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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唐絹 -【默侯(霸道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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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8:0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唐絹 - 默侯(霸道之二)

嗯……人說「房事」是婚姻生活幸不幸福最大的因素,
就算古代講求含蓄,不流行製造情趣,但這對夫妻也太……「冰」了吧?!
她吞吞吐吐開口:「爹要抱孫子,今晚請你……和我同床。」
他答:「我一會兒就來。」
她聽了後這麼說:「謝謝。」
他這麼回:「不用。」
外人橫看豎看,都斷言這對組合和「美滿」一點都沾不上邊。
嫁給這樣冷淡的丈夫,她不曾有半句怨言。
因為她很自由,可以去親近尋常百姓,為他們做點什麼。
但仔細留意才發現,他雖惜字如金,卻會在人前護著她,在夜裡悄悄為她披上薄被,
這——稱得上是「關心」嗎?
不知不覺中,她的心竟一步一步地渴望往她丈夫靠去。
想再多和他說點話,多聽些他的聲音,多被他溫柔的眼注視。
就在兩人好不容易拉近距離時,他竟又恢復成拒絕任何人親近的「默侯」。
但她已習慣他的呵護,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再次敞開他的心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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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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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8:4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他們是夫妻。他們同住在一個屋詹下。

  然而夜裡,他們卻是分開的。

  汝音睡在東廂房,她的丈夫--裕子夫,則睡在西廂房。

  婚後一年,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

  但今夜,汝音穿過幽幽的長廊,來到她丈夫的房間。

  夜深了,他還沒入睡,汝音在他的書房裡找到他。

  她看到他在讀幾份奏本,神情嚴肅。不過,她的丈夫一直都是這樣,才三十出頭,年輕端正的五官總鎖著一種滄桑的肅穆與輕愁,她甚至從來沒見過他笑。

  她想,會不會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就得揹上一個沉重封號的緣故呢?

  清穆侯,在這個國家,甚至是牡國,只要一提起,總能引起眾人的議論。

  忽然,一聲重響驚醒了她。

  她看到她丈夫拿起他的細煙管,對著銅盆敲出裡頭沒味的菸屑,又重新在煙管裡添上菸膏與藥草,正點了火要抽上一口。

  濃郁的藥味讓汝音覺得很難受,她實在不懂,為什麼她的丈夫能忍受這宛如垂暮老人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子夫。」她輕聲喚他。

  裕子夫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汝音,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他的注視,讓汝音愣怔一會兒。他那雙透著青如翠山色澤的眼眸,不但稀奇,更讓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染上冷漠疏離的感覺。

  所以她討厭這種青色,這種讓她覺得拒人於千旦之外的........疏離感。

  「子夫........今晚、今晚,可以請你、請你........那個........」她害怕、她羞窘,她根本就說不出口。

  汝音就這樣張著小嘴,與裕子夫遙遙對望。

  裕子夫吸了口煙,再緩緩吐了口氣。

  汝音還是支支吾吾的,根本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有什麼事?」裕子夫聲音平板,沒有絲毫的不耐。

  「請你........」汝音豁出去了。「和我同床。」

  裕子夫微微挑了挑眉,仍是一如以往的不發一語。

  汝音繼續說著。「我、我父親說........他想要個孫子。」

  他沉吟一聲,算是回應。

  「所以,我們........得同床。就今晚........就今晚。」汝音的口氣像是一種懇求,又像是在劃分界線般的強調。

  頓時,室內安靜了一陣子。

  「我知道了。」說完,裕子夫繼續讀著手中的奏本。

  汝音一愣,不知道接下來她還要做些什麼?

  過了好一陣子,裕子夫抬首,卻看到自己的妻子還站在那兒,一臉不知所措。

  他邊讀著奏本,邊淡淡地說:「天冷,先到房裡,我一會兒就來。」

  汝音吶吶地點頭。

  她正打算要走出書房,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要說些什麼。

  於是她回身,很誠懇對她的丈夫鞠躬。「謝謝。」

  對丈夫願意與自己共房,她說謝謝是因為她不想失了禮數。

  但她隱隱覺得自己的這聲謝謝,其實把兩人的關係又推得更遠了。

  這樣對嗎?

  可即使不對,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樣和這個男人相處。

  成親之後的這一年,他們幾乎沒有一天是活得像一對夫妻的。

  裕子夫看著她良久,最後淺淺道出一句。「不客氣。」

  就像他隨手遞了一個東西給她,她說謝謝,他則回答不客氣。

  明明兩人說的是夫妻間最親密的事,他們卻只能這樣。

  汝音又回到那條幽幽的長廊上,她默默地望著位於長廊底端黑漆漆的臥房,慢慢地走過去。

  她的步伐、她的身影,被廊上的裝飾精美的燈,篩下了許多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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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冬季之寅時末,陰霾的天空邊緣逐漸滲出絲絲如針線一般細的晨光。

  穰原的大地還是籠罩在黑暗之下,屋舍裡都還是濃濃的睡意。

  清穆侯府邸裡的花廳,卻總是在這個時分燈火通明。

  兩位府邸裡的主人都得趕在卯時之前上求如山,畫卯辦公。

  晨霧瀰漫的清穆侯府,原來的寂靜擴大了婢女們準備早食的窸窣聲響。

  兩位主人分坐長案,一南一北,彼此還隔著一盆開得茂盛的香蘭,自個兒的吃食盤碟都圍繞在面前,自成一個世界。

  進餐時,總是這樣沒有任何談話。

  汝音本來習慣了,但今天她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悄悄抬眼,看著坐在另一邊的--她的丈夫。她很慶幸彼此之間放了一盆香蘭,讓他們不易窺出彼此的情緒。

  每次看到她丈夫冷淡的臉龐、毫無溫度的眼神、只為自己的執著而前進的挺拔身影,對於兩人之間總是靜默的氣氛,她都是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說服自己--他們不過是靠媒妁之言而成婚的夫妻,本來就不需要交心。

  不過,這等大事還是得對自己的丈夫說,對吧?

  但汝音真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低頭喝了一口用鮮菇煲出的粥,再抬頭,她的丈夫仍低著首,在讀著朝廷發行的雜報,了解朝上其餘各部的奏告與事宜。手上還是揣著那只寶藍色澤的琺瑯釉煙管,徐緩地抽著。

  他這抽菸的架勢,無形中加重了他給予旁人的壓迫。

  那架勢,有著他的從容、他的穩重、他的篤定,好像在在都宣示著他對每一件事都已經掌握住,更像一個已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老者,不怒而自威,世上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的心緒大起大伏。

  這就是她的丈夫,裕子夫。

  英俊深刻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材,每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著軍官的綱紀--這是因為他們家族世世代代,皆為高階武官出身。

  這樣的男人,讓人根本不想,也無法親近。

  她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嫁給這樣的男人。

  他是一個會讓她遲疑,該不該把懷了身孕這等令人歡喜的消息告訴他的人。但是不管怎樣,她想她都得告訴他。畢竟,他們還是一對夫妻。

  汝音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此時,裕子夫伸手拿了茶碗,卻不知怎麼搞的,看似正常的手,卻在拿了東西之後猛烈地顫抖。

  他皺眉,想將茶碗放回,卻因為手臂上的傷,雙手忽然一陣無力,茶碗便這樣摔落在地上。

  服侍的牌女們趕緊上前收拾。

  他面無表情,轉開了視線,佯裝無事地繼續讀報。

  汝音曾聽這個家的老總管--老方說過,她的丈夫之所以會吸藥菸,是因為眼睛不好,每逢天氣變得濕冷,總讓他手臂上的傷又悶又痛,使他幾乎拿不穩東西。

  到底要不要問問他有沒有事呢?汝音想。

  「子夫。」她輕輕地喚著他。

  裕子夫抬頭,青色的眼眸對著她。

  汝音有些緊張。「你,沒事吧?」

  「沒事。」他很簡短地回答。

  「手,很痛嗎?」

  「習慣了。」

  「需要看大夫嗎?」

  「不用。」

  那聲音很冷,冷得讓人覺得他想將兩人的距離拉得遠遠的。

  說完,他又低頭看報。

  不知為何汝音覺得有些難堪,有些不滿。心裡一股怨氣不停湧出,讓她忍不住開口。「子夫。」

  裕子夫又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她。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急。

  頓時,長案上一片靜默。

  夫妻兩人相望,汝音緊繃的臉對著裕子夫淡漠的臉。

  這凝滯的靜默,影響著在場的每個人,連牌女們都不敢吭氣、不敢動作。

  汝音等待著,等著他一聲帶著些許歡快的話語,就算只有一句也好,一個字也行,至少讓她有一種作為人妻、即將身為人母的喜悅與期待。

  但裕子夫只是低沉地說出一句。「是嗎?」

  汝音僵住了。他沒有別的、沒有其它想對她說的話了嗎?

  只見裕子夫招來婢女,婢女端了銅盆與一瓷碗的水來到身旁,他喝了口水,用帕子遮著漱了漱,將水吐在盆子裡。之後婢女又遞來一只漆木糖盒,他取了一顆醃製的蜜橄欖含在嘴裡,以止抽藥菸的苦澀。

  他站起身,婢女們連忙移開椅子,適時的遞上主子的披風,伺候著主子穿上,婢女勤快地打開花廳的門,就見門外已有兩名副官守候,恭敬的提醒著她的丈夫時辰將到,請準備上朝。

  汝音不敢置信。難不成就這樣了嗎?

  她猛地站起身,對著正在打理服飾的丈夫喊道:「你高興嗎?」

  裕子夫看著她,其他人也停下動作看著她。

  她的聲音難得急切,不再抱著對生活毫不在乎的態度了。這樣和往常不同的女主人,讓一旁的婢女們都覺得十分稀奇。

  但只有她的丈夫,沒有任何感覺。

  「你高興嗎?」汝音再問一次,聲音變得更大聲又沙啞。

  裕子夫別開眼,又用著平板的語調說道:「嗯,很高興。」

  語落,他便出門了,兩名副官也尾隨著他離開。

  汝音緊緊的絞著手,身子被門外的寒風襲得顫抖。

  高興。他是這麼說的。

  但她卻感覺不到。

  此時,她的腦海裡只想著,為什麼她會嫁給這個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男人?

  「夫人,大人請您上車。」裕子夫身旁的副官,看到汝音出了府邱大門時,趕緊請她上馬車。

  汝音緊緊裹著大衣,腳步不停。

  「夫人。」副官尷尬再喚一聲。

  「不用了。」汝音泠冷地說。

  「可現在天冷,大人要........」副官再勸,這是裕子夫的命令。

  「我說不用。」汝音難得口氣強硬。

  副官一愣。

  汝音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不知該說什麼緩解這種場面,只能越過副官,看著馬車上的人。

  她發現她的丈夫正在看她。即使在晦暗的空間裡,他那雙青色的眼眸仍像會發光一樣,讓人無法不注意。

  但他看她做什麼?他從來沒把她視為妻子。甚至有了彼此的孩子,也無法讓她感受到一點屬於人的溫度。她一點也不想靠近他。

  她不再理會。可沒走幾步路,卻被一個冷漠專制的聲音喚住。

  「汝音。」

  汝音一怔,埋頭再往前走。

  忽然,有個霸道的力道攫住她的手。

  汝音嚇得回頭一看,是裕子夫。她整個人都被遮在他高大的影子裡。

  「上車。」他的口氣像在命令。

  「不用。」汝音說:「這一年,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坐車上朝過。」

  「上車。」他還是堅持,眼睛瞪得很大。

  汝音生氣了。「你這樣是為了什麼?」她失控地喊:「因為我有孩子了嗎?所以你很擔心嗎?你放心吧!我會注意自己,不會害到孩子。」

  裕子夫的眼神變得深沉,汝音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她沒看過他這樣。

  她趕緊扯開他的手。「何況你一點也不高興有這個孩子。會高興的,就只有我父親而已。」

  裕子夫無語,眼神更深了。

  汝音終於搞清楚,那眼裡的情緒或許是因為憤怒,因為她反抗他。

  可她不在乎,她也可以不在乎他,她也可以不理他!

  「我會注意自己。」她說。「不用你操心。」

  說完,她不敢再看向裕子夫的眼,趕緊調頭就走。

  @@"

  出了于萊坊的坊門,汝音在坊門前的大街上擱了一輛載客的騾車,往北向求如山上駛去--求如山,即是朝宮與各府處。

  由於上朝需要爬山,她不選驢車或人拉的包車,擅爬的騾比較適合。

  她鬱鬱地望著窗外,希望外頭紛鬧生動的市井景象,可以撫平她躁亂、低落的心情。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小時候她不受家人疼愛關注,就總是往外跑,跑去看平凡農商人家樸素實在的生活,去逛充斥各種貨物以及活力的耕市。如此,她才有一種活在這世上的自覺。

  她常告訴自己,她不是一個甘願被囚禁的千金小姐,只會待在那深閨院落裡,自怨自艾的過著受縛的生活。

  當初她就是想要反抗掙脫,所以才不顧家人反對,參加了入流舉考試,以一介女官的身分入朝任職,擔任織造監的繡官。

  她相信眼前的困境,也一定可以用以前的方法,讓她學會忽略、學會遺忘。

  她可以用這種樸實的充實生活,忘掉她這段不愉快的婚姻。

  她也有她的生活圈子,她沒有必要凡事都得繞著那個男人轉。

  她要在這座她深深眷戀,充滿撫慰回憶的城市中,活出自己。

  忽然她的眼前掠過一幕景,她趕緊叫騾夫停車。

  她下了車跑近,仔細一看,難以置信地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剛剛騾車經過的,是一座開鑿於穰原南面的岩山酒害。

  二十年前,這是官屬的釀酒廠,釀製的酒都是直接進責朝廷,直到五年前酒廠遷往外地,此處才荒廢下來。

  一大片的山岩上,鑿開了約三十窟的岩洞,裡頭的深淺、濕氣、溫度皆適合存放酒釀。

  可如今,這一大片洞窟竟都充斥著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難民?!三十幾窟的洞,全擠滿著枯瘦如柴的肉體,那是何等教人不忍的景象。

  他們渾身骯髒黑汙,只有一雙極度渴望生存的大眼,晶燦得讓人無法忽視。

  縲夫趕緊將汝音叫回來。「夫人,很危險啊!您沒看到他們瞧您的眼神嗎?您這身行頭裝扮,走進裡頭不被人剝光才怪!」

  「我五天前還經過這裡的。」汝音問:「什麼時候變成這樣?」

  「這些都是饒州的難民啊。」騾夫說:「饒州秋時霜害嚴重,作物都死了,他們這些農民根本無法過冬,只好混進城來,可官府好像對他們都視而不見,如果他們跑上大街,還會把他們抓起來,丟回這兒呢!」

  汝音不敢相信。

  此時有隻怯怯的小手靠了過來,拉拉她的裙擺。

  汝音低頭一看,是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她身旁還跟著三個年紀更小的弟妹,手邊揣了一個裝滿五顏六色棉線捆的竹籃,向汝音兜售著。「大姐,要不要買個絲線?我的絲線很漂亮喔。」

  騾夫替汝音轟開這女孩。「去去!滾回妳的洞裡去。」然後對汝音解釋。「夫人有所不知,這裡的人常常去偷附近商家的貨物到處兜售,我想這些棉線也一定是這樣來的........」

  可汝音卻逕自掏出荷包,拿出所有的碎錢,給了那女孩。「我買全部。妳看,這些錢夠不夠?」

  女孩和騾夫都瞪凸了眼,女孩忙說夠夠夠,就將全部的棉線捆都倒進汝音的袋囊裡,連聲道謝地帶著弟妹們離開。

  汝音笑望驚愕的騾夫,說:「我的工作恰巧與繡線有關,買了也有用處。如果真有商家來要,我賠他就是了。」

  騾夫摸了摸頭,也就不多說什麼了,攙著汝音重新回到車上,繼續往求如山駛去。

  坐在車上的汝音,眼神、表情也漸漸變得堅決。

  這世上身不由己的可憐人還有好多好多。相較起來,她對家庭、丈夫的埋怨,就顯得微不足道。

  她決定了,她要為這些人、為這個城市,努力做些什麼。

  她開始很認真的思考........很入神地想........

  導致她根本沒注意到,她丈夫的馬車一直跟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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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9: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朝議大殿的走馬廊上,人來人往。

  汝音與同僚邊走邊討論她們近日繡製的禁國輿圖,討論得很專注,因為一會兒她們就得上殿與都堂宰相--貴媛安報告相關事宜與進度。

  忽然同僚扯了她袖子一下,汝音看向她,她卻朝著前頭點了點頭。

  「磬子,妳丈夫來了。」

  汝音一愣,瞥了前面一眼,看到裕子夫與他三衙的下屬軍官正朝著她們而來。

  裕子夫挺拔的身影,穩重的腳步,還有那雙冷漠的青色眼瞳,不管到哪兒,總能成為焦點。

  汝音看著他走來。

  遠遠的,他也看到汝音在看他,他的青色眼眸倏地攫住她的。

  那霸道的執著,讓汝音想起他今早突然抓住她、命令她上車的堅決。

  他們從來不曾這樣,每天上朝都是各走各的。

  這段不愉快,讓汝音尷尬地別開眼,低下頭繼續和同僚討論輿圖繡製的細節。

  但她感覺得到一直有道視線,緊緊纏著她不放。直到他們錯身而過,這股壓迫才停止。

  她鬆了口氣,正要拐彎走上另一條廊道,卻被一個急忙的身影撞了一下,手上的奏本立時掉了一地。

  她痛得嘶嘶叫,揉著肩就要彎身去取掉到地上的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夫人。」一個急切卻充滿誠懇的聲音響起,汝音便看到一個穿著中階軍服的年輕男子蹲下身,替她撿那些掉在地上的文件。

  當他抬起臉,她看見一張讓人覺得舒服的笑臉。

  「您沒被我撞傷吧?」男子問,並將雙手的東西遞給她。

  這笑臉讓人很容易敞開心房,汝音接受他的道歉,露出輕淺的一笑。「沒事,你別在意。」

  「懷沙,你快跟上!要開軍會了!」這時前方那群三衙的軍官朝著男子叫道。

  汝音和這名叫懷沙的男子不約而同地往前看去。

  「好,這就來。」懷沙對汝音歉然一笑。「夫人的身體真的沒事?」

  「沒事沒事,你趕緊去忙吧!」汝音勸他。

  說著,她發現她的丈夫越過眾人,目光牢牢地盯視她。

  他是在擔心她嗎?是擔心她?還是只是擔心她肚子裡的孩子呢?

  汝音心一涼,拉著她的同僚,匆匆走上另一條廊道。

  下朝後,他們像往常一樣,在花廳裡沉默地用餐。

  但這沉默只有一會兒。

  長案的另一頭,冒出了聲音。「有沒有傷到?」

  汝音夾菜的手一震。是她聽錯了嗎?她的丈夫,會和她主動說話?

  「什麼?」她真的很疑惑。

  「我看到妳,被那人撞到。」裕子夫又說:「沒怎樣吧?」

  「嗯。」汝音悶悶的答。「我沒事。」

  「小心點。」

  汝音聽不出這句話到底是關心還是命令。不過,她當然只有說好的分。

  本以為談話到此為止,不料他又說:「以後坐府裡的車上下朝,不要亂跑。」

  汝音又是一陣愣怔。「我沒有亂跑。」

  裕子夫放下筷箸,看著她。「妳今天上求如山,時間很晚了。」

  汝音不明白他何時會關注這些事了,只覺得他此刻的詢問與注視,一點也無法讓她開心,只是更加讓她覺得他在擔心他的孩子。

  這現象應該是好的,其實對於寂寥的清穆侯家有了子嗣,他是高興的,高興到他肯放下身段和她多說一兩句話。

  但為什麼,汝音卻覺得心酸呢?

  「我不習慣和人共乘。」她端起碗,喝了魚湯。

  裕子夫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汝音隔著那香蘭盆栽偷覷著他。

  只見他拿起煙管,填著菸膏、藥草的動作有些急,像是對不準焦距般,藥草都倒在桌上。他右手上的傷似乎又復發了,手抖得很厲害,根本填不進藥草末。

  汝音低下頭,狠下心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此時,總管老方端了助飯後消化的糖山值與茶進來,看到主人這艱難的模樣,趕緊上前接過煙管用具。

  「爺,請讓我來吧!」老方說。

  「麻煩了。」裕子夫對著這個看他長大的老總管,輕聲地說,顫抖地把手裡的煙管用具交給他。

  汝音努力壓制自己的心虛。如果今天他們是一對相處和睦又融洽的夫妻,這種事情應當是她來代勞。

  老方曾提醒過她,裕子夫的眼睛病弱,大約每半個時辰,眼力便會疲乏,看不清事物。但他是個極會忍耐的人,即使有不少病痛在,表情還是瞧不出任何痛苦,唯一的徵兆是,只要看到他開始將一種名叫鴣習煙的藥草填進煙管內,就代表他的眼睛撐不下去了,最好幫幫他........

  夫妻之間,關心彼此是天經地義。

  但汝音已經不想再讓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她丈夫面前,她覺得在乎他、關注他,就是一種示弱的表現。

  裕子夫根本不需要她付出這些。汝音埋頭吃菜,不去理會任何事。

  不久,花廳內充滿藥煙的味道。汝音不想忍受,推拒了老方端來的茶與山楂,起身就要離開。

  她經過裕子夫身邊時,看到裕子夫默默地揉著雙眼,揉著揉著,都揉出了眉宇間的皺苦。

  眼睛真的那麼痛嗎?她不禁開始擔心起來。

  婢女見她離席,趕緊為她開門。

  此時,裕子夫開口了。「汝音。」

  汝音停下腳步。

  「府裡的車讓給妳,我乘副官的車。」他說:「別再乘便宜的騾車了。」

  汝音驚愕地看他,他怎麼知道她乘騾車?

  「明天開始。」感覺眼睛舒坦了,他鬆了手,青色的瞳子又攫住她。

  「明天開始。」汝音有些緊張。「我向監裡請了幾天假。」

  她丈夫望著她,有種想看透她的感覺。

  「做什麼?」他問,語氣直接,就像在質問她。

  汝音嚥著唾沫。「休息。最近,我覺得有點累。」

  她撒了謊,其實明天她是要去做更大的事。

  為何她會覺得若再待在她丈夫面前,她會有被看透的危險呢?可如果她丈夫今天能讀懂她的心思,也就不會這樣冷漠地待她了。

  她撫平自己的不安,極力告訴自己,丈夫這樣的眼神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她反駁他的要求。

  兩人無言地對視、僵峙著。

  最後裕子夫又吸了口煙,含糊地說了一聲。

  「那好吧!」便再也不理會他的妻子。

  汝音從票號裡領出她的嫁妝以及積蓄,買了萬石大米,請人炊熟和鹽,做成飯糰。再雇一批運行的工人,請他們將這批食物運到釀酒廠的廢墟前,發送給住在那兒的難民。另外,她也請作坊磨了豆漿、花生漿過來,當場滾熱給難民們取暖。

  她自己則換上樸實的衣物,像個村婦一樣用粗布巾挽著頭髮,在現場忙碌。

  她身旁的運行工人見狀,便笑說:「官府再有錢,也不會像汝小姐這樣做呢!不過您瞧,人那麼多,怕這些東西還是不夠。」

  汝音笑著抹汗,臉色因這繁忙而紅潤,另一方面,她心裡也為這付出高興著。「不夠沒關係,我們可以再買米,再磨些漿汁來,不要緊的。」

  「這批難民能碰到汝小姐這般好心腸的人,真是幸運。」工人欣羨地說。

  對這褒獎,她笑而不答。她做這些事,並不是為了讓人來誇獎她的,她只是想要提醒自己,這世上還有很多不幸需要有餘力的人出手救助。

  她還有能力幫助這些窮困的人,這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那麼點意義。

  不過,她的能力有限。

  食物都快見底了,沒想到放眼望去,前來領食的難民仍像一片山海,把這釀酒廠前的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見自己可能領不到食物,有些難民開始躁動難安,紛紛往前擠湧。運行的工人們趕緊聯手圍住檯子,以免汝音和其他幫忙的婦女發生危險。

  汝音眼見情勢不對,心裡一急,竟當著眾人的面,掏銀票要幫忙的婦女們趕緊再買米,炊些飯糰來。

  忽然,難民群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人群鼓譟得就像發現獵物般的興奮。

  工人慌張地大喊:「汝小姐,妳不可以當著這些人的面掏錢啊!」

  汝音一驚,正要回頭,身後已爆開震天價響--

  她才聽到「錢、錢、錢--」的陣陣吶喊聲,立刻就被如海浪般洶湧的人潮給推倒在地上。工人與婦女們也因止不住這態勢,而紛紛逃離現場。

  這些難民餓太久、窮太久了,一點點誘惑都是暴亂的引信。

  因為找不到汝音,他們混亂到甚至連盛裝飯糰與漿水的木頭器具都拿來啃咬,變成了漫無目的地掠奪。

  汝音想爬起來卻又被絆到腳,倒回地上,眼看雜沓的腳步就要踩上她的身子,她怕得抱著頭縮成一團,下意識地護著肚子。

  她在黑暗中顫抖了許久。她會被踩死在這裡嗎?和她的孩子?

  此時,一陣陣鞭響與吆喝聲在外圍響起,汝音周身的混亂漸漸被驅散。

  聽聞混亂而趕來的官兵持著鞭繩,像趕畜牲的牧羊人,趕著這群難民,往石窟退去,不讓他們進入市區。

  萬幸的是,汝音除了驚嚇並沒受什麼傷,騷動便已逐漸平息。

  「是誰?!」一個粗魯的兵長吼叫著。「是誰把這裡搞成這樣的?」

  汝音被人攙扶起來,她急著向那兵長解釋。「我們只是分送食物,並沒有其他的意圖........」

  「我不管!」不料那兵長卻示意官兵把汝音抓起。「她就是禍首,把她抓回街裡候審。」

  汝音大驚,正想替自己辯駁,卻因惶恐而說不出話來。

  「慢著。」

  人群中,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喝。

  他們回頭,看到一個身著京官朝服,有著青色眼瞳的男子,踏著穩重威儀的步子走來,身旁夥同兩名副官。

  旁人看到他那青色的瞳子皆嘖嘖稱奇,而官兵們看到那身三品京官服,都暗自昨舌,不知這等小案子,何以會勞駕大官上陣?

  汝音見到他,臉色霎時刷白,她趕緊低頭,希望不會被認出來。

  她多恨自己這身狼狽樣,被他看到。

  兵長見那身京官裝扮,立刻客氣起來。「大爺,方才那場混亂,您是瞧見的。我們查到這女人就是禍首,得帶她回衙........」

  「她是我妻子。」裕子夫泠冷地說。

  大夥愣怔了好久。

  兵長最先醒來,他大聲呼喝,要人替汝音鬆綁。

  「夫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為了飯碗,兵長連聲道歉。

  汝音沒有理會他,她只是靜靜地望著裕子夫。

  裕子夫也斜睨著她。

  他不需開口說隻字片語,汝音便知道他在責罵她,責罵她的愚蠢。

  所以她的表情倔強起來,她真的很想告訴他,她並不是愚蠢。

  兩人無聲的互望。

  沒有夫妻的默契、沒有夫妻的相知,卻像是兩方敵人在對峙。

  這氛圍讓在場的旁人,不但一頭霧水,也尷尬極了。

  他們根本一點都不像夫妻。

  最後,裕子夫終於開了口。「回家。」

  然後,他便往馬車走去,可汝音沒有跟上。裕子夫有點微訝的回頭,卻發現她留在原地,甚至還忙著收拾殘局,根本不理會他的話。

  他看著她好一會見,突然發現她的身影在這片灰色山岩的籠罩下,竟顯得如此單薄。

  他面無表情地對副官說:「把她架上車,回府。」

  他隨即上了馬車。

  汝音的大哥,氣得差點動手打她。

  汝音趕緊縮起身子。

  但大哥終究沒有打到她,因為她丈夫替她擋下了兄長憤怒的拳頭。

  他用煙管抵著大哥冒著青筋的手,淡漠地說:「大哥,您有話好好說。」

  「還說?說什麼?!」她的兄長氣得大罵。「搞得一團亂,還差點被官兵抓去候審,她讓我們兩家人都丟光臉,還有什麼好說?」

  他瞪著汝音,再吼:「妳知道嗎?父親都氣昏了!否則他老人家今天一定會追到這兒來,把妳的狗腿打斷,看妳還怎麼去幹這些丟人現眼的事!」

  丟人現眼?聽到這詞,讓汝音有些氣。她悶悶地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丟人現眼........」

  大哥瞪大眼。「妳說什麼?還敢頂嘴!」

  裕子夫也瞥著她,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是一名官,或許不像大哥、父親還有子夫這種大官,可我還是一名官。」汝音堅決的說:「既然是官,就得為禁國的百姓付出。」

  「是啊!是啊!說得多崇高,崇高到差點兒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大哥很諷刺的說著。「妳出事沒關係,汝家少了一個丟臉的傢伙還落得輕鬆。可要是肚裡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妳的罪孽可就大了!」

  汝音聽得臉色蒼白,紅了眼眶。

  裕子夫看她緊緊捏著手,像在忍著什麼般地微微顫抖。

  她低下臉,吸口氣。「但我沒讓孩子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你不必用這點來指責我。如果你罵完了就請回吧!」

  「妳--」大哥受到挑釁,跳起來又想打人。

  「大哥。」裕子夫站在汝音面前擋住他。「汝音說得很對。」

  「什麼?!」大哥歪著臉,滿臉不敢置信。但因為他妹夫的身形實在太高壯,讓他很有壓迫感,不覺微微退了幾步。

  汝音也驚愕地抬起頭。裕子夫在幫她說話?

  「岩窟裡的難民受到忽略,百官視它為毒瘤,個個皆避而不談,這是既有的事實。」裕子夫平淡地陳述事實。「求如山上,從來不缺對此事漠不關心的官員,您不必急著讓令妹加入他們的行列。」

  「可子夫,她--」

  裕子夫不讓大哥辯駁。「而且汝音也說了,她沒傷到孩子。我相信她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讓孩子有任何意外。」他看著汝音。「何況大家都是家人,沒有人會希望失去彼此。大哥方才的話著實太重了。」

  大哥被說得啞口無言。

  汝音則癡癡地盯著裕子夫。她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幫她說話?她丟了汝家的臉,同樣的也丟了清穆侯家的臉啊!

  「不過,日後我會多加留意汝音,不再讓她滋生事端。」為了讓大哥安心,裕子夫又說:「我會派老方好好照顧她,請不用太過操心。」

  大哥被裕子夫說服,先回家向老父親報告汝音無恙。

  裕子夫與老方送走了汝音的大哥後,回到大廳。

  汝音仍留在那兒絞著手,膽怯卻又有一絲盼望的看著他,可當他直視她時,她又心虛的別過眼。

  她想問他為什麼要幫她說話?他難道不生氣嗎?

  「老方。」裕子夫向老總管吩咐。「你去端蔘茶來給夫人喝。」

  老方走後,裕子夫生到汝音身前細細地端詳她。

  汝音低頭,不知該如何面對這過於執著的盯視。

  「需要請大夫嗎?」他問。

  「不需要。」她說:「我沒受傷。」

  「一會兒老方端來蔘茶,要全部喝完。」

  「好。」

  汝音以為他的問話到此結束,腦子便又開始翻轉著,想要詢問他之所以幫她說話,到底是因為........

  是因為認同她嗎?是因為肯定她嗎?不知為何,當她這樣想時,心裡竟感到溫暖與喜悅。

  正要開口,裕子夫又說了一句。「妳很愚蠢。」

  汝音一愕。

  她瞪大眼,愣愣地望著他,原本溫暖喜悅的心,立刻涼硬了一半。

  裕子夫很高,即使坐下仍高出汝音一個頭,下顎又微微抬起,使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又含著些許輕視意味的睥睨。「妳的作為,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有經過長遠的規劃。」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汝音反駁他。

  「從頭到尾,我都看著。」他說道:「妳低估了難民的數量,也輕估糧食的多寡,又沒有擬好動線,妳小看荒災帶來的問題就輕舉妄動,這不是一時興起嗎?」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瞞著他去幹些什麼事了。

  「妳給他們一餐,救活他們一天。那下一餐呢?明天呢?妳想過要怎麼辦?」

  「呃,我、我會........」汝音想為自己說話,可裕子夫問得對,下一餐呢?明天呢?光是今天這一場布施,就快要花盡她的嫁妝與積蓄。

  「妳這樣做,很難不讓外人想,妳只是想突顯自己的善心和高尚,妳並沒有想徹底解決問題。」

  「不,不是,我沒有!」汝音激動否認。

  她從沒這樣想過,為什麼他要說出這麼傷人自尊的話?

  這是他的真心話?這是他眼中的汝音嗎?剛剛在大哥面前袒護她,難不成只是想為清穆侯家搏一個面子?

  她的表情透著怒氣,可裕子夫仍不收斂他對她的責難。「而且,妳差點還讓自己受傷。既然懷了孩子,為何要讓自己做這般危險的事?妳完全沒有自知之明。」

  他像審問犯人一般,逐字逐項說得分明白。「還有,如果妳真被衙役抓去候審,妳以後怎麼在妳的同僚面前抬頭?他們會怎麼在背後說妳?這些妳都想過嗎?」

  沒錯,這些在汝音聽來都是不堪入耳的質問。

  裕子夫說得有些發急,也忘了自己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這麼多話。

  在場的兩人,沒一個人發現這是出自一種關懷的心急,是一股為對方的安危而發的怒氣。

  汝音深深吸一口氣,卻壓根止不住哽咽,她聲音沙啞。「到頭來,你還是跟我大哥一樣。」

  裕子夫皺眉。

  她淒涼的笑著。「你也是這樣看我?」

  「妳的確有錯。」裕子夫仍平靜地說著。「這是事實。」

  汝音定定地看著他。

  看著看著,她陡然覺得眼睛好酸澀,忍不住眨了一下,沒想到卻掉出眼淚。掉了一顆,又掉了一顆、一顆、一顆........

  看到那些眼淚,裕子夫的表情鬆了。

  汝音這才想起,這是她第一次在裕子夫面前掉眼淚,她趕緊擦掉,她不想要示弱、不想讓他覺得她可憐。可是擦得越用力,她心裡越是委屈。「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裕子夫看著她又哭又笑的表惰,瞇起了眼。

  她又說:「可我真沒想到,你對我的看法,仍然,仍然只有........」

  她再也抑止不了痛苦和悲傷。「只有面子?只有孩子?」

  裕子夫的手緊緊的握著,有一剎那他想要伸過去,握住汝音擦眼淚的手。可最後他還是選擇若無其事的拿起他的煙管,填裝著藥草與菸膏。

  只是他的手,也抖得厲害。

  「我之於你們的意義就只有這樣嗎?面子?孩子?」

  裕子夫不回話。

  汝音也不奢望得到答案。她站了起來,背過身想要離開。

  「妳去哪裡?」他叫住她。「喝完蔘茶再走。」

  汝音不理他,摀著嘴就往門口走去。

  「汝音!」裕子夫大聲的叫道。

  汝音猛地回頭,裕子夫一愣。

  她恨恨地瞪著他。「我死,也不會讓孩子出事!」她咬牙。「這樣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裕子夫膛大著眼。他被這股濃鬱絕望的悲傷給震攝住。他不再留她,任她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汝音沒有回房,奔過重重幽廊跑到宅邸的最底端。

  那裡本有一座清穆侯家用作家祠的四層方樓,由於過於窄小老舊,家祠已在她入門那一年就遷往穰原城外的郊山,方樓便廢棄了,平時鮮少人跡。

  汝音只要不想見到任何人,便會躲到這棟方樓裡。

  她氣喘呼呼地爬著,爬到四樓,找到她最常待的房間。

  那間房有這宅邸裡最好的視野,可以眺望穰原城的市街全景,並與求如山遙遙相對,連朝殿宮城的金黃飛簷、朱紅宮牆都看得一清二楚。

  窗前,放了一把圈椅,汝音坐在那兒,看著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城市。

  此時將近傍晚,陰霾的天色連淒涼的夕暮都無法看到。

  天就這樣毫無預警地黑了,只餘下滿地暖黃的燈火。

  今晚,只有這座城市的燈火陪著她,只有她自己堅強地陪著她。以後,大概也都會是如此,所以........

  「不要哭了。」她大聲告訴自己,一邊流淚。「從今以後,都不要哭了。」

  她擁著雙臂,蜷縮起身子,窩在圈椅上。然後放任著心酸,讓眼淚肆無忌彈的湧出........她哭了將近半個時辰,趴在窗前,累得睡著了。

  門外一個人影,在沒聽見哭聲後,悄悄地推門而入。

  他燃起微弱的燭火,火光映照著他朦朧的青色眼眸。

  那雙眼眸從不曾那麼深刻地看著任何一個人。

  如果汝音醒來,看到他會這樣看她,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在作夢。

  他手上掛著一件棉衣,他走過去披在汝音的身上,並輕輕地帶上窗戶,留個微小細縫透氣。

  他在桌底下找到還留有火星的炭盆,他喚醒火星,燒熱了炭盆。

  離去前,他又看了那趴在窗前的身影一眼。

  最後靜默地離開,輕緩地合上門。房裡又回復寧靜,彷彿沒有人來過一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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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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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9: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隔日汝音醒來,天已微微透亮。

  她坐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撿起棉衣,看著還冒著火星的熱炭盆,有點愣愣的。她再望著半合著的窗扇,昨晚明明是敞開的,怎麼會........

  她起身推開窗子,眺望剛從夜晚中甦醒的穰原市街,她看到多處作早食生意的地方升起炊煙,讓這染上冬季深灰色澤的市街輪廓,有了一絲踏實的溫暖。

  這讓她想起生活的真實與樸素。

  她真的喜歡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可以讓她忘記許多不愉快,忽略許多細微末節的情緒,使自己少了鑽牛角尖的尖銳。

  或許她可以住進這裡?

  此時有人敲門輕喊:「夫人?您醒了嗎?」

  是服侍她的婢女,汝音請她進來。

  「夫人,主人請您下樓用瞎了。」婢女說。

  汝音含糊地應了一聲,問:「妳昨晚有來這兒嗎?」

  婢女搖頭。

  汝音狐疑。那這棉衣和這炭盆,又是誰備的?

  「那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又問。

  「主人說的。」婢女答。

  「........是嗎?」汝音摺疊著棉衣,苦笑了一下。

  她在想什麼?怎麼可能?她怎會把這層細心聯想到那個淡漠的男人呢?一定是別的婢女做的。

  她打理妥當,來到花廳用餐。

  本來她還為昨天的事感到尷尬,她就這樣哭著離開,不知會留給裕子夫什麼印象,她該拿什麼表情面對他?

  不過看到她丈夫依然如往常,板著一張難以親近的臉,看著雜報、吸著藥菸,連一聲早也不給,汝音便不多想,也端著冷淡的表情,安靜地入座,拿起一塊抹了腐乳的煎餅,默默地吃著。

  吃了一會兒,裕子夫放下雜報,看著汝音說:「什麼時候上朝工作?」

  汝音低頭撥著菜,不看他。「白露月一日。」

  「那天開始,我們一起上朝。」

  汝音一震。「不必如此,我跟你說過原因了,我不習慣與人共乘。」

  「有這個必要。」裕子夫的聲音很堅持。

  汝音重重地放下筷子,抬頭瞪著裕子夫。「你們還是不放心我嗎?還擔心我又去做什麼讓你們丟臉的蠢事嗎?是我哥哥和父親要你這樣看牢我嗎?如果是,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我絕對不會再做這些蠢事了,一切以孩子為先,這樣可以了嗎?」

  裕子夫抽了一口煙,閉著眼揉了揉眉。

  這揉眼的動作、閉眼的表情,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了點情緒--是一種有些被傷到、痛苦的情緒。

  汝音心想,這一定是錯覺,這對她沒感情的男人怎麼會為她的話而痛苦?

  但她好像錯了。

  「妳就那麼........」裕子夫悶悶地問她。「厭惡和我待在一起?」

  汝音呆住,這話來得突然,她從沒想過他會說這種話。

  她一時找不到話掩飾,只是有些發慌。「不、不是厭惡,我只是,只是不想一直被關著,我想到外頭走走而已。我不希望被你們像監禁犯人一樣關著我。」

  「監禁犯人。」他敲了敲煙灰。「妳是這麼想的?」

  「不然你是出於關心,才這麼做的嗎?」汝音對他質疑的口氣很不滿。

  「如果我說是,妳相信嗎?」裕子夫馬上回話,青色的眸子緊盯著她。

  汝音說不出話來。她丈夫變得不太對勁。他關心她?怎麼可能?

  汝音強迫自己忽略他的轉變,她直接切入正題。「你可以請方總管算時間,我一定會在下朝後的半個時辰內回到家,絕不逗留。我可以答應你謹守這個規則,以後你有什麼要求,我也會盡力配合,做一個稱職的清穆侯夫人........但,但請你真的不要,不要剝奪我喜歡的一切,好嗎?」說到最後,近乎哀求。

  兩人凝視了一陣。最後,裕子夫讓步了。

  「好,我答應妳。」他說:「雖然妳父親不希望如此,但我會替妳擋著。」

  「謝謝你,子夫。」她的謝謝,第一次說得這麼真心。

  上朝的時間快到了,裕子夫整理了一下,臨走前又說:「冬天方樓那兒很冷,不要常待在那兒。今晚回房睡吧。」

  汝音一怔,趕緊說:「不,以後我都會在那兒。」

  裕子夫回頭打量汝音一會兒。那眼神彷彿在問她:為何要一直推拒他?

  看著這眼神,汝音感到心虛。

  但轉念一想,或許這只是一個慣於掌握一切的男人,在遇到了挫折後所引起的忿忿不平罷了。只要她不反抗他,她對他的好惡感受就一概與他無關。他只是不喜歡她違抗他的命令,僅此而已。

  所以她說得更理直氣壯。「我喜歡那兒很幽靜,很適合安胎。我會把那兒重新布置,弄得溫暖一些,絕對不會讓自己病著,而去傷到孩子。」她很強調孩子這個詞,讓他明白她還記得這個本分。

  她看見他嘆了一口氣,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如果離我這麼遠,可以讓妳感到寬心的話,那妳就這麼做吧!我沒有意見。」

  說完,他便出們了。

  汝音不知道為何心裡有這個念頭。她好像感覺到他在生氣........非常生氣........

  汝音趁著假期和婢女們將那方樓打掃乾淨。

  總管老方本不要她插手,可汝音很堅持。「這是我要住的地方,就該由我自己整理。今天是因我能力不足才請你們幫忙,你不可以將我支開的,老方。」

  老方與婢女們聽到這種說法都覺得受寵若驚,無形中做起事來也就更來勁。

  她將可以眺望到穰原全景的房,隔成了一間繡房,靠窗處放置一架形似長案的綳子,這是專繡大幅繡品用的繡桌。

  平時獨處時,她便是坐在這裡,將穰原市街的輪廓一針一線地繡在這片布上,像拿著畫筆一樣,每一個線條都相當精準自如。

  這些類似輿圖的線條,全被收束在葉子的外廓中,看起來又像葉子裡豐厚的葉脈。

  這似輿圖又似畫品的藝術品,讓她繡著繡著便忘了先前發生的許多不愉快,忘了自己的身分是一名妻子與母親,忘了自己肚裡還有一個生命牽絆著她,在這裡她只知道要一直繡一直繡,將自己的感情全繡進這個她生活二十幾年的城市裡。

  她想,如果女人的身體必須一生都囚禁在家庭裡,那麼至少心靈上必須要有個寄託。這個寄託或許不特別,也無法為這個世間帶來什麼改變,然而卻可以使她為了生命勇往直前,那麼這一切便都值得了。

  她不會再自怨自艾這段婚姻,她會做好清穆侯夫人,也會做好她自己。

  她專注的神情,堅定地透著這個意念。

  某天,汝音在繡房待了整天,繡得手和眼都痠了才下樓,想請老方替她準備一下晚餐。

  走到一半,她停住腳步。她猶豫著要不要回頭,躲回樓上。

  畢竟她搬到這兒十幾天了,裕子夫從沒來看過她,他們就像是陌生的鄰居般,不見面竟是稀鬆平常的事。

  可現在他怎麼會出現在樓梯下?

  這座方樓的樓梯正對著側門,她在樓梯柱旁,請婢女架了一只高爐,爐上不論何時都會溫著冒著熱煙的陶壺。

  在這冬日的陰霾裡,像山嵐一樣的白煙,像星子一樣明明滅滅的火星,可以使這棟寂寥晦暗的方樓,添上一些溫暖如家的人氣。

  她不懂裕子夫為何要盯著這高爐、看著那冒騰的煙氣那麼久?

  她悄悄地轉身,想回到樓上。

  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可腳下木板的咿呀聲,卻透露她的存在。讓她不由得閉上眼,倒抽一口氣。

  她感覺到那股視線已經轉移,並將她逃離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尷尬地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樓下的人也沒開口叫喚她,就這麼一直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回頭。

  最後汝音轉回身,低著頭下樓。

  她的餘光偷覷著樓下,果然那雙青色的眸子就這麼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想絞下手撫平緊張,但這動作實在是很不大方,便僵愣地擺放在樓梯的扶手上。她又想堆起笑,卻覺得違心的強笑很醜,最後乾脆平板著臉淡聲說道:「你,你怎麼來了?」

  說出口後,她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愚蠢。這是他的宅邸,他不能來嗎?而且這樣的問話,好像顯得自己是期盼的,期盼著他說:來看妳的........

  「妳住這兒,還好嗎?」裕子夫談淡地問。

  汝音嗯了一聲。

  「吃飯呢?」他又問。「有好好吃?」

  「有,即使我忘了,老方也會替我記得。」汝音說:「老方很照顧我。」

  「那就好。」他輕輕地說。

  汝音瞧了他幾眼。她想如果這旬話可以配上一點微笑,她或許會以為,裕子夫是關心她的,對她過得好而感到寬心。

  很可惜,他從來不笑。

  他又看著這高爐和陶壺一會兒。

  汝音問:「怎麼了嗎?」

  「這裡。」裕子夫問:「為何會擺這個?」

  汝音以為這是質問,吞吞吐吐地回道:「呃........我不知道,這兒不能擺東西,一會兒我就請人收走........」

  「沒事。」裕子夫打住她。「我只是好奇。」

  汝音愣愣地看著他。

  「天冷,在房裡架一個,不是比較省事?」

  「不,這不是我要用的。」

  裕子夫盯著她。「那是給誰用?」

  「給老方還有婢女。」汝音怯怯地說:「天很冷,他們還要從正院特地跑來照顧我,我希望可以給他們暖暖身。」

  「是嗎?」裕子夫伸手,拿起爐旁花幾上的茶碗端詳著。

  「即使不喝。」汝音見他聽得認真,便又說:「看到屋子裡冒著暖煙與火星,也會讓人覺得窩心,有點家的味道。」

  「妳說得對。」裕子夫說:「所以我才進來。」

  這是誇獎嗎?汝音心想。

  他端起繪有樸素瓜藤的茶碗。「這是妳捏的?」

  汝音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我從沒看過府裡有這些陶器。」

  「對,這是我在支棉桐茶街上的一家陶坊,請師傅教的。不過那是婚前的事,現在沒碰了。」

  「茶壺也是嗎?」

  「是啊。」汝音羞窘地笑了一下。「所以壺嘴是歪的。」

  「不。」裕子夫入神地觀賞著陶壺。「釉色很美。」

  汝音發現他的眼神變柔了,是因為這溫潤的水煙映照著的關係嗎?

  他淡淡的,沒有特意起伏的讚賞,反而比任何誇大的恭維更讓人心悸。

  汝音其實很高興,可是她還沒有學會要怎麼向她的丈夫敞開心扉,表達她的心情。

  「妳要用餐了嗎?」兩人沉默良久後,裕子夫先開口問道。

  「呃,對,我要請老方替我準備。」汝音回神。

  裕子夫又靜靜地看著她了。

  汝音覺得他好像又在等待什麼。他是在等待,她開口請他一塊用晚餐嗎?可一想到那張疏離彼此關係的餐桌,隔閡彼此溝通的蘭花盆栽,以及充斥著黏滯的沉默氛圍,她就覺得不自在。

  所以她遲遲沒開口,也在等他放棄。

  最後裕子夫別開眼。「嗯,妳去吧。」

  「好。」汝音鬆了口氣,不禁懷疑起會不會是自己多心了?或許他根本就沒這個意思。

  這麼一想,心裡竟是一陣黯淡。她發現自己真的太過在乎他的想法,這樣此忑的心情讓她很不好受,所以她離開的腳步有些急。

  「汝音。」裕子夫叫住她。

  她回頭,心因期待而攀升著。

  「明天,貴都堂要來拜訪。」裕子夫說:「一塊吃中飯吧。」

  兩人靜靜地注視著。汝音不知道她丈夫有沒有感覺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變化。

  但她感覺到了。

  她的心竟然渴望一步一步往她丈夫靠去。想要再多和他說話,多聽他的聲音,多被他注視。

  一般人表達自身的感情,是用語言與表情的。但她今天才發現到其實她丈夫的眼神,比任何人的語言、表情還要豐富。

  她想再靠近一些,看看她丈夫的眼裡有著怎麼樣的想法........

  可她及時打住。她匆切地回答。「好的。」

  便趕緊離開,往廚室走去。

  她感覺得到那道專注的凝視,依然緊緊地鎖著她。

  這讓她的心居然有一種莫名的........悸動。

  隔日響午,貴媛安與他的妹好貴蔚到府拜訪,他們一塊用飯。

  席間,汝音覺得氣氛有些詭異,裕子夫與貴媛安幾乎不談話。

  明明就聽人說過,他們兩人以前在大武院唸書的時候是交情很好的師兄弟。入朝做官後,又同為武侯派人士,互動應當會比較熱絡些。

  可裕子夫只是獨自抽著藥煙,而貴媛安則是逕自和他妹妹說話。

  貴媛安與貴蔚的事,汝音在同僚那兒聽到不少,甚至最近還鬧得沸沸揚揚,因為貴媛安竟然在妹妹的新婚當夜,抄了他妹夫的家,把貴蔚給奪回身邊,朝上撻伐聲四起,幾乎每個人都在私底下罵他們亂倫、無恥。

  可看著他們的相處,汝音卻覺得........好羨慕。

  貴媛安在朝上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既然能做到禁國史上第一個武人宰相,可見他心思如何縝密、城府如何深沉。

  也聽說生性潔癖的他,是個很不好共事又不好相處的人。

  但不管外頭的人怎麼說他,汝音現在看到的,卻是一個男人愛著他最心愛的女人,愛得好幸福,愛得好甜蜜,愛得屈就又心甘情願。

  貴蔚的盤裡滿滿的都是貴媛安替她張羅的貼心。

  見貴媛安又夾了一片蝦仁鍋巴來,貴蔚不禁小小聲地抱怨。「大哥,我吃不下了。」

  「沒關係,慢慢吃。」汝音第一次看到貴媛安這麼溫柔地輕聲說話。

  貴蔚嘟著嘴,把盤裡的蔥段都夾給貴媛安。「我不要吃。」

  貴媛安笑了笑,把那些她討厭的蔥都給吃了。

  汝音從沒看過貴媛安笑得那麼真、那麼好看。平時她都覺得他的笑很是陰沉。

  原來這樣的男人為了愛他想愛的人,也會變得這麼迷人溫柔。

  汝音望著他們,眼神不自覺變得癡了。

  裕子夫將她的表情都看在眼裡。

  他的右手拿起筷箸,因為天冷潮濕,他右手的傷疼又不聽使喚,讓他的手一直抖,但他極力忍住,捻了塊用鹽悶烤過的魚肚,夾到汝音的盤子裡。

  汝音像被驚醒一般。

  她看看盤子又看看裕子夫,眼睛瞠得大大。

  她看到裕子夫趕緊放下筷子,不讓他右手的痛顯得那麼明顯。她這才發現,裕子夫一直是用左手揣著煙管,因為他的右手根本拿不起東西。

  這場飯局,他也幾乎沒吃什麼,整個盤子都很乾淨。

  可他現在卻用這隻痛到骨子裡的手,替她布菜?

  「這魚肚。」裕子夫迎向她的視線,輕聲說:「是老方的家鄉菜,我以前很愛吃,妳吃吃看。」

  他特意放輕的聲音,更讓人有種溫柔的錯覺。

  汝音看著他,眼裡的丈夫有點模糊,唯一醒目的就只有那雙青色的瞳子。

  她微笑,卻因為想哭,嘴角微微顫抖著。「謝謝你,子夫。」

  裕子夫輕輕地頷首。「吃吧。」

  汝音趕緊低頭吃了起來。讓眼淚默默地掉了下來。

  二更的更鼓響起,汝音的繡房仍點著燈,在黑暗中明亮著。

  她孜孜不倦地繡畫著穰原城的輪廓。

  有人敲門。

  汝音沒有注意。

  門上又剝啄了幾聲。

  汝音手上的針線依然如梭飛穿著。

  門輕輕地開了,那人走了進來。

  汝音看了看窗外的穰原,屋舍與道旁的燈火串連起街道小巷的形狀與線條,比天色光亮時更顯清晰。

  她入神地看了一陣,再低頭速速地繡畫著。

  那人一直在她背後,注視著她。

  繡了一個段落,汝音鬆口氣,撐起身子遠遠地看著今晚繡出的成果。

  綳子上卻映有一個人影。

  汝音嚇了一跳,趕緊回頭。

  只見裕子夫站在她身後,也在看著她的繡圖。

  「抱歉。」裕子夫淡淡地說:「方才敲門妳沒應,我便進來了。」

  汝音站起身。「不好意思,太專心了,才沒聽見。」

  她環顧四周,房裡沒有多餘的桌椅,她只好把擺著線箱的凳子拿過來,請裕子夫坐。

  「你坐。」她像個不常出戶的隱居者,不太會招待客人。

  裕子夫擺手。「妳明天開始上朝。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我想把這圖繡完。」汝音生澀地解釋,忽然這麼近與她丈夫說話,談的又是這麼尋常的事,讓她很不自在。「快繡完了。」

  「我能看看?」裕子夫問。

  汝音微驚,趕緊說:「嗯,好,你看。」

  裕子夫走到綳子前,就著燭光細細地觀賞著。

  有幾回他看得太認真,差點想伸手去碰觸,可總會及時收手不讓自己踰矩。但汝音其實不介意他碰的。

  他一邊欣賞著繡畫,一邊抬頭看著窗外的穰原夜景。

  「我明白了。為何妳熬到現在還不睡。」

  他看著汝音說:「因為現在是穰原最安靜最美、最像幅畫的時候。」

  汝音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懂得。「對,線條都被燈火給映出來了。平常白天看不清的線條都清楚了。」

  「能繡出這樣細緻的圖。」裕子夫說:「穰原的大街小巷,都很熟吧?」

  「嗯,因為以前挺喜愛散步的,就把穰原的小巷都給走遍了。」汝音說:「而且看著百姓認真踏實地生活,、心裡就會充實,做起事就會充滿幹勁。」

  裕子夫注視著她。

  「怎麼了?」她問。

  「難怪妳父親與大哥會這麼擔心。」裕子夫說。

  「什、什麼?」她以為這是貶意。可她丈夫看她的眼神從沒這麼柔和過。

  「因為妳是那麼不同的女子。」他說。

  汝音的心一悸。

  「沒有一家的千金小姐,會這樣熱愛尋常的街道與百姓的。妳家人會反對,我能理解。」

  裕子夫看著綳子上的繡畫,眷戀地看著。「但我慶幸,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妳,是突破了這樣藩籬的妳。」

  汝音有些激動。

  她丈夫第一次說這些話。這些話雖然不是露骨的表白、不是甜膩的蜜語,只是最普通的對一個人的描述,可是從她平常不多言的丈夫口中說來,卻是比幾百人的讚美都還要踏實的。

  原來,裕子夫眼中的她是這樣的。

  汝音好害羞,卻也好高興。

  忽然,裕子夫伸手揉了揉眼睛。

  在昏黃的燈光裡待太久,又看了一會兒東西,使他的眼睛有些難受。

  「我能抽個藥菸嗎?」他間。

  「可以,當然可以。」汝音忙答。

  裕子夫道謝地點了點頭,便拿起腰帶上的小囊,給細煙管添藥草。

  可汝音發現他的右手抖得好厲害。怎麼已經那麼多天了,他的手還沒回復?

  「子夫。」汝音叫住他。

  他抬頭看她,因為眼睛痛,眼神有些昏茫。

  「我,我這裡有些山漆膏。」汝音說:「這山漆膏很有用,我們繡官常常繡得手痛,塗上後用熱水敷過就可以化瘀。你........你要不要試試?」

  「嗯。」裕子夫幾乎沒多考慮就答應。「好,謝謝妳。」好像他老早就期盼著這一刻。

  於是汝音先上了一層山漆膏在他的傷處,再將泡過熱湯的布巾敷在上頭。

  不論是塗藥還是打理著熱敷,汝音都很仔細,像是在擦拭最珍貴、最脆弱的瓷品一樣。

  她知道,這隻肌肉結實的手臂,曾為禁國的邊境立下多少戰功,在婚前,她便聽過他之前的事蹟。

  如果說濤瀾侯只要一開口,就能讓牡國這隻猛虎的朝廷安定下來,那清穆侯便是一揮手,就能教那些意圖侵犯荒州邊境的敵軍聞風喪膽。

  不過她也知道,外人又是怎麼看待現在的清穆侯。

  他們說,論戰績,他是最沒有作為的三衙使。

  三衙使統管全國兵馬,在他任上,禁國沒有發動過任何一場戰役,即使牡國挑釁,他也不讓軍隊還手。因此對抗牡國,現在僅能依靠擅於外交的貴媛安。

  以前,汝音對她丈夫的評價漠不關心,好像外人說的是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而已。

  可現在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右手受到這樣的痛苦,她竟覺得有些心疼。

  這些痛苦,可能是那些太過沉重的戰功造成的後遺症。

  又或許是因為這雙眼已看過太多殺戮的畫面,這隻右手已砍殺過太多的人,所以便用傷痛來懲罰自己,讓刻骨銘心的刺疼來提醒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如果是這樣,他又怎麼肯讓自己發動戰爭?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寧可自己背負責難?

  她,她突然想好好了解她的丈夫。

  「汝音。」此時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汝音回神。「怎麼了?水太燙了?」

  她丈夫搖頭,冷靜的青色瞳子籠住了她。「那天,很抱歉。其實,我贊同妳的想法。」

  汝音一震。

  她丈夫說這話時雖面無表情,但她還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表達的心意。

  好神奇,以前她怎會覺得他是個沒感情的人呢?

  「人太過心急,總會口不擇言。」他又說:「但不論是禁國還是牡國,我都希望這世上能多一些像妳這樣的人。」

  汝音癡癡地看著他。

  太過心急?心急什麼?她很想問他,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嗎?

  她乾脆直截了當的問出口。「是我嗎?」

  裕子夫看她。

  「你心急,是因為擔心我嗎?」她的心狂跳,屏息等著這答案。

  「對。」裕子夫直白地回答。「除了孩子,還有妳。」

  汝音深深地呼吸。

  她拿起那布巾,背過裕子夫到盆架旁洗了洗,她揉撞布巾的手顫抖,因高興而顫抖。也因此........想哭。

  她這一生從沒體會過人也會因為高興想哭。

  她花了一會兒的時間平撫情緒,才從熱水裡拿起布巾,再為裕子夫的手臂敷上一陣子。

  汝音想對他說些什麼,可她也沒想到,人會因為高興感動,而不知如何開口。

  兩人便默默無語地,直到聽見三更的更鼓響起。

  「晚了。」裕子夫將衣袖理了理,站了起來。「妳休息吧。」

  「好,晚安。」汝音又背過他,在盆裡搓揉布巾。

  「汝音。」裕子夫的聲音從門邊響起。「哪天,等我倆都有空閒,妳能帶我走一趟穰原嗎?」

  汝音回頭,不解地看他。

  「我從沒徒步走過穰原的街巷,平時總是坐在馬車裡走馬看花。」他說:「但我也想仔細看看,妳所謂的百姓生活。」

  「好。」汝音笑了。「當然好,子夫。」

  裕子夫注視著她的笑,好像第一次看見她笑一樣。

  他的眼神因柔和而顯得朦朧。

  「謝謝。」合上門前,他說:「我很期待。」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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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09: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晚之後,夫妻兩人又各自陷入自己忙碌的生活,再也沒交集。自

  白露月開始,汝音恢復了朝廷供職,兩人的軌道再次回到從前,僅在早食、晚餐時,才會交會在一起。

  汝音幾乎以為那場談話是一場夢境。

  那句「我很期待」或許不過只是一句,慣於官僚姿態的人所說出的敷衍話。

  一想到這,她的心就免不了一陣失落與忐忑。

  但她忘了她的丈夫之所以作了五年的京官,還無法在官場上博得一個好聽的名聲,便是因為他不官僚,不說虛偽奉承的假話。

  所以當她在某一天早晨,看到她丈夫穿著顏色淺淡、樣式簡單輕鬆的袍子,坐在花廳用餐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他是京宮,朝服的顏色總是厚重而深沉,官品高,衣上的紋飾更是少不了華麗繁複的繡飾。雖然他的五官年輕俊逸,但服裝的顏色和軍人的體態,無形中加深了他的威儀,讓人不敢輕易靠近與他說話。

  可看到他穿這樣淺淡清爽的袍子,頭梳著一把鬆髻,面色少了緊繃的嚴肅,神態自若地喝著早茶、抽著藥菸、看著雜報,汝音才知道,原來他也擁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子夫。」汝音問:「你,你今天不上朝?」

  裕子夫從雜報上抬起視線。「妳不也是?」

  汝音一愣。「你怎麼知道?」

  「聽說妳最近身子不適,常常暈吐嗜睡。妳的長官便想讓妳休息。」他說。

  她不敢相信,三衙與織造監相隔遙遠,素不往來,他怎會知道這消息?

  「剛好。」他放妥雜報又說:「我也好久沒休息了,便挑了這天。」

  「原來如此。」汝音隱約知道她丈夫接下來想說的話。

  「妳今天身體還好嗎?」裕子夫問。

  「嗯,今天睡得較晚,或許再吃些東西後便有精神了。」

  他比了比對面的座位,示意汝音先坐下用早食。

  汝音坐下,喝了一碗杏仁茶,正要拿一只燒餅時,她發現裕子夫一直在看她。

  是那種坦誠以對的柔和注視。

  她不自覺羞紅了臉。

  「汝音。」裕子夫開口。「我沒有忘記。」

  「嗯?」

  「我想看看尋常的穰原。我想看看妳眼中的穰原。這件事我沒有忘記,甚至我很期待。」

  汝音的心一悸。

  她微笑。「我也是,我一直都記得。子夫。」

  「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一塊出門?不為別的,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聽他這麼說,汝音的心很暖。

  只是單純的想在一起,這種話她以前都不敢說給自己聽,如今她丈夫卻那麼自然的告訴她這個想望。

  她的丈夫變了。汝音的心頭因興奮而鼓脹,歡快讓她的小臉整個發亮。

  「子夫,你善走嗎?」她笑問。

  裕子夫看著她,不解的微偏著頭。

  「今天會走很多路喔。」

  「沒問題。」他的語氣難得輕鬆。「以前軍隊開拔,就走了不少路。」

  「你有什麼不吃的嗎?」汝音又問。

  他想了想。「沒有........怎麼這麼問?」

  「今天中午我想請你吃飯。我想你一定不曾吃到便宜卻美味的食物。」

  她說這話的表情,帶著點少女的嬌羞與俏皮。

  裕子夫深深地看著她。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牽動,他似乎想要給她一個笑容。

  可笑容之於一個從沒笑過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學習的。所以最後這笑,他終究沒能給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做些瑣碎的雜事,想要掩蓋他的彆扭。

  她噗嗤一笑,覺得這樣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點人的味道。

  裕子夫難為情地咳了一聲。「快吃吧,吃完我們便出門。」

  用完早食,夫婦倆出了于萊坊,緩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漫談著........不過大多是汝音在說。

  第一次和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興奮看得出來。

  穰原城的南北主幹道共有兩條,一條是植滿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條則是種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樹木都失去了生氣。

  汝音說:「你知道嗎?子夫,春天與夏天時走在這兩條大街上,會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會飄著溫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這條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說到自己熟悉喜歡的事物,汝音就像個未經世事卻滿懷熱情的女孩一樣,滔滔不絕地向裕子夫述說著。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時的樟木生得很旺,綠色的蔭都蓋住天,外頭太陽大,可一透進這樟木群裡,你知道嗎?連陽光也變得沁涼了。偶爾吹來一陣風,這裡便是悅耳的地方。」

  裕子夫聽得認真。「為什麼悅耳?」

  「因為樹在唱歌。」汝音笑說。

  裕子夫看著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後才問:「那秋天呢?」

  「秋天,會很悲傷。我不會走這兩條街,因為我不想看到樹木萎弱的模樣。」汝音說得坦白。「樹葉掉下來的樣子,很像眼淚。」

  「那妳走哪兒?」

  「我走一條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說:「穰原的街名都其來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邊都種滿桂花。住在那兒的人們真好,住在那麼香的小巷裡。或是野薑街,那兒也植了很多野薑花,兩條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們能走走嗎?」

  汝音擺擺手。「現在都謝了,沒了。」

  裕子夫問:「那冬天,妳會怎麼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騾車。」汝音説:「不只是因為冷,走不動路才坐騾車,更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涼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時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乾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經很荒涼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涼的事物。」她的笑變得落寞。「所以我最討厭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腳步。

  汝音疑惑地回過頭看他。「怎麼了?」

  「妳,怎麼會覺尋自己的生活荒涼?」他注視著她。

  汝音心一繃,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心事。她這麼說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個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嗎?兩人的關係好不容易轉好,她不希望壞了這份默契。

  她尷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遠處有一區屋子正冒著暖暖的白煙。

  她叫了一聲,堆著笑說:「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兒。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帶你去師傅那兒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著她,沒回話。

  「走吧!好嗎?」汝音趕緊牽起丈夫的手,帶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為緊張,她沒有發現,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著蒸騰茶煙的茶號外,每一戶鋪子都賣著與茶有關的物事。因為溫暖的茶煙,因為如沸騰鼎鍋般熱鬧的叫賣人聲,冬天停駐在人們心中的荒涼,因此被驅逐了。

  汝音的臉色回復紅潤,小臉露出歡快興奮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被這平凡的街景襯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種眼神彷彿他第一次認識她,而僅這一場認識,便讓他窺見了她的特殊。

  見到那家賣茶器的店鋪,汝音帶著裕子夫進去。

  滿手是土、笑得殷殷實實的老師傅似乎還記得她,熱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紹自己的丈夫給他認識。「他是我丈夫。」說時臉上帶笑,讓人覺得她擁有這個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樣子。但,真的是嗎?他望著她。

  這會不會只是環境使然?只因為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快樂。

  裕子夫其實知道自己淡漠的個性,對妻子造成的傷害。

  他喜歡看著在這裡、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裡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棟宅子,兩人的關係又回復成以往。

  不過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老師傅向他問好時,他只是有禮地點頭。

  他對汝音的眷戀期待與不安,都藏在這張冷靜的面皮下,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這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過陶嗎?」汝音將丈夫拉到鋪子裡的一間小隔室,那裡擺著一具陶車,她讓丈夫坐在陶車前拉陶。

  「沒有。」裕子夫說。

  「那你試試看。」汝音挽起衣袖,見裕子夫沒有動靜,便主動替他挽起衣袖。「或許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輕聲一應。

  汝音熟練地從土盒裡抓起煉好的土,放在轆轤上,她替他轉動陶車,讓他自己去拉。

  平時對任何事總是表現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從沒這麼窩囊過。拉了許久,轆轤上還是一團爛泥,他的衣服也髒了。

  他的臉色有點僵。

  汝音心想,他應該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來到他身邊緊倚著他,一邊踩著陶車一邊握著他的手,領著他一起拉坯。「這不是拿刀拿劍。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嬰孩的頭一樣很脆弱........你瞧,力道到這兒就好,剛好就好........」

  裕子夫看著她的手,感受著她的手。

  他很想說什麼。

  比如說,他喜歡她帶著感情的手、他喜歡她對事物專注的神情、他喜歡嗅聞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歡........喜歡她。

  可是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他表現不出自己對她的感動。

  他第一次感覺到,心因為無法表達而悶悶地漲裂著........

  他的第一個陶杯,就這樣完成了。

  「還不錯。我這就去請師傅把它剷起來,送到柴窯燒。」說著,就要走出這間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麼?」她回頭。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牽著,來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緊緊地握捧著,他替她洗淨每一處的汙垢。

  兩人的手指因此交纏。

  室內,汝音只聽到水波的聲音與彼此鄰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樣快一樣激烈。

  以前她常因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現在她卻慢慢地喜歡上這種無聲勝有聲的獨處了。

  或許不透過任何語言所表達出來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樟蓬大街上的鼓樓旁有一條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間褪去了色彩、披服上歲月滄桑的廟宇,廟裡祭奉的是駮,就是傳說中那身如白馬,黑尾獨角,矯健善跑,其靈氣可逼退兵災的靈獸。

  這座駮廟,歷史僅次於槐縣的那座。

  汝音帶著裕子夫來到這小巷時,他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這座被民居給掩蓋了蹤影的灰色古廟。

  「怎麼了?」汝音問。

  他搖頭。「沒什麼。怎麼會來這兒?」

  「中午到了,想請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麵。」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著廟的山門前,那裡有一個專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個小麵攤,爐上滾著麵水,讓整條小巷都充滿著溫暖與飽實香氣的白煙。

  她說:「還沒嫁給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會來這兒吃一碗缽麵。」

  「缽麵?」

  「嗯,這攤子的招牌就是缽麵。之所以叫缽麵,是因為這麵攤的第一位主人,本是這廟裡的住持。為了籌措修廟的經費,他便在廟前開了個麵攤,用廟裡化緣的錢缽為碗作起生意。因為暑夏天熱,便賣辣紅油麵,又怕人吃得喘不過氣,就再加碗湯,這攤子就單賣這兩種。大家說習慣了,就把這辣紅油麵叫缽麵。」

  裕子夫聽得認真,點了點頭。

  汝音領著他入座,向麵攤主人叫了兩碗缽麵與木樨湯。同樣的,這主人也識得汝音,與她攀談了一陣。

  「子夫,你會不會不習慣?」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麵攤破舊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這窄小的環境弄得拘束,有些擔心他不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到這樣平凡、甚至可說是破漏的地方用過餐。

  「不。很好。」還好裕子夫隨遇而安,不擺架子。「不用擔心。」

  缽麵與湯很快就上桌了,缽裡頭的麵很簡單,就白麵澆上幾匙泡了乾辣椒的紅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幾葉青蔬、蔥末,但是這紅配翠的顏色卻讓汝音感到賞心悅目。

  她替裕子夫的麵裡加了幾匙湯,不讓麵條太乾。「你知道嗎?子夫,每次看到這缽裡頭的顏色都覺得幸福,這是飽足豐實的顏色。還有,我也喜歡看著木樨湯裡頭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裡的薄紗一樣,我總愛拿著湯匙去攪,讓薄紗在湯水裡舞著。結果吃下時,湯都涼了。」

  她將麵與湯挪到他面前,興奮地說:「來,快吃啊,很好吃的。」

  「謝謝。」裕子夫遞了筷子給她。「妳也快吃吧。」

  汝音沒吃,她先看著裕子夫吃。「好吃嗎?」

  他點了點頭,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滿足地笑了,好像這麵是她煮的一樣。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嗯?」

  「我常聽到別人喚妳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親近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是嗎?」他輕輕地說:「要不是常聽妳大哥,還有同僚這樣喚妳,我不知道妳有這小名。」

  汝音噤聲,她似乎又說了不適當的話了。因為她甚至不曾親口告訴過她丈夫,她還有這個小名。那時候她想,她永遠不會和這男人親近,根本沒必要告訴他。

  「這小名,很適合妳。」忽然,裕子夫突然這麼說。

  汝音一愣。

  他繼續説:「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樂。」

  汝音害羞地呵笑。「是啊,磬子這小名就是應了音樂而來的。」

  「替妳取名的人,很了解妳。」

  「怎麼說?」

  裕子夫深深地注視著她。「因為聽妳說話,就像是聽磬石奏出的音樂一樣,是件美好的事。」

  汝音手中的筷子鬆了,掉到地上。

  她趕緊彎身去取,再坐正時,小臉都通紅了。她有些呆傻的想用那髒掉的筷子吃麵。

  裕子夫連忙把那筷子給拿走,換了另一雙給她。

  「謝,謝謝。」汝音難為情地說,然後埋頭呼嚕嚕地吃著麵。

  「吃慢些」裕子夫說。「磬子。」

  汝音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

  他的眼變得迷濛,使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好柔。「我能喚妳磬子嗎?」

  汝音愣怔了好久。

  磬子,是熟識她的人、親近她的人,才會這麼喚她的。

  嫁為人婦的這一年裡,她本來從不奢望、從不期待她的丈夫會這麼喚她。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來「磬子」這兩個字,配上裕子夫的聲音,會是那麼的好聽,那麼的........讓她心動。

  她希望能讓裕子夫知道,她喜歡他這樣叫她。

  她希望,以後、以後,很多很多的以後,都可以聽到裕子夫這樣叫她。

  過了一會兒,汝音才點頭。

  「好,好。」她說得有些急切。「當然好,子夫。」

  她要伸手,好好抓住這個時刻。然後永遠記得這個時刻的每一個記憶刻紋,讓彼此以後都能再度回到這樣溫馨的氛圍裡獨處........

  用完午餐,裕子夫有了計劃。「磬子,我們進廟。」

  汝音沒有意見,她很好奇裕子夫到底想看什麼。

  「我要和妳說一件事。」他牽起汝音,帶她跨過總是建得很高的廟門門檻。

  他們經過中庭,立於中庭左右的對看牆堵上有兩幅陰雕的壁畫。左邊的壁畫上的內容是一個剛死了孩子的母親,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另一幅則是一頭形如馬的靈獸,用自己的乳汁哺餵好幾個看似經歷過災荒的孩童。

  汝音停下腳步,對裕子夫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來這座廟的時候,往往都坐在這中庭耗掉半天的時間。結果只能匆匆的給駮神上香。」

  裕子夫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她看的是那位傷心卻又堅強的母親。

  「我覺得世上最偉大的愛,莫過於如此。」汝音說:「甘願犧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愛的人。要付出這樣的犧牲,這份愛有多深刻呢?」

  裕子夫看向她。「妳覺得多深刻?」

  她想了一下,說:「我說不出來,這種東西是不能用說的,感覺好像會褻瀆了什麼。既然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至少我要記住它感動我的感覺。」

  汝音又專注地凝望著壁畫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說:「我們進去上炷香吧。」

  進到主廟中,裡邊的神龕供著一尊泥塑駮像,兩旁布置了開得茂盛的文心蘭。寂靜無人的此處,只充斥著清冷的花香,以及隱隱淡淡的檀香味。

  兩人給駮上了香。

  最後,裕子夫開口。「妳知道駮嗎?」

  汝音一愣,才說:「當然知道,全禁國的人都知道。祂是很慈悲的神獸。」

  駮,是全禁國人的信仰。

  傳說中,祂的靈氣不但可以為人們逼退兵災,在千年前少司命帝開闢國土時,更貢獻極大的力量。祂奉獻自身乳汁,餵養當時飢餓的百姓,甚至甘願用鮮血讓無辜死去的人們得以重生。因此只要向祂祈求,彷彿就能安定這塊土地蠢動的災難與危機。

  裕子夫青色的瞳眸緊緊地盯住她。「我的祖先,」他說得很慢。「就是駮。」

  汝音一震,瞪著丈夫。

  「我是駮的後代。當然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歷代的清穆侯,都是。」

  「你從來沒告訴我。」汝音不敢置信。

  尋常百姓與官人,大抵都知道禁國的四大武侯皆具有異能,但沒人知曉他們的底細。

  汝音雖不曾好奇過自己丈夫的來歷,但她想不到性情淡漠的丈夫會和慈悲和藹的駮獸有所關係。

  因為她丈夫給人的感覺,完全與溫柔這詞搭不上邊。

  「以前,覺得沒有必要讓妳知道。知道又如何?」

  汝音低頭不語。

  對,以前知道又如何,她或許會把丈夫當成奇珍異獸,更不願靠近他。何況這種如秘密般的事,應當是關係親近的人才有權知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裕子夫再說:「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的聲音難得含著些感情。「我希望,磬子,妳能知道我的過去。」

  這句話撼動了汝音。

  她急急抬起頭看著丈夫,仔細地看著他的每個表情,想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是出自恭維,還是來自真心。

  裕子夫看著妻子愕然的小臉。「知道這個事實,妳會想離開我嗎?」

  「當然不會!」汝音馬上回答。

  「妳會覺得我是怪物嗎?」聽得出來,他問得很小心,也很在乎這個答案。

  「其實我很高興。」她急著向丈夫表露心意。「你願意告訴我那麼多,我真的很高興。」

  感覺他將她當成一家人了。

  她沒有騙他也不是安慰他,而是真的很高興。

  她也想到,或許丈夫對人冷淡只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家族的秘密?

  「不過,我之所以不喜歡提這件事,還因為........」他看著神龕,又說:「我並不想看到旁人聽到的反應。曾經如此慈悲為懷的靈獸,祂的後代卻是發動戰爭的禍首,真是很諷刺的一件事........除此之外,祂的後代也沒有其他奇異之處,就跟普通的凡人一樣罷了。」

  他看向汝音,青色的眸子裡裝得滿滿的淨是誠懇。

  「所以,磬子,以後還是請妳將我看成是個有缺陷的凡人。」他說:「讓妳難過的地方,還請妳多多包涵。」

  汝音笑了笑。她握住裕子夫的手。

  「既是夫妻,何必計較這些呢?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願意把我當成妻子看待。謝謝你,子夫。」

  她說的話柔如春風,撫著裕子夫不知已冰寒幾年的心。

  裕子夫的身子轉向她,手動了一下。

  汝音以為他想抱她。

  可他沒有,似乎還是無法做出如此袒露感情的動作。

  他只是回握她的手,眸子陡然變得很深邃。「不,我什麼都沒做。願意跨出那一步的人,是妳,磬子。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這話很簡單,只是一句謝謝。可光是這樣,汝音就很滿足了。

  出了廟,回到樟蓬大街上。

  路邊,汝音看到一個賣著花樣的攤檔。

  所謂的花樣,是一種剪紙,作為刺繡用的底樣。她的刺繡便是用花樣做範本練成的,即使她已有一定的技術,但平時逛街時,她仍喜歡看看攤檔上賣的新花樣,繡繡討喜的樣式。

  「子夫,能看一下嗎?」汝音問。

  裕子夫沒回話,但腳步已自動往那攤檔走去。

  汝音看著掛滿牆上的紙花樣,臉一下子就光亮起來,睜著像孩子看到玩具一樣好奇晶亮的眼,帶著讚嘆的神情,欣賞著每一只精緻繁麗的圖樣。

  裕子夫站在一旁,細細地注意著她的表情與動靜。

  他發現她對一紙名為「喜鵲登梅」的花樣感到很有興趣,將攤上的花樣看了一回後,又獨獨將它看了幾遍。

  他向攤主人招招手,指著那紙花樣表示要買下。

  汝音看到有人摘下那紙花樣,神色有些慌張,以為是別人要將它給買去了。

  可她一轉頭,卻發現那紙花樣來到她丈夫手上。他買下了那花樣,然後交給汝音。

  汝音呆呆地接下,甚至忘了說謝謝。

  「這是謝禮。要謝謝妳的,磬子。」裕子夫說。

  汝音回神。「謝什麼?」

  「我今天,很開心。謝謝妳,讓我那麼開心。」

  汝音癡癡地看著她丈夫。

  她丈夫沒有笑,可不知為什麼,她竟能感覺到........他在笑,因為心情的愉悅,而有了笑容。

  她著迷了,著迷於她丈夫的英俊,著迷於她丈夫總是若隱若現的心意。

  因為著迷而深入的注視,她發現她丈夫的眼眸因為逐漸籠罩而來的暮色,使那青翠的顏色變深了。

  冬天,天總是暗得快。這讓汝音意識到了,今天如此美好的一天快要結束了。

  但她不想結束,她不想與這樣的裕子夫分開。

  回到正常的生活後,她不知道兩人會不會又回復以往淡漠如生人的關係,擦身而過不說話,連眼神也不交會。

  那時候她是不是就要逼自己忘記,他們倆曾經被拉近的這段距離?

  可她不想忘記。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很在乎、很在乎........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這麼想?她神色複雜地看著這紙喜氣洋洋的花樣,、心緒紛亂。

  「怎麼了?」裕子夫問。

  「沒什麼。」汝音說:「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禮物,感覺,感覺好奇特。」

  「妳喜歡嗎?」

  「嗯,很喜歡啊。」汝音的聲音有些沙啞。

  裕子夫靜看她一會兒。「可我看妳的樣子,為何不像高興?磬子。」

  「沒有的事,子夫。」汝音小心地將花樣貼身收好,轉過身,往于萊坊的方向走。「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裕子夫默默地跟上她。

  汝音走路的步伐,有些不穩。就像她初識愛上一個人的滋味一樣,讓人不安、讓人忐忑。

  夜晚,汝音仍坐在窗前,繡著她所望見的穰原輪廓。

  可她無法專心,她不時地看向一旁案上,那兒放著「喜鵲登梅」的花樣。

  看著看著,她就想起今天一天與裕子夫的相處,就想到不知以後他們是否也可以像今天一樣,這麼自在和諧地相處。

  她嘆了口氣,又看向窗外,再補繡個幾針........忽然她餘光看到的景象,讓她愣住了。她看到裕子夫正站在樓下,抬頭往她的窗口望著。

  這注視讓她的心口一窒。她下意識的遠離窗口,擔心被他看到她也在看他。

  她的心緊張地跳動著。她這個樣子簡直就像個還未經世事的少女一樣,因為被心儀的人發現自己正窺視著他,而心虛地躲藏起來,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

  她不懂怎還會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呢?更何況那人是她的丈夫啊!

  她聽到了腳步聲。

  有人上樓來了。她的心跳,被房裡的空曠放大。

  她幾乎是跳著起來,慌張地把燭火吹熄,然後趕緊躲進臥房床上,佯裝入睡。

  她喜歡上她的丈夫了,她知道。所以她更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他。她被矛盾拉扯著,對他的出現,她好怕,卻又好期待。無論如何都不會自然的。

  怕他從她躲避的眼神中,發現她對他的愛意與眷戀。

  卻又希望可以從他的眼神中,看到與自己的心意相類似的東西。

  她聽到隔壁的繡房被打開,不一會兒又關上的聲音。

  腳步聲朝這間臥房走來。

  汝音屏息。

  臥房的門打開了。有人朝她靠近,然後一股暖熱緊緊地倚靠著她。

  那個人,坐在她床邊。

  汝音緊緊地閉著眼,不敢讓他知道她還醒著。在承認了自己的心意後,她反而變得膽小脆弱。

  忽然一隻手擱在她的臂膀上,使她一顫。

  他替她拉高被子,一邊輕聲地說,那聲音就像一個不善歌唱的母親,努力地哼了一首安眠曲一樣,雖然不協調,但是卻很溫柔。「我忘了告訴妳一件事,磬子。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汝音的手默默握拳。

  「我們以後,還會像今天一樣,這樣相處。不管妳相不相信........」

  她聽到一陣衣物窸窣的聲音。

  「這裡也有妳的位置。」

  她的心連連悸動。她想翻過身去看,看她丈夫是不是指著自己的心說這句話。

  她掙扎再掙扎,最後還是沒敢這麼做。她只好繼續裝睡。

  那人站了起來,替她把床邊半開的窗扇關好。在寒風的吹襲下,一個人是不可能熟睡的。「趕緊睡吧。晚安,磬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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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棉桐大街上,在茶街過去一些是藥街,裕子夫在抽的藥菸便是到這兒買。從藥菸鋪再過個街口,就有幾個專賣煙具的鋪子專做這些煙客的生意。

  汝音站在那鋪子前,看著那櫥櫃裡陳列的商品,看了好久。

  看到她都差點忘了自己和裕子夫約定過,一定要在下朝後的半個時辰內回到于萊坊。

  這完全是因為,一只玉色青翠的煙嘴吸引了她的目光。

  店裡的夥計說:「夫人,那可是用來自窮州青田的特產玉製的。您也知道,青田那兒的玉,質好量少,很難得的。」

  汝音看著那玉色,就想起了裕子夫的眸子。

  以前她絕不會做這樣的聯想,看到她丈夫的眼,她只想到冬天凍結的湖面上泛著的冷光。

  可現在玉面上溫潤柔和的光澤,卻越來越像裕子夫最近看她的眼神。

  有溫度的。

  她掏出錢包,指著那煙嘴說:「替我把它包起來。」

  汝音沒注意到,自己回到于萊坊時,離下朝時間已經超過了半個時辰。

  因為買了禮物而喜孜孜的她,正歡快地朝她的閣樓走去。她覺得這玉煙嘴還是太單調寂冷了,她想要編織一個飾結掛綴在上頭,增加些令人開心的色彩。

  「磬子。」

  經過大廳時,她聽到房裡傳出叫喚聲。

  她一愣,打開門後,她丈夫已坐在裡頭,抽著藥菸。

  「子夫?」汝音有些驚奇。「這麼早回來?」通常她都是晚餐的時候,才見到丈夫的。

  裕子夫的臉色有些嚴肅。「不早了,妳今天回來晚了,天都黑了。」

  汝音這才發現自己耽擱到時間。

  「妳說過,半個時辰內會回到家。」他一板一眼地說:「說到要做到,不要讓我擔心妳,知道嗎?」

  「不好意思,我........」汝音本想賠個不是,可她頓了一下。

  「子夫?」她問:「你說,你擔心我?」

  裕子夫還沒說話,端著熱茶進來的老方總管就先插話了。「夫人,爺以前可沒那麼早回家。現在他總是比您還早,因為他要知道,您是不是真在半個時辰內回到家。」他老人家一邊布著熱茶,一邊說。

  汝音的確都沒發現,之前她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閣樓上,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丈夫是否已經在家了,原來他都在默默地等她回來。

  「我大哥或父親有說什麼嗎?」汝音看著裕子夫問。

  「跟妳大哥、父親,有什麼關係?是我要等妳的。」

  所以是他自願的。

  汝音想起那天夜晚,他對她說的話--

  不管妳相不相信........這裡,也有妳的位置。

  因為心裡有她,所以擔心她,所以願意放下手邊的要事,守在大廳裡等待她回到家的身影?

  汝音的心裡一暖。「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以後不會了。」

  「好。」裕子夫轉向老方。「把我剛剛買的糖酥餅拿來吧。」

  老方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他再看向汝音。「晚餐還沒備好,妳餓嗎?」

  汝音靦腆一笑。「有一些。」懷孕了,總餓得快。

  「剛好,先回房裡更衣,下來吃些酥餅吧!興順齋烤的,挺好吃的。」

  汝音筆直地走向他。

  裕子夫被她極為認真的表情弄得一怔。

  接著,他被擁在一個暖暖軟軟、充滿宜人香氣的懷抱中。

  他全身僵愣。

  「原來,子夫也有母親的性格。」汝音輕輕地在他耳邊說:「謝謝你,謝謝你單純為我操心。」

  說完,她垂著紅透的臉,急急地出了大廳。

  老方拿著酥餅回到廳裡時,就看到愣怔出神的裕子夫煙嘴上的煙灰掉了出來,他都不知道原來小主子會有這麼傻呆的表情。

  而且好像還很稀奇的,竟然臉紅了?

  離上次踏進丈夫的書房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再次靠近,心情竟有那麼大的不同。

  上回是不情願又哀怨。這回卻是高興又期盼。

  汝音緊緊地揣著一只小錦囊,敲了敲書房的門。

  「進來。」裕子夫說。

  汝音進了門,看到丈夫還是老樣子,都快二更了,還在審一堆奏本。

  「磬子。」裕子夫偏著頭,看著她。「妳怎還不休息?」

  「你也是,子夫,快二更了。」汝音緊張地嚥了嚥口水。

  裕子夫見她的樣子不同往常。

  「有事嗎?」他問。

  汝音僵硬地走向前,手有些抖的從那錦囊裡拿出那只翠綠的玉煙嘴。

  裕子夫注視著那翠玉,還看到煙嘴尾端繫著一只用各種深淺有致的紅,編成的一只吉祥結。

  汝音拿著玉煙嘴,手伸得直直的向著裕子夫。

  說老實話,這是汝音第一次送禮物給人,而且這人還是她丈夫,是她喜歡上的人。所以每個動作都很不自在。

  裕子夫愣愣地看著她,那怔忡的表情好像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妻子送東西給他?

  見他沒接,汝音的手伸得更直更近了。「給你!」

  「這是........」

  「是我的心意。」汝音紅著臉。「快接下。」

  裕子夫攤開手接下那只玉煙嘴。他仔細端詳著這與他眼眸色澤相似的玉色,還有那鮮豔的紅色吉祥結。

  「這是妳親手編的?」他問。

  汝音抿著嘴,用力地點頭。

  裕子夫撫著那可愛小巧的飾結,手指的力道顯得有幾分眷戀與愛憐。

  「為什麼........」他抬起頭,沙啞的問:「為什麼要送我?」

  「因、因為新春快到了,不是嗎?要汰舊換新。」汝音馬上回答,但一聽就知道是想了很久、練了很久的彆扭藉口。「你的煙嘴也該換了。」

  如果她可以更大膽的話,她會說--希望看到這美麗的玉色還有結飾,可以使你想到我。就像那紙花樣,只要看到它,她就會想起他一樣........

  裕子夫沒有說話,只是垂著眼,更認真投入地撫看著玉煙嘴。

  這靜默的氣氛,讓汝音覺得有些尷尬。

  她咳了一聲,問:「你、你喜歡嗎?子夫?」

  她看到裕子夫慢慢地抬起頭。以往總是滿布著冰寒的眼眸........此刻卻因為一層不知何來的水氣,而顯得深邃迷濛。

  那是眼淚嗎?呵,怎麼可能?她丈夫會哭?

  「磬子。」裕子夫輕柔地喚了她一聲。

  汝音訝然地瞪大眼睛。

  她不敢相信。

  她看到........她的丈夫,笑了?這從來不笑的男人,對她笑了........

  她還聽到他笑著對她說:「謝謝妳,我很喜歡。」

  雖然這笑很短暫,可是汝音很滿足了。

  她被這笑意薰得暈陶陶,心裡都因這難得的幸福而漲滿,根本無法思考。

  她只能回一句:「不,不客氣。」然後就要傻愣愣地轉身離開了。

  忽然後頭一陣騷動。

  汝音還來不及回頭,就被擁進一個深暖強壯的懷抱裡。

  接著,一股熱燙的力道,焦急地湧入她的唇中。

  因為焦急,因此有些霸道強硬,又因為擔心以及在乎,而有些小心翼翼。

  她的丈夫,溫柔地深深吻了她。

  汝音的祖籍在饒州空桑,該地有一個習俗。

  女子一旦成婚,就要縫繡一對荷包,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給丈夫。

  這對荷包,照當地的方言來說,叫做「甘苦囊」意思是持著這對不可分割、成雙成對的荷包的夫妻,從此以後,都要同甘共苦、患難與共。

  不管現實如何,至少這是一個承諾的象徵。

  汝音本來從沒打算,要繡這樣的甘苦囊給她丈夫。

  娘家的人問她給了沒,她都說了謊,甚至說裕子夫根本不願配戴上。

  可如今她後悔了。

  她願意一輩子作愛他的好妻子。願意同甘共苦、患難與共,與他偕老。

  她到布市選了兩塊上好的實布,一塊是喜氣的紅,一塊是沉穩的藏青。

  她打算在紅布繡上白鹿,在藏青的布繡上白狼。

  白鹿與白狼,是禁國民間習俗中最最吉祥的獸物,過新春時百姓都會張貼祂們的圖像保平安。

  汝音的繡工扎實,沒幾天就把白狼那只給繡好了。

  她滿足地看著成品,又算了算日期,心想一定可以趕在新春當天,將這對荷包繡好,如此就能在賀年當天送給丈夫作為祝福。

  她好想知道,裕子夫看到這對成雙成對的荷包時會有什麼表情。

  會笑嗎?會像上次那樣,因為興奮、因為激動,而深深地吻她嗎?

  一想到這兒,她笑得像孩子一樣純粹。

  她想得好好的,她一定要在新春當天,再給丈夫一個驚喜。她想得好好的........

  「夫人。」婢女在外頭敲門。

  汝音轉身問道:「進來。怎麼了?」

  那婢女進了繡房,汝音看到她後頭跟著的人,愣了一下。

  「蔚蔚?」

  跟在後頭的人,是哭得雙眼通紅的貴蔚。

  「磬子姐........」貴蔚沙啞地叫著,垂著頭絞手,想了想,心裡又悲傷起來,難過的哭出聲音。

  汝音趕緊過去扶她,她的手是冰的。

  「快端些熱茶來。」她吩咐婢女。

  她將貴蔚安置在座位上,看她哭得那麼傷心無助,她焦急地問:「蔚蔚,到底怎麼了?妳說,磬子姐在聽呢!」

  「我、我大哥,不准我考入流舉。」貴蔚哽咽地說。

  「什麼?」汝音驚訝。「之前不是很贊成嗎?」

  「他還、他還不准我和磬子姐來往........」貴蔚摀著臉,哭得更傷心。「我不是他的玩偶,我不要他干預我的人生、我的生活........」

  汝音說不出話來。她的腦海裡總是貴媛安疼寵貴蔚的模樣,貴蔚要什麼,貴媛安從來不會說不,他甚至捨不得讓他的愛人皺個眉頭,可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好怕他,磬子姐,好怕他........」貴蔚哭著。「他怎麼可以這麼霸道,怎麼可以這麼恐怖........」

  「不哭,貴蔚,不哭........」汝音拿了巾子替她擦淚。「是不是誤會呢?還是你們倆都太衝動了?妳先在我這兒待一下,等你們都冷靜了,或許事情都能談得開,不是嗎?」

  「我可以在這兒待下嗎?磬子姐。」貴蔚抽噎。「我不想回去看到哥哥。」

  「當然可以。」汝音馬上答應。「妳不用擔心,先休息一下。吃晚餐了嗎?」

  貴蔚搖頭。

  汝音笑了笑。「我下樓去替妳張羅一些,在這兒等著,不要哭了。」

  說完,她走出了繡房。

  因為走得急,還沒看清門外有人,她就迎面撞了上去。

  她驚呼一聲,差點兒跌跤,那人立刻就扶穩她。

  「爺。」身旁端茶來的婢女招呼一聲。

  汝音抬頭,看進裕子夫那雙深沉的青色眼眸。「子夫?」

  她還看到他手上拎著一只竹殼盒,那是一般餅鋪盛裝餅食用的盒子。

  自從他們倆感情好了,裕子夫下朝時,都會特地到老餅鋪處,替她帶一些甜食回來,兩人便會在晚餐前喝茶吃餅,然後漫談瑣事。

  今天他本來也想這樣的。

  「貴都堂的妹妹,在這兒?」他瞥了眼繡房,面無表情地問。

  汝音將裕子夫牽到較遠的地方,確定聲音傳不進繡房,才說:「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蔚蔚竟然在躲她哥哥。」

  裕子夫瞇起眼不作聲。

  汝音說:「讓她待一會兒,行嗎?或許等他們倆冷靜了,可以好好談........」

  「磬子。」裕子夫打住她。

  汝音被他聲音裡的嚴肅給怔了一下。

  「不一會兒,貴都堂就會找到這兒來。」他說。

  汝音不解地看著他,她不懂裕子夫的語氣為何這麼篤定。

  「妳和貴蔚,都要有心理準備。」

  「子,子夫?」汝音很是訝然。

  「事情不會如妳們所想那麼簡單。」裕子夫將餅盒交給婢女,要婢女拿進繡房給貴蔚吃。

  「這、這是什麼意思?」汝音問。

  「那已經不是以前的貴都堂。」

  「我不懂........」

  「總之貴都堂來了,妳不要多說話。」裕子夫說得有些強硬了。

  「但是貴蔚........」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磬子,妳不要多想,這樣只會傷害妳自己。」說完,裕子夫轉身要走。

  汝音還想再問清楚,叫了他一聲。

  「我會擋一會兒。」裕子夫背對著她說:「妳不要擔心。」

  他走下樓去。

  她丈夫的聲音,總是能給人穩篤、想相信的感覺。

  她也明白她丈夫這麼說,就是希望能使她不要操心、不要慌張。

  但是汝音的心就是平靜不下。

  為何她會覺得此刻,是風雨前的寧靜?

  汝音聽老方說貴媛安來了,裕子夫在大廳見他,還遣退所有下人,不准任何人靠近那兒一步。

  可汝音不聽老方的勸,仍悄悄地來到大廳旁的小耳室,注意著裡頭的動靜。

  有一段好長好長的沉默對峙,這沉默彷彿絞刑用的繩索,會把人給勒死。

  過了好一會見,汝音才聽到對話聲。

  貴媛安先開口。他的聲音淡漠。「子夫,抱歉,讓蔚蔚打擾你了。」

  「別介意。師兄。」裕子夫回道。

  「今天我收到一份密奏。」貴媛安說:「上頭說清穆侯藉口支援邳縣水患,將荒州邊境的五萬駐軍調回婺州。」

  汝音瞪大眼,認真地聽。

  「還有京畿三萬禁軍,最近配置大變動。這三萬禁軍扼守於城外各大官道與驛站,那態勢看起來........」頓了一下,貴媛安又說:「好像在圍城是嗎?子夫。」

  裕子夫不作聲。

  「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個讓我名正言順除掉你的藉口嗎?」

  汝音沒她丈夫這般沉穩,她的手在顫抖,得緊緊的咬著唇,才不會發出恐懼的吶喊。為什麼,她都不知道這件事?

  貴媛安笑了幾聲。「師弟還想說什麼,說吧。」

  「是真的嗎?師兄。」裕子夫只問這麼一句。

  「你麾下的探子,果真名不虛傳,什麼消息都瞞不過。」他哼笑一聲。「是,是真的。」

  汝音一愣,不懂他們指的是哪件事。

  「能讓為弟聽聽,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裕子夫說。

  「為了這天下蒼生。」貴媛安的聲音帶著嘲諷地說:「皇帝無能,太后干政,貪官橫行,我這宰相做得多窩囊。慈悲的先祖少司命帝,在天之靈也一定會成全我想拯救百姓的抱負。你說是不是,子夫?」

  裕子夫嗤了一聲,汝音可以想像此刻他一定是滿臉的不屑。

  可貴媛安卻繼續矯情地說:「我的治國理想,你清楚嗎?子夫,那可不是我倆以前在大武院時常暢談的嗎?你應該是要最支持我的不是嗎?」

  「不。」裕子夫說話了。「師兄,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想讓世人承認你那畸形的感情罷了。」

  貴媛安陰冷的笑了幾聲。

  「這種私心,稱不了王。」裕子夫話說得很重。「你終究只是牡國的走狗。」

  汝音明白了。

  有什麼事是必須動用到探子去探知,什麼是自己的治國理想,什麼又是牡國的走狗。而貴都堂到底私底下做了什麼,竟然讓一個在任內根本沒有任何軍功建樹的三衙使,動員了那麼多兵馬,意圖阻止他的........野心。

  汝音倒抽一口氣。

  她不敢相信,深得禁國百姓信任的都堂大宰相,竟然妄想對牡國俯首稱臣,把全國百姓的命運賣給那霸道的大國?!

  而此刻的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師兄!若你不撒手,城外那八萬兵馬絕不放過你。」裕子夫狠狠地道。

  「子夫,你可知道,為何近日政事施行起來會如此順遂?」貴媛安鎮定地說:「因為我只安排聽話的人上去。三衙都指揮使這個高官,想必有許多貪財貪權的人搶著要,你說是不是?」

  汝音聽懂這暗示,心急地差點就要衝出去。

  「那就看誰狠。」裕子夫不願妥協。

  「話不投機,就不多說了。」她聽見貴媛安站了起來,抖抖衣袍。「我馬上帶走蔚蔚,以後不叨擾了。」

  「如果她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原來是這副德性,她會怎麼想?」裕子夫仍不放過他。

  一直表現得從容自若的貴媛安,終於爆發怒氣。「誰敢透露,明早就會在漕河上發現他被狗咬爛的屍體。來人,把貴蔚帶出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大廳靜了下來。

  想著,她真是怕極了,嘴裡不由自主抽噎了一聲。又怕被仍留在大廳的裕子夫聽見,她趕緊摀著嘴,擦乾眼淚。

  可裕子夫早就知道她在這兒,也聽到她顯得無助的啜泣。

  「磬子。」他輕輕的喚,聲音透露著疲憊。「出來吧。」

  汝音一驚,更是不作聲。

  「貴都堂離開了。」

  她還是不應。

  裕子夫站了起來,往這間耳室走來。

  汝音想躲起來,可躲到一半,門已經打開,裕子夫就站在門外。

  她尷尬地定在那兒。

  裕子夫深深的望著她。「還好,貴都堂正在氣頭上沒注意到,否則,磬子........這樣很危險。」

  「子夫。」汝音吸了口氣。「都是真的嗎?」

  她丈夫沒說話。

  「貴都堂,他、他是人民的支柱,卻要幹這種事?」她哽了一聲。「而子夫,你,你真的已經........已經........」

  裕子夫打斷她。「妳要保護妳自己。不要告訴任何人,裝作什麼都不知情,知道嗎?」他的聲音泠冷的,可眼神卻藏著複雜的情緒。

  汝音搖頭。「不可能,子夫,你真的........出了兵要討伐貴都堂?你怎能這樣?你知道這樣是找死嗎?」

  裕子夫用沉默與她對抗。

  汝音也固執的定定地站在那兒,硬要等到他的答案。

  最後裕子夫只淡淡地說:「妳什麼都不要問,好嗎?」

  說完,他反身要走。

  汝音趕緊上前抓住他的衣袖。

  「磬子。」裕子夫輕輕地說:「妳喜歡這座城市嗎?」

  汝音一愣。

  他逕自說:「我知道妳很喜歡,妳所有的回憶都在這兒。所以我更不可能,讓這座城市落到牡國手上。」

  她的手在發抖,為裕子夫這堅定的意念。

  「過一陣子,妳和老方都出城去。」他撥開她的手。

  「不要。」

  裕子夫轉頭看她。「磬子,一定要。」

  「不!」汝音激動地搖頭。「我不會丟下你的!」

  有那麼一瞬間,汝音看到丈夫的表情因為一種莫名的情緒而變軟了。

  可最後他還是說:「總之,妳得出城。這是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子夫!」

  「汝音。」他狠戾地瞪她。「妳剛剛說的話,並無法打動我。」

  汝音愣住。

  「只會讓我覺得很麻煩。」他緊握著拳頭,說出這樣的話。

  而他的表情也因為這樣的話漸漸地結凝起來,讓人再也看不到一絲屬於人的情緒與溫度。

  汝音瞠著大眼。「你、你說什麼?」

  裕子夫強硬地說:「從現在開始,這裡的事,妳不用管也不准管。」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汝音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妳剛剛說的話,並無法打動我。只會讓我覺得,很麻煩........

  她很驚訝又傷心。

  她覺得那段讓她感到幸福踏實的日子,開始走出她的人生了。

  她好像又看到了........以前那個總是拒絕別人親近的裕子夫又回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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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10: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不知為何汝音就是不想相信,裕子夫出兵的事。

  真要出兵,不可能這麼張揚地跟對手說的。

  那晚,汝音總覺得他在對貴媛安虛張聲勢。

  而且朝廷上,大家都說他是個極為怯戰的三衙使。說到戰爭,她也總想起他那隻受傷疼痛的手。她還想到他告訴她自己是駮獸的後代。

  駮,是這麼慈悲,即使耗盡生命也想為百姓帶來平和的祥獸。

  不論是事實還是直覺,汝音都覺得裕子夫說的不是真話,因為,他痛恨戰爭。

  為了查清真相,汝音動用了許多關係與金錢,才得以進入府庫。府庫裡有一監所,是留存朝廷往來公文副本的地方。

  她找了很久、找了很久........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她沒有找到任何將荒州邊境的五萬駐軍調回婺州的公文。也沒有找到派遣京畿三萬禁軍,扼守城外各大官道與驛站的消息。

  她怕是自己的疏漏,於是她又轉向去問與此事相關的官員。

  她得到的答案是........

  「三衙使的確是教咱們放這些消息出去。可老實說,我們壓根兒沒經手過這類公文。」官員困惑地說。

  汝音顫抖地說:「怎、怎麼可能?這消息怎可以亂放?這會害死人啊!」

  現在汝音變得好矛盾。她不就是因為知道有假,所以才百般設法想查出來嗎?可是她現在卻恨不得一切都是真的,裕子夫是真的有計畫地調派軍隊,來阻止貴媛安........

  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毫無勢力保護的他........

  汝音緊閉著眼,不敢想,可這念頭一直侵入她的腦海--貴媛安依然不會放過他,他還是會要了他的命!

  最後汝音強打起精神,鼓起勇氣。

  她要去見貴媛安。即使他要殺人滅口,她也要把真相告訴他。

  下了決定,她急忙離開織造監,往貴媛安所在的都堂走去。

  不料廊上聚集了一堆人。

  汝音一看,暗叫不妙,是審刑院的監兵。再仔細一看,她發現那位被她收買的府庫官員也在列中。

  因為賄路官員,竊取機密,汝音被革職了。

  當天下午就被架離求如山,遭軟禁在家。

  一整天,汝音都被鎖在閣樓裡。

  吃食都是由外頭的人送進來。

  汝音沮喪地窩在楊上,不動也不吃,任誰進來她也不理睬。

  老方與婢女們都很擔心,可又無法為她做什麼,只能默默地離開。

  待酉時的時候,又有人進來了。

  汝音一樣臥倒在榻上,沒有理會。

  進來的那人說:「為何什麼都沒吃?」

  汝音一愣,緩緩回頭看了一眼。

  是裕子夫。

  他叫婢女把東西部撒下,再熱鍋肉粥上來。

  汝音無力地說:「不要再端東西來了,我什麼都不想吃。」

  「不准。」裕子夫強硬地說。

  汝音咬了咬唇,沙啞地說:「你知道我被革職的事嗎?」

  「知道。」裕子夫頓了一下,又說:「是我通報審刑院的。」

  「你,你說什麼?」她撐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丈夫。

  「妳最近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他麾下的探子無所不在。

  「你,你通報審刑院?」

  「別幹傻事,汝音。」他神色很冷,而且他竟直呼她汝音?而不是磬子了?

  這個認知,又在她被傷透的心上劃了重重一刀。

  「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夫?」汝音踉蹌地下了榻,走向裕子夫,用力地抓著他的衣服,嘶啞地喊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考上入流舉的嗎?你怎麼可以毀了我的努力?我是個女人,我不像你有高貴的出身,說做官就做官,要伸展抱負就可毫無畏懼地去做........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妳也知道妳是女人。」裕子夫冷眼看著發狂的她,語氣毫無憐惜。「既是毫無能力的女人,那更不應該插手這些事。」

  他這話讓汝音沒了理智。「我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根本就沒派兵,你在對貴都堂虛張聲勢,其實你什麼都沒做,你只是等著被殺,難道,難道你真要這樣嗎?啊?真要這樣嗎?」

  裕子夫低頭凝視著她。

  汝音的心越來越冷,她發現,現在她連他的眼神也看不透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明天一早,妳和老方就出城去。我已經安排好了,在窮州的穩城。」他說。

  「這算什麼?子夫。」汝音不自覺地冷笑。「你在趕我走嗎?」

  「為妳好。」

  「我不覺得!一點也不覺得!」她痛恨這句話。

  為她好,就可以不顧她的意願、她的感受嗎?

  她直硬地又問:「子夫,我是你的妻子吧........」

  裕子夫不回話。「是你的妻子吧?!」她大聲了。

  「對,是妻子。」裕子夫說得毫無感情。妻子對他而言,好像就只是個單純的名詞而已。

  「既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同甘苦?我為什麼要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說著說薯,汝音哽咽了。「為什麼我不能擔心,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受苦?或是為你解決問題?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裕子夫靜了會兒,才說:「妳想知道嗎?」

  汝音堅決地看他。「你說。」

  「好,我說。」他的聲音平板冰冷。「在我眼裡,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後代。」

  汝音愣怔住。

  「所以保護孩子是妳最重要的事,比妳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汝音的腿發麻,好像快站不住了。

  「你這是什麼話?」她瞪大著眼問他,然後無法克制地激動大叫:「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裕子夫不再說了,那淡漠的神情好像在不屑她這自作多情的激烈。

  被他的表情這樣調侃,汝音好像看到幻覺。她看到了裕子夫曾經敞開心扉,對她笑得好真誠,曾經看到他的眼布滿感動的水氣,很深情癡戀地望著她。她有多喜歡他那樣美麗的眼眸這般望著她........

  可為什麼現在,她覺得那些打動她的心的表情,竟然就像是面具一樣,一樣的虛假、冰冷........

  她無力了,方才的激動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嗎?」她坐在榻上,垂著頭喃喃自語。「那........這段日子,我們........算什麼呢?」

  裕子夫安靜著。

  汝音抬起頭來。「你說啊。你說啊,我在聽啊。」

  他還是不說話。

  「你說你的真心話啊!」汝音想吼,可哽咽破碎了她的聲音,她只能低嗚地叫著:「你是這個家的主人,什麼事都是你能掌握的,你要趕一個人都那麼容易了,要傷一個人還要這麼膽怯嗎--」

  裕子夫漠然地看著她。「對,如妳所想的,如妳所想聽的........」

  汝音想鎮定,可四肢都在發抖。

  她現在才知道他們夫妻倆的感情,仍像琉璃、瓷品一樣,那麼的脆弱,一碰就碎了,根本經不起動盪。

  這樣的感情,怎能患難與共?又怎麼能白頭偕老呢?

  她想要放棄了........

  「是為了孩子。」裕子夫說了出來。

  汝音笑了一聲,眼淚掉下來。她放棄了。

  她笑著說:「好啊,子夫。我就去穩城,我會在那裡把孩子生下來,如果到時你還平平安安的,你把孩子接走吧,然後........然後你可以........可以........」

  她痛苦地吸了口氣,硬逼自己要平靜地說完。「你可以把我休了,去找另一個識大體的姑娘,作你的清穆侯夫人。」

  裕子夫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汝音覺得他好厲害,為什麼世上會有人的表情能如此堅硬的,連一絲感情都滲透不了?

  她自嘲地又笑了幾聲。「也對,你從沒說過你愛我。」

  那雙青色的眸子仍是平靜無波。

  「你只說你心裡有我的位置。」她擦著眼淚。「我現在明白了。」

  她苦笑著。「那個位置之所以會有我,完全是因為孩子。」

  「沒錯。」裕子夫終於開口,應了一聲。

  「我知道了。」汝音站起來,開始收拾這間臥房的東西。

  裕子夫止住她的動作。「妳別動,一會兒我叫人收--」

  忽然像是洪水瞬間爆發潰堤一樣,汝音尖叫了一聲,甩開裕子夫的手,打了他一巴掌。

  裕子夫震住。

  「不要碰我!」她吶喊。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崩潰的汝音。

  「我走,我會走!」她搖著頭哭喊:「我再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這座城市有你,你弄髒了這座城市,弄髒了我的回憶,我不會再回來了!」

  汝音摀著臉,奪門而出。

  外頭的老方與婢女們想勸拉她都沒辦法,只能任她將自己鎖在繡房內,乒乒乓乓地胡亂收拾著東西。

  老方不知所措地看著裕子夫。

  裕子夫也面露疲憊地看著這從小看他長大的總管。

  他無力地說:「看好她,老方。」

  「爺........」

  「照我們說好的。」

  老方難過地應著。「是。」

  「把門關上。」裕子夫掏出煙管,坐在汝音的榻上揮揮手。「讓我靜靜。」

  老方嘆了口氣,依言照作。

  臥房裡回復安靜,方才的爭吵聲,讓人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裕子夫看著燈燭篩下的自己的影子。

  他又拿起煙管端詳著。

  色澤溫潤的翠玉煙嘴,還有鮮豔討喜的吉祥結。他專注地看著,像在看它們最後一次的認真地看著。

  看得眼睛都痛了起來,痛得止不住眼淚。

  最後他將那煙嘴,從煙管上拆下。

  然後緊緊地握在掌心裡。

  給你!是我的心意。快接下。

  他將手抵著額,像沉思一樣地垂俯著頭。

  他多想和她說實話。

  其實從頭到尾,孩子的意義從來沒那麼重要。沒有重要到掩蓋過她的價值。

  可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原諒他。不會原諒他這個,即將在鬥爭中被人鬥死的丈夫。

  翌日清晨,前往窮州穩城的馬車已經候在門外,而汝音所有的家當也都已打包成箱,在往窮州官道的路上。

  汝音從閣樓出來後,面無表情地直接往大門走去。

  老方叫住她。「夫人,到大廳和爺說一聲吧。」

  汝音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看著老方。

  老方一驚,他從沒看過這般冰冷的表情出現在夫人臉上。

  「何必呢?他知道我要走的。」

  老方雖心有餘悸,可他還是說:「說一聲也好啊,夫人。」

  說不定,這可能還是最後一面........他本想這麼說,但最後還是噎住了。

  汝音呵笑幾聲。「對,是該說一聲。」

  老方看了她一下,發現她的臉上根本沒有任何笑意。

  「好讓他知道,他的孩子是什麼時候被帶走的。」說完,她拐了個彎,往大廳走去。

  到了走廊外,她聽到大廳上有人聲。

  「咦?爺有客人?」老方疑惑。「小的先進去通報一聲........」

  「不必。」汝音止住他,直接走上去推門而入。

  大廳裡的人都止住聲音,回過頭來看著門口處。

  汝音環視廳內一周,看到她丈夫坐在主位上,兩名副官分別站在角落,有四五位軍官坐在客座上。

  她還注意到,上回在朝殿廊道上撞到的,那名叫懷沙的軍官也在裡頭。

  他看到她,客氣有禮地笑著點頭,可她沒有心情多理會他。

  「跟你說一聲,我要走了。」沒有任何贅語,她直接說。

  裕子夫抽著藥煙,臉色僵冷地瞪她。

  汝音看到他的煙嘴不是她送的那只。

  她送的那只翠玉煙嘴,被冷落在她丈夫手邊的花幾上。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心早死了,可看到那份禮物的下場,她竟然還會感到痛苦?!

  她不由自主的在心裡暗罵著自己。

  「妳沒看到我有客人嗎?」裕子夫的聲音略帶不悅。

  汝音回神,像要對抗似的,她的臉色也極冷。「哼,真是對不住。」語氣裡沒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她當著客人的面。「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暫時帶走孩子了。就這樣。」

  客人們都覺得很尷尬。

  靜了一會兒,裕子夫起身向客人致歉。「抱歉,有些私事,先離席一會兒。」

  見裕子夫朝自己走來,汝音心一緊,趕緊反身想離開。

  她不知道,他們這樣彼此傷來傷去,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侯爺。」忽然有人喚住裕子夫。

  汝音和裕子夫都回頭看了一下。

  是懷沙。

  他在花幾上看到那只玉煙嘴,指著它笑說:「您忘了您隨身的東西了。」

  裕子夫看了看懷沙,又看了那只玉煙嘴。

  汝音屏息注意著他的反應。

  他會怎麼做?把它........收起來嗎?

  她又暗罵自己一聲,為什麼到現在她還在冀望那種虛幻脆弱的東西?

  最後,只聽見裕子夫說:「那東西,不是我的。」

  汝音的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她好像真的聽到有東西從高處落下碎掉的聲音。

  是那玉煙嘴嗎?還是她的心呢?原來,她還有心可以被這樣傷啊?

  她的表情僵愣在最痛苦的那一瞬。

  迎面向她走來的裕子夫看到了,然後絲毫沒感到不捨與愧疚地與她擦身而過,出門口與老方交代事情。

  而汝音卻走到那花幾旁,把煙嘴拿走。

  忽然她的腹部緊緊地抽痛著,一下又一下。

  她倒吸口氣,腳步不穩,她趕緊抱著腹,蹲下身子。

  沒想到這一蹲,漫天的暈眩更是襲擊而來。

  她想哭。哭自己的身體這麼不爭氣,為什麼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好好的?證明她沒有他,也可以活得健健康康。這樣虛弱只會被那男人給瞧不起。

  她突如其來的癱下,引得眾人相當緊張。

  就站在她身旁的懷沙,是第一個上前去攙扶她的人。

  「夫人,您還好吧?」他柔聲探問。

  汝音深吸一口氣,撫平心情後才強笑著說:「很好,謝謝。」

  「夫人臉色很蒼白,休息一會兒吧。」

  「不,我得趕路........」

  「哦?去哪兒呢?夫人,這麼急。」懷沙問。

  汝音一愣,看了懷沙一眼。

  她看到懷沙的笑有一種魔力,是不自覺讓人想開口、告訴他實話的那種親切魔力。

  她像著魔似的,毫不經思考的就說了。「窮州........穩城。」

  「是嗎?」懷沙笑得更好看了。「一路好走,夫人。」

  汝音心裡一突。

  著迷的感覺過去了,這笑令她有一種詭異的預感。

  她慌忙地站起,退離這個叫懷沙的男人。

  可又一陣昏眩,讓她站不穩腳步往後跌。

  突然後面出現一堵牆,穩住她的身子。

  「走。」身後的裕子夫拉起她的手,近乎命令地說。

  「我不是犯人。」汝音用開他的牽制。「我自己會走。」

  她沒有虛弱到要他這種人來攙扶,因此她佯裝堅強無恙,直直往門口走去。

  背過眾人的她,沒有看見兩道奇異的眼光。

  懷沙的笑眼裡始終褪不去那詭譎的氣息。

  更讓汝音無法想到的是,她的丈夫竟然露出那樣不捨,如訣別般的眼神望著她的離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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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1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馬車駛出穰原城。

  汝音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景況下,離開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穰原城。

  她看著車窗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穰原城。

  想起以前總不被父母疼愛重視的自己,是怎麼藉著遊走這座城市,細觀市井的樣貌而得到安慰。

  她也想起自己最初是怎麼被這座城市最平凡,卻也最親切的一面感動到,因而興起考入流舉、做官的想法,希望自己能為這座她喜愛的城市做些什麼。

  然後這個城市,漸漸有了她丈夫的影子。

  哪天,我倆都有空閒,妳,能帶我走一趟穰原嗎?

  我想看看妳眼中的穰原。這件事我沒有忘記,而且很期待。

  妳,怎麼會覺得自己的生活荒涼?

  我常聽到,別人喚妳磬子,這小名,很適合妳。

  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樂。替妳取名的人,很了解妳。因為聽妳說話,就像是聽磬石奏出的音樂一樣,是件美好的事。

  我能喚妳磬子嗎?

  眼中的穰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越來越遙遠的關係,竟然漸漸模糊,連輪廓和顏色都失去了。

  磬子........

  她當然知道為什麼。

  磬子........

  因為她哭了,眼眶裡積蓄的淚模糊了視野。可她不想承認,連對自己承認都不想--她是因為想念那個男人,想念他曾經那樣喚過她,想念他曾經用深愛的眼神凝望過她、擁抱過她的男人而哭........

  即使在他眼中,只有清穆侯家的後代重要,她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可是這一別離,就真的是,真的是--生離死別。

  她哽咽了一聲。

  她一驚,趕緊摀著嘴,不想被同車的老方聽到。

  她可以感覺到,老方一直用憂心的眼神注意她,怕她受不了被遺棄的打擊。她想或許下一刻,這個總是為人著想的慈藹老者,就會說些根本安慰不了她的話來安慰她,到時她該怎麼回應他、讓他放心,她得先想好。

  「夫人。」老方開口。

  來了。

  「您現在還願意聽我說說,爺以前的事嗎?」他問。

  汝音一愣。她沒想到老方會這樣說。

  老方說:「這事,爺總不准人在宅裡提,也不想到處嚷嚷,讓更多人知道。因為外頭的人都認為這是禁國的恥辱。」

  汝音擦乾眼淚,咳了幾聲穩住聲音。「什麼事。」

  「您知道爺的先祖就是那慈悲為懷、可阻兵災的駮嗎?」

  汝音故作冷淡地說:「知道。他說過。」只有冷淡才能讓她騙自己,她不在乎那段他們親密的日子。

  「那您聽過『無皐之變』嗎?」

  「聽過。」

  那是七年前的事,牡園的巫州捌軍團大舉入侵禁國荒州的無皐,禁國守軍在那兒與之大戰數月,最終因談和與牡國達成協定,敵軍才退出無皐。

  汝音也知道那是裕子夫在邊疆打的最後一場戰役,之後就被調回中央,任職京官。

  「爺在那裡,破了大戒。」

  汝音皺眉,不解。

  「歷代清穆侯的眼眸,其實應該是更深更翠的綠,上一任老爺就是這樣,眼睛的顏色很美。但不知夫人有沒有發現,爺的眼瞳顏色卻很淡。」老方像閒聊一樣,娓娓說起。

  「沒、沒有。」不知為何,汝音回答得有些心虛。

  「清穆侯的家族裡,規矩很多,限制更多。」老方說:「其中我們這些下人感觸最深的就是他們這些主子,對人都沒什麼感情。擁有的眼瞳顏色越美,對人越是冷漠,不論親人生人都一樣。」

  「老方是想跟我解釋,為何我丈夫會這樣對我的原因嗎?」汝音有些不悅。

  老方依然鎮定地說:「不是的,夫人。我只是想說您並不是第一個不幸的人。老夫人她也是抑鬱而終。而爺,連他自己的親生父母去世了,也沒掉過一滴眼淚,甚至沒有任何哀傷之情,結果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寡情之人,但那都是因為禁錮。」

  汝音靜靜地聽。

  「傳說中的駮獸,因為施捨自己的血餵哺因戰爭而死亡的百姓,最後精疲力竭而死,相信夫人定聽過此傳說。少司命帝有感於此,便下了一道禁錮給這個家族。祂讓祂們封閉感情,對萬事萬物不再表露出情感,如此祂們便不會再毫無節制地施捨自己的生命,只為救活祂們所鍾愛的生靈。而祂們對於生的力量,便匯聚於雙眼中,那翠綠就是祂們力量的象徵。生的力量越強大,感情的禁錮就會越牢固。」

  汝音笑了一聲。「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老方。」

  要她親口咒罵這個詭異家族?因為他們莫名的源頭,所以她汝音終其一生都不該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嗎?

  老方沒理會汝音略顯不理智的反駁,繼續說:「爺本來也會像他的父親一樣,一輩子都要當個沒有表情、沒有情感的人。可他在無皐之變那次,破了大戒。他救活了一名敵軍。」

  汝音一愕。「敵軍?」

  「那敵軍其實是牡國從巫州地方上徵招來的民兵,巫州與荒州就在鄰邊,戰事就發生在他們村莊附近,那村莊再過去幾里,就是牡軍的紮營。我軍趁其不備,進攻那一帶,戰況激烈,而那民兵不知是如何獨闖中軍,冒死刺了爺右臂一刀,爺的手傷便是那時造成的。」

  汝音想起裕子夫總是發抖、拿不穩東西的右手。然後她又看到了他那隱忍一切疼痛,教人心疼的表情。

  「那民兵最後被亂刀砍死。當他們清理戰場的時候,他們發現有一個孩子在搖著他的父親。原來那民兵是因為想阻止我軍繼續前進,避免波及到他的村子。」

  汝音瞠大眼。

  「我還記得,爺一邊抽著藥菸,一邊面無表情地告訴我,那孩子一直搖著他父親,哭著要他醒來,說他很餓,要他回家吃飯了。」老方苦笑著。「其實爺他們也是很容易看透,只要看眼睛您就可以知道他們真正的情緒是什麼。」

  「那,那後來呢?」汝音不自覺地關心。

  老方定定地看著她。

  她倒抽一口氣,心裡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

  老方說:「爺,用自己先祖駮傳下的血,那會讓死人復生的血救活那名敵軍。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盡的生靈,因此他的眼睛便病了,時不時就痠痛,要看遠方的東西,也很吃力。」

  汝音低下頭,她覺得心裡有股莫名的情緒在翻騰。對他的一切,她還是沒辦法無動於衷。

  老方又說:「爺他也因此被判了軍法,卸了軍職。他被遣回京中,大家都避他如瘟疫蛇蠍。最後還是貴都堂請他出來做官,任了這三衙使........」

  「好了,老方。」汝音短促地喝了一聲。「不要說了。」

  「夫人........」

  汝音沙啞地說:「你說了這些又如何呢?我現在還是被他趕走了。我曾經想要和他在一塊,因為我知道他留在城裡是必死無疑,像他這樣厭惡戰爭的人根本沒有派兵,他騙了貴都堂,可貴都堂不會放過他。我想要留下來和他一起面對,可是,可是他卻讓我看到了事實........」

  老方靜靜看著她悲傷的樣子。

  「對,他熱愛還未出世的生命,他熱愛所有的生靈,可我這個妻子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他為了保護他孩子的工具,我留在那兒只會危害到他清穆侯家的後代。那好,我現在如他所願走了,我也承認自己不知好歹,竟然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他不同一般的眷顧,可以生死相許、患難與共,但原來這些都是妄想........這些錯我都認了,可老方你........你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些?你希望我怎麼想他?即使他這樣對我,我還是要覺得他仁慈嗎?」

  「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爺是這樣的人........」

  汝音激動得無法自已。「我跟他不一樣,我只是普通人,我可以逼自己什麼都忘記,如果你們都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會。可你跟他都不要奢望我,會在心意被那樣踐踏後,再因為這些故事對他另眼相看。」

  說著,汝音的頰上滑下了眼淚。

  「他的神聖,跟我無關。」她說出連自己都覺得殘忍的話。

  「夫人........」老方嘆了口氣。「我只是希望夫人不要一輩子懷恨爺。這樣您終生都不會好受。」

  「夠了!」汝音大叫,然後將自己縮在角落。

  老方嚇了一跳。

  汝音喃喃地說:「你再說下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求你不要說了........」

  討厭自己為什麼不能堅持到最後,陪著自己深愛的丈夫一起赴死........

  原來這些激動並不是因為無法原諒對方而起,而是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老方明白了這點。但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照著裕子夫的吩咐,離穰原城越來越遠。

  最後,他難過地苦著臉。「對不起,夫人........」



  求如山的北麓,有一處叫「玉園」的地方。

  那裡植滿了像玉一般青翠的礦石柱,每一根柱皆有一個成人高,柱群遍地就像一座森林一般。

  但那不是玉,玉不會在夜晚發出這般詭譎妖媚的幻光。若日夜浸入在這層幻光中,不但會被迷惑心智,甚至會將正常的人給逼瘋。

  所以這處玉園看似是個賞玩之地,其實是軟禁犯了重罪官員的地方。

  裕子夫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在這裡。

  他獨坐幽室,四周的窗櫺都透著這凝滯的幻光,他必須閉著眼,調穩氣息,才不會被迷去神智。

  在閉上眼的晦暗世界中,他腦海裡看到的都是汝音,他的妻子。

  他好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順利抵達窮州穩城了。

  通往窮州的路途崎驅,她的身子受得了嗎?

  他不甘將她驅得這麼遠,遠到好像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可不驅走她,他根本無法想像善良的她被這一切波及的樣子。

  既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同甘苦?我為什麼要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擔心,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受苦?或為你解決問題?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天,可以讓她知道,他聽到這些話的真正感受--

  其實在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底下,他很是高興,他很不捨。

  我再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這座城市有你,你弄髒這座城市,弄髒我的回憶,我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

  玉園這兒又濕又冷,他抱著右手,忍不了這蝕骨的痠痛,他不自覺呻吟出聲。可他自己很清楚,身體的疼再怎麼蝕心,也比不上自己深愛的人說出的話。但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該受的懲罰........

  在二更的更鼓響起後,他聽到腳步聲。

  不一會兒,幽室的門被打開了。

  「來人,把窗子都給遮起來。L是貴媛安的聲音。

  「睜開眼睛。」貴媛安命令道。

  裕子夫張開眼,冷冷地望向來人。

  貴媛安把雜役驅了出去,走到裕子夫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你這什麼意思?」貴媛安問。

  裕子夫斜視著他。

  「為何沒有出兵?」貴媛安問得有些急。

  裕子夫說:「你很意外?師兄。我也很意外,你竟沒有殺我。」

  「你覺得我需要你來憐憫嗎?」貴媛安像受辱一樣惱羞成怒。

  「不是憐憫,師兄。我只是........希望你能回頭。」

  貴媛安瞪著他。

  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

  最後貴媛安呼了一口氣,壓抑著聲音說:「三更的時候,我會撤掉所有監兵,你走了之後就永遠不要回來。」

  看著裕子夫,貴媛安邪笑一聲。「我不屑跟你這種人鬥。」

  「你還是要稱王?」

  「當然。我不可能收手。」他收手了,那貴蔚怎麼辦。

  「你這樣只會稱了士侯派的野心。」

  「殺了你,才會稱了他們的心。」貴媛安往門口走去,專制地中斷對話。

  臨走前,他又警告道:「我回來的時候再看到你,就真的會殺了你。所以你最好給我走得遠遠的。」

  貴媛安走後,幽室安靜得詭異。

  沉定如裕子夫也不太敢置信現在的處境。

  他一直以為貴媛安早已走火入魔。

  可如今他卻被釋放了。

  他站起來,不自覺輕喊一聲。「磬子!」

  這一刻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汝音在的地方。不管她想不想見他,她會不會原諒他,他都要待在她的身邊。

  他往門口走去--

  「貴都堂不夠狠。」忽然黑暗中,冒出了這冰冷、像冥界惡鬼的聲音。

  一陣冷風,往裕子夫的頸子襲來。

  他一愕,趕緊閃身就看到一抹刀光砍進門柱。

  窗簾飄動幾下,外頭的幻光射了進來,照在彼此的臉上。

  裕子夫瞪大眼,不敢置信。

  「侯爺好像很驚訝。真難得。」

  「我認得你。你叫懷沙?」

  「榮幸。」對方笑了一聲,緊接著數道極快的閃光又向裕子夫劈了過來。

  他的眼睛差,看清那些刀光已顯吃力,只能憑著那刀風的走勢閃躲。

  他想反擊,卻怎麼也找不到縫隙。

  忽然又來一刀,裕子夫自知躲不過,他咬牙頂出右肩,結實地挨下,夾住了這刀,用血肉牽制住攻勢。

  見懷沙的攻勢被鎮住,裕子夫趕緊開口。「為何刺殺我?」

  「不虧是清穆侯,受了這刀,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那和善的笑看起來很詭異。

  「是士侯派?」

  「貴都堂要做惡人卻不徹底,那我們替他做。」懷沙的力道加重。

  裕子夫悶哼一聲,連忙往他的頸窩劈了一拳,將他整個踢開。

  這一踢卻也把他的傷口給拉大,他痛得叫不出聲。

  懷沙翻滾著地,一眨眼間又見他衝了過來,那速度就像他的刀一樣快。

  裕子夫知道自己打不過這殺手,他抱著右肩傷口往後一撞,撞破了窗櫺,讓自己從二樓掉進園子裡頭的池子。

  池水如冰如刀,刺得裕子夫差點兒失去知覺,可他緊抓著意識,連忙從池子裡爬起,躲進石礦柱叢中。

  懷沙從容不迫地從屋子裡頭走出,也不急著找獵物,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橫視著四周,大聲地說:「侯爺不出來沒關係,我的工作也不只您一個。」

  裕子夫瞠大眼。

  「夫人正在前往窮州穩城的官道上吧?」

  他身上的痛與冷,彷彿全抽離了。磬子?!

  懷沙又說:「士侯派可是給了我兩個人頭的錢。今晚,咱們慢慢來。」

  腳步聲漸漸遠離。

  失血與失溫讓裕子夫全身無力,可他卻硬撐起身子,用礦柱做掩護往玉園的出口爬去。

  他得趕去汝音身邊。

  她不可以被扯進來,不可以--

  汝音與老方在一處叫平江的官驛上歇息。

  官驛後面是一座崖谷,與對岸之間只有一條吊橋連接,谷底下是湍急的溪流。

  夜晚,只有蟲鳴聲對話的時分,那溪流流動的聲響便是寂寞旅人的陪伴。

  汝音悶悶不樂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晦暗不明的崖壁。

  不知裕子夫現在怎麼樣了?貴都堂已經行動了嗎?穰原此刻是不是正為這事在騷動呢?監兵可已經把他們的家團團包圍住了?

  或許父親和大哥也逃脫不了此難。此刻可能正在大罵她淨會給汝家帶來恥辱與災厄?

  想到這兒,她自嘲地苦笑。

  她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可她竟然還在擔心家人的安危,還在掛心裕子夫的死活。她以為自己的心只充滿恨,沒想到竟還有餘地想著裕子夫........

  他還在........世上嗎?他會死嗎?

  此刻,腹部竟抽痛起來。她冒著冷汗,趕緊躺下。

  她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臉,在溫暖的黑暗裡,默默地流淚。

  一想到他會死,她就害怕得不得了。

  她其實還是在期盼著他可以脫險,期盼著他可以趕過來,即使他只是為了他的孩子而來,她也沒關係........她只希望他可以好好活著。

  忽然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汝音。

  「夫人,起來一下。」是老方的聲音。

  汝音下床打開門。「什麼事?」

  老方有些興奮。「我聽到官道上有馬蹄聲。會不會是........」

  原來老方也和她一樣,夜不成眠,想的都是一樣的事情。

  「夫人您想,會是爺嗎?」

  「我們去看看吧。」汝音說。

  於是老方將汝音給扶出屋外,來到官道上。

  坡下的蜿蜒道路,有一騎著馬的騎士身影,披著黑夜,輪廓朦朧不清,在冷風中急行。

  老方心急便擱下汝音,往前走了幾步,想要再看清一些。

  「老方,你別太靠近官道,小心被馬撞到了。」汝音提醒他。

  她再定睛一看,忽然被那黑影身上的一道閃光給愣怔住了--

  那長形模樣的閃光,讓她覺得不對勁。

  她連忙大叫。「老方,不要再過去--」

  那閃光的樣子越來越長,像一柄劍--

  她跑過去。「老方--」

  那柄劍光突然甩起弧度--

  她撲向那愣住的老人。「趴下!」

  那閃光朝著兩人的上方橫劈了過來。

  汝音揣著老方,滾落到官道旁的溝渠裡,腹部突然一陣劇烈抽痛,讓汝音嘶啞地叫著。

  「夫人!」老方驚恐地叫。

  汝音喘著說:「那不是子夫。那人想殺我們........」

  老方吃力地扶起汝音,想要往更深處的林地躲去。

  可那騎士已經下了馬,快步朝他們逼近。

  「老先生。」那騎士開口,聲音還有些客氣。「這兒沒您的事,您趕緊走吧。我要的不是您。」

  汝音一愕,這聲音很耳熟。

  而老方則被他的和善態度泛起一陣疙瘩。

  「你是........」汝音想要看清他。

  那人自動走到有月光灑落的地方。

  「懷........懷沙?」汝音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笑容。

  「夫人,今晚真是非常榮幸。」揣著刀的懷沙,笑得平易近人。「您與侯爺,都記得我的名字。」

  汝音冷顫。「子夫他........他被........」

  「您別亂動,我的刀很快,不會太痛的。」懷沙微笑,像朋友一樣的聊天。

  老方叫道:「住手!你為何要殺夫人?她和這一切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方立刻拉起汝音,想趕緊逃進森林裡。

  可懷沙手舉得更快,笑眼裡閃過一抹狠戾。

  刀子迅即朝著他們劈了下來--

  老方和汝音都來不及叫喊,只能恐懼地閉上眼。

  忽然懷沙臉色一變,猛地轉身,擋住一個像風一般突如其來的攻勢。

  「正等著您呢!侯爺。」懷沙笑道,用力擋開那攻擊他的人。

  汝音張開眼,倒抽一口氣。

  原來能再看到他,她的心裡是真的很高興。

  老方也開心地大叫。「爺--」

  「不准動他們!」裕子夫發狠地說。

  他的眼不敢離開懷沙的刀,只能用左手拿刀的他,根本不是這快劍手的對手。於是他對老方喊話:「你快帶磬子往吊橋那頭走。」

  老方點頭,扶起汝音,往驛館後頭的崖壁走。

  汝音也知道現在不是懦弱的時候,她強忍著痛,自己施著力走去。

  他們相偕走過吊橋,來到崖的對岸。

  汝音痛得無力再站,坐在地上歇息,老方則從林邊的柴堆上拿來樵夫留下的斧頭,候在吊橋邊看著對岸的情形。

  他打算一等裕子夫過了橋,就把吊橋砍斷。

  他們屏息觀察著,終於看到兩個纏鬥的人影往吊橋捲來。

  汝音緊緊捧著肚腹,腹痛讓她冷汗不止,而親眼目睹裕子夫招架不住那恐怖殺手的連環攻勢,更讓她有絕望的感覺。

  老方罵道:「真卑鄙!明明知道爺的右手根本拿不起武器,就一直攻擊爺的右側。」

  他們看到懷沙趁裕子夫不備,重重地踹了他右腹一腳。

  他不慎跌在吊橋邊緣,吊橋猛烈地搖晃著。

  汝音咬牙忍疼,爬到橋邊朝裕子夫大喊:「子夫!不要打,快跑過來!」

  裕子夫趴伏的身子一震,猛地竄起,往他們這頭奔跑過來。

  懷沙持刀緊追在後。

  汝音撿起腳旁的石子,使盡力氣丟去,雖打不中懷沙,這陣石雨卻牽制他的速度。

  裕子夫邊跑邊喊:「老方!砍斷!砍斷--」

  「可是爺--」主子還沒過來呢!

  「砍!」汝音也催著。「快砍,子夫可以的!」

  老方吸一口氣,揮斧砍斷橋樁。

  裕子夫躍身一跳,勉強攀上斷崖的石壁。

  來不及追上的懷沙,只能緊緊地抓住殘橋的繩索盪回對崖。

  汝音和老方趕緊到崖邊,抓住裕子夫要往上攀的身子。他的身子因為無力而顯得沉重,他們一抓住他的臂,才發現他的手充滿著血的濕滑,他的臉也因為這些傷而變得蒼白虛弱。

  忽然一個滑勢,裕子夫的身子又被往下拉了幾分,老方和汝音都承受不了,差點也跟著跌下去。

  裕子夫沙啞地說:「你們........不行的話,就放手........」

  聽到這話,不知哪來的火氣,讓汝音鼓足氣大罵:「你又說這渾話!我們不會放手,死也不會!死也不會!」

  每次都這樣。一有危險就盡想著把親近的人推開,卻從沒想過愛他的人,一旦失去他之後的心情。這個男人怎麼可以這麼霸道又自私呢!

  裕子夫愣愣地看著她,看著她因用力而漲紅的臉色,因為發急而急出淚水的眼睛。

  雖然他全身痛得彷彿下一刻就要往死裡墜去一樣,可是一旦看到她哭成這樣,他便明白了--她不希望他死去,而他也不可以就這麼死去。

  他還沒跟她道歉,他還沒跟她尋求諒解........

  於是裕子夫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氣,靠著自己又往上攀了幾尺。

  老方和汝音也跟著用力。

  他們終於將裕子夫平安地拖上地面。

  「爺啊--爺呀--」老方也哭了,抱著裕子夫又哭又笑,好像裕子夫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孩子一樣。

  裕子夫扯了扯嘴角,拍拍這個老總管瘦弱的背。

  他看向汝音,正想對她說句一切都沒事了。

  可........不太對勁。「磬子?」

  汝音本來想對他笑,想告訴他她很高興,高興他平安無事地回到他們身邊,陪伴他們。可腹部好像有一只看不見底的深淵黑洞,正不斷地吸食她的氣力與生命。

  她的眼前越來越昏糊,裕子夫的臉越來越扭曲。好像他此刻在這裡是一場夢。

  「磬子?」裕子夫擔憂的臉靠了過來。

  汝音的頭腦越來越沉,像要沉到淵底似的。不過能看到她丈夫為她擔憂而變得更有人情味的臉色,其實她的心裡是甜滋滋的。

  「磬子!」啊,對了。他又叫她磬子了。

  昏倒前的那一刻,她想........

  告訴他聽到他又叫她磬子,她好高興、好高興........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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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00:10: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很幽冷。

  汝音覺得肚腹一陣空虛,生命與熱力不斷從她的身體中流逝,流進一條河裡。

  她看著那河流的顏色竟是令人恍目驚心的血紅。

  她好冷。

  冷到她想起清穆侯家古老卻蕭冷的宅邸,當她剛嫁進清穆侯家的時候,她還記得自己的心情是如何絕望,因為她的人生都要被鎖死在這死寂的荒涼中。

  她也無法忘記那個時候的裕子夫,是多麼冰冷........

  她怎麼也不能忘記。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抗拒,可是她沒有力氣,她根本無法抵抗那蝕人心的黑洞將她往絕望的深淵拉去--

  她看到當自己要求與丈夫同房時,他淡淡的回答。「天冷,先到房裡,我一會兒就來。」

  她向他道謝,他卻和她生疏的說句不用。

  當她懷孕了,她問他高興嗎?他依然冷著臉回答。「........嗯,高興。」

  當她試著為穰原的難民做些什麼的時候,她從他身上得到的回答竟是--「妳很愚蠢........妳這樣做,很難不讓外人想,妳只是想突顯自己的善心,自己的高尚,妳並沒有解決問題卻差點讓自己受傷。既然懷了孩子,為何還讓自己做這般危險、勞累的事?妳完全沒有自知之明。」

  為了孩子........他正眼看她,和她說話也都只是為了清穆侯家的孩子。

  「在我眼裡,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後代........所以保護孩子是妳最重要的事,比妳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只是為了孩子、為了孩子........她淒厲地哭了出來。

  如果她汝音的一生,就只是為了傳孕後代,只不過是一個不能擁有感情的工具的話,那麼,那麼........她多想就這樣順著這條血紅的河流,讓它帶著她離開這個世界。

  「爺,夫人她........」老方擔憂地苦著臉。

  「她又做惡夢了。」裕子夫拿著浸濕的布巾,擦著汝音身上的冷汗,還有怎麼也流不盡的淚水。

  但他的眼已對不準焦距,只能憑靠感覺去擦拭。

  逃過追殺後,他們帶著汝音入住深山中一個樵夫家。

  樵夫家人見汝音昏厥不醒,老方這老人家瘦弱得教人不忍,因此便好心地讓他們進屋小住。

  裕子夫深深地看著汝音泛著淚光的臉。

  他想要看清她所受到的每一分苦痛,因為那些苦痛都是他加諸給她的,他想要藉著這注視,讓自己知道他犯的罪過有多深。

  他想懲罰自己、他想彌補罪過。

  但是他的眼睛已經越來越感吃力了,看進眼裡的東西都是模糊一片。

  他只能靠著撫摸汝音的皮膚,來感覺她的生命。

  汝音的手越來越冷,汝音離他越來越遠了,她想放棄他嗎?

  不准。他不准她這樣推開他。

  裕子夫的臉很僵。

  「老方,你出去一下。」他說。

  「爺?」

  「你出去。」

  看著裕子夫長大,跟了他幾十多年的老方,怎會不清楚他主人此刻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憂心地看著裕子夫包裹在右手腕上的布條,那道傷口還沒癒合呢!

  「爺,您已經餵過夫人一次血了,您現在可能連我的臉都看不清........」

  那晚汝音險些流產、丟了性命的時候,裕子夫二話不說,馬上就在腕上割了道口子,大把大把地餵她喝血,好不容易才保住胎兒與母親。

  可是汝音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總是一直陷在惡夢裡,不願醒來。

  「爺要是再失血,您的眼睛可是會--」

  「好了,老方。」裕子夫打斷他。「你覺得哪一個比較重要。」

  老方回答不出來。

  裕子夫沙啞地說:「在我看來,是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重要。我已經不想再守著那可悲家族的包袱,當個沒有感情的人。」

  他拆開腕上的布帶。「既然我給得起生命,為什麼我不能給我心愛的人。」

  老方無話可說了,他從沒看過這樣的裕子夫,充滿感情、充滿在乎、充滿失去的傷痛。

  清穆侯家族的箍咒被突破了,是裕子夫自己硬要撞破的。他一個老人又怎麼阻止得了呢?所以他只能默默地走出去。

  裕子夫坐上床,將虛軟的汝音抱進自己懷裡。

  他將腕上的傷口弄裂,一滴又一滴的血珠又冒了出來。

  他忍著疼,用手掌摸索著汝音的臉,將他的手腕湊上她的唇邊。

  他想起他們兩人曾在穰原的駮廟裡看到的那幅壁畫。

  那是一個剛死了孩子的母親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

  他一直都記得汝音看著那幅壁畫時,那眉眼中帶著的感動。

  我覺得世上最偉大的愛莫過於如此。甘願犧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愛的人。要付出這樣的犧牲,這份愛會有多深刻呢?

  現在的她可知道嗎?他正在用這樣深刻的愛對待她啊!

  可是........他猛然一驚。

  汝音並沒有喝下他的血,他看到一條紅色的血絲沿著她的頰邊流下。

  汝音不願意喝他的血。

  他焦急地說:「磬子!不要這樣。快喝下它。」

  她還是沒有反應,只有皮膚上的微溫讓人知道她還活著。

  裕子夫的臉上露出痛苦,他真希望汝音可以看到他現在這張痛苦的臉,在她知道他不是那個沒有感情的丈夫後,她還會急著這樣推開他嗎?

  「妳還是不肯原諒我嗎?磬子。」他摸著她汗濕的髮。「那為什麼那晚妳要這麼拚命地救我呢?為什麼妳要對我露出在乎我的樣子,好害怕我死去的樣子呢?」

  房裡很安靜,沒有任何人回應他,他只好逕自說下去........

  他要她知道,他要她回來,這裡有著一個一直都惦念著她、深愛著她的男人,他要她聽聽他的真心話、聽他的懺悔、聽他愛她的心跳。

  「磬子,我告訴妳,其實我是一個懦弱的男人。我或許只是怕被妳發現,我根本保護不了妳,所以才把妳趕離身邊。」

  「可妳知道了嗎?當妳說要跟我同甘共苦,白頭偕老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妳的價值從來沒有被那些世俗的東西給掩蓋過。」他伸出左手,輕柔地摸了摸汝音的肚腹。

  「妳感覺到了嗎?磬子,孩子保住了,不知為何,我覺得她是個女孩,是個和妳一樣漂亮靈巧的女孩。」

  「不管妳願不願意再聽到這話,但我現在還是要說孩子很重要,那是因為那是我倆的孩子,是長得像妳和我的孩子。這才是他們重要的原因,跟家族、跟繼承從來沒有關係。有妳們我才想繼續活著,活得像人,不論身處什麼險境,都要找到妳們在的地方,都想看到妳們。」

  忽然汝音的身子一震。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

  「磬子,請不要離開孩子,不要就這樣離開我。」

  她感覺到環抱自己身體的力道變重、變深刻了,才得以穿透夢境、穿透黑暗緊緊地包裹著她,將她往一個溫暖的地方拉去。

  「我等妳回來,磬子。」

  回來?回來後我可以看到什麼?會不會又看到一個冰冷淡漠的丈夫?一個拚命想將她推開的愛人?

  「請妳回來看看我,我沒有包袱、沒有束縛了,我對妳有好深好深的感情了。所以請妳回來好好地看看我,好嗎?求求妳........」

  聽到裕子夫越來越沙啞,近趨哽咽的聲音,她倒吸一口氣。

  「不要離開我,磬子........不要........不要離開我........」

  那個曾經堅強如鐵的男人,竟允許自己哭泣?

  她多想看看她丈夫哭泣的表情--為她而哭泣的表情。

  她開始靠著自己的力氣與意志,努力往上爬,往光明的地方爬。

  「我愛妳,磬子。」

  這句話,充滿了力量。

  「真的很愛,很愛妳。」

  光是用語言表達,他覺得還不夠,他更緊地抱住她、讓彼此的體溫交融,他將臉埋進她的頸窩裡,讓自己溫熱的眼淚更加肆無忌憚地浸染她,他覺得這樣才能使他的妻子知道........

  他對她的愛,正如她所期望的,是這世上最偉大深刻的愛。

  他腕上的血,開始被吸吮。

  汝音的唇就像剛出世的孩子順著求生本性、尋找著母乳一樣慢慢地蠕動起來。

  「磬子........」裕子夫抬起頭,吃力地想看清汝音努力求生的臉。

  但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將手腕越發湊向汝音,要她喝下他更多更多的血。

  「快喝,磬子,多喝點........」他好溫柔地誘哄著懷中的人。

  他靜靜等待著--

  「子........子夫........」

  他聽到了微弱的叫喚聲,接著他的手被一隻冰涼的小手推開。

  「磬子,妳醒了........」他希望可以再多聽到一些聲音。

  可是那隻小手卻試圖想為他的手腕止血。

  「不要動,磬子,妳不要動........」裕子夫想掙開那手,繼續餵她喝他的血。

  可那小手很堅定。「夠了,這樣........就夠了。子夫。」

  汝音說起話來很費力,斷斷續續又喘息連連。

  裕子夫很緊張。「好,我知道我知道,妳不要說話了,不說了。」

  汝音微弱地笑了一聲。多難得啊!她有生之年,竟能聽到裕子夫為她如此焦急心慌的聲音。

  即使他阻止她,她還是要說:「子夫........我,我........原諒你。」

  裕子夫怔住。

  「原諒你。」

  他再次熱淚盈眶。

  汝音努力伸長手,想要環住俗子夫的脖子與健壯的臂膀,可她沒有力氣。

  裕子夫回了神,扶著她的手輔助她勾著自己的臂膀。

  一碰上,汝音就緊緊地環抱住他,那力道好緊,就像一輩子都不想放開他般。

  她還能抱著他、她還能抱得到他。她不由自主開始喜極而泣。

  他活著。他們倆都活了下來。

  忽然裕子夫的臉壓了下來,熱燙的唇梭巡著她的臉,急切地像在找什麼。

  「子夫........」

  裕子夫咕噥地說:「噓,不說話。剛剛喝了血,很不舒服吧,嗯?」

  汝音應了一聲,嘴巴滿是腥味,實在是很難受。

  「我幫妳去掉,好嗎?」他陽剛的熱氣,噴拂在她的唇邊。

  汝音微笑。「好。」

  於是裕子夫捧起她的小臉,憐愛地深深吻了她。

  她都不知道,原來她的丈夫也有這樣的一面,他大膽狂野地舔吮她的唇,不願放過任何空隙。

  只要她稍稍一回應,他就會更加激動,霸道卻溫柔地包撫她,讓她無一處不在他的掌控與保護之下。

  彷彿懼怕再一次失去她似的,他只急著想要擁有她。

  她的丈夫真的蛻變了。

  就這樣,汝音冰冷的身子被吻得發熱酥軟,失血的無力與冰寒的冬天所加諸在身上的傷痛,都漸漸地被這熱烈的親近而抹去了。

  近來,穰原城內鬧得沸沸揚揚。

  不論是朝廷的官員,還是街坊上的百姓,都在談論清穆侯一家被剷除的消息。

  沒有人再看到清穆侯與他的家人,也沒人敢問罪魁禍首貴援安。

  大家表面上避談此事,卻又被這駭人的事實給搞得心驚膽顫。

  而那些知道事實的士侯派人馬,在刺殺計畫失敗後,也沒有放棄搜尋清穆侯的行動,但他們怎麼找都找不到。

  裕子夫明白現下局勢危險,因此帶著老方與汝音避走官道,改走險峻的山路,前往比窮州更遙遠、更荒涼的荒州。

  由於年輕時長年行軍,所以他很了解這區的地形與路徑。

  沿途經過的這些山脈,禿黃且一片寂寥,沒有莊稼也很少村莊,只有漫天的黃土飛揚,視線被蒙上昏黃的紗,使得前方的路途看起來更是無止境,終點彷彿遙不可及。

  而汝音便在這充滿危險的路途中,提早產下她的女兒。

  自從上回險些流產,身子便已很虛弱的汝音,經過長途的奔波,再經歷這次耗費她所有精神與氣力的生產,她更是連日常的起居都無法自理,想要保持清醒,卻只能被疲憊揪扯住,鎮日昏睡,分不清白晝黑夜。

  她連自己的女兒有沒有活下來都不知道。

  她想知道,女兒好不好。

  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她無法不在乎。

  於是某一天,她努力對抗渾身的乏力,堅定地清醒神智,詢問照顧她的老方。

  「老方,孩于,孩子她........好嗎?」

  老方一愣,臉沉了下來。

  「老方?」

  老方愧疚地說:「那孩子,很虛弱。我們沒有營養的東西可以給她吃。」

  汝音本想再說什麼,卻只能激動地喘息著。

  她想問:那孩子會死嗎?因為她無法用自己的身體好好保護她,讓她那麼早就來到世上,她會不會就這樣急著離開她這個失職的母親?

  在她與裕子夫敞開心扉、接受彼此之後,他們倆的孩子卻無法活下來,活在這個他們即將一同創造的溫暖小家庭?

  她想撐起身子,好好地問問老方,可老方還來不及阻止,她就連一個字也來不及吐出,就又被疲憊擊敗,陷入了不知何時才會再見光亮的昏睡中。

  在這樣半睡半醒,分不清晝夜的昏迷中,汝音隱約聽到老方與裕子夫的聲音。

  他們好像在爭執什麼。

  「爺,請別再這麼做了。」

  「你要看著孩子死掉嗎?老方。」

  「爺,您看過您的眼睛了沒?都快要變成白色........」

  「你在乎你的主人,是個盲了眼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管您變成怎樣,我老方還是會追隨您。」老方頓了下,又說:「而且老實說,我比較喜歡爺現在這樣好親近的樣子。」

  裕子夫笑了幾聲。

  「那這孩子就一定會活下來。老方,你其實也一定很希望她能活下來吧?」

  「當然,如果有更好的方式的話........」

  「我既然能讓她活,我為何不能做?我是她的父親,老方。」

  「爺........」

  「她很珍貴。因為這孩子是磬子與我的孩子。」裕子夫的聲音很真懇。

  汝音昏昏沉沉,總覺得這段對話好像是夢。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覺得是夢。

  那時的裕子夫如果說孩子珍貴,她定會想是因為他們可以繼承清穆侯的家業。

  可現在她笑了,即使疲弱無力,她還是笑了。

  這個早產的孩子是個女孩,既不健康也沒有任何承繼家業的條件,可裕子夫還是說她很珍貴。

  不為別的,就只因為那是他們倆的孩子。

  汝音心滿意足的又睡了過去。

  不知天地的風又吹變了幾番流雲,晝夜又輪替了多少回景色,時間在汝音身上過得特別緩慢。

  當她再張開眼時,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間溫暖的屋子裡,而不是像之前一樣,一直待在侷促而又寒冷的驢車篷中。

  天色很暗,或許是凌晨時分。

  她聽到孩子在哭的聲音。她想起身去抱抱她、安慰她,可是她連轉頭看她在哪兒的力氣都沒有。

  此時睡在她身旁的人起了身。

  看著那寬闊的身影,是裕子夫。

  可看著他行走的動作,汝音愣了一下。

  他像個被矇住眼的人,雙手代替雙眼,用碰觸去感覺事物的存在。

  汝音想要喚他過來,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她連聲音都是乾啞的。

  最後她看到他摸索到桌上的一只籃子,從裡頭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個用布包裹的小物體。可即使如此那孩子的哭聲還是沒有斷過。

  他摸到凳子,坐了下來,開始拍哄著孩子:「絃子,怎麼了?肚子餓嗎?」

  即使這些個月來的折磨,卻仍不減她丈夫那屬於武人的健壯身影,但這武人卻可以如此溫柔謹慎地抱著一個孩子,用那麼輕柔和藹的聲音哄撫著孩子........無論如何,汝音都覺得這好像夢一樣。

  睡睡醒醒,讓她身邊的一切都感覺不真實,但她知道這不是夢,絕不是夢,這身影、這聲音都是屬於她的丈夫。

  孩子依然在哭。

  「很餓嗎?絃子?」裕子夫柔柔地問。

  孩子用哭聲回應。

  「好,爹爹給妳吃。」說著,他從大拇指上不知摘掉了什麼,接著他便將拇指小心地放進孩子的小嘴裡。

  他又餵血給那孩子嗎?

  孩子總算不哭了,屋子內只聽得到吸吮的聲音。

  裕子夫說話的口氣,充滿了滿足感。「絃子好厲害喔!越來越健康了。瞧!妳的小手越來越胖了。這樣牙齒很快就會長出來吧?荒州其實有很多好吃的東西,知道嗎?那裡的湖魚最是肥美,以前爹爹常吃,到時爹爹就買給妳跟娘吃,妳說好不好?」

  孩子哇哇地叫了幾聲,好像在說話。

  裕子夫笑出聲音。「絃子說話了,嗯?等娘醒來,妳說話給娘聽,好嗎?」

  汝音的眼皮又沉了幾分,她抗拒著昏沉感,她好想趕緊起來加入他們。

  那是她奢想多久的家的感覺。

  可最後她還是任自己昏睡過去。如果沉睡可以為她快一點換來健康的話,那麼她要多睡一些,趕緊康復起來,做一個好母親,做一個好妻子。

  當汝音再次張開眼睛,她看到的是明媚的天色。

  這次醒來,她再也感覺不到累,她靠自己坐起身,環顧著房裡的陳設。

  這是一間簡陋老舊的客舍,很便宜的那種。

  只有一張炕,一張桌,兩把凳。

  她看到桌上那個籃子,多少昏沉的日夜,她一直希冀可以靠近那個裝了孩子的籃子。

  她下了床,腿有些軟,還無法馬上站起來。

  她適應了一會兒,才扶著牆慢慢地走過去。

  當她看到那孩子紅潤著臉,張著晶亮的大眼看著她時,她差點哭出聲音來。

  她的女兒沒有死,健康地活下來了。

  汝音克制激動,小心翼翼地將她從籃子裡抱起來。

  孩子起初還掙扎了幾下,甚至想要哭個幾聲。

  汝音本能地搖哄著她。「絃子,乖,我是娘,妳的娘啊!」

  孩子彷似聽懂了,張著晶亮無邪的大眼不哭了。

  汝音笑著說:「絃子好乖。爹爹把妳教得真好。」

  汝音細細地看著這孩子,她沒有遺承到清穆侯家的青翠瞳子,但是長大後或許她的眼睛會像裕子夫,而她的小嘴、小臉會像她的........她逕自想像著。

  她將孩子放回籃子,讓她保持溫暖,然後她再環顧四周,尋找著老方和裕子夫兩人的身影。

  卻四處都沒見著人影,她被上衣打算出房走走。

  這座客舍建在一大片連綿的青綠草坡之上,以及泛著銀光的湖水前。當風撫來時,沒有冬季的冽寒,而是很溫和的清涼,她想或訐是因為清朗的天空與毫無遮蔽的陽光,柔和這裡的冬季的關係。

  看著一望無際的湖面與草原,她知道這裡就是京畿的人們所稱的荒州,但是荒州並不如人們所想的荒蕪一片,相反的這裡充滿無窮的生機。

  汝音癡癡地看著眼前令人悸動的景致。

  忽然她聽到有腳步聲過來。

  她偏頭一看,開心地笑了。

  穿了灰色毛氈袍子的裕子夫,他手上拿了一籃的奶酪與烤餅,往她這兒走來。

  汝音本想歡快地叫住他,但細看他一會兒後,她愣住了。

  他的眼睛失去那美麗動人的青翠,此刻盤據在他眼瞳裡的顏色,就像慘雜著泥土的殘雪一樣混濁不明。

  而且她不懂,她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也對著她,可為什麼他的表情一點都沒變,沒有驚訝、沒有喜悅,只是彷若無事的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好像沒有看到她。

  忽然之間,汝音懂了。看他走路的樣子,十分穩妥,不需靠摸索才能前進,汝音又有剎那以為是自己的猜測錯誤。

  然而當他面無表情地與她擦身而過時,汝音不得不相信。

  她的丈夫,眼睛已經看不到了。因為他不斷地奉獻自己那奇異的血,給她以及他們的女兒。

  她想起老方的話。爺用自己先祖駮傳下的血,那會讓死人復生的血,救活了那名敵軍。

  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盡的生靈,因此他的眼睛使病了,時不時就痠痛,要看遠方的東西也很吃力。

  或許是為了保住那深藏於骨子底、人性中最基本的自尊,所以他在外頭,又得裝成一切正常,讓自己走起路來不像個盲者。

  這個男人........受了多少苦啊!

  汝音難過地叫住他。「子夫!」

  裕子夫震住了。好久都沒有動靜。

  久到汝音差點兒懷疑他是不是也聽不到了。

  最後她看到他深深地呼吸,緩緩地轉過身來,臉上掛起笑。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妳醒了?磬子。」

  在那段昏沉的時間,她常常聽到他的笑聲,可如今真的看到他笑得毫無保留,她才發現,她的丈夫真的是個很適合讓笑容常掛在臉上的人,那使得他更英俊,更溫柔,更讓人想要擁抱他。

  但看他笑得那麼想讓人放心,眼睛的焦距卻對不上她時,汝音只想哭。他的眼睛看的是走廊上的一根柱子,而不是她。汝音激動地上前,緊緊抱住他。

  「磬子........」

  「不要說話,子夫,你不要說話。」

  裕子夫靜了一會兒,當他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被傷感與自卑襲過,變得沙啞哽咽。「磬子,我、我很想好好看看妳,看妳是不是恢復健康了,可我的眼睛........」

  「那又如何?」汝音打斷他。「那又如何?!」

  裕子夫得鼓起勇氣,才能問出這話。「妳會嫌棄眼睛看不見東西的丈夫嗎?」

  「我告訴你,子夫。」汝音捧著裕子夫布滿風塵滄桑的臉,真心地說:「我更深愛現在的你,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的眼睛如何,知道嗎?現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我要你知道這個事實!所以你少胡思亂想了,好嗎?」

  此刻的裕子夫,是個容易顯現自己心情的人。

  被這樣露骨地一罵,他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讓妳擔心了。」

  「不要說這種話!」汝音埋在他的胸口,嗚噎地說:「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准再把我推開了,知道嗎?」

  裕子夫也伸出手,牢牢地箍牢汝音瘦弱的身子。

  那擁抱的力道,就是對她的一種承諾。

  然後他親口立下誓言。「好,磬子,我不推開妳。」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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