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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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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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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6 01:53:4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一十章 跳下去

  姜雪寧著實納悶了半晌,眼瞧著呂顯陰陽怪氣地走了,不由若有所思,回轉頭來看向尤芳吟,忽然問:「路上出什麼事了?」

  尤芳吟搖搖頭。

  姜雪寧打量她:「那你們怎麼同路來?」

  尤芳吟看了看她,目光閃爍了一下,才微微垂了眸道:「剛進山西地界時,到處都亂得很,百姓們還在抓什麼『叫魂』的妖道、妖僧,便是手裡有銀子想要籌集糧草也困難得很,遠比預計的進展要慢。呂老闆本是要先去前面開路的,不過半道上折回來幫忙協調。聽聞他曾是進士,入過翰林院,如今山西省的官員有一些是他舊識,憑著他的面子也能幫襯一二。所以才一起來的。」

  這倒是了。

  呂照隱功勞要不大,用處要不廣,謝居安也不能瞧得上他,上一世事成之後也不可能直接就坐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的。

  城外頭到底人多眼雜,說話不便。

  姜雪寧也沒往深了問,瞧見尤芳吟安安全全地來了,就放心下來不少。

  戰事籌備越發緊鑼密鼓。

  她自問沒什麼謀略本事,無非是這兩年積攢下了不少本錢,可來忻州之前也幾乎都交到了謝危的手裡,如今這城裡聰明人更是一抓一大把,她覺著自己幫不上太大忙,能不添亂就是最好不過。

  所以在邊上看他們忙碌了一會兒,也就回去了。

  倒是謝危在城外留得久一些,一直等到燕臨從屯兵的駐地過來,一道安排了一應糧草的後續事宜,以及讓呂顯的人手接管軍中帳目的安排,這才返回將軍府。

  傍晚便舉行了一場簡單的洗塵宴。

  席間呂顯冷眼打量這邊關局勢,喝了好幾杯,結束後同謝危一道從廳中出來,便忍不住搖頭嘆了一聲:「對聰明人來說,果真沒有無用的閒筆。便是原本的一步壞棋,也能被你走成環環相扣的狠計。到底是我呂某人眼皮子淺,還當你真是色令智昏沒得救,沒料想,瘋歸瘋,病歸病,竟然沒誤了大局。」

  謝危道:「你又胡說什麼?」

  呂顯哼一聲,也不解釋。

  他話說得含混,卻不相信謝危聽不明白。

  千里迢迢到這邊關,來救什麼勞什子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原本是一步壞棋,幾乎找不到什麼好處。

  呂顯毫不懷疑——

  倘若世上沒有姜雪寧這麼個人,謝危不可能做出這麼昏聵的決定。

  然而偏偏就有。

  只不過選了這條路,也並不意味著他就放棄了原本的計畫。

  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從金陵到忻州,謝居安做了三件事:第一,四處散佈原本絕密的沈芷衣被困韃靼的消息,引得百姓非議,連軍中兵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二,矯詔調遣燕臨到邊關,一封假聖旨就讓燕臨奪得了兵權;第三,自己將計就計,因燕臨離開被流徙的黃州而得了真的聖旨,名正言順來到邊關督軍,非但支援了燕臨,還穩固了軍心,加速了攻打韃靼的計畫。

  倘若最終事成,謝居安一得了民心,反使朝廷陷入不義之地;二將兵權牢牢掌握在手中,燕臨矯詔,全軍攻打韃靼,無論知不知情,名義上都是頭等欺君謀逆的大罪,伸頭是一刀縮頭也一刀的情況下,眾人便都被捆綁在了一條船上,極有可能索性豁出去隨他們反了;三則邊關若起戰事,中原天教勢必趁機揭竿而起,屆時朝廷內憂外患,不垮都難!

  「鷸蚌相爭,你這漁翁穩坐邊關,撈得好名好利,等他們搞得精疲力竭了,再揮兵中原,攻破京城,則大局定矣。只不過……」

  呂顯忍不住瞅他。

  「這麼謀大事,自沒毛病;可就是不討姑娘家歡心。」

  謝危聽了卻不說話。

  呂顯想想自己還沒琢磨明白呢,說不準謝居安心裡比自己還清楚,他這一番話未必不是班門弄斧、丟人現眼,索性把嘴巴閉上,到得庭院前岔路就告了辭。

  將軍府佔地著實不小。

  他住的地方還在西邊,便一路順著迴廊過去。

  只是到得院落前面時,竟聽見有細碎的交談聲。

  「邊關也不太平,我看你還是不要在這裡待太久,無論戰事怎樣起,總歸打不到江南去。你啊就聽我的,老老實實忙完這一遭回江南或者蜀中去,這邊的事情總歸有呂照隱,他是謝危的人,該他勞心勞力賣苦賣命,你就別摻和了。」

  「那姑娘呢?」

  「我?等把殿下從韃靼救回來,我自然也腳底抹油溜了,懶得摻和他們這爛攤子。」

  這是姜雪寧和尤芳吟的聲音。

  呂顯聽著還提起了自己,心裡老不痛快了。他本該在暗處,等這倆人把話說完了再走出去,免得大家都尷尬。可莫名一股氣竄上來,他偏偏不願。

  於是就往前走了兩步。

  姜雪寧背對著他,尤芳吟卻是正對著,一眼看見。

  呂顯道:「寧二姑娘說得可太對了,合該我勞心勞力賣苦賣命。」

  姜雪寧這才看見他。

  不過想想自己說的話,被呢呀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反倒看見呂顯,讓她想起白天的一些事來,便先沒搭理他,而是對尤芳吟道:「你先回屋去吧,我同呂老闆有些話講。」

  尤芳吟一雙眼朝呂顯看了看,似乎有片刻的猶豫,但還是聽了姜雪寧的話,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原地就剩下姜雪寧打量著呂顯。

  呂顯的目光從尤芳吟離去的背影上收回來,卻對姜雪寧笑起來:「二姑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

  姜雪寧也展顏一笑,同時也饒有興味地繞著他來回走了兩個半圈,一面看一面搖頭,幾分促狹裡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奚落。

  「自古奸商都打得一副好算盤,怎的呂老闆這臉色看著,像是沒掙著夫人還折了兵?」

  呂顯面色一變。

  姜雪寧卻背著手踱步,越琢磨呂顯這反應越覺得有意思,半晌後停下腳步來,靠近他,忽然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鬧半天,你對我們家芳吟有意思呀?」

  呂顯冷了臉冷笑:「你開什麼玩笑!」

  姜雪寧一挑眉。

  呂顯冷冰冰補道:「有夫之婦!呂某人還沒下作到那地步。」

  他這話一說,姜雪寧那原本輕鬆的神情便隱沒了,眼簾底下遮掩著的點沉靜通透的光亮,只道:「原來你也知道。芳吟同任公子一路走過來並不容易,眼見著人家要好,我想呂老闆這樣的精明人,自然也掂得出輕重,就別橫插一腳進來了。」

  呂顯嗤道:「假夫妻也算麼?」

  這下倒輪到姜雪寧驚訝了,他竟然知道?

  呂顯卻懶得解釋什麼。

  他拂袖要走。

  姜雪寧靜默半晌後,盯著他,卻突地靈光一現,笑起來:「誒,白日你對我那般敵意,難不成是因為芳吟更在意我,你嫉妒?」

  她看見呂顯腳步一停,整個人身形都彷彿為她這一句話繃緊了。

  然而到底是能忍,沒有轉過身來。

  他好像真要證明自己不在意似的,頭都沒有回一下,徑直往院中去了。

  姜雪寧在後頭,撫掌而笑,差點笑彎了腰。

  上一世,嫉妒她的多了去,可她渾不在意。

  畢竟那些都是女人。

  可這一世,竟然連男人都嫉妒起她來了,太好玩兒!

  不過芳吟心思淳厚,認準了人就是一根筋,她雖不知她與任為志走到哪一步,可倘若有呂顯這樣黑心的人暗中使壞,好事都能變成壞事。

  往後得防著他點。

  也不是說芳吟就非任為志不可,本來全看她高興,姜雪寧只是不希望她不高興。

  有那麼一刻,她甚至想去謝危那邊,給呂顯上點眼藥。

  可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就放棄了。

  謝居安是個要成大事的人,可她只想過點簡單的小日子。如今虛與委蛇地聽著話、不惹惱他、順著他心意,說到底是為了沈芷衣,不想和他撕破臉。可眼下幾乎就是界線的極致了,她若不知進退,自己將這條界線往下壓,無異於把自己陷進去。屆時事了,只怕想從謝危手裡脫身都不能夠。

  無論如何,被個男人嫉妒,姜雪寧還挺高興。

  只不過晚上躺下,偏偏做了噩夢。

  這噩夢一做,就是好幾夜。

  她夢見自己立在高高的懸崖上,山壁陡峭,幾乎平直,連枯松老樹都無法在岩壁上紮下半點根。

  前方就是深淵。

  只朝著前面看一眼,便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濃墨似的黑暗。

  深淵下面有狂風,似從鬼蜮而來,呼嘯不絕。

  她想要往裡面張望,可站立不穩,幾塊碎石從她腳邊跌墜懸崖,落入深淵裡好久,都沒聽見半點迴蕩的聲響。

  於是一種恐懼將她攫住。

  好像怕那深淵裡冒出什麼怪物將人吞噬似的,她抬了步便要往身後退去,想要離這深淵遠遠的。

  然而一隻手卻從身後伸出來,竟然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另一手則搭在了她的腰間。

  那個人的氣息傾吐在她耳畔,緊貼於她面頰。

  是謝危截斷了她的退路,附在她耳旁:「這樣深,你不跳下去,怎麼知道是生還是死?」

  不——

  那股力量從他雙手傳遞出來,竟然猛地將她往前面深淵裡一推!

  她瞬間失聲尖叫。

  深淵撲面而來,人被失重感包裹,所有的恐懼都放大到了極限,使她冒出一身的冷汗,再一次從這反覆的夢中驚醒過來。

  耳旁迴響的卻不是夢裡那句話,而是前不久謝危那不無嘲諷的一句:「倘若你能想明白你跟他為何沒能在一起,也就不叫姜雪寧,今時今日也不會坐在這兒了。」

  姜雪寧整個人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她有些脫力地摀住了自己臉。

  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將那股發自深心的恐懼驅逐。

  黑暗如絲如縷,浸入屋內,帶著些許寒氣。

  床榻邊的紗帳被風吹開了一角。

  有少許的光從窗紙裡透進來,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坐在她床榻邊的那道身影。

  他靜逸的聲音,彷彿與這黑暗融為了一體,縹緲如霧:「你夢見我了?」

  姜雪寧悚然一驚!

  她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放下手掌,視線仔細分辨,才從黑暗中瞧出了這道身影,一時只覺連心臟都被人攫住,駭得說不出話來。

  謝危也不知何時來的,只注視著她,仍舊問:「你夢見我了?」

  方才的噩夢尚留有一絲餘悸。

  姜雪寧簡直不敢相信這人大半夜坐在自己床邊上:「謝居安,你怎麼——」

  謝危的手掌卻輕輕撫上她臉頰,搭在她眉尖上,道:「寧二,沈芷衣一個皇室的人,死就死了,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我有點後悔了。」

  那手指透著點涼意。

  姜雪寧頓時打了個寒噤。

  可他卻沒有再說什麼,良久後,慢慢收回手來,起身走了出去。

  風吹進來,紗帳輕輕晃動。

  外頭冷月如銀霜。

  有一聲低沉恢弘的號角從遠處遞來,傳遍四野,為這靜寂的寒夜添上一抹金戈鐵馬的肅殺錚鳴!

  姜雪寧擁著錦被,這時才想起——

  今夜,開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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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6 01:54:2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一章 戰起

  冬夜朔氣傳金柝,冷月寒光照鐵衣。

  忻州城外屯兵的大營外,諸般兵士已經陣列於前。

  步兵居中,騎兵分列兩翼,弓箭兵則隱於前列步兵之後。步兵之中有一小部分為重步兵,一手持盾牌一手執刀劍,乃是專設克制韃靼遊牧善射之兵,既可攻殺,也可防禦對方弓箭。只不過更多的是輕步兵與輕騎軍,負重少,行動快,易於調整。如果指揮得當,在這昏暗的夜色中,完全可以如一片羽葉,悄無聲息完成一場見血的拚殺突襲!

  城樓上,戰鼓聲漸壯。

  黑夜裡點燃的火把與迎風的旌旗一齊飄飛舞動。

  三萬兵士的臉,都被光影模糊成一般形貌。

  點將台上,舊日的血跡已然清洗乾淨,只在鐵縫木隙留下些許乾涸的斑駁,燕臨那一張輪廓清晰且堅忍的臉,卻因立在高處,而顯得無比明亮。

  紅日未出,他便是黑夜裡的太陽。

  灼灼的火光燃燒在他瞳孔的深處,使得這兩年來壓抑的抱負、復仇的野望,都在這一刻隨著滾沸的心升騰而上,化作一股連天席捲的氣魄,讓他拔劍出鞘,將三尺青峰高舉!

  一時間,四野儘是山呼海嘯!

  「踏雁門,衛國土!」

  「滅韃虜,救公主!」

  「死生拋,莫相負!」

  ……

  忻州屯兵本有十萬之巨,只是落在蕭氏治下,一則軍務混亂,二則疏於練兵,真正能在短時間選出來上戰場的人不到一半。值此冬日攻打韃靼又非兵家常勝之招,當以奇勝,以速勝,以險勝,韃靼雖為一國,可與大干相比不過三省之地,三萬兵足夠打得對方措手不及,灰頭土臉。

  「世子這般倒有些英雄出少年的感覺了……」

  高高的城樓上,呂顯站在燃燒的火把一旁,感受著刮面來的凜冽寒風,望著遠處大軍出擊的場面,不由深深感慨了一句,然而接著又有些沉默。

  「興亡百姓苦,這一戰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謝危就在旁邊不遠處。

  城樓上這塊平地上立了座箭靶。

  他蒼青的道袍被獵獵的寒風吹起,冰冷的、浸透了涼意的手指卻搭在長弓之上,拽了一支雕翎箭,對準那箭靶的中心,只道:「又怎樣?」

  呂顯無言。

  他雖向來不是什麼憫恤眾生的聖人,可若眼見得蒼生疾苦、人間罹難,也難免起幾分慼慼之心。可謝居安,貌似謙和忍讓,仁善心腸,真到了這種血染千里、兵災戰禍時,卻隱約展現出一種驚人的冷酷。

  人命當草芥,眾生作棋子。

  然而不可否認,這種驚人的冷酷中,又有一種近乎遺世獨立的燭照與洞徹。

  「天本無道,人而主之。然世本庸常,民無其智。不破如何立,不亡如何生?這世間除卻一個『死』字,本無道理可講。若不知死,又怎知生?」

  「嗖」地一聲震響。

  雕翎箭離弦而去,轟然撞上箭靶,力道之狠,竟將那木質的箭靶射裂,「哢嚓」一聲,朝著後方倒下,冷肅的夜裡,發出一聲巨響。

  謝危沒有表情的臉,平靜若深流。

  「我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他們該謝我。」

  呂顯為之屏息,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氣來,倒是比前兩日更為肯定:謝居安的心情,真的很壞。

  *

  越往北,天亮得越晚。

  卯正已末,韃靼邊境營帳裡還籠罩在一片昏暗的墨藍當中,安靜極了。巡查的兵士正值交接,要麼熬了一夜,要麼才剛睡醒,大多有些睏頓,正是警惕最低的時候。

  可也就在這時候,一聲尖嘯打破靜寂!

  「敵襲!敵襲!大干的軍隊打過來了,敵襲——」

  有些人甚至第一時間都沒聽清,渾然以為自己是在夢中,走了好幾步才反應過來,目瞪口呆,駭然無比。

  所有營帳頓時人聲鼎沸。

  睡夢之中的兵卒匆匆披甲上陣,通傳的哨兵則是快步躍上馬背,奔向王庭!

  誰能想得到,這一場不同尋常的奇襲?

  既不在春暖花開的時節,也不在陽光普照的白日,偏偏是他們認為絕對不可能的冬日,絕對不可能的寒夜!

  攻其不備,以有備打無患。

  正所謂,「兵者,詭道也」。

  韃靼王延達正當壯年,昨夜與幾名侍妾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實則是才歇下不久,驟聞外頭傳來警訊,只覺頭疼欲裂,宣傳訊兵入帳問詢後,一時暴跳如雷,一腳便將鋪在羊皮絨毯上的几案踹翻了去。

  「好端端的大干怎會攻打進來,難道是走漏了風聲?」

  他滿臉髭鬚,眉目雖頗為英武,卻失之陰鶩。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呢?!」

  左右伺候的婢女全都瑟瑟發抖,跪伏在地,這兩年下來早已經清楚知道大王口中的「那個女人」,便是當年來韃靼和親的那位公主,連忙顫聲道:「依大王吩咐,看管在帳內,這些天沒有再讓她出去過。」

  延達胸膛起伏,提著刀便出了王帳。

  一路上立刻安排應對奇襲的事宜,腳下卻不停,一直走到王庭東面盡頭處一座三丈方圓的帳篷裡。

  此時天色已經微明。

  帳內亮起了燈光。

  一道窈窕細瘦的身影投落在雪白的帳幕之上,沈芷衣已經聽見了外面喧囂混亂的動靜,起了身。

  延達粗暴地掀開帳簾進去時,她背對著外面,髮髻高高地綰起,露出一段修長白皙的脖頸,不知何時已然換下了韃靼那多彩的服飾,只著著自己當年的舊衣,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箱篋。

  那裡頭裝著帝國公主的冕服。

  上好的蠶絲織就的宮裝,在不夠明亮的光下,也流淌著熠熠的光彩,金銀繡線飛鶴轉鳳,仍舊簇新一般,冰冷而華美。

  延達徑直拔了刀來架在她脖子上,狠厲地咬牙問:「是不是你!」

  沈芷衣側轉臉龐看向他。

  她眼角下那一道淡淡的疤猶如一抹胭脂似的舊痕,烙印著她的出身與遭逢,也使她對這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鋒毫無感覺,只是輕輕地彎起唇角,平靜而森冷:「殺了我,你們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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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二章 囂張

  戰事一起,便如荒原上的野草,略著一點火星,被風一吹便鋪天蓋地而去,呈現出燎原之勢。

  冬日寒夜的戰鼓,悍然若雷霆!

  驚了韃靼備戰之中的美夢,長槍利刃,刀劍將鮮血浸入冰冷的凍土,在那慘淡淡的朝陽將光芒灑遍大地時,便輝映出一片又一片凜冽的胭脂色。

  輕騎兵行進最為迅疾,弩兵隱藏在輕步兵之中,為兩翼所掩護,漫天箭雨早在韃靼的兵卒靠近之前便一波飛去,射落陣中無數戰馬騎兵。

  人從馬上跌落,馬又嘶嚎倒地。

  後來者或為其牽絆,避之不及,撞個正著;或者反應迅速,朝著兩側調整陣型,可也不免如蟻群一般,被就此打散。原本整肅的陣型,幾乎立刻被從中間撕開了一道口子。

  燕臨立在戰車的高處瞭望,當機立斷,命鼓手變化鼓點,改了行軍令。騎兵從兩翼出發,即刻包抄對方出擊之陣營;舉刀持盾的重步兵則如一桿長槍從對方已然撕裂的薄弱處突入,弓弩手的箭不再漫天飛射,而是同時掩護向對方陣中突入的重步兵行進!

  此次攻打韃靼,所挑選的兵種大部分都是行進迅速的兵種,又兼之燕臨下令果斷,毫不猶豫,其變化猝起不意,著實令韃靼一方始料未及。

  等對方將領意識到,已為時太晚——

  韃靼軍陣的右翼一片四五千人,眼睜睜看著就在輕騎兵的包抄與重步兵的突進之中,硬生生被切割出來,與大軍主力脫離!

  而大干這一方的輕步兵,早已經等著他們!

  喊殺之聲頓起!

  區區四五千人落入重圍,縱使用力掙扎,拚殺不休,又如何能抵擋大干這邊人數和兵種的優勢?且落入敵手的包圍之中,本就有恐慌之處,猛烈的攻勢襲來,更使得眾人潰不成軍!

  所有戰爭的勝局,都是從最初的一點小優勢開始,抓住機會,滾雪球似的往下推進。

  一分一毫,一尺一丈。

  在以有備攻不備的情況下,年輕的將軍竟展現出了驚人的沉穩與果決,半點不因本身就有的優勢而有半分懈怠,甚至沒有貪功冒進。

  初次交鋒折損四五千人,對於韃靼來說,已經是巨大的損失。

  其後陣型幾番變換,也始終不能重創對手。

  倘若這時還要與大干做一時血勇之鬥,無疑是打得上了頭,不顧大局了。所以韃靼一方在發起一波迅猛的衝鋒之後,便直接鳴金收兵,著令所有兵士退守己方邊城堡壘。

  大干這方將領又不少都興奮不已,幾乎能看見軍功就在眼前,想像起踏平韃靼之後又該如何加官進爵,當即力薦燕臨趁勝追擊,痛打落水狗,一鼓作氣將韃靼的氣焰剷滅,好叫他們知道知道大干還是那個大干,大干的鐵蹄才是他們應當懼怕的。

  豈料燕臨竟置之不理。

  幾道號令下去,沒有絲毫戀戰,徑直下令收兵回營!

  軍中難免有人有所非議。

  然而勝績在前,便是他們有非議,也無法阻擋燕臨在軍中忽然高漲起來的威信與聲勢,更不用說軍中糧草調撥早已經換上了呂顯的人,對燕臨乃是言聽計從,其他人根本沒有說話調遣的權力。

  糧草都沒有,拿什麼打仗?

  便你肚子裡有一千一萬的不滿,也只好忍耐著咬牙咽進去,營中議事時還要對這位年輕的將領俯首貼耳!

  初戰一場奇襲,快得猶如一場閃電。

  接下來的幾日更將這種戰術發揮到了極致,不斷出兵滋擾,卻又不以大軍強行壓陣,只如老鷹捕食一般一點一點啄食對方血肉,一次又一次地削弱對方力量。

  同時還在加緊敦促營中剩餘兵力的整訓。

  最疼的就是鈍刀割肉。

  韃靼一方不過三次之後就已經看清了對方的意圖,到得第四次時,王庭來兵增援,整整四萬兵士齊聚邊關,打算等大干一方的輕騎故技重施再次來襲時,迎頭痛擊,讓對方有來無回!

  然而真等到這一日交戰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狂潮一般的五萬大軍!

  這五萬人裡,輕騎兵只佔了少數,更多的是重騎兵、重弩兵、重步兵!

  金戈鐵馬,堅不可摧!

  方一交戰,便如同一輛龐大的黑鐵戰車,以碾壓的威勢,絞肉一般蓋過韃靼的軍陣,將他們精心的籌謀摧毀!

  韃靼一方簡直不敢相信,那忻州的將領王成領兵作戰,何時這般厲害了?

  前後派了三撥哨探前去打聽。

  前兩撥都折戟沉沙,直到第三撥人才僥倖帶回了消息——

  忻州軍中,哪裡還有什麼王成?

  此次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節節敗退的將領,姓燕名臨,單字為「回」!

  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然到任,並且刀斬王成,用舊將領的鮮血完成了自己對兵權的控制,繼而用最快的速度推進了今日這一場令人膽寒的戰事!

  戰事才不過進行了十日,韃靼一方已經深感吃不消。

  縱使延達暴跳如雷,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扭轉這一場從一開始就處於劣勢的敗局,在第十一日派去使臣,向燕臨送了和書,且言語之間還提及公主身懷有孕,將誕下兩國血脈之事,責戰事之不該。

  燕臨劍斬來使,將人頭送回韃靼王帳。

  所謂狼子野心,非一日可磨滅。

  若要使心懷不軌之人不再作祟,光憑口舌與一紙和書,實在不足為信。唯斷其爪牙,抽其筋骨,打得對方恨了、怕了、再無還手之力了,方能得一日安生!

  所以接下來,他照打不誤!

  非但繼續打,且打得比先前還狠!

  軍中士氣,都是打出來的。

  一路浴血,一路征戰,氣勢如虹,簡直一掃往日頹敗之態!

  十一月廿二,大干大軍勢如黃龍,直搗韃靼王庭,兵臨城下,燕臨的戰馬停在王帳前,三尺青峰映照著他年輕的臉,只對著滿地瑟瑟發抖的韃靼王族,說了一句話:「燕某此來,只為迎公主還朝。待迎回公主,我軍自去,還請諸位不必驚慌。」

  好一個「只為迎公主還朝」!

  聽在韃靼耳中,簡直像是笑著扇在他們臉上的巴掌!

  對方的大軍可是從雁門關內一路殺過來,拔了他們的城池,殺了他們的兵士,甚至連倒伏下去的王旗,都被沾了血的鐵蹄踐踏!

  一巴掌一巴掌拍腫了你的臉,再笑著同你說——

  我們就想來接個人。

  真是好不舉重若輕,好不冷酷囂張!

  *

  邊關戰事如火如荼,兵起破竹之事,這樣大的動靜,消息自然不可能蓋得住。就在燕臨率軍踏平韃靼王庭的這一日,邊關的消息歷經重重阻礙,終於還是在萬般的驚慌中,抵達了京城,穿過紫禁重重宮門,到得皇帝寢殿。

  此時尚在長夜。

  銅漏聲聲,紫檀香濃。

  蕭姝睡得不深,服侍完沈琅用過五石散後,雖也在龍榻上躺下,可外頭稍微有些動靜,她便醒了。

  宮裡燒了地龍,暖烘烘的。

  她披了輕紗似的薄衫起身,拂開華美的珠簾,遠山黛眉輕輕顰蹙著,於昔年的明豔雍容之外,又多了幾分寵妃方能有的威儀。縱然此刻一副憊懶神態,可六宮上下誰人不知她手段?見者無不低下頭去。

  外頭侍立的是鄭保。

  王新義這些年來漸漸老了,許多事情便都交給了這個徒弟,手腳伶俐,心思細敏,也算得了王新義真傳,深知皇帝喜好,是以慢慢也得了聖心。

  不過蕭姝對這一起子閹人向來不大在乎。

  她怕吵著沈琅,走出來才問:「外頭什麼事?」

  鄭保躬身道:「回稟娘娘,邊關急報。」

  蕭姝陡地挑眉:「急報?」

  鄭保低聲將外頭來的消息一說,她整個人便面色一變,豁然回轉身去,將龍榻上的沈琅喚醒。

  不出一刻,宮中急詔便傳到各大臣府中。

  靜夜中的京城,一時都是雞鳴狗叫之聲,富家大戶、公侯伯府,燈火通明,一頂頂官轎、一輛輛馬車,從各個方向朝著宮中匯聚。

  沈琅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燕臨起兵了,那謝先生何在?」

  傳訊者戰戰兢兢:「聽人傳,謝先生到得忻州時,那賊子已然矯詔掌控了兵權,派人將少師大人控制,嚴加看管。不過、不過……」

  沈琅面上戾氣一浮:「不過什麼?」

  傳訊並立刻使勁磕頭:「不過坊間也有傳聞,說謝少師心懷不軌,到得忻州後,竟幫助賊子整頓軍務,也生了反心!」

  「放肆!」

  沈琅服食五石散已有近兩年的時間,先才一帖的藥力正盛,正在躁意湧動之時,聽得此言,只覺一股氣血往腦門頂上衝,讓他瞬間紅了眼,抄起案上的硯台便砸了下去!

  上好的端硯沉重極了。

  那傳訊者被砸到腦門上,血流如注,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卻連擦都不敢擦一下,一個勁兒跪地求饒。

  不少接了急詔趕來的朝廷命官,見得這場面簡直不敢踏入殿中。

  一個個全在殿外跪了下來。

  沈琅陰沉的聲音帶著雷霆般的盛怒,從陰暗的殿內滾了出來:「國庫未行,戶部未動。自古三軍作戰,重在兵馬糧草!便是他狼子野心,手握兵權,任何一場征戰也要傾舉國之力以備,他一時半刻,從何處去籌措出足夠的錢糧攻打韃靼?!難不成戶部的人都死了,能在朕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了?!」

  眾臣都是初聞邊關亂了的消息,連頭緒都沒有整理清楚呢。

  本來所有人都覺得謝危去了,一切自然妥當。

  誰能想到,連這位當朝帝師,如今都有可能為虎作倀,說不準還是背後真正的罪魁禍首!

  此刻聽得皇帝質問,他們哪兒敢出聲?

  大殿內外,一瞬間鴉雀無聲。

  沈琅璫真是越看越怒,恨不能一道命令下去將這些酒囊飯袋都拖出去斬了!

  蕭姝已經披上了宮裝。

  她靜立在邊上看了許久,眼見眾臣無有聲息,眼底卻不由寒光閃爍,考慮片刻後,竟輕聲道:「聖上,燕氏賊子邊關舉兵,卻先去攻打韃靼,此舉頗有些奇異,不合常理。依嬪妾愚見,並非毫無轉圜的餘地。至於兵馬所需糧草一事,才是重中之重。」

  沈琅聲音冰冷:「你倒有想法了?」

  蕭姝立刻跪伏在地,讓自己表現出一種絕對順從的姿態。

  然而說出來的話,卻是罕見的清晰:「若無糧草,則大軍不行。若能查明賊子舉兵之錢糧從何而來,斷其根基,方能成釜底抽薪之計。嬪妾想起有一人,或恐知悉一二。」

  眾臣都驚訝地看向她。

  連沈琅都不由一震:「誰?」

  蕭姝抬眸,斷然道:「錦衣衛副指揮使,周寅之!」

  *

  從燕臨率領大軍進攻韃靼的那一日起,姜雪寧便每日到城外去看上一遭,連日來聞得捷報頻傳,卻久久未有沈芷衣的消息,夜裡驚夢時便不免總是見到上一世兵士護送回來的那具棺槨。

  那種煎熬的等待,就像是乞求命運的鍘刀不要落下。

  重活一世,她救了尤芳吟,改變了燕臨的遭遇,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命跡,如今為什麼不能救回沈芷衣呢?

  她有理由懷有足夠的希望。

  日復一日,將那一隻盛著當年故土的匣子打開,看過一遍又一遍。

  終於,前線傳報的快馬在一個雪後的月夜飛奔而來,滿身疲憊卻難掩興奮的兵士越過大門,來到她屋前,用沙啞的嗓音向她報傳:「寧二姑娘,傳將軍令,韃靼王庭已破,公主殿下安然無虞,明晨將抵雁門關,請您往去相迎!」

  那一刻,姜雪寧霍然起身,險些打翻了那隻匣子。

  邊城樓角,月照銀雪,通明如晝。

  謝危的車駕靜候在城門外。

  他人坐在車中,卻不知為何解了腕間那柄刀來細看,過了一會兒,才問:「她還沒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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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三章 公主還朝

  姜雪寧沒想到謝危在等自己。

  她抱著那隻匣子走出府門,看見外邊候著她的那輛車還有旁側立著的劍書時,幾乎有種記憶倒流回兩年之前的錯覺。

  待得掀開車簾入內,看見謝危,便越發恍惚起來。

  他正低頭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上的衣褶,見她進來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道:「走吧。」

  神情寡淡,倒不似等了她許久。

  眉眼的邊緣略掛著點淡淡的倦意,但並不明顯。這並非是因為他不大倦累,只不過是因為習慣了,連自己都覺得無所謂,旁人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除了他坐在她床榻邊的那不知是真還是夢的一晚,開戰這一段時間來,姜雪寧幾乎沒有再見過他。

  前方戰線推進迅疾,後方若不能跟上便會脫節。

  呂顯厲害歸厲害,管的也不過就是「錢糧」二字,且無官職在身,也不敢說有完全的眼界和權威能將後方的事情料理妥當,謝危自然是要處處照應。甚至可以說,戰線的後方遠比前方要忙碌。

  姜雪寧輕輕道了一聲「先生好」,便安靜坐到了謝危對面。

  她手裡還抱著那匣子不鬆手。

  謝危抬眸看了一眼,道:「此次迎回公主後,你心願該了了。接著離開邊關,準備去哪兒?」

  姜雪寧沒想他會如此直白,然而一轉念又覺實在正常:那晚呂顯都聽到了,謝危對她的打算有所瞭解也就不足為奇。何況他洞悉人心,倘若連她這麼點小心思也看不穿,哪兒還配當什麼當朝帝師?

  只是……

  她手指搭在木匣的邊緣,垂眸道:「不敢告訴先生。」

  謝危道:「這時候又肯說真話了。只不過我若不讓你走,你又能逃到哪裡去?」

  姜雪寧沉默下來不說話。

  謝危看她這樣子也覺得萬般堵心,有那麼一刻是想不管什麼話兜頭給她罵過去,把她給罵清醒了。可又好怕,罵醒了她,她就義無反顧地跑去找張遮。

  馬車出了城,朝著雁門關的方向駛去。

  當年沈芷衣去和親時,是暮色四合;

  如今他們去迎她還朝,則晨光熹微。

  車內好一陣的沉默。

  謝危過了許久,又向她抱著的匣子看了一眼,想起當年那個泣不成聲、抱著膝蓋哭的少女來,於是問:「沈芷衣何德何能,值得你為她這般傾盡所有、赴湯蹈火?」

  這言語間未免有些諷刺。

  姜雪寧只覺被這話紮了一下,抬眸望向他,瞳孔裡多了幾分冷淡,只道:「殿下對我很好。」

  前世她對沈芷衣的印象,著實算不上好。

  可這一世,她不過是在清遠伯府的重陽宴上為她描摹了一瓣櫻粉,說了那樣再明顯不過的一句討好的話,竟就真的被她以誠相待。

  奉宸殿裡讀書,她就是她的靠山。

  明知道她秉性也不好,可相信喜歡之後,就縱容她,庇佑她。無論旁人怎樣詆毀她,沈芷衣從始至終都沒有懷疑過,原先怎樣對她,後來便怎樣對她。

  可這樣好的一個人,卻因為她公主的身份,在波雲詭譎的宮廷裡沉浮,竟不得不背井離鄉,遠赴韃靼和親,接受身不由己的未卜命運……

  姜雪寧忘不了兩年前,幾乎已經被軟禁的沈芷衣,在鳴鳳宮中為自己慶賀生辰。還有子夜時分,那碗由宮人悄悄端來的長壽麵……

  只記得哭了好厲害的一場。

  麵湯裡都是眼淚珠子掉下去的鹹與澀,到底好吃不好吃,反倒沒有多少深刻的印象了。

  姜雪寧眨了眨眼,慢慢道:「殿下這樣的人,先生做不了,我也做不了。」

  她這話說得很認真。

  然而謝危只冷冷扯開唇角:「身陷囹圄,受人掣肘,為人刀俎之下的魚肉,這樣的人,謝某的確做不了。」

  姜雪寧被噎得無話可說。

  索性不說了。

  隨著外頭天色漸漸放亮,修建在兩山要扼處的雁門關,終於漸漸近了。

  關外的風沙,將附近一片片夯土的城牆,吹刮出無數滄桑的痕跡。

  城門樓上高插著飄飛的旌旗。

  更有圍城隨著山勢連綿蜿蜒,其外修築著三道大石牆與二十餘道小石牆,幾乎將整座關城圍成一座堅固的堡壘。

  關內是中原沃土,關外是荒野風沙。

  沈芷衣還記得自己一路從京城遠道出關時所見到的種種景象。

  物候變遷,從繁華到荒涼。

  那時車過雁門,她回頭看,灰白發黃的城牆,在暮沉沉的黃昏裡染了血似的,有一種淒豔的壯美;向著未知的前路望去,則是落日沉沒,空闊的荒野上風聲嗚咽,一條蜿蜒模糊的道路一直往前伸展而去,卻彷彿連接到天邊,永無盡頭似的。

  兩年的艱苦磨難,她沒想過,自己竟有活著回來的一天。

  年少時的玩伴,已經成為統御三軍的將帥,此刻便在車駕的前方,騎在一匹烏蹄駿馬的背上,漸漸明亮的天光都落在他的肩上。

  沈芷衣只覺出了一種物是人非。

  甚至滿心蒼涼,並無太多喜悅。

  她隆起的腹部,昭示著她即將為人的母的事實,也不免使她憂心自己很快就要面臨的窘境。

  這一切在馬車靠近雁門時,都漸漸變得清晰。

  此時此刻,關城內外,所有兵士早已列陣,城牆上下,盔甲整齊,一張張面容之上或許還帶著血跡未乾的傷痕。可無論他們是青年還是少壯,無不朝著西北荒野的方向而立!

  也不知是誰先遠遠看見了這一道蜿蜒如長龍的隊伍,還有隊伍前往的帥旗,頓時高聲大叫起來:「燕將軍的帥旗,是燕將軍的帥旗!公主回來了,公主殿下回來了——」

  那一刻,姜雪寧渾身一震。

  她到得雁門關後,便隨著謝危登上了高高的城牆遠眺,可東面升起的朝陽,光芒熾烈,卻不免使她不大能睜開眼,看得不很清晰。

  直到那長長的車隊,終於走過了姜雪寧視線裡那幾點閃耀的光斑,她才終於真真正正地看了個清楚,是隊伍當中那輛搖晃著幔帳的車駕……

  「殿下!」

  她心跳陡然劇烈,竟然想也不想,拎了裙角,便如一隻振翅的鳥兒似的,一下轉過身,從謝危身旁跑開,順著城樓上那陡峭的台階就朝著下方奔去。

  謝危下意識伸手,卻只碰著了她的衣角。

  錦緞袖袍滑如流風,在他指尖留下些許涼意。

  再抬眼時,人已經在城樓下。

  刮面風寒,姜雪寧跟感知不到似的,徑直從城樓下無數佇立的將士陣中跑過去。

  週遭人不免都用吃驚的目光望著她。

  她卻還一路穿過了大開的城門,朝著那漸漸向雁門關而來的隊伍而去,朝著隊伍中那最特殊的車架而去,仍舊大聲喊:「殿下——」

  沈芷衣冷寂的心,突地為之一抖。

  那隱約帶著點熟悉的聲音,逆著風傳了過來。

  她一下起身來,豁然將前面垂落的車簾掀開!

  那個當初抬手便在自己面頰上描了一筆的姑娘,那個仗著她撐腰在仰止齋為所欲為的姑娘,那個御花園裡拽著她袖子說要帶她逃的姑娘,就這樣從那座被風沙侵蝕已久的城門樓內奔了出來,帶著一種久違的、熾烈的鮮活,闖入她的視線……

  她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瞬間自眼底湧出的潮熱,幾乎將她冷寒的心,填得滿滿的。

  什麼都變了。

  那個姜雪寧沒有變。

  隊伍停了下來。

  燕臨靜默勒馬。

  姜雪寧終於來到車駕前,本是腳步急促,可真的近了時,抬眼望見立在車轅上的沈芷衣。舊年華美的宮裝穿在她身上,竟顯得有些大了,在風中飄飄搖搖像頁紙般晃蕩。

  於是一種驟來的愴然,忽然將她擊中。

  她腳步停住,明豔的眸底也閃爍了淚光。

  然而下一刻,偏又帶著點固執地彎唇。

  那隻木匣緊緊挨在心口。

  在朝陽鋪滿的光輝裡,在邊塞疾吹的烈風中,姜雪寧在車轅下屈膝半跪,卻高高捧起那隻木匣,凝望著佇立的公主,明媚地笑起來:「殿下,您的故土,故國,還有故都。」

  待得他日,燕臨率大干鐵蹄踏破雁門。

  帶著這抔故土,來迎我——

  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沈芷衣都快忘了,自己為了騙她安心,還曾許下過這般的豪言壯語,與她有過這樣的承諾約定……

  可她竟未當做玩笑。

  含在眼底已久的淚,終是在從她手中接過來打開那隻木匣的時候,滾落下來。她彎身緊緊地將這年少時的伴讀擁住,堵住的喉嚨卻變得艱澀無比,發不出半點聲音。

  關外曠野無垠。

  雁門關內外大軍如潮,卻都在這一刻伏身,向著車駕上那一位他們並不大能看清的美麗公主拜倒,齊聲高呼:「恭迎殿下還朝!」

  那聲音匯作了浪潮,捲入高空。

  又化作洪濤,在人耳邊震響。

  風聲獵獵,旌旗彌望,在蒼茫的邊塞昭彰。

  謝居安卻高立於城牆之上,未動一步。

  他像是一座聳峙的山嶽峭壁,不因人間的悲喜而改,只這樣冷冰冰地俯視離合的塵世,然後勾出一抹帶著些淡淡戾氣的笑。

  沈芷衣的目光越過虛空,不期然地落到了那城樓之上,竟然正與他遠目而來的視線撞上。

  是舊日那位奉宸殿講學的先生。

  然而這一刻,她心中竟未生出多少久違的親切與熟稔,只有一股冰沁沁的寒意浸入骨髓,同時升起的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莫大諷刺與悲哀。

  她到底是在宮裡長大的,這些年在韃靼也不是毫無成長,早在燕臨率軍踏破韃靼王庭之時,她就已經察覺出了一二異常。

  問燕臨,燕臨也不說。

  直到此刻,她在邊關看見本不該出現的姜雪寧,看見本不該出現的謝居安……

  沈芷衣將姜雪寧摟得更緊,紅著眼、哽著聲地笑:「傻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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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四章 杯酒

  姜雪寧也不明白怎麼忽然說自己「傻」了。

  她抬起頭來看沈芷衣。

  只是沒料想,正自這時候,那緊挨著她肩膀的身軀,竟然晃了一晃,接著便壓在了她的身上,引得她驚呼一聲:「殿下!」

  連日來的緊繃解除,疲乏湧上,沈芷衣腹中忽然出現了幾分隱隱的陣痛。

  冷汗一下從她額頭上冒了出來。

  她眉頭鎖緊,眼前漸漸發黑,竟然連更多的話都沒說出一句,便昏了過去。

  周圍人頓時一片驚慌。

  連燕臨都立刻翻身下馬。

  姜雪寧只覺得一顆心為之一沉,眼見著有些許的血跡在沈芷衣裙襬上暈開,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升騰而上,她慌了神,叫喊起來:「大夫,快,傳大夫!」

  *

  沈芷衣本就身懷有孕,在韃靼時因為大干長公主的身份舉步維艱,內裡忍耐了多少苦楚,只有自己清楚。更何況戰起後,韃靼王延達對其頗有催逼,一則惦念故國,二則憂心戰事,心念幾乎已經繃到了極致。到了雁門關,得見故人,情緒更是大起大伏,豈有不出事的道理?

  這一下昏倒,竟是早產之相。

  燕臨幾乎立刻傳令全軍去找接生的穩婆。

  可雁門關本是為了抵禦外族入侵修建,平日裡駐守的都是將士兵卒,眼下又是戰時,大男人一抓一大把,女人卻是瞧不見多少,更別說是為人接生的穩婆了。

  還好有些隨軍醫治傷兵的大夫。

  這些大夫平時基本都是在關內開設醫館為人看病的,花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問到幾個曾為孕婦安過胎,接過生,於是趕緊請了過來。

  所有人幾乎都在院子裡等。

  姜雪寧更是面無人色。

  上一世沈芷衣是在韃靼就遭遇了不測,那個身具大干、韃靼兩族血脈的孩子自然是沒能保住,所以她竟有些不敢去想,這一世究竟會是什麼結果。

  明明人都已經救回來了。

  倘若,倘若因為這個孩子……

  她立在門簾外,聽著裡面嘈雜的聲音,只覺手指尖都是冰冷的,而沈芷衣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哭叫,更使她心亂如麻。

  幾乎是從早上折磨到下午。

  經驗不夠豐富的大夫們,幾乎都要放棄了。

  可就在昏沉沉的暮色終於降臨的時刻,房內忽然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雖然不夠嘹喨,不夠有力,像是虛弱的小貓叫聲似的,那到底響了起來。

  這些個大夫險些熱淚盈眶。

  跌跌撞撞跑出來說:「男孩兒,是個男孩兒,長公主殿下平安無恙!」

  所有人這才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姜雪寧僵立了一天,幾乎立刻跌坐在地。

  過了好一會兒,才扶著旁邊燕臨遞過來的手,用力站起身來,掀開門簾進了屋。

  畢竟是邊關荒涼地,這屋子也簡陋得只有桌椅床榻。

  沈芷衣便仰躺在榻上。

  婢女眼底含著淚,將那不足月的嬰孩兒抱了給她看,她只伸出自己虛弱無力的手指,輕輕從嬰孩兒的臉頰上撫過,然後看見了姜雪寧,嘶啞著嗓音喚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淚如雨下。

  不敢想,沈芷衣這樣錦衣玉食、天潢貴胄的出身,在韃靼到底禁受了怎樣的苦楚與屈辱。可偏偏在方才目光轉向那嬰孩兒時,竟是無限的溫柔。

  她走到床榻邊:「恭喜殿下,他也平平安安呢。」

  襁褓中的嬰孩兒,還沒人巴掌大的臉紅紅的,還發皺,比一般足月出生的嬰孩兒看著小了很多,頭頂上還有這濕潤的胎髮,兩隻眼睛都閉得緊緊的,發出點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的嘟囔。

  沈芷衣實在沒了力氣,撫著孩子面頰的手指也垂落下來,看向姜雪寧,竟然道:「這麼久,我都沒有想到,要給他起什麼名字。我倒想是個貼心的女孩兒,沒想是個男孩兒。寧寧,幫我替他起個名字吧。」

  姜雪寧頓時一怔。

  過了好半晌,才道:「『嘉』字如何?望他往後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長大。」

  沈芷衣輕輕念了一遍,眨了眨眼,便微微笑起來:「那邊隨我姓,往後叫『沈嘉』吧。」

  隨她姓沈?

  姜雪寧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心內竟湧上一片酸澀,可她萬不敢露出半分悲色,反而還跟著笑,道:「沈嘉,唸唸還挺好聽的。」

  *

  既已接回了沈芷衣,邊關戰事便已告一段落。

  韃靼在這連日的戰事中受創嚴重,沒個三五年恢復不了元氣。燕臨、謝危自不至於對普通百姓做出屠城這種事來,且中原文化與韃靼並不相通,即便是佔了城池,治理也要花費一番心思,且還會有無窮的後患。

  所以雖已直搗王庭,大軍還是在隨後一個月裡分批撤出。

  韃靼自然也向忻州獻來了和書。

  消息傳至關內,更是一片歡騰。

  姜雪寧因為沈芷衣產後虛弱,在雁門關陪著待了有一個月,眼見著她身子漸漸好起來,才敢在臘月廿二啟程返回忻州。路途之上也不敢太過顛簸,所以原本不長的一段路,也走了有兩三天。

  公主還朝的消息,當然也早已經傳到了忻州。

  百姓們鮮少見到皇室的貴人,又是大軍勝利班師的時候,一得聞消息,紛紛出來瞻仰公主天容,一觀凱旋風姿,將街道內外堵了個水洩不通。

  中午入城,傍晚才進將軍府。

  府裡早已經準備好了乾淨舒適的房間,另有些更厲害的大夫來為沈芷衣和誕下尚不足一月的嬰孩兒請平安脈,還開了一些溫補調養的方子。

  如此一番折騰,竟就抵近了年關。

  往年滋擾不休的韃靼,被新掌兵權的將軍打了個落花流水,連王庭都沒保住;當年為國和親去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也安然救回,甚至還平安誕下一子。邊關百姓歡欣鼓舞,軍營內外意氣風發,上下一同請命,各家出力,在城裡大擺流水宴席,一則酬饗凱旋班師,二則恭迎殿下還朝,三則祝願嬰孩滿月,四則喜慶除夕新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將軍府裡,自然也免不了一片張燈結綵。

  沈芷衣身子養得好了些,這些天已經能下地在院子裡走動。

  姜雪寧親自為她描摹了妝容,也到得宴會廳中。

  謝危、燕臨、呂顯、尤芳吟等人俱在,甚至連前陣子在後方押送另一批糧草來得晚一些的任為志也已經列在席間,其中更有軍中將領,管弦優伶。場面熱鬧非凡,一掃邊城往日的荒寂,竟有點火樹銀花、觥籌交錯的繁華,讓人覺著彷彿又回到了京城。

  「我這輩子就沒打過這麼痛快的仗,要糧有糧,要錢有錢,別說是打一個月,就是再打上十年,老子也不慫!」

  「是啊,哪回這麼舒坦過?」

  「以往是末將小看燕將軍了,如今可真是英雄出少年,老了,老了!」

  「走走走,去敬燕將軍一杯!」

  ……

  席間有些人酒喝得上了臉,相互攙扶著,從座中起身,就端著酒盞來找燕臨,要敬他酒喝。

  今夜的燕臨,已經換下了沉重的盔甲,只穿一身深黑的勁裝,寬肩窄腰,行止間不知引得周圍多少優伶酒婢頻頻向他望來,秋波暗送,美目傳情。

  只是他都跟看不見似的。

  眼見眾人朝他來,雖然起了身,卻沒端酒,只道:「諸位將軍容諒,燕某不飲酒,怕要卻諸位盛意了。」

  眾人頓時一愣。

  其中年紀大些、留了把絡腮鬍的將領,更是伸出手來便搭上他肩膀,大大咧咧地道:「將軍這樣的英雄,怎麼能不喝酒?男子漢大丈夫,當醉就要醉!大傢伙兒都喝得這麼高興,您滴酒不沾,這像個什麼話?來人哪,為咱們燕將軍端酒來!」

  邊上立刻有人應了聲。

  今日畢竟是全城擺的流水席,軍民同樂,打成一片,將軍府裡原本的人手自然不足以應對這許多事,所以忻州城裡有些酒樓的小二甚至掌櫃都來幫忙。

  邊城民風開放,甚至有些想要尋覓一樁好姻緣的妙齡女子都來了。

  畢竟若能在軍中相中個好男兒,可不也是一門好親事?

  那應聲的便是個穿著紅衣的漂亮姑娘,為著今日還仔細描摹過了妝容,在眉心貼了金色的花鈿,仔細分辨眼角眉梢還有點嫵媚之意。

  不知多少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正在席間為人斟酒,聽見人喚,便拎著酒壺轉過身來。

  燕臨倒沒怎麼注意,仍舊說自己的確不飲酒。

  那姑娘目光向他身上一晃,兩頰竟暈紅些許,隱約有些羞澀之意,在這般熱鬧的場合看著,更增添了幾分動人姿態。

  她返身將案上空著的酒盞斟上,再將酒奉給燕臨。

  燕臨輕輕蹙了眉,沒有伸手去接,只對那些個起鬨的將領道:「你們幾個喝得有些多了。」

  姜雪寧便是這時候扶著沈芷衣進來的。

  一看見這熱鬧的場面,她不免笑起來,對燕臨道:「戰場上一番生死作戰,命都交過了,一盞酒又算什麼?幾位將軍也是一番誠意,你倒不如順從地喝了。」

  燕臨轉眸,突然靜默地望向她。

  她心頭跳了一下。

  記憶倒流,終於想到了什麼,有些怔忡起來。

  那些個將領見著忽然有這樣俏生生的姑娘進來,便想起前些日裡傳聞的「寧二姑娘」,又聽她對燕臨說話這般熟稔,便都跟著笑起來:「是啊,寧二姑娘都說了,燕將軍就算不看我們的薄面,總要看一下姑娘的面子嘛!來,我們敬您一杯!」

  燕臨只道:「我不喝酒。」

  那絡腮鬍將軍不免納了悶:「您這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什麼不能喝的?」

  燕臨收回了望著姜雪寧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快,搭下眼簾道:「怕嚇著人。」

  姜雪寧心底竟有些隱痛。

  他卻跟沒說什麼似的,道:「諸位將軍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好酒還是留待諸位喝吧。」

  領兵打仗的大多都是大老粗,哪兒有這樣被人拂面子的時候?何況燕臨的年紀還不大,莫名其妙不喝酒,著實令人有些不快。

  還好這時候謝危同呂顯在外面說完了話,走進來。

  姜雪寧瞧見,便解圍道:「謝先生也來了。這回燕將軍前線作戰固然居功至偉,可若無糧草輜重的迅速補給,這一戰也斷斷不能打得如此痛快,不如大家一道敬先生一杯吧?」

  謝危停步,看向她。

  他雖不直接插手軍務,可這忻州城裡誰不知他地位?且他話少,又是京中來的高位文官,這些個大老粗武將同他相處,總覺得不如與燕臨說話自在,頗有幾分拘束之感,偶爾為他平靜的目光掃及時,甚至會有些莫名發怵。

  姜雪寧此言一出,眾人玩笑之色也收斂了。

  頓時是連聲道「是」,轉而端起酒盞來敬謝危。

  謝危沒說話。

  姜雪寧瞥見他兩手空空,往邊上一瞧,便看見那原先端了酒要給燕臨的姑娘,於是順手便將那酒盞從她手中取了,轉而想遞給謝危。

  原本只是想為燕臨解圍。

  然而在她抬眸觸到他目光時,心底竟生出一種難言的複雜來,無論如何,今次邊軍能直搗韃靼王庭,救出公主,她第一個該謝的人,便是謝危。

  執著酒盞的手,略微一停,姜雪寧到底還是雙手奉盞,微微垂首,道:「先生請。」

  瓊漿於盞中輕輕搖晃。

  謝危看了酒盞一眼,又看她一眼,才將酒盞接了過來。指尖不免輕輕碰著她指尖,她手指像是被什麼燙了似的,往回縮了一縮。

  眾將領這時便齊聲道:「末將等敬少師大人一杯!」

  謝危也不說話,傾杯將酒飲盡。

  週遭頓時一片叫好之聲,歡聲笑語,他也沒流露出多少高興的神態,隨手將空了的杯盞往邊上一遞,就有眼尖的侍者將杯盞收去退走。

  眾人重新入席。

  姜雪寧也鬆了一口氣。

  誰也沒注意到,邊上那名先前為燕臨斟酒的紅衣姑娘,在瞧見那盞酒杯謝危飲盡時,面上便白了幾分,竟露出幾分不安又懊惱的神情。趁著眾人沒注意,咬了咬唇,悄悄混入熱鬧的人群中,不見了影蹤。

  姜雪寧扶了沈芷衣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旁邊。

  任為志和尤芳吟正低頭湊在邊上說話。

  呂顯落座時無意瞧見,也不知怎的便心裡膈應,索性轉過眼眸來不看,要同謝危燕臨說話。

  只不過,他話還沒出口,外頭劍書竟然快步走了進來,附在謝危耳旁說了什麼。

  謝危神情微有變化。

  他側轉頭,竟朝著花廳門口的方向看去。

  這時只聽得一聲拉長的奏報在將軍府門前響起:「錦衣衛副指揮使周寅之大人到——」

  宴席之上驟然安靜。

  姜雪寧更是陡地抬眉,驚詫之餘,立刻皺起了眉頭。

  不一會兒,一身深藍便服的周寅之便從中庭穿過,到得廳前,笑著躬身道:「周寅之奉旨前來,恭祝邊關攻打韃靼大捷,見過長公主殿下,見過少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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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五章 始悟

  兩年不見,原本的錦衣衛千戶,已經搖身一變,成了錦衣衛副都指揮使。近些年來,姜雪寧雖然遠離京城,可有關錦衣衛的傳聞卻還是聽說過一二的。

  竟與上一世沒什麼區別。

  皇帝的兵刃,權貴的走狗,手段狠辣,雷厲風行。不同的是,上一世他的靠山是姜雪寧,這一世卻似乎換了人。

  深藍的錦緞常服上,刺繡著暗色的瑞獸雲雷紋,不大看得出來歷。但腰間配著的那柄繡春刀,已經很昭然地顯示了他的身份。

  這些年來位置高了,人看著也越發沉穩。

  已然有了點大權在握的威勢。

  只是到得廳中時,卻是渾無半分的倨傲,將謙遜和恭喜的姿態擺了個足。

  姜雪寧聽見他名字時已悚然暗驚。

  此刻親眼見得此人入得廳中,更是心底一悸。然而廳堂裡就這麼大點地方,周寅之若是從京城一路趕來,進了忻州聽得一些風言風語,也該猜著她在這裡,避卻是避不開的,倒不如坦然一些。

  謝危、呂顯等人驟然見了這「不速之客」,自知己方不是什麼為了家國天下攻打韃靼,靜默裡各懷心思;其餘將領對自己無意間參與了謀逆欺君之事卻是半分也不知曉,還當朝廷專門派欽差前來,是聖上那邊得了攻打韃靼大捷消息,要來犒賞他們,是以非但不驚訝,反而滿是驚喜,態度顯得尤為熱絡。

  周寅之這人,邊關將領未必識得,謝危、燕臨並姜雪寧等一干人等卻都是識得的。

  有片刻無人說話。

  沈芷衣高坐上首,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張口欲言,可看了旁側謝危一眼,復又合上了嘴。

  場中氣氛竟顯得有些微妙。

  末了還是謝危先笑一聲,道:「周指揮使客氣,遠道從京城而來,倒正好趕上慶功宴。來人,請周大人入座。」

  眾人於是與周寅之寒暄起來。

  姜雪寧也在座中,且因為就坐在沈芷衣身旁,位置頗為顯眼。周寅之與燕臨道過禮後,幾乎一眼就看見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微微怔了一怔,竟也向她道:「沒想到二姑娘竟也在此地,兩年不見了。」

  上一世,周寅之是她養的一條狗,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為了往上爬可以用盡一切手段。

  燕氏抄家,便有他三分力氣。

  後來幾易其主,又攀附上了她,轉而搭上了沈玠,專為朝廷幹那些必須要做又不大好聽的事情。

  若說能力,絕對不差。

  只可惜,在她與蕭姝的爭鬥之中,這條狗反過來咬了她一口,使得她落入萬劫不復之地,更牽累了張遮。

  這一世,溫婕妤腹中的孩子保住,順利誕下了皇子。

  沈琅也並未神秘暴斃。

  所以沈玠還是臨淄王,並沒有被立為「皇太弟」,更沒有登上皇位。周寅之所效命之人,自然地換成了如今在位的沈琅。而沈琅性情陰鶩,政務平庸,倒好擺弄帝王權衡心術,可以說比起前世後來登基的沈玠,天然地要更信賴、更器重這個什麼髒活兒都能幹的心腹利刃。

  姜雪寧已經離京兩年,本就不希望京城裡的人注意到自己行蹤,所以幾乎與那邊斷了往來,連姜府那邊也懶得捎回幾封信去。

  這樣的她,於周寅之的仕途自然再無助益。

  早些時候還聽聞他時常會去姜府走動,後來越得皇帝器重,在錦衣衛裡獨掌大權,姜伯游小小一個戶部侍侍郎,見了他還得放尊重些,便漸漸不曾聽說有什麼走動了。

  對此人,她心中始終是存著戒備與警惕的,即便曾用他暗中提醒燕臨、整治清遠伯府甚至救出尤芳吟,可從不敢全然地信任。

  此時已是兩年未見,身份殊異。

  姜雪寧自然不會蠢得還以往日的態度相待,只是回以既不顯得熱絡也不顯得冷淡的一笑:「兩年不見,恭喜周大人青雲平步,高昇許多。」

  一圈人都見過了禮,這才真正落座。

  周寅之自陳是邊關捷報傳回京城,聖心大喜,龍顏大悅,特命他親來嘉獎,以示恩寵。還說什麼勇毅侯府終於又能重回京城,謝少師後方籌謀亦立有大功。

  完全一副不知道真相的模樣!

  好像燕臨不是擅自離開了流徙之地,好像他奪得兵權不是矯詔而真是皇帝的旨意,就連皇室原本對沈芷衣不聞不問、見死不救的態度,都彷彿從來不存在。

  一切都是雷霆雨露,天恩浩蕩!

  要知道明面以燕臨為首、暗中以謝危為首的這一干人等,實打實幹的是謀反勾當,周寅之坐下來卻和他們談笑風生……

  這份膽氣,就是謝危也得讚歎一聲。

  只不過比起旁人深覺驚異詭譎的不安,他卻有一種出奇的鎮定與平靜。畢竟仗打完之後,朝廷的態度,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姜雪寧初時也不免驚疑不定,待靜下來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關竅——

  邊關之戰,已經塵埃落定,有了定局。

  韃靼狼子野心,既對沈芷衣生了殺心,來年必定進犯大干。如今一戰獲勝,舉國上下,一片沸騰。原勇毅侯府世子燕臨以戴罪之身執掌兵權,救回公主,踏平韃靼,更是名揚萬里,百姓稱頌。

  連皇帝都得了許多讚譽。

  反觀朝廷,天教作亂,暗中窺伺,可稱得上是「危機四伏」。

  沈琅自然知道邊關這幫人是欺君謀逆。

  可揭破這事實,對他全無好處。一則不免自己證實了皇家冷血的傳聞,有違孝悌的聖人教誨,失了民心;二則邊關屯兵十萬,真要治罪,只會倒逼燕臨即刻謀反。朝廷外患未除,又豈能為自己增添內憂?

  倒不如虛與委蛇,順水推舟。

  既然你等謀逆反賊敢自稱是領了聖旨,我這當皇帝的便敢真當自己發過這一道聖旨,將假作真,反而能得民心,緩和局面。

  甚至還能派個周寅之來邊關邀買人心。

  有了皇帝的關注,高官厚祿在望,誰願意冒著殺頭的風險去謀反呢?

  姜雪寧想到這裡,抬眸再看座中人,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可哪個不是揣著明白裝著糊塗?

  於是忽覺一股寒氣倒淌上來。

  她也不插話,只聽著眾人講。

  周寅之這兩年來越發長袖善舞,不但能與謝危、燕臨等人談笑,甚至連邊上坐著的尤芳吟和任為志都注意到了,還笑著說:「當年獄中一別,便再未見過尤姑娘了。現在嫁得一樁好姻緣,也富甲一方,實在是神仙眷侶了。」

  任為志與周寅之不熟。

  尤芳吟當年苦於尤月的折磨,還真是得過周寅之照拂的,連當年學算帳的算盤都是周寅之使人幫忙找來的,她是記恩的人,倒是誠心感激:「多賴周大人當年費心照拂,只是微賤商賈末流,未得機會一表謝意。這一杯,便敬周大人了。」

  她當真端了一杯酒來敬。

  眾人大多不知他們有何故舊,但看周寅之連尤芳吟都認識,不免又高看了幾分。

  姜雪寧卻不知為何生出些不安。

  周寅之從京城來,沈芷衣則是在韃靼兩年,路途遙遠,幾乎已經對宮裡的狀況一無所知,席間不免問起,周寅之也一一敘說。

  姜雪寧這才知道京城裡又有許多變化。

  那些故人們,也各有遭逢。

  姜雪蕙嫁給沈玠做了側妃,自是端莊賢淑幫著打理臨淄王府裡諸般庶務,初時還挺得沈玠偏愛。而方妙雖然是正妃,與其相比卻不免算是小門小戶出身,又一身神棍做派,與沈玠性情不大相投,三天兩頭拌嘴吵架,把堂堂臨淄王氣得七竅生煙。

  京裡都以為這王府後院該是姜雪蕙的了。

  豈料這般折騰有一年,原本偏寵的憐愛漸漸寡淡無味,反倒是那時不時吵上一嘴的越發可人,妙趣橫生,漸漸琴瑟和諧、如膠似漆起來。

  周寅之剛從京中動身出發時,方妙有喜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宮中,多少讓久居慈寧宮已經失勢的太后高興了一些,略展愁眉。

  至於往日仰止齋中的伴讀,也大多有了去處。

  除卻姚惜瘋在家中不幸夭亡之外,那刁鑽跋扈的尤月也許配了一科的進士,只是對方進了翰林院也沒多高的官職,更不受重視,庸庸碌碌;那總愛吃還喜好下棋的小姑娘周寶櫻,卻是覓得了如意郎君,與燕臨往日在京中的玩伴延平王定了親,聽說是情投意合的。

  比較奇的是那姚蓉蓉,竟然進了宮。

  皇帝酒後一夜寵幸,運氣極好,懷了身孕,經由蕭姝舉拔,封了個才人,住在她鐘粹宮偏殿。

  沈芷衣久不曾聽聞夥伴消息,如今知悉,不免生出幾分物是人非之感。

  聽得蕭姝名字時,唇邊更浮出一分冷笑。

  她在宮中長大,怎能品不出蕭姝將姚蓉蓉放在自己宮中的深意和野心?只是已經不屑再問,反而抬眸道:「當年奉宸殿伴讀,回想起來倒是難得的韶光正好,如今大家都有了去處。不過,怎的沒有淑儀消息?」

  陳淑儀是內閣大學士陳雲縉的掌上明珠,按年歲略略一算,也早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周寅之聞言,端著酒杯,倒似有些躊躇,沒開口。

  這不免更使人好奇。

  只是邊上呂顯一聲笑,卻是輕而易舉道破其中的關竅,甚至有那麼點半真半假的調侃:「周大人如今乃是錦衣衛副指揮使,滿京城有什麼消息是他不知道的?只是事關自己終身大事,怕不好意思細說。殿下有所不知,早在今年九月,周大人與陳閣老千金的親事就已經定下,只等著年後完婚了。」

  「啊……」

  座中頓時一片驚嘆一聲。

  沈芷衣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

  連姜雪寧都愣住了。

  其餘人等卻是迅速反應過來,連連大笑著給周寅之敬酒,恭祝他來年就有如此好事,當真是「先立業,後成家」,抱得美人歸了。

  宴席之上更為熱鬧,大多數人的目光都已經投落在周寅之的身上,顯然覺得這位錦衣衛副指揮使,自己有本事不說,還有這樣厲害的岳家支援,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都是說好話的說好話,趁此機會上來結交。

  這種時候,卻沒人注意到謝危。

  他執著酒盞的修長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微微顫動起來,一股異樣的感覺自下遊走而上,漸漸變得明顯而強烈,使得他正襟危坐的身體繃得緊了一些。

  週遭還無人看出不妥。

  他瞳孔冷縮,今日宴席上所發生過的種種迅速從腦海掠過,又抬起頭來掃視週遭,在席間添酒的那些侍從婢女身上劃過,捏著酒盞的手指用力,卻悄無聲息放下了。

  然後側轉頭,先喚刀琴來吩咐一句,眼底已有肅殺之意。

  刀琴不免驚異,領命而去。

  接著才喚來劍書,又作一番交代。

  劍書更是一怔,反應了片刻,方意識到什麼,向他端著的酒盞看了一眼,低聲道「是」,連忙從廳中出來,讓人去準備沐浴的冷水。

  謝危則隨後從廳中走了出去。

  只有坐得近的燕臨呂顯等人瞧見。

  但他們也只當他是有什麼事,出去處理,或是酒意微醺,出去吹吹風,一會兒便回來,並未太過在意。

  這一夜本是慶功宴,又逢除夕,是難的高興的好日子,百姓們各有心意獻上。

  到得亥時末,便有熱騰騰的麵端了上來。

  關中不產稻米,所以山西民間多用麵食。城裡有家麵館遠近聞名,老闆做得一手上好的龍鬚麵,今日就在後廚裡幫忙,特意使了自己拿手絕活兒,為眾人下了一碗好麵,請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一嘗忻州風物。

  那麵用白瓷碗裝,漂在點了少許油的清湯裡,當真是細如絲縷般的一掛,邊上還浮了少許配的綠菜葉,又添了兩勺精選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碎炒的肉臊子。

  才端上來,便叫人聞見香氣。

  沈芷衣知道是百姓們一番心意,特地起身來端過相謝。

  姜雪寧也有一碗,拿筷子挑起一簇來吃得一口,又喝一口麵湯,竟吃出了少有的鮮香,只是她到底被謝居安養刁了嘴,沒有覺出十分的驚喜。

  不過轉頭見沈芷衣安然坐在自己身邊,竟有種難言的平靜。

  上一世罹難的那些人,這一世都好好的。

  她不由微微彎唇,湊至沈芷衣耳畔,悄悄壓低了聲音,不無俏皮地道:「這麵一般,我生辰那晚殿下派人送來的麵,更好吃些。」

  沈芷衣聞言,側轉頭來,目中卻浮出了幾分迷惑:「麵,什麼麵?」

  「……」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執著筷子的手指僵硬,她抬起頭來,注視著沈芷衣,面上鮮活的神態都有隱約的凝滯。

  沈芷衣被她嚇著了:「寧寧?」

  姜雪寧如在夢中,囈語般道:「兩年前,我生辰那晚,從鳴鳳宮離開後,殿下不是派了人來,特為我送了一碗長壽麵嗎?」

  沈芷衣詫異:「怎會?」

  她道:「那晚你同方妙能喝,我喝了沒一會兒便醉了,第二天才醒呢。且宮裡御膳房一過亥時便使喚不動了,做不出什麼長壽麵來的。你莫不是記錯了?」

  「……」

  莫不是記錯了?

  這一瞬間,姜雪寧心底有一種空曠的茫然,繼而便是抽絲剝繭後漸漸清晰的慌亂。她也沒分辨出自己亂糟糟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下意識往席間某個方向看去。

  那位置空了。

  不知何時,謝居安已離了席,不見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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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六章 輕薄

  到底是除夕夜,眾人酒足飯飽,還要相攜去城外看煙火。

  姜雪寧卻有些渾渾噩噩。

  約略記得燕臨和沈芷衣都來同自己說了什麼話,她也面色如常地答了,可回過頭時卻是什麼都不記得。直到被庭院裡的冷風吹了面,才陡地清醒過來。

  宴席散了。

  眾人去看煙火。

  她藉口睏乏不與他們一道,獨自上了走廊。可此刻定睛一看,才發現這竟不是回自己屋的路,而是往謝危院落去的道。

  年節的燈籠華彩在外院熱熱鬧鬧掛滿,到得這幽僻處卻見清冷。

  掉光了樹葉的枝椏橫斜在走廊邊。

  昏黃的光映落在她腳邊上,將她身影暈染在地。

  姜雪寧實在不願意去想,然而席間沈芷衣那番話卻始終在她耳邊迴蕩,揮之不去,攪得她意亂心煩。

  彼時彼刻的宮中……

  誰人知她生辰,又是誰人有本事使喚御膳房,還能差了小太監神不知鬼不覺送一碗麵進仰止齋?

  不是最可能的那個人。

  那麼,有這本事卻本不該有這可能的人,便成了唯一有可能的人。

  可那多荒謬?

  她靜立在走廊上,垂在身側的手指,竟不住發顫。

  前世今生,種種因由經歷悉過腦海。

  一時是深夜宮禁中謝居安含著笑,飄飄忽忽的那句「娘娘自重」,一時又是初夏壁讀堂他發了狠似的拉住她,隱忍裡近乎哀求的一句「姜雪寧,不要走」……

  忽然間又是大雪蒼茫。

  是他在黑暗的山洞裡用力掐住她脖頸,繼而一轉,是坤寧宮裡髮間的金步搖墜落在地,漸漸為蜿蜒淌開的血泊所染……

  那種痛,那種冷,竟好像從未因重活一世而離開她。

  姜雪寧抬手,用力地壓住頸側。

  彷彿那跳湧著的血脈被鋒利的匕首劃破了似的,若不緊緊摀住,便會有汨汨的鮮血流出來,好痛,好痛。

  連燕臨前世帶給的傷痕,她都尚未忘懷,又怎會願意跳進另一座刀山、另一片火海?

  從重生而來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便已經深深烙印。

  她注定不可能完全地擺脫過往。

  沒有那些過往,便沒有現在的姜雪寧。

  縱然前世遭逢,也能算成是她咎由自取、作繭自縛,可到底是他逼殺她!

  腦海裡閃爍著的東西,還在不斷變幻。

  姜雪寧幾乎痛得弓了背,彎下身去,只虛浮著腳步,跌跌撞撞地折轉身來,要尋了路,返回自己房中去。

  只是走得兩步,偏回想起當日。

  謝危問她,沈芷衣怎麼值得她為傾盡所有赴湯蹈火,她回答「殿下對我很好」時,謝危那沉默著、注視了她良久的眼神……

  腳步到底不由停住。

  那種萬般熬煎的感覺俘獲了她,讓她覺出了一種難以解脫的痛苦,忍耐到極致,反而成了一股忽然湧出來的決心。

  有些東西,已不再是她今生所求。

  雖稱是活了兩世,可兩世加起來也才虛虛二十七年,比此世的謝居安尚少個一年多。況她本中人之智,又怎能與謝居安天人之才相較?

  倘若不說明白,斷乾淨,受苦的終究是自己。

  姜雪寧在冷寂中立得半晌,慢慢攥緊手指,竟強行將那爬上來的顫抖驅散,再次折轉身,往長廊那頭去。

  屋簷下樹影稀疏。

  往日總守在謝危門外的劍書,今夜竟不知何為抱劍立在庭院外頭,見得她身影,已是驚了一驚:「寧二姑娘?」

  姜雪寧道:「我有事要找先生。」

  劍書頓時一愕,下意識想說什麼,可看她一眼,到底沒說出來。

  這眼神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可姜雪寧心裡裝著事兒,沒去深想,見劍書雖沒回答卻也沒攔,便徑直從他身旁走了進去,到得緊閉的房門前,方才停下。

  屋裡沒透出一絲亮光,黑漆漆的,隱約似乎有點水聲。

  她深吸一口氣,輕叩門扉。

  裡頭水聲頓時一停。

  姜雪寧聽著倒茫然了一剎,仍舊道:「謝先生,學生有事相詢。」

  屋內靜默得沒有半點聲息。

  她幾乎以為先前聽見的那點動靜是自己的錯覺,而謝危說不準已經睡下了。

  只是片刻後便聽見「嘩」的水聲,比起方才明顯許多。

  緊閉的門扉很快打開了。

  謝危從冰沁沁的水裡出來,連身上的水跡都未擦乾,只隨意披了件蒼青的道袍在外面,頭髮倒有大半都沾了水,連著面龐、脖頸、喉結,都濕淋淋地淌著水。

  他沒穿鞋,赤腳踩在地上。

  道袍的前襟散開,渾無往日衣冠整肅模樣,順著喉結往下,甚至露出了一片結實的胸膛。薄唇緊抿,手搭在門邊上,一雙眼看向她,竟叫人生出點驚心動魄之感。

  屋裡雖然沒點燈,黑漆漆一片,可外頭廊上卻掛著燈。

  那光一照,姜雪寧已將他看得清楚。

  這時腦海裡才反應過來:謝居安剛才竟是在房中沐浴!

  她頓時知道這時機不好,忙收斂了眼神,半點不敢往別處多看,只將視線低垂下來落到自己腳面上,迅速道:「學生冒昧,改日再來。」

  說完要退。

  謝危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牢牢將她禁錮,只道:「便這樣怕我?」

  他渾身份明在冷水裡浸過,身上瞧不見半點熱氣兒,可抓住她胳膊的那隻手掌掌心裡,竟傳遞出驚人的溫度,隔著一層溫軟的綢緞,都令人發顫。

  姜雪寧越覺不對。

  她勉強保持了鎮定,道:「原只是有些未解的困惑想來詢問先生,是席間酒多喝了兩盞昏了頭,竟深夜前來攪擾,還望先生見諒。」

  謝危聽她還是這般生疏口吻,又聽她話中一個「酒」字,眼角便微微抽搐了一下。自宴中半途離席時所積壓到現在的不快,終於累積到了一個頂峰,磅礡地翻湧出來,讓他手上用了力,徑直將人拽進了懷裡,埋頭吻下。

  被水浸得冰冷的嘴唇凍得姜雪寧抖了一下。

  他濕淋淋的懷抱也沾了她一身水氣,然而緊貼著的胸膛竟是一片緊繃的滾燙。

  唇舌侵入。

  暗藏怒意。

  沒有給她留下半點喘息的餘地,疾風驟雨一般使人難以招架,透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比之當日遭遇大雪被困山洞時尤甚!

  沉怒之外,還潛藏著令人心顫的深重慾求。

  他舌尖抵叩她貝齒,又咬中她唇瓣,便使她吃痛地哼了一聲,於是趁虛而入,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來承受這一個幾乎令她窒息的深吻。

  待得唇分,便只剩喘氣的力氣。

  姜雪寧觀他這聽不進半句話的架勢,心知不妙,想推開他,卻偏被他握得更緊。

  謝危唇畔浮出一分冷笑:「現在知道怕了,要跑。先才看也不看,便敢端酒給我的膽氣呢?」

  姜雪寧驚慌之餘,簡直一頭霧水:「什麼酒?」

  謝危聽得越發堵心,也懶得同她解釋,不由分說便將掙扎著想要逃開的她拉進了門。

  姜雪寧怒極,抬手便往他臉上一巴掌,黑夜裡「啪」地一聲響,冷聲而斥:「深更半夜,還請先生自重!」

  謝危被她這一耳光打得微微側過頭去。

  她轉身便要奪門而出。

  然而謝危眸光深寒,已先她一步,將她兩手捉了制住,反手一掌把門壓了關上,沾滿了水的身軀便如一道牆,將她卡在他與門之間那窄窄的空隙裡,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自重?」

  屋內一下變得更暗。

  只有廊上的光透過窗紙模糊地照進來。

  他的輪廓也顯得暗昧不明。

  姜雪寧張口欲言。

  謝居安的手卻已順著她不盈一握的細腰往上攀附,埋頭以唇貼上她的唇,手掌的遊走冰冷,聲音卻似低喃:「姜雪寧,聖人也有脾氣的。」

  他雖禁祍席,可七情六慾之擾,人所共之。

  只是他忍得耐得,不願叫邪念歪欲邪侵身。

  偏她今晚一盞酒端來,攪得他塵心不淨。一桶冷水浸沒,尚未得壓制紓解,火氣正盛,她還來他眼前晃,招惹他,沒說上三言兩語又叫人氣得心口發疼。

  這一時,怎願饒她?

  謝危是存了懲罰之心的,然而越近她身,觸得軟玉溫香,卻跟火上澆了油似的,反倒讓自己有些失控。

  姜雪寧這副身子,實在敏弱。

  只被他碰得兩下,已沒了大半力氣,心中又是慌亂,又是委屈,更升起了幾分幽暗的恐懼,唇縫中便溢出幾聲低低的嗚咽,眼角淌下淚來。

  那溫熱的淚珠落到他掐著她下頜的手指上。

  謝危壓制著她的動作便停了下來。

  這一刻真說不上是憐惜多一些,還是氣憤多一些,幾乎菩薩心腸發作便要放過,讓她走,然而這一身火氣未消,又著實惱她恨她,不願這樣輕輕饒了。

  於是一咬牙,掐著她腰,將她轉了個身,面朝外,抵在門扇上,將她壓得緊緊的,唇舌的吻卻落在她微涼的耳廓。

  姜雪寧軟得腿顫。

  若非被他這樣頂在門上,只怕根本連站都站不穩,更別說動彈。

  謝居安嗓音格外低啞,狠聲問她:「你倒說說,想問我什麼?」

  姜雪寧手指無力地摳著菱花窗格,只覺一物烙在她腰眼,半點不敢輕舉妄動,然而腦海中憶及自己今次來意,終於還是道:「想請先生,做一碗麵……」

  落在她耳廓的唇,停了一停。

  然而下一刻便化作沾了點血氣的啃,落在她白玉似的耳垂上,比之先前更變本加厲一般,留下個清晰的牙印,又往她纖細的頸側去:「糊塗鬼也有放聰明的時候,可惜,該被你氣死的都已經氣死了。」

  姜雪寧看不見他神情,只能聽見他聲音,感覺到一隻手似乎在她身後窸窣動作。初時還頭腦混亂沒察覺,可等那噴吐在她肌膚上的呼吸漸漸重了,亂了,便突然明白了什麼。

  腦海裡炸得「嗡」一聲響,頓時變作空白。

  她混亂之下幾乎不知時間是怎樣流逝。

  直到某一刻他重重的壓上來,額頭抵在她後頸,頗用了幾分力道咬住她往後拉開的衣領裡那一節脊骨,終於釋放了什麼似的息喘,她才恍恍然震醒,顫抖著叫了一聲:「謝居安!」

  然而謝危從未對人做過此等事,亦知如此行徑並不磊落,稍事清醒,便知難堪,竟搶在她發作之前,開了門,摁住她後頸,將她推了出去,嗓音瘖啞:「明日記得換身衣裳。」

  接著門便合上了。

  被推出了門的姜雪寧,簡直不敢相信謝危對自己做了什麼,更不敢相信這是那人所稱道的「聖賢」,一時衣衫淩亂、腿腳浮軟地立在廊上,伸手向身後裙襬一摸,所觸之感,只叫她面頰陡然燒紅。

  萬般難掩的羞恥湧上,已然是出離了憤怒。

  人在門外,她早忘記最初是什麼來意,忍無可忍朝著門一腳踹過去,大罵:「你怎麼敢!卑鄙,無恥,下流!」

  門後卻無動靜。

  謝危屈了一腿,背靠著門縫而坐,由著姜雪寧罵了兩聲。過了會兒,便聽得她跺了腳,彷彿忌諱這是深夜,怕被人瞧見,又咬牙切齒地重複一句「下流」,方才腳步淩亂,逃也似的跑了。

  他垂首回想方才胡妄所為。

  忍了幾回,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胸腔裡一陣震動,悶沉沉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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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七章 破綻

  姜雪寧出去時,連外頭立著的劍書都不敢多看一眼,趁著天色昏暗回了屋,徑直將髒污的衣裙拽了下來,還不好就這般放在屋中留待丫鬟來收拾,索性一把扔進了水盆,浸得沒了痕跡方才消停。

  只是躺在床上,大半宿沒睡著。

  次日丫鬟進來伺候洗漱,瞧見她昨日的衣衫都浸在水盆裡濕漉漉的,都不由有些驚訝。姜雪寧只說是昨夜回來喝多了,沒留神隨便放了衣服。丫鬟們自然也都沒有多想。

  邊關戰事既歇,尤芳吟與任為志打算著擇日離開忻州。只是來都來一趟,邊關也有些邊關的土宜,倒不妨帶些回去,做上一趟順便的生意。是以一大早來問姜雪寧,要不要一道去街市上逛逛,看看關中風物。

  姜雪寧正心煩。

  本來昨晚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要同謝危說個明白。然而話沒說兩句就,就發生了那樣的事,簡直荒謬絕倫!若非一大早醒來還看見那水盆裡浸著的衣裙,還有自己頸側仍舊留有痕跡的淡淡牙痕,只怕她都要以為是自己膽大包天,連這種夢都敢做了。

  只是計畫也被打亂了。

  她深知謝危的本事,也深知自己的處境,拖得越久,不過越使自己陷入漩渦難以抽身罷了。

  尤芳吟來找,她倒正好讓自己離開這座不知為何變得憋悶了幾分的將軍府,去街市上透口氣,散散心,順便想想清楚。

  於是兩人相攜出了門。

  節後大年初一的早晨,街市上一片喜氣,商舖上的東西琳瑯滿目,到處都是出門遊玩的人。

  高高的城樓上,謝危與呂顯遠遠看過了城外大營的情況,便往回走去。

  雖已進了新年,風卻還冷著。

  只不過呂顯說著話,倒覺得謝居安的心情似乎並不受這冷風的影響,眉目清遠,意態蕭疏,比起天上高掛的溶溶月,反倒像是柳絮池塘裡飄著的淡淡風。

  他往身後瞅了瞅,沒看見刀琴,不由道:「今兒個一大早起來就聽說刀琴昨晚抓了個姑娘,訓了好一頓,哭得慘兮兮的,聽說要在牢裡關上好幾天,是怎麼了,犯什麼事兒了?」

  謝危眉梢輕輕一挑。

  他回眸看了呂顯一眼,道:「刀琴性子偏僻些,愛跟人較真,估摸哪裡開罪他了吧。」

  呂顯:「……」

  還能回答得再敷衍一點?我他媽信你有鬼!

  他索性不打聽了,先向週遭看了一眼,見沒人在附近,才開口道:「如今朝廷派了周寅之來,算是將了咱們一軍,你打算怎麼辦?」

  沈琅這人,帝王心術著實不差。

  雖然沒用到正路,可用在這等歪路上,對付尋常人是足夠的。

  只可惜,謝危不是尋常人。

  他垂眸看著眼前城牆磚塊,伸手撫觸上頭經年留下的刀劍痕跡,道:「如今他來招安,忻州城的將領多少也領著兵,一朝舉旗要反並不容易。眼下並不是最好的時機。不過……」

  呂顯道:「你有後招?」

  謝危收回手來,看著掌心細細的掌紋,只道:「天教還沒出手,萬休子籌謀了這些年,豈能瞅不準時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種事急不得。」

  話正說著,下方忽然傳來點動靜。

  二人轉頭望去,竟是周寅之從下方走了上來。

  兩邊兵士都給他行禮。

  他卻是一眼就看見這邊佇立的謝危與呂顯,一怔之後,走上前來:「下官見過謝少師。昨日來得匆忙,又正逢慶功宴席,倒是都沒來得及說正事。不想正要去找燕臨將軍,這就遇上您了。」

  謝危道:「您有正事?」

  周寅之目光微微一閃,看著他便笑起來:「聽說長公主殿下救回來也有月餘了,先前是身體需要靜養,如今殿下已經大好,聖上的意思是要接殿下回京。且您與燕臨將軍這一番攻打韃靼,救出公主,使得韃靼臣服我朝,削弱其力量,又免去了邊關接下來幾年的戰禍,乃是汗馬功勞,當要昭告天下,加官進爵。禮部連加封的文書都已經在擬製了,只是不知,您與燕將軍何日動身?」

  邊關有屯兵十萬,京城是鞭長莫及,可要回去那就是赤手空拳,又入敵腹。

  誰敢冒這樣的風險?

  謝危覺著周寅之這話試探的意味更多些,只是也不慌不亂,反而先向週遭看了一眼,繼而才看向周寅之,聲音壓低了,輕嘆一聲:「周大人,朝廷當真就輕輕饒過此事了?」

  周寅之的神情,忽然有些凝滯:「您這是……」

  謝危面上卻凜冽了幾分:「燕氏一族當年被查與平南王逆黨有所勾連,對聖上、對朝廷懷恨在心,此番燕臨在邊關看似舉兵救了公主,乃是百姓所稱道的義舉,可你我難道不知,聖上根本就沒有過那所謂的調令?到得忻州後,謝某便知事有不妥。只可惜,為時已晚,軍權已然落入賊人手中。一為自保,二為大局,三為百姓,便出了虛與委蛇的下策,先助他成事,再俟朝廷消息。只是周大人來竟是孤身前來,昨日席間還與他談笑風生,倒令人十分不解。不知,朝廷是如何打算?」

  呂顯在旁邊聽得想笑。

  周寅之卻是萬沒料想謝危會有如此一番說辭。

  他到得忻州後也曾四處打聽,幾乎先入為主地以為謝危也參與了此次邊關的矯詔謀逆。畢竟以他往日效命於姜雪寧時的所知,加上這兩年來朝中打過的不多交道,從來不敢小覷謝危,甚至比旁人還要忌憚他一二。

  然而謝危竟說與燕臨乃是虛與委蛇。

  周寅之心電急轉,一時倒不能辨明真假,可他在錦衣衛也一番沉浮,如今算個人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卻是會的。

  當下便輕輕一聲苦笑。

  只一副低沉的口吻,道:「原來少師大人也有苦衷,我便想,聖上視您為座師,當做左膀右臂,該不至於如此。只是一如您所言,事已成定局,實在難有扭轉之機,倒不如將錯就錯,看看情況。或者,您有別的高見?」

  謝危斂眸,光華流轉,默然半晌,搖頭:「敵強我弱,苦無良計。」

  周寅之續道:「那回京之事……」

  謝危向著城樓內側那修建在甕城之上的箭樓看了一眼,道:「燕世子方召集了城中領兵的諸位將領在箭樓議事,只是謝某一介文官,不便忝列旁聽。周大人來得正好,不如先去探探口風,我等再做計議?」

  周寅之也看向那箭樓,卻是不由沉吟。

  對謝危的話,他連三成都不敢信。

  只恐多信一成,就落得萬劫不復的境地;更恐落入人圈套,或是一不小心吐露點不該說的秘密,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呂顯卻是跟明鏡似的,自然知道謝危這番話沒有一句真,不過是在迷惑周寅之罷了,心裡覺得可樂。但看周寅之說話似乎忌憚有旁人在側的感覺,便自己挪了步,要往一旁避去。

  不成想,才挪了一步,就瞧見下方人影。

  那一時竟下意識脫口而出:「尤姑娘?」

  尤芳吟正陪著姜雪寧看看忻州城本地的一間茶莊,剛買了二兩茶葉準備回去看看與自家經營的有無差別,哪裡想到會忽然被人喚上一聲?

  兩人循著聲音抬頭,這才看見呂顯。

  順帶著,也就看見了城樓上的謝危和周寅之。

  姜雪寧頓時一怔。

  謝危也稍有意外,然而當他瞧見姜雪寧時,也就瞧見了她今日新換的一身淺碧百褶裙,還有繫在頸上一條毛茸茸圍脖,將那纖細脖頸擋了個嚴嚴實實,也不知怎的,腦海裡便翻出昨夜那些事來。

  難得的一種不自在便讓他僵硬了片刻。

  畢竟,自瀆這種事……

  姜雪寧看向他。

  謝危雖沒避開目光,可耳尖上卻不可避免地染上少許可疑的紅。

  只是旁人的注意力都在下方,倒沒注意他。

  周寅之看見姜雪寧同尤芳吟在一塊兒,目光又是微微閃了一閃,竟主動與她攀談起來:「二姑娘這是與尤老闆一道忙碌生意了嗎?」

  姜雪寧收回了盯著謝危的目光。

  反正做下那等丟人事情的也不是她,是以反倒格外坦然,唇邊甚至還掛了笑,道:「倒不是,逛逛街罷了。」

  話都說起來了,自然也不方便這就走。

  何況她對周寅之始終有疑慮。

  這一下既然遇到,便同尤芳吟說了一句,要往城樓上去。可尤芳吟卻搖了搖頭,向城樓上立著的人看一眼,說自己就在一旁的茶座裡等她就是,並不與姜雪寧一道上去。

  姜雪寧看一眼上頭的呂顯,心下瞭然,也不說什麼,點了點頭,便拎了裙角,順著城樓下方的台階走到城樓上面。

  謝危似乎不很自在,並沒說話。

  呂顯見尤芳吟沒上來,有些不痛快,也沒開口。

  倒是周寅之頗為熟稔模樣,同姜雪寧寒暄,見她手裡還拎了二兩茶葉,不由道:「關中市井的茶葉只怕比不上京城,畢竟好的都在江南或者送進宮裡了。」

  姜雪寧這些年的生意射獵也頗為廣泛,早年也算執掌後宮,知道各地如何向朝廷進貢的人,哪兒能不清楚這個呢?

  只是周寅之當年對茶卻沒有這樣的瞭解。

  想當初她到周寅之家中去,僅有⼳娘一人伺候,仔細沏了端上來招待她的自是家中最好的茶,可也不過就是那年次上一等的凍頂烏龍。

  姜雪寧想到⼳娘,倒不免一下想到周寅之與陳淑儀這一樁親事,不由道:「⼳娘還好嗎?」

  周寅之一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問起⼳娘。

  他哪裡知道姜雪寧對他有多瞭解?

  前世周寅之雖然娶的是姚惜,可府內卻有許多姬妾,⼳娘的容貌雖然算不得最上等,寵愛也算不得最盛,可卻是他後宅中最長久的一個。後來姚惜莫名其妙沒了,姜雪寧雖不管周寅之後宅私事,可也約略聽過些捕風捉影的傳聞,說姚惜是想對付⼳娘,這才出的事。

  是以她對這沒見過幾面的清秀女子,格外關注。

  周寅之有些謹慎:「您怎麼問起她來?」

  姜雪寧道:「只是提起茶便想起她,舊日替我沏茶的時候,茶雖不太好,可沏茶的手藝卻是不錯。眼下你將迎陳淑儀進門,可別委屈了她吧?」

  周寅之忽然有些沉默。

  過得片刻才笑:「她早年是茶農家的女兒,家道中落才隨了我,確是愛茶的。我離京來忻州前,宮裡秋茶剛賜下,她倒喜滇紅一味。二姑娘關懷,我回去定轉達於她。」

  姜雪寧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

  這眸光有一剎太亮。

  周寅之陡然生出一分不安:「可有不妥?」

  然而這眸光轉瞬便歸於了尋常,姜雪寧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笑道:「罷了,周大人的事情我過問個什麼勁兒?也不過就是忽然想起來罷了,還請大人莫要掛懷,是我冒昧了。」

  周寅之忙道:「不敢。」

  謝危在旁邊已見他們寒暄了半晌,一句一句聽著倒似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似的,心裡堵了不快,便不冷不熱插了句話:「周大人,再不走,箭樓那邊議事該要結束了。」

  周寅之這才一驚,也聽出謝危這話有點「送客」之意,立時感覺出點端倪來,於是不再與姜雪寧攀談,躬身道:「瞧我,險些忘了正事。這便先行告辭,見燕將軍去。」

  說完他一一道禮,順著蜿蜒的城牆往遠處箭樓去。

  姜雪寧卻是看著他背影,眉頭緊皺。

  謝危要笑不笑地問:「你同他倒很熟稔?」

  姜雪寧心底發寒,竟道:「周寅之不對。」

  謝危一怔。

  姜雪寧卻是心電急轉,折過身來,壓低了聲音,看向謝危,語速飛快:「滇紅茶產自雲南,自來西南的秋茶採摘便晚,路途更遙,進貢到宮中向來是每年十一月中旬,便有風雪前後相差也不超過十日。皇帝再賜予寵臣,左不過就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事。他自稱動身來邊關時,宮內秋茶方賜,京城到忻州快馬不過九日十日的路程,緣何竟然拖延到了昨日除夕,才入忻州?」

  謝危瞳孔微微一縮。

  姜雪寧截然道:「要麼他對動身的時間撒了謊,可沒這必要;要麼,中間缺的這段時間,他去了別的地方,另有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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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八章 舊日刀

  謝危剛才聽他二人說話,以為是敘舊,並未太留神,聞得此言,卻是瞬間蹙起了眉頭,幾乎立時意識到周寅之話中的確有小小的破綻。

  他看向呂顯。

  呂顯也將姜雪寧剛才的話聽了個清楚,心底暗驚,神情凝重幾分,觸及謝危目光,便道:「我即刻使人查聽清楚。」

  謝危補道:「使人暗跟他行蹤,事未查清,勿讓此人離開忻州。」

  呂顯道:「是。」

  如今周寅之在錦衣衛裡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平白有大半月的時間不知蹤跡,又是這樣特殊的時候,個中牽扯不會小。他不敢耽擱,徑直轉身向城樓下面去,找人安排諸般事宜。

  姜雪寧也覺心驚肉跳,越想越覺此事不妥,也又不知周寅之目的何在。

  但總歸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比較好。

  她顧不上再說什麼話,轉身也要走。

  豈料謝危眼明手快,竟然一把將她拉住,目光落在她面上,竟道:「你對宮內的瑣碎,知道得倒很清楚。」

  姜雪寧身形頓時一滯。

  宮中一年四季、大小節令都有各州府進貢,流水似的從無斷絕,別說是謝危這等主要在前朝為官的,便是內務府裡執掌庫房的太監都未必能知悉鉅細,得翻一翻冊錄方能確定。可她不過聽得周寅之那一句閒言,便立刻意識到了其中的破綻,未免也太敏銳了一些。倘若不是熟記於心,又怎會如此細緻?

  她聽出了周寅之的破綻。

  而謝危聽出了她的破綻。

  姜雪寧被他攥了手腕,立著沒動,回眸注視他,卻不慌亂,只道:「謝先生忘了,這兩年來學生暗中經營鹽場,可於茶米絲布亦有所涉。各地春秋新茶何時採摘,又有多少例當進貢,民間所餘是何品次,自然有所知悉。雲南在四川西南,並不遙遠,怪周寅之運氣不好,他所提及的我正好知曉罷了。」

  謝危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沒信,卻道:「在京城時,周寅之原是你父親門下,後為你效命,算得你『舊部』。可我觀你方才與他敘舊,看似熟絡,實則並不信任,甚至十分戒備。」

  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罷了。

  姜雪寧無法忘懷上一世的慘澹。

  若非當時無人可用,她決計不會與此人有任何交集,必遠而避趨,便像是對謝危敬而遠之一般。

  她道:「正因與周寅之識逢舊日微末,是以深知此人秉性。人之秉性若輕易能移,便不足稱『秉性』。心腸狠辣、身負凶性之輩,縱一時和善,他日也未免露出獠牙。此等人,可與之交一時,處須臾,卻不應時時刻刻,長長久久,是以防備。」

  話分明說的是周寅之,可謝危竟覺她此言隱有所指。

  面上神情漸漸冷下來。

  他目光鎖著她,質問她:「所以我在你眼中,竟與周寅之一般,使你畏如蛇蠍?」

  畏如蛇蠍?

  周寅之再厲害,也不過曲意逢迎,欺上媚下,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可謝危卻是心志彌堅,身負大仇大恨,禁得大起大落,忍辱負重,一朝血洗宮廷,便在萬萬人之上!

  如此梟雄人物,周寅之豈配與他並論?

  倘若周寅之只是蛇蠍,謝危便是天上的熾日。

  遠觀尚可,近了卻要灼人心肺。

  烈烈燃燒的太陽一旦從半空中掉下來,便不再是普照塵世的光明,而是毀天滅地的恐怖!

  前世被軟禁宮中,遭受欺淩時,她也曾對此人抱有一線柔軟的希冀。

  她想,她是救過他的。

  即便數年無甚交集,她也曾戲言刁難,可畢竟都是無傷大雅的瑣碎。倘若求一求他,或許能看在那餵血給藥的舊恩情面上,解她於水火。

  然而什麼也沒有。

  直到後來,她才聽聞前世尤芳吟的猜測:原來前朝那蕭燕兩氏之子,還活在世間。或恐不是旁人,正是那權柄在握的帝師謝危。

  謝居安竟是燕臨兄長。

  那他對她所遭受的一切淩辱視如不見、袖手旁觀,又有何不可?

  身處逆境,未必使人絕望;可若連那最後一點渺茫的希望都破滅,絕境之中,當以何為繼?

  姜雪寧雖知如今是新的一世,固然不該將兩世之人等同而論,可同一個人性情又怎會二致?

  謝危就是那個謝危。

  她絕不敢對此人抱有多一絲的希冀,既然他偏要問,她也就將昨日不曾說出的那些話都宣之於口:「先生志存高遠,是天上雲;學生淺薄短視,乃地下泥。燕雀未知鴻鵠,夏蟲不可語冰。先生與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本不般配。凡俗之輩盡其一生也不過只求『安生』二字,還請先生高抬貴手。」

  高抬貴手。

  謝危聽她這一番話,直如被冷水兜頭澆下,連脈絡中原本滾沸流淌的血,都為之一冷。

  原來甜不多一刻,痛卻錐心刺骨。

  姜雪寧不聞他應答,還扯了唇角諷刺地一笑:「若先生放不得,要不我陪您睡上兩年,等您膩了、厭了,再放我走?」

  倘若先才的話只是拿刀紮他,此刻之言卻近乎在剜他心。

  她竟這樣故意拿話激他。

  他的慾與情皆出自心,便任她如此輕賤麼?

  眼底深埋的戾氣終究浮出,然而偏生將手握得更緊,謝危一字一句道:「所以是我之所圖,其情其性,叫你害怕,生厭,想逃?你便這樣怯懦,這樣膽小,試都不敢試上一次,便當臨陣逃兵,像你同張遮那樣?」

  他又提到張遮。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

  姜雪寧上次便甚為不喜,這一次終於深深地被他激怒,也許是因為他越界冒犯了她,也許是因為他話中的含義刺痛了她。

  她瞬間豎起了渾身利刺,厲聲駁斥:「前面是無底深淵,明知跳下去會粉身碎骨,難道還要縱身往下一躍?」

  謝危道:「不跳怎會知道?」

  姜雪寧喊:「你是個瘋子才會跳!」

  謝危冷笑:「你還沒明白,是嗎?」

  姜雪寧只覺理智的那條線越繃越緊,幾乎就要將她拉拽到與他一般的瘋魔境地,恐懼使她竭力地掙扎後退:「放開!我要明白什麼,我有什麼不明白?!」

  謝危眼角微微抽搐起來。

  這一時,想起她曾說的什麼「瓶瓷有隙」,但覺心內一片翻倒如江海,無論如何也不下去。怒意席捲,手上竟不鬆半分力,非但不放人走,反而一路擒拽她向著城樓另一端走去。

  姜雪寧不願走也由不得自己,只當他是理智全無:「你幹什麼?」

  謝危卻全不搭理,照舊往前。

  城牆外是荒野連營,城牆內卻是市井煙火,販夫走卒。

  她被謝危拽著往前,兩人爭執不休,途經兵士卻個個充耳不聞,全都低下頭來,更無人敢跟上來查看半分。

  終於到得那城樓東端。

  下方卻是一家鍛造鐵器的鋪子。

  搭起來的瓦棚裡立著好幾隻爐子,有大有小,裡頭燒著焦炭。大冷的冬天,身處其間的鐵匠只著短褐,甚至有些打著赤膊,正掄了錘用力地敲打著燒紅的鐵器器胚,那飛濺的火星,赤紅的鐵塊,甚至最頂上熔融的鐵漿,無不散發著驚人的熱意。

  謝危向著下方一指:「自以為是片瓷,碎過便不可彌合。姜雪寧,你以為你是誰,你也有資格當那一片瓷嗎?你同我,都不過是在這烘爐裡翻滾的鐵漿!」

  姜雪寧被他掐著下頜看去。

  謝危那寒厲的聲音鋒銳而冷酷,如同雷霆一般灌入她耳中:「你的身世,我知;我的遭逢,你曉。生來老天便沒給你我當孱弱廢物的機會,你要受千般煎熬、萬般捶磨,才能成個模樣!梅瓶有隙不可彌合,可你生來若只配當塊鐵,便該知曉,你沒有那樣脆弱,便是被人打斷了骨頭,也要重入爐中淌血忍辱,鑄成新的模樣!」

  姜雪寧眼底忽然綴滿淚。

  而謝危卻緊緊攥著她,仍舊一字一句地催逼:「誰愛你,誰重你,又有誰需要你?人活於世,你不如我明白。既要痛快,不痛怎能快?處處只想得其快,避其痛,你活著與陰溝爛渠裡那些蛇蟲鼠蟻有何分別?!」

  姜雪寧只如受淩遲之刑,被他言語剖開了皮囊,露出血淋淋的筋骨,渾身都在發抖:「天底下如你謝危之人能有幾何?我不是你!」

  他冷酷依舊:「所以你這般的懦夫才不能同張遮在一起。要麼是他看穿了你,要麼他也與你一般愚不可及!」

  她紅了眼:「你閉嘴!」

  謝危道:「痛了?」

  姜雪寧往後退去:「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謝危只被她的抗拒與恐懼扎得千瘡百孔,然而越如此越不示弱,越激起那深埋的戾氣:「你盡可逃,往天涯海角去。」

  她幾乎聲嘶:「難道你瘋也要拉著旁人陪葬?!」

  謝危卻怒極:「陪葬又如何?」

  姜雪寧一下覺得他已經無藥可救:「謝居安,世間事不是強求就能有結果,只不過互相折磨。」

  可謝危偏不肯悟:「苦果亦是果!」

  苦果亦是果。

  好一句「苦果亦是果」!

  自從上回為雪困於山中時起,她便對謝危這一身聖人皮囊下的黑暗與戾氣有所知覺,然而到底未想,他的偏執,瘋狂,恐怖,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腦海裡那根理智的弦,終於崩垮了。

  姜雪寧堆砌在心口的萬千情緒,連著今生的敬與畏,前世的怨與恨,盡數奔湧而出,無法自抑!

  甚至都沒從頭腦裡經過。

  這一刻,她紅了眼,厲聲向他質問:「倘若你殺過我呢?!」

  城樓上凜冽的寒風吹拂,高高插著的旌旗迎風鼓動。

  謝危與她相對而立。

  姜雪寧本以為自己可以深埋很多東西,然而話出口的剎那,她竟然覺出了一種卑劣的、近乎於報復的痛快,甚至連一絲後悔都沒有,彷彿她早該這樣。

  謝危目視著她,有那麼一剎的茫然,不曾言語。

  他想,該先問為什麼。

  然而望著她發紅的眼眶,還有那濃烈的怨憎,他沒有問。

  那種瘋狂非但沒從他眸底深處消解,反而更為熾盛。

  謝危緊抿著唇,埋頭往腕間解下那柄隨身帶著的短刀,竟然遞到她手裡!

  只向她道:「來,殺我。」

  姜雪寧的手指觸到了刀柄,其上留存的一吋餘溫,並不能驅趕她身上的冷寒。

  眼底所有的情緒忽然褪去了。

  那一刻,她攥緊了他遞來的刀,竟真的向他捅了過去。

  鋒銳的刀刃,沒入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軀。

  鮮血立時從腹部湧流而出。

  謝危雪白的道袍上暈染開了一片。

  姜雪寧鬆了手。

  他疼得幾乎蜷縮,然而摀住連刀的傷處,卻仍看著她,伸手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般去留她:「寧二……」

  姜雪寧一眨眼,便有滾淚往下淌:「謝居安,你真的好可憐。」

  謝危到底沒能搆著她。

  她如做了一場大夢般,連眼淚都忘了擦,只是轉身,往城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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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十九章 回甘

  刀琴剛拾掇完那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酒裡下藥的姑娘,回到院門口,正撞上擰眉回來吩咐事兒的呂顯,話都還沒說上兩句,便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嚷。

  「周岐黃呢?叫周岐黃來!」

  這分明是劍書的聲音,只是失了素日的沉穩,疾厲之外更添了幾分驚慌。

  刀琴與呂顯俱是一怔。

  兩人心底都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

  待得走上前去看時,竟然看見謝危腹部一大團暈開的血跡,面上早已沒了血色。劍書與一名兵士扶著他,週遭更是烏泱泱一群人左右圍著,七嘴八舌,慌亂不知所措。

  呂顯驚呆了。

  刀琴差點連懷裡的刀都沒抱穩,一怔之後立刻上前去,厲聲呵責開週遭閒雜人等,幫著將人扶至屋內躺下,只道:「怎麼回事?」

  劍書沒說話,匆忙去翻藥箱。

  呂顯道:「我走時不還好好的嗎?出什麼事了?誰幹的?人抓著了嗎?」

  謝危人還沒昏迷,只是痛得鑽心,額頭上密佈都是冷汗,說不出話。

  刀琴用力將人摁住躺下,使傷口儘量少出血。

  只是不聞劍書回答,少見地急了:「你不是跟著嗎,說話呀!」

  劍書敢說什麼?

  他聽見動靜轉過頭去看時,只瞧見姜雪寧手上沾了血,面無表情地從前面走過,再趕去城門樓那頭時,先生人已經倒了下去。

  便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多嘴。

  刀琴還待要問。

  呂顯卻是眼皮一跳,看出了點端倪,按了他一把,輕輕搖頭。

  刀琴一怔,突地也想到了什麼,把嘴閉上。

  早在人還沒進府門的時候,就已經有人飛奔前去通傳,周岐黃是前些天才來到邊關的,也就幫著軍中處理了一些傷兵的傷勢,正苦無用武之地呢。倒沒想這戰事都結束了,反倒火急火燎地傳他。

  他來時還在想這回要治誰。

  可待進得房中,一看見身上都是血的謝危,差點沒嚇得把醫箱給扔了,連忙上來檢查傷口:「這是怎麼搞的,來刺客了?」

  呂顯皺眉:「看傷口!」

  周岐黃一番查看,心倒定了一定,鬆口氣:「別慌別慌,問題不大。窄刃利刀,進得快,卻不深,這刀刃都沒全沒,倒跟手下留情了似的。刀口也不大,沒傷著要害,也就是淌血多點,要不了命。」

  謝危唇色都發青了。

  周岐黃卻下狠手用力地將傷口邊緣摁住,支使起旁邊的劍書:「我醫箱裡第二層,麻沸散拿出來,給先生和酒服了!」

  劍書二話不說,照著做了。

  麻沸散一帖從醫箱裡找出來,和酒端給謝危服了。

  那藥力要一會兒才散開。

  周岐黃感覺著謝危不發抖了,才蘸了一旁的燒酒來,擦拭清理創口。

  這時候,痛覺變得遲鈍。

  謝危終於有了點說話的力氣。

  然而咬緊牙關開口,卻是對刀琴劍書道:「寧二,去,找寧二……」

  刀琴劍書都愣住了。

  謝危劈手將方才的酒碗擲在地上,戾氣滋生:「去!」

  呂顯只覺心驚肉跳。

  劍書與刀琴對望了一眼。

  最終是刀琴豁然起身,道:「我去找。」

  他出得院去,抓了方才跟回來的那些人問:「瞧見寧二姑娘了嗎?」

  大部分人搖頭。

  有人道:「原是看見寧二姑娘和少師大人一塊兒在城樓上說話的。」

  刀琴便一路出府去。

  他原本想既是先生叫自己找寧二姑娘蹤跡,那寧二姑娘說不準是走了,所以想從城樓那邊查起,多派幾個人出去打探。

  沒想到,還沒出府,撞見了老管家。

  對方見他行色匆匆,不由問:「刀琴公子這是哪裡去?」

  刀琴也就順口道:「去找寧二姑娘。」

  老管家頓時驚訝不已,道:「寧二姑娘不早回府了嗎?我剛才還遠遠瞧見人往東邊院兒裡走呢。」

  刀琴一怔:「什麼?」

  老管家不明所以。

  刀琴卻顧不得解釋更多,二話不說掉轉頭便向東院那邊去。

  姜雪寧住哪兒他知道。

  一路走過去,還有丫鬟端著茶水果盤,說說笑笑,朝院子裡面走。

  刀琴跟著走進去,才瞧見姜雪寧。

  她跟沒事兒人似的,回了將軍府,把手上沾著的血一洗,竟然叫上尤芳吟,來了沈芷衣屋裡,陪她解悶兒。三個人支了張方桌,點上暖爐,在窗戶底下湊了桌葉子牌。

  這會兒早已經打了好幾圈。

  尤芳吟剛才在茶座裡等她,瞧見她手上沾血下城樓,差點沒駭得叫出聲來。

  一路跟她回來,卻是不敢問半句。

  這會兒陪著打牌,她也只當什麼都沒看見,只捉著自己手裡的牌,擰著眉思考著打哪張。

  沈芷衣還不知外頭出了什麼事,沒留神拿了一手好牌,笑著問道:「你倆去街上逛過了嗎?寧寧前兩天不是說準備要走了,也不趕緊備著點行程,還來陪我打牌。」

  姜雪寧道:「這不看殿下悶得慌嗎?」

  說著她扔了一張牌出去。

  尤芳吟看了看,沒吃。

  沈芷衣一瞅自己的牌,立時眉開眼笑,放下去一張剛好壓住,道:「那什麼時候走?」

  姜雪寧打牌向來是打好自己手裡這些便夠,也不愛算旁人的牌,點點手讓她過了,只回道:「不走了。」

  尤芳吟頓時看她。

  沈芷衣也怔了一怔:「怎麼了?」

  姜雪寧一副倦怠神情,倒似懶得多提:「人不要臉樹不要皮,怎麼著都是活。胳膊擰不過大腿,算來算去也不是我跪著。安慰安慰自己,便當積德行善。日子隨便過過吧,我人慫,沒那膽氣尋死覓活。」

  沈芷衣何等敏銳?

  幾乎立刻覺察出有點自己不知道的事兒。

  只是她看姜雪寧似乎不大想提的樣子,想了想,到底沒有往下問,只道:「別委屈了自己就好。」

  一圈牌打到這裡也見了分曉,尤芳吟輸得不少。

  姜雪寧是不輸不贏,可一看她手裡放下來的牌,沒忍住道:「手裡有牌也不打,偏不肯吃我的。你這樣心善好欺負,也不知這兩年怎麼做的生意?」

  尤芳吟只抿唇靦腆衝她笑笑。

  姜雪寧氣樂了。

  沈芷衣卻是拿著牌掩唇笑起來,大大方方把桌上的銀子收了,開玩笑道:「那算是我運氣好,陰差陽錯成了最後的大贏家。我可不客氣啦!」

  本來也就是陪她解悶,讓她開心,這點銀兩誰也沒放在眼底。

  姜雪寧只跟著笑。

  不過一抬眼倒看見外頭進來的刀琴,於是眉梢輕輕一挑,尋尋常常地問:「你們先生救活了,還沒死麼?」

  刀琴真覺得困惑萬分,下意識答道:「大夫說沒大礙,正在治。」

  姜雪寧把牌一撂:「命真大。」

  刀琴雲裡霧裡:「先生讓來找您。」

  姜雪寧懶洋洋地:「這不是找見了嗎?回去吧,可留心著叫你們先生別那麼討人嫌,回頭再給誰捅上一刀,興許就沒這麼輕鬆了。」

  刀琴覺得這話自己聽懂了。

  可仔細想想,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懂。

  他觀姜雪寧這般神態語氣,又想想自家先生方才那樣,反倒不敢多問什麼,眼見人在,便道一聲「是」,躬身行了一禮,真退了出去。

  謝危房中,傷口已經料理了大半。

  大半盆被血染紅的水端了出去。

  周岐黃額頭都見了汗。

  呂顯看了半天,眼瞧謝危情況好轉不少,才問道:「好端端的,怎麼動起刀來?」

  謝危薄唇緊抿,搭著眼簾,沒說話。

  呂顯道:「你逼的?」

  他想不出姜雪寧那樣外硬內軟的性子,竟能狠下心來給他一刀,這人嘴得有多欠,事又得做到多絕?

  謝危仍舊不言語。

  姜雪寧巴望著要那點自由,想走,可他死活不肯放過她。

  咎由自取便咎由自取。

  便再問他一千遍,一萬遍,他也還是那個答案。

  刀琴這時候回來。

  呂顯看了過去。

  謝危悄然攥緊了手,問:「人呢?」

  刀琴張張嘴,真不知該怎麼說,停得片刻才道:「在長公主殿下那裡。」

  謝危陡然怔住了:「她沒走?」

  刀琴搖搖頭:「沒走。」

  忍了一忍,沒忍住,他到底還是補了一句:「跟沒事兒人似的,拉著尤老闆和公主殿下,一道坐屋裡打葉子牌呢!」

  呂顯差點沒把一口茶噴出來。

  謝危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沒走。

  攥著那隻手,面上有幾分恍惚,他終於慢慢靠回了後面墊的引枕,一直緊繃著的身體也一點一點放鬆下來。末了沒忍住,唇角的弧度越拉越開。

  天光映著他面容蒼白,幾無血色。

  可謝危竟然笑了起來。

  那一刻,彷彿所有的苦難都離他而去,撥開了陰雲,驅散了沉霧,倒見得了光和亮。

  呂顯甚至從這笑裡品出了一點點苦後的回甘,深覺迷惘。可瞧見他這般,又頭一回覺得:謝居安到底像是個真真兒活著的人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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