色。

  他大步上前,槍口抵著阿諾。

  「現在,老實回帝國,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阿諾譏誚地頂上前:「不然呢?你就像乖寶寶一樣去跟父親告狀嗎?可憐的傢伙。」

  拉斐爾放下了槍口。

  卡蘭和船上所有人剛鬆一口氣,緊接著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阿諾捂著腳蹲下了。

  卡蘭從梯子上跳下來,扶起了阿諾。

  他腳上沒有血,子彈擦著足尖打在了地上,然後飛濺到別處。

  阿諾沒有來得及站起來,他的哥哥就已經把灼熱的槍口頂在了他的眉心。

  「冷靜一點了嗎?」拉斐爾平和地問道。

  卡蘭立即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

  他皮膚冷得像蛇。

  卡蘭鎮定地說道:「我知道了,我會跟你回去的!」

  除了阿諾,這裡還有一整船的無辜人士呢。

  「放開。」拉斐爾垂下視線。

  卡蘭鬆開他的手,他將槍收回去,阿諾立即暴起往他臉上揍了一拳。

  空氣彷彿停止流動了幾秒。

  緊接著卡蘭就看見他們倆打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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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七月有多冷?

  卡蘭說不出具體多少華氏度,但希歐維爾趕到港口的時候,地上肯定能結冰了。

  他把船扣押下來,然後把三個孩子一起帶回莊園。

  路上,拉斐爾一言不發。

  阿諾說著不相干的話。

  卡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希歐維爾跟他們彷彿有個看不見的屏障,他們的任何一舉一動都無法讓他露出半點表情。拉斐爾和阿諾都知道這是大事不好的兆頭。

  到莊園之後,希歐維爾說了全程唯一一句話。

  「去把自己打理乾淨。」他是跟他那兩個傷痕纍纍的兒子說的。

  然後他強硬地拉著卡蘭的手腕,把她帶到大書房。

  卡蘭試圖說一點什麼緩和氣氛:「要不是你這麼生氣,我還以為拉斐爾是你派來的……」

  這句話肯定是說錯了。

  因為希歐維爾本來還很平靜的臉色,一下就變得慍怒起來。

  「坐下。」他用力敲了敲對面的桌子。

  卡蘭有種站在系主任辦公室的感覺。

  她僵硬地坐下。

  剛才在碼頭上,上演了一齣倫理劇式的手足相殘。

  阿諾先發制人在拉斐爾臉上揍了一拳,然後結結實實地挨了頓打。

  樂團的成員愣了半天,從船上跳下來,幫阿諾壓制住了拉斐爾。卡蘭發現拉斐爾力氣大得嚇人,這幾個搖滾青年加起來都打不過他。

  不過很快,希歐維爾來了。

  保鏢把所有人隔開,有人去找碼頭負責人銷毀監控。

  「希歐維爾家從來沒有出過這麼丟人現眼的事情。」

  希歐維爾這句話出來,阿諾倒是沒什麼反應,拉斐爾卻羞愧極了。

  卡蘭越回想越覺得頭疼。

  她端正坐姿,跟對面的希歐維爾說道:「如果你想要我道歉或者怎麼樣,那不可能。」

  「我還一句話都沒有說。」希歐維爾冷淡道。

  「那麼,請——」卡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幾個字。

  「我也沒有對你發火。」希歐維爾皺眉。

  他就這麼注視著卡蘭。

  卡蘭終於平靜下來。

  「你嚇著了嗎?」希歐維爾交叉雙手,靠近問她。

  「什麼?」

  「拉斐爾在這個距離下開槍了。」希歐維爾自然地說道,「我問你,有沒有嚇著。」

  卡蘭弄不清他的想法。

  她沉默搖頭。

  「很奇怪……拉斐爾通常不會這樣。」希歐維爾摸到白瓷杯的把手。他指節纖細修長,骨感分明,蒼白的肌膚和下面顏色寒冷的血管,總是讓卡蘭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色慾。

  可能因為他平時總是戴手套。

  這種不常暴露出來的部位,就變成了有「隱私感」部位。

  希歐維爾又朝她靠近一點:「你——」

  「我對這件事完全不懂——」

  「——想接吻嗎?」希歐維爾把話說完。

  這簡直比在碼頭上看他兩個兒子打架還尷尬。

  卡蘭不知道他是怎麼讀出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的。

  希歐維爾用手指碰了碰卡蘭的嘴唇,然後抵近她親吻。

  他嘗起來像紅茶的味道。

  舌尖非常溫暖。

  口腔內的熱度正在往全身每一個地方發散。

  幾分鐘後,卡蘭把他推開了:「等等等等……我們不是來幹這個的。」

  希歐維爾挑眉:「拉斐爾喜歡你。」

  卡蘭被口水嗆住了。

  她隨手拿起面前的紅茶杯喝了一口。

  希歐維爾的眼神有些擔憂。

  「抱歉,這是你的……」卡蘭放下杯子緩了口氣。

  「沒關係,我們剛才已經交換過口水了,這點污染不算什麼。」希歐維爾拿回自己的杯子,在她印過唇印的地方喝了一口。

  然後他說:「他是不是在學校的時候就喜歡你?」

  「我們在學校認都不認識!」卡蘭希望他不要往這種情節上想,「我只知道有他這麼個人。」

  「那他就是暗戀你。」希歐維爾非常肯定。

  卡蘭忍不住站了起來,企圖讓自己更有說服力:「沒有!絕對沒有!!我不知道他今天哪根筋不對了,還有阿諾……」

  希歐維爾平靜地打斷:「阿諾不是喜歡你,我看得出。」

  卡蘭低估了他對自己兒子的瞭解程度。

  「他之前是受下半身驅使,現在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想設法彌補。但拉斐爾……太奇怪了。除非他喜歡你,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

  希歐維爾還在思考這個。

  「好吧,隨你怎麼講。」卡蘭說,「我想離開帝國。」

  希歐維爾終於從「喜歡」和「不喜歡」之間回過神。

  「什麼?」

  「或者是推翻修正案。」卡蘭繼續說,「如果非要二選一,我更傾向後者。」

  她的口氣非常不自量力。

  但希歐維爾罕見地沒有嘲諷,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卡蘭。

  「這是什麼?」

  「拆開看看吧。」

  卡蘭把信封打開,裡面掉出兩個眼熟的東西。

  一張居民身份證,一張護照。

  全部都是她的。

  只不過在「髮色」這一欄,變成了她平時戴的金棕色。

  「這是偽證?」卡蘭睜大了眼睛。

  「當然是真證件。」希歐維爾往後靠著,神態自如,「你想申請夏令營就去吧。」

  「怎麼,你準備放鬆你的韁繩了?」卡蘭冷冷地譏諷。

  希歐維爾搖頭。

  「你記得你的貓頭鷹嗎?」

  「這跟愛麗絲有什麼關係。」

  希歐維爾還是不習慣貓頭鷹叫「愛麗絲」這件事。

  「你沒有給它腳繩,但它總是會飛回來。」

  因為外面太危險,太惡劣了。

  它會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溫暖的木屋,一份新鮮的食物。

  「我也沒有把你當成一隻貓頭鷹來馴養的意思。」希歐維爾謹慎地考慮措辭,「只是,我在你手術後經過深思熟慮,認為……」

  認為?

  卡蘭靜靜地等待他的後文。

  這時候,圖書館的門開了,拉斐爾站在外面。

  他眼眶有點青。

  「父親,你找我嗎?」他冷淡地問道。

  「是的。」希歐維爾朝他招了招手,然後對卡蘭道,「去休息一會兒,我們等下聊。」

  卡蘭離開前,看見拉斐爾站在他父親面前,表情激動,但聲音非常低。她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談什麼。希歐維爾看了她一眼,她連忙跑了出去。

  「怎麼樣?」阿諾就在外面等著。

  他的手上腫了一大塊。

  要是沒有樂隊的朋友們幫忙,拉斐爾可能會把他打骨折。

  「這是?」他挑眉指向卡蘭手裡的信封。

  「護照和身份證。」卡蘭心情復雜地說道。

  「看來他又獲得你的好感了。」阿諾暴躁地嘲諷,「我父親真是手腕高超。」

  「你不用休息一下嗎?」卡蘭上下打量他,「你傷得不輕。」

  阿諾搖頭:「父親要我來書房談話。一個個來,等拉斐爾出來我就……」

  他的話被裡面傳出的聲音打斷了。

  「……那是因為我剛知道天空花園這件事!」

  「阿諾是個純種的傻子,他能在那種地方把卡蘭一個人撂下,怎麼可能在共和國照顧好她!說不定哪天我們的信箱裡,就會出現她被3k黨砍下來的頭!」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錯!阿諾難道不是首先應該被責備的對象嗎!?」

  拉斐爾的聲音震耳欲聾。

  自從認識他以來,卡蘭就沒聽過他用這麼大聲說話。

  「裡面到底怎麼了?」她膽戰心驚地問阿諾。

  「放心,他肯定不敢拿槍指著父親。」阿諾吊兒郎當地摸著自己臉上的紗布,「他是個欺軟怕硬,喜歡在背地裡搞小動作的懦夫。」

  卡蘭突然問:「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阿諾被驚得往後跳了半步:「你怎麼才知道?」

  卡蘭也震驚了。

  阿諾又說:「這麼明顯的事情,我覺得我八百多度近視的西班牙語老師都能看出來。」

  卡蘭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她能感覺到希歐維爾對她的微妙想法。但是拉斐爾……她從來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過「喜歡」,或者其他類似的情感。

  真有這麼明顯嗎?

  「你不覺得他每次看你都特別的……」阿諾努力從貧瘠的大腦中擠出一個形容詞,「專注。像熊看蜂蜜一樣。」

  卡蘭張大嘴:「我覺得我跟你說的不是同一個拉斐爾。」

  「砰。」

  書房門被暴力推開了。

  拉斐爾從裡面走出來,高昂著頭顱,表情非常陰沉。

  他的視線冷冷掃過阿諾和卡蘭。

  「到你了。」他聲音裡掉出冰渣。

  阿諾連忙進了書房。

  卡蘭一刻都不敢跟拉斐爾多待,也趕緊回到了自己原本住的一樓房間,

  拉斐爾在她身後抬了抬手,最後還是沒有出聲留下她。

  卡蘭鎖緊房門。

  她疲憊地倒回床上,看著兩本珍貴的證件,先給把共和國夏令營的申請填上,問他們現在還能不能報名參加。

  她現在看開了。

  離開也好,留下也罷,抉擇的依據在於能否幫到她的同胞們,而非希歐維爾或者任何其他人的意見。如果她有公民身份,有選舉權,有發表言論的自由,那麼在帝國確實會方便很多。

  不知道希歐維爾有沒有料到這點。

  她轉了個身,又想到拉斐爾。

  他真的很讓人不安。

  如果希歐維爾和阿諾都這麼說,那他可能確實對她有點意思。

  卡蘭已經不敢再跟他相處了。

  他打架的時候異常凶悍,讓人本能地感到恐懼。希歐維爾一看就不是會訴諸暴力的類型,但拉斐爾就不一定了。而且他的想法太復雜,卡蘭完全不懂,這更加加深了戒備心。

  她一邊想著,一邊等待夏令營的回信,漸漸陷入半夢半醒之間。

  不知過去多久,一陣「叮鈴」聲把她驚醒。

  她反應了一會兒,發現是門鈴聲。

  希歐維爾居然給這間房裝了門鈴。

  卡蘭打開門,外面果然是他。

  「談談?」希歐維爾問道。

  卡蘭讓他進來。

  「上次瑞貝卡的事情,我就想找你談談,但是沒有合適的時機。」希歐維爾在她的梳妝台邊坐下。

  卡蘭緊張起來:「你沒告訴她吧?」

  「沒有。」希歐維爾皺眉。

  「好……謝謝。」

  「拉斐爾以後不會來打擾你。」希歐維爾語氣平淡。

  「他看起來很生氣……」卡蘭知道拉斐爾在他書房大吵大鬧了。

  「很生氣,但是不得不服從。」

  卡蘭不知道要說什麼。

  她覺得自己解釋了,希歐維爾也不一定信。也許少提兩句比較好?

  她猶豫一會兒,還是說——

  「在高中,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如果對某個男生表示好感,一定會被瘋狂嘲笑欺負的。」她誠實地說,「所以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戀愛,沒有人喜歡我,更沒有人追我……」

  她覺得自己會單身一輩子。

  「你不用解釋這個。」希歐維爾淡淡地皺了下眉。

  卡蘭輕抿嘴唇。

  她想起自己高中時代其實很自卑,性格也不好,穿著打扮更是一團糟。

  首都大學這座優秀的學府讓她改變了很多。

  至少她打扮得乾淨整潔,待人接物從容大方,腦子裡有自己的獨立思考。

  「別想了。」希歐維爾起身摸了摸她的頭。

  他見她一直神色低迷,以為她還在想高中的事情。

  「很抱歉讓你回憶起這些。」他把卡蘭拉近些,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卡蘭感覺得到溫暖的震動,「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拉斐爾從今天以後都不會去煩你。」

  其實卡蘭對這段回憶沒有想法。

  但希歐維爾這麼一說,她就有點眼酸。

  「那護照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

  「我也只是不希望你想不開,去找阿諾幫忙。他是個很不靠譜的孩子,即便有一分好心,也一定會辦成壞事。」

  希歐維爾不僅同意了夏令營的事情,還同意她申請國外的學校。

  在手術過後,他一度希望把卡蘭綁在自己身邊。

  因為他實在太害怕失去她了。

  但是今天,他把三個人從碼頭拎回來時,又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手術前,卡蘭束手束腳,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過得束手束腳,最後只能滿懷希冀地列一張「遺願清單」。

  在重獲新生後,如果她還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另一張「遺願清單」上,然後期盼自己能在死前完成遺願,那未免也太悲慘了。

  而且看今天的情況,她很可能在沒有出路的情況下,受到別人的引誘。比如阿諾,比如突然出現的拉斐爾。

  相比之下,希歐維爾還是情願由自己來抓住這個「引誘」的機會。

  「如果你有什麼需求,一定要跟我商量。」他再三囑咐卡蘭,「我也會盡量避免隱瞞我的想法。」

  卡蘭對這點突破感到欣慰。

  她立即問道:「你是不是在準備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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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6 00:14: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我也會盡量避免隱瞞我的想法。」

  希歐維爾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很後悔。

  他一直都在避免跟卡蘭討論自己的婚姻狀況。

  「拉斐爾說的。」卡蘭道,「他說蒂琳夫人也在咨詢離婚律師,所以我想問問……」

  「這對我們的關係有什麼影響?」希歐維爾打斷道。

  卡蘭半晌無言:「你要是覺得沒有,那我也無話可說。」

  希歐維爾想去縫住拉斐爾的嘴。

  他真的不放過一點能挑撥離間的機會。

  也許卡蘭覺得,蒂琳夫人想離婚是因為她的存在——雖然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是就算沒有她,蒂琳也早晚忍受不了這種生活。

  蒂琳是個非常浪漫主義的人。

  需要一個能陪她談高更,看莎士比亞,去愛琴海曬太陽,一天至少有23小時能跟她緊密聯繫並且把他們的生活實時分享到社交軟件的男人。

  希歐維爾顯然不是。

  蒂琳既不懂他每天在做什麼,也不懂他為什麼不來陪自己。

  「你不想談也沒事。」卡蘭冷冷道,「你尊重我說話的權利,我尊重你沉默的權利,很公平。」

  希歐維爾躲閃不開卡蘭的目光。

  卡蘭見他不說話,於是移開視線,又翻起自己的手機郵箱。

  希歐維爾把她的手機抽走,讓她看著自己。

  「我覺得戴維斯家暴力激進的手段,已經影響到了我們在民眾間的支持率。所以在跟他商議離婚的事情。」

  卡蘭又抿唇,搶回手機。

  「我要看看夏令營有沒有給我回信。」

  希歐維爾扣住她的手腕:「好吧,我確實是在走離婚程序了。」

  卡蘭一動不動,等著他的後續。

  但希歐維爾不知道要跟她說點什麼——「哦,我為你離婚了,跟我和睦相處二十年的妻子正準備向我索要巨額贍養費,但這不影響我們的關係。」

  像這樣嗎?

  卡蘭有點抬不起頭,她聲音很小:「拉斐爾和阿諾怎麼說?」

  希歐維爾不得不湊到她唇邊聽。

  「拉斐爾很不高興,阿諾毫無想法。」

  經過今天的事情,希歐維爾有點意識到為什麼拉斐爾會不高興了。

  「好吧……」

  他們有點不歡而散。

  希歐維爾還需要一點時間解決戴維斯家的問題。

  而卡蘭則需要一點時間認真思考兩人的關係。

  卡蘭在第三個工作日收到了夏令營的回信。

  她的申請通過了。

  她可以參加八月到九月的那一期夏令營。

  在出發前,她還有一點時間做自己的事情。她選擇在費曼博士的實驗室幫忙,因為本科生兼職工資比較低,費曼博士為了補償她,會請她來自己家吃飯。

  最近瑞貝卡一直臥病在床修養。

  費曼博士偶爾熱前一天的菜,偶爾自己做。

  後來卡蘭索性接過了他的活。

  她跟納什莉夫人學過幾道菜,雖然算不上特別驚豔,但至少是家常水平。她還買了不少做糕點的材料,每天換著花樣給瑞貝卡送。

  費曼博士覺得很不好意思,只能又給她提高了兼職工資。

  費曼博士說,瑞貝卡的身體一直不錯,這次倒下可能是因為心病。

  她突然得知自己的孩子不是死了,而是被倒賣了,又因為卡蘭的手術被囚禁了一段時間,整個人暴瘦二十斤,每天沉浸在憂鬱之中。

  「瑞貝卡博士?」這天中午,費曼在實驗室加班,卡蘭來給瑞貝卡送午餐。

  她看見瑞貝卡倒在床邊,心跳一緊。

  手術過後很久沒有過的心悸感猛然湧了上來。

  她手中的保溫桶跌落。

  「瑞貝卡博士?」卡蘭連忙上前將她扶起。

  瑞貝卡眼睛紅腫,睡衣皺巴巴的,床邊有一堆哭濕的捲紙。她是在拿水壺的時候暈倒了,水壺還掉在一邊,浸濕了地毯,也打濕了她的衣服。

  卡蘭迅速把她扶起來,用乾毛巾給她擦淨。

  「你還好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卡蘭的心揪著。

  「不用……」瑞貝卡聲音低沉,「我自己能起來。」

  她慢慢站起,又回到床上。

  其實之前她沒有這麼頹喪,因為她要給卡蘭做手術。這件事懸而未決,像劍一樣吊在她頭上,敦促她在極度悲傷中堅持下來。

  但是卡蘭的手術成功結束後,她就一蹶不振了。

  卡蘭怎麼勸都沒有辦法。

  她覺得自己應該把自己的身份講明,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會對瑞貝卡的病情起反效果。

  在臨去夏令營之前,卡蘭把愛麗絲帶到了瑞貝卡家。

  「這是瑞貝卡博士。」她跟愛麗絲介紹道,「是你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瑞貝卡匆匆忙忙地從床上起來。

  「哦,她叫愛麗絲……我記得,我記得。」她眼眶紅紅的,但是眼底泛了幾分笑意。

  愛麗絲羞怯地打招呼:「你好,瑞貝卡博士。請問你生病了嗎?」

  「有一點不舒服。」瑞貝卡憂愁道。

  愛麗絲探出半邊身子,然後伸手摸了摸瑞貝卡的額頭:「你會沒事的。」

  「謝謝,愛麗絲。」

  「外面天氣很好。」愛麗絲又說,「不用開一點窗簾嗎?」

  「那就開一點吧。」

  卡蘭幫忙打開了窗,然後去做飯。

  她把愛麗絲留下,讓她照顧好瑞貝卡。瑞貝卡掙扎著坐起了身體,抱住愛麗絲,露出許久未有的溫柔笑容:「是的,你要照顧好我。」

  愛麗絲很鎮定地點頭。

  等卡蘭做完飯送進來的時候,瑞貝卡已經在給愛麗絲講童話故事了。

  「媽媽,我的呢?」愛麗絲沒有看見自己的飯盒。

  「我們在外面餐廳吃。」卡蘭溫和地說,「如果你不小心弄髒了臥室,瑞貝卡就要費神去清理。」

  愛麗絲懂事地點點頭,下床要出去。

  瑞貝卡想了想,也放下飯盒。

  「我也出去吃吧。」

  這是近一個月來,她第一次走出臥室。

  吃過飯後,愛麗絲照例要睡午覺。

  卡蘭和瑞貝卡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裡播著各種新聞。

  「她真可愛。」瑞貝卡忍不住說道,「沒想到當時那麼一點點大的嬰兒,已經健康快樂地成長了。」

  卡蘭笑著點頭。

  瑞貝卡往臥室方向看了一陣,忽然臉色微沉。

  「她也要做那個手術,對吧?」

  「是的。」卡蘭露出苦笑。

  她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我一開始有點排斥這個孩子。」卡蘭的手放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揉著裙擺,「您也知道……我跟她的父親……不是很愉快的結合。」

  瑞貝卡點點頭,把手放在卡蘭肩上,想給她一點支撐。

  「中間這些沒什麼可說的……」卡蘭沉了一下,又迅速清清嗓子,恢復平常的聲音,「現在愛麗絲對我很重要。在我做手術之前,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所以每一天都盡量避開她,免得她對我有太深的感情。但是在我做手術之後,我每一天都想要陪著她,因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天。」

  瑞貝卡怔忪地看著她,視線慢慢從她的臉上,移到她的眼睛裡。

  「我會照顧好她的。」她低聲安慰卡蘭。

  「謝謝。」卡蘭勉強笑了笑。

  瑞貝卡看了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穿著幾天沒換的睡衣,頭髮又油又亂,簡直像個女瘋子。

  她知道自己說這話有多麼的不能讓人信服。

  「我知道你會照顧好她的。」但卡蘭相信她,「你永遠都這麼的溫柔體貼,充滿愛心。」

  瑞貝卡手足無措地尷尬起來。

  她只想趕緊去洗個澡,吃好飯,梳理頭髮,換上平時的工作服,成為那個有著鋼鐵意志的科學家。

  「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說。」卡蘭看了看手錶,「但是你現在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也許會討厭我說的話。等我從夏令營回來,我們再見面吧。」

  「沒問題,我一定會在你回來之前恢復好的。」

  她們就這樣約定好了。

  卡蘭帶愛麗絲回家。

  去參加夏令營之前,納什莉夫人交給卡蘭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卡蘭問道。

  「你可以幫我帶給阿諾嗎?」納什莉夫人請求道,「我現在跟之前不同了,也不能隨意出國。如果你能把這東西交給阿諾,我會非常感激。」

  「好的。」卡蘭順從的答應了。

  納什莉夫人是唯一一個可以讓她言聽計從的貴族。

  卡蘭對她的喜愛不同於對瑞貝卡的喜愛。

  這種喜愛之中混合了敬畏。

  因為納什莉夫人是一位非常強大的女性。

  她在希歐維爾家最鼎盛的時候,離開了荊棘鳥莊園,也沒有在最危難的時候回來雪中送炭。

  恰恰相反。

  她選擇了一個不上不下的時機,重新介入希歐維爾的生活。

  因為她已經休息夠了。

  她覺得這時候回來補償自己的孩子了。

  像她這樣能夠完全以自身的需求來做選擇的人,是可以過得很幸福的。

  很多人都做不到。

  他們往往會被別人的意見和虛妄的欲望所左右。在應該休息的時候拚命往上爬,在應該離開的時候拚命往回走。

  卡蘭就覺得做這種選擇很困難。

  她會被愛麗絲影響,會被同胞們影響,也會被希歐維爾影響。

  她曾經跟納什莉夫人說過這件事。

  納什莉夫人告訴她:「你有豐富而鮮活的感情,並且對這些感情很忠誠。這正是你身上閃閃發光的地方,也是希歐維爾和我喜歡的地方。」

  這讓卡蘭十分安慰。

  卡蘭接過了信封。

  然後納什莉夫人又遞出另一個信封。

  「這個信封……」納什莉夫人說,「則是給你的。」

  「給我?」

  「對,給你的。如果你去共和國,不想再回來了,那就按照信封裡說的做吧。我會照顧好愛麗絲的。」納什莉夫人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輝,「不過……」

  她覺得卡蘭並不會這樣做。

  卡蘭不會逃跑。

  其實與卡蘭想的恰恰相反,納什莉夫人覺得她自己是弱小的人,但卡蘭很強大。

  因為卡蘭永遠不會逃跑。

  她就是那種在火刑架上詛咒教會的女巫。

  她要活著看見帝國毀滅、重生,看見自己的所有同胞得到解放,才會平靜地閉眼離開。

  「謝謝。我不用。」果然,卡蘭笑了笑拒絕。

  夏令營為期一個月。

  卡蘭過得很開心,但她發現共和國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歧視問題。雖然學校不會在官方公告上表現出來,但可以單純的從夏令營的學生成分中判斷——黑髮學生人數不到其中的1%。

  但是申請夏令營的黑髮學生並不少。

  聽其他同學說,有些同樣優秀甚至是更加優秀的黑髮學生,都被學校找理由拒絕了。不止是這所學校,其他幾所學校,也有同樣的問題。

  帝國某些大學甚至還在修正案之後,清退了國外黑髮留學生,這引起了很嚴重的國際關係危機。卡蘭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事兒。

  卡蘭抽空去見了阿諾。

  他當場拆開信封,欣喜若狂,因為裡面是兩張他最崇拜的搖滾歌手的演唱會門票。

  他甩著兩張票說:「納什莉肯定以為我有女朋友……其實我們早分了。票只有兩張,我找另一個樂隊成員去,好像對其他人又有點不公平。」

  最後,阿諾邀請卡蘭一起去。

  時間上沒什麼衝突。

  所以卡蘭陪他一起去看。

  她去之前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去某個地方。」

  「我保證這次能保護好你。」阿諾對著十字架發誓。

  演唱會上,他混在人群裡叫嚷,瘋狂揮手,那身出格的裝扮在這群人當中又顯得很平常了,反倒是卡蘭自己有點格格不入。

  她漸漸發現了搖滾青年的可愛之處。

  演唱會結束後,阿諾告訴她:「我們樂隊準備改個名字,重新發唱片。」

  「祝你們順利。」卡蘭真誠地說道。

  「謝謝。」阿諾認真笑起來居然有小梨渦。

  為期一個月的夏令營很快結束。

  卡蘭在回帝國前,寫了一篇聲討黑髮學生人數遠遠低於淺髮學生人數的文章。這篇文章被幾個支持平權運動的學生轉載,很快在小範圍內傳播開來。然後在夏令營的閉幕儀式上,有人設法把校長講話詞的PPT投屏,換成了這篇文章。

  這件事在整個共和國都引起軒然大波。

  還上了新聞。

  卡蘭沒來得及接受任何採訪就趕緊回國了。

  她回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瑞貝卡,跟她袒露心聲。

  她特地約在一個鄭重又私密的咖啡廳見面,這樣這個消息就不會像個隨意說出口的玩笑。

  在瑞貝卡來之前,卡蘭坐在包廂裡不斷練習自己的開場白。

  「瑞貝卡博士,一直以來我都非常的尊敬你。可以說,你是我踏上醫學之路的引路人。」

  「但是今天我必須告訴你,這份尊敬之下還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我知道您在很多年之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兒,我也在很多年之前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直到在不久前,我從新聞報導上看到爆炸案導致的車禍,然後在您家見到那個來贖罪的老人,我才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我就是您的女兒。」

  後面突然傳來清脆的重物掉落的聲音。

  卡蘭回過頭,發現費曼不知何時進了包廂。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公文包,滿臉震驚地盯著卡蘭的臉,彷彿她臉上開出了一朵花。

  「……瑞貝卡今天去醫院了。」費曼花了很長時間恢復說話的能力,「她讓我下班經過咖啡廳的時候,順便接你一下。」

  這就尷尬了。

  兩分鐘之後,卡蘭和費曼博士一起坐進了包廂裡。

  「我應該從哪裡開始呢……」卡蘭思考很久,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她是從慈善捐助晚會講起的,也沒有隱瞞自己和希歐維爾的關係。

  費曼看起來徹底震撼了。

  但他接受得很快:「其實你做得很對。以我對瑞貝卡的瞭解,如果你在她剛得知自己孩子被偷走的時候,告訴她這個消息,她說不定會覺得這是你為了安慰她而編造出的謊言。」

  「我應該怎麼做呢?」

  費曼提起公文包,一口氣喝掉了剩下的咖啡。

  「走,我們一起去跟她說。」

  卡蘭鬆了口氣。

  有了費曼的幫助,接下來的坦白非常順利。

  瑞貝卡差點哭得昏厥過去,她抱著卡蘭,一直到天黑都不願意撒手。她也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為什麼在她生病的時候,卡蘭總是來她家做飯,陪她聊天,還把愛麗絲帶來,想要讓她重燃求生欲。

  「你得從帝國逃走。」瑞貝卡遲遲沒有平靜,「待在這兒不行,這裡環境太惡劣了。」

  「這不一定。」費曼博士突然插話。

  卡蘭和瑞貝卡一起看向他。

  「剛剛學校才接到一個通知,要恢復部分黑髮留學生的學籍。」費曼挑眉,看向卡蘭,「你知道,也許是國際上的輿論壓力太大了,也許……」

  也許希爾維爾也在找一種迂迴的方式,來平衡她在帝國的地位。

  卡蘭回去問希歐維爾,他只是說:「目前戰略是這樣的。我們為了打開貿易市場,勢必要對黑髮人種為主的地域做一些妥協。」

  所以這件事還是得追溯回帝國和共和國之間的貿易戰。因為《反壟斷法》的問題,兩國之間的貿易關係很緊張,為了避免陷入被動,帝國及時開拓了新的市場。現在,為了在新市場贏得聲望,帝國不得不解除一些修正案中的禁令。

  貿易發展,經濟強大,然後民眾對國家、政府、軍隊的信心都會相應提升。

  主戰派的保皇黨也會取得更高的支持率。

  希歐維爾所做的一切都符合邏輯。

  「所以你為什麼放棄戴維斯家這個同盟?」卡蘭問他。

  希歐維爾回答不上來。

  全帝國再也找不到比戴維斯家更好用的同盟了。

  他們精通一切地下工作。

  卡蘭心裡有數,但她想聽希歐維爾承認哪怕一次。

  不是聽他用合理的符合邏輯的答案來解釋。

  而是想問問他內心中是否有一處,哪怕僅佔理智1%的地方,覺得這個政策可以幫到她。

  「好吧。」卡蘭半天沒有聽到他說話,只能轉身離開。

  「等等。」希歐維爾把她叫住了。

  卡蘭回過頭。

  他的銀白色長髮垂在沉默的繡章上,神態沉穩、平和,與尖銳刺人的美麗伴生,充滿著矛盾的美感。

  他還是沒有說話。

  他慢慢走上前,把十字架從前胸口袋裡拿出來,掛在了卡蘭的脖子上。

  「願神保佑你。」他彎下腰,牽起十字架親吻,然後把它印在卡蘭唇上。

  他高貴的神,和他曾經低賤的奴僕。

  卡蘭握住了他的手,把十字架拿下來,踮腳親吻他本人。她還是這麼直白,喜歡和討厭都寫在臉上,從動作中表現出來。

  他們緊緊相擁。

  所有答案都流淌在不言之中,所有回答他們彼此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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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很快,新學期開始。

  卡蘭在費曼博士的指導下,順利申請到了本校研究生保送。

  她忙碌緊張的學習生活終於可以緩下節奏。

  但是因為她還有一個教育學學位要修,所以時間依然不夠。有一天在上教育學的選修課《信息化教育》時,老師突然有事,就請了一個人來代課。

  卡蘭本來在埋頭看書,但是一聽見新老師的聲音,就忍不住抬起了頭。

  果然,講台上站著一個她熟悉的人。

  「雷歐,計算機學院研究生。」代課的研究生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我照著老師的講義念一下,然後大家就自習吧。」

  這種風格顯然深得學生們的歡心。

  在他們自習的時候,雷歐慢慢踱步走到最後,在卡蘭身邊坐下。

  「最近過得怎麼樣?」他溫和地問。

  「很好。」卡蘭客套地說。

  雷歐推了推眼鏡:「我認真思考過你最後說的話。」

  卡蘭終於抬頭認真看他了。

  「在這種情況下,暴力手段只會讓民眾更加憤怒不滿。以後每次他們看見黑髮人種,就會聯想到自殺式襲擊、爆炸案、無差別殺人。他們會更加渴望將所有黑髮人中驅逐出境。仇恨將在普通民眾之間擴散。」

  前面幾個月,雷歐已經聽到了不少反對的聲音。

  這比他之前幾年聽到的加起來還多。

  卡蘭的離開彷彿觸發了某種引火索。

  之前陷入狂熱的人開始冷靜下來反思,之前保持沉默的人也紛紛發聲。

  「尤其是現在保皇黨又有緩和態勢,如果我們持續挑起對立,肯定會引發雙方不滿。」雷歐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面是信息化教育的PPT,「現在是信息化社會,我們可以採取沒有硝煙,但是具有同樣效力的方式,來宣傳我們的理念。」

  他側頭看向卡蘭認真說道:「你願意重新加入我們嗎?」

  卡蘭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十字架。

  上帝不允許巴別塔的建成,於是製造了人與人之間的分歧。假如他們彼此包容,就算有差異,也並不因此產生鬥爭。那麼通天之塔,終有一日將被鑄成。

  希望它能被早日鑄成。

  「當然。」卡蘭朝雷歐笑了笑,「我覺得你們還會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

  卡蘭把瑞貝卡介紹給了巴別塔。

  瑞貝卡的初戀是黑髮人種,女兒因為一頭純色黑髮被烙上了這樣的印記。所以在卡蘭介紹過後,瑞貝卡對巴別塔的理念非常支持。巴別塔正好需要一個在醫學研究所工作的教授,他們都很歡迎瑞貝卡的加入。

  巴別塔已經決定廣泛使用卡蘭做的實踐方案,以特殊學院為掩護,為黑髮小孩治病體檢打疫苗,甚至讓他們混入其中上課。

  卡蘭重新回歸之後,接任了副會長的職務,主要負責宣傳。

  她上次做宣傳工作是為了the vagina monologues這齣劇,那回做得非常成功,給雷歐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卡蘭還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優勢。

  她可以從納什莉夫人這裡得到幫助,知道某些大人物會在什麼時間,出現在什麼地點,並且用她或者阿諾的身份出入自由,進而向這些名人推廣巴別塔的活動。

  這讓巴別塔走上了新的高度,進入了更多人的視野。

  新學期,學生會選舉又一次開始。

  康斯坦斯主動從學生會會長職務上退下來,拉斐爾自然升任。

  康斯坦斯對此很高興,他覺得自己終於擺脫了煩悶的官僚主義生活,重新回到了那個他熱愛的集體。他再次擔任巴別塔的活動策劃,和卡蘭配合,在大學最後的兩年組織了無數轟動一時的活動。

  大四的時候,卡蘭憑借優異的成績留校讀研。

  這一年希歐維爾忙到不見人影。

  電視上全部都是他那場轟轟烈烈的離婚官司。

  納什莉夫人直接把坡道別墅的電視給扔了。

  卡蘭也問過她為什麼不喜歡蒂林夫人。

  納什莉夫人回答得傲慢又直白:「誰會喜歡一個劣化版本的自己呢?」

  她這話倒是讓卡蘭心裡舒服一點。

  要是她說「我更喜歡你」、「因為她不如你」,卡蘭肯定無法接受。

  在希歐維爾的選擇困難症下,愛麗絲5歲多才開始上學。她讀私立學校,因為身體比別的孩子更嬌弱,所以偶爾會在玩耍中被欺負。老師們都對她特別關注,卡蘭則希望順其自然。

  她教愛麗絲怎麼保護自己,怎麼在恰當的時機反擊。

  這些都是生存的必備之道。

  沒必要讓過度保護來磨滅了它。

  不過其實這些都是不必要的。

  因為在卡蘭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阿諾衝去愛麗絲讀的私立學校,把欺負過她的孩子都打了一頓。現在這些孩子看見他就瑟瑟發抖,完全不敢招惹。

  卡蘭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因為讀博的問題跟希歐維爾爭論了很久。

  卡蘭想去共和國,她想感受一下不同國家的教育。

  希歐維爾覺得她離開的時間太長了,他有點接受不了。

  「我這麼厲害,說不定一兩年就畢業了呢?」卡蘭挺胸說道。

  希歐維爾把她揪過來,親了一口。

  「最好是這樣。」

  他最後還是同意了卡蘭出國的要求。

  卡蘭讀研時,一邊在費曼的實驗室工作,學費和生活費差不多能自理。但是在國外讀博得不同,光是生活費,就已經讓她不堪重負了。

  她很希望經濟獨立,所以錢的事情遲遲沒有跟希歐維爾開口。

  開學前,她收到阿諾的郵件。

  「快點來共和國吧,我唱歌養你。」

  收信的時候,她在洗澡。

  希歐維爾從她的手機屏幕上看見了這行字,立即給了她一張黑卡。

  「我剛剛把他的卡凍結。天知道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希歐維爾陰著臉說,「也許是販毒的贓款。」

  「你這麼說自己的兒子有點不好吧……」

  阿諾的樂隊還是沒有起色。

  但他家有足夠的錢來支持他追逐夢想,所以他和他的朋友們還在堅持。

  「這個要還給你嗎?」卡蘭擦乾淨頭髮,指了指床頭的十字架,「我畢竟要出去這麼久,萬一丟了呢?」

  希歐維爾說過,這個東西是傳家寶。

  「沒關係。」希歐維爾吻了吻她濕漉漉的睫毛,把她拉進自己懷裡,「丟了就丟了吧。老舊的東西有時候不是那麼重要,也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有價值。」

  「是嗎?」卡蘭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看著他。

  希歐維爾沉默一瞬,又很堅定地說道:「是的。」

  舊傳統是這樣,舊價值觀是這樣,舊的十字架更是這樣。

  只有鮮活生動的卡蘭,才是所有一切之中最為珍貴的。

  他們在帷幔間相擁,慢慢重疊在夏夜的浪潮中。

  彷彿很多年前那個昏昏欲睡的午後,玫瑰花園裡演了一齣拙劣生硬的莎士比亞戲劇,把半夢半醒的卡蘭拉入飄渺的仙境。她看見眼皮上滴了魔汁的狄米特律斯在一瞬間,狂熱地愛上了本不屑一顧的海倫娜。

  追逐,決鬥,流血,瘋狂。

  荒誕的命運與不可思議的愛。

  「然而魔汁是假的……」從頂峰慢慢回落時,卡蘭緩緩嘆了一口氣。

  「可我是真的。」

  希歐維爾總是能夠理解她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的意義。他緊緊擁抱卡蘭,尋覓著她的嘴唇,讓話語在他們之間纏繞吞嚥。

  最後他們疲倦地躺進被子裡。

  希歐維爾低沉溫柔地強調:「我對你的愛是真的。」

  他吻了吻卡蘭的眉心。

  仲夏夜的一切都在她平靜安睡的眼中落幕了。

  (正文完)

  *

  三年後。

  首都國際機場。

  卡蘭拖著兩三個大箱子走了出來。她博士畢業,並且拿到了母校首都大學的聘用合同,將在今年正式成為醫學院講師。

  卡蘭看了一圈,沒找到來接自己的車。

  就在她納悶的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裡這裡!」年輕人從一輛破舊的墨綠色轎車裡探出身子,他坐在副駕駛席上,「您好,卡蘭博士!我是《風光之下》特別篇的記者,想為你和白銀公做一期專題,我們從哪裡開始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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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聖誕節的邂逅》 

  聖誕節的時候,阿諾帶著女朋友艾琳回荊棘鳥莊園了。

  據拉斐爾說,這是阿諾今年交往的第五個女朋友,也是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阿諾把她帶回家過聖誕,純粹是因為帶個女朋友回來,他父親不會那麼用力地催著結婚。

  他們到家時,卡蘭正準備離開。

  她聖誕節期間要去醫院給病人講座,外面在下大雪,拉斐爾主動提出送她一程。

  「你真的不要見一下阿諾的女朋友嗎?」

  「不,我不想讓我們都尷尬。」

  「那走吧,我送你,雪天開車很不安全。」

  拉斐爾推開城堡的門。

  迎面而來是穿著牛仔外套的阿諾,和凍得滿臉通紅的年輕姑娘艾琳。

  這個姑娘是共和國人,紅髮,小雀斑,非常豐滿,看起來甜美又熱情。她穿一身厚厚的白色兔絨斗篷,圍了條很長的藍色格子圍巾,應該是阿諾的。

  艾琳看見兩個人從城堡裡走出來,震驚又憤怒地轉向阿諾:「我聽說修正案被推翻後,你們家族就沒有黑奴了,你在騙我嗎!?」

  阿諾的表情非常尷尬。

  拉斐爾平靜地看著艾琳:「你應該慶幸我父親不在這裡,女士。」

  卡蘭只是忍笑。

  拉斐爾從卡蘭手裡接過她的包,然後攙著她走下濕漉漉的城堡台階。

  阿諾把艾琳帶進溫暖的城堡。

  「那是卡蘭……」他的表情不太自然,「呃,是我……」父親的女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艾琳驚恐地問,「天哪,我那話是不是太冒犯了,他們會生氣嗎?」

  「拉斐爾顯然已經生氣了。不過卡蘭不會生氣,所以不要緊。」

  阿諾給她倒了杯熱茶,將她沾了雪水的圍巾取下來。

  「你要去洗個澡嗎?客房已經安排好了。」

  「不不不,我是不是要去給卡蘭道歉?」

  「不用,她不會介意的,你看她剛才的表情就知道了。」

  艾琳一直惴惴不安。

  她沒調整好時差,一覺醒來正好是半夜,當她走出客房,準備去廚房找東西吃時,又在客廳遇見了卡蘭。

  「嘿……」艾琳走上前打招呼。

  卡蘭坐在溫暖的壁爐邊,腿上蓋著絨毯,手裡捧了一本書。

  在艾琳眼中,她是一位很高雅的女性,有種由內而外的知性光芒,黑色長髮及腰,看起來光滑柔軟,有種奇妙又神秘的氣質。

  艾琳覺得自己真是太蠢了,居然把她認成了僕人。

  卡蘭抬起頭,揉了揉眼睛,過了幾秒才想起她是誰。

  「你醒了!」她疲倦道,「要吃點東西嗎?吃晚餐的時候我想叫你,但是阿諾說讓你睡會兒……」

  她自顧自地起身往廚房走。

  艾琳緊張地跟在她後面:「對不起,我之前……」

  「你喜歡吃什麼?我的廚藝不太好,但冰箱裡應該還有些東西能熱一熱……等我找找。」

  很明顯,卡蘭並不需要她的道歉。

  艾琳更加尷尬了。

  她坐在熱氣騰騰的乳酪蛋糕面前,看著卡蘭往她的水杯裡扔一片檸檬。

  「你跟阿諾是怎麼認識的?」卡蘭好奇地問。

  「幾年前,他做社區服務的時候,照顧過我的奶奶……」

  「你們幾年前就認識?」

  「對……」不知道為什麼,艾琳在她面前特別緊張,「但是我們最近才在一起。他說帶我來過聖誕節,我覺得現在就見家長進展太快了……」

  「沒事,他父親聖誕節不在家。」

  這點艾琳知道,希歐維爾家的大家長在外進行國事訪問。

  所以艾琳才會同意來荊棘鳥莊園過聖誕節。

  「請問你跟阿諾是?」艾琳絞著手指問道。

  「哦……你不用在意我,我已經有戀人了。」卡蘭舉起手,中指戴著一枚樸素的銀戒,「我家最近在除蟻,所以拉斐爾邀請我暫住在荊棘鳥莊園。」

  艾琳立即鬆了口氣:「你和拉斐爾是朋友?」

  「可以這麼說吧……」卡蘭笑了笑。

  「你們認識很久了?」艾琳又問。

  「是的,有好些年了。」

  「那……」艾琳吞嚥了一下,「你對阿諾瞭解嗎?我、我只知道他是大家族的孩子,然後喜歡搖滾樂,其他就不清楚了……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合適。據說他父母都不是什麼好相處的人。」

  「你可以讓阿諾帶你去見見蒂琳夫人,她很喜歡阿諾,如果阿諾愛你,她也一定會願意接受你的。至於白銀公……」卡蘭特意使用了比較疏遠的稱呼,「他一年至少有三百天不在家,你只會在新聞上看見他,所以完全不必考慮與他交流的問題。」

  艾琳慢慢鬆了口氣。

  「謝謝。」

  卡蘭又朝她笑了笑:「阿諾以前是個無惡不作的壞孩子,最近他越來越好了,我想一定是你的功勞。」

  艾琳臉紅了。

  「謝謝,跟您相處很愉快。」

  艾琳返回客房,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起床之後,拉斐爾已經去市政廳了。卡蘭好像也不在,她早餐時沒有現身。

  家裡只有阿諾。

  他給艾琳彈吉他,哼歌,帶她在莊園的雪地裡瞎逛。

  「看見這個了嗎?這座雙子塔以前是莊園的地標建築物,後來父親為卡蘭把塔燒了。這事兒你可別去外面說。」

  阿諾指著雙子塔的遺跡說道。

  塔上有些藤蔓纏繞,遮住了焦黑的顏色。

  「你父親……什麼?」艾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跟卡蘭?」

  阿諾愣了愣:「她什麼都沒說?你不是說你們昨天聊了一晚上嗎?」

  艾琳揮著手,震撼的表情無法掩飾:「是的,她開解了我很多情感上的問題!但是沒有說她自己!她只說她有戀人了!!」

  她可沒說這位「戀人」是白銀公。

  「好吧……」阿諾似乎有些無話可說,「她可能不想讓你有壓力。在子女結婚這種大事上,我父親一般會參考她的意見。你知道拉斐爾從小到大的婚約在不久前被取消了吧?那個女孩子不想結婚,她跟家裡哀求很久都沒有用,最後跑來找卡蘭,卡蘭把我父親講通了。」

  艾琳心上頓時有了山一樣的壓力。

  她艱難道:「那完了,我一見面就叫她黑奴……」

  「你沒有這麼叫她,你是在對我生氣。」阿諾安撫她說,「而且我覺得卡蘭不討厭你。就算她討厭你,她也不會因為她自己的看法來左右我的婚事。」

  艾琳突然臉紅了:「為什麼突然講到婚事了……我們只是在談戀愛!」

  阿諾清了清嗓子:「每一次戀愛都要以結婚為目的。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

  「是的,你是一年認真談五次戀愛的人。」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騙子!我不會信你的!」

  艾琳撿起雪球朝阿諾扔去,他站在雪地裡,領子裡灑滿了冰冷的雪粒,臉上浮出縱容的笑容。

  「你說這會是最後一次嗎?」不遠處,偷看他們倆相處的卡蘭問道。

  在她身邊,剛剛歸國的白銀公皺緊眉:「希望不是。」

  「什麼?」卡蘭用力瞪著他。

  「因為我準備明年跟你求婚,如果這是阿諾最後一次戀愛,那他明年也該結婚了。我不想跟他一起。」希歐維爾懶散地說著,一邊用自己的外袍將卡蘭裹緊,「希望他多談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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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說不清楚的電梯困境》

  電梯停了。

  市政廳左側電梯有點老化,拉斐爾在這附近上班,一直都清楚這件事。但是來這裡開會的卡蘭不知道,她在黑暗中陷入惶恐。

  「你搬家了?」拉斐爾打破沉默。

  「是的。」卡蘭僵硬地回應。

  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上電梯的時候,卡蘭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沒想到電梯裡是拉斐爾,他一個人,他們倆得在這個狹小空間裡獨處33層樓。

  現在電梯停了,她更加痛苦不堪。

  靜了一會兒後,拉斐爾又說:「沒關係,很快就會有維修人員過來。」

  「嗯。」卡蘭勉強應了一句。

  「對不起。」拉斐爾花了很大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沒關係。」而卡蘭幾乎沒有費力。

  她聽起來很敷衍。

  拉斐爾覺得心口被什麼堵住了。

  他本來以為道完歉就該結束,但並不是這樣的。如果卡蘭不原諒他,那一切都不會結束。

  他一生鮮少有負罪感——做任何別人眼裡的「壞事」都不會。因為他總是能為自己找一個恰當的理由,從而說服自己的良心。

  但在卡蘭這件事上,他確實飽受折磨。

  「你搬去哪裡了?新家缺什麼東西嗎?」拉斐爾又回到最初的話題。

  他不得不繼續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因為別的什麼話都有可能惹怒卡蘭。

  卡蘭沉默了一會兒,就在拉斐爾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開口了。

  「我搬去醫學院的家屬樓了,是舊房子,什麼都不缺。我留校之後,學院就把我安排在了那裡。」

  「舊房子?安全嗎?」拉斐爾勉強繼續這個話題。

  「還好吧……」安保確實不怎麼樣。

  拉斐爾終於覺得自己說話流暢了一點:「我知道一個安保公司,他們的設備不錯。」

  他打開公文包,翻了一會兒,然後把名牌遞給卡蘭。

  「這個。」

  電梯裡一片漆黑。

  卡蘭伸手接名牌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

  拉斐爾感覺到溫暖的觸感落在他虎口上,他腦子裡空白了一下,用另一隻手握住了她。

  卡蘭立即把手抽走了。

  名片落在地上。

  「抱歉……」拉斐爾低頭去撿,心跳非常劇烈。

  卡蘭拿手機給他照明。

  「給。」拉斐爾重新把名片交給她,「對不起,我剛才……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卡蘭沒有說什麼。

  拉斐爾猜她已經不想跟他說話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才過去三分鐘,可他感覺至少有一個小時了。

  卡蘭將燈光對著下方,背靠電梯壁。

  周圍很安靜,拉斐爾能聽見她不平穩的呼吸。他察覺到她很害怕這種黑暗封閉的環境。

  「你還好嗎?」拉斐爾靠近了一點。

  卡蘭退入角落。

  他們還是離得很近,拉斐爾已經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她身材瘦弱,穿著黑色針織衫,長長的格子裙,黑髮柔順地披落腦後,優雅的學院派打扮幾乎讓人分不清她是學生還是教授。

  「我有點害怕。」拉斐爾溫和地說,「可以牽著你的袖子嗎?」

  卡蘭似乎怔了一下。

  她並沒有從拉斐爾聲音裡聽出害怕。

  他牽上了她的袖口。

  針織衫非常柔軟。

  「謝謝。」拉斐爾說道。

  卡蘭仍保持沉默。

  「最近很辛苦吧?」拉斐爾問她。

  「是的。」卡蘭終於回答了,「我剛開始從事教學……有很多難處。首都大學的學生們都很優秀,一點也不好應付。」

  拉斐爾嘆氣:「我也很煩躁,內務部的事情吃力不討好。最近種族問題又從地方政府移回了我們這裡,所以事情更多。」

  卡蘭聽見「種族問題」,沉思了一會兒。

  「民眾對你很不信任。他們覺得希歐維爾家的人加入內務部,然後又把種族問題移回內務部管理,是保皇黨早有預謀的事情。」

  雖然卡蘭在表達質疑,但拉斐爾還是很欣慰。

  她畢竟跟他講了這麼長一句話。

  「父親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內務大臣有自主判斷的能力,不會被你這個實習期的孩子影響……」

  拉斐爾忍不住笑了,這話完全就是他父親的風格。

  「確實如此。」他安靜地說道,「我現在只是做一些很基礎的工作,積累經驗……」

  「你太謙虛了。」卡蘭說道。

  「你呢?最近怎麼樣?」拉斐爾問道,「你應該是參加這次醫學研討會的專家中最年輕的吧?」

  卡蘭連忙擺手:「千萬別叫我專家!我是替費曼博士來參加會議的,他的風濕痛太嚴重了。」

  他們又聊了些各自的生活情況。

  卡蘭的生活很樸素。她會接受希歐維爾贈送的禮物,但是只靠自己的工資生活。她資助了很多黑髮同胞讀書,這給她本來就不多的工資帶來的巨大壓力。

  拉斐爾也搬出了荊棘鳥莊園。

  父母正式離婚後,莊園變得愈發冷清。這裡更像一個度假的地方,而不是一個「家」。

  拉斐爾住在市中心的高層公寓,離內務部很近,可以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工作。他每個月要掏一筆錢在家政服務上,因為他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做家務。

  他也沒有空戀愛。

  連卡蘭和他父親都會在忙碌中抽空約會,他卻完全沒有談感情的心思。

  「阿諾還在共和國嗎?」卡蘭突然主動搭話。

  拉斐爾點頭道:「是的,他前段時間發了第二張專輯,你聽了嗎?」

  「他給我寄了一百張。」

  拉斐爾微微沉默。

  他的弟弟甚至沒有給他寄過專輯。

  卡蘭繼續道:「而且他新交了個女朋友,看起來跟以前的不太一樣,希望這次能平穩發展。」

  拉斐爾並不知道這些。

  他發現自己自從工作後,很少跟家人溝通了。除了父親會定期聯繫之外,他幾乎完全不知道母親和阿諾的近況。

  就在拉斐爾失落的時候,電梯突然往下沉了一下。

  卡蘭發出一聲尖叫,拉斐爾幾乎是本能地拉著她的袖口,把她帶進懷裡。

  他緊抱著她,貼住牆壁。

  電梯震了一下之後就穩住了。

  門外傳來維修工的聲音。

  他們說很快會打開門讓人出來。

  卡蘭慢慢推開了拉斐爾。

  「抱歉……」拉斐爾攥緊手說道。

  「謝謝。」卡蘭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驚魂未定。

  「這個電梯經常壞,我們早就提議過該換了。」拉斐爾麻木地說著瑣事,「還有右邊的電梯,在某些樓層好像停不住,為此傳過不少靈異故事,我想你應該不會想聽……」

  在他的絮絮聲中,電梯門被打開了。

  外面的光芒照進來,卡蘭眯起眼睛,一直落在她袖口的重量消失了。拉斐爾提著公文包站在電梯另一邊,西裝筆挺,銀髮乾淨俐落,眼神直視前方。

  市政大廳人來人往。

  拉斐爾像從來不認識一樣和她分頭離去,心情卻始終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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