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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唐絹 -【癡閻王(霸道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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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2: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唐絹 - 癡閻王(霸道之一)

謝謝妳,蔚蔚。有妳那句話,哥哥不寂寞。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的話,也是貴蔚從那天之後,深藏在內心的希望。
他是都堂大宰相、是她的繼兄,高高在上的他每次回過頭時,
總不忘給她一抹最動人的笑靨,撫慰她孤單的心靈。
他冷淡,但牽著她為陶俑上色的手,總是暖燙得教人窩心;
他無情,可是上茶樓聽小曲的時候,他身旁永遠會為她留個位置。
還以為上天會可憐她,賜給她遲來的幸福,
然這終究只是她的美夢,再多的疼寵也換不到渴望的永恆,
如果忘了他可以讓彼此少受點傷,貴蔚會一輩子離他遠遠的,
但他卻霸道地不准她忘記他,更在她身體靈魂都烙上屬於他的印記。
呵,罷了,倘若愛上他是一種錯,那也錯得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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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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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3:0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廷和十五年
清明月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隨著儐相的唱禮聲,貴媛安領著他的新娘,用著舒緩合宜的節奏,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後,他將這女子的身子牽轉向自己,然後放開她的手,拱起袖,面無表情地行了交拜禮。

這整套拜堂的動作,他做得端正得宜,毫無一絲怠慢,讓每個觀禮者都能感受到他對這場聯姻的誠意。

拜堂結束,從此,他成了一個有家室的男子。

貴媛安的嘴上雖然帶著笑,可看人的眼卻是冷的。

他是個生得俊俏秀氣的男子,一片瀏海藏住眉毛,外人遠遠看去,只見一張總是帶笑的和潤五官,看不出他的情緒。加上右眼角下那顆好媚的痣,不但讓他看起來不像個要操戈騎馬的武侯,更常常教人忽略他眼裡的冷冽與戾氣。

他冷眼看著他那笑得合不攏嘴的主母,看著他那表面高傲卻也藏不起得意之色的岳丈,看著這大群堆著獻媚討好笑容的虛偽人群,看著面前裝點得喜氣洋洋、火紅一片的大廳……

然後,他看著那個,一直窩在角落、低著頭、絞著手的小小身影。之後,他的眼光一直無法從那身影上移開。

那是個十六歲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巧巧的。為了配合這喜氣,她穿著如海棠般粉紅的窄身衫衣長褲,及可愛的桃紅梅繡小鞋,這些顏色配著她潤嫩如雪脂的膚色,顯得剛好。一條用紅頭繩編綁的辮子垂在胸前,讓她有著少女的風韻。

像這樣年紀的女孩,臉上掛著的,不該是一雙喜歡追逐熱鬧的圓眼,還有任誰看了都會覺得舒爽、有朝氣的微笑嗎?他記得,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表情。

但她微一偏頭,他看到的卻是她秀靈的眉--正糾結著、怯弱著、無助著。

看著女孩愁苦的模樣,貴媛安的眼危險地瞇起。

他有股衝動,想要抓住她,想要問她、想要問這在場的所有人:為什麼今天穿著喜衣、坐在他身旁、接受眾人祝福的人,不是她?!

此時,女孩站了起來,從旁人手上接來敬禮的耳杯,還是垂著頭,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貴媛安的眼神變得更貪求、更熱烈了。他想要好好看看她,闊別一年,他想知道她變得如何,更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這個當初不顧眾人驚愕與厭惡的眼光,挺身而出,支持他去實現抱負的女孩。

可是她始終沒有抬頭,沒有讓他看她的眼,一直恭敬地、依禮地俯著身子。

她高舉著酒杯,用沙啞、平板的聲音……

「大哥。」女孩說:「我祝你們富貴好合,早生貴子。還有,要白頭偕老。」

她抬起眼,看向貴媛安,可馬上又避開了。

貴媛安注視著她紅腫濕潤的眼,突然,對她這溫順的模樣很不滿。

「大哥。」她說:「妹妹敬你。」

「蔚蔚。」他泠冷地瞪著她。「妳真的,要喝嗎?」這句話問得很輕,只有身邊的人才聽得到。只見他的新娘震了一下,他的主母與岳丈臉色也都變了。

女孩一驚,可臉上有的不是尷尬,而是難過。她馬上仰頭,將禮酒喝盡。

他不說話了,眼神依然執著。

女孩感覺到他刺骨的視線,更是不敢抬起頭正視,趕緊轉開身--

這時,貴媛安再開口。「妳要走了嗎?蔚蔚。」

這話,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現場一陣抽氣、屏息。

前方的小身影,更是無可抑止的顫抖。

貴媛安不顧他的妻子、不顧他的主母和岳丈,更不顧觀禮的眾人,他有些瘋了,目中無人了。可他看起來又是這麼冷靜,正瞇著迷蒙的眼,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輕輕地誘哄。「妳,不想坐在哥哥旁邊嗎?嗯?」

他的身旁,是新娘的喜位。

那女孩受不了,趨著小步,最後用跑的,離開了屋子。

貴媛安頂著眾人奇異的目光,冷著臉,望著門口。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會怎麼看他,散席後,又會怎麼用尖酸刻薄的語氣消遣這話題。

但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那個離他越來越遠的小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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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廷和十七年
立秋月

一名身著青衣、頭戴方巾的年輕男子,走進濤瀾侯夫婦所居的多子院,來到了休憩、沐浴及更衣用的邊耳房上。

男子站定一座絲織屏風前,清清喉頭,向裡頭尊敬地喊了一聲。「侯爺。」

屏風裡傳出了貴媛安平淡的聲音。「說吧。」

男子點頭,翻開手裡的黃曆,開始念道:「今宜會親友、訂盟、沐浴、治病。今忌會生客、出行、取財及女色。」

「就這樣?」

男子低頭,應了聲。「是的,侯爺。」

「發帖,取消京畿六部主官會見。」

男子連忙從腰帶裡取出牙牌記上。

會見京畿六部主官,雖為政務大事,但是這貴媛安自從做了三品大官之後,變得特別敏感,只要見日子不對,再大的事他也要擱到吉日才行。在他身邊做了十年的參事,男子早已習慣。

「所有出行行程,延後。今日不外出。」貴媛安繼續說:「關內外帳,通知各院家眷,今日不准取財。」

記完,男子沒聽見後話了。他謹慎地問:「侯爺,還有?」

靜了好一會兒,屏風裡才有聲音。「黃曆裡頭的忌女色,劃掉。」

一個身材修長精碩的男人,披著一件單薄貼身的裡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高傲地抬著臉,斜眼看著男子。「之後,我不要聽到忌女色這樣的話。」

男子一僵,連忙向貴媛安答是。

一旁的女婢見主子出來,機警地從衣架上取下直裰袍子,兩人各持一邊衣袖,要為主子穿上。她們取衣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品一般。

但是,她們眼尖的主子,還是看到了袍子上出現了不該有的皺折--儘管只是一條些微的陰影,仍讓主子冷哼了一聲。

貴媛安反身,回到盆架前,對著上頭的銅鏡,照看自己依然俊朗白淨如青年的臉。女婢見主子這反應,一愣,接著惶恐地對看彼此。

「鄭參事。」貴媛安說:「問問她們,今日尚衣何人?」

被喚鄭參事的男子正要問女婢,貴媛安又說:「罷掉他。」

他細細地摸著右眼角下的痣,再說:「我沒時間了。」

鄭參事一驚,趕緊揮揮手,低斥呆愣的女婢:「發啥愣?快去換件直裰,侯爺趕著呢!」

女婢急慌慌地出門去換。

「看來--」貴媛安撫著戴在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輕輕地對鄭參事說:「我不在的這一年,這宅裡的人都懈怠了。」

他牽起嘴角,笑了,眼睛彎彎的,看起來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可鄭參事的頭低得更低,背脊皆是冷汗。

延和十五年,繼出任戌州安撫使司,解決該地糧荒與戰亂的問題之後,延和十六年,濤瀾侯再出使「歸德上柱國特使」,於十七年立秋月時,由牡國歸國。

這次出使,他與牡國談和,使這只大虎不再蠢蠢欲動,垂涎禁國這塊土地。他是全京畿、甚至是全國上下百姓,最願意去信任的人。他的歸國,對禁國而言,是件好事。

但對於過慣尋常灑掃雜事的僕役而言,王子的歸來,卻不是件好事。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主子,像貴媛安這麼難伺候了。

  ※    ※    ※

鄭參事以為,貴媛安口中的沒時間,是指向他主母朱麗氏請安一事。

可是來到那廊道的岔口上,貴媛安的腳步卻直接走進那條生滿竹叢、幽幽深深的,通往最邊角院落的曲路,而不是朱麗氏那偌大的多壽院。

鄭參事一驚,碎步追去,小心地催他。「侯爺,朱麗夫人候著您呢!」

貴媛安不為所動,繼續前行。

鄭參事覺得不妙,再說:「她吩咐小的,要您一回穰原,就去向她請安。」

貴媛安還是往裡走,越走越急切。

鄭參事知道他要去見誰,趕忙說:「侯爺,今日忌女色啊!」

貴媛安突然停下,回身看他。「很多人候著參事的位置。」他咧著嘴說:「記住我說過的每句話,鄭參事。」

鄭參事臉色一青,只能低下頭致歉,看著貴媛安消失在曲徑裡。

普天之下,能讓貴媛安拋開一切他所忌諱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這破陋的院落,沒有半個僕役的身影。東西兩邊廂房,屋瓦脫落,邊牆生草,十字甬道上滿是落葉腐土。唯一能住人的,就是那北邊正廂。

正廂的窗門花格,補的都是黃紙。黃紙給風吹個幾夜便破,一補再補的斑駁痕跡,扎痛了貴媛安的眼。

這景象,讓他看得臉色僵冷。他知道,他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對她。可是一旦親眼目睹,仍是壓不住火氣。

他大步走向正廂,想要大力地推開門,但他怕嚇到裡頭的人,最後,他只是輕手輕腳地開條門縫。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對待她,根本不忍她驚著的。

他往門縫望去,終於見到了這個他日思夜想的人。

那個女孩,正背對著門,縮著身子,低頭專注地塑她的陶。

她一個人獨處時,總是喜歡玩陶,彷彿陶土是個朋友,在陪伴她。每回她的衣裳都沾滿了土漬,根本不像個富貴人家的女子,但就是看到這樸實樣子,貴媛安的心才覺得踏實。卻也是這認分樣子,讓他的心都酸了。

兩人初見時,她便是這樣。他會和她說話、想親近她,是因為那壓在她身上的孤獨,讓他感到似曾相識。他關心這個認分到有點委屈的妹妹,所以他和她說話了。那是兄長對親人的責任而已,還有一點點對與自己相似的人的憐惜。

但自從她的那聲大喊,還有日後的交談相處,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我支持大哥!

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大哥是個心地很好的人,雖然不愛說話,可是卻很善良。

為什麼這麼說?嗯……

因為,因為大哥是這個家裡,第一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啊!

每當他回想起那些還帶著些童稚的直率話語,總會不由自主地呵呵癡笑著。

對外人,他是個吝於付出感情的人。他想,那是因為,他所有的感情都給了這個懂他心的女孩--自從他知道她懂他的心。

可這女孩卻要兩人的互動,永遠定格在兄妹親人的關係裡,覺得兩人只要心意相通,就是這輩子最溫暖的幸福。可這滿足不了貴媛安。

於是,他拉開了門走進去。門軸發出刺耳的聲響,引了那專注塑陶的人回頭。

貴蔚看到了她的大哥,貴媛安。

她有點慌。她驚訝他這麼早到家,比他原定的行程,足足早了旬月回到穰原。

這是她好想念的身影。但是見到這身影,她卻不能放開心懷地去笑、去高興。她還記得,兩年前,他婚禮上的情景。她更無法忘記的是,她今年要面對的命運。

她怯怯地望進貴媛安的眼睛,看到了他對她的深深思念,以及一再積累,積累了兩年卻得不到回應的深遠感情。

他用那緊繃到近似哽咽的聲音,喊了她一聲。「蔚蔚。」他伸出手,走過來,作勢想要抱她。「我回來了。」他瞇起那好媚的眼,笑說:「讓我抱抱妳,嗯?」

好不容易與思念甚深的人相見,她應該要歡喜、要跑過去、要緊緊抱住這個人的。可是心頭擱著的那件事,卻讓她退了一步。

她只能這樣強笑著。「大哥,這麼早回來。」

她不像大哥這麼厲害,可以藏住所有情緒。她怕大哥從她的情緒裡,知道那件事,於是,她反過身,把桌上塑陶的工具與胚土全收拾了起來。

看她的舉動,貴媛安的笑僵了。

貴蔚收拾了一隻小包袱,整整衣服,繞過貴媛安,要出門。他一個側身,就把她小小的身子給擋住。她閃身想再走,貴媛安乾脆撈住她,讓她緊緊地貼向自己。

「妳知道嗎?蔚蔚,我後悔了。」他低下頭,用頰親密地摩娑貴蔚的小臉。「為什麼那時候我不強迫妳,讓妳隨我出使牡國呢?」他啞著聲問。「否則,現在妳也不會是這藏著心事的模樣。」

貴蔚臉紅,撇開臉閃避。貴媛安不允,大掌包住貴蔚的臉,讓她抬頭看他。

「隨你去的,該是大嫂,我只是你的妹妹,大哥。」她說。

忽然,貴媛安上身整個壓下來,用好大、好急的力道,吻她的唇,吻她的頰,吻她的鼻,吻她的眼。

貴蔚嚇住,緊扯他的衣服,弄皺他的衣服,他都不以為意。

他在意的是,她竟然在發抖?她居然在害怕?

「不要再讓哥哥聽到這種話,哥哥討厭這種話。」他緊貼她的耳,輕輕地說:「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貴蔚喘了一口氣,臉埋在他的胸口更深。

「蔚蔚,妳說,妳要說,發生什麼事?」他耐著性子,再說。

貴蔚頓著,好一會見,才悶悶地說:「大哥,我們是兄妹,大哥有妻子了。」

貴媛安極力地忍著脾氣。他還想再糾正她,不料,貴蔚突然迸出這一句--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大哥老是做出這麼親昵的舉動,讓我覺得很難堪。」

貴媛安的眼眶睜裂。他不過離開她一年,她怎學會說這話的?

「蔚蔚,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努力壓抑著怒氣。「妳不會有丈夫。」

貴蔚安靜不答。

「我可以保護妳,可以拋開一切守著妳。這幾年我們過得很快樂,不是嗎?妳看,現在不都好好的?我掌控了這個家,還攀上了高位,妳不用怕別人。之後,也會是這樣的日子。」

貴媛安平日話不多的,但是一遇上這倔強的孩子,他只能用好多好多的實話、好多好多的耐心,來衝破她的心房。

可是他的溫柔與真話,這回卻安撫不了貴蔚。她突然推開他,沖著他大喊道:「不!不會有了!我們連這樣的日子都不會有了--」

「一切……一切……」貴蔚發現眼淚流下來,趕緊用袖子擦,把上頭的土漬都抹在臉上了。「一切都到此為止……」

貴媛安的眼本來充滿戻氣,可一看到貴蔚流下眼淚,他什麼都軟了。

他只想知道是什麼事,逼得貴蔚要說出這麼令他痛苦的話來。

但貴蔚不給他機會,緊緊揣著包袱,縮著身往前沖,撞開他,快步逃離了他的視線。

  ※    ※    ※

貴媛安一臉淡漠,來到了主母朱麗氏所居的多壽院。

主母朱麗氏,是一個貌似五十出頭的婦人,由於丈夫早逝,練就她強勢自立的性格,平日總是面色嚴肅,高高抬著臉,由上而下斜視著看人。

她就這麼泠冷的,看著貴媛安在她身邊坐下。

而他的妻子德清氏,始終淡笑以對,候在主母身旁。

她是杏子眼,畫了柳葉眉,這麼看人,總覺得她是在對人家笑。但是貴媛安知道,那笑是沒有感情的,是藏了很多想法的。這便是他美麗柔和如春景的妻子。

貴媛安對上她的眼,也笑了,笑得眼睛彎彎的。

上了桌後,他先模了下茶盞。「誰備的茶?」

他把茶盞推開,環顧列在一旁的婢女。

一個婢女怯怯地走了出來。

「拉出去。」他揚揚手,說得隨意。「十板。」

室內一干人皆錯愕不已。

「你這是幹什麼?」朱麗氏很不高興。

「備不了熱茶的下人,主母留她何用?」貴媛安斜眼看著他母親。

朱麗氏嗤笑一聲。「約好了時辰,卻把咱們耽擱在這兒,不知是何人。」

德清氏趕緊出來打圓場。「換了茶也好,我父親剛捎來饒州產的春水仙,媛安和主母都來嘗嘗吧?」

貴媛安沒回她話。朱麗氏則勉強牽起嘴角,對這很討她喜的媳婦說:「那妳就差人去取,咱們喝喝看。」

德清氏站起來,堆著世故的笑。「我煮給你們喝。」說完,婢女攙著她出去。

德清氏走後,主母又板起了臉。「前陣子,磨勘院送來誥命,朝廷封你『都堂大宰相』,還升你為正武階一品。」

「難得啊,這宰相的文官職,從沒讓武人做過。也從沒一個武人,可以拔升到一品武階。不論什麼,你可都是全禁國第一人。」主母說,語氣轉柔。

貴媛安看著他母親,眼微微瞇起。

「這次你出任特使,和牡國交涉成功,讓這貪婪大虎安分下來,或許這是中央封你大官的原因,但是……」果然,主母話鋒一轉,又犀利了。「不要以為這全是你自個兒的功勞,就把背後推你一把的人給甩得一乾二淨了。」

貴媛安撇開臉,哼了一聲。

「你知道這次升你為大宰相,朝上有多少人說話?不止是士侯派,連你的武侯派盟友也有人微詞。」主母說得義憤填膺。「他們說一個品德操守有問題的人,不配做一國的大宰相。」

貴媛安斜眼看著門外的院景,聽得心不在焉。

那些流言蜚語,他怎會不知道?但他從不在意。

「你知道外頭的人把你說得多骯髒嗎?」主母見他如此,話說得更重。「要不是德清的父親替你壓下來,盡說你的好話,你政績做得再多,今天也輪不到你坐上大宰相的位子!」

貴媛安撫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呵呵地笑。「主母是要我好好謝謝三司使?」

「要是沒三司便為你上下打點,濤瀾侯家的確沒這風光。」

貴媛安又看向他母親。「您好像還是以為,您兒子就該像您取給他的名一樣,真的只能一輩子安安分分的,像個女子一般?」

主母沒理會這挑釁,強硬地要繼續主導話題。

「人家待咱們這麼好,你在那婚禮上做出那樣的反事,人家也沒說什麼。反觀咱們--你和德清氏婚後兩年,都沒給這家添後,還一直冷落她,你要咱們怎麼和三司使交代?到現在,連『畫武羅』儀式也不給,你是想看著妻子老去嗎?」

貴媛安不說話,還是看著主母的臉,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實,主母年已七十,容貌卻維持在五十好幾。貴媛安也是,三十七歲的他,面孔依然有著二十歲的俊朗精緻,那是因為,濤瀾侯家族為「武羅」後代的緣故。

在禁國的神話中,傳有四大「禁獸」,皆懷有異能,於遠古時,為創國者少司命帝穩固禁國國境。而天下既定,祂們的後代雖他為人形,但仍保有其先祖異能,也獲得了朝廷的爵位與食邑。

武羅,即是四大禁獸之一,為帝都的守護者。傳說祂生如人形,遍身豹紋,聲音像玉佩的搖動。為了永生永世堅守帝都,所以祂讓自己的心化為玉,得以忍過各種病癆傷痛。這顆玉心,便承繼在每一代長子身上,使得他們的面貌不易老衰,身體不易疲累,受了傷也可馬上痊癒,因此比一般人長壽。而為了維繫家族的團和綿長,長子的元配可以透過「畫武羅」的儀式,得到承繼者的另一半玉心。

可是他的父親,卻比他妻子早一步走了。每每看著主母那張臉,貴媛安都會冒出這念頭:沒有什麼可以殺死他們的,就只有寂寞。

寂寞可以讓一個人不想活的。

貴媛安一直都知道父親寂寞的原因,因為他也可能步上父親的後塵。

如果,他始終擺脫不了這個朱麗氏的掌控,也無從選擇陪伴他走完這一生的伴侶的話,那麼,他也將被寂寞殺死。

他突然覺得煩躁,開始用扳指輕敲著桌緣。

朱麗氏咳了幾聲,不打算屈居在她兒子的氣勢之下。她先開口:「我與德清,替蔚么作了主。」

貴媛安一僵,聲音有點不穩。「什麼?」

「知道單胡吧?」主母有些得意。「他任職磨勘京朝官院,做到東知院,總管所有文官升遷的事。我們有了這樣的女婿,你們武侯派的,就可以和士侯派的拉近關條,不是嗎?」

「主母把貴蔚許給他?」貴媛安咬著牙問。

他終於知道,貴蔚為什麼會發抖,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會說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不該離開穰原,不該離開她半步的。

「如果我不早點把她嫁出去,難道要讓她留在這個家一輩子,擾你的心性、壞你的名聲?」主母不屑地笑著。「朝裡朝外都傳成這副德性了,不要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們私底下幹的骯髒勾當。她還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貴媛安猛地站起來,要往外頭走。

朱麗氏拍桌,拔尖著喊:「你去哪兒?!」

此時,喘著茶盤的德清氏也正巧進屋。見貴媛安面無表情,她笑著說:「那麼急,去哪兒?嘗了春水仙再走吧?」

貴媛安停了腳步,看著德清氏,又看了看他母親。「我從沒有要隱藏什麼。我也不覺得,這是什麼骯髒勾當。」他笑咧了嘴。「總有一天,我會讓全穰原城,都承認這件事。」

德清氏不笑了。

朱麗氏氣得嘴裡直嘶嘶叫。「你、你、你--敢?」

「主母可以再活久一些。」他馬上接話。「看我怎麼做。」

朱麗氏捧著心,呼嗤呼嗤地喘著,臉都紅了。

德清氏擱了茶盤,趕緊去撫主母的背,然後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望著貴媛安。

看著這情景,貴媛安只是嗤笑一聲。他不擔心,因為主母身上有另一半玉心。他也不慚愧,這女人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這個家,只因為她還沒得到另一半玉心。

這個家,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會耍技倆的,只有那個孩子……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的。大哥……

他的心一揪,更義無反顧地往外走。

他的玉心,從不為任何事所動,就只會為了那個從不爭的女孩所痛。

這痛,總能讓他意識到,世上很多事,不是活得夠久,就能達成的。

  ※    ※    ※

南北直向的棉桐大街,是穰原城西的一條商業大道。街上還有許多支巷,其中有一條巷,全是茶號與茶商會館,因此那條巷便稱作支棉桐茶街。

貴蔚不在宅裡,就只會在一個地方,那便是支棉桐茶街的麗台茶號。以前他常帶她去喝茶。她吃點心、捏陶,他則聽小曲,或只是靜靜看著她,也是一種享受。

他們有多久沒有這樣獨處了?

貴媛安要車夫駛得再快一些。

一進茶號,撲鼻的是濃濃茶香,及市井的紛鬧聲。一樓茶廳布了一張張四仙、八仙桌,近百人擠著,有的談論政事,有的漫談瑣事,店夥計便高舉著湯瓶,穿插在人群中,時峙呼著「加湯、誰要加湯?」的口號。

對這紛擾,貴媛安其實是不喜歡的。他很敏感,這茶香裡,雜著人的體昧、汗昧,他都聞得出。要不是貴蔚喜歡吃這茶號的糖茶粿,他不會來的。

茶號掌櫃馬上認出貴客上門,老遠就想揮手大呼。「這不是濤瀾侯爺……」

貴媛安比了手勢,要他雜訊,不要招搖。並招招手,要他靠近說話。「貴蔚在這兒?」

「在,在,她一來,小的就把她安置在老地方哩!」掌櫃討好的嘴臉。突然,他想到什麼,又說:「對了,侯爺,申時初頭的時候,有個爺來這兒找您呢!」

貴媛安看他,要他繼續。

「他在這兒坐了半個時辰,東張西望的,小的問他找誰,他問您是不是習慣上這見喝茶?」

貴媛安垂下眼。「還有?」

「嗯……他說的官話挺怪的,也不像方言,倒很像牡國--」

貴媛安塞了枚銀餅給他,打斷了話。「下回再這樣大聲嚷嚷,我便不來了。」

「好的好的……」掌櫃趕緊鞠躬哈腰,然後領著貴媛安往樓上的靜房走。

上了樓,樓下的紛鬧都上不來,廊上很靜,只有茶號院子外的樹葉婆娑聲。他遣退了掌櫃,安靜地進了那廳獨間茶房。他輕聲闔上門,繞過屏風,找到了貴蔚。

貴蔚總是喜歡背著門塑陶。這是一個孤獨慣了的人,面對世界的態度。

貴媛安瞇起了眼,更靠近她。越過她的肩,他看到她手裡在塑的陶俑。

他開心地笑了。她在塑他,塑她眼裡的他,把她的思念、真心,都塑在上頭。

他知道。他感受得到。

然後,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枝點了黑墨的細畫筆。他看到她遲遲懸著手,不敢下筆。想下筆的時候,手竟然是抖的。

接著,肩膀也抖了。之後,全身都抖了。她哭了,她又哭了。

貴媛安想也不想,伸出雙手,從後頭握住她持畫筆的手,另一手托著她拿陶俑的小掌,整個人身體的烘熱,都包住了貴蔚。貴蔚當然嚇到,她趕緊回頭,貴媛安的臉順勢貼上她的頰,她的眼淚全糊在他臉上。

貴媛安難過地歎了聲氣,說:「妳以前,好喜歡看哥哥的哭痣。既然如此,這顆底,怎麼可以畫不好呢?」貴媛安施力,牽著貴蔚的手去點陶俑右眼下的底。他說得輕聲:「來,我們一起畫。」

貴媛安又說:「蔚蔚,我都知道了。」

貴蔚忽然又是一抖,畫筆一偏,整筆的墨色畫去了陶俑的半邊臉。

「哥哥變醜了。」貴媛安笑了一聲。「妳想和這個醜哥哥在一起嗎?」

貴媛安坐到她對面,盯視著她。「還是,和妳眼前這個人在一起?」

「不可能的……」貴蔚低低地說。

他的聲音有些硬。「看著我說話,蔚蔚。」

貴蔚還是沒有理會他。

貴媛安壓抑地歎了聲租氣。「蔚蔚,妳想要什麼,哥哥都會給妳,可是,妳要開口。」不知拿她怎麼辦,他只能先說。「妳想要嫁人嗎?」

想了一會兒,貴蔚點點頭。

貴媛安有點錯愕。「妳嫁人,那哥哥怎麼辦?」他沙啞地問。

貴蔚震了一下,搖頭。她的意思是,不知道。

貴媛安緊抿著嘴,悶悶地問:「妳是不是厭膩了哥哥?所以想逃?」

貴蔚驚訝地抬起頭,想說什麼,最後卻又不敢說。

他當然知道答案不是這樣。她不會厭膩他,就像他永遠不可能厭膩她一樣。

看看那只陶俑塑得多細,他的髮式、慣穿的袍子、皂靴,他腰帶上的魚符袋,連他那顆右眼哭痣都想標上。他不在她身邊時,她就是借著這種方式來想念他。

他只是想逼著她說話,開口說他想聽的話。可是她不說,什麼都不說。

最後,等不到想聽的話,他近乎嘲弄的一笑。「妳不想要哥哥的身體嗎?」

貴蔚一愣,臉上立刻是驚訝與羞辱。

「妳也愛哥哥那麼久了,難道都不好奇嗎?」說薯,他竟解開了他脖子上的直領扣子,還繼續的,一個一個往下打開。看著貴蔚傻掉的表情,他笑得邪魅。「想看嗎?看過之後,妳就不會厭膩我,就不會這麼急著想嫁給那種無聊男子……」

貴蔚生氣了,氣得臉都紅了。她快手快腳,收拾桌上的陶土、刻刀、畫筆。

貴媛安沒了笑。他想逗她、激她,可是也不想看她氣成這樣。

他知道,他這種話,簡直是污辱彼此的感情與心意。

「蔚蔚,別這樣……」他放軟語氣。

貴蔚不聽,嘟著嘴,伸過手要去奪回貴媛安面前的陶俑。

「好了!蔚蔚,不要這樣。」貴援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妳真的都沒想過我的感受嗎?」

貴蔚怔了下。她第一次聽到,大哥這麼急切,卻又軟弱的聲音。

「我很難過,蔚蔚,很難過……」他的聲音,好啞。

貴蔚軟了力道,不掙扎了。但是……她又怎會不難過?

她總以為,自己只要安分點、知足點,就沒人會注意她了,讓她可以縮在一個安全的角落,去珍惜大哥給她的這分情意,並全心全意地注視著他那片從不讓人窺探的內心境地。

可是,大家都在看著他們,即使他們什麼都沒做,也一樣罵他們幹的是骯髒的勾當。他們甚至可以漠視大哥過去為國家、為人民的付出,而把他罵得一無是處。

那些譭謗,充斥在她生活的每個角落,府裡、茶號裡、走在尋常的街巷中,她都聽得一清二楚,無法逃避,也無法不在意。

她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兩人不被祝福的感情。

她呼了口氣,怯怯地看上她大哥的眼睛,那雙被她的固執傷到的眼睛。

「可是,大哥……」她鼓起勇氣,說:「那是主母,那是大嫂。我、我不可能這麼去忤逆的。我忤逆了,會害慘大哥。」

貴媛安瞇起眼,狐疑地看她。

她再說:「大哥現在還是大宰相,大宰相啊……名聲很重要,這樣才會受百姓愛戴。而且,大哥也有好多、好多敵人,我不想壞大哥的仕途,他們要是用這種事去傷害大哥,那我--」

「誰告訴妳的?!」貴媛安忽然大吼:「誰要妳去煩這種事的?!」

貴蔚被吼得說不出話來。

「是主母?還是德清?」他硬聲問。

貴蔚搖頭。

「還是德清?」他大聲質問。

貴蔚還是搖頭。

他深深地吐著氣。

「妳什麼都不說,蔚蔚。」他冷笑出聲。「所以,還是要嫁?」

貴蔚艱難地說:「對,我一定得嫁。」

「妳放開哥哥一次了,還要再放開第二次?」貴媛安抬起臉,由上而下的斜視她。「妳在怕什麼?」

「沒有,我沒有在怕。」貴蔚努力讓聲音平穩。

「好,蔚蔚,很好。」貴媛安站了起來。「收一收,我們回去了。」他把那只陶俑擺在她面前,還給她。

室內充滿了緊繃的寂靜。

她希望大哥可以說說話。他的聲音,能讓她安心。她需要安心,因為她騙人,她其實很怕很怕,怕跟一個她不愛的人生活一輩子,而且永遠看不到大哥。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說話。大哥說話,只會逼她,逼她說出她很想說的話,很想表現出的膽小與懦弱。

那麼,她當初何苦壯著膽子,去面對她最害怕的主母與德清氏?

當她告訴她們,她對自己的兄長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她真的很難受。

因為連她自己,也對這段感情感到絕望。

大哥如果知道她是那麼的絕望,他會怎麼想?

貴蔚低著頭收拾她的包袱,視線又糊了。

下樓前,貴媛安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她。

「哥哥現在終於知道了,為什麼這裡會生一顆哭痣。」他指著自己右眼角下,淒涼地笑說:「因為,妳註定要離開哥哥。而哥哥一定,會一輩子為妳而哭。」

貴蔚屏息,緊緊地抱著包袱。

「妳也覺得我們骯髒嗎?蔚蔚。」他輕問。

看著大哥那悲傷的眼,貴蔚很想衝口而出,她心裡真正的答案。

但貴媛安沒有等她,便下樓,融到了濃濃的茶煙與人聲裡頭。

  ※    ※    ※

因為玉心,貴媛安不容易累,卻也更不容易入睡。他從沒告訴別人,他痛恨在黑夜中張著眼,孤獨地等待,等待這個世界蘇醒,連貴蔚也不知道。

因為,那種感受,是會啃人心骨,會讓人覺得,死寂的折磨,竟是如此漫長,漫長到使人麻痺,感受不到這段人生的意義。

尤其在他得到了那麼多、爬上那麼高位之後。

所以,貴媛安總要婢女替他準備「冉遺煙」,那是用曝曬乾燥後的冉遺魚製成的熏香。這種魚出產康州,魚身蛇頭,食之可避惡夢,製成熏香便可助人好眠。

自從去年出任特使,離開穰原,他使用熏香的量便越來越大。

婢女端來那只青瓷蓮花香爐,讓貴媛安試聞,他不悅地揚手。「不濃。」

婢女一愣,解釋。「侯爺,我們是用您在牡國時的量……」

「侯爺要妳們添,妳們就添,多說什麼?還不快去。」

此時德清氏責備的聲音響起,婢女慌慌地退下。

貴媛安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來到他身後,替他解開髮辮,手指伸進他那濃黑的髮絲,一下一下地爬網。

貴媛安的面前立著一面銅鏡,他斜眼看著銅鏡,銅鏡裡的德清氏正在對他笑。

「媛安,今晚,還是睡不著嗎?」她笑得溫婉。

貴媛安冷哼一聲,手摸撫著那羊脂玉扳指。他知道,那是一種包裝過的嘲笑。

德清氏的指伸得更深,摸上他的脖頸。她的聲音又柔柔地響起。「妹妹要出嫁了,不開心嗎?」

貴媛安身體一僵。德清氏發現他的脖頸硬了,笑出了聲。

「對你們的事,我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靠上貴媛安的耳朵,輕說:「我的報酬,也該給我了吧?嗯?」

貴媛安終於回過身,瞪著她。

德清氏還是微笑,甚至伸出手,去摸揉著他右眼角下的哭痣。

「你知道外頭怎麼傳嗎?他們說你好色,不但不孝不義,還冷著助你事業有成的妻子不理。聽我兄長說,這次在朝上,很多人打著樹正綱紀的名義,上奏反對你接大宰相。畢竟,禁國不要一個逆倫的宰相啊!還好我父親極力澄清,否則……」

貴媛安泠冷地打斷她:「想跟我討謝禮嗎?」

「你說呢?媛安。」她笑瞇著眼。

「妳嫁給我,就只是為了這半顆心?」他斜著嘴角。

德清氏沒反對。

他嗤笑。「妳的人生,真不值錢。」

德清氏呵笑。「我那可愛的小姑,接近她大哥,也不正是為了這個?」

忽然,她趴上貴媛安的背,手大膽地往前探,用力抓弄他的胸腹。「還是,為她大哥這麼誘人的臉孔與身體呢?」

貴媛安偏頭,睨著她。「那妳呢?」

「當然,都有。」像是挑釁的,她把氣噴在他臉上。

貴媛安猛地站起身,一把將她攫起,往裡間走,毫不疼惜的把她摔在床上。他脫了彼此的衣,壓上她,咬牙道:「我告訴妳,妳要的一切,貴蔚都不屑要。」

德清氏的臉上,終於沒了那虛假的笑。

貴媛安笑得放肆。「妳不過是在撿貴蔚不要的東西。」

不知為何,他在說這話時,心很酸。

想起那個把自己鎖在破陋院落裡,背對著門,就著那隨時都會被夜風撲滅的燭火,低頭捏著陶土的女孩,他的笑變苦了。

而再過不久,她更是別人的妻子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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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4: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白露月,天氣漸涼。黃曆上寫道,廿日,是適宜嫁娶的吉日。

穰原城北,有求如山環繞,山下有一近圓的大湖相鄰,穰原人稱它為長命淵。

求如山上,為朝政中樞與皇族禁宮所在,因此該區管禁嚴格,沒有魚符或通行牙牌者,無法進出。

而宜國堂建於長命淵畔,是國辦的大會館。平日,除了人京官員於此住宿歇息外,也提供高階京官應酬、慶賀的場地與飲食。

在朝有權勢、有地位的京官,如遇喜事,一般皆會委託宜國堂籌辦。此處場地大、菜肴好,氣派十足,總使人有面子。貴蔚的婚禮,也在「宜國堂」舉行。

貴蔚的丈夫,單胡,任職磨勘京朝官院的東知院,總管全朝文官升遷之事,官拜正三品文階。而她出身於濤瀾侯家,又像今朝都堂大宰相貴媛安的親妹。這兩家人的親事,宜國堂自是備辦得隆重豪華。

這場士侯派與武侯派聯姻的大婚禮,在黃昏時舉行,宴請百桌貴人。

申時末,一身藏青禮服的貴媛安,已坐上馬車前往。他看著沿途植在樟篷大街上的樟樹樹影,映著昏黃的薄光,一晃一晃地往後頭流去。

難得的,他覺得有些累了,有些想睡了。他想,大概是因為難過這種情緒,消耗了他的精力,讓他不用依靠冉遺煙與酒,也能感到疲憊而入睡。

他閉上了眼睛,漸漸的,他腦海裡聽到了一段唱小曲的低吟。

然後,模模糊糊的,他好像聞到了麗台茶號的茶香,好像看到了他面前正窩著一個女孩,低頭專注地為她手裡的陶俑上彩。在夢裡,他笑了。這女孩,不論帶她上哪兒,她的手總停不下,喜歡捏捏畫畫的。

貴媛安笑問她。「蔚蔚想不想吃茶粿?」

貴蔚抬頭,很燦爛地笑了。「好,大哥。」貴媛安便向夥計要了一份糖茶粿與滾另一壺新茶。

貴蔚一見她愛的點心上桌,就伸出滿是油彩的手要去抓來吃。

貴媛安快一步抓住她的手,寵溺地說:「又像個孩子。」他取來茶夥計附上的溫毛巾,細細地給貴蔚擦手。「擦淨了,再吃東西。」

「好。」貴蔚紅著臉笑。

擦手後,貴媛安又替她把茶粿劃成入口的大小,才將盤子推到她面前。他怕貴蔚吃到愛吃的東西,會吃得急,粿太黏,哽到就不好了。

他又閉上眼,繼續聽這有康州都慶腔的小曲。這唱小曲的人,是麗台茶號為要討好他,特別請來的。由於濤瀾侯的封地在康州都慶,他小時生活在那兒,對家鄉的方言自有一種親切的喜愛。

心愛的人,與家鄉方言的陪伴,是他唯一貪戀的時刻。

然後,他發現貴蔚正認真地打量他。她說:「大哥,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他微笑,讓她說。

「大哥,你幸福嗎?」

貴媛安露出疑惑,不明白她怎麼會這樣問。

「我在想,幸福是什麼?」貴蔚說:「然後也在想,自己能不能得到。」

她看上他的眼,很真心地這麼說。「不過,大哥應該很幸福。」

「為什麼會這麼想?」貴媛安呵笑。

「因為大哥得到的東西很多。」她說:「能夠完全擁有一個東西,應該就是幸福,所以大哥很幸福。」

「不對。」貴媛安卻搖頭,說:「我告訴妳,要得到對的東西,才會幸福。」

「對的東西?」貴蔚歪著頭。

「要對的東西。懂嗎?」貴媛安深深地看著她。

貴蔚想了一下,笑開了嘴。「那麼,我比大哥幸福。」

貴媛安好奇。「怎麼說?」

貴蔚很直切地說:「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只擁有大哥,那就是對的東西,所以我很幸福。」

「是嗎?」對這直率,貴媛安笑開了嘴。

他很高興,他記得,那是他那一年聽過最讓自己快樂的話。

原來,在他的人生中,也有一個喜字的。

見他笑得開心,貴蔚也害羞地紅了臉。這裡沒其他人,只有他倆,她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摸上哥哥的大掌。

貴媛安還記得,難得看到她那麼主動地親近他,他的心有多麼雀躍。

貴蔚小聲地說:「我也希望大哥能快點找到那對的東西,我要大哥幸福……」

我要大哥幸福……

要幸福……

貴媛安的掌反了過來,想要握住那溫溫軟軟的小手--

「侯爺!侯爺!侯爺--」忽然冒出這連聲呼喚,將貴媛安叫醒。

他半張著眼,瞪著那喚他的車伏與接待的僕役。

他們被這一瞪,有點結巴了。「不、好意思,宜國、國堂到了。」

他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今天累,不想多計較。

下了馬車,他抬眼,看著這佇立在薄暮中的宏偉大堂。

他看著好久、好久,眼神都變得肅殺。車扶與僕役在一旁,不敢吭一聲。

那眼神,好像在看仇敵似的。沒錯,這座宜國堂,是禁鋼他幸福的仇敵--

他冷笑一聲,往那張燈結綵、熱鬧非凡的大府門跨去。

他要毀掉,這份禁錮。因為,他也找到那個對的東西了。

並且,無論如何,都要得到--

他決定--現在,他就要握住那雙溫軟的小手。

  ※    ※    ※

貴蔚永遠記得那幕景--第一次有人和她說話。他便是貴媛安。

「蔚么,妳在捏什麼?」他在亭子外頭,看著她,輕輕地問。

貴蔚是受寵若驚的,她看到她大哥後頭還候著一群要跟他論事的同僚,他卻停下他繁忙的腳步,同她說話。

在這個家,沒有人會同她說話的,因為她是已逝的老主人收養回來的孤女,討不得主母朱麗氏的喜,連僕役也不大理睬她。她十四歲,不過在這個家待了半年,就都讀通了這些人的嘴臉,很清楚自己該待的地方,就是一個寂寞安靜的角落,塑她的陶。用土,塑出一個個屬於自己的朋友與親人。

因為太認分了,所以當貴媛安這麼問她時,她當下說不出話,只是看著這不常在府裡、有點陌生的大哥。

被這樣瞪看,貴媛安不以為意,上了亭子,端起她剛塑好的一隻婦俑端詳,又看了看桌上其他在玩耍、追逐的小童俑,對她笑了。

「這是他們的娘親嗎?」貴蔚好久才點頭。

「他們有親爹嗎?」貴蔚好久才舉起手,給貴媛安看她還未塑完的男俑。

「他們有家嗎?」貴蔚一愣,搖搖頭。

「塑個四合院吧!蔚么。」他放下陶俑,轉身要走了,亭外好多人在等他。

可貴蔚又看他回過身,對她微笑。

「不過,記得,家不要做得太大,別像這裡。」他兒:「孩子的廂房與爹娘的堂屋靠近些,這家人才會親密,不會寂寞。」

那一刻,貴蔚馬上點頭。看著眾人簇擁大哥離去的身影,她覺得心底充實了。

在這個家,寂寞的人,不只是她。

從此,貴蔚的視線總是追著這個大哥。她想把這個大哥的身影牢牢記在心中。

他總帶著笑,長長的瀏海遮去他的眉,加上那顆好媚的痣,使他的面目和潤,老使外人以為他是個好脾氣的人,而忽略了他眼中的情緒。

可是,不管他在生氣,還是在難過,很神奇的,貴蔚都能知道。

就像那年,貴媛安即將出使戌州安撫使司那一次。

主母、親戚、同僚,極力反對他出任這個官職。戍州與東方大國牡國鄰接,常有交戰,且天災不斷,土地貧瘠,大批戌州難民湧入京畿,造成朝廷困擾。可這官辦得好,沒什麼值得稱頌,升不了大官。辦不好,連自身世襲的爵位都會被削去。主母朱麗氏認為她兒子才承繼濤瀾侯不到十年,根基不穩,死活都不答應他接,甚至叫來一票親戚、同僚,共勸貴媛安打消這念頭。

在眾人紛鬧的勸阻聲後,卻還是換來貴媛安的一句--

「我會上職。」他堅定地說,臉色很冷。「不會改變。」

貴蔚在一旁注意著她的大哥。她大哥生氣時,眼睛會斜一邊,絕不看人。戴著羊脂玉扳指的手,還會一直敲著桌。另一手則抵著嘴,不讓人看到他下垮的嘴角。

那一次,貴蔚還看到了另一種情緒在她大哥臉上,是難過。

沒有徵象的,她就是覺得她大哥在難過。沒有人懂他的心,沒有人懂他想濟世的抱負。寂寞在蠶食他,孤獨在傷害他,他需要一個懂他的人,去陪伴他,替他消除這酸苦……

貴蔚站了起來,做了她這一生中最大膽的事。她大聲地說:「我支持大哥!」

她的聲音壓過了眾人,現場鴉雀無聲了;她的聲音讓主母朱麗氏,露出了驚訝與厭惡的表情;她的聲音,更讓貴媛安抬起頭,正視她,注視她,好久好久。

她看到那樣的眼神,沒有生氣了,沒有難過了,她好高興,又說:「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貴媛安笑了,眼睛放柔了。那像是一個寂寞的人在找到知己時,想要感謝、想要珍惜的眼神。

最後,眾人抵不過貴媛安的固執。

他出任戌州安撫使司一年,成功抵制牡國入侵,安頓了戌州難民,而穰原也恢復了寧靜整潔的面貌。消息傳回,舉朝上下歡騰不已。

「謝謝妳,蔚蔚。」還記得離開京畿前,貴媛安曾對她說:「有妳那句話,哥哥不寂寞。」他的大手,輕輕柔案地摸著她的臉頰。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蔚蔚,不像其他人叫她蔚么了。蔚蔚,好親昵的呼喚。

那一年,即使貴媛安不在府邸,貴蔚還是過得很充實,很幸福。

她忘了,名義上,貴媛安是她的大哥,她是他的妹妹。

然後,當他功成名就的回來時,他與一名女子成親了,這個女子是可以為濤瀾侯家帶來利益的人,是主母朱麗氏親自挑選的。

看著主母那精銳的算計眼光,她也在等,自己可以為這個家帶來利益的一天。

這天,到來了。今天,便是她與那東知院單胡結親的日子。

今早,她一邊被梳妝打扮,一邊被教導,該如何在這樣大的禮儀場合上表現得宜。她知道,在整場宴席上,最高潮的便是那場「謝親儀」,她與單胡將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雙方的父母下跪拜謝他們的養育之恩。禁國貴為重禮之邦,越是位高權重者,更該執守禮教,作為天下楷模。因此這三跪九叩之禮,是絕對不可馬虎的。

可是,貴蔚好排斥。因為,一旦跪下去,她與貴媛安……

就真的只能是兄妹了。

可是,他們不當兄妹,只會讓貴媛安留下惡臭的名聲。

主母說……

妳那點心思,我還猜不著嗎?

看看德清氏,她能為濤瀾侯家帶來什麼。再看看妳自己,能為這個家做什麼。

妳又會害死妳哥哥,還有這整個家族!

其他人,更毫不留情--

他今天能爬上這高位,還不是他岳父三司使的撐腰。

可他不但不義不孝,沒對自己的妻子感激涕零,還像只狗一樣,四處求歡。

是啊!聽說求歡求到自己的妹抹身上去了。

礙於貴媛安的權勢,他們總不敢明說。但貴蔚都知道,都聽見了。

主母告誡得對,她只要決絕的走,就不會再聽到這種聲音了。

她閉起眼睛,咬著唇,忍著心裡的悶疼,就這麼忍至黃昏時,宴席開始。

戌時,貴蔚被牽引入座。蓋頭是紅紗材質,其實她還是看得到四周的影子。下意識的,她的眼就這麼尋找著那抹她想再看一眼的身影。

可她還沒找著,就突然有一種被人看穿的感覺。

她的心裡泛著激動。她知道,大哥就坐在她的眼前,深深的注視她。

她能想像,那是多麼炙熱的眼神。為了這場婚宴的準備,他們竟有旬月沒見到面了。那眼神,一定飽含著思念、不舍,以及積累的眷戀。

可是,就因為這一層紅蓋頭,把兩人的未來分隔得像雲與水一樣遙遠。

她的眼濕了。她好想,真的好想,把這屬於別的男人的紅蓋頭掀掉,好好的、細細的,把大哥看過一回又一回,讓她記上一生一世,永遠不淡忘……

她好想,但是卻又不敢。因為,這樣是不吉。而且,只會給貴媛安難堪。

這樣的惡名,她背不起,沒力量撐起。

她苦苦地想,或許……貴媛安也不希望她這麼做--

忽然,她的丈夫--單胡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貴都堂,您平日一定很疼寵令妹。」

貴蔚一驚。為什麼單胡突然對大哥說這種別有意味的話?

單胡又說:「瞧他看妹妹的眼神,真是不舍。看來,朝中的傳言都是真的?」

「不,不,東知院……」出聲反駁的卻是朱麗氏。「他們兄妹素來感情好,媛安代替父職也好幾年了,就像嫁女兒似的,心總放不下。」

「是放不下。」貴媛安終於開口,聲音充滿笑意。「我的心,一直都在蔚蔚身上。」

貴蔚顫了一下。她興奮,卻也痛苦,對貴媛安這不顧場合的直白。

「不知道有沒有人跟貴都堂說過。」「單胡又是嘲諷一笑。「您右眼下那顆痣,實在不太好啊。痣長在那兒,會犯色難,犯的物件,還是比自己年紀小的人哪!」

這話,也很直接。而且這男人,根本不怕會傷害到他即將進門的妻子。

「面相什麼的,我不懂。」貴媛安這麼回道:「我只知道有能者,不會讓難,犯到自己身上。」

她可以感覺到,座席上是一陣緊繃與尷尬。

開胃涼菜之後不久,開始上大菜。宜國堂推出的宴席大菜是「雞鮑翅」,以上等魚翅燙煨老雞,用烤過的饅頭配上濃郁湯汁食之,是少數人才能吃得起的大菜。

女婢替貴蔚煨了一個烤饅頭,盛上小銅盤,讓她在蓋頭裡吃。

「蔚蔚,不要吃。」還沒碰到嘴,貴媛安竟然這麼說。貴蔚一怔,然後發現這起碼容下千人的宴廳,居然一點聲響都沒有。

大家都在注視著貴媛安。大家甚至都知道,這難堪,是貴媛安故意給的。

而貴媛安卻不怕這沉重,他對單胡說:「那麼腥的翅,你敢讓宜國堂端上桌宴客?東知院,嫁娶乃人生大事,你的誠意與禮數實在太單薄了。」

她的丈夫哼笑。「我想是貴都堂心裡難過,吃什麼都不入味吧!」頓了一下,又道:「這樣吧!為了討好我們親家,貴都堂喜歡吃什麼菜,說,我讓宜國堂準備去。準備得不好,我上奏把這管事的給罷了。」

貴蔚好緊張,這場面怎麼會搞成這樣?

貴緩安說:「川燙雲片。」所謂雲片,就是片得極薄的梅花肉,因為那紋理美如流雲,因此有雲片的美稱。貴蔚知道,那是貴媛安很愛吃的一道菜。

「可以。」她的丈夫大聲吩咐。「快去準備。」

宜國堂很快將此菜呈上,卻還是換來了貴媛安的不滿與挑剔。

貴蔚聽到筷子重重擱下的聲音。

「請問貴都堂,又是哪兒不滿意?」她丈夫的聲音很僵。「您才嘗了口醬油,就擱下筷子了?分明要給人難看。」

「這是生抽。雲片要老抽才好吃。」貴媛安嗤笑。「東知院,你的誠意真只有如此,我怎安心將蔚蔚交給你?」

「你--」單胡氣到說不出話來。

「媛安--」朱麗氏也出聲制止。

貴媛安仍是不畏懼地大聲說:「這飯局苛薄,不必吃了。現在就行謝親儀。」

又是一陣僵持,單胡才喊:「來人,準備謝親儀式。」

「好,好。這樣也好。」朱麗氏笑著打圓場。「新人可以早些歇息。」

貴蔚緊扭著手,小掌都流汗了。她的大哥不怕,什麼都不怕。

他不懼眾人鄙夷、嘲諷的聲音。他大膽地說出他對這場聯姻的不滿與不悅。

貴蔚甚至怕,他會瘋狂地將她的紅蓋頭給揭去,看著她,告訴她--

那些,其實她自己也很期待,卻沒有膽子要的話語。

貴媛安為了愛她,竟然甘願扛下這些臭名與罪過……

這裡的人,都是朝中貴人,每個人都在看,都在看堂堂的大宰相要怎麼當天下楷模,率執禮教。可他仍執意如此……

她想叫他住手,卻又想將手伸出去,讓他握著、牽著,帶她走。

她的眼睛好酸、好糊,如果沒有婢女扶著,她一定站不起來,走不出去。

她看到行謝親儀專用的豔紅絨毯踏在腳下。

她聽到婢女輕聲地對她說:「夫人,請跪吧!我扶著呢!」

她呼了口氣,顫顫地屈膝,跪了下去。她的丈夫也跪下了,而且還是怒氣衝衝的跪。大概是要在政敵面前下跪,讓他很不是滋味。

她隱約看到,貴媛安就坐在他們面前的太師椅上。那位置是父兄該坐的地方。

即使剛剛有那麼多的掙扎,有那麼多的期待……她還是向貴媛安下跪了。

他們一輩子,都會是兄妹,這關係,再也掙脫不開……

婢女端來盛了禮釀的青銅酒杯,讓貴蔚捧持著。

那冰涼的觸感,刺得她的手、她的心,極疼。

她哭了。在紅蓋頭裡面,不會有人看到,她放任自己掉眼淚。

她再也看不到貴媛安那好媚的微笑,再也聽不到那使她臉紅心跳的軟言軟語,再也得不到貴媛安的溫柔注視,更再也享受不到他毫不保留的炙燙體溫。

他們只能是兄妹,只能是合乎禮制的兄妹--

「媛安!你做什麼--回來!」忽然,她聽到朱麗氏壓著聲的驚呼。

接著,一陣刺眼的光照射進來。貴蔚畏光的一縮。

再張閉眼,她驚得說不出話。

她的蓋頭被掀開了,而掀開的人,竟然是貴媛安?!

她看到他的眼神充滿憂傷,正細細深深地注視她,彷彿想探入她的內心。

她聽到旁人抽氣的聲音,聽到單胡氣到結巴的話音,還聽到主母喘不過氣的呼嗤聲。

她知道大家都氣瘋、驚呆了。這是多麼隆重的場面,全京畿的達官貴人都在看著,而且看在心裡。而貴媛安的行為,又是多麼不吉且失禮--身為新嫁娘的兄長,又是當朝都堂大宰相,他竟敢貿然掀開這紅蓋頭,豈不是要給那新郎難看?

但貴蔚知道,他不是想給新郎難看,他只是單純的想要……安慰她。

「我知道妳在哭,蔚蔚。」他柔柔地撫著她的頰。「妳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就不要掩飾了。」

聽到這軟語,雖然知道旁人都在瞪,可是眼淚就是管不住,越流越多。

「蔚蔚,我告訴妳。」他繼續輕聲說:「我找到那對的東西了。」

貴蔚一愣,想起了那幾年前的午後,他們曾有過的對話。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只擁有大哥,那就是對的東西,所以我很幸福。

我也希望大哥,可以快點找到那對的東西,我要大哥幸福……

她曾經可以,這麼坦率地將自己的心情說給貴媛安聽。

現在?現在呢?為何什麼都不敢了呢?

貴媛安看她的表情,笑了。「哥哥準備好一切,要得至幸福了。妳呢?蔚蔚想不想要?」他更溫柔地說:「想要,我會不顧一切的給妳。」

幾乎沒有思考的,貴蔚點頭,再點頭,點得有點急切。

「我知道了,蔚蔚。」他更靠近她,在她耳邊呼氣地說:「等我。」

貴蔚一抖,僵在原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答應了什麼。

她想說話、想解釋,貴媛安卻已經站起。

他無畏地迎受著眾人詭異的目光。他是都堂大宰相,全朝的禮儀典範。

但他卻在這場典禮上,這樣霸道地掠奪,宣示主權。大家都在看,可他完全不怕、不懼,他甚至斜著眼,瞪著那氣得青白了臉的單胡,再牽起嘴角,沖他一笑。

然後,他什麼也沒說,越過了正在觀禮的眾人,獨自離開這寂靜異常的宴廳。

他的背影,自始至終都是這麼昂然提立著。

  ※    ※    ※

當晚,人新房後,新娘還需「坐帳」--著喜服,盤膝坐於床上,等待丈夫入房。房內只燃了兩支龍鳳燭,昏昏暗暗的,有點紅,卻是染了黑暗的紅。

貴蔚在這樣滯悶的光影下,等待。

她等待的不是她的丈夫,是那個不該給她這種承諾的人。

她回想起那走得理直氣壯的背影。

等我,蔚蔚……

她竟然在期待,那個人會用什麼方式,讓她等到他,給她幸福……

會不會……她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這麼想著,會不會一會兒走進這新房裡的人,是--

她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這樣想、想要這樣想、執意這樣想,彷彿這樣想,就能使她順心地走完這一生,撐過人生所有的不如意,即使與不愛的人生活一輩子,也甘之如飴。

忽然,貴蔚聽到了咿呀的開門聲,燈影搖曳。

她趕緊坐直,僵硬地等待……她的願望,會實現嗎?

「自個兒揭蓋頭吧!」一個粗啞的男聲,微帶酒意地說:「被人掀過的骯髒蓋頭,我可不揭。」

她從期待的高空墜落下去,等來的,是這樣低劣的嘲諷。這話惡毒,讓她半刻不知該有什麼反應。最後,生性怯弱的她,只有照著做,慢慢把蓋頭揭下。

她鼓起勇氣,看向她的丈夫。她倒抽一口氣,那個單胡長了一臉尖嘴猴腮相,細長的眼好像隨時都在算計人,醉酒的他更是猥褻的笑,笑得像一頭賊狐狸。

她不是好奇他長什麼模樣,她只是想告訴他,她不覺得自己是骯髒的。但一看到那麼令自己不舒服的人,又讓她呆了半響。

單胡喝下備在桌上的醒酒茶,反過身鄙夷地看著貴蔚。「妳和他,做過嗎?」

貴蔚不敢置信。「你、你說什麼?」

「別把妳丈夫當傻瓜。」單胡走向床。「朝裡誰不知道濤瀾侯家的醜事。」

他像個憤世嫉俗的人,借著醉意放肆碎念道:「哼!為了升官發財,裝得假仁假義。他官運好,救了幾個農民,就讓他作上大宰相。可背地裡卻跟自己的妹妹不乾不淨,玩膩了,還想賣給別人。嘖,那張面相,還真多女人要他……今天不是看他是大宰相,聯姻有個幾條通天好路,否則我壓根兒不要這門骯髒親事。」

「我們並不骯髒!」貴蔚想也不想,脫口而出。「請你收回你的話!」

單胡沒料到她會反擊。室內,是安靜的。

她深吸口氣,勇敢地再說:「我大哥不是官運好,不是假仁假義,也不只是救幾個農民而已。你既做不到,就不要這樣說我大哥。」說到貴媛安,貴蔚竟有用不盡的膽子。她要像貴媛安一樣,有一顆是非分明的心,該堅強就堅強,該出頭就出頭,不可以一直懦弱--她要保護貴媛安的名聲!

單胡被她說得一愣一楞的,但緊接著,臉色就猙獰了起來。「我做不到?」

「你們只是嫉妒他罷了!所以就百般譭謗。」看到單胡的臉色,貴蔚雖然怕,但她還是要說:「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我和我大哥,什麼都沒有,不准你們這樣污辱他!」

他們都不瞭解大哥,大哥是正直的,大哥的腦子裡想的都是家國大事,所以他才能一路爬升至大宰相。她好厭惡他們總把大哥形容成會誤事的好色之徒!他們怎麼可以用這麼污穢的眼光,看待心中有那麼偉大抱負的大哥呢--

單胡臉色鐵青。「妳瞧他在宴席這樣砸場,還敢說你們什麼都沒有?」

貴蔚見他暴怒了,身子不由一縮。

單胡忽然脫起衣服。「那好,我現在就來驗證看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他奸惡地笑著:「對了,我還聽說,那貴媛安可是很會享受的人呢,講究品味,極有癖好。他只碰皮膚白嫩、身上沒有任何斑痣的女人,喔,還有那獨特的處子馨香,他也很愛。妳的身體,是不是真的那麼完美呢?啊?」

貴蔚被這醜惡的話給怔住,他怎麼可以把她跟大哥的關係,說成只有肉體上的歡愉呢?但她沒時間生氣,見單胡脫得光裸,她趕緊下床,想逃。

「去哪兒?」單胡一把抓住她。「妳現在還是我的妻。我有權利親自檢查,妳是不是真沒被別的男人玩過!」

單胡毫不憐香惜玉的,用力把貴蔚摔回床上,然後就像一隻惡虎猛撲了上去。

他扯開貴蔚的衣裳,伸進賊手,揉捏她的胸部。貴蔚害怕地大叫,趕緊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上一口--

「妳這婊子--」單胡大怒,一個巴掌毫不留情地揮去,把貴蔚打趴在地上。

貴蔚忍著痛與嘴裡恐怖的腥鹹,手腳並用的,想要往門口爬逃去。

單胡發現她想逃,惡狠地踩住她的腳,另一腳狠絕地往貴蔚的腹部一踢。

他又抓住貴蔚的發,像拖宰狗的屠夫一樣,把她拉回床上去。貴蔚還是反抗,可她反抗得越激烈,那落下來的拳頭就越是將她往死裡打。

一個拳頭砸上頭,把貴蔚打得視線一片暈黑。她覺得,她要被打死了--

或許,打死也好……她竟然絕望地這麼想。

這樣,這朝裡的人就沒有人抓到把柄,去污辱貴媛安。他是她最崇敬的人,他是最靠近她的心的人。她的死如果可以保護大哥……

呼了口氣,貴蔚淒涼地笑了。

她閉上眼,做好了準備,承受這男人野獸般的侵犯……

「主子!主子!不好了--主子!」

忽然,外頭一片哄鬧與火光。家僕急慌到甚至顧不上敲門,就直接沖入房內。

被獸性支配的男人這才回復了些意識。回身大罵:「幹嘛?!沒瞧你主子在幹事?」

家僕的臉色是白的。不是被這房裡的淩亂嚇到,而是真的發生了天大的事,讓他驚慌到說話都結巴,講不出完全的話。

「主、主子,那那、那個濤瀾侯,跟跟著審刑院管事,來抄抄抄家啦!」

「馬的--」單胡大吼:「你胡說什麼?!抄家,抄誰家?!」

「抄你家,東知院。」一個冷冷的聲音,如利箭般劃破這片混亂。

眾人一驚,趕緊回頭一看--

癱躺在床上的貴蔚也聽到這聲音了,她還昏昏地想,她怎會聽到大哥的聲音?

死前還能聽到……呵,真好啊。

  ※    ※    ※

貴媛安看到奄奄一息的貴蔚,被壓在那禽獸的身下,眼睛瞪得很大。

他一腳跨進房裡,沖那單胡走去。

單胡被他那洶湧氣勢給鎮住了,可還是逞強地叫囂。「你、你憑啥進來!你這是擅闖私宅--」

罵著,他操起拳頭,就想往貴媛安的臉上打去,可貴媛安動作更快,一把拴住他的手,往他後背一折,接著抓住他的髻子,拿他的頭去撞那房柱。

單胡一頭就被撞昏了,癱倒在地上。

「來人。」貴媛安說「拖到他家大堂,我要親自審問。」

審刑院派出的監兵魚貫進入房內,將那一絲不掛的單胡給拖了出去,他府裡的僕役也被架離。

貴媛安氣得臉色鐵青,眼眶瞪得像厲鬼一樣,看著那群人沒入了黑暗。

這房內凝濁的氛圍,充斥著他的怒氣。他的怒氣,是安靜的,是緊繃的,是即將爆發的。結果,裡頭站列的十數名主事官員與其餘監兵,都無法動彈。

他們不敢說話,不敢有多餘的動作,只是默默地看著貴媛安,朝著那還虛軟地躺在床上的小人兒走去。

他低著臉,看那女孩。長髮遮去他的表情,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裡,靜得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聽得見。

直到那身著喜衣的女孩,痛苦地蠕動著,嚶嚀了一聲,喚道:「大哥……」

他們看到貴援安舉起手,不耐地揮。他們趕緊從命,出去,安靜地關上門。

貴媛安呼了口氣,痛苦、不舍、懊悔的神情,這才全部釋放出來。

他緩緩地跪下,緩緩地俯身,用自己的胸膛,用自己的臂彎,用自己的影子,用自己的體溫,整個包裹住貴蔚,不讓這房裡灰黑的紅,沾染上她。

他的鼻唇,靠得貴蔚極近。他想用自己最敏感的感官,確認自己最思念的氣味與呼息。他開始遊走貴蔚的輪廓,好像這麼做,就可以把自己最心愛的人吸納進他的骨血肉軀裡,走到何處,守到何處。

途中,他看到了那些瘀青與傷口。他眼神一凜,想暴怒,但他怕嚇到貴蔚,極力壓住脾氣。最後,他只是伸出了舌,像母獸一般,輕輕柔柔地舔吮貴蔚的痛。

貴蔚也聞到了哥哥的味道,安心地吐出一口氣,噴在貴媛安的頸子上。

他呻吟一聲,聲音好啞:「蔚蔚,我來晚了……對不起……」他頓了一下,臉埋在貴蔚耳邊,依舊說:「對不起……」

貴蔚還能笑。「可是,大哥,真的來了。」她的祈求,能被聽見,她真的很開心,什麼疼痛、什麼難過,都拋到一旁去了。

貴媛安一愣,抬起頭看貴蔚時,眼眶是紅的、是濕的。

他也笑。「哥哥好久,好久沒有看到蔚蔚的笑了。」他伸手,摸她帶笑的唇。

貴蔚覺得視線模糊,想睜開眼,因為她也想看貴媛安的笑。但睜不開,這才意識到眼睛是腫的。她一驚。「大哥,不要,看我。」激動,扯痛她的胸傷。

「蔚蔚?」貴媛安有些緊張。

「我被打成這樣,很,可怕。」她吃力地抬手,要遮住自己痛得揪起來的臉。

貴媛安趕緊將她的手擋下,怕她碰到那些傷口。他輕輕地安慰:「不,蔚蔚還是很美,笑起來更美。所以,哥哥看忘神了。」

貴蔚搖搖頭,不相信。

「蔚蔚,哥哥現在,好想做一件事。」貴媛安癡癡地凝望著貴蔚。「讓時間回去,回到今晚的婚宴上。」

「什、麼?」貴蔚不解。

「我要那場婚禮,變成我們的。」他加重語氣。「我和妳的。」

他支撐起身子,開始為狼狽的貴蔚整理被扯亂的喜衣,仔細扣上每個扣結,拉襯每條零亂的皺褶,彷彿等一會兒,他真要牽著她出去完成還未結束的典禮。又見貴蔚被抓蓬的頭髮,他也好有耐心的,像母親為孩子梳發一樣地為她順理著。

而貴蔚則是傻愣愣的,讓他照顧。

貴媛安看上她的眼,笑得好真。「妳是我的新娘。」他說:「我是妳的新郎。妳覺得如何?蔚蔚。」

時間當然不可能回流。但是,她知道,時機不是問題。

「如果,真是這樣。」他向她伸出手,大掌攤在她輕易就可以緊握住的地方。「妳有勇氣,牽上哥哥的手嗎?」

不論什麼時候,只要貴媛安想做,他都會這麼做。只要,只要她點頭,答應。

但她還是猶豫。即使這畫面,她在宴席上想過多少次。

貴媛安的笑有些僵,話有些急。「蔚蔚,妳說要找到對的東西,才會幸福。而妳,對哥哥而言,就是那對的東西,沒有其他了,妳懂嗎?」

懂,她不會不懂的。因為大哥對她而言,也是。

「既然我們都找到了彼此,妳還怕別人的目光嗎?」因為彼此拉近的距離,她看到他隱在瀏海後的眉,緊緊皺了起來。「妳覺得,妳還有理由,推開哥哥嗎?」

沒有,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想過任何理由要推開貴媛安。她只是怕事實,怕別人說話他們、鄙夷他們的事實--

見貴蔚還是無法果斷地回答他,貴媛安有些粗魯地將貴蔚往懷裡帶,讓臉深深的埋在她的頸窩裡,懲罰性的吮吻她的敏感處,換來貴蔚驚嚇的叫喚一聲。

「哥哥再問妳,最後一次。」他的聲音悶悶地在她耳邊響起。「妳之後,不想再得到這個擁抱了嗎?」

貴蔚一顫。

「若妳還是執意推開哥哥,那哥哥真的會永遠被妳推開,這是妳想要的嗎?」貴媛安說得更嚴厲。「不想要,就告訴哥哥!」

貴蔚倒抽一口氣,憶起今晚的所有無助,又掉下眼淚。她懦懦地喊:「不。」

貴媛安鬆了一口氣,手扶上貴蔚的頸項,將她的臉緊偎他的胸膛。

「不要怕那些目光。」他的聲音放輕。「只要妳讓哥哥這樣抱著,只要妳甘願窩在哥哥這裡,就不會被那些目光傷著。」

貴媛安擁抱她的體溫,一寸一寸地煨入了貴蔚的心。

她想起主母的嘴臉,德清氏的嘴臉,單胡的嘴臉,還有這穰原城裡信奉禮教的人的嘴臉……最後,都被貴媛安執著、真摯的力道,給抹糊掉了。

「蔚蔚,妳的答案。」貴媛安又給了一次機會。

貴蔚咬著牙,顫顫地舉起手,吃力地環住貴媛安的寬胸,然後也慢慢地收緊、收緊,讓貴媛安感受她這擁抱的分量。

「大哥,我,不怕。」她說:「因為,我們,不骯髒。」她鼓起勇氣,再大聲說:「我們,是真心的,真心的……」

這是兩年後,她第一次的響應,貴媛安激動又滿足地呼了口氣。

「對,蔚蔚,就是這樣。」他輕拍她的背,給她的勇氣鼓勵。

他再微笑。「別怕,傷害妳的人,都得付出代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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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不顧眾人的目光,貴媛安直接將貴蔚抱進單胡家大堂,放在為受傷的她備好的躺椅上。她面前還擺有一張小幾,上頭置了一隻瓷香爐,還有一碗熱騰的酒釀粥。

「蔚蔚。」貴媛安微笑地說。「要吃完。」

一旁審刑院的尚書、侍郎與監兵,看見這樣柔情的貴媛安,即使心知肚明,但心底仍是驚奇的,不過誰也不敢表現出來。

貴媛安把那熱騰的粥拌了拌,親自吹了幾口,才將羹匙遞給貴蔚。「這是用甜桂花釀熬的糯米粥,還有蔚蔚最愛吃的桂圓。來,快吃。」

「可是……」貴蔚不好意思地環顧四周。然後,她注意到右側堂內,隔了好幾座大屏風,屏風口處都有監兵站崗。

「宴席上,蔚蔚什麼都沒吃。」貴媛安還是好聲勸慰。「不要讓哥哥難過。」

貴蔚嚅嚅地嗯一聲。她擔心再推拒,不知道大哥又要在眾人面前說出什麼露骨的話了。她拿了羹匙,嘗了一口這酒釀粥。

因為酒的關餘,才吃一口,貴蔚的臉就紅潤了。再吃第二口,貴蔚的身體都暖了起來。第三口時,貴蔚的神智便有些醉糊了。

貴媛安很滿意地看著她的小臉,笑得溫柔。不過他一轉身,又是那張冷冰冰的臉。他吩咐隨行的鄭參事。「茜草膏準備好了?」

鄭參事趕緊捧來一隻白瓷藥盒。他說:「化體內瘀血的蒲黃還在煎,不過甜蜜都準備妥當了。」

貴媛安點點頭,接過藥盒。他轉開盒蓋,又喚來了一個人。「王尚書。」

一個堆著討好笑臉的圓胖男人,趕緊滾到貴援安身旁。「侯爺。」他搓著手,諂媚的敬他一聲,像個僕人般卑微。

貴媛安斜眼看他,笑。「站在這兒,好好的聽。」

「好的,好的。」這個審刑院尚書,為了靠貴媛安升官發財,所以姿態放得很低,貴媛安要他做什麼,他都甘願去做。

貴媛安抹了些茜草膏在手上,傾過身,好輕、好溫柔地為貴蔚臉上的傷上藥。他像聊天似的對貴蔚說:「吃完粥,一會兒要喝蒲黃藥,知道嗎?」

貴蔚一顫,因為驗上的疼,也因為聽到一會兒要喝苦藥。她湊到貴媛安耳邊,好小聲地跟貴媛安討價還價,不想讓別人聽到。「可以不喝嗎?大哥。」說完,又趕緊退離貴媛安,不讓人覺得他們是親密的。

貴媛安笑了,笑他的寶貝好可愛。「哥哥幫妳準備了野蜜,不苦的。蔚蔚不要怕。」貴媛安安撫她後,再抹了些膏藥,去擦她唇邊的瘀傷。他狀似隨意地問起:「這是怎麼傷的?」

貴蔚想也沒想,老實說:「他一直打我巴掌。」

「哪一手?」貴媛安問。

貴蔚搖搖頭。「我只知道他一直打我。」

「嗯。」貴媛安平靜地應了聲,朝那審刑院尚書喚道:「王尚書。」

那尚書趕緊答是,向那屏風大喊:「兩手,砍!」

貴蔚一楞,緊接著,她聽到頓重的砍伐聲,然後是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叫聲太過尖銳,貴蔚竟分不出那人到底是男是女。

貴蔚繁張地想問貴媛安,但他只是微微地制住她,心疼地說:「哥哥剛剛看到了,蔚蔚的肚子也疼嗎?」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肚腹,貴蔚敏感地縮起來。

「也是被打的嗎?」貴媛安皺眉,難過地問。

貴蔚再搖頭。

貴媛安眼一瞇。「那就是踢的?」

貴蔚沒說話。

這次,不用貴媛安提醒,那尚書又馬上下令。「腿骨,全打碎!」

屏風裡傳來了一記記,像把木樁打進深土的沉悶聲響,一頓一頓的,把這堂內的屏風、椅子與幾案都震得搖搖晃晃。而那拔尖的哭喊聲,更尖刻得像是要把這屋子的一切給拉碎。貴蔚被煙與酒熏得昏然的腦子,終於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了。

那個屏風後頭的人,是單胡!他現在會是什麼模樣,貴蔚完全無法想像。

「大哥,你、你……」貴蔚緊張地抓住貴媛安的衣襟。

「噓,蔚蔚,不要動。」可貴媛安仍是一臉平淡地為她擦藥,然後,又像閒聊一樣的,輕鬆地跟她提起。「妳知道,這單胡做了什麼歹事嗎?他私吞修葺慶豐門的款目,用高價出售中央的京官官職,還有串通戶部官員,私印偽鈔……所以,他今天會有如此遭遇,是應得的,知道嗎?」

貴蔚顫抖地聽著,就在這時,屏風內造出了火爆的怒罵聲。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下賤,真是下賤!偷情偷到光明正大,偷到了你妹夫家來,還堆了這些莫須有的罪名,你--你們才是那不擇手段的罪人!」又是失去理智的連聲尖叫,再喊:「骯髒!大家都在看你們的骯髒,不要不知羞恥,還自以為沒事……可惡的賤人!你們會遭到全禁國的唾棄,全百姓的撻伐--」

貴蔚聽得臉色慘白,握緊小拳頭,恐懼地低下頭。

貴媛安則泠冷地看向呆愣一旁的審刑院尚書,斜著嘴。「王尚書,你的能力,僅此而已?」

尚書回神,不懂貴媛安的意思。

「你怎麼會,讓我聽到這樣的話?」他說得很淡,但已嚇得那尚書屁滾尿流。

「啊啊啊……真是非常抱歉!」那尚書趕緊彌補他的過錯,向監兵下令。「割舌頭,快,割舌頭啊!」

「大哥,不要,不要這樣」貴蔚聽得快昏倒了,急著從椅上跳起來,撲向那尚書。「你們不要這樣--」雖然厭惡單胡,可她從沒想過要用傷害來報復他啊!

可來不及了,室內只剩下呼呼嚕嚕的長吟聲,沒有尖叫,也沒有辱罵了。

「沒事的,蔚蔚。」貴媛安撈回她虛弱的身體,毫不避諱的將她牢牢地安置在自己的腿上。「我的蔚蔚太善良,太單純了,是哥哥不對,不該讓妳見到這些。」

他輕輕拍著貴蔚抖得厲害的背脊,像誘哄做惡夢的孩子。就因為知道她會怕,才喂她吃酒釀粥、嗅聞冉遺煙,好讓她儘快入睡。不過,他對單胡的急切報復,還是讓她受驚了。

而一旁的王尚書與鄭參事,則很有默契地低下別有深意的眼。堅持要把行刑現場設在這兒的,可不是他自己嗎?他說,他一定要親耳聽到單胡那王八蛋的慘叫,心裡才會舒坦的。

一股藥味傳了進來,鄭參事回頭,看到婢女已端了煎好的藥,還備來野蜜候在門外,他趕緊過去接來,捧給貴媛安。貴媛安一手接碗,一手托著貴蔚的頭顱,要喂她喝藥。不過他又想到一個問題。「對了,他還有對蔚蔚做什麼事嗎?」

貴蔚抬起疑惑的眼,眼裡還有驚恐。

貴媛安直白得一點也不羞。「男女那檔事。」

貴蔚畢竟是姑娘家,對這問題,只能呆掉,忘記回答。

「哥哥就當作是有了。」他看向那尚書,寒著臉。「切掉。」

「沒有!沒有!大哥!」貴蔚驚回神,趕緊阻止。

貴媛安癡癡地看著她恢復紅潤的小臉,寵溺的笑道。「好,沒有就沒有。」他端起碗。「好了,現在,可以吃藥了?」

不希望再激得貴媛安做出什麼事,貴蔚乖乖的端起藥碗,喝下去。

她的臉瞬間皺起。好苦!

而她沒想到,現在的貴媛安,連她喝藥喝苦的臉都看不得。「等等。」他不准貴蔚有任何不安、不悅。「蔚蔚,不喝,碗先放下。」他把那藥碗奪走,擱下。

他用眼神指使鄭參事,舀了一匙蜜給他。他含下那蜜,看著貴蔚微笑。

貴蔚不解地看著他,眉頭遺留著被藥熏出的苦。

貴媛安伸手,去輕揉她的眉峰,不允許它再皺。然後,他那熱燙飽滿的唇,以不讓貴蔚驚嚇的緩慢速度,輕柔地壓上她的。

在眾人面前,貴媛安吻了她。接著,她感受到一團富含甜味的柔軟,充斥她的口腔,舔吮她、糾纏她、愛護她、疼惜她……所到之處,都將她的苦味給帶走。

貴媛安喜歡這樣吻貴蔚,但是這吻並沒有讓他忘記正事。他又拿起那藥碗,溫聲說:「要把藥喝完,蔚蔚。」

貴蔚咦了一聲,嘴裡好不容易有蜜的甜,又要喝藥了?貴蔚有些任性的搖頭。「夠了,大哥。」她小聲地拒絕。「我不要。」

貴媛安呵呵笑。「妳不喝?」他說:「哥哥喂妳喝。」

說完,他馬上灌一大口湯藥,然後又是同樣的動作,喂進貴蔚嘴裡。怕貴蔚只注意那苦,他甚至在送進湯藥後,更大膽的用舌去挑逗她,分散她那怕苦的感覺。

她有些承受不了這熱情,分心去喘息,忽然看到一旁的男人們都在看她,她羞得想抗拒。貴媛安知道她羞,卻用力把她抱得更緊,將她身子納入他的懷裡更深,讓這些旁觀者只看得到他的背影。今晚起,他的貴蔚只有他才能看、才能碰。

而因為嘴裡的甜,因為周身的暖,再加上湯藥裡有催眠安神的合歡皮,讓本來意識就有些昏糊的貴蔚,眼皮開始重了起來。

「還苦嗎?」他貼著貴蔚的耳,柔聲問。他想,合歡皮的功效該開始發揮了。

貴蔚輕輕搖頭,打了哈欠。但她還想再撐一下,她怕,貴媛安又做出什麼瘋狂的事,她來不及阻止。可貴媛安卻伸出手,為她闔上了眼。並柔柔地搖晃著身子,讓她像回到繈褓中,無憂無慮地在母親的懷裡入睡。

於是,這走樣的新婚之夜,貴蔚就這麼睡在貴媛安的懷裡。

因為貴媛安霸道地護著,在場沒有任何人敢正視他們。當然,他也不怕這些人出去後,會怎麼去傳他和貴蔚的事。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全穰原人知道,並且承認他們的感情。無論用什麼辦法,他都會要他們承認,並祝福他們的感情。

他笑看那審刑院的王尚書。「知道怎麼處置?」

王尚書鞠躬哈腰。「明白,明白。」

白露月廿一日,磨勘京朝官院的東知院單胡,因貪污、賣官、私印偽鈔等案,在他新婚之日,遭審刑院逮捕。而單胡真正的下場,貴媛安從沒跟貴蔚坦白過……

  ※    ※    ※

隔日,酉時下朝,貴媛安沒有馬上回府。他換下朝服,一身平凡素裝,前往支棉桐茶街的麗台茶號。掌櫃的馬上趨到他身邊來。「侯爺,您好久沒來啦!」

貴媛安的臉色不佳,口氣微沖地問:「上回那來找我的人,今日有來嗎?」

掌櫃的連連點頭。「有的,有的,他就坐在二廳那裡。我領侯爺過去--」

「叫他過來。」貴媛安跋扈地命令。「一樣要樓上那間獨廳,你叫他上來。」

掌櫃的當然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

貴媛安坐在他與貴蔚慣常待的那間獨廳,候了半刻,才等到了那名男子。

他本不想走到這步,但今天他收到上百本為單胡抱屈的奏本。他們都認為,他懲戒單胡,一切都是出於私心--即使他的奏告已寫得很清楚,單胡是因貪污、賣官、私印偽鈔三大罪狀遭判刑,還是止不住這些聲浪。這些奏本裡,甚至有德清氏的父親。畢竟單胡是他士侯派的人,更是他種種罪行的最好幫手,他當然要為盟友以及被冷落的女兒說些話。

光是逆倫這罪條,就能將你給拉下來,你連你自己都護不了,更別說那骯髒的女人!他想起三司使那老頭當面指著他鼻子罵他的話,臉色更差。

各部主尚書與次侍郎,每個人都會上諫院彈劫他……好幾百人。

士侯派如此,自己的武侯派會不會支持自己,也是未知數。因為他這次的舉動破壞了兩派在朝上的平衡。加上他們,就有近千人。這種狀況他不是沒想過。

他是一意孤行的,逆風行走……但他一定得擋下這波洪流。

他的腦海裡,又出現了那個總是背對著門、默默低頭塑著陶俑的女孩。

這險阻,他擋不下,誰能為貴蔚擋下?這絕非他與她不能相愛廝守的理由。他不准貴蔚再用這個理由推拒他!也不准世情,再用這現實將他倆的距離拉開!他要全穰原、全禁國正視、承認他們的關像--這層決心,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侯爺。」那男子出聲招呼,喚回貴媛安的注意。「考慮得如何?」

他說話的腔調有些與眾不同,因為,這男子並非禁國人。

貴媛安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還是一樣,我在牡國跟你們談好的條件,不會變。」他直接用牡國的官話與這男人對話。「兵權我可以不要,但是民政我不會放手。誰知道,牡國人會不會把咱們的百姓視為二等賤民來治理。」

「侯爺果然是忠心耿耿的好官。」男子也用牡國官話回他。「連叛國的時候,也會為百姓著想。」

貴媛安當然聽得出這諷刺,但他只是寒著臉不理。現在,是他要屈就。

原來,在他出任歸德上柱國特使時,牡國皇帝便看上他的能力與野心,認為他是最接近禁國權力核心的人,遂派人遊說他--篡位,奪權,然後,臣封於大牡國的麾下,讓禁國國土成為大牡的一塊治地。

本來,貴媛安是不在意這場交易的。他是個很傲的人,這禁國的核心再爛,他也有自信,用自己的力量去整頓、根治它。再說,臣服在這大國下,連基本的兵民之政都無法掌握,他這樣個性的人,怎可能甘心做個任人擺佈的傀儡?

然而,現在的情勢,不一樣了。他要為貴蔚擋下那吃人的洪流。而那洪流,很可能也會把他自己給吃掉。所以,他選擇了這條路--自己,當王,掌控一切。

最後,才會來到此地,見這個牡國皇帝派下的使者。

氣氛有些僵凝,那男子收起那副大國人民特有的自傲嘴臉,說:「事實上,在下今日造訪貴國,就是要告知侯爺,我大牡神聖寶慶皇帝,答應侯爺的條件。不但會提供您所需的一切援助,事成後,更會封您為禁奉外王,掌有禁國民政之權。」

「不得干政。」貴媛安再補充。

「是,不得干政。」男人答。

「有期限嗎?」貴媛安撫弄著扳指。

「一年為限。」男人說:「明年此刻,您定要坐上寶座,接受我國冊封。」

貴媛安冷冷地哼笑一聲。他最聽不得這人不斷強調他作傀儡的戲分。

「我明白了。」貴媛安起身要走。「幾日後,我會用印,作為給寶慶皇帝的回復,再送來給你。」

「您的選擇是對的,侯爺。」男人對著貴援安的背影說。

貴媛安停下。

「您近日闖下的大事,真是精彩。」男人笑得別具深意。「自己稱王,就可以為所欲為。要封誰為后,自個兒都可以決定。」

「不用你多說。」貴媛安俐落地回了他這句,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一生,他從未有這種感覺,將靈魂賣給吃人惡鬼的感覺。

  ※    ※    ※

回到府裡,已是戌時末。府裡一片寂靜。

侯府裡有三個大院落,一個是主母的多壽院,一個是夫妻同居的多子院,而另一個則是專屬貴媛安所有的多福院。那是他成親前的獨寢與書房所在。

自單胡事件後,貴媛安便不再與德清氏同房。他不顧主母阻止,硬將貴蔚帶進多福院,與他同住。而他不在府邸時,甚至加派護院,守住多福院的中門,不讓閒雜人等進入。另外他所派的婢女,也是他親自篩選過的。所以,府邸出現了很吊詭的現象--那多福院儼然是自成一戶。吃食、用品,都不讓府邸經手。

這防護,貴媛安做得滴水不漏,就是怕哪條毒蛇會趁隙潛人,傷害貴蔚。

今夜,貴媛安因為心煩,又因不易枕眠,使得頭疾復發。冉遺煙聞過數巡,仍無法催眠。即使如此,他還是喚來服侍貴蔚的婢女,細細地詳問貴蔚今日的狀況。

「蔚蔚睡了嗎?」他問。

「是的,侯爺。」婢女端上一隻木盒,打開,裡頭是貴蔚塑的陶俑。「這是小姐今日的作品,請侯爺過目。」

貴媛安小心地捧著這陶俑細看。貴蔚塑的是一隻微胖的婦女俑,懷裡抱著一名嬰孩,臉上有著慈藹的笑容與目光。他歎了口氣。她會不會是想母親了?雖然她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一個孩子在遭受挫折後,總會希望給母親抱一抱的。

他再端詳那繪在陶面上的線條,有些抖、有些不穩。這彩繪,沒有貴蔚平日的水準。他想,貴蔚還是沒有走出那陰影,加上他總是把她鎖在這兒,外頭又有蛇蠍盤據,讓她怎麼也開朗不起來。

「她的心情有沒有好些?」他仍多此一舉地問,希望可以聽到好的答案。

婢女答得謹慎。「小姐和小的說話,已經會笑了……」

見貴媛安不耐煩地看她,婢女只好實話實說:「小姐還是會偷偷地哭。」

「她有出房,到院子走走嗎?」貴媛安再問。

婢女答:「沒有。今日一整天,小姐也一樣沒有跨出房間一步。小姐她,好像伯走出房間。」

貴媛安沉著臉,心有些痛。他想要她笑,要她真誠地笑。

貴蔚的笑是被奪走的。光是這個理由,他就覺得那單胡罪有應得,死不足惜。

想著,頭又刺疼了一陣,貴媛安的臉色很蒼白。見主子表情不好,婢女說起話來更是囁囁嚅嚅的。貴媛安發現她還有話要說,直直的看她,要她說完。

「今天,康州都慶那裡的家人,送來了當地產的茶粿,說是要孝敬侯爺夫婦和老夫人。老夫人說,因為小姐是一家人,所以也給了小姐一份。」

「我們……把粿平均分成三份,每一份都切一小塊去喂狗。吃了中間那塊粿的狗……」婢女深吸口氣,因為她已經看到貴媛安變驗了。「被毒死了。」

「那個毒藏得很深。」婢女說:「若不是照著侯爺的吩咐去做,恐怕……」

貴媛安瞠裂眼眶。「蔚蔚知道嗎?」他出聲打斷。

婢女趕緊搖頭。

「妳們做得很好。」貴媛安揮手。「下去。」

婢女鬆了口氣,趕緊退離這緊繃的氛圍。

安媛安靠在案上,支著疼痛欲裂的頭,臉上冰寒一片。

他擔心的,終究還是發生了。這個家裡的蛇蠍,一定要除掉!

  ※    ※    ※

三更,貴媛安悄悄地來到書房旁的耳室。那裡,是他改建給貴蔚的寢房。

打開門,這房裡的樸實擺設,與姑娘身上天生的清淡體香,讓貴媛安稍稍鬆了心神。貴蔚總是要的不多,一張床、一套桌椅,就是她生活的全部。那時,她只怯怯地說,「這裡到處都是大哥的氣息。能待在這見,就已經很好了。」

想起那話,貴媛安不禁莞爾,頭也就不這麼疼了。

他輕聲走到貴蔚的床旁,掀開簾子,看到床上的景象,又是一愣。

貴蔚竟把被子整個蓋住頭,將自己悶在裡頭,發抖。貴媛安難受地歎息,坐在床沿,輕輕把被子拉開,貴蔚被悶得通紅濕熱、貼著髮絲的小臉,慢慢露了出來。

她緊閉著眼,用力抿著唇,像在躲避什麼恐怖的影像似的。

貴媛安伸出大掌,柔柔地替她揭去汗水,理順那貼在額邊的濕髮。

而看到她那被咬得泛白的唇,更讓他感到心痛。他傾下身,想用自己的唇去安撫她,甚至是代替她去受那罪。

忽然,貴蔚睜開眼,驚恐地往上一看--

貴媛安知道他嚇到貴蔚了,趕緊道歉。「對不起,蔚蔚,哥哥只是想看妳。」

貴蔚的呼吸仍是急促,但她卻努力堆起笑,面對她大哥。「沒有,沒有,我以為,以為……」有人要來掐我脖子。她不敢把這話說完。

貴媛安直直的看著她。心細如他,怎會看不透貴蔚想要隱藏的情緒?

不過他沒戳破她極力營造的平靜,只溫柔地對她笑。「蔚蔚,知道半夜醒來的第一件事,要做什麼嗎?」

貴蔚想了想,低低地說:「喝水嗎?」因為她現在口渴,聲音啞得像鴨子。

貴媛安笑出了聲。「不是,蔚蔚。」他牽起貴蔚的手臂,往自己的粗腰環上。他說:「要像這樣,抱著哥哥的腰,和哥哥撒嬌啊!」

貴蔚臉紅,害羞的臉趕緊鑽進貴媛安的肚腹裡。

貴媛安舒服地仰頭,呻吟了一聲,又說:「對,還有這樣,蔚蔚。之後,要記得,好不好?」他拍拍她的背。「要倚靠哥哥,知道嗎?嗯?」

貴蔚點點頭,環住貴媛安的手突然收緊。

「今天,還好嗎?」貴媛安問。

貴蔚維持這姿勢,答:「很好,大哥。」她覺得這姿勢好,不會讓他看到她驚恐的臉色。其實她知道,知道那茶棵毒死了一條狗。那茶粿,本該是她要吃的。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這個。就連在塑那只和藹的婦女俑時,她都可以聯想到朱麗氏與德清氏那張笑彎的嘴,以及算計著人的銳眼。

她知道她做錯了,她不該回來。可是--她真的錯到罪該萬死的地步嗎?

她要怎麼和他說,她其實很怕回這裡,很怕一個人待在這裡,怕到連走出這房門都不敢,更別說多福院外頭。貴蔚止不住的抖了下,一直撫著她的背的貴媛安,當然感受到了。他的眼裡充滿壓抑的暴怒,但嘴裡還是說著能安撫人心的話語。

「蔚蔚,明天一整天,哥哥都是妳的。」他說。「哥哥帶妳出去。」

「真的?」貴蔚馬上抬起頭看他。

貴媛安從她眼裡看到了好深的盼望。這盼望,好可愛。

他低下身體,去輕吻那雙滿載盼望的眼,用比她更滿更滿的柔情去回應。

他十分肯定地說:「對,哥哥要好好地陪妳。」

貴蔚安心了,一心安,她的喉頭竟滾出了酸意。

有大哥在身邊,她是不是就不用再怕,有人要殺她了?

「要不要哥哥陪妳睡?」他問。

貴蔚有些興奮,眼睛一亮。不過要她點頭答應,還是有些扭捏。

她說得好小聲。「可以嗎……」

貴媛安微笑,夜深,也不鬧她了。他拖下外衣與官靴,用自己的身子與體溫代替枕被,去披蓋貴蔚小小軟軟的身軀。他曲著腿,輕夾貴蔚的下肢,讓自己勉強塞進床裡。由上到下,裡裡外外,從入睡到清醒,他都是這樣,將她包覆得密實。

他希望,那會是守護她一輩子的姿勢。

貴蔚的小頭,在他的懷裡一點、一點的,點了半刻,也就沉靠了下去,在他的懷裡入睡。淺淺的鼻息,輕輕地穿透過貴媛安的薄衣,為他的心打下安穩的樁子。

而貴媛安的意識也慢慢的昏糊了。很神奇的,今天,明明有那麼多煩心事,而冉遺煙爐也不在身旁,可睡意卻很自主的,緩緩地靠攏過來,佔據了他的腦子,讓他難得的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入睡前,有一個念頭就這樣閃過。

如果能這樣一直下去,那麼,背叛全天下的人,又如何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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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5: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貴媛安睡得很熟。睡到辰時末,天光都亮透了室內,還是睡得很沉。

早起的貴蔚搬了張小凳子,坐在床頭邊,靜靜地候著。

和哥哥一塊用早點,是她一直很期待的事。以前,她只敢把自己鎖在那破舊的院落,獨自用餐。搬進這多福院後,也不好遇上大哥。通常大哥卯時就要上朝,那時她還在睡呢!不過,今天不一樣,大哥說,這一整天,他都是她的,他可以好好地陪她呢!說什麼,她都一定要等到大哥醒來,再一起吃早點。

想著今天的行程,貴蔚終於淺淺地露出了笑容。

忽然,床上有了動靜。貴媛安側過身,伸手往床內探了探,好像要撈什麼。最後,他撈到了她的枕頭,竟就往自個兒的懷裡帶。

貴蔚心想,大哥不會以為那枕頭是她吧?摸著撫著,貴媛安也覺得不對勁了。他半睜開眼,看清懷裡的東西,嚇了一跳,慌慌地坐起身,翻著身邊的床被。

「蔚蔚?蔚蔚?」他急壞了,也不看一下周旁與後側,就下了床,直奔門外,大聲地嚷起來:「來人!給我來人--」

她噗一聲,笑了出來。他轉身看著她,因方才的驚嚇而緊繃的臉鬆緩了下來。

貴蔚抿著嘴,忍笑。哥哥很愛面子的,她不希望他覺得她在笑他。

「沒關係,蔚蔚。」其實貴媛安沒有不悅,他只是怕她被那些毒蠍帶走了,在他難得睡得很熟的時候。緩了一下,他反而鼓勵她:「妳笑,哥哥想看妳笑。」

「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慌張的樣子。」貴蔚還是憋著笑,說:「還有頭髮亂亂的樣子。」

大哥平日可是最注重外表的,連她也沒看過大哥這副剛睡醒的模樣,這景象讓她覺得好珍貴。因為,這正是他們好親近的象徵。

貴媛安坐回床邊,癡癡地看著她那亮光光的小臉,問:「蔚蔚喜歡嗎?」

貴蔚一楞,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她害羞地點頭。

貴媛安笑得開心,哄她。「那之後,哥哥都來這裡睡,讓蔚蔚早上都可以看到哥哥這模樣,好不好?」

貴蔚又緊緊地抿起嘴,不想讓笑容看起來那麼得意。她替大哥拿來了外衣,要為他披上。忽然貴媛安大臂一撈,將她給撈進懷裡。一個熱情飽滿的吻,就貼上她粉嫩嫩的小頰。看著貴蔚驚喜的目光,貴媛安滿足地將臉窩在她的頸項,用撒嬌似的語氣說:「再送上這樣的吻,蔚蔚覺得如何?嗯?」

貴蔚覺得好癢,嘻嘻地笑。

貴媛安好喜歡一早就聽到這銀鈴似的笑聲,又呼了一口氣在她的頸上。「蔚蔚的答案呢?嗯?」

貴蔚趕緊夾緊肩膀,回答:「好啦……」

難得的,一早醒來,這多福院固定充滿笑聲的……

  ※    ※    ※

秋分月三日,其實是不宜出行的。出門前,鄭參事這麼提醒過貴媛安。

但是貴媛安不聽,依然叫人備了馬車,帶貴蔚往穰原城的西南邊走。

在車上,貴媛安一直握著貴蔚的小手,撫著、摸著、輕捏著。他說:「之後用早點,時間到了,就把哥哥叫起來,不要等,懂嗎?」

「可是,哥哥看起來,還想再睡。」貴蔚說。

貴媛安笑她的貼心。「因為蔚蔚在哥哥身邊,太讓哥哥安心了,所以才會睡得沒半點知覺。」他牽起貴蔚的手,吻了一下,笑得壞壞的。「都是蔚蔚的錯。」

「大哥胡說。」貴蔚笑斥著,想把手縮回來。

可貴媛安不依她,就是要這麼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心底才覺得舒爽、踏實。

貴蔚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哥。我們之後,每天,都可以一起用早點?」她剛剛應該沒聽錯,她聽到大哥說,之後。

貴媛安一愣。「當然。」

貴蔚咬咬唇,又問:「那晚餐呢?」她問得好小心。「一個月一次,一起吃?可以嗎?」

看她問得怯生生、小心翼翼的模樣,貴媛安突然覺得有些心酸。「當然可以,蔚蔚。只要妳肯開口,沒有什麼不可以。哥哥都會佮妳……」

「謝謝大哥。」對這允諾,貴蔚笑了。「我好高興。一個月一次就好,我很滿足了。」想想,這幾年來,和大哥同桌用餐,次數屈指可數。一個人對著荒蕪的窗外與昏黃的燭火吃飯,那孤苦,真的是太讓人難以忍受了。一個月一次就好,她不貪求,畢竟大哥還是得顧全主母與妻子,她不可乙太無理取鬧。

他何認真地盯著她,教她有些不自在。「妳覺得我能給妳的,是否太少了?」

貴蔚一驚,連忙否認。「沒呢!大哥為我做的,巳徑夠多了!」她低頭。「真的,已經夠了。我自己知道,我給大哥添的麻煩,很多很多。」

「可是哥哥覺得,一個月一次,不夠。」貴媛安嚴肅地說:「我能給蔚蔚的,也不只有這些。」

貴蔚抬頭,不解地看他。

他瞇起彎彎的眼,笑得性感。「今晚,我們用完晚飯,我想給妳一個驚喜。」

「什麼驚喜?」貴蔚眼一亮,好奇得像個孩子。

貴媛安哈哈笑。「現在講出來,就不是驚喜了。蔚蔚。」

貴蔚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晚上妳就知道了,不要急。」貴媛安俏皮地對她眨個眼,摸摸她的小頭,寵溺地說。接著,他傾身,探了探窗外,說:「快到于萊坊了。我想讓妳認識朋友,這樣妳就不會一直悶在府裡,悶出病。」

穰原城中,有兩個坊區,是專辟給達官貴人居住的,分別是東北角的懷仁坊,另一處便是這建在山丘地上的于萊坊。

上完坡道,來到平地,通過戒備森嚴的坊門,穿過幽靜的數條巷弄,馬車停在一處建造得精緻的廣亮門樓前。貴媛安牽著貴蔚下車,由這宅裡的門吏領著,前往接客的大堂。

進大堂前,因為好奇,貴蔚抬頭張望四周,以及這宅裡宏偉的各式屋簷。她因此看到大堂後還有一棟高聳的四層方樓,上頭有好幾個樓窗,大部分都是沒人的,只有一個最高處靠邊的窗,倚坐著一個年輕女子。

貴蔚注意著她,發現她一會兒眺望遠方,一會兒又低下頭專注著事,不知道她在幹些什麼。因為及笄之後,她便被主母鎖在那個家中,很少有出門見識的機會,更別提會遇到年齡相近的朋友,交心談事。所以在這兒看到那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才會引起她濃濃的好奇心,以及欲親近的想望。

忽然,那女子好像感覺到有人在看她,眼光尋了尋,找到了貴蔚。貴蔚有些緊張,連忙想要避開視線。可那女子卻主動地伸出了手,向她揮了揮,還給她一抹微笑,算是招呼。很少受到善意對待的貴蔚,受寵若驚,也害羞地舉起手,搖了搖。

「蔚蔚。」已進到大堂的貴媛安,喚她喚得有些急。「別曬日頭,快進來。」

拐過大堂屏風,貴蔚就看到這宅邸的主人坐在正位上,候著他們。

見他們來,主人站起身,向貴媛安作揖,朝她點了頭,只喚了聲:「師兄。」

貴媛安也回敬。「子夫,近來可好?」

那主人抬起頭,英挺的臉上,表情不太熱絡,冰冷冷的。「很好,師兄。」

貴蔚定睛,一細看這主人,嚇了一跳。這男人的眼睛……是青色的?!

貴媛安知道貴蔚會有這反應,便主動介紹道:「蔚蔚,來,他便是清穆侯,裕子夫。是哥哥以前在大武院念書時,所結拜的師弟。」

說到清穆侯,貴蔚就知道了。他和大哥一樣,同列四大武侯之一,其先祖也是為禁國開疆辟土的神獸。只是她不知道,清穆侯的眼睛會有那麼美麗透澈的青色。

裕子夫像是早習慣了外人對他眼睛的觀感,很隨性地抽出銅煙管,自顧自抽了起來。老總管則為他們備了香茶,還端了剛起鍋的糖果仁招待他們。

貴蔚覺得這男人待人有些冷淡,不過大哥似乎不以為意。

「子夫,弟妹在家?」貴媛安替貴蔚抓了些糖果仁後,問裕子夫。

「她在樓上。」裕子夫吐了煙,問:「師兄找她何事?」

這煙充滿藥味,貴蔚聞得很不習慣,難受地皺眉。

「弟妹在朝中當職,成就有目共睹。我希望貴蔚可以認識她,學習一些讓她成長的事。」貴媛安看著貴蔚,又笑。「也盼貴蔚可以多交個朋友。」

裕子夫這才正眼看上了貴蔚。「她就是貴蔚?」他問貴媛安。

貴蔚低下頭,不喜歡這語氣。貴媛安應道:「對,她是。」

「本該被東知院娶進門的,就是她嗎?師兄。」

貴媛安一愣,聲音變硬。「是。」

裕子夫吸了煙,一陣子不說話。

不只是貴蔚不自在,連貴媛安也冷下臉,對他的反應反感。

「怎麼了?」他問。「有何問題?」

「她是師兄的妹妹?」裕子夫看向貴媛安。「對吧?」

兩人的視線交纏,沒有人說話。氣氛變得冷凝,貴蔚偷覷著兩人,有些害怕。

最後,是裕子夫先開口。「老方。」他叫來他的老總管。「帶貴小姐上樓,找汝音。」然後他又淡淡地對貴蔚說:「我眼睛不好,要抽藥煙,請貴小姐見諒。」

貴蔚愣著,原來他都把她的表情看在眼裡。她趕緊說:「不會的……」

貴蔚看向貴媛安。他又恢復溫柔的笑臉,安撫貴蔚。「蔚蔚,上樓去,跟好方老先生。好好跟汝音聊聊,妳一定會很高興認識她的。嗯?」

貴蔚紅著臉。「好,大哥。」便跟著那老總管進了廊道上樓。

裕子夫瞇著眼,默默地將他倆的互動看得仔細。貴媛安望著廊道,直到貴蔚消失在盡頭為止。當他轉過頭來,臉上出現的,也是不輸裕子夫的冰寒臉色。

桌上有一隻漆木糖盒,裕子夫傾身打開盒蓋,裡頭是醃制的蜜橄欖,是他抽藥煙嘴苦時要吃的。他取了一隻,然後向貴媛安推去。「要嗎?師兄。」

「今天,我來--」貴媛安將那漆盒推開,聲音泠冷的,完全不見方才對貴蔚的溫柔模樣。「除了想讓蔚蔚透透氣,其實,我還想知道,我們武侯派的態度。」

「原來,您還記得自己是武侯派的?」裕子夫牽起嘴角,但那一點也不像笑。

貴媛安哼一聲。「不過,從子夫剛剛的態度,我就略知二一了,無須多問。」見裕子夫沒說話,貴媛安又說:「想以前在大武院的時候,最和我合得來的,便是子夫。」看來,現在不是了。

「我只是希望師兄,不要因此做出什麼踰矩的事來。」裕子夫回道。

「我沒做什麼踰矩的事。」

「為了將妹妹搶回,而將一個高官刑求成人彘*,這沒有逾矩嗎?師兄。」裕子夫的眼緊緊地盯住貴媛安。

* 人彘[zhì ],豕也,即豬。
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暗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裡。(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事見《史記•呂太后本紀》)
(資料由:http://baike.baidu.com/view/282299.htm

他眼一瞇。「這高官沒清高到哪去,他的確犯下那些蠢事,我是就事論事。」

「可師兄終究不是因這蠢事辦他。」裕子夫不怕他眼裡的威脅,很直白地說:「你是為了私心。」

貴媛安瞪他,慢緩緩地說:「這是,武候派的意思?」

「師兄很在乎她,那場婚宴,大家看得很清楚。」裕子夫說:「但是,請師兄明白,究其名分,你們只能是兄妹之情。其餘的,都不被這世間所容。更不容許,你為了這段感情,而做出震驚朝野的事。」

貴媛安則反笑他。「那你是指,相敬如賓是最好的?即使這個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你們夫妻?」

「至少,我不會因為這兒女私情,就做出叛國的行為。」

裕子夫面無表情地說出這話,貴媛安一聽,不笑了。

「師兄這次簽回的條約,很明顯的,對我國不利。」裕子夫有點動氣。「您不要以為沒人知道。」

「是嗎?」貴媛安撫弄扳指,斜眼睨他。「那你想如何?」

「師兄,念在兄弟一場,為弟勸您謹慎三思。」裕子夫說得字字頓重。「不要做出讓全天下百姓失望的事。您曾是全禁國的支柱,我們希望您一直都是……」

「好了!」貴媛安不耐地揮手。「我不想再談此事。」

接著,兩個男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坐著,再沒說什麼話了。氣氛僵凝,沒人敢靠近這大堂一步。

  ※    ※    ※

相較於樓下大堂的緊繃,樓上的那間小室,卻充滿了一種和諧的寧靜。

貴蔚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偎在那坐在繡棚前的年輕女子身旁,看著她一針一針細心繡著這美麗的畫面。

這長相清秀、遇人便露著和善微笑的女子,就是貴蔚方才在樓下望見的。她之所以坐在窗前,時時眺望遠方,便是要將這窗外的市街輸廓全繡進這幅繡品裡。于萊坊勢高,加上她們身處高樓,因此可以將穰原城全景看得分明。

貴蔚是第一次這麼全面地看到她生活的城市,因此覺得新奇、興奮。同時她也對那女子浩大而精細的繡工感到欣羨,不過她怕生,不太敢問她繡這作品的用意,只是坐在她身邊,一直注視著那一針一線的穿梭。

當繡到一個段落,女子紮了線頭後,便出聲了。「貴蔚,妳今年幾歲了?」

貴蔚有些緊張地答:「十八了,夫人……」

女子輕笑貴蔚的拘謹。「我今年也不過二十有六,叫夫人的話,真是疏離。熟識的人都會喚我的小名,磬子。」

貴蔚害羞地應了聲。「好,磬子姐。」

汝音笑得更開朗,她起身到一旁的壁櫃拿了新的絲線,一邊說:「妳的事,我都聽說了。」

貴蔚一愣。

汝音坐回椅子上換線,說:「不好意思,因為朝上吵得沸沸揚揚,難免會聽到一些。我提這事,並不是想評斷什麼,只是想跟妳說……」見她縮著肩膀,屏息等待的模樣,汝音笑得很真誠,看著貴蔚的眼,說:「我很佩服妳的心意與決心。那是我做不到,卻一直嚮往的。」

貴蔚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汝音。她已經太習慣聽到貶低的話,所以乍聽這樣的鑽美,一時反而很難接受。

「掙脫開自己不要的,而勇敢跟隨自己的選擇,真的很幸福。」

貴蔚好像聽出了什麼,她想問:難道,像磬子姐這麼好的人,沒有這樣嗎?可她覺得這樣很失禮,便沒問出口,只這麼說:「可是,我這樣的心意還有決心,卻傷害了家人。」

汝音默默地看著她,用認真的眼神鼓勵貴蔚說下去。

「其實,我一直很想跟她們說對不起。雖然,她們不可能原諒我,但是,我還是想試著親口對她們說聲,對不起。」雖然她們恨她,恨到想要殺死她……

「妳還願意這麼想,代表妳是善良的,貴蔚。」汝音輕柔地撫弄著有微微折痕的繡布,說:「我覺得,人只要相處在一起,一定會有不如意的事發生,甚至造成傷害。妳的事,不過是其中一件。我不能說,妳這傷害是對的。但是,當我們評判他人的時候,自己又做了什麼對的判斷嗎?或許我們也在不自覺時,做出了很傷人的事,只是很剛巧的、很幸運的,沒碰上禮教這界限,引不起共憤而已。」

貴蔚癡癡地看著汝音述說時的溫柔神情。第一次,她聽到這樣不帶嘲笑、不帶惡意、不帶憎恨的話語。

「而且不是當事者,怎麼會知道事實呢?或許跟著妳嫂嫂,妳大哥真的很不幸福。若就這樣過著沒任何期待的人生,鬱鬱而終,這結果又要怪誰呢。」說完,她笑了笑。不知為何,貴蔚覺得那笑有些心酸,好像她說的不幸福,是她自己似的。

見貴蔚始終沒說什麼話,汝音趕緊說:「啊!抱歉,貴蔚,失禮了,我大概是在朝上悶壞了,這些想法不好說給外人聽,就一股腦跟妳說了……」

「不!磬子姐。」她羞怯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老實說,我是真的很高興聽到這些話的。大哥說得沒錯,和磬子姐說話,可以讓我放開心。」

「貴都堂這麼說我?真是我的榮幸。我只是覺得,朝內近日吵成那樣,忽略了正事,讓人厭煩。」串好了針線,汝音又開始刺繡。「貴蔚在家裡做些什麼呢?」

「沒做什麼,捏捏陶。」貴蔚說:「我喜歡捏陶。」

汝音想了想,隨意提起。「如果貴蔚覺得在家裡閑得發慌,妳可以參加『入流舉』。」

「什麼?」

「入流舉,就是舉薦人才進入官流的考試。」汝音解釋。「不知道貴都堂有沒有和貴蔚提過,延和十年開始,朝廷就已經實施『能者任之』的政策,不論妳是什麼身分,只要有才學,都可以入朝當職。我就是透過這個考試,進織造監任職。」

貴蔚聽得很入神。

「如果覺得待在家裡悶,不想留在那個家,就考上入流舉,自己賺取薪餉,搬出去住,過自己覺得自在的生活。在棉桐大街那裡,有一個坊區,都是方樓,提供單間的屋舍給婦女住。我有許多同僚,都是自個兒住那兒,環境很好、很安全。」

「女子……也可以走出家門?」貴蔚小心翼翼地確認。因為這個觀念是這麼的新,和主母以前灌輸她的拘謹完全不同。

「女子不一定比男人差,我們也有我們想實現的抱負。」汝音很肯定地點頭。「妳可以跟貴都當提提看,我想他會答應妳的。」

貴蔚突然有好多好多想法,想要和大哥說。她感激地說:「嗯!謝謝妳,磬子姐。妳的話,讓我更有勇氣,去正視自己的選擇。」汝音的開導,讓她封閉的心漸漸開朗,說話也就較放得開。「之後……我可以常常來找妳嗎?」

汝音欣然同意。「我也很高興找到一個可以談心的妹妹,之後都歡迎妳來。」她輕拍著貴蔚的肩,又說:「貴蔚,妳只是沒自信,不是沒能力,我想過不久,我就可以在求如山上看到妳。」

「嗯。」貴蔚好興奮地點著頭,對日後的改變充滿了憧憬。

貴媛安站在問外,默默看著貴蔚興高采烈地和汝音說著話,那小臉上的紅潤,都是給興奮染上的。他看得癡了,那因氣怒而變得肅殺的眼神,因此放柔了下來。

對,就是這樣的貴蔚,他要這樣的貴蔚。他要貴蔚一直這樣笑,這樣快樂開朗下去。如果來這裡,能讓貴蔚保持這美麗,他不反對貴蔚來。

「我聽說,師兄曾在朝上讚賞汝音繡的輿圖。」裕子夫也上了樓,立在門邊,望著房裡頭的歡笑聲。

「她是一個很好的繡官。」貴媛安不看來人。「實事求是,是一股清流。」

「我歡迎貴蔚來。」裕子夫說:「因為汝音也很少人可以說話。」

貴媛安冷眼看他,霸道地說:「我本就不打算讓我們的事,影響到她們。」

裕子夫哼了一聲,吩咐老總管。「老方,叫她們下來用餐。」然後便下樓了。

  ※    ※    ※

為了讓貴蔚和汝音暢所欲言口,貴媛安忍著裕子夫的脾氣又待了一個下午。申時末,他們才從于萊坊返家。路上,沒等貴媛安開口,貴蔚很主動地開啟了話題。

「大哥,你說得對,和磬子姐相處,可以知道好多我本不明白的事。」

悶悶不樂的貴緩安,強笑道:「磬子?」

「喔!那是汝音姐的小名。」貴蔚解釋。

貴媛安哼笑一聲--她們熟到會稱呼小名了。他心裡其實有些嫉妒的酸,可這不也是他希望的?所以表面上,他還是和顏悅色,聽貴蔚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大哥,你知道入流舉嗎?」

「知道。」

「我能參加嗎?」貴蔚馬上接話:「磬子姐說,女子不但可以走出家門,也能擁有自己的抱負,實現想要完成的事。總之,我想要去朝廷當女官,大哥。」

貴援安癡癡地看著貴蔚,她難得說這麼多話。可他是有些矛盾的。對於貴蔚的一切要求,他都會想答應,但要讓她暴露在那樣險惡的官場上,這顧慮讓他無法立即應和她。「蔚蔚的抱負,是什麼?」他只能先這樣問:「哥哥很好奇。」

「我想了好多。」貴蔚泛著天真的笑,說:「可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成為『都堂大宰相』的左右手。」她甚至會俏皮地強調「都堂大宰相」這詞。

「哦?」貴援安呵呵笑。

「大哥明明就是正直的,但還是有很多人不瞭解大哥的想法,偏執的一味批評大哥。」那些竄在府邸與茶號間的蜚吉流語,貴蔚很清楚。「既然他們看不到,那我們就做出來,給他們看!總之,我希望大哥可以成為禁國歷史上,最好的一名大宰相!」貴蔚說得雙頰通紅,眼睛因這遠景而閃閃發亮,為了這段找到意義的新人生,她好不興奮。這些,都是下午與汝音暢談後所做發的。

而貴媛安聽了,也很感動,感覺當初撼動他這顆玉心的貴蔚,是真正回到他身邊了,不再被抑鬱所纏黏。雖然,他也很明白,官場洪流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控制。

不過,被裕子夫搞差的心情,的確好了一些。

「蔚蔚,哥哥答應妳,妳去參加。不過,妳不用想太多。」貴媛安捧起貴蔚的小手,細細地撫摸著。「妳記得,妳有這顆心,哥哥就很高興了。嗯?」

貴蔚不解,大哥的意思是說,他不要她那麼積極嗎?「可是……」

「蔚蔚還要記得一件事。」貴媛安打斷她。「哥哥愛的,也就是擁有這顆心的蔚蔚。不管,妳最後能夠為哥哥做到多少,妳要記住,妳這顆單純的心……」他伸出手,輕輕地探向她的胸口,微笑。「都不要改變。」

貴蔚聽得似懂非懂,她不明白大哥怎麼會突然說這些。

貴媛安又問:「蔚蔚有沒有聽過,有人說哥哥是個只愛自己的人?」

貴蔚微驚,吞吐地說:「……有。」原來大哥都聽過那些流言。

「這是實話,蔚蔚。」貴媛安笑貴蔚的表情。「可還有一點,他們忘了說。」

貴蔚疑惑地看著他。

「當一個隻愛自己的人,發現世上還有一個人更值得他愛的時候。」貴媛安緊緊握住貴蔚的手,目光牢牢地纏著她,說:「他那願意付出的心意,願意去愛人的力量,會非常巨大,巨大到,甚至連他自己都會被吞沒。」

貴蔚瞠大眼睛,她第一次聽到這說法,那些人的確沒這麼說過。

「而蔚蔚,就是那值得哥哥去愛的人。因為,妳總是無畏的,去維持妳這顆單純的心,這顆相信還有瞭解,哥哥抱負的心。」

說著,貴媛安輕環住貴蔚的腰,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想好好地抱抱她。這樣抱她,就能把裕子夫帶給他的煩惱給壓下。

貴蔚乖乖地讓他擁著。她覺得此刻大哥擁抱她的力量,有種想要確認的感覺,確認她是否真實存在於他的人生中。那是一個彷徨的人,才會做的事。

她近看著貴媛安,發現他說這話時,眼裡有一種她看不習慣的情緒。那情緒,是種微微的慌張,還有恐懼。她想,是怕寂寞嗎?「大哥?你怕嗎?怕寂寞嗎?」

貴媛安的眼眶有些缸,他將自己的臉往貴蔚的脖頸埋去,在那溫暖馨香處找到依靠。然後,他沙啞地說:「有妳在……哥哥不寂寞。」

聽到這沙啞,貴蔚倒抽一口氣。她想起汝音鼓勵她的一切,心裡積聚了勇氣。

「對,大哥不寂寞。」她伸出手,抱住貴媛安的頭頸。「我現在就可以給大哥答案,我這顆瞭解大哥的心,永遠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就像這兩年,之後,也會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日子!」

貴蔚第一次說出這麼坦白的話,其實是緊張的。她癡癡地等著貴媛安的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貴媛安才笑了起來,他的氣息惹得貴蔚發癢。

「謝謝妳,蔚蔚。」他抬起頭,貴蔚看到他的眼睛被淚水弄得發亮。「哥哥好喜歡,聽妳說這些話。」說完,他的唇貼近貴蔚,輕柔地探索她的五官。

貴媛安又把她弄得好癢,貴蔚吃吃地笑。貴媛安喜歡這銀鈴似的笑聲,喉頭裡也滾出舒坦的笑意。而像是要逼出更多笑似的,他那熱燙的唇更有些放肆。

她聽他笑了,心想他應該心情好了,能提了。「對了,大哥。我跟你說……」

「嗯?」貴媛安繼續遊走著貴蔚的小臉,聞著她身上天生的軟香。

「考上入流舉後。」貴蔚注意著他的表情。「我可不可以……搬到外面住?」

貴媛安立即一僵,瞪大眼,驚訝地看她。

貴蔚趕緊解釋,她想大哥大概是怕危險吧?「磬子姐說,棉桐大街那裡,有一個坊區,有單間的屋舍,專給婦女住的。環境很好、很安全。我可以--」

「不可以!」貴媛安不等她把話說完,馬上打斷。

貴蔚縮著身子,臉上沒了笑。

「妳為什麼有這念頭?」貴媛安問得好急。「妳的家就在這裡,妳要和哥哥永遠住在一起啊,蔚蔚。」

「大哥……」貴蔚試著解釋。「我是想,或許我搬出去住了,你和嫂嫂,還有主母,會相處得比較好。這樣,你也比較快樂,不會因為我……」

「沒有蔚蔚在,我誰也相處不好!」貴媛安又打岔。「永遠不會快樂。」

見貴媛安這麼堅決強勢,貴蔚一時找不到話來說了。

「之後不要再讓我聽到這種話,蔚蔚。妳不能搬出去。」貴媛安很嚴肅地說:「至於德清和主母那裡,妳不用擔心。」

如果這大宅讓她處得不自在,甚至興起了想搬出去住的念頭,那好,他今晚就解決,他不會再這麼好心,放任那些蛇蠍在他背後作出崇!

「大哥……」看貴媛安沒了笑的臉,貴蔚覺得陌生,她害怕地說:「你不要生氣,我之後不提就是了……」

貴媛安歎口氣,緊緊地將她壓進懷裡,不讓她看到他這張極度不安的臉。「沒事的,蔚蔚,之後那個家,就只有妳和哥哥,不會再有那些讓妳恐懼的人事……」

貴蔚一驚,這什麼意思?她抬起頭說:「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趕走任何人啊……」

可貴媛安卻有些專制地,將她強壓回懷裡。「噓,蔚蔚,到家還有一段路,妳先躺在這兒,睡一下。」他半命令,半誘哄。

不過貴蔚還是在他的懷裡,鳴嗚嗚地說了些什麼。

為了安撫她,貴媛安靠近她耳邊,提醒她一件事。

「記得哥哥說過,要給蔚蔚驚喜嗎?」他用低啞性感的聲音,說:「如果現在不休息一下,我怕蔚蔚待會兒會承受不了。」

貴蔚的身子一繃,掙扎了一下,貴媛安擋不住她,只好讓她露出一雙眼看著自己。她顯然沒被引去注意。她低低地說:「大哥,你真的不要亂來。」

「妳也不要亂想,蔚蔚。」貴媛安巧妙地應回去,並就此打住。他給她的小額頭一個親吻,自己也調整了一個適合小憩的姿勢,閉上了眼,用休息的姿態讓貴蔚停止追問。他輕輕地說:「哥哥也累了,我們睡一會兒吧。嗯?」

之後,馬車裡便沒了說話,只有平靜地呼息。

  ※    ※    ※

貴蔚的確累了,在貴媛安的懷裡睡得很熟。所以,她沒聽到馬車進了府門的那一刻,鄭參事隔著車窗,向貴媛安報備的事。

「侯爺,朱麗夫人要小的轉告您。」鄭參事苦著臉說:「您今晚,一定要去向她請安。」

「嗯。」貴媛安面無表情地應了聲,讓他繼續說。

「還有,夫人不准您睡在多褔院,她要您回多子院。否則--」

「太大聲了,鄭參事。」貴媛安斜眼瞪著他。

鄭參事啞口無言,面色窘得發紅。

貴媛安的大掌輕撫著貴蔚耳邊的髮絲,確認她依然睡得很沉,沒聽到聲音。

他鬆了口氣,再問。「否則怎樣?」

鄭參事這次學聰明了,靠近貴媛安耳邊碎語。「她就讓三司使出面解決。」

他嘲諷地呵笑一聲,淡淡吩咐道:「跟她們說,我用完晚飯,就過去。」

鄭參事一愣,不解現下的情況危急,都搬出三司使壓他了,侯爺竟還有閒情逸致用晚餐?不過,做了十年參事的他很明白,這時最好什麼話都不要說。

退下前,忽然,貴媛安又這麼要求。「把今日吉事,再念一遍。」

鄭參事匆匆將牙牌拿出來,念:「今宜破土、裁衣、納財、除穢、求--」

「好了。」念到「除穢」時,貴緩安打住。「我明白。」

「走。」貴媛安向車座輕喚一聲,讓馬車繼續往多福院前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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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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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5: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貴蔚看到那桌豐盛的佳餚時,很單純的以為大哥所說的驚喜,就是這頓有他陪伴的晚餐。能和大哥一塊用餐,又都是她最喜歡的菜,貴蔚很高興了,知足地認為這個驚喜已是很好的禮物。

她安靜地坐著,等著正在沐浴的大哥。她知道大哥的習價,坐上餐桌前,他的身體一定要是乾淨的,否則他會很不自在。不過等得有些久,貴蔚於是請下人拿來她的陶俑與顏料木盒。她便一邊等著大哥,一邊為日前捏好的陶俑修一些彩料。

所以,她不知道貴媛安何時進了廳堂,何時遣退了所有下人,何時將門關上,何時站在她身後,何時開始這樣深深地注視她,注視了她多久……

等貴蔚發現大哥的時候,她人已被緊緊地擁進香氣濃郁的懷抱裡。

「大哥?」貴蔚倒吸一口氣,稍稍被嚇到。這一口氣,將貴媛安身上的香味吸進了不少。對這味道,貴蔚有種奇特的感覺。

那感覺,很像待在夜晚的院子裡。本以為四周除了黑,便空無一物了,可無意間卻嗅到了若有似無的夜來花香,時而濃郁,時而淡薄,時而牽引,時而離棄,讓人挑起了探索的欲望,循著花香留下的無形足跡,將一叢一叢的黑暗全翻遍。

最後或許什麼也沒找到,但是身心卻因這逐步靠近的花香,早已獲得滿足。

貴媛安的鼻唇貼著貴蔚的小臉,香味又進入她的感官更深了。「都要吃飯了,蔚蔚,怎麼還碰油彩呢?」貴媛安的聲音低嘎。「像個孩子似的,嗯……」

貴蔚不好意思地笑著。「之前心不在焉,把陶俑畫醜了,想要修。」

「可待會兒妳會更心不在焉,所以別畫了。」貴媛安鬆開懷抱,將她的陶俑與彩盒拿走,放到牆頭的條案上。

貴蔚轉頭看著大哥的身影,這才發現他身著單薄輕便的清白寬袍,僅用一條極細的衣帶束住衣衽與衣裙。而黑髮也沒了拘束,如瀑般地下垂。見大哥像是入睡前的打扮,貴蔚好奇地問:「大哥,一會兒吃完飯,你就要睡了嗎?還那麼早……」

貴媛安回頭看她。「當然不是。」他踱回她身邊,跪在她面前,牽起她的手,狀似在檢查她的手指是否有被油彩弄髒。他像閒聊似的問:「蔚蔚現在餓嗎?」

「還好,大哥。」貴蔚老實地答:「不過菜冷,就不好吃了。」

他微笑地看她。「因為哥哥現在就要給妳驚喜,怕弄久了,會讓妳餓著。」

貴蔚驚訝。「大哥的驚喜,不是陪我吃飯嗎?」

貴媛安呵呵地笑,笑她的知足,笑她的可愛。貴蔚不懂大哥到底要說什麼,她想追問那驚喜,可貴媛安忽然輕按住她的小頭,往他的頸項邊靠去。

「噓,什麼都別說。」貴媛安貼著她的耳,誘哄地說:「妳先聞聞看。」

貴蔚雖然滿是不解,但還是很乖地,嗅了嗅大哥身上的味道。

忽然,她怔愣住,身體有些緊繃。貴媛安感受到她的變化,很滿意。

「現在,告訴我,蔚蔚。」貴媛安輕問:「妳喜歡這味道嗎?」

貴蔚用深深著迷的反應,回應他的問題。她覺得自己就像夜遊花院的旅人,一直在尋找、一直在探尋那花香的源頭。

貴媛安的聲音有些粗重。「蔚蔚,覺得,如何?嗯?」

這問題難倒貴蔚了。她支支吾吾,試著形容。「很像花香。」

「嗯,還有呢?」

「可是,又有種,想要吃完的,甜甜的感覺。」

貴媛安低低地笑。「那不就是蔚蔚喜歡的糖茶粿了嗎?」

「嗯,讓人,真的很想,吃。」這味道讓她全身發熱,有些虛軟,甚至覺得說話好費勁,只想將剩下的力氣,花在探索這香味的源頭上,所以句子越來越簡短。

「那,蔚蔚,想不想吃?」貴媛安最後這麼問她。「想不想吃哥哥?」

說完,他解開腰腹上的衣帶,寬袍的衣襟鬆開,衣服下滑,露出了他大片豐壯結實的胸膛,與腹部一塊塊均勻分佈的性感肌理。

「蔚蔚要從哪裡開始吃呢?嗯?」貴媛安牽起她的手,往他的胸膛貼著,然後大掌引導著她嬌小的手指,去摩挲他蓬壯的胸肌。「這裡,如何?」

「還是這裡呢?」貴媛安舔了舔唇,迷蒙地看著不敢正眼瞧他的貴蔚。他笑。「妳不看的話,那哥哥帶妳摸……」說著,他的大掌帶她轉移陣地,一步一步地往他那起伏緊實的腹肌探去。「蔚蔚的指好暖,感覺到哥哥因妳而生的緊繃了嗎?」

因情欲而緊繃的肌理,的確有一種吸引人去揉弄、抓撫的快感,好像這麼做,就能聽到更讓人興奮酥骨的顫吟。老實說,貴蔚想聽大哥這麼叫,也想拋開理智,順著這媚香的誘惑,四處去尋找那香味的源頭。

她不認識這樣的自己,不知道要怎麼動作,也不知道這樣下去,被性欲支配的大哥,會不會變得像那夜的單胡一樣,失去理智如一頭獸,壓她、扯她、打她……

她以為,或許所謂的男女情事,就是這麼一回事。而那些粗暴的行為,可能是男人正常的欲望展現?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即使對方是貴媛安,她也是會卻步的。

見貴蔚遲遲沒有回應他的誘哄,貴媛安用喘顫的聲音說:「蔚蔚,抬起頭,看哥哥一下。」

貴蔚是抬起了頭,可是眼睛一直不敢對上貴媛安的。

「蔚蔚如果害羞,那就看哥哥的痣啊。」貴媛安笑著。「看我,蔚蔚。」

貴蔚抿著嘴,努力地讓視線定在大哥右眼下的哭痣上。不過,她的眼角餘光,還是看得到大哥充滿情欲的慵懶笑意。

「蔚蔚,不要害怕自己的反應。這是正常的。」貴媛安輕哄。「男女之事,就是這種感覺,順著走,嗯?」

貴蔚呼了口氣。「大哥,那個……會痛嗎?」她想了想,再說得更深入一些。「是不是男人在做那事的時候,都會像,那個單胡一樣,很,粗暴?」

貴媛安眼一瞇,他終於找出癥結了。「不是!蔚蔚,那是錯的,錯的!」

他的脾氣上來了。但他趕緊捺下性子,再回復那溫柔的聲音。「那是佔有,不是愛。那只是滿足男人自己的欲望,卻讓心愛的人承受痛苦,很沒品味的。」

貴蔚怯怯地點頭,好像有些懂。所以,是她的觀念錯誤?

「哥哥現在,還不會對妳做那種事,即使做那樣的事,也不會讓蔚蔚感到任何痛苦。所以妳不要怕,好嗎?」貴媛安的手撥著她汗濕的額發,微笑安撫。「哥哥只想滿足妳,知道嗎?」

貴蔚再乖乖地點頭。「這就是,哥哥給我的驚喜嗎?」

「對。」貴媛安歪著頭,問:「喜歡嗎?」

「嗯。」貴蔚吹氣似的應著。

貴媛安鬆了口氣。

康州有一種離遙花,會散發獨特的氣味,能像酒一樣,使人墜入迷離的狀態,離開理智的拘束,跟隨身體中潛在的本能,追尋欲望。提煉此花精華,加入香料,便是這媚香。他用這媚香塗滿自己每一寸肌膚,便是希望引導出貴蔚的本能,以及那最深沉的需求,大膽享用他的身體。這或許是小小的技倆,但他覺得用得值得。

他再度向貴蔚欺近身,又是那副誘引的姿態。「那蔚蔚告訴哥哥,妳想要我怎麼滿足妳?哥哥都答應妳,好不好?」

貴蔚全身一股燥熱竄出。她欲言又止。

「沒關係,說出來,蔚蔚。」

「我……」貴蔚深吸口氣,緊閉著眼,豁出去了。「我想看大哥的身體!」

「好。」貴媛安很高興地答應。「好,蔚蔚,哥哥給妳。」

他站了起來,本纏在他腰上的衣袍,就這樣滑脫下去……貴蔚看著那地上的衣袍,然後,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氣,視線大膽地、慢慢地往上爬去。

她看到那修長、線條優美的雙腿。她看到那屬於男性健美的腰肢曲線。她看到房內紅遍的燭火,在男人糾結的肌理上,烙下節奏均勻的陰影,更凸顯了那壯碩的豐美。當然,她也不會漏看,男人膀下那團火熱的欲望。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好陌生,可是又都好奇著、貪戀著。這就是成熟男人的身體嗎?

「好看嗎?蔚蔚。」貴媛安低啞地問。

貴蔚傻傻地點點頭。貴媛安笑,他決定,這次他要讓她自己來。

她要怎麼撫弄他、享用他,都任她的欲望去發揮。而無論如何,他都會用緊繃汗濕的肌肉,以及粗重的喘息、顫抖的呻吟,來回應她,讓她明白快感能如何充斥心田,永遠不忘。

貴蔚緊張地站起,深呼吸,然後她將自己投入沒有節制的境地中,讓自己放肆的嗅聞這神奇的香味。起初,她的感官跟隨那無形的足跡,由上而下地去遊走那身豐實的肌理。她發現更濃郁的香味,似乎又移到了貴媛安的脖頸間,她踮起腳尖,想要去探索,可貴媛安實在太高了,貴蔚站得不穩,還跌進他的懷裡。

貴媛安發笑,扶住她的小身體,說:「蔚蔚,妳知道這時要怎麼做嗎?」

貴蔚想了想,不確定。「推倒大哥嗎?」

貴媛安敞開胸懷,跪下來,一副歡迎的模樣。他俏皮地眨眼。「那就來啊。」

貴蔚有些忐忑地伸出雙手,微微地施力,貴媛安忽地抓住她的手,讓兩個人一起緩緩地躺倒在地上。

「瞧,蔚蔚。」他喘了一聲,發現貴蔚軟軟的身體覆在他身上,對意志力是多大的衝擊,可他還是努力忍著,笑道:「這樣哥哥全身上下,不就都是妳的嗎?」

最後,光是香味的探尋,已經滿足不了貴蔚。心裡生出了另一種新的欲望--

她想要張口,把這香味都給吃下去,去填飽不知生在何處的胃口。

她先用唇去碰觸他的胸部,然後怯怯地,舔了他一口。

「啊……」貴媛安用這聲吟叫響應她,彷彿鼓勵她繼續。

再舔吮第二口時,貴蔚就上癮了。她有些饑渴,有些把持不住,有些貪心,她想要把這美麗的肌理都給嘗遍,她想要激出更多更多這性感嘶啞的叫聲。

她親,她吻,她舔,她吮,甚至輕咬下去。這時,貴媛安的身體會抖顫一下。「蔚蔚……唔嗯……蔚蔚……啊……」那聲聲呼喚,竟都是誘哄她繼續的動力。

而貴媛安不但沒有阻止她在他身上點火,反而會輕擁她的頸項,微施些力,引領她前去那些她還未碰觸到的境地。接著,再任她去親、去吻、去舔、去吮,甚至咬他,他都去承受那微痛,以及男性欲望在體內燃燒、奔撞、扯裂、想掙脫而出卻又受到箝制的劇疼。

現在還不行……貴媛安氣喘吁吁的想。在還沒給貴蔚名分前,他不會讓貴蔚沾染性事。他還想替她保有最珍貴的純淨,並為她留下一條後路。

等一切名正吉順,一切光明正大了,而貴蔚也做好準備了,他才會、才會--

忽然,貴蔚伸手去揉弄他的腹肌。他的肌肉在她小掌的握持下,顯得剛剛好,很適合讓她玩撫。可貴媛安發現,這小掌越來越不安分了,她正在往下、往下……不但是手,連那有些炙熱、急促的呼息,也越來靠近他最敏感的地方。

「啊!蔚蔚,啊……」貴媛安一陣緊張,弓起身子,因為即將釋放的力量而虛軟,不知如何阻止。他叫,希望貴蔚停止。「不要,蔚蔚,那裡,還不可以……」

可貴蔚被情欲與媚香熏昏了神智,只是很本能地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貴媛安閉上眼,仰起頭,很想順著這虛軟帶來的舒坦,任自己沉淪下去。可現在還不行,他得控制住體內奔放的獸,為貴蔚守著這界限,等到那最好的時機……

最後,他的理智痛苦地拉扯住他。貴媛安用擁抱箍住她,用雙肢夾住她,然後用盡全身的力量,翻身--緊緊地將這不安分的小人兒給壓制在懷裡。

貴蔚嚇了一跳,終於清醒過來。她看到大哥突然放大的臉,滿是紅潮及壓抑。

他的頭髮被大汗濕亂了,瀏海濕黏在額上,那雙英挺的眉難得全露了出來。她有些驚訝,那眉竟是皺的,皺得很痛的樣子。「大哥?我、我太粗魯了?」

貴媛安嗤笑。他覺得有趣,現在的角色,是翻轉過來了。

「沒有,蔚蔚。」他說:「妳做得很好,這個驚喜,我覺得給得值得。」

「可是,大哥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她抽出手去揉他的眉,為他理順濕亂的頭髮。他舒服的歎口氣,閉上眼,讓自己短暫沉淪在她有些笨拙卻可愛的撫摸。

「如果這樣讓大哥很不舒服,那我之後……」貴蔚又說:「不會這麼做了。」

貴媛安猛地睜開眼睛,瞪她。「不可以,蔚蔚,還要!」

「可是大哥會很痛……」

「愛人本來就很痛苦。」貴媛安說得急切。「可就是因為這痛,讓哥哥覺得自己是活著的,活得有感覺的。知道嗎?」

貴蔚點點頭,不過她覺得這樣還是不好,於是又「可是」了一聲。

貴媛安的指馬上抵住她的小嘴,不准她再說。

「隱忍佔有的欲望,對妳付出一切。」他說:「這就是我真正愛人的方式,蔚蔚。好好記住。我什麼都可以順著妳,可我給妳的一切,妳都要接受,好嗎?」

貴蔚感動的微笑。「好,大哥。」她還能說什麼呢?

「我知道了。」貴媛安也笑了,輕輕點著她的頰。「瞧,蔚蔚臉都熱得紅通通的,好可愛。」’

貴蔚趕緊說:「大哥也是啊!我第一次看到大哥臉紅。」

貴媛安笑得媚惑。「怎麼樣?蔚蔚還想要嗎?」

貴蔚倒抽一口氣,臉更紅了,她小聲地問:「可以嗎?」

「可以啊。」貴援安鬆開懷抱。「蔚蔚肚子不餓的話。」

貴蔚的肚子的確不餓,餓的是那初識情欲的欲望。

不過,開始前,貴媛安不忘提醒。他不知道,貴蔚有沒有把他的提醒聽進去。

那桌菜,一整晚都沒動。

一身汗、滿臉紅潤的貴蔚,興奮激動過後,累極地在貴媛安身上睡著了。

還在喘息、忍痛、疲憊至極的貴媛安,也好想擁著貴蔚,就這麼自然地睡去。

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行!他趕緊睜開迷蒙的眼,看著門窗。

今晚,外頭的蛇蠍,一定要清除。

  ※    ※    ※

打理齊整的貴媛安,正朝著多壽院走去。

一名婢女驅著小步跟在身後,急著向他報告。「侯爺,小姐都安置妥當了。」

「濕衣都換下了?」貴媛安問。他的腳步急,卻不忘關心這問題。

「都換下了。」婢女答。

「看好小姐,如果她醒來問我去哪兒,說我有急事,出府了。」他面無表情,聲音極冷地命令。「還有,不准她出多福院。」

「好的,侯爺。」婢女低頭再應。這吩咐的聲音讓她恐懼,彷彿在預告,如果沒把事辦好,她的下場會有多淒慘。

拐了個彎,多壽院的門就在眼前,門旁駐著一個小僕,手裡端著藥壺候著。貴媛安揮手,要婢女退下,讓小僕跟他進多壽院。當他跨進屋時,臉上卻是帶笑的。

主母朱麗氏斜眼看著他。「媛安向主母問安。」貴媛安微笑地向朱麗氏作了揖,然後在花幾旁的圈椅坐下,面向朱麗氏橫倚的躺椅。

「哼。」朱麗氏不吃貴媛安這套。她看向那僕人安在爐上的壺,不客氣地問:「那是什麼?」

貴媛安笑說:「聽聞主母秋燥,因此差人上藥街,配了翹荷湯的藥帖。」

「你也知道我秋燥。」朱麗氏冷笑。「你知道我為何心煩?煩出病來嗎?」

貴媛安笑得眼彎彎的。「媛安明白。」他說:「便是為兒子之前在婚宴上做出的瘋狂舉止而煩。」

「還有!」朱麗氏用力地指著外頭,尖聲地罵:「你不但大刺刺地把那淫女帶回來,還跟她躲在那多福院裡頭,幹盡沒人知曉的骯髒事!」

淫女?貴媛安瞇著眼,隱忍著眼裡的肅殺,表面上還是溫溫順順的。

朱麗氏見他安靜,再罵:「你們把我這當家主母放在哪兒?你們把德清這個正室看成什麼?你們是兄妹,兄長從妹夫那兒搶了妹妹,這、這成何體統?!你們怎麼可以不要臉……」說到一半,氣有些喘不上,朱麗氏話說得斷續,卻還是堅持要說完:「毫無羞恥到……這般地步……這是亂倫啊--」

貴媛安站起身,來到爐邊,將壺裡的藥湯倒進寬口瓷碗裡。

「是,媛安知錯了。」他雙手捧著湯碗,以謙卑的姿態來到朱麗氏身前,像個孝子一樣,侍奉她用湯藥。「所以今晚才會來多壽院,向主母請罪。」

「請罪?」緩過氣後,朱麗氏嘲笑他此刻卑微的模樣。「非要搬出三司使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你也知道怕?我以為我偉大的兒子,永遠不知道懼怕為何物。」

貴媛安腰彎得更低,使那碗湯藥更靠近朱麗氏。朱麗氏以為他在求取原諒,其實他只不過是想藏起眼中的笑意。他們都以為,他今日前來,是因為搬出了三司使的名堂,他害怕了?想到這兒,貴媛安真的無法不笑,但他竭力忍著。

「欸!」朱麗氏不耐地揮著手,想把貴媛安揮開。「我不喝!不喝!拿開!」

「主母,媛安都向您認錯了,您還是不肯原諒嗎?」貴媛安放軟聲音,哄著主母。「媛安只是希望主母可以活得健健康康的。」

朱麗氏垮著嘴,鄙夷地由下而上地打量著氣勢軟下的貴媛安。她總算把這孽子的囂張氣焰給壓下來,成為她掌中最美麗的一枚棋子,日後都可以憑她使喚利用。

不過她不讓這得意太早暴露,依然裝得勉為其難的模樣,說:「你知道你錯在哪兒嗎?」她像個嚴母一樣,教訓著不成材的兒子。「你站在這兒,好好地給我說一遍!然後今晚一定要睡在多子院,不准去其他地方。」

「好,媛安會照著主母吩咐去做。」貴援安高舉著藥碗,還是這聲請求。「但請主母先將這湯藥喝完,這樣兒子才能安心,主母的身體是最要緊的。」

朱麗氏嘖了幾聲,悻悻然地接過藥碗,將藥全喝下了。她妥協,並不是因為心軟,而是想快點看到這逆子認錯的模樣。然後她還想順勢推舟,逼他把貴蔚那賤人交出來,讓她下場極其淒慘,不再留有禍根,引誘她兒子的心思。

朱麗氏喝完了湯藥,粗魯地將碗塞給貴媛安,催他。「好了,快給我說。」

貴媛安從容自在地將碗放回桌上,又緩緩踱回來。他笑盈盈地說:「我錯,錯在容忍這個名字,太久太久了。」

朱麗氏一驚,大喝:「我要你說什麼?你給我說這個?!」

「不是嗎?主母。『媛安』,像個女子,安安分分地處著。敢問主母,這是您對我的一種祝福嗎?」貴媛安不在乎她的暴躁,繼續說:「我明白主母為何只疼寵弟弟們。因為您性子強,弟弟們性情弱,好掌控。而我從不把您的話當一回事,所以您厭惡我,這我能理解。呵,不過我想不通的是,您怎能天真地以為,我真會像這名字一樣,一輩子安安分分的,只聽從您的話?」

「那是你父親的意思!」

「那父親曾想過要毒害我,讓二弟繼承爵位嗎?」為這黑暗的回憶,貴媛安的臉猙獰著。「您也別以為我不知道您幹的骯髒事。」

還記得那是他行冠禮前一年的事。他未成年,玉心尚未生得健全,仍會害病、受傷,甚至逃不過早逝的可能,而年輕的他更對這家族、這人心懵懂不知……這個作他母親的女人,無一不清楚。可就為了讓她最喜愛的兒子繼承爵位,她竟在他的早粥裡下毒。幸虧忠耿的老僕人為他擋下,使他僥倖逃過一劫。

卻也從此讓他學會一件事。這個家,是蛇窟、是蠍窟!

「胡說!」朱麗氏的臉死白,但她死不承認。「那都是你父親要我做的……要不是看在你是長子的份上,加上我為你求情,你父親的確就是要殺你這逆子!」

貴媛安回復平靜,聳聳肩。「都死無對證了,也沒人可以確認主母說的話是真是假。現在,我也不在乎主母怎麼看我了。」

「你根本就不想認錯!你難道不知道你這大宰相的位置--」朱麗氏罵到激動處,本想站起來,可一使力,卻發現下肢都沒了力氣。想說完話,話卻變得斷續。她咬著牙,再試。「坐--不、久……」

貴媛安摸撫著扳指,繼續方才未完的話。「主母,絕不會有人去在乎,一個神智昏聵的人所說的話。」

「你、你……」朱麗氏看著那藥壺,拚命地想擠出話。「下、藥?」

「您太過斤斤計較,媛安想讓您好好休息。」貴媛安迎視這強悍女子瞪裂的眼眶,笑道:「藥裡有些蜚蟲,服下後睡一覺,神智便能回到孩童般的純真質樸。」

蜚,是一種會招來水旱的災獸,牛身蛇尾,頭上僅一隻獨目。取其膽囊,製成使肉身麻痺的藥物。若服用過多,便會使人陷入如瘋癲的病態,甚至是教人斃命。

「你--竟--吃蜚蟲?!」朱麗氏連舌頭部麻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您不用擔心,主母。」貴媛安用安撫的姿態說:「您有半顆玉心保護,蜚蟲再多,也害不了您的命。何況,我也不會為了您,背上弒母的臭名。」他笑。「因為您不值。」貴媛安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媛安就不打擾主母入睡了。」

他泰然自若地向癱在椅上痛苦的朱麗氏一揖。道別前,他又補說:「對了,在您入睡前,媛安還有一個請求。」他不理朱麗氏都已口吐白沫,繼續說:「請您收回『淫女』這個詞。」他瞇著眼。「沒有人可以罵蔚蔚半字!」

回應他的,是一聲聲彷彿下一刻就要斷氣的哮喘聲。

「祝您一夜好夢。」貴媛安只是用平靜的聲音,留下這一聲冰冷的,祝福。

  ※    ※    ※

德清氏如往常一樣,在入睡前,都會對著銅鏡,把自己眼角、嘴邊、頰上的肌膚,全照看個仔細。確定沒有生任何皺紋、斑點,才敢安心入睡。此時微微的夜風徐來,吹蕩了門口處還沒換下的夏季紗帳。她分神往右一瞥,忽然嚇得叫了一聲。

模糊的紗帳下,直挺挺地站了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乍看真像鬼魅的身影。

她趕緊定睛細瞧,呼了口氣,不想讓驚慌給這人看見,她呵笑一聲。「你今天怎麼肯來我這兒啊?媛安。」

貴媛安輕輕地掀開紗帳,微笑地看著他的妻子。「知道嗎?今日事宜求嗣。」

「怎麼?濤瀾侯突然要子嗣了?」德清仍維持她的笑臉,但說起話的聲音不無得意。「怎不找小姑生呢?」她想,搬出父親的名堂果然有用。

貴媛安穿過屏風,來到里間的架子床前,撈起床帳。

「還有,我決定了,德清。」他回頭,看著跟進來的德清氏,笑得好溫素。「行房後,我們來進行『畫武羅』。」

「什、什麼?」德清氏太驚訝了,笑得有些詭異。

「妳沒聽錯。德清。」貴媛安摸著他的心,這動作竟讓人有深情的錯覺。「這半顆玉心,我過繼給妳。」

德清氏高興極了,心裡也再次惱著,應該更早跟婆婆決議將父親搬出來。她笑得豔媚,款擺著腰身,一邊走上架子床,還一邊褪下薄袍,大膽地露出姣好的身段與豐腴。當她躺下時,發現貴媛安竟還著衣不動。她問:「怎麼不脫衣呢?」

「等妳來為我脫啊,德清。」貴媛安坐上床沿,勾起德清氏的下顎,著迷似地看著她。「為我增加些情趣吧,嗯?」

「想通了,媛安?」德清展開雙臂,纏上貴媛安的脖頸,湊得他極近,甚至挑釁地在他唇邊吐氣。「終究妻子比較好,對吧?」

貴媛安笑而不答,一個俯身就將德清氏壓上了床,激烈地吻著她。德清氏不但放浪地回應他,更慌快地替他的直裰解著扣子。

貴媛安抽開身,喘幾口氣,低下頭看著德清氏把他的衣抓皺了,有一刻他的臉上沒了笑。可他的聲音還是柔的。「德清,有些事,我要告訴妳。」

「覺得對不起我了?」被情欲挑得沒了節制的德清氏,一點也不羞地說:「玩膩了那青嫩,是嗎?男人就是這樣。」

貴媛安搖搖頭,微笑,俯下身,又將自己的唇舌喂進這女人的嘴裡,繼續挑得她沒了防備。正沉醉其中的女人,忽然,覺得口中有個像藥丸似的異物。她怔愣了下,擺脫了貴媛安的唇,伸手想去取,不料男人卻用力地扣住她的雙手。

「你做什麼?」她震驚。

「噓,德清,不要亂說話。」貴媛安笑看她。「咬破就不好了。」

德清氏瞠大眼,轉著舌想吐出那異物,可它藏在死角,仰躺的她竟無能為力。

「妳知道妳父親做了什麼事嗎?德清。」貴媛安不緩不慢地說:「挪公款,蓋私宅,盜吞漕糧,私賣鹽鐵,濫收稅目,包庇權貴,橫行街市……妳父親做的事,多的今夜都說不完,相當精彩。妳知道嗎?」

德清氏口齒不清地叫:「胡、說!」

「每個做錯事的人,都會這麼說。」貴媛安挪出單手,扣住女人的下巴。他進逼,一個字一個字咬著牙吐出。「你們以為仗著我的權勢,還可以囂張多久?」他邪笑。「我不會再放任你們了。」

一說完,貴媛安立刻低頭,又是強硬地探入。他用舌頭擠破了那顆丹丸,那苦澀的汁液馬上流滿了德清氏的嘴。德清氏皺苦著臉,想尖叫,但那汁液流進喉嚨,燒啞了她的嗓子。貴媛安的口裡也沾了一些,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他有玉心保護,這點毒根本害不了他半分。只是他厭惡這苦味,便用茶水漱了口。

「我得謝謝妳,德清。」他轉過身,睇著扼著脖子在床上打滾的女人,泠冷地笑著。「妳為蔚蔚找的那門親事,真是好啊!嗯?讓我總算下了決心,除掉這窩蛇蠍,把她牢牢守在自己身邊。這是妳的功勞,德清。」

女人的臉色變紅又變紫,掙扎地爬起身,想要去抓貴媛安,卻滾落在地上,身體扭曲得像被火烤著的蠍子。

「還有。」貴媛安拉著衣服,扣好扣子,拍撫上頭每一條皺折,又說:「妳藉妳父兄所放出的流言,還不夠狠,傷不了我。」

他抬頭,看那扭曲的身子越來越僵了,他殘忍地呵笑一聲。「不過,記住,妳傷了蔚蔚,就是這樣的謝禮。」

那女人在死前,花了最後一分力氣,仰起頸子,死瞪他。

「覺得如何?」看著那掙獰的臉,貴媛安卻說得雲淡風輕的。「跟那糖茶粿的味道,很像吧?」

黑濃的血柱,從女人的七竅流出。原本精緻的臉蛋,被這血污給割扯得殘破。

貴媛安看得很有興味。這便是報應。

「妳在地獄等著。」他說:「我會送妳父親下去。妳不會寂寞。」

然後,他離開了這間被燭光映得紅通的臥房。

  ※    ※    ※

翌日,早起的貴蔚已整好衣服,上了餐室等貴媛安用早食。婢女說,侯爺一會兒就上餐室陪小姐用餐。

貴蔚欲言又止。其實,她想問婢女,貴媛安昨晚為何沒留在她房裡,是去了何處。但是這問題讓她覺得霸道而且自私,她不敢這麼問的。

她討厭這樣不知節制的自己,所以,她才想要離開這個家。

離開這個家,她不必擔心有人想害她,不必對大哥的反應提心吊膽,怕她的遭遇與想法被他發現,使他牽怒了誰。老實說,他的脾氣對她是有點壓力的。

更重要的是,自己可以脫離這樣曖昧不明的氛圍,不致胡思亂想--胡想著大哥是不是在別處履行他身為別人丈夫的義務。即使他這麼做了,這也是應該的,她不該像個妒婦一樣感到不安,多嘴地去詢問。

她得到的,已經夠多了……

她想離開這個家,然後躲在外頭一個隱密的地方,獨享貴媛安偶爾的愛,讓這份愛變得珍稀,珍稀到讓她只會顧著去擁有,獨處時還能藉由回憶的沉澱,使這份愛變得更純、更香,而不再妄想奢求更多。

還有,她有一個真正的想法,始終不敢讓貴媛安知道。

即使她與貴媛安都表明了心意,他甚至大方如夫妻行房一般,對她袒露了自己的身體……可她依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家是多餘的,甚至是不該出現的存在。

這種罪人般的心情,總使她在歡笑與幸福過後,馬上被陰沉的罪惡感揪起心,用矛盾的苦痛拉扯著笑臉。

這感覺,她熬不過來的。就像此刻一樣,明明外頭的天空是晴朗的,可她的心裡卻鬱積了許多髒東西。

忽然,一雙大掌從後頭溫柔地撫上她的頸項,親密地柔捏了幾下。貴蔚正要轉頭,小唇剛好親上貴媛安湊過來的臉頰。

「這禮物真好,蔚蔚。」貴媛安笑得滿足。「早安。」他也親了貴蔚一下。

「早安,大哥。」貴蔚害羞地接受貴媛安的回禮,趕緊笑一個,給他看。

貴媛安坐上主位,婢女上前遞上一份剛送來的雜報。這雜報是官辦的,上頭載了每日中央與地方官場上的大小事,只有官戶人家才能看到。貴媛安一邊用早粥,一邊翻閱著雜報,看起來與往常無異。

貴蔚悄悄看著他一會兒,在心裡掙扎幾下後,然後叫了他一聲。「大哥。」

貴媛安抬頭,微笑地看著她。

「你昨晚……」可話在嘴裡轉了幾圈,貴蔚還是不敢問。「嗯,沒什麼。」

貴媛安默默地注視她好一會兒。當然,他知道她要問什麼。他甚至笑了,很樂意她這麼問的。「對不起,蔚蔚。昨晚有些急事,我上了求如山一趟。」

貴蔚趕緊點頭,表示她懂了,然後低著頭用餐,掩飾她的羞紅。

「蔚蔚。」貴媛安又叫住她。「我想和妳商量一件事。」

貴蔚抬眼覷著他。

貴媛安說:「哥哥想把妳送到槐縣一陣子。那裡有一座古廟,人煙清靜,很適合念些書。哥哥希望妳在那兒把入流舉的考試應付好。至於入流舉要用的書冊,也都替妳準備好了,不用擔心。」

貴蔚瞠大眼,心裡有股驚喜。貴媛安以為她這反應是不舍與驚懼,有些愧疚。但這陣子他得整頓這個家,他不願讓貴蔚知道實情,一定得把她支開。

他難得有些慌地,多解釋了幾句。「入流舉不好考,家裡悶,不適合讀書。不過蔚蔚別擔心,哥哥還是會去看看妳的,不怕,好嗎?嗯?」

「可以嗎?」貴蔚的聲音因為高興而有些顫抖。

貴媛安一愣。

「我可以離開穰原,去槐縣?」貴蔚的嘴角甚至是揚著的。

「對。蔚蔚。」貴媛安覺得心裡在發酸發苦。

她可以暫時離開這個家?她再問:「能去多久?」

貴媛安笑不出來,瞇著眼,認真地打量貴蔚。他答:「三個月。」

「是嗎?」她有些失望,但還是歡快的說:「謝謝大哥,我會努力讀書的。」

貴媛安把她這積極的反應看在眼裡,其實有些難過、有些酸澀。她就這麼希望離開這個家?這個家即使有他,也這麼令她感到不安?

貴蔚好心情地吃了幾口粥,再問:「大哥確定會來看我嗎?」

貴媛安回過神,勉強笑道:「當然會,蔚蔚。哥哥一有空就去看妳。妳也知道哥哥不能離開妳太久。」他想了想,又說:「我也會請汝音過去,替妳解些問題。《民經》、《宮經》、《政經》,都不好溫讀。」

「謝謝你,大哥。」貴蔚幸福地微笑。「大哥對我真好。」

「應該的。」貴媛安努力讓自己沉浸在這可愛甜美的笑容裡,不要多想。「因為哥哥很愛妳。蔚蔚。」

貴蔚彎著眼,呵呵笑,嬌羞的笑,更惹得人想去憐愛。貴媛安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早茶,然後盯著貴蔚變得開朗的小臉,他說:「蔚蔚,我問妳。」

「嗯。」貴蔚笑著應聲。

「難道,妳都不會奢想一下,有一天,妳是可以和哥哥獨守這個家的?」他幽幽地說:「在這個家,就我跟妳,我們擁有一切,不用顧忌任何人。妳想過嗎?」

貴蔚沒了笑,臉色有些僵。

「哥哥想讓妳知道。」這反應也沒逃過貴媛安的眼。他要說得更直白。「哥哥每天都在想。而且很努力的,讓這一天實現。」

「大哥,我……」

「妳期待嗎?蔚蔚。」貴媛安打斷她。「妳準備好要迎接了嗎?嗯?」

貴蔚覺得這話很詭異。她搖頭,站起身,想過去和貴媛安說清楚。

「蔚蔚,早食要吃完,這樣才有元氣。」可貴媛安伸手,把她壓回座位。「妳一邊吃,一邊聽哥哥說。」

貴蔚抿著嘴聽。

「如果,蔚蔚真的入朝做事,哥哥希望每天下朝後,可以和妳一起回這個家,一起吃晚餐,一起秉燭,談論我們這一天發生的所有事。然後,也要一起睡覺。當然……」貴媛安輕捏了一下貴蔚的小手,眼神迷蒙地看她,聲音放得好柔。「如果妳想要哥哥的身體,哥哥也可以給妳,妳可以大膽地要,不要顧忌。」

貴蔚倒抽一口氣,余光看向四周,婢女們各個低著頭臉,不敢看他們。

這麼羞人的話,的確動聽,但她不希望在這裡說盡。

「大哥,好了。」貴蔚想抽開手,算是阻止。

可他緊抓她的手,不放,表情很認真。「還有,之後我不會再讓妳用這種膽怯的眼神,問哥哥為何沒有陪著妳入睡。蔚蔚,妳要理直氣壯的,向我索求陪伴。」

貴蔚低頭不語。

「蔚蔚。」貴媛安灼熱的視線仍不放過她。

貴蔚抽了口氣,顫聲說:「好……好。」

餐室現在還有旁人在,貴蔚不想激得貴媛安說得更露骨,因此答得敷衍。她想,到了槐縣,她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為自己的自由爭取一些什麼。

可這聲答應,卻讓貴媛安笑得開心。「好蔚蔚。」

貴蔚看著她大哥的表情,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在外頭,他是人人畏懼的大宰相,精明冷靜,好像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誰也逃不了他的算計。可是,一旦面對這段他用真心付出的感情,他卻可以天真單純得像個孩子一樣,說著那些連她自己都覺得太浪漫、太不可思議的話語。

她喜歡聽,誰不喜歡聽愛人說情話呢?可是她怕,因為今天說情話的人,是一個有力量,可以讓一切想望都成真的人。

她真的想離開這個家。不讓這些想望再變得奢侈,甚至是違背了正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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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5: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槐縣有一座歷史最久遠、專供奉駁神的古廟。傳說祂身如白馬,黑尾獨角,矯健善胞,並且奉獻自身乳汁,餵養當時饑餓的百姓,甚至甘願用鮮血,讓無辜死去的人們得以重生。因此在禁國,祂是人民最倚靠的信仰,更將供奉駁神的古廟視為聖地,因此無不極力地去維護它的純樸與寧靜。

這樣一個地方,的確是適合溫書的處所,讓人專心。

這三個月裡,貴蔚便照著貴媛安的安排,住在古廟大殿後進,隱密於竹林中的藏經閣小室。貴媛安每隔三天,便會探望她一回,而汝音則是遇上假期,就會上這裡走一遭,並為她指點入流舉考試的竅門。畢竟入流舉不容易,需讀的經典很多,對貴蔚來說,都是艱澀的。要不是有貴媛安與汝音的幫助,她熬不過這等吃力。

即使如此,她還是很珍惜,並且享受著,這難得自在的三個月。而且也總是幻想著,把這些書冊都讀完了,她就一定能考上這入流舉,入朝做官,成為貴媛安最得力的助手,不但傾聽他的困難,甚至能出主意……

這三個月,或許是她這近二十載的人生中,最有做自己感覺的日子。

可是,三個月,終究有過完的一天。她還是要回到那個死氣沉沉、會逼使她生出許多陰鬱念頭的家。剩下最後半個旬月,貴蔚變得鬱悶不安。書便也讀得不好。

好多天,她沒看進任何句子,只是不斷地想著,如何織造一個理由,讓她說服貴媛安,不要將她帶回那個家。

  ※    ※    ※

時節來到霜降,山林的夜晚凍得人不敢外出。隱身於竹林中的藏經閣,有一小格的暖黃鑲在小窗上,讓這陰冷的四周,多了些安穩的人氣。亥時,貴蔚仍在溫書。才從穰原趕過來的貴媛安,一身朝服都沒換下,就這麼坐在書案對面陪著她。

天冷,他差人備了幾個炭盆進屋,但再摸過貴蔚的小手,仍是冰涼涼的,因此也就一直握著她的左手,替她暖著。而貴蔚的右手則持著朱筆,勤快地在書冊上圈點著,沒半刻歇下。

其實,他希望貴蔚去睡,不想她累著。但見她這麼努力專心,他不要擾了她。而且,三天沒見她,是多久的煎熬,他還想多把握點時間,多看看她,多碰觸她。替她暖手,或許只是個藉口,他只是希望可以一直牽著她的手,永遠不放開罷了。

朱筆沒了水,貴蔚又讓筆在小瓷罐裡蘸飽,再圈點數頁,才闔上那本書冊。

她想抽開手,將那書冊收拾好,再拿另一本書冊出來。

「蔚蔚。」可貴媛安不願放開她。他說:「妳要什麼,哥哥幫妳拿。」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晚多短暫,他不想浪費任何可以握著她小手的時間。

貴蔚為她大哥像孩子般的佔有心性,感到溫暖。她笑了笑。「我現在要溫《山水經》第八卷,大哥。」

貴媛安替她拿來她要書冊,擺好在她面前。貴蔚下意識抽手,想翻開書頁。

貴媛安還是強勢地拉住她。「蔚蔚要翻到哪裡?哥哥幫妳翻。」

「大哥。」貴蔚笑說:「你讓我自己來吧!你累了,要不要先睡?」

「不。」貴媛安柔柔地笑著。「哥哥是蔚蔚的另一隻手,怎能睡著呢?」

貴媛安替貴蔚翻書,又問:「近日讀得如何?」

「剛剛我把《官經》最後一卷溫完了。」貴蔚說:「我現在很清楚,大宰相的權力有多麼、多麼的大了。」

貴媛安也呵笑了幾聲,算是回應。

「之前,也請磬子姐為我溫了《山水經》,才知道,外頭的世界有多廣。」貴蔚翻著書頁,邊說:「像牡園,國土這麼闊,磬子姐說,它有十個禁國這麼大,我完全無法想像。可是,大哥竟然有勇氣,和這麼大的國家打交道。」

貴媛安沒回話,仍是笑望著她,用寧靜的傾聽鼓勵她多說話。

「不過,我和磬子姐都覺得,牡國是個可怕的國家。」貴蔚說:「遠古的帝江開天闢地,創了八國,可現在哪有八國呢?單單牡國,就先後吞了四個國家,簡單得好像孩子在玩遊戲似的。大哥難道不覺得,有這樣的鄰國,讓人很有壓力嗎?」

貴媛安頭一偏,問:「這也是磬子姐說的嗎?」他發現貴蔚現在的話語,竟有十句不離那句「磬子姐說」。這讓他心裡很不舒服。

可他不會讓貴蔚發現這怪異。所以貴蔚不疑有他,很直白地回答:「是啊。磬子姐和她的丈夫一直很擔心,禁國也會步上那些小國的後塵。因為聽說地方上有許多貪官污吏,都將禁國的土地賣給牡國來的商人。」

貴媛安的笑有些僵。他很想知道,這個汝音平時都在給貴蔚說些什麼樣的事。

他想問,但貴蔚先打了岔,把方才的話說完整。

「可是,我告訴磬子姐,要她放心。」貴蔚回握她大哥的手,說得很堅定:「我們不會被併吞,不會被出賣,因為我們有大哥這個大宰相擋著呢!大哥絕對會把那些不法官吏給揪出來!」

貴媛安一怔,他面無表情地望著貴蔚,好久好久。其實,他是在隱忍著內心裡強大的掙扎力量,以及讓他難得感到羞愧的心虛。他不能讓貴蔚看出他的不對勁,卻擺不出任何表情,更笑不出來,最後只能這樣怔愣地望著她。

他想到,前些天,他還與牡國的特使簽訂了一份秘密協議,准許牡國生產的廉價藥煙進入禁園。如此,他便得以換取他在朝中對抗士侯派的援助--尤其最近,他甚至大膽地連根拔除,三司使過去在朝中的勢力,這份牡國援助,的確為他支撐起強悍的枝幹……如果不這麼做,失敗的人就會是他。

但是,此刻看著貴蔚信任他的表情與笑容,他心慌了。她以為的正義,將他壓得好沉。他只能不斷說服自己,他這麼做是對的,他這麼做是為了他與貴蔚的未來,他在為他倆的幸福與長久鋪路,即使貴蔚得知真相,也會諒解他的……

「蔚蔚。」貴援安再說話時,聲音變啞了。「我們睡了,好嗎?」這話題,他不想繼續了。

「大哥,你快去睡吧!」貴蔚面露擔心。「你真的累了。」

「不。」貴媛安望著她,有些哀求。「哥哥要和妳一起睡,才睡得著。」

貴蔚面有難色。「可是,我還要溫《山水經》。《政經》第九卷也……」

貴媛安歎了聲氣,壓下不安,勉強地笑說:「沒關係,蔚蔚,不要在意,哥哥陪妳,妳慢慢讀。」

「嗯,妳……」貴蔚有些為難。她低頭,佯裝專心地溫書。不過她心裡想的,卻都是怎麼借著這時機,向貴媛安開口。

現在是好機會,她想,大哥也一定覺得她這堆書是讀不完的,所以不勉強她,只是溫溫地順著她,做自己想好的事。或許,他會答應……

貴蔚深呼吸,怯怯地抬頭,輕喚了一聲。「大哥。」

貴媛安認真地盯著她,聽她說話。

「你看……」貴蔚的眼瞥向案旁成堆的書盒,說:「我還有那麼多書,都沒溫完……我很擔心,離開這裡後,我會分心,念得草率,這樣,考不上入流舉。」

貴媛安沒回話,但臉色開始變硬。即使如此,貴蔚還是想試試看。

「我可以……」她小心地問:「再待兩個月嗎?」

貴媛安的眼神不再像望著她,而是用瞪的。

貴蔚趕緊改口。「不,一個月?一個月行嗎?大哥。」

「蔚蔚。」貴媛安喚她一聲,聲音依然柔順,可他的表情卻變得更冷冽。「妳是不是……」貴媛安說這話時,覺得心在抽痛。「想逃離哥哥?」

貴蔚發現他誤會了,忙著解釋。「不是的,大哥,你怎會這樣想呢?」她想說實話,可是吞吞吐吐的。「我只是不想,回那個家……」

「那個家很安全!」貴媛安急著說。

「我不想讓大哥感到為難。」貴蔚說:「還有主母和大嫂……」

聽到她這麼說,貴媛安差點衝口而出--那些毒蠍、毒蛇,瘋了,死了,全不在了!但他忍下這衝動,只是一再的安撫與保證。「蔚蔚,聽哥哥的話,那個家已經清靜了,就我和妳,妳也能讀好書的。再過幾天,就和哥哥回家,好不好?」

「為什麼只剩我和哥哥?」貴蔚覺得不對勁。「主母和大嫂呢?」

原來,他們兩個只不過是一直在原地打轉。貴媛安根本不想再為了那窩蛇蠍,這樣委屈耐著性子。見貴蔚還想追間,他打斷她。「三次了,蔚蔚。」因為難過,他的聲音變得更低啞。「妳這樣傷我,已經三次了。」

傷?這字眼讓貴蔚愣住。

「我會騙妳嗎?那個家,真的很安全了。可是……」他慢緩緩地說,但字字頓重。「妳還是執意離開,不依妳,妳就追問。我無法不想,妳是不是想逃離我?」

她覺得貴媛安的想法偏了,而且太極端了,可是口拙的她,又不知從何矯正。

她不是想逃離貴媛安,她怎會想逃離他呢?她好喜歡他的陪伴,但這不等於她喜歡待在那個家。為何大哥要將這兩碼子事畫在一塊呢?

而貴媛安本來就為了朝裡的事心煩,加上方才的心慌,現在又聽得貴蔚這不合他意的要求,一時脾氣全上來了。貴蔚本是消除他煩憂的依靠,現下這依靠卻不願和他回家,回那個他們會一起長相廝守的家。即使他再三保證,那裡是安全的、清靜的,是可以讓他們無憂無慮地得到幸福的,還是無法撫平她的不安--

他無法不想,這問題是不是出自他?他無法不懷疑,貴蔚想逃離的,到底是不是自己?他們不再是親人的關係,而是情人,相愛的情人--這使他對她的在乎、對她的觀感,變得極為敏銳深刻,像是拚了命地,都要往那細縫裡去鑽,看盡任何可能與不可能,很容易發生激烈的情緒。

「妳明明說過,妳不會再說了。」貴媛安不悅地放開她的手,不看她。

貴蔚知道他真的生氣了,她覺得害怕,也無辜,她從沒碰過他這模樣,他以前都是好脾氣地順著她。她絞著變涼的小手,不知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妳明明知道,哥哥把妳的每句話都記在心裡,妳還說謊。」貴媛安的聲音,竟滲了哭咽似的沙啞。「妳還這樣對我。我很難過……」

說完,他站起身,扭頭離開這間房,走進外頭那黑寒的霜夜。

「大哥!」貴蔚慌忙地追出去,那冷風突然擊來,讓她本溫熱的小身子不由得一縮,並低低地嘶叫了一聲。

貴媛安直直走的身影有片刻一怔,但他狠心不管,繼續悶著走。

「大哥!」她縮著身跟上,伸手拉他的衣袖,想和他和解。「你不要生氣。」

可貴媛安卻別開她的手。這動作讓貴蔚好傷心。

最後,貴媛安停在一處可以看到月亮的露臺上,背著貴蔚,靜靜遠眺圍繞在古廟四周的山脈。貴蔚緊緊挨著他,癡癡地忍著這凍寒,也不喊冷,很天真地想,或許她乖乖地等,就可以等到哥哥氣消的時候。可穿著薄衣的她,終究耐不住。她難受地發抖,牙齒打顫,吸著鼻子,裡頭一癢,就打起了噴嚏,一直打、一直打……

貴媛安忽然轉身,貴蔚心裡一喜,以為大哥心軟了。

沒想到他只是循著原路往回走。她趕緊跟上,跟著他回到了溫暖的小房。

大哥是不是怕她冷,所以才要回房呢?貴蔚有這麼想過。可回到了房間,他仍不肯正眼瞧她,也不願和她說一句話,脫了朝服,便上床面著牆臥著。

「大哥要睡了嗎?」貴蔚討好地說:「那我也要睡了,我去熄燈。」

貴媛安聽到腳步聲繞過屏風,窸窸窣窣一陣後,室內一暗,那腳步聲又跑了回來。接著一股馨暖的香味包圍過來,床榻上一陷,這小人兒上了床,還跨過他,軟軟的小身體硬要擠進他懷裡。微微月光中,他隱約看到那張小臉努力地笑得開朗。

「大哥,大哥。」貴蔚伸手抱住他的闊胸,整個身子偎向他。「我要抱著大哥睡,大哥才睡得著。」

貴媛安聽了,心裡一暖,但還是想跟貴蔚鬥氣。他翻轉身,又是背對著貴蔚。

「大哥……」貴蔚坐起身,雙手扳著他碩壯的身體,希望他能面對她。可她根本扳不動貴媛安,她好慌,怕哥哥真要這樣永還背對著她。

「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她可憐地求道:「我錯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我之後不會再跟你討價還價。那個家是清靜的,安全的,我都知道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不好?大哥,不要生我的氣……」

貴媛安的心裡其實已經不氣了,當貴蔚這樣老實地黏著他出去,還受了涼的時候,他的心就已經軟了。天知道,他疼她、愛她都來不及,怎麼捨得和她鬧脾氣?又聽到她這軟綿綿的乞求,他很想把她緊緊地抱牢,告訴她,他不生氣了,只要她願意跟他回家,就好了、就好了……

可是,他怕,他怕太快和她低頭,她之後還是要這樣想著離開。他為她的要求而生的氣憤、難過,都是真的的。這種扯裂似的心痛,連玉心都抵抗不了,他不要再痛第二回。如果這刻的狠心,可以讓她明白他的痛,那他會努力地忍著心疼。

貴蔚又用力扳了他幾下,還逗他似的,戳捏著他的腰,可貴媛安依然沒理睬。她頹喪地窩著身,坐在角落,一陣子沒了聲響。

貴媛安一直都睜著眼,注意著身後的動靜。沒想到,那小人兒竟翻身下了床,貴媛安一驚。她這樣就放棄了嗎?她想去哪兒?他不准她離開他--

正掙扎著要不要起身把她撈回時,忽然,貴蔚賭氣的小臉出現在他眼前!

他睜著眼擔心忐忑的樣子,都教她給看光了。

「大哥騙人!你根本就沒睡!」貴蔚忿忿地說,撞著貴媛安鬆了心神,她趕緊施力一推,將他給推平在床榻上。

貴媛安還來不及眨眼,貴蔚又一個跨身,竟大膽地直接坐上他的健腰。

貴媛安喘了一口氣,驚訝貴蔚的舉止,卻又有些期待。

其實,貴蔚緊張得不得了,又羞又窘,甚至渾身發熱。她想,還好把燈熄了,否則讓哥哥看到她臉紅的樣子,她就凶不起來了。

「我已經和大哥道歉了。」她鼓著勇氣,穩著聲音說:「我也會和大哥回家,我更保證'之後不會再討價還價了!這樣,大哥還要跟我生氣嗎?」

貴媛安沒馬上回話,因為他正認真地想看清貴蔚的小臉。燈熄得太早,他好想看看貴蔚此刻的模樣,是不是羞紅著臉?

他想一定是,他感覺到她剛受涼的身體都熱了起來,這面皮薄得像紙的孩子,做這大膽的動作要鼓起多少勇氣?她一定連全身都紅遍了起來。

他好想親親她那可愛的小紅臉……

可貴蔚卻急了,她以為貴媛安還是不肯搭理她。她深吸口氣,猛地俯下身,就將自己的小嘴湊上去,拙劣地啃吻著貴媛安的唇。

粗喘、低吟,全從貴媛安的喉頭滾翻出來。這吻或許不怎麼樣,甚至咬得他好疼,卻是貴蔚第一次主動的出擊,這挑起了他體內所有炙熱的欲望。加上她不安分的小手,不斷在他的臉頰與頸項間摩挲,暖暖軟軟的觸感,讓他口中逸出的呻吟更加綿長深情。這擁有情人間默契的撫摸與親吻,讓他不由自主仰起頭來回應貴蔚的生澀,雙手也不自覺地箍住她的頭,更加地深入她。

貴蔚當然無法招架這熱情,她的無措讓她的身子好僵,貴媛安即使沉浸在情欲裡,也細心地察覺到了。他怕嚇到貴蔚,趕緊將她移開,而自己也得為那快要奔放而出的欲望找個空隙歇息。

不過貴蔚卻誤會了他的體貼。「大哥真的那麼生氣嗎?」她受傷地說。「永遠都不肯原諒我了嗎?」

貴媛安仍在平息體內的躁動,根本無法說話。他想,現在是在床上,他隨時都可以翻身,將她的小身體壓在身下為所欲為,他得努力地忍著,忍著……

對他的沉默,貴蔚終於有些動氣了。她掙開他,伸手去扯自己發上的頭繩,然後,她竟將貴媛安的手給舉起,靠在床頭的橫條上,用頭繩把他綁起來。

「蔚蔚--」貴媛安倒抽一口氣。「妳做什麼?」

貴蔚不理他,粗魯地也把他發上的帶子給拔出來,將他另一隻手同樣綁在木條上。接著,她笨拙地解開他的腰帶,撈開他的衣襟,讓他豐壯的胸與糾結的腹全袒露出來。做完這些動作,貴蔚覺得全身都虛軟了,可一切還沒開始,她要更大膽!

「蔚蔚?」貴媛安盼望地輕喚她一聲。他想知道,這個小可愛想對他做什麼。

「可、可惡!」她努力裝凶地惡咒一聲,便探手去抓貴媛安的胸脯,引得身下的男人低吟一聲,並用渾身的顫慄告訴她,他好興奮。

「我已經道歉了,大哥如果還不接受的話……」貴蔚喘口氣,勇敢地說完。「那我就要懲罰大哥!」

貴媛安一聽,怔了好半啊。最後,他笑了。「好啊,蔚蔚。」

貴蔚心裡一悸,這柔笑的歡迎,已代替了那日的媚香,對她進行情欲的邀約。可她在墮入之前,她更想知道的是--

「大哥其實早就沒生氣了吧?」她硬硬地問。「是不是?」

「妳好好懲罰哥哥,哥哥就不生妳的氣。」貴媛安好柔好柔地告訴她,並弓起腰肢,提出自己健美的軀幹,用誘惑的姿態說:「來,快啊。蔚蔚。」

之後,貴蔚的腦筋一片空白。

她只是很本能地跟隨貴媛安的喘息、呻吟、叫喚的節奏,用她的唇、她的手,再重溫一個成熟健壯的男性身體,其中所具備的魅力與力量。

而她身下的男人只是不斷地吞忍著欲望之火,放任著她去認識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以此,詔示著他對她的包容與愛。

  ※    ※    ※

隱隱約約,貴媛安聽到了四更的更鼓聲。即使一夜沒睡,他也該起身了。從這兒趕往穰原,需兩個時辰的路途,現在動身的話,剛好趕得上入朝畫卯(注一)。

可是,他好捨不得,被情欲燒盡的身體,懶洋洋的,只想這樣癱著,讓那也昏昏欲睡的孩子就這麼躺在他的身上。這樣甜蜜的獨處,他奢想著,如果可以持續個一天、兩天,甚至是天長地久的,不理外頭那些煩務,該有多好。

不知道,貴蔚是不是也這樣想著?

他低下頭,看著她半瞇的眼,也看清了她送給他的傑作。

貴蔚的睡袍還穿得牢牢的,而他則被她脫扯得衣不蔽體,全身都透露在那冷涼的空氣中,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她可愛小巧的吻痕與小齒吃咬的痕跡。他那長及腰幹的黑髮,亂散在彼此身上,還纏得她滿手都是,小小的拳頭緊緊握住他的髮絲,好像嬰孩一樣,捨不得離開母親懷抱,貪戀著這安全的暖香似的。

而一整夜下來,他仍舊維持著那姿勢不變。其實那兩條頭繩根本綁不住他,他稍用力就能扯下,可是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好喜歡貴蔚這樣大膽熱情地索要他。願不願意放他自由,他要貴蔚來決定。

他低下頭,用下巴摩蹭貴蔚的額,柔聲喚她。「蔚蔚,蔚蔚……起來一下。」

貴蔚嚶嚀一聲,揉揉眼,從他的胸口抬起頭,睡眼惺忪。「大哥?你醒啦?」

貴媛安笑得寵溺,仰起頭給她睡紅的小頰一個親吻。

「我得走了。」他不舍地說:「妳要不要放了哥哥啊?」

貴蔚一愣,傻傻的,一時不明白貴媛安在說什麼。

看著她,貴媛安突生這樣的渴望。「還是說……妳想永還這樣綁住哥哥?不要哥哥離開妳呢?」如果她向他撒嬌,向他索求陪伴,甚至不願為他解開捆綁,他想他一定會順著她的,而且心裡還會很高興、很快樂……

貴蔚終於想起了。見貴媛安的雙手還被捆綁在床頭木條上,之前那一段段親熱的畫面與聲音,全湧進了昏塗的腦子裡。她啊了一聲,趕緊坐起來,要去解。

「等一下,蔚蔚。」貴媛安叫住她。「答案呢?妳要不要哥哥陪啊?嗯?」她只要開口說一句好,他絕對為她留下。

可貴蔚又回復了那憨直的性子。「別鬧了,大哥。」她羞窘地解開繩索。「你要趕回穰原,不可以耽誤那些政事!」

貴媛安失望地歎口氣,靜靜地讓貴蔚為他解開手。

室內好安靜,她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還有男人沉穩的吐息。可這凝滯的氛圍,反而讓貴蔚更緊張,小手不靈活了,怎麼都解不開那繩結。因為這安靜給了她更多空間,去回想著昨夜那好聽得令人酥麻的長吟,以及那一聲聲親昵的呼喚。

那全是來自於她身下的男人。

而這男人正用專注的眸光,看透著她,緊鎖著她,她的心怎能不慌?

片刻後,貴蔚總算解開繩結。她正想下榻,讓貴媛安起身,沒想到下一刻她便感到天旋地轉的,又被撈倒回貴媛安結實暖熱的懷裡。

「蔚蔚。」貴媛安的熱唇貼緊著貴蔚的耳,輕說:「昨夜妳對哥哥的保證,哥哥沒有忘。妳不准再對哥哥說謊了,知道嗎?」

貴蔚的身子一僵,囁嚅地應了一聲。

貴媛安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他說:「蔚蔚,妳知道我父親怎麼死的嗎?」

貴蔚微驚的看著他,不明白他怎會突然開起這話題。

她甚至發現,貴媛安的注視,滲進了怯弱、哀傷以及害怕。

其實,她和義父並不熟悉,她被領進家門的兩三年後,義父就從沒出現在府邸裡了。那喪禮,也是被人強迫領著,故作哀傷,她根本不明白發生過什麼事。

「妳知道嗎?濤瀾侯家每代長子都會承繼這顆先祖武羅的玉心。」貴媛安牽著她的手,去摸他的胸口。「我們不會疲憊、不會生病、不會受傷,更不易老去,因為我們有玉心保護。可是……玉心只有一個東西無法抵抗,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貴蔚認真地聽著,貴媛安卻笑得很淒涼。

「是寂寞,蔚蔚。」他說:「父親他,就是被寂寞逼著,不想活的。」

貴蔚眠緊唇,怯怯地點頭。

「沒有人懂他的心,沒有人願意去靠近他的心,他的妻子甚至是因為想掌控這個家,得到青春長命,才嫁給他。即使封了大侯,得了高官厚祿,那又如何?一個人寂寞的活在世上,即使長壽,又有什麼意思?」

他呼了口氣,再說:「所以,父親他……他沒了求生的意念,寂寞,灰心,讓他放任著那顆玉心衰弱,然後,等著任何一個病痛與傷口,奪走他的性命。」

說著,貴媛安緩緩的將臉埋進貴蔚的頸窩裡,貴蔚戚受到他的顫抖。「蔚蔚,蔚蔚……再給哥哥一個保證。」貴媛安的聲音悶悶啞啞的。「永還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讓我感到寂寞,不要讓我……」他哽了一聲,顫抖著說:「被寂寞殺死。」

貴蔚睜大著眼,呼吸急促。

她想起之前和哥哥從磬子姐那兒回來時,他也表現過這難得的怯弱與恐懼,那時,她很直白地應和他,說她這顆瞭解他的心,永遠永遠不會改變。她還記得,他笑得好幸福、好安心。可是,貴蔚現在卻說不出這樣讓他高興的話來。

因為她覺得,哥哥的要求,不過是想把她鎖在那個家裡。一旦她答應了他,給了他保證,她就永遠無法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家,也永遠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

她終是一顆,會讓這家族斃命的毒瘤。她要怎麼說?她要怎麼面對貴媛安這緊迫盯人的纏黏?那保證,她真的說不出口--

最後,貴媛安沒有得到貴蔚的答應,只得到她好緊好緊的擁抱。

貴援安想,是這擁抱緊得讓他呼吸困難嗎?還是因為沒得到她的親口應允,所以才會讓他的心感到緊窒、難受?他閉上眼,也擁抱住她。

這是他愛得最深最痛的貴蔚,所以,他選擇無條件地相信……

前者。

  ※    ※    ※

幾天後的早晨,貴蔚一如往常,來到前進的正殿,給那駁神上一炷香。

不過,剛踏進正殿,貴蔚就覺得這毫無人聲的寂靜有些怪異。她沿著過水廊到其他偏殿、僧房探過,也是這般沉寂。沒有香客,甚至連個僧人的影子都沒瞧見。

雖然這座古廟位在深山中,平時很少人來往,但是不曾有過這樣的景象。

貴蔚望著山門,等了一陣,希望可以看到有人影在廟的正門上走動。可是都沒有。最後,她決定先回正殿,上完香,待一段時間,再出來看看情況。

或許僧人們恰巧下了山,到早市採買日常齋食、用物及供奉神明的鮮花而已。

點燃一炷清香,貴蔚整了整裙襬,慢條斯理地跪在軟墊上。

「慈悲的駁神,請您保佑我大哥貴媛安,在朝廷的行事一切順利無礙……」

「慈悲的駁神,請您護佑我,考上這場入流舉,進入朝廷當職,成為我大哥的左右手,為他分擔解勞……」

「慈悲的駁神,請兄褔我們禁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慈悲的駁神……」貴蔚想了一下,吸了口氣,再說:「請您照看我們的家,讓我大哥與主母、嫂嫂她們,和諧地相處,不要發生任何的紛爭。我願扛下任何考驗的苦痛,來換取這個家的平和歲月,請慈悲的駁神,成全我的祈求……」

就在此時,正殿的門扇碰地一聲,被彈開了。

貴蔚被這巨響嚇著,回身一看,門口卻不見任何人影。

是風嗎?貴蔚心裡毛毛地想。

她將香炷安好,然後怯怯地來到門邊張望。她望著左邊的走馬廊,沒人。她望著右邊的走馬廊,也沒人。只有條列的粗柱子。

是風吧!她安慰自己。轉身,正要回到殿內時,身後起了一陣微風及窸窣聲。

她感覺到了,再好奇地回頭時,她看到一道銀光刺進她的眼--

接著,那粗重的刀柄毫不留情地,砸向她的頭--

叫喚不及,連來人都沒看清,貴蔚便被砸昏在地。

注一:古時官署在卯時辦公,更役需按時赴衙簽到,故稱「畫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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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都堂大殿中,各部主事齊聚一堂,聽取新上任的三司使所擬定出的鹽鐵稅收改革政策。另外,今日的會議也包括展示織造監新制出的戰略輿圖,負責此圖制程的汝音,自是得出席這次的會議。而任職於「三衙」的裕子夫,貴為統轄全國禁軍的最高都指揮使,也列於座席之中。

不過,眾人的臉色都益發沉重,畢竟這朝內才剛剛發生過那驚天動地的人事更動。這新任三司便的出現,彷彿就是一記警告,要眾人都不准妄動。

至於貴媛安,則靜靜地坐在中央的大位上,半瞇著眼,專注地打量著這位他近日剛安排上去的三司便,在行事上、態度上,是否合他的意。不合,多的是人才可以替換。

就在簡報進行至末端時,都堂大殿的偏門打開了。三司使歇下了聲音,被引去了注意,眾人同樣往偏門看去。最後貴媛安也抬起眼,看著來人。

是鄭參事,他碎步跑著,滿臉慌急,來到貴媛安身邊耳語。貴媛安本一臉淡漠地聽著,視線還停留在三司使呈上的奏本。可忽然,他瞠裂眼眶,嘴角抽搐著--

眾人皆目睹了這變化,驚訝這向來從容優雅的貴都堂,也有猙獰著臉的時候。

貴媛安摔下奏本,猛地站起,三司便想說什麼,他馬上伸手打住,急匆匆地要離開。「鄭參事!」他邊走邊狠狠地說:「傳三衙,調神騎營八百,隨我出城!」

眾人一驚。神騎營的精銳騎兵,是皇帝御用的,即使陛下近日都不管事了,把權力下放給大宰相,他也不得這樣僭越吧!汝音擔心地看著她的丈夫,畢竟這出兵的事也得由他用印同意。裕子夫站起來,快步擋在貴媛安面前。

貴媛安陰狠地瞪著他。「讓開。」

「貴都堂不覺得自己太過無禮了嗎?」裕子夫說:「不但擅自中斷朝會,甚至隨意支使陛下御用神騎。您難道不必給眾人一聲交代?」

貴媛安冷嗤一聲,大聲地斥道:「一群廢物,動我不了,就動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身上。你說,我不親自殲滅,誰會怕我!」

他甚至大刺刺地環顧四周,讓這怒氣張顯給在場的每個人知道。眾人很有默契地低下頭,他們當然明白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是誰,也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汝音心一揪,趕緊上前問:「是貴蔚嗎?貴蔚怎麼了?」可她的丈夫卻把她擋開,不讓她靠近正在憤怒當頭的貴媛安。

貴媛安不願再逗留,執意要走。

裕子夫在他身後說:「我不會用印。」

貴媛安停下腳步,瞠裂著眼瞪他。

「您難道都不曾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嗎?師兄。」裕子夫冷冷地說:「您把前三司使搞得家破人亡,您真天真得以為,那些存活下來的人不會想著復仇?」

「你不用印。」貴媛安斜著嘴角。「那我就換個願意用印的人,來當這個都指揮使!」

汝音一聽,嚇白了臉。裕子夫卻不以為意。見貴媛安說完就要走,他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他的肩,仍想著要阻止他的衝動。暴怒的貴媛安忽然一個轉身,猛烈地出手,要掐他的喉頭要害。裕子夫靈敏地閃避,他又出一手、再一手,招招生風,把對方逼上死角。見情況不對,裕子夫趕緊抽出佩刀--

最後,貴媛安的手像只鷹爪子,死死地攫住裕子夫的喉頭。而裕子夫手上的佩刀,尖頭則整個釀進了貴媛安的頸子裡。

兩人都不敢再動,只能瞪著對方。趕來的眾人一看,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想把兩人拉開,卻不知如何下手,汝音更是急紅了眼眶。

裕子夫哽著聲說:「師兄,大家,都在看,你還要,造什麼孽?」

貴媛安死瞪他。

「你要,冷靜,這樣貿然,對誰,都沒好處。」

貴媛安的視線模糊,脖子上的疼讓他冒冷汗。

「這個國家,不是,你一個人的。大宰相,要有大局。」

貴媛安吸口氣,放輕了力道。「那你要我怎麼做。」

「婺州柒軍團,有支馬軍,你可以差遣。」

貴媛安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抽離了手。裕子夫的佩刀也離開了他的頸項。汝音趕緊上前扶著有些暈眩的裕子夫,貴媛安則倒退一步,臉色蒼白,衣襟上全是血。

鄭參事拿了布來要為他止血,他卻一把搶過,用嫌惡的表情擦著他的手,好像在嫌棄裕子夫弄髒他。「今天,是你說得有理,我才鬆手。」他漠然地說:「要不然,你割我喉頭,我也不怕你。」

裕子夫毫不畏懼地迎視他。

「限一刻鐘,調柒軍團馬軍兩千。」貴媛安用命令的語氣說:「把那指揮叫過來,我要親自與他談話。」

裕子夫靜了一會兒,才答:「是的,貴都堂。」

  ※    ※    ※

貴蔚的眼睛惶恐地轉動著,想把周遭給看個仔細。自己身在何處,至少心裡要有個底。可是這昏暗的斗室,甚至讓她分不清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

她只感覺到自己被捆在一把圈椅上,面前可以踢到一張桌。流在頰邊的血已幹黏住,刺得她皮膚好疼,傷口則悶悶麻痛著,她想,外頭的時間應該已過了一天。

又過了片刻,這間小斗室終於出現了光亮,是燭光的昏黃。

貴蔚畏光地一縮,當視線適應了光線後,來人已經坐定在她面前。

看著來人熟悉的面廓五官,貴蔚倒吸一口氣。

這個男人,年約四十。身上穿著朝服,頭上遺留著冠帽,貴蔚認得這些樣式,想他大約是四品左右的京官。但他現下的模樣絕不像一個文質彬彬的官人,倒像個流離失所的難民。朝服上不但滿是塵土,甚至沾有血污,冠帽搖搖欲墜,披頭散髮的,讓他陰冷的表情顯得更加難測。

他發現貴蔚在打探著他,他斜著嘴,送她一記詭異的笑。

她的嫂嫂德清氏笑起來的時候,就是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看妳這反應。」男人說:「妳定認出我是誰了?」

見她不回話,他又說:「我正是德清的大哥,德豐。」

貴蔚猜中了。現在,她想知道這男人把她強押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

此時,有人敲門,德豐與來人交談幾句後,端來一盤食物。貴蔚定睛一瞧,咬著唇。為什麼是她最愛吃的糖茶粿?貴蔚恐懼地想起之前,那茶粿毒死狗的事情。

坐定後,德豐又用話家常的口氣,與她談起話來。

「妳知道,妳大哥最近做了什麼事嗎?妳肯定不知道。」他說:「妳就像只被保護過度的珍禽一樣,一旦放到外頭的世界去,連如何覓食自保都不會。」

貴蔚隱隱吸一口氣,不讓他察覺。她天真地想,假使不讓他知道她害怕的話,他就沒法恐嚇她,或用她去威脅哥哥。但這男人不是德清的兄長嗎?既是親家,為何會反目成仇到這般地步?

她不在的這三個月,穰原的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貴蔚很努力地隱忍著疑慮與恐懼,看著這男人下一步要做什麼。

他哈哈笑了幾聲,張狂地說:「妳哥哥把妳教得很好,教妳這麼全心全意地信他。妳這眼神告訴哦,妳很相信妳哥哥的為人,認為我們這些人,都是要陷害妳哥哥的壞人,我們想利用妳,去和妳哥哥談條件,讓我們的奸計得逞,是不是?」

貴蔚僵著臉,忍著發抖。面對這些在官場上打滾數十年的人,她就像無措的小鳥一樣,只能等著被老鷹獵食。

「妳這答案,真是大錯特錯!」說著,德豐的臉上沒了笑,聲音拔尖了起來。「妳大哥,才是全禁國中,最該被唾棄的骯髒傢伙!」

貴蔚睜大眼,好想頂撞他。但德豐沒給她機會,他譏笑她。「妳一定想罵我,不准這麼污辱妳哥哥,對不對?」他站起身,展開手臂。「妳看,我這身樣子,是誰搞出來的?妳猜,我現在淪落得像乞丐,連個家、連個家人都沒有了--是誰害的?!是誰害的!就是妳那偉大的兄長!」

德豐的臉霎時變得獰惡,甚至激動得沖過去,掐捏住貴蔚的脖子,狠話一句句地往她臉上砸去。「你們這對賤人,為了自己的幸福,就這麼不擇手段嗎?竟然這麼狠心,不但逼瘋自己的母親,還毒殺自己的元配?!我妹妹何其無辜,我們德家又犯了什麼罪孽,為什麼要被你們這樣抄家滅族!」

貴蔚脹紅著臉,完全無法呼吸。因為德豐的攻擊,還有德豐口中的事實。

逼瘋主母?毒死嫂嫂?把三司使的家,全部鏟平殆盡……

貴蔚痛苦地緊閉上眼,忽然,大哥那柔情的話語闖了進來。

在這個家,就我跟妳,我們擁有一切,不用顧忌任何人。

哥哥會騙妳嗎?那個家,真的很安全、很安全了……

她最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嗎?貴蔚慘叫一聲,雙腳奮力地瞪著桌腳與地面,想要掙開德豐。她終究還是成為了那害死整個家族的毒瘤了嗎?

是她,真的是她逼著大哥,做出這麼喪盡天良的事嗎?

「不准躲!賤人!」德豐抓了那茶粿,掐開貴蔚的嘴巴,就要把它給塞進去。

「我好不容易從那屠殺中逃出來,既然神這麼慈悲,我又怎能錯過這折磨你們的機會呢?」德豐笑得瘋巔,像個惡鬼。「給我吃!吃下去!妳不是最愛吃這茶粿嗎?!讓妳這賤人嘗嘗我妹妹所受到的痛苦--」

貴蔚嗚嗚地悶叫著、哭泣著。她想逃。不但要逃離這瘋子的折磨,她更想逃離貴媛安--如果活著回去,她就得面對貴媛安為她犯下的罪孽!

她要怎麼面對這個世間?!

痛苦到了極點的此刻,絕望的念頭籠罩住她。

如果這男人硬要置她於死地……那她,願意接受!

忽然,咚地,震了一聲。貴蔚感覺到一大把熱燙的液體灑在臉上,接著,全身的束縛都解脫了,再沒人強迫她吞下那塊摻毒的茶粿。

她睜開眼,看到德豐的死狀-- 一把利刃,准准地貫穿他的喉頭。

她永遠忘不了,這個男子到死都露著一抹,像德清氏一樣的笑。

  ※    ※    ※

出事隔天下午,婺州裝軍團指揮來報,說已在椿縣找到三司使長于德豐及其同夥。酉時,成功突破奸賊據點,救出人質。主諜德豐當場斃命,餘黨皆活捉待審。

由於他們於槐縣古廟中殘害無辜百姓與僧人,又要脅都堂大宰相之至親,罪不可赦,因此審刑院發函請求貴媛安,加重其刑,不得寬待。

深更,貴媛安仍待在府部大門旁的偏廂,審著這份奏報。那偏廂是專給看門人住用的,貴媛安想第一時間就等到人,所以已連續兩夜死守在這裡,連急務都是在此處置。他拿起朱筆,在奏報上批了「可」字,然後交給一直候在身邊的鄭參事。

「現在就發給審刑院。」他說:「三更一到,絞刑。」

「好的,俟爺。」精神不濟的鄭參事點了頭,要出房將這奏報交給跑腿小廝。

「鄭參事。」貴媛安又叫住他,他趕緊折回來待命。「明早,給我找來參與那次差事的名單。」貴媛安的眼死死地瞪著面前的燭火,泠冷地說:「我要嚴懲。」

「是的,侯爺。」鄭參事戰兢地答。

要不是那回抄收三司便府邸的行動有漏網之魚,讓三司使的長子給逃掉的話,他們現在也不用這麼被折騰了。

又過了片刻,忽然有小廝在外頭喊著。「回來了!回來了!」小廝闖進屋裡,氣喘喘地喊:「侯爺!馬車回來了。」

貴媛安馬上沖出去,沖到車道上,也不怕還未停駛的馬車會撞上。

他擔心得好慌,慌得全身都在顫抖,車廂的軸把扭了好久才打開。「蔚蔚!蔚蔚……」他跳上車廂,無視陪乘的官員,就要去抱被毛毯包裹得實實的貴蔚。

貴蔚聽到貴媛安的聲音,連忙往車廂另一頭縮躲著。貴媛安一愣。

「蔚蔚,別怕,是哥哥啊……」他強笑著,以為貴蔚是受驚了,他好耐心地哄著。「現在都安全了,沒人會傷害妳。來,讓哥哥抱妳,我們去休息了……」

貴蔚倒抽一口氣,大叫:「不要過來!」

貴媛安覺得呼吸困難,笑得好苦,心裡的不安一直在翻騰著。但他還是努力地忍,仍是堅持著要去抱貴蔚,確定她確確實實是在自己懷裡,他才能安心。

「蔚蔚,不要這樣,乖。」他輕扣住她的手臂,想將她拉近,可貴蔚卻在抵抗他。他不可置信,再施了些力,貴蔚還是不肯順著他。

貴媛安的臉很沉。他不想弄傷貴蔚,便放開她。

「你,出去。」他背著那名隨同官員,命令。同車男子老早就想逃離這尷尬,趕緊唯唯諾諾地下車去。

車廂內一陣死寂。

貴媛安先開口,聲音還是軟的、哀求的。「蔚蔚,妳先讓哥哥看看妳,好嗎?哥哥好擔心妳,哥哥一定要先看看妳,蔚蔚……」

貴蔚聽到這放下身段的軟哄,終究還是心軟。她回應他:「我沒事。大哥。」可她就是不願正眼瞧他。

「妳不像沒事。」貴媛安不想再這樣耗下去。「那個人渣,有沒有打妳?」

貴蔚搖頭,騙他。

「妳有沒有受傷?」

貴蔚再搖頭,騙他。

貴媛安粗喘了一聲,硬是要忍下他話語的急躁。「那妳,有什麼話,想對哥哥說嗎?」

當他知道那擄走貴蔚的人,是德清的兄長時,他心裡就已經有底了。可是,一旦面臨這對峙,他竟也會感到害怕、膽怯。他靜靜地等著貴蔚開口……

「大哥……」貴蔚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主母呢?嫂嫂呢?」

貴媛安的心被這猛力一撞,痛得閉上了眼。

「是不是瘋了?」貴蔚再問:「是不是死了?」

「對。」好久,貴媛安才吐出這個字。

「如果沒發生這件事,我是不是永遠不知道,大哥做出這麼不可原諒的事?」貴蔚說:「大哥要永遠地瞞著我,讓我一直這樣,自以為幸福的,活下去?」

「對。蔚蔚。」這次,他回答得快。本來,他都想好了,等貴蔚從槐縣回來,他會告訴她,主母回封地養老了,而三司使與其同僚因涉及多起弊案,貶為平民,因此他休了德清氏,這個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本就希望,她可以活在他為她編織的世界中,,只用他的愛與溫暖去餵養她。

貴蔚難道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嗎?

「大哥,可是我沒辦法。」貴蔚悶悶地說了一句,把貴媛安打得啞口無言。

貴蔚扯下毛毯,終於正視貴媛安。借著外頭的燈火,他隱約看到她額上的傷,還有脖頸上的瘀痕。他伸手,好想去疼惜……

「我沒辦法再裝得什麼都不知惰,然後傻傻接受這份幸福。」貴蔚咬了咬唇,又說:「我就是怕這一天終會到來,所以,所以一直想要離開這裡。」

「蔚蔚,妳不要說了。」貴媛安痛苦地道:「妳不要怕啊,妳怕什麼呢,有我為妳擋著啊,妳不要胡想,不要在乎,好不好?」

貴媛安的大掌撫上她的額,好溫柔、好深刻地摩挲、撫摸,想為她隔除疼痛,甚至妄想能將這傷口轉呈過去,由他為她承受。這曾是貴蔚貪戀的觸感與付出,可是此時此刻,她不想再這樣接受了--

她咬牙,用力地甩開貴媛安的手。她沖他大叫:「我不可能不怕,我不可能不胡想,更不可能不去在乎,因為、因為--」

她深吸口氣,噎下哭咽與心痛,吼了出來:「那是怪物才做得出來的事!」

吼完,她不敢多看貴媛安一眼,抱著毛毯跳出車廂,踉蹌地奔逃回宅院深處。

眾人看著那逐漸融入黑暗的身影,再回頭看看仍坐在車廂裡的人。只見貴媛安的表情,僵凝在驚訝的那一刻,雙眼瞪得好大,無措地看著那小人影逃離的地方。

怪物?她在說誰?怪物,怪物,怪物……是他嗎?是他嗎?!

忽然,貴媛安打了一拳在那車壁上。那壁上凹了一塊。

然後,他失控,當著眾人的面,捧著心,痛苦地怒吼、號叫,像一隻被刀斧砍進心頭的野獸。那聲音裡的痛,讓嚇傻的人們根本無法想像。

  ※    ※    ※

之後好幾天,貴蔚都刻意避著貴媛安。說出那句重話,已是她對他最嚴重的責罰了,生性溫和的她,不想再去指責他什麼。而且她覺得,自己也沒那資格。

現在,讓她感到彷徨的是,自己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貴媛安。

曾經貴媛安承諾會給她的陪伴,如今都變成折磨自己的利器。

因為只要和他處在一起,她就無法不想起,自己是破壞這個家的罪人,是她的存在,逼著貴媛安去故這些事的--逼瘋自己的母親,毒殺自己的妻子。

這是個以道德治世的國家,世人會怎麼看待做出這些事的大宰相?會怎麼看待逼著大宰相做出這些事的女人?

他們都是罪人、他們都是罪人,他們好骯髒、好骯髒--

每天晚上,貴蔚都被這種罪惡感給壓得失眠。

今晚也是,戌時便上床的她,直到三更都無法安眠。她注意了下外頭的動靜,推算夜這般深了,大哥應該不會再來她的院子看她了吧?於是她起身,點了瓶燈,拿出好久沒有把玩的捏陶,打算這樣消磨夜晚的孤苦。

可不一會兒,外頭廊上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然後,竟是貴媛安的呼喚。

他用那苦啞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喊著:「蔚蔚、蔚蔚……」

而且,越來越快,越來越靠近--

貴蔚一驚,想也不想,就趕緊吹熄燈燭,逃回床上。但她又想,要是大哥闖進來找她,不是被他抓個正著嗎?因此她再跳下床,躲到更衣的屏風後。

碰地一聲,貴媛安果然大刺刺地闖了進來。貴蔚屏住呼息。

「蔚蔚,蔚蔚,是哥哥,哥哥……」貴媛安沙啞地喊,接著,貴蔚聽到一陣陣碰撞與物品掉落的聲音。

她一愣,不知貴媛安怎麼了,怎麼會像醉漢一樣,走路這般瘋癲不穩。

她有些擔心,稍稍探出頭,注意著外頭。她看到一個黑影子搖搖晃晃的,一會兒走向桌子,趴在上頭,摸了摸,發現不對,又掙扎地站起,再往反方向晃去。卻撞上了櫃子,力道不輕,影子跌在地上,讓自個兒陷在狼狽的處境裡。

貴蔚的心揪著,好想出去看看貴媛安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影子呆了會兒,再探手向四處摸索,摸了地板、摸了椅子、摸了櫃角,終於摸到了床榻。影子再吃力地爬起,爬上了床榻,抓了枕被就往懷裡帶,並安心似地喘了一口氣。

但很快的,影子又變得焦躁不安了。「蔚蔚,蔚蔚,我的好蔚蔚,妳在哪裡?妳在哪裡?」他把枕被全扔在地上,又踉蹌地下床,四處摸尋。「哥哥來陪妳了,哥哥在這裡,妳去哪裡了?妳不要離開哥哥,不要離開……」

貴蔚緊緊扭捏著手,掙扎著要不要出去。

「來,來人,給我來人!」忽然,貴媛安的聲音暴怒了起來,大肆地呼喝著:「蔚蔚不見了,蔚蔚又不見了,她被抓走了,快來人!調神騎營,我要親手把那些人渣給碎屍萬段!」

貴蔚終於忍不住,跑出屏風,拉住那瘋狂的男人。

「大哥,你不要這樣子!」她難過地說:「我,我在這裡……」

為什麼,她連逃避他,都沒辦法狠下心?

貴媛安回過頭,看到被月光蒙了一層銀紗的貴蔚。他癡癡看著,深入地看著,眼神好迷蒙,然後便像個得到寶藏而狂喜的孩子一般,笑開了,猛地一把撈起她的小身子,將她抱上床榻去。

貴蔚這才發現,貴媛安連朝服都沒換下,渾身不但都是酒味,甚至還有好濃好濃的離遙花香。他身上這雜混的味道讓人很不舒服,她不明白一向潔癖的貴媛安,怎麼甘願把這身味道給染上身?這冷戰的幾日,哥哥真的過得如此痛苦嗎?

「蔚蔚,蔚蔚……」即使神智醉了,即使思念教他痛不欲生,但貴媛安仍拿捏著力道,用比往常更溫柔的方式,去親吻著貴蔚的唇頰、頸子以及小手。

貴蔚僵直著身子,不知如何回應他。貴媛安發現了,說得好急切,聲音甚至是含著哭咽的。「蔚蔚,蔚蔚,不要不理哥哥,不要不理我……蔚蔚。」他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結實的胸膛,逼近貴蔚的臉,讓她的唇頰去摩挲他。

貴蔚皺著眉,那媚香太濃了,讓她頭暈目眩。

「如果,如果妳覺得我錯了,妳可以罵哥哥,妳可以懲罰哥哥,可是,可是,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害怕我,蔚蔚、蔚蔚……」貴媛安顫抖地再領著貴蔚,讓她的鼻唇去親近他更下面的身體,然後他喘、他呻吟,讓她聽到、碰觸到她曾經渴望的一切,希望彼此的關係可以回到過去那樣的甜蜜。

然而最後,貴蔚卻是在他的懷裡流淚。貴媛安停下動作,胸口的濕涼,讓他僵愣了好久。他扶起低著頭哭的貴蔚,好受傷地看著她。

「蔚蔚,妳不要哭。」她知不知道她的眼淚,此千刀萬剮還傷他的心?他的大掌急急地抹著她的臉。「哥哥只是想愛妳,只是想讓妳過得幸福,哥哥錯了嗎?錯得這麼離譜嗎?」

「大哥,不要這樣。」貴蔚摀著臉。

「我們沒有錯,我們只是想一直在一起,這樣沒有錯,沒有錯!蔚蔚!」看著貴蔚這難過的模樣,貴媛安憤怒地吼了出來。「妳跟哥哥說,我們沒有錯!」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不對的。」貴蔚還是搖頭。「我們怎麼可以,用這鮮血換來的幸福,來過日子呢?我們,是罪--」

貴蔚沒來得及把話說完,那句「罪人」,被貴媛安一個猛烈的擁抱給打住了。

貴媛安不讓她再說話,不讓她再多想,只想用這幾日來積累的熱情,借著深吻讓她醺然,讓她入睡。

那晚,他們終於打破了隔障,相擁而眠。貴媛安讓貴蔚睡在裡側,用自己的身體整個包裹住貴蔚,隔天早晨,這情景還讓服侍貴蔚梳洗的婢女嚇了一跳。

因為站在門邊這樣一望,只看得見貴媛安高長的身影曲在床榻上,讓人以為這房裡只睡了侯爺一個人。

幾日後,貴媛安依然堅持這麼做。他想讓這姿勢,深值入貴蔚的意識,不論醒著、睡著,都要讓她知道,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不管外人用什麼罪名撻伐他們,他都會替她擋下。所以,所以……他在她耳邊乞求著……

「不要用罪人這樣的詞,來折磨我們想要追求幸福的心。好嗎?蔚蔚……」

  ※    ※    ※

貴蔚和貴媛安又回復了一塊用早粥的習慣,但是每個服待他們的下人們,都覺得這間餐室好像少了什麼。

從貴媛安替貴蔚挾了她最愛的雞油煎蛋,她輕輕道了一聲謝之後,他們就沒有再對話7。貴媛安靜靜地翻閱著官發雜報,面色嚴肅;貴蔚低著頭,很認真地將沒熟的蛋黃攪進熱粥裡,那專注的樣貌,彷彿在進行什麼神聖的儀式似的。

一會兒,貴蔚伸手,想去舀那用肉末炒過的酸豇豆,拌進粥裡。

貴媛安也在此時,伸出手。貴蔚一看,趕緊把手縮回去--

貴媛安看到她的反應了,他怔愣了片刻,但他裝得若無其事,去拿那盞擱在酸豇豆旁的早茶。其實,他心裡很苦。他們兩人,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貴蔚覺得有些羞,也很愧疚,原來,他只是要拿早茶,她以為他要握她的手,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會這麼自然地做出這傷人的反應。

兩人就這樣緊繃地用了一會兒早食。

「蔚蔚。」早茶喝完,貴媛安把雜報擱到一邊,注視著貴蔚,說:「哥哥想好了一件事。」

貴蔚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

他淡漠地說:「妳不要去考入流舉了。」

貴蔚猛地抬頭,瞪著貴媛安。她慌張地喊:「為什麼?」

「考上了又如何?」貴媛安平靜地說:「我不會讓妳出去。」

「大哥?!」

「這事我已經想好。」貴媛安硬著聲說:「妳不用多說。」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貴蔚的小臉染上了氣憤的紅暈。

「我不會再讓妳遭遇危險。」貴媛安說:「這種事一次就夠了。」

「大哥,那是朝廷,不是荒郊野外……」貴蔚還想辯。「不會有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做壞事的。」

「妳怎麼知道,蔚蔚?」貴媛安不客氣地回她。「妳怎麼這麼天真?」

官場如虎口,殺人於無形。這是他打滾了近二十年對官場的想法,而他也是深諳此道的高手,怎麼可能會笨到讓自己最在乎的人,暴露在那惡狼肆虐的鬼地方?

貴蔚被激得更惱怒。「磬子姐在朝廷裡做事,都做得好好的。磬子姐說,那裡很平和,根本不像大哥說的這樣!」

貴媛安冷哼一聲,很不屑。「她不過是個小宮,沒人想去鬥她。」

貴蔚氣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麼定了,不要再說了。」貴媛安實在不喜歡和貴蔚吵架,他起身離席,鄭參事趨前,要向他報備今日的吉事與禁忌。

貴蔚忍無可忍,沖他背影大喊:「我不要當關在籠子裡的小鳥!」

貴媛安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磬子姐說,女人也可以擁有自己的想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我為什麼不可以!」貴蔚好生氣地再喊:「我的一生,不需要大哥來控制!」

面對貴媛安的下人們,看到貴媛安的表情,臉色都刷白了。

「磬子姐,磬子姐,磬子姐!」貴媛安猛地轉身,猙獰地大吼。「這磬子姐是妳的誰,要妳這樣死心塌地的記得她說的每句話?!」

貴蔚嚇了一大跳,紅了眼眶,但她仍不示弱。

「我不准妳再提到她!」貴媛安霸道地命令。「妳想要楷模,可以,我就是妳的楷模,妳只准看著我,想著我,懂嗎?」

「大哥!」貴蔚不可置信地看著貴媛安。「那是我的朋友,我唯一一個朋友,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

這是第一次,貴媛安好讓她厭惡。他竟然對她的朋友,打翻了醋罎子?

「妳現在會和我頂嘴了,蔚蔚。」貴媛安斜著嘴角,笑得很詭異。「妳的翅膀硬了,想要飛離我,是嗎?是嗎?!」

他後悔了,他不該讓貴蔚與汝音認識的。汝音與裕子夫婚姻不合,自然有那些自以為女人可以改變一切,不用倚靠男人的想法,這想法對純真有如初生之犢的貴蔚有多大的影響力,他當初怎麼會完全沒有想到?

他的眼充滿殺機,對彼此為了外人而爭吵感到暴怒不已。他多想馬上就除掉清穆侯一家,他們每個人都在阻擾著他、抗拒著他,現在連他的貴蔚都想要搶走--

貴蔚察覺到大哥的眼神越來越殘忍,她膽怯地退了一步,可轉念一想,憑什麼要她讓步,她沒有錯!她不會讓他奪走她的思考,更不要成為他珍藏的玩偶!

「大哥,假便有一天……」她瞪著貴媛安說:「你發現我也是個沒有思想、乏味到極點的女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會……」

她吸口氣,激動地脫口而出--「像殺了嫂嫂一樣,把我殺掉!」

貴媛安的身子猛烈地一震,眼神是驚詫的,喉頭滾著,欲言又止。

貴蔚說完,忍著哭,想要奪門而出。貴媛安抓住她。「妳去哪裡?」

「走開!走開!」貴蔚推他、扯他,拚命扭著身體,執意要逃離他。

怕折了貴蔚的手,貴媛安最後放了她,看著那小身影被那幽長的廊道給吃掉。

她怕他。她依然怕他,甚至怕他怕成這樣--妄想有一天,他也會殺了她?!

貴媛安開始冷笑,然後捧著胸口,大笑。最後,笑得臉都皺苦了。

因為他的玉心,痛得快被扯裂--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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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6: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天,貴媛安下朝回府後,便得到貴蔚離家的消息。

那婢女為了讓貴媛安相信她,還捧著貴蔚留下的親筆書信,要給貴媛安看。

此時貴媛安剛結束沐浴,穿著單薄內衣,披散著長髮,他坐在案前,對著銅鏡撫弄著右眼下角的哭底,對那小婢女視若無睹。

貴媛安出神地想,這顆哭痣,分明是為了貴蔚那孩子而生的。他會因色犯難,他會因她的一句話、一個瞪視,而使心流淚。對她,他該怎麼辦?

他不要和她爭吵,他不要她害怕他,他更不要她離開他……

貴媛安愣楞地對著銅鏡,沉思了好久。最後,他瞇起眼,決定了--

「叫廄房備車。」貴媛安說:「我一會兒要出門。」

「侯爺……」小婢女的手仍懸在半空,無法抑止地抖著。

貴媛安逕自站起身,讓另外兩名婢女更衣。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本來要賞妳二十板的。」

小婢女癟著嘴,快要哭了。

貴媛安又說:「看在小姐為妳解釋的份上,僅扣妳這月的薪餉。」

眾人一愣,心想侯爺都還未展信呢,怎麼知道貴小姐有在信上替這婢女求情?

「謝、謝謝侯爺!」小婢女趕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

貴媛安哼笑一聲。他那善良的蔚蔚啊,連離家出走,都會這麼傻氣地留下自己的音息,並為這些奴婢求情解釋。他太瞭解她了,不看那信也知道她想說什麼。

他就是愛她這傻氣,愛她這可愛。她永遠都逃不開他--

  ※    ※    ※

清穆侯府的前堂大廳上,沒有任何說話聲,只有老總管替客人備茶盞的細微聲響。吊在天花上的宮燈,化不開黑夜的籠罩,只篩下大量的陰影,兜頭壓在這兩個面無表情的男人身上。

貴媛安先開口。他摸撫著扳指,淡漠地說:「抱歉,讓蔚蔚打擾你了。」

「別介意。師兄。」裕子夫直直地盯著他,像在看透他。

「今天,我收到一份密奏。」貴媛安拿起茶盞,神態自若地說:「上頭說,清穆侯,藉口支援邳縣水患,將荒州邊境的五萬駐軍調回婺州。」

「還有,京畿三萬禁軍,最近配置大變動。」他喝了口茶,皺了眉,嫌棄地將茶盞擱回桌上,再說:「這三萬禁軍扼守城外各大官道與驛站,那態勢看起來,好像是在,圍城。是嗎?子夫。」

裕子夫臉色不變,依然穩重。

「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在給我名正言順除掉你的藉口嗎?」貴媛安笑得輕鬆自在。「師弟還想說什麼,便說吧。」

「是真的嗎?師兄。」略過那千言萬語,裕子夫只問這麼一句。

貴媛安自然明白他說什麼。「你麾下的探子,果真名不虛傳,什麼消息都瞞不過。」他哼笑一聲。「是,是真的。」

「能讓為弟的聽聽,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

裕子夫的客套讓他感到厭惡。既然他要,他就說給他聽。「為了天下蒼生。」

「皇帝無能,太后干政,貪官橫行,我這宰相做得多窩囊。慈悲的先祖少司命帝在天之靈,也一定會成全我想要拯救百姓於水火的抱負。你說是不是,子夫?」

裕子夫嗤了一聲,滿臉的不屑。

貴媛安瞇著眼,繼續矯情地說:「我的治國理想,你熟悉嗎?子夫。那可不是我倆以前在大武院,時常暢談的嗎?你應該,是要最支持我的,不是嗎?」

「不。」裕子夫說話了。「師兄,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想讓世人承認,你那畸形的感情罷了。」

「這種私心,稱不了王。」裕子夫話說得很重。「你終究只是牡國的走狗。」

貴媛安笑出了聲,其實心裡已經火冒三丈。他容不得人這樣污辱他,但他不急著逞口舌之快,日後,他會用行動駁斥他,讓他後侮他今天說了這樣的話。

「師兄!」裕子夫瞪著他這張狂的模樣,狠道:「若你不撒手,城外那八萬兵馬,絕不放過你。」

清穆侯調撥的那些兵馬,果真是沖著他來。但貴媛安只是更顯從容鎮定,甚至微笑地撫弄他的扳指。「子夫,你可知道,近日政事施行起來,為何如此順遂?」

他舉起手,對著燈燭,滿意地看著羊脂玉的潔白光澤。

「因為,我只安排聽話的人上去。」他看了裕子夫一眼,觀察他的表情。「三衙都指揮使這個高官,想必有許多貪財貪權的人,搶著要,你說是不是?」

裕子夫挑眉。「那就看誰狠。」

貴媛安站了起來,抖抖衣袍。「話不投機,不必多說。」他冷著臉,說:「我馬上帶走蔚蔚,之後不叨擾了。」

裕子夫看著他。「若她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是這副德性,你想她會如何?」

貴媛安瞠大眼,一直隱忍的脾氣全爆發出來了。在貴蔚的眼裡,他還是那個耿直的濤瀾侯,是全禁國最值得依靠的都堂大宰相,他絕不容許這些人拿她的想法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自己也怕,怕自己暗地裡做出的事讓她絕望--

他已經讓她失望過一次,他不要她再用那生疏的眼神望著他!

「誰敢透露。」他怒極地瞪刺對方,一字一字說得極為頓重。「明早就會在漕河上,發現他被狗咬爛的屍體。」他不再給裕子夫開口的機會,擺出霸道的姿態,直接開口吼。「來人,把貴蔚帶出來!」

  ※    ※    ※

老總管去過客房一趟,回來後,怯怯地站在自家主人身後,說:「貴小姐說,她不願回去。」

貴媛安放在椅背上的拳頭,抖得厲害。裕子夫則逕自充填著煙管,不理會他。

「她的房間在哪裡?」貴媛安猛地站起身,要往通向後進的廊道步去。

此時,汝音的聲音響起。「貴都堂。」她叫住他。

貴媛安回頭,瞪著這女人。裕子夫也抬頭,看著自己的妻子。

汝音絞著手,鼓著勇氣說:「請你好好對蔚蔚,她,她開始怕你了。」

「請你不要逼她,她也只有這個地方可以躲。萬一,你下次逼急了她……我,我很擔心,她會逃到大家都不知曉的地方,發生什麼危險……」

貴媛安的怒氣再攀上一層,那全是醋罎子惹的禍。這女人,只是貴蔚的朋友,憑什麼這麼瞭解貴蔚的想法?!憑什麼介入他們的關係?!他忿忿的想。

「汝音。」裕子夫插了進來。「不要多嘴。」他吩咐那老總管。「老方,帶他去貴小姐的房間,讓他自己解決。」

貴媛安哼了一聲,也不想多發脾氣,便撇下這兩人,自顧自地走向後進,那老總管辛苦的碎著步跟上。「怎麼走?」來到一個岔口,貴媛安無禮地質問那老人。

那老方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把別人家當做自家闖的客人,敢怒不敢言。

他顫巍巍地說:「右邊的廊道,走到盡頭,上三樓,最後一間房。」

貴媛安便不再顧及他了,直接快步來到貴蔚所在的客房。沒想到那客房的格子門竟然是上鎖的,他用力地搖晃著。「蔚蔚!我們回家,開門。」

裡頭仍沒動靜,他再猛力一打,把這整片格子門打得搖搖晃晃。

「給我開門!」他叫。「貴蔚!」

等了一會兒,才響起貴蔚哭過的聲音。「我不要。」

「妳說什麼?」

「大哥如果再逼。」貴蔚說:「下次,我就逃到大哥找不到的地方。」

「不准!」貴媛安大吼。「我不准!妳給我開門!」

格子門還是鎖得死死。他怒極反笑,他一直很明白,要怎麼逼這孩子就範。

「我數到三,再不開。」他說:「我就打破這門。」

「你不敢!這是人家的家。」貴蔚著急了。

「妳看我敢不敢。」他喊:「一--」

「大哥……」貴蔚的聲音貼近了門邊。

他舉起手。「二--」

房裡頭開始有解鎖的聲音。「三--」

貴蔚趕緊把門打開,紅著臉,氣憤地瞪他。

貴媛安又生氣又難過地看著哭腫了眼的貴蔚。他讓她這麼痛苦嗎?痛苦到時時刻刻都想逃離他,甚至讓自己哭成這般憔悴的模樣?他氣將她收留下來的人,他氣用逃家來懲罰他的貴蔚,他更氣讓彼此陷入泥沼,卻無力將對方拉上岸的自己!

貴蔚冷淡地說:「我聽你的話,開門了。」下一刻,又要馬上關門。

貴媛安伸手卡住,然後施力頂開。貴蔚退了好幾步,差點跌跤。

貴媛安趕緊將她拉進懷裡,就要帶她離開。「走,跟我回家。」

「我不要!」貴蔚抗拒著。

貴媛安扣住她的頸子,憤怒的臉緊緊的逼迫她。「之後,妳要怎麼懲罰我都可以。但不准用逃家來懲罰我。妳能待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哥哥這裡。」

「我不是大哥的玩偶!」貴蔚哭了出來。「不要抓我回去!」

「妳從來就不是玩偶!」貴媛安將她死死地鑲在懷裡,用她身體的溫暖強忍住這指控帶來的猛烈酸楚。「妳是哥哥最疼最愛的蔚蔚,妳當然不是玩偶!不要用這種話污蔑自己!」

貴蔚聽了這話,力量整個弱了下來,身子一放鬆,痛哭了起來。

聽著這哭聲,他的心揪扯著、拉裂著,他痛得閉上眼,心裡只有這些念頭--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大聲說話?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爭吵?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傷害彼此?他好想軟下身段哄慰她,不管她怎麼惹他生氣,他都想先跟她說一聲,抱歉、對不起,他不該這麼大聲地吼她的……

可是他一定得先把她帶走,不要讓她再對此處有所留戀。「我們回家,有什麼話回家好好的說,我會好好的聽。」他放軟聲音,苦苦地求:「聽話,好不好。」

黃蔚沒反應,只是揉著眼,好可憐地抽泣,他便將她抱起,帶她下樓。

門外,汝音正擔心地看著他們。貴蔚抬頭,啞著嗓子喊:「磬子姐,我……」

貴媛安馬上把她的頭壓回懷裡。然後,他極快地壓下臉上的苦,對汝音笑了一下。「謝謝。」他柔聲地說。

可汝音卻對這微笑與道謝,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經過大堂,裕子夫在那裡抽著藥煙。

兩個男人用最冷冽的眼神,交會了那一瞬間。那是一封戰帖--

  ※    ※    ※

回到府邸後,貴媛安讓婢女們為貴蔚沐浴,將她打理得清爽舒適。

亥時後,他差人備了魚粥、熱茶以及一塊剛用豬油煎過的茶粿等食,送進貴蔚的房裡。他自己也在更衣後,來到貴蔚的身邊。他進屋時,看到婢女正在為貴蔚梳頭。而那些熱食放在梳妝桌旁的小幾上,還熱騰騰地冒著煙。

但那個小人兒,只是呆愣愣地看著妝鏡,對那充斥的食物香氣毫無反應。

貴媛安走到貴蔚身後,伸手,向那婢女討梳子,然後將房裡的外人全支開。

貴蔚在鏡子裡看了貴媛安一眼,他也對著鏡子,回以一抹好溫柔的微笑。

貴蔚卻逃避似的,垂下眼,哀苦地皺眉。貴媛安努力不去在乎,繼續替貴蔚梳發,另一隻手好親密地撫摸揉捏著她嫩白的頸項以及軟軟的小肩。「蔚蔚,妳的發好軟,好好摸。」他示好地說:「之後讓哥哥給妳梳發,如何呢?」

貴蔚仍垂著頭,不理他。他放下梳,端來一張凳子,坐在她身旁,近到可以感受他急促不穩的呼息。「蔚蔚餓不餓?」他拿了粥,替她吹涼。「吃些東西?」

貴蔚搖頭。

他不放棄。他把瓷碗放下,拿來了那盤茶粿。像以往一樣,他體貼地為她切成適口的大小。「那吃點茶粿好不好,妳最喜歡吃的。」貴媛安好聲好氣地求她。「不要不吃東西,哥哥會很擔心,蔚蔚。」

貴蔚看了那茶粿一眼,許多恐怖的回憶都湧上心頭。

德清氏與主母想用她最愛的茶粿毒死她:德豐也想要用同樣的方法,殺死她。

她現在根本不愛那糖茶粿了,只覺得噁心。

貴媛安挾了一塊想要喂她,她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推開貴媛安的手,那急切,像是在推開一隻拿著匕首的手--結果,那牙筷掉落的聲響,異常的刺耳。

貴媛安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心意跌碎在地上。

貴蔚僵著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她當然知道哥哥這麼做的用意。他想要跟她和好,想要跟她道歉。不管誰對誰錯,他都用那低軟的姿態告訴她,他不深究了、不計較了,只希望這一聲道歉,可以消弭所有的隔閡障礙,讓彼此的眼裡都可以再出現那毫無雜質的真摯心意。

可是,她沒辦法對他打開心房。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殘忍。

她不要再讓貴媛安示好,凸顯自己的狠心與愧疚。

「沒關係,蔚蔚。」沒想到,貴媛安仍是平靜的,彎身將筷子拾起,好脾氣地說:「還有很多……」

「大哥!」貴蔚終於受不了了,崩潰似地哭出聲來。「我拜託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我已經聽你的話,想做的事不做了,想去的地方不去了,想要交往的人也不見了……」貴蔚摀著臉哭著。「你為什麼還要煩我?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好?你是不是還想要求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貴媛安靜了一陣。他把那盤筷擱回原處,站了起來。

他退離她五步,然後輕輕地問:「哥哥站這裡和妳說話,這樣妳寬心了嗎?」

貴蔚的肩抖著,抽噎著沒回話。她也不知道貴媛安要做什麼。

「我今晚,想和妳說一件事。」他壓抑過的聲音,顯得很平板。「明天,哥哥要遠行,去牡國,四個月。」

貴蔚一怔,靜靜地聽,心裡卻想:四個月,多久的時間?

「我本來想帶蔚蔚去的。帶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看看牡國和我們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依然好柔,像哄著孩子似的。「蔚蔚還是不要看到哥哥,比較好。妳就留在家裡,哪兒也不要去,乖乖等哥哥回來。」

貴蔚的心裡開始發酸。四個月,是會讓很多東西都改變的時間。這時間或許可以讓彼此冷靜,讓誤會衝突冰釋。但,這卻也可能是--讓本來親密的兩人變得生疏的時間。他們兩個人會往哪兒走?貴蔚害怕地想:會往哪兒走?

她說不出答案,因為她知道這個答案是多麼的殘酷。他們已不像從前,回不到分別能夠讓相思更濃的日子了。忽然,她有一個衝動,想要告訴大哥,帶她去,不要和她分開,分開那麼久的時間--

同樣的,貴媛安也在等,等著給她機會,反駁他的決定,並求他帶她一起走,求他不要讓彼此分離尋得那麼遠、那麼久。他平靜的表情下,藏著的恐懼不亞於一個無助的女子,他也知道這樣的分離,他們的未來將往哪裡走去,貴蔚難道希望他們成為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嗎?

房裡籠罩著一片緊繃的寧靜。最後,貴蔚深吸一口氣,低低地說:「大哥去。我會乖乖待在家裡,哪兒也不去,不用你操心。」

貴媛安笑了一聲,貴蔚一驚。

「好。」貴媛安近乎自暴自棄地說。「很好。蔚蔚。」

貴蔚討厭這笑、這語氣,好像在嘲笑她的決定。但低著頭的她沒看到,那笑有多苦。而且那個笑的人,眼睛已經紅了。

貴蔚聽到腳步聲,以及門打開的聲響。

離去前,貴媛安又說:「或許,四個月後,妳會願意,看我一眼。」

門關上了,貴蔚轉過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房。

讓自己靜一靜,這是她希望的,可很矛盾的,貴媛安走後,她的眼淚與哭聲,再也壓抑不住,全部宣洩而出……

因為她看到了,兩人的面前出現一條分隔極遠的岔路,而她自己選擇推開貴媛安的手,執意往另一條路走去。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壓下對那些人的愧疚、罪惡,與對自己的不諒解。但她卻離貴媛安,越來越遠了--

而貴媛安,出了門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這房裡的哭聲,等著她睡著時,進去為她添衣蓋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在擔心貴蔚的身子,怕她哭累了、睡著了,沒裹上被耨害了風邪。他還是在怕,怕她受到這外界的一丁點傷害。但現在,那孩子之所以哭得這麼傷心、這麼悲痛,卻是因為他,一直都不願她受傷害的他。

他們為何會走上這條岔路?為何得面臨分道揚鑣的選擇?而他又為何鼓不起勇氣,將她強拉過來,替她做選擇?

那房裡的哭聲,激起了他內心的不舍、悲傷、彷徨、無助,終彙聚成一股莫大的壓力,像驚濤駭浪一樣吞沒了貴媛安。

他仰起頭,狀似看著天上微微朦朧的月亮,好久好久。但其實,他是不願讓人知道……冠禮之後便從沒掉過眼淚的他,會這樣放肆地讓眼淚一直掉落、掉落。

  ※    ※    ※

貴媛安走得好急,貴蔚起床用早膳時,他已經上路了。

貴蔚有些慶幸,或許,暫別這四個月,對彼此來說,都是好的。他們不必再這樣對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卻也有些落寞。

望著空蕩蕩的對桌,貴蔚想起貴媛安那又輕又暖的誘哄聲。

蔚蔚,妳覺得,哥哥能給妳的,是否太少了?

哥哥能給蔚蔚的,也不只有這些……

人在自己身邊時,她覺得壓力好大;不在自己身邊時,又無法克制去思念……

這龐雜,壓得她更加緊閉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總是很孤僻的,把自己關在多福院裡。

當然,她也知道,這可以讓婢女們好辦事。她們一定被仔細地囑咐過,要好好地看牢她,不准她跨出這宅邸半步,更不准在她面前閒言閒語,說些外頭的事。

她再度變回那孤寂的貴蔚,只有手裡的陶土與油彩,可以讓她暫時幻想一下,自己有父親、母親、兄弟姊妹,以及無話不談的朋友們……

貴蔚就這樣茫茫然地,與陶俑們共度了兩個月的時光。

一天,晴朗的冬日午後,終於讓貴蔚走出陰悶的屋子,到多褔院的園子透氣。婢女們為她備了炭盆與手爐,也在她停留的亭子外加了三層帷幕,不讓她害寒。

空氣的微冷,讓貴蔚的神智清醒許多,不再像之前悶在屋子裡,渾渾噩噩的。

她恢復了些精神,勤快地擺放著工具與油彩,然後打開那只裝盛著陶俑作品的木盒,繼續未完的工序。

看著那木盒裡的陶俑,她忽然一愣。這木盒是貴媛安請人特製的,一個大盒子分成狹長的五格,可以一次盛放五隻陶俑。貴蔚這樣一看去,才發覺……

這盒子裡的陶俑,塑的全是貴媛安。嚴肅的貴媛安,帶笑的貴媛安,熟睡的貴媛安,生氣的貴媛安,難過的貴媛安……

這些天,自己昏昏塗塗地想了些什麼,都已不復記憶。這些陶俑,是證據嗎?

不過分離兩個月,她就已經如此刻骨銘心地想念他了?看著這些陶俑,貴蔚對自己嘔起氣來。她不想念他!她在心裡喊著。她一點都不盼他回來!

她端起木盒,掀開帷幕來到池塘。她蹲在池畔,從木盒裡拿出那只塑得嚴肅的陶俑,咬著牙,毫不眷戀的,就把這陶俑扔進池子。接著,她扔了那只帶笑的。然後,熟睡的、生氣的,通通扔進水裡。最後,連那只難過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轉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轉了回來,低頭看著那些陶俑的下場。

它們的面目,開始糊成了泥漿,池子的水也變得濁黃不堪。

貴蔚瞪著、瞪著,全身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心裡的不舍。

大哥,大哥要離我而去了……

她緊閉著眼,再睜開--她後悔了!她掀起袖子,竟想這樣伸手下去,把那些陶俑全撈起來,完全不在乎那池水有多冰凍。

「小姐!」忽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叫喚住她。

貴蔚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聲:「鄭參事?」

「您在做什麼?快起來。」鄭參事焦急地趨前,想扶她起來。

貴蔚與他不熟,對他這熱絡有所戒備,她趕緊站起來,不讓他碰。

「您要是受寒了,侯爺可是會怪罪的。」對她隱約的排拒,鄭參事不在意,依舊關心地道。

貴蔚覺得還是要與他說些場面話,才是禮貌。「我以為鄭參事和大哥一塊去牡國了……」接著,她一驚,趕緊問:「難道,大哥提前回國了嗎?」

鄭參事堆著笑,客氣地答:「不是的,小姐,因為侯爺還有一些事沒辦妥,所以小的得留在國內,替侯爺妥善那些事。」

貴蔚鬆口氣。她總覺得這貼身的副官,會跟著大哥去到天涯海角,因此看到他出現時,便很直接地以為大哥也在附近。接下來,貴蔚不知道還要說什麼話,便僵硬地福了身,想要離開。可鄭參事卻又反常地叫住她。

「小姐。」他說:「聽說您,這兩個月都待在這院裡,沒出去半步。」

貴蔚有些驚慌地看著他。大哥在府邸的時候,她與這參事是從沒交集的,她不解這男人今天為何話那麼多。

鄭參事在貴媛安身邊待久了,很會察言觀色,馬上安撫道:「小姐莫驚,小的沒別的意圖,只是,在琢磨著,有些話,當不當同您說。」

「……什麼話。」貴蔚試著放軟聲音。「你說。」

鄭參事不直講,卻又繞了一個彎子,說:「敢問,是不是外頭那些婢女們,故意讓小姐鎖在這宅子裡頭,不讓您出去?」

貴蔚想了想,怯怯地說:「可能吧。」一開始,是她先將自己關起來的,不願到外頭去。可之後有一回,她想到房間與園子之外的地方走走時,卻見婢女們慌張地想要阻攔她,卻又不敢太明顯。那種感覺,很像在暗地裡監視一個被軟禁的人。

但她沒多想,只把這事當成是貴媛安遺留在這宅裡的一股無形的壓力。

「您有沒有想過,她們為何如此?」鄭參事問。

貴蔚謹守分寸地答:「大哥吩咐的。大哥不希望我離家,遭遇危險,讓他在國外還要操心。」她不願在外人面前批評貴媛安。

「真是如此嗎?小姐。」沒想到,鄭參事竟騙了矩,質疑她的話。

貴蔚皺著眉看他。

「小姐,請恕小的直言。」鄭參事趕緊恭敬地彎下身。「小的實在無法眼睜睜看您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貴蔚緊張不安地說:「什、什麼事?」

「其實,侯爺離府的第一個旬月裡,仍留在國內。」鄭參事悄悄地覷著貴蔚的表情,邊說:「他忙著一件事,一件他極不願讓小姐知道的事。」

貴蔚的手流著冷汗。不知為何,心裡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那預感就像她得知主母與德清氏的遭遇一樣,啃蝕著她對貴媛安的信任。

「在此之前,小的冒昧,再問小姐一個問題。」鄭參事看清了貴蔚的情緒,心底暗笑,繼續以謹慎的口吻問:「為何這兩個月裡,清穆侯夫人完全沒來探望您?甚至沒捎任何音息給您?畢竟,您們是如此要好的友人。」

貴蔚想也不想地急說:「那是因為大哥不准我與她往來了!」

她會說得那麼急,是因為她還是想要相信貴媛安,相信他不會再這樣殘酷地破壞她對他的信任與依賴!只要她不再想著磬子姐,只要她不再口口聲聲地提著磬子姐,這層平衡,應該還是可以維護住的……

他不會這麼做吧?他不會這麼做吧……慈悲的駁神!她的心裡祈禱著。

鄭參事自然明白她這話裡的用意,但最後,他還是照著原定的目的,對這天真的姑娘殘忍地說了--

「當然不是。」他說:「清穆侯被告發謀反,被判刑了,小姐。」

貴蔚不信,她不信!

坐在往于萊坊急駛的馬車上,貴蔚緊扭著手,一直閉著眼祈求著--

不要讓這一切成真!

她本不想相信鄭參事的話,更想逃避他,可是這男人卻不斷用誘引的姿態,引著她自己去發現並證實真相。

他編造理由遣開那些婢女,並為她備好車夫與馬車,同她一道出府。婢女們見是侯爺身邊的副官吩咐的,又有他本人親自陪伴,根本不疑有他,趕緊照著備辦。

她緊貼著窗,慌急地算著所剩的路途。她希望于萊坊快些到,又祈望著永遠不到--因為,因為她一點也不想看清貴媛安那雙沾滿鮮血的手!

她太專注自己的祈禱,根本沒餘下的心思去發現鄭參事那笑得詭異的臉。

半個時辰的車途,清穆侯府到了。這府邸的周圍,完全沒有人煙,漫天枯木交織成的枝網,將死寂肅殺的氣氛兜頭罩下,讓此地失去了往昔的人氣。

貴蔚顫抖地扶著門下車,鄭參事與車夫想要攙她,被她掙開了。

她踉蹌地走上石階,站定在那染著歲月斑駁、正緊緊地封閉著的大檜木門前。她的身影,被那些巨大的木紋與貼得放肆的封條襯著,顯得弱小、無助。

她趴在門上,握住那門上的銜環,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搖、去敲、去擊,希望裡頭總有個人出來,來應她的求助。

「磬子姐!是我!是我!我是貴蔚!」她用力地喊著:「請妳開門!開門!我來看妳了!來看妳了!請妳出來……」

同時,心裡再次響起鄭參事陳述事實的聲音,正呼應著她的吶喊。

被罷了官。被削了爵位。被抄了家。要誅三族。府邸的下人都貶為奴工,發配邊疆,終生不得入京……

最後,這宅邸的寂冷無聲,讓貴蔚再也受不住,仰天放聲大哭。

她跪在地上,長嚎得萬分哀戚。「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磬子姐--對不起啊--」然後,她拚命地、死命地磕頭、磕頭、磕頭,磕得額上都流了血。

鄭參事與車夫趕緊上前拉起她。她掙扎。「放開我!我要謝罪,我要謝罪--是我!是我害了磬子姐的,如果她不是我朋友的話,她就不會被大哥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

鄭參事很冷靜地將這車夫支開。「你快去調撥車頭,我們馬上帶小姐回府。」

「好、好!」車夫慌慌地下了階梯。

鄭參事見車夫走遠了,精明的臉又回復了哀痛。「小姐,請您不要自責了,這不是您的錯。」

貴蔚搖頭,根本聽不進這種膚淺的安慰。

鄭參事便直接切人要點。「清穆侯之所以遭清算,是因為他知道一個秘密。」

這話,讓貴蔚全身僵硬。

鄭參事知道,她很注意他接下來的一字一句。他壓抑著興奮,說:「他知道侯爺答允了牡國,要自立為王的密約。所以,侯爺才會決定除掉他。」他頓了一下,再加油添醋。「對了,侯爺這次出使牡國,表面上是為了國務,其實,卻是在與牡國當權者周旋,要如何瓜分這禁國的所有好處。」

貴蔚抬起臉,瞠裂眼眶瞪他。

她滿臉都是血流,使她的瞪視竟顯得如此猙獰恐怖,連鄭參事都瑟縮了一下。

但他還是鎮定心神,說完。「所以,小的認為,這絕不是小姐的錯。」

「牡國?」貴蔚抖著說:「自、自立為王?大哥?」

「沒錯。」鄭參事火上加油。「真正要叛國的,其實是侯爺本人。」

喉頭一梗,貴蔚撫著脖子,不斷大口吸氣、吸氣,可她仍無法吸進任何空氣。那聽似哮喘的聲音,尖銳得讓人恐慌。最後,她眼前一黑,就這麼昏死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她聽到碎裂的聲音。

那是一面反射著光芒的明鏡,那明鏡上,一直都有著貴媛安的身影。如今,這心中的明鏡碎裂了,光芒滅了,她的心沒了光明,更失去了前進的準頭。

她的信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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