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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鳳仙(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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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 - 鳳仙(神獸錄龍子之卷)

龍骸城又出大事啦!
這回有人在城門口擊石喊冤,攔轎告御狀
狀告七龍子誣陷忠良、冤枉好人,毀她清譽……
什麼七龍子明辨是非、秉公而斷?全是謊言!
明明人不是她殺的,這壞蛋卻硬是誣賴她
一句話都沒問,也沒聽她解釋,手一指就說她是凶手
害她不但受族人非議唾罵,還遭囚深牢不見天日
不甘被扣上莫須有的污名,把她的人生弄得一團混亂
越獄出逃後,第一件事便是下海找他洗刷清白……
可惡!他善惡不分、冤枉無辜卻死不肯認錯
還認定她故意用眼淚營造荏弱假象博取他人同情
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她照了窺心鏡也吞了吐實丸
把從小到大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統統告訴他
這下他的態度果然有了明顯轉變,對她好溫柔喔──
原以為他願意信任她,也對她改觀了
怎知他的溫柔體貼只是試探的一部分,不是出自真心
在他心裡,她依然是那個虛偽可憎、寡廉鮮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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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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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0:1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體甚大,展翼達數尺,羽五彩,斑斕如虹,見則天下安甯,是爲祥兆……」

  少年口中喃喃,吟念這番敘述。

  鑲在稚俊臉龐上,靈活而深邃的眼,望向藍天之中,盤踞飛舞的巨鳥──與方才嘴裏所述,完全吻合的鳥。

  「名曰鳳凰……」

  鳥中之皇。

  皇者,特別大也。

  少年脫口,道出心中真正想法:「好大隻的……雞。」

  「什麼?」領在前頭的老者,兩豆塞耳,聽得不甚清楚。

  怎麼能再重複說一遍?尤其……老者正屬鳳凰同類?

  那個「雞」字一說出口,群鳳絕對翻臉,圍攻過來。

  「既是如此聖祥,又爲何要找我來此一趟?」少年面不改色,轉開話題。

  老者露出苦笑:「實不相瞞,棲鳳谷裏發生了件大事,我們找不出解決方法……無計可施下,不得不求助仙界,從他們口中知悉,關于龍子事跡,能解我鳳族眼前困擾。」

  老者邊說,不由得多覷少年兩眼。腦海中,同時響起仙人語淺聲輕,娓娓訴來,眼前這年輕男孩的傳聞──

  「龍生九子,排行第七,其父貴爲龍中尊主,其母則是神獸獬豸。」

  少年眉心一道淺紅,黑發梳至腦後,全數系成長辮,一絲不苟,不見半綹淩亂,正顔厲色,五官長得極俊。

  左耳獨配一隻銀飾,簡單的圓環狀,綴點一抹耀芒。

  「龍子之中,唯一一位龍角不成雙。雖爲龍,亦存獬豸本性,『見人鬥,觸不直者;聞人爭,咋不正者』。」

  青澀的面容,猶帶稚真,卻已能預見,不出幾年,他將何等出類拔萃。

  與其同齡的少年,難有此番沉穩……

  「這位龍子,能辨善惡,任何謊言與狡辯,皆逃不過他的眼,他能從一群疑犯中,看見真正有罪之人。」

  真有這種能力?

  不會是仙人們……誇大其辭?

  「他所指出的罪犯,未曾出錯,沒有冤枉過任何一位。你們若找他幫助,千萬不要質疑他,也不用追問他是憑何認定,那是他的天賦。」

  少年一襲長袍衫,筆直曳地,領立衣整,淡淡銀絲,繡有龍紋,裹在精瘦身軀上,帶股遺世自傲的清高,聲尚未沉啞,清亮好聽:「所謂大事,是指?」

  老者撫著五彩鮮豔的羽胡,搖首,歎息回道:「說來慚愧,我們族裏出了個孽輩,竟然毒殺同類,這是我們難以容忍之罪,更是族中大忌……」

  鳳,既爲羽禽之首,又是祥鳥,德行與節操,自然不遜于任何人,他們自律甚嚴,對外如此,對內更亦然。

  弒同類,簡直是無可饒恕之罪。

  「偏偏當場逮捕五隻疑犯,隻隻都不認罪,再三辯稱她們並非兇手。我們不願錯殺,但也不想縱放──」這便是困擾鳳族人之處。

  個個喊冤,個個說不是我做的,也個個有嫌疑。

  「我明白了,要我找出真兇便是。」少年淡淡道。

  老者連連頷首。

  「聽說,七龍子天賦異稟,隻憑一眼,便能分出善惡,就算犯人羅織謊言,也瞞不過你。」

  面對贊揚,少年不見喜或傲,僅是朝老者所領方向,繼續緩行。

  直至踏入一處林子,繁樹密密,圈起一座廣廳。

  老者請他稍坐,才命周遭族孫:「帶那五人出來。」

  「是!」

  「等會兒,再有勞七龍子。」老者對接下來的發展充滿好奇,想知道這隻龍子,如何揪出兇嫌。

  廣廳裏,除少年與老者外,尚有數十位族中長老,早已落坐,並對少年投來注目,以及竊語私談。

  「你們準備如何處置真兇?」少年隨口問。

  「終身監禁。即便身負重罪,我們也不殺同族。」這是祖訓。

  少年不再發言。

  別人家務事,他不管,也管不著。

  須臾,族孫押解嫌犯而至。

  五名嫌犯皆爲女子,身著鳳族服飾,黑衫、黑褲,肩披五彩短帔,與鳳羽色澤相同,短帔下緣滾綴一圈紅羽絨,柔軟輕揚。

  她們發梳小髻,素簡地簪上一隻金鳳篦,鳳翅因其走動,微微顫動。

  五人相當年輕,雖披枷帶鎖,面有倦容,仍是荳蔻美麗,難以想象,當中竟有一人,犯下殺嫌。

  少年的眸光,直勾勾瞟去,將五人覷了一遍,然後,緊鎖其中一人身上。

  「果然,長相僅供參考……那副無害模樣,誰能猜到她敢做出弒族大罪?」他低低自語,濃眉略攏。

  面善心狠之人,他見多了,意外嗎?並不。

  「七龍子,人已帶到,需要聽聽她們的辯白之詞嗎?」老者,亦是鳳族族長,轉向他問道。

  「不用,我不是以言詞來判斷真僞,再者,她們會說什麼不難猜到。」

  難脫「我是無辜的」、「人非我所殺」……雲雲之類,聽或不聽,對他毫無意義。

  「所以,你已經知道……誰是兇手?」問話者,是廳內其餘長老。

  少年堅定點頭。

  修長的指,不帶遲疑,直直伸去。衆人目光,隨長指方向瞥去。

  「她。」

  淡淡一字,說得好輕。

  被指中的女孩,眼兒渾圓,一臉無辜,似乎不解眼前狀況,不知大難已臨頭,還怔怔看著那位指向她的年輕男孩。

  「……是她?!」

  「竟然是她?!」

  「沒想到她這麼心狠手辣!」

  廳內響起一陣喧嘩,有驚訝,有斥責,有人鼓噪謾罵,更有長老威聲大作,喝制衆人嘈雜。

  不過,這些全與少年無關。

  他沒看完後續,當鳳族人吵吵鬧鬧,斥罵兇手之際,他起身離開此處。

  他說出的話,無人質疑,也毋須質疑。

  因爲,他不曾錯指,不曾冤枉。

  他所看見的,是圍繞于周身清晰的邪闇。

  無論外貌多天真單純、無論言語多親切可人,惡念,永遠無法掩蓋。

  他能見人所不能見。

  他能嗅人所不能嗅。

  他的能力,更勝獬豸。

  龍的血脈,將獬豸的殊能發揮到極緻。

  他是龍子。

  龍子,狴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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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去找老七來評理呀!看他是推你,還是推我!」

  「一定是你!你剛根本使詐!」

  吵到最後,兩聲吼叫,絕對有志一同,合而爲一──

  「老七──」

  自小到大,諸如此類的嚷嚷,狴犴聽得太習慣。

  不管是兄弟間的爭執、芝麻小事的勝負,吵不出結果、打不出輸贏,最終一定是以「老七──」做結。

  還沒踏進龍骸城,已先聽見四龍子吼吠聲,響如巨雷。

  被喊得全城盡聞,當事人忍不住一聲低歎:「我才方從仙界回來,不能讓我喘口氣先嗎?」

  歲月使少年褪去了青澀,抽高了身形,寬廣了雙肩。

  當年稚拙模樣、清亮嗓音,已不複見。

  唯一不變,是梳整的發辮,絲毫不亂,以及一身凜凜端正的長袍。

  狴犴腳尖落地,甫踩上城門前階,就想轉身走人,到外城去找間客棧,花錢住兩晚,換取清靜。

  但速度不夠快,兩名兄弟追上來。

  「老七,評評理!」

  看來,是不能了。

  無奈,籲歎,狴犴回頭苦笑。

  「二哥、四哥,你們又在爭什麼?」

  四龍子難得贏一場,卻被誣蔑毀謗,氣惱磨牙,雙頰紅鱗發滿滿:「這家夥打輸了又不認賬,說我耍手段!你跟他說!說我有沒有?!」

  「你那第四招明顯做了手腳。」二龍子難得輸,也輸得很不痛快。

  一手一個,搭搭哥哥們的肩頭,狴犴重申:「到底要我說多少回,你們這種比試的勝負,不歸我管,等哪一天,你們兩位受冤屈了、被誣陷了,我保證,一定替你們洗刷冤情。」很夠兄弟情誼吧。

  說完,準備進城門,這回換他的雙肩,讓兩位龍子一人搭一邊,不放他走。

  「你看我們兩個,誰在說謊?!」兩人換另一種問法。

  「……沒有,兩位哥哥正氣凜然,光明磊落,兩人都說了實話。」

  所以高擡貴手,放開我,容我回房補眠,好嗎?

  「總有一個人說謊吧?!」兩人都不信。

  「所謂謊言,是指不實之言,心存欺騙,藉以想謀取好處,嗯,你們這叫……各說各話,並不算說謊。」狴犴嘴邊的笑,已經有些僵硬,看得出勉強。

  他看似脾性溫和,面對兄長們有問必答,實則耐心有限。

  他嫉惡如仇,嫉「啰唆」,亦然。

  「睚眥,呦厚──」遠遠地,聽到蔘娃吆喝,聲先到,身影遲了些。

  雙髻鯊馱載蔘娃和紅棗,一路遊來,蔘娃在鯊背上揮舞著手。

  「你們兩個怎麼越打越遠,打到城門口來了?」

  見慣了龍子兄弟互毆……不,是切磋武藝,所以兩個女娃打從一開始,坐在遠端亭間,邊喝茶,邊看兩人動手,也不阻止男人的樂子──流血流汗的樂子。

  哪知打著打著,兄弟倆遠離了視線,她們擔心出差錯,才乘上雙髻鯊跟了過來,怕兩人不懂拿捏,出手太重。

  「我這次贏了!」四龍子很驕傲,向愛妻紅棗炫耀。

  二龍子馬上啐聲:「勝之不武。」

  「我憑的是實力!」四龍子朝他齜牙咧嘴,惡狠狠地。

  「你也有十粒哦?」蔘娃瞟他,怎樣也在四龍子身上找不出「十粒」玩意兒。

  「這什麼話?!我當然有實力!」四龍子被看扁,很是不爽。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蔘娃摸著腦袋瓜,默默數起數,爾後一聲嘿笑,忍不住面露高傲:「二十!我有二十粒!」

  二十粒人蔘果,高掛烏亮青絲間,鮮紅欲滴,結實累累!

  幾隻雄性隻能無言,紅棗倒給逗笑了,笑顔清妍。

  「沒人比妳多粒啦!」四龍子賞她白眼。

  「你憑十粒贏睚眥,我憑二十粒贏你!」嘿,妻報夫仇。

  「光聽妳這麼說,全不來勁了,嘖!今天到這裏算了,改天再比一場!喝酒去!」四龍子擺擺手。筋骨動一動,還可以多喝好幾碗!

  「既然如此,我先回房了,你們慢慢喝,慢慢聊。」狴犴適時開口,不陪兩對兄嫂閑話家常。

  二龍子和四龍子的手仍舊扣在他肩上,沒有放過他的跡象。

  「一塊兒去呀,老七。」

  兩人又異口同聲,這種時候兄弟顯得特別友愛。

  「我到仙界去,替他們解決三十多件疑案,現在我隻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覺……」狴犴很想伸手抹臉,抹去一臉倦意。

  「解決疑案?」蔘娃眸子一亮,臉上光彩四射,擺明對這四字充滿好奇。

  「不,全是些不足爲道的小事……」拜托,千萬不要感興趣,他不想一件件重提。

  「說來聽聽嘛!」蔘娃當他是謙虛,出言鼓勵他。

  他就是最怕這五個字!

  「對呀,說來聽聽嘛,一邊喝酒,你一邊說,咱們一邊聽。」四龍子徑自替他做決定,與二龍子合作,將他架著走。

  小亭幽靜,海景優遊,坐落于紫紅海草間。

  亭柱爲綠碧珊瑚,通體翠玉,亭檐懸掛珍珠,海潮拂動,光影變化,甯謐中,洗滌心靈。

  隱約聽聞遠端箜篌清音,時而悅耳,時而崩壞,不難想象,遠在那處的箜篌,除了大龍子撥奏外,還有顆小蚌搞起破壞。

  「所以……你真的光憑雙眼看,就能看出壞人哦?」

  蔘娃嘴咬海果,配口茶沫,咀嚼有聲。

  聽完故事的娃兒,總要發表一下感言,提些疑問。

  「書籍上曾記載,獬豸見人起紛爭時,會以獨角頂向理屈的一方,是非常公正耿直的祥獸。」紅棗就其見聞補充說道。

  「可他是龍子耶,也會這樣做嗎?」

  「老七是獨角龍,這點倒有些獬豸的味道在。」

  「獨角龍呀……角是長在左邊右邊?」蔘娃又好奇了。

  「正中央啦,隻長左邊或右邊,不是很畸形?」四龍子啜酒,回她。

  蔘娃盯向狴犴,瞧了一會兒,咽下嘴裏果肉,再問:「你從來沒有判錯過嗎?」

  狴犴淡淡覷她,雖淡,眼神對她的疑惑,仍能看出些許嗤鄙。

  「不曾。」他仍是好聲回答了「二嫂」。

  「一次都沒有?」

  「不曾。」同樣是那兩個字。

  「萬一有呢?」

  「不曾。」這次語氣加重,已有微微火氣。

  「說不定有哪個倒楣鬼被你冤枉過,而你毫不自知,自以爲自己次次皆對。」

  「不曾!」狴犴皺眉,瞪她,管她什麼二嫂,照瞪。

  「若曾呢?」話幹嘛說得那麼死、那麼硬呀?!

  「……」這回連撥冗回她,都不屑了。

  「我家老七,在這方面真的是無人能及,娃兒,妳別再誣蔑他,惹他發脾氣就糟了。」二龍子出言,管管自家那口子。

  「純粹假設嘛……才不會以後真發生了,他措手不及,不知怎樣應付嘛。」蔘娃一開口,沒幾句好話。

  「有道理,防患未然。」四龍子倒贊同蔘娃說法,連連點頭。

  真是夠了!

  他浪費寶貴的補眠時間,坐在這裏,「講故事」娛樂他們,還要遭質疑能力?!

  狴犴一口飲盡杯酒,喝完擱下杯,甯可回房滾綃被。

  這回,沒被兩位兄長攔下,他成功走人。

  「幹嘛一臉嚴肅呀……」蔘娃噘嘴。

  二龍子攬攬蔘娃的肩,唇抵在她耳邊,聲量不大,但嗓音清楚:「他呀,有龍的驕傲,及獬豸的嚴謹,每次被請去辦案,皆非信口開河,胡亂了事,他可是賭上性命。」

  「咦?賭上……性命?」蔘娃滿臉驚訝。

  「獬豸一旦判錯,誤緻無罪人喪命,其角將脫,角斷者,死。」紅棗輕輕喃道。

  「他又不是獬豸……他一判錯,也會斷角嗎?」蔘娃問,換來兩隻龍子聳肩。

  「至少可以肯定,他活得好好的,角沒斷,命還在,表示他之前所做的每一個判斷,皆屬正確。」二龍子很樂觀。

  「難怪,他敢說得篤定,原來指錯了……代價這麼大?」蔘娃嘖嘖說道,「我要是他,才不去幫人指兇手哩,弄個不好,自個兒的角斷了,多劃不來。」

  「關于這點,他又像獬豸多一些,心存勿枉勿縱的信念,拒絕不了別人的請托。」

  雖然偶爾也有龍的惰性,不過論及善與惡,狴犴大多都會點頭答應,出出力,幫些小忙。

  「要是真的哪天判錯了……」蔘娃又在烏鴉嘴。

  「呀,二龍子,四龍子……」蟹將行色匆匆到來,即便已在兩人面前停下,揖身,所有蟹足仍是急乎乎地不停舞動:「剛不是還看見七龍子也在這兒……」

  「他先回房去了,找他有事?」

  又是哪有紛爭,需要老七調解吧?

  蟹將有問必答,喘歸喘,態度仍是恭敬:「有人在城門口擊石喊冤,攔轎告禦狀,正好攔到龍主的大鯨轎……」

  「有冤情?要老七去幫忙瞧瞧,是吧?」四龍子很順口接下去說。

  「不……」

  蟹將猛搖頭,支吾了會兒,臉上表情複雜,彷佛自己也深覺難以置信。

  「那人告七龍子,誣陷忠良、冤枉好人,毀她清譽──」

  ***

  那人,字字泣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正哭著控訴。

  「我跟他無冤無仇,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冤枉我……嗚,他一句話都沒問,也未聽我解釋,手一指……就說我是兇手,吭──」痛痛快快擤鼻涕,擤完,繼續哭。

  「他誣賴我!毀我清白,害我……被關了好久好久,吭──」

  狴犴被蟹將請來,尚未踏入廳堂,便聽見指責,濃濃冤屈,如泣如訴。

  他像個惡人──這是他走進廳內,由數人眼中所感受到的指控。

  因爲哭訴的「那人」,太嬌小、太荏弱、太楚楚可憐,嗓,清甜而無辜,挾帶泣音,哀哀似雛鳥──而惻隱之心,同情弱方,本屬天性。

  「我根本沒有殺人……我怎麼敢……尤其還是同族姊妹……」

  五彩織紋的肩帔,隨其說話時,微微顫著、抖著。

  色彩鮮豔的短帔,很是眼熟。

  狴犴腦中的記憶,逐漸清晰。

  黑衫、黑褲、五彩短帔,鳳羽一樣,豔麗的顔色……

  「這真是……太可憐了……」龍主趕快撇開臉,偷偷拭去男兒淚。

  「嗚……吭──」擤鼻聲附和。

  「隻爲我家老七一個字,妳被監禁至今?」龍主轉回頭,鼻頭還紅通通的,沒留意到狴犴來到。

  小腦袋瓜點了點,小髻間,隨其搖曳的金鳳篦,羽翅欲飛……狴犴完全想起來她是誰。

  許多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鳳族兇嫌。

  一面之緣,他卻在想起的瞬間,記憶鮮明。

  是因爲……她幾乎沒有太多變化?

  除了瘦削些許、憔悴不少外,她的容貌、她的身形,與當年……很遙遠之前的當年,全然無異。

  彷佛,在她身上,歲月凍結。

  「妳別哭,我一定叫我家老七給妳個交代──」

  「要交代什麼?」狴犴出聲,走近。

  「老七!」

  龍主及那隻雌鳳精,同時轉向他。

  兩人皆是鼻眼紅紅,這一刻,竟有些神似……神似于棄犬的表情。

  「就……就是你?!」

  很明顯,鳳族丫頭已不識得他,畢竟年代太久太遠,少年已長,變化恁大,不是當時模樣。

  她揉揉布滿水光的眼,努力瞧清他,眸兒瞇得好細、好細。

  「好像……不太一樣,沒那麼高,聲音也……」她咕噥,試圖回想,做起比較。

  「距離我前去鳳族,迄今已有數十年。」狴犴淡道。

  數十年,人類嬰娃不僅會跑會跳,成家立業都有可能。

  她抽了口涼息,大大震驚:「我、我被關那麼久?!」

  她以爲,在牢中的日子,不過三四年左右。

  這問題,無人能回答她。

  誰也不清楚,她被狴犴指爲兇手之後,所遭受到的對待。

  「你就是七龍子?!你就是到鳳族去……胡說八道的那個人?!」她從椅上躍起,一箭步逼近他。

  小拳掄緊,揪絞他的衣襟,忿忿不平,激動顫抖著。

  「我既不認識你,也沒得罪你,你爲何要害我?!」

  狴犴靜默,覷著她,她眼裏蓄滿淚水。

  他的眼瞳是深邃的黑,很純粹,沒有摻雜其他,同樣的,眸內沒有一絲反省,或歉意。

  對,就是這雙眼,就是這眼神,她認得,而且永不會忘!

  「我害妳?我不過是就我所見,指出真兇。」狴犴口吻淺淺,波瀾不興,撥開她的手,整整衣襟。

  「我不是真兇!你看走眼了!」她氣得跺腳。

  「我沒看錯,妳是兇手,我很肯定。」

  「你憑什麼肯定?!你見我動手了嗎?!你見我殺人了嗎?!你可有證據?!」

  「毋須那些,我也能知道真兇。」

  左一句兇手,右一句真兇,字字像針,深紮她的痛處。

  就爲這兩字,她受族人非議、唾罵,遭囚深牢,不見天日,不知時間流逝,與世隔絕,孤單、無助、委屈……

  想起來,都會掉淚。

  她搖晃了一下,有些暈眩。

  她想,定是氣極攻心,被他的態度所惱,又忙于替自己辯解,才會這樣。

  她穩住,深吸口氣:「我不是……我根本不是……你亂說!你若真有本領,你就不會指控我,因爲我是無辜的!我有沒有殺人,我自己一清二楚!」

  沒人比當事者的她,更加明白她清白與否。

  這隻龍子卻信誓旦旦,無憑無據下,不改對她的謬解。

  「我要是真兇,怎還可能逃出深牢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急著找你,要你替我澄清,洗刷冤情?!」

  對,她是逃出來的。

  趁送膳族人的疏忽,由深暗牢中,逃了出來。

  逃獄,是不對的。

  自視高潔的鳳族人,即便獲罪,也會認命順從,將該受的懲罰受完,不敢擅自從牢裏脫逃。

  但,她心有芥蒂、有冤屈、有不解,不懂自己沒做之事,卻要付出恁大代價?

  她要求一個答案,或者,一個解釋。

  于是,她憑借「避水珠」,潛入深海,在茫茫無際的潮洋裏,尋他。

  「也對,沒有真兇這麼蠢吧?還上門找人理論……」旁側開始有聲音,與她同一陣線。

  「而且,不遠千裏來到龍骸城,又不是吃飽太撐,絕對是非常冤枉、非常想捍衛清譽,才走上這麼一遭呀……」

  「若是兇嫌,逃出牢獄,早溜得不見人影,誰會傻傻送上門?」

  「怎麼瞧,也不覺那小丫頭像兇手。」

  「我看這一回呀……七龍子出錯了。」

  嘀嘀咕咕、細細碎碎,越來越多懷疑,懷疑狴犴的判定,她因而更有氣勢,但也僅僅一瞬間,如回光返照。

  「我比你更肯定,我清清白白,我才會不甘心、才會不情願,被扣上莫須有的污名……」暈眩感再度湧上。

  這一回,不隻身軀晃動,眼前更閃過了黑。

  那濃而重的顔色,就是她在深牢之內,所能看見的色彩,唯一的……

  她怕黑,怕極了那個顔色。

  怕極了被黑暗包圍著、侵襲著,隻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回蕩,再回蕩……

  「不要……」不要吞噬我,走開……

  她以爲自己是尖叫出聲,但並非如此,虛弱的嚶嚀才是。

  「老七!快接住她!她昏過去了──」

  她聽見龍主大喝,傳入她耳中,已經變得好縹緲、好含糊……

  她說軟就軟,像化掉的糖飴,綿綿無力。

  狴犴距離她最近,加上她倒下的方向,也是朝著他來,他出于本能,左閃一步,避開她倒進胸口,兩根指頭「拈」住她的帔襟,把她提起來。

  「你是在拈蟲子嗎?」龍主沒好氣道。

  哪有人這樣接人的?!龍主眼神示意魚婢快快接手,攙扶小鳳精。

  「不然,我該如何做?」狴犴也回得毫無恭敬。

  魚婢一靠過來,狴犴立刻松手,讓她們慌忙抱住她,安置回椅間。

  「父王才想問你,這件事兒,該如何做?」

  這件事兒,當然是指「冤枉無辜」。

  「該如何做……把她送回鳳族,鳳族人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不用他們龍骸城大傷腦筋。

  「你當真篤定她是真兇?萬一出了差錯,她受你冤枉,這隻小鳳精送回鳳族,給人砍下腦袋,那你……」會跟著角斷命喪!

  遙想當年,愛妃便是這般死法。龍主哆嗦著。

  「當初你母妃……就是判錯了人,賠上性命一條,你可別像她……老七,這事兒先觀察一陣子,好好調查,不急著送她回去,我瞧她不似撒謊,其中或許哪兒不對勁──」

  他可不要兒子步上愛妃後塵。

  事事審慎些,不吃虧。

  「再怎麼調查,都不會改變我的判斷。」狴犴從她身上感受到的還是一樣。

  龍主對他的態度,有些無力、有些惱怒。

  「你這小崽子,嘴幹嘛這麼硬?!姑且不管她清不清白,重點是,你拿自己命在玩!小心謹慎點,總不會有錯!」

  狴犴沒太大反應,連挑眉都沒有,置身事外。

  倒是龍主,沒他不動如山,便匆忙替他做決定。

  掌一拍,拍闆定案──

  「查個清楚之前,暫且將她留在龍骸城,確定她嫌疑虛實之後,再做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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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爲何把她搬到這裏?」

  狴犴的口氣勉強算平靜,沒有高揚,沒有咆哮,像問著「今日菜色,由四道變五道?」般,雲淡,風輕。

  隻有瞄向貝床之上,昏昏沉睡的女子時,一雙劍眉才稍稍蹙緊。

  他的床,躺了那隻鳳族丫頭。

  昏睡中的女人,沒有半絲美感,尤其她一臉痛苦,連失去意識還是眉臉苦皺。

  扶人進房的魚婢們,幾人忙著爲她脫鞋寬衣,由其中一位代表,恭恭敬敬回道:「龍主吩咐,說是讓七龍子與她多些相處機會,有助于發現她是否心口合一。」

  「即便如此,也不用將她留在我房裏。」從他嗓音中,總算聽見些微不快。

  「龍主說,若擺在七龍子看不見的地方,您連瞄……都不會去瞄她一眼。」魚婢再道,已經很貼心,修飾了龍主說法。

  知子,莫若父。

  狴犴確實會這麼做。

  也已經打算這麼做。

  魚婢將人安置好,福身告退之前,那名回話的婢兒,補上幾句:「對了,她叫鳳仙,先前她親口告訴龍主的。」

  狴犴隻是沉默,不答腔。

  何必多此一舉,特地告知他,她的名?他又不在意。

  「奴婢們先退下了。」魚婢們優雅屈身,退出時,掩上貝扇門。

  一室靜默。

  幾聲呻吟,痛苦的、沉喃的,由她口中逸出,破壞安甯。

  「嗚……」

  她手絞著襟口,纖瘦手背上碧脈清晰,正受惡夢侵擾。

  一陣鏗鏘聲,引他目光望去,在她雙踝上看見一副腳煉。

  果真是逃獄出來的。

  「好吵,而且,好臭。」

  她身上那股罪嫌的臭味,旁人嗅不著,可是他聞得一清二楚。

  狴犴面露嫌惡,一手拎起她,一手捉了顆鮫綃枕,走到窗側,那兒擺放著鰻形長椅,將人拋上。

  附贈一個枕給她,仁至義盡。

  他動作不輕不柔,仍沒有驚醒她,她雙眸緊閉,在做著夢,他方才的拎擡、拋擲,似乎也不及她夢中所經曆的可怕。

  「……我不是呀……相信我……我沒有……爹、娘……仙兒真的沒有……不要把我關起來……求求你們……嗚……」

  像貓兒淋了一夜的雨,再也叫不出任何喵嗚,氣若遊絲,唇兒蠕著,沒有發出聲音。

  他轉身欲走,衣襬卻遭她緊握。

  他以爲她醒了,但沒有,她兀自受困夢境中,求著誰相信她。

  他可以輕易震開她的手,不用去管是否會震傷她的筋骨、指節,不過他隻是佇立,俯視她滿臉的淚。

  若是兇手,何以有臉露出這種神情?

  真覺委屈?還是……

  作戲?

  「好吧,我再給妳一次機會,看妳是否無辜……」

  狴犴眉心紅痕,逐漸加深了色澤,由膚間裂開一道角形銀芒,從紅痕裂縫中鑽突而出,伴隨臉頰邊沉鐵色龍鱗……

  明亮有神的眼,此刻更顯炫煌,視周遭如無物,隻看著她,眸光幾乎要望穿她。

  眉,狠擰。

  方才一瞬間,浮現的心軟,全數化爲烏有。

  這一次,他毫不考慮震離她的箝握,迫她松開他的衣襬。

  挫骨的麻疼,鳳仙吃痛驚醒,雙手顫刺不已,十指抽搐。

  「怎、怎麼這麼痛?!……我夢見螞蟻爬滿滿,咬我的手指……難道不是夢?!」鳳仙喘著氣,手指好疼,眼淚啪答掉不停。

  定睛看去,手上沒有密密麻麻的螞蟻呀!

  察覺一道冷冷目光,散發迫人寒意,如冰,似雪,朝她射來,教她無法忽略。

  是他!

  「你──」唔!一時不查,手按在椅面上,加劇了刺痛,她險些軟倒,痛得淚花飆墜。

  「妳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會再信。」狴犴臉上龍鱗未斂,鐵般的鱗色,更顯他雙眸冷厲。

  「什、什麼意思?」她怔怔問。

  「妳心裏有數。」他連多跟她說一句都嫌多餘。

  「我心裏有數?……我不懂你的語意,說清楚些……喂!你別走──」鳳仙見他轉身,急欲追上:「什麼叫我說的每一個字,你都不會再信?」

  「因爲妳說的每一個字,皆是謊言。」狴犴頭也不回,隻有聲音冷淡傳來。

  他開啓心眼,去看,去瞧,所見所覷,隻看到「真實」的她。

  一身殺孽,加倍清晰的她。

  「咦?」鳳仙愕然,神情傻乎乎。

  「在我面前,毋須僞善,佯裝無辜更是毫無用處。」他已經把她看透透了!

  那副天真容顔,哭訴自己冤枉的纖弱,全是造假。

  他不會再受騙。

  ***

  方才的心軟,瞬起瞬滅,本來就不該有,他還爲她開啓心眼,想弄清楚是否他真的誤解了她。

  那個自己,真蠢!

  「不是——我沒說謊!我每個字都是實話!我真的沒有殺人!我要怎麼做,你才肯信我?!」

  「別靠近我,否則,我捏碎妳頸上的避水珠。」

  鳳仙一聽,仍痛顫的雙掌,忙不疊護住鎖骨間的圓珠,雙腳也立刻停頓,不敢躁動。

  這顆湛藍半透的小珠子,是她的保命符,讓她躍入海中仍能順利呼吸。

  若捏破珠子,非海中族類的她,馬上就會淹死。

  爲了入海尋他,爲了換取避水珠,她可是嘗盡苦頭。

  這種時候,貪死怕死,人之常情,對于一隻鳳凰精來說,也是同樣的。

  她還是別拿性命,去賭這隻龍子脾氣……

  她到這兒來,是想證明自身清白,而不是送上門讓人宰殺。

  眨眨渾圓眼兒,看著他,走回有段距離的內室。

  無數水沫,宛若道道珠簾,遮蔽了、朦朧了他的身影,更劃開了她與他之間深刻的鴻溝。

  「爲什麼不信我……我看起來真有那麼壞嗎?我臉上有寫著『我是兇手』嗎?……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她咕噥著,備感委屈。

  單薄的身軀縮回長椅上,鳳仙埋首于膝間,似極蝦米一隻,那麼渺小、那麼脆弱。

  「我不會退縮的,我一定向你證明,你是錯的!你冤枉好人……不,是冤枉好鳥!到時,要你跟我道歉……說一千次的『對不住』,我才會原諒你!」

  可惜,連嗆聲也很癟弱,含糊口中,絲毫沒膽量放大。

  她聲音雖小,狴犴聽得逐字不漏。

  演技真好,難怪騙倒一群家夥,真當她是小可憐。他冷嗤。

  他躺上貝床,背對她,徹底忽視她。

  背後窸窸窣窣聲,沒有間斷過,一會兒,是她細碎的嘀咕,說著——

  「等你認了錯,我一定要你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這樣那樣,她說得聲如蚊蚋,有聽沒有懂。

  「把我的清白還來……」

  「囚禁幾十年的青春,也還來……」

  「還有,一日三頓,在深牢……好幾天才吃一頓,一年少吃一千頓有……幾十年就少掉一萬頓……把我沒吃到的,還來……」很認真地計算過。

  狴犴鎖眉,那些埋怨,像夜裏的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揮之不去。

  若是夜蚊,還容易解決些,一掌拍死,幹淨利落。

  偏偏海中無蚊,但有她。

  再一會兒,自言自語沒了,取而代之,是擾來的惡夢,嚶嚀啜泣……

  「這裏好暗好黑好可怕,嗚……」

  狴犴決定——

  明天,把這隻鳥精,打包丟回去給父王!

  管父王要如何處置她,別留在他房裏,都好!

  ***

  下一步,該要替自己洗刷罪名。

  可是,如何做呢?

  她要怎麼證明,自己與殺人案,沒有半點幹系?

  鳳仙才在思索這難題,想不到已經有人替她想好了辦法,連用具也一應俱全。

  誰說世上沒有好人?她這不就遇上了嗎?

  還一次遇上五個!

  太感動了,鳳仙一杷鼻涕,一把眼淚,淚珠滾燙,紛紛滴墜,全是窩心的眼淚。

  「好久……沒人對我這麼好,謝謝妳們、謝謝妳們……因爲我被關進牢裏,害我的親人……遭全族指指點點,他們早就不想認我、不願再理睬我……誰都不敢跟我……沾上關系……」

  她伸手接過紅棗遞來的絹子,喃了聲抱歉,擦擦淚,再用力擤鼻。

  「好了,不要再哭了,把力氣留下來做正事吧。」蔘娃率先進入正題。

  「嗯嗯。」鳳仙抽抽鼻,力圖振作。

  「我先問妳一句,妳真沒殺人?」

  「真的,我沒有殺人。」鳳仙目光炯然磊落,沒有半分閃爍,舉手立誓。

  「好,沖妳這句話,信妳了!」

  「這、這麼簡單?」大概是遭質疑太多回,無論喊冤千萬次,從來無人信她,蔘娃一個拍肩,一句相挺,反而鳳仙愣住了。

  「妳都特地跳進海裏,要老七還妳清白,這舉動還不夠證明嗎?再說,本來就該先『無罪推定』,再去找罪證來說妳有罪,而不是一口咬定……」

  「等、等等……」鳳仙按著酸軟眼頭,淚泉嘩啦啦傾洩,完全關閉不住,心頭一整個大暖。

  讓她先哭一下,嗚嗚嗚。

  「妳也太愛哭了吧?!」厚!不是才剛哭完嗎?!

  「應該是心中感觸萬千吧。」紅棗替她說話,又掏了條絹子遞上。

  鳳仙直點頭,嘴裏呼嚕嚕地,語意不清,唇兒蠕蠕,咿咿嗚嗚說話,根本沒人聽得清。

  「好啦,妳愛哭就哭啦,耳朵拉高點,別漏聽我說話,我繼續——」蔘娃指向石桌:「這滿滿一桌,全是我們挖來的寶物,有龜心鏡、咒殺草人、吐實丸、翻滾丸、說謊會肚痛丸……」

  琳琅滿目,吃的、喝的、用的,當然還有更多瞧不出端倪的玩意兒。

  「咱們先用龜心鏡——」

  「窺心鏡。」延維糾正蔘娃。

  「哦。龜……窺心鏡的功能,就是看穿人的內心,這鏡子一照,任何謊話、壞心眼全藏不住,妳可以拿它去照照其他疑犯,包準連他們的腸呀胃呀,全給看透透!」

  「看穿他們的腸呀胃呀要做什麼?」珠芽失笑。

  鳳仙恭敬接過窺心鏡,模糊黝暗的鏡面,朦朧地映出她的容顔。

  「……原來我現在長這樣呀?好像沒什麼變,不是已過數十年嗎……」她好久好久沒照鏡,都快不記得自己的模樣。

  「我記得窺心鏡的用法,是鏡面對著人,然後提出妳想知道的問題。」延維補充道。幾人當中,就屬她跟窺心鏡最熟。

  當初,可是險些吃過窺心鏡的虧。

  「真的嗎?來玩玩!」蔘娃躍躍欲試。這玩意兒她隻聽過,沒用過。

  「像這樣。」延維以鏡對著蔘娃:「窺心鏡,將蔘娃心中最重要之人,映入鏡面。」

  「哇!哇哇哇——」蔘娃尖叫:「是睚眥耶!」

  幾個女娃似乎忘卻正事,玩了起來,窺心鏡照照魚姬、照照珠芽……

  她們在鏡裏,都照出了心愛的男人,鳳仙好生羨慕。

  她已經沒有重要的人了……

  親情,淡薄了;友情,蒸散了,這數十年來,逐步失去……

  「把鳳仙心中最重要的人,照出來!」

  蔘娃玩上癮,窺心鏡拿來亂用,這一回,輪到了鳳仙。

  「我沒有啦……我沒有重要的人……」鳳仙搖著頭手。

  結果,鏡面一片的黑。

  鳳仙毫不意外,雖有些小沮喪,但這本就是已知的事情,她才不會去期待,期待鏡中能出現誰。

  「我就說嘛……我被關太久,久到連我自己是誰,都快忘——」

  「咦?!出來了出來了……」幾個女娃好奇湊近。

  窺心鏡逐漸變亮,如黑夜遠去,白晝降臨。

  一道身影,清晰可見。

  當身影的面容越發鮮明,引發女娃們尖叫,而其中叫得最驚駭、最震撼、最久久不斷的,是鳳仙。

  「怎麼會是他?!」鳳仙一整個傻眼。

  他,狴犴。

  年少的狴犴,青澀猶存,面容稚俊,甫入棲鳳谷那時的風姿。

  「抽高了耶,『他』在鏡子裏……長大耶。」蔘娃驚呼。

  沒錯,鏡中的少年,年歲漸增,成熟洗練,趨近于……現在的狴犴。

  延維唇角一抹豔笑,興味盎然:「在妳心裏,狴犴……很重要?」

  鳳仙一聽,腦裏熱烘烘的,使勁搖頭,結巴起來:「不……不是的,我意思是……因爲我一直想著,要找他澄清,滿腦子全是這念頭……才在鏡、鏡裏浮現出他……對,是這緣故……」

  正因天天想、夜夜思,把這隻害她吃苦、陷她入罪的龍子,擺進心坎,怨呀怨、罵呀罵,才被窺心鏡誤會,誤以爲她很重視他……

  這不是重視,是怨念,對,很深很深的怨念!

  「蔘娃是問『心中最重要的人』,而非「心中最愛的人』,所以出現了狴犴吧?」魚姬猜道。

  「那麼,再來一次,把鳳仙心中最喜——」蔘娃準備改變問話方式。

  鳳仙連忙阻止,嗓音哀求:「別、別玩了,換其他東西吧!」

  反手蓋上窺心鏡,鳳仙自己也不懂,像在抗拒著、害怕著,去挖掘內心深處,不爲人知的異愫。

  「狴犴這家夥,對家人與對外人的態度相差千裏,家人面前,有說有笑,可是一站在外人面前,那張臉就石化了、僵硬了,皮肉皆不笑,真不可愛。」延維故意試探,閑話家常般提及七龍子。

  果然,有人馬上上鈎,聽得好專注,彷佛關于狴犴的一切,她都有興緻了解。

  「……他也會笑哦?」鳳仙根本想象不出來。

  記憶中,他看見她時,都是同一款神情,不是太歡愉的那種。

  「比起老六,他算話潑了呢,也挺好相處。」珠芽道。

  比上,不太足;比下,很有餘。

  幾人有志一同,全望向魚姬。

  魚姬完全無法反駁,隻能苦笑。

  「哪裏好相處?我倒覺得他太嚴苛。」延維嗤哼。

  「嚴苛?」珠芽不解其意,鳳仙也一臉困惑,很想問個清楚。

  「他用他那雙眼,把好與惡分得太清楚,不容別人犯些錯誤,不給別人機會去改過。所以他迄今,沒喊過我一聲五嫂!」說到這,延維就有氣。

  對啦,她以前是很壞,但現在乖很多了呀!

  狴犴卻還是維持著疏遠且不熱絡,以及「看在妳是我五哥妻子的份上,我容忍妳」的嘴臉,不經意之間展露出來。

  「咦?他沒喊過妳哦?……他有叫我嫂子耶。」珠芽回想了一會兒。

  「因爲妳在他眼中,是顆好蚌吧。」延維雖不甘願,但不能不承認,珠芽生性善良,沒有壞心眼,討人喜愛。

  「原來還有這回事呀……」蔘娃也努力回想,自個兒有沒有被狴犴「尊稱」過。

  「那……我這輩子在他面前,根本沒有翻身機會……」鳳仙小臉轉苦,一副哀凄慘樣,「他昨天說……我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不會再信……」

  突然有種天崩地裂的打擊感。

  「他說,我句句都是謊言……」嗚。

  幾個女娃瞅著她,看她垂眸時,幾滴眼淚掉落手背上。

  珠芽輕言安慰,紅棗爲她拭淚,魚姬心生同情,延維靜默不語,蔘娃最實際,一手搭向鳳仙肩上,一手搖晃小藥瓶。

  「這種時候,妳就需要這個——」

  ***

  西邊,龍脊骨亭,一群龍子圍坐圓桌,遠遠眺望她們的方向。

  兩處相隔數裏,要看清她們的動靜,對龍子而言不成問題。

  九龍子眼力好,報告目前實況:「蔘娃喂她吃下吐實丸。」

  「魟醫新煉的藥丸?據說吃下一顆,想說出半句謊言都不可能。」五龍子對這藥丸不陌生。

  上回,魟醫要找人試藥,大夥共推了老四出馬,這一試……效果驚人。

  四龍子那日,整整一天有問必答,字字誠實坦白,被大夥挖出不少「秘密」。

  據說,吐實丸裏,以「天地醉」爲藥引,食下後會有酒醉傾向,但非真醉。

  「那鬼玩意兒!」四龍子啐聲,表情嫌棄。

  「現在去拷問她,所聽到的全部會是實話啰?七哥,你還等啥?!快去!」九龍子認爲機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時!

  狴犴啜著茶,臉上神情帶笑,口氣倒顯闌珊。

  「去哪?」明知,故問。

  「去找她問問案情呀。」趁她無法撒謊,好好逼問!

  「沒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蝦,哢滋哢滋。

  「爲什麼沒必要?」

  「……」因爲自覺愚蠢,所以啓齒之前,遲疑了片刻,不過,狴犴還是回答九龍子的疑問,嗓音淡淡:「我開了心眼,將她重審一遍,證實我並無冤判。」

  「你爲她……開了心眼?」衆人皆愕然。

  兄弟們清楚,鮮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動用心眼,他平時的「本能」已經很夠用,各式奇案怪件,遊刃有餘。

  會打開心眼,代表他對鳳精這一案,多少是重視的。

  狴犴掃視衆兄弟:「你們一個一個全用『你錯陷忠良,欺負弱小』的眼神,在控訴我,我開啓心眼,便是想證明你們被她那副皮相所騙。」

  他不疾不徐解釋著開啓心眼的原因,但聽進衆人耳中,反倒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我沒有哦,我是站在七哥這邊的,七哥說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時候的九龍子,嘴可是相當甜呢。

  「我也沒控訴你。老實說,那隻小鳳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該關到老死,皆與我無關。」

  五龍子完全看戲的神態,恬然自得,以及……冷漠無情。

  「對呀,她是好家夥壞家夥,我又看不出來。」四龍子沒打算幫她說話,純粹旁觀者心態。

  就算她是壞東西,別對他家小紅棗出手,他可以睜隻眼閉隻眼。

  二龍子的態度更懶散了,「我從頭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蔘娃好似挺有興緻,說想替她伸冤,我才讓蔘娃去玩玩。」

  他們幾兄弟,壓根沒有「控訴」之意,何來需要狴犴開心眼之說?

  明明是自己想開心眼,還賴給他們?

  跳過沒打算發言的六龍子,狴犴問向大龍子,他爲龍子之首,思緒亦較衆兄弟縝密,意見值得參考。

  「大哥信她嗎?」

  「我體內沒有獬豸血脈,我看不出她的善惡。」大龍子清悅說道,稍頓,飲了茶,神態自若,續道:「但光就她此時與幾個娃兒相處的模樣,純真、率直,被囚數十年,與世隔絕、不染塵事,丫頭心性未脫,我倒認爲她不是大奸大惡之輩。」大龍子憑心而論。

  遠遠望去,看見珠芽因鳳仙一個稚氣動作,而綻放微笑,大龍子的眉目隨其柔軟,嗓,似乎變得清甜。

  「興許,你應該閉上你的『眼』,以單純之心,去看、去感受,說不定你會找到其餘答案。」

  「已知她內心爲惡,再怎麼閉眼,也不會有所改變。」狴犴如此回道。

  大龍子雙眸燦亮,眼神鋒利:「那你方才何必問我『信她嗎』?既然多此一問,不正是對自己的答案産生懷疑?」少少幾句,一針見血。

  狴犴無言,無法辯駁。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類,又隱隱感覺,她……不是那樣的惡人。

  他在反駁自己,反駁血脈之間,那一部分屬于獬豸的本能。

  開啓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裏也說絕不再信她,爲什麼……

  有一絲絲的遲疑,發出細小聲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說著:

  爲什麼不信我……

  我看起來真有那麼壞嗎?

  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那細小聲音,變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裏,哀哀的歎息。

  「小九說得對,眼下是好機會,她吃下吐實丸,說不出謊。吐實丸之效,你是見過的,你毋須揣測言語的真僞,去聽聽她如何說,不也正好。」

  大龍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勵他去試。

  反正,試了,也沒有壞處呀。

  狴犴靜靜聽著,良久之後,終于頷首。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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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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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1: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或許,不該被大哥說服,做下更蠢的決定。

  吃下吐實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話,滔滔不絕,一吐爲快,像要把數十年來,在深牢內無人交談、無人聆聽的份,趁機補完。

  原來,天下無不聒噪的「鳥」。

  這根本不是吐實丸的效力,而是藥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後勁!

  他嚴重懷疑,她,醉了!

  醉得亂七八糟!

  「……我跟你說……我跟你說哦,那裏真的真的——好暗!它蓋在好深好深……的地底,當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涼颼颼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沒去過地府,但聽說,它也在很深的……地底,應、應該差不多唷……」

  鳳仙抓著他的衣袖,與他靠得好近,熱軟的身子偎在他臂側,螓首搖晃,帶動一波發浪,光澤,美麗翻騰。

  她不厭其煩,語意含糊不清,重複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達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橋好長……所以送飯的鳳雲,常常嫌麻煩……好幾天才下來一趟,我好餓,沒有東西可以吃……火燈也滅了,黑鴉鴉一片,什、什麼都看不到……」

  她的聲音又哽咽了,沒幹過的臉頰,淚水爬滿滿。

  「我跟你說,那裏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準備進入第四回,無限循環,狴犴決定開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視他。

  眼眸因淚水洗滌,晶燦,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淚,動作是那麼自然、那麼不遲疑。

  溫熱的淚,沾在指腹,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惱。

  怎麼會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淚水?

  「告訴我,那日發生殺人事件的始末。」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臉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問的是什麼。

  「記得嗎?那一天,妳的族人遭人殺害的那一天。」他補充。

  「是鳳儀姊姊……」她喃喃開口。

  狴犴自覺荒謬,他連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們跟鳳儀姊姊……在練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個旋轉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該怎麼跳……想不起來……」她的兩眉幾乎要皺結在一塊兒。

  經曆數十年的禁錮,有所遺忘,並不足爲奇。

  狴犴不讓她太費神苦思,續問:「練舞之後,又發生何事?」

  「……鳳光扭傷腳,鳳采去請師傅替鳳光治療。」

  「妳那時在哪裏?做什麼?」

  「我跟鳳玉去取水,因爲大家喊渴……」

  吐實丸讓她乖巧作答,若有遲滯,也隻是年代太久遠,她得費些精力回想。

  「我們還順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樹梢間,結得滿滿呢。」她發出幾聲輕笑,銀鈴般悅耳。

  狴犴沒有打斷她,專注聽著,將她提及之名默默記下。

  「拿了水、甜果,我們回到碧林,鳳光的腳已經包紮好了,大夥圍坐在樹蔭下,乘涼喝水,有一句沒一句閑聊……風好涼爽,鳳香睡著了,還打呼呢,害我也跟著想睡,我們在草地上躺平,閉起眼,小憩片刻……」

  本來掛有笑容的她,神情轉爲驚恐。

  「我們……是被一陣咆哮聲嚇醒的……以爲是響雷,張開雙眼,發現好多族人包圍我們,指控我們是兇手……鳳儀姊姊她……」

  驚恐之後,是渾身顫抖的哭泣。

  「漂亮的鳳儀姊姊  變得好嚇人,渾、渾身皮膚……呈現可怕的顔色……她的臉,被鳥爪……抓個稀爛……」她邊說,邊作嘔,可是吐不出任何東西,隻是雙手捂嘴,幹幹嘔著。

  嘔完就是哭,哭了又嘔,那一幕,在她心裏造成太大震撼,光是回想,便教她反應激烈。

  她哭了好一會兒,聲音漸歇,僅剩啜泣。

  「于是妳們幾人被當成疑犯?」狴犴在她哭顫稍止,如此間道。

  「雖然……我們遭到誤會……暫且收押,但我們相互打氣、鼓勵……我們彼此知道,我們沒有犯行,不可能傷害鳳儀姊姊……隻要問心無愧,一定有洗刷冤屈的機會……」

  她鼻兒通紅,噘起嘴,自動自發拿他的衣袖擦淚。

  「直到有一個過分的壞蛋,到我們棲鳳谷來……說我是兇手,把我的人生……弄個一團混亂!」

  她口中過分的壞蛋,此刻正坐在她旁邊,衣袖任她當草紙用。

  狴犴不發一語,不在這種時候坦白。

  抹幹眼淚的她,視野似乎清晰許多。

  「你……跟那個壞蛋,好相似……」她瞇眸,想將他看清楚,小臉湊近,快抵到他鼻尖。

  狴犴身軀一退,她卻更快一步,兩手捧緊他的臉。

  「別動……太遠,我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好像有些壞掉了……」

  是關在深牢太久,暗無天日的後遺吧。他想。

  「狴犴……」她摸透他的臉,做著確認,再連連點頭,甜甜笑靨綻放了開來:「你是狴犴呀,那人……也叫狴犴呢……」

  入狴犴之眼,如嫩花,豔妍,美麗。

  她眉目彎彎,粉唇也是一道揚弧,黑長的睫幾乎遮掩住眼瞳。

  笑容瞬間斂去,甜蜜蕩然無存,換上的是揮來的亂拳,打他個措手不及——

  「我每天在牢裏,都想這麼做!」每個字,伴隨一拳,落向他胸口。

  她力道十足,沒有收斂,但對狴犴而言,拳威不足爲道。

  他可以閃、可以避,然而若是閃避,她一撲空,就會跌個狼狽。

  他文風不動,任由她揮動軟拳。

  「你可惡!你渾蛋!我每天罵你,肚子越餓,罵得越大聲,我哭的時候也罵你,氣你害我變這樣——我爹說,我使他蒙羞!我娘說,我讓她丟臉!我哥哥們說……要把我逐出家門……」

  被囚禁在幽暗濕冷的地牢裏,無人願意再接近她,視她爲恥,家人朋友逐漸疏離,隻剩她。

  「所有的朋友,全當做不識得我……到後來,誰也不願來看我……大家都不再來……」

  興許是打累了,她的攻勢變得遲緩,次數越來越少。

  直到最後一記,她雙拳抵向他胸口,垂低的螓首,隻見發漩正對著他。

  他以爲,她又哭了。

  這水做的女娃,從方才到現在,掉過的眼淚足以拿碗來盛。

  定睛一看,她哪有哭?

  大眼渾圓,烏靈靈的,柔荑按在他胸前,籲籲喘氣,努力平順呼吸。

  「鳳儀……不是妳所殺?」

  狴稈問她,想親耳聽見她的答案。

  想聽見,吃下吐實丸後,她所說的答案。

  費勁去忽略胸口深處,一聲比一聲更堅定的心音——

  是她!

  是她所殺!

  她是兇手!

  他的本能,也在回應著他。

  「不是……」鳳仙好像沒了力氣,這兩字回得虛弱,昏沉地朝他偎來。

  哭得太倦,更是醉意侵襲,她眼皮沉重,緩緩合

  他胡塗了。

  吐實丸不會騙人。

  他與生俱來的獬豸本能,也不會。

  到底,是誰說了謊?

  ***

  狴犴爲她安排了另一間房。

  一間沒有海水充斥、填塞,可以大口吸氣,嗅進滿肺的芬芳草香,還有綠葉翠繁的大樹。

  對,大樹。

  在房裏,確確實實有棵樹呢。

  雖然隻有半段,可那棵樹話生生的,吐露清新氣息,每一片葉青嫩如玉,枝椏舒展著生機。

  他是如何把樹搬進房內……不,是搬進海底呢?

  鳳仙瞧得驚異,看傻了。

  樹梢間,築了個鳥巢……鳥巢狀的大床鋪,以柔軟鮫綃束卷、纏繞,再加以固定,沒有草枝枯木的紮刺感,隻有軟膩觸覺。

  滿地綠毯,像芳草,油亮亮一大片,是最細膩的絲。

  她小臉驚喜,乍現話亮,眼睛美得發光。

  「你……怎麼做到的?」

  「這並不難。」狴犴淡應。

  不過是以術力移植半截活樹進到龍骸城,樹根仍在陸地上,樹頂梢葉自然茂盛如常,對龍子而言並非難事。

  「妳不喜歡?」他反問。

  「什麼不喜歡?!我愛死了!這真的……好棒!』她興奮地想爬上新窩,去蹭蹭舒服的枕被。

  「等等。」他喚住她。

  鳳仙回首,臉上的雀躍藏也藏不住,腳下小碎步,原地踏著,但仍是乖乖聽話,等他接續。

  那副神情可愛討喜,很難教人擺起臉孔。

  狴犴一笑:「我安排一名魚侍來照顧妳起居,妳有任何問題或需要,皆能喚她。」

  他怎麼對我這麼好?鳳仙驚喜之餘,有絲困惑。她還記得,他冷言相對的表情哩。

  自從蔘娃喂她吃過藥丸之後,他的態度開始改變。

  對她,沒那麼冷、那麼厭,眼神柔和了好多、好多……

  狴犴拊掌,喚入一名妙齡女子。

  「她是雯鰩。」狴犴的介紹,僅僅短短四字。

  女子溫馴福身,一身素白,裙襬彩豔斑斕,隨她款步搖曳生姿。

  「姑娘好。」女子帶著笑,擡起臉龐。

  鳳仙腳下步伐停了,臉上笑容僵了,嘴兒張大大,目不轉睛看著雯鰩。

  好半晌,她才找回聲音,捂嘴嚷著:「鳳、鳳儀姊姊?!」

  這一聲喚,換來狴犴和雯鰩的定睛。

  「妳長得好像鳳儀姊姊!」鳳仙奔至雯鰩面前,仔細打量她,不放過任何一處。

  那眉目、那五官、那姿容、那舉手投足間,彷似翩翩飛舞的動作……與她記憶中的鳳儀,一模一樣!

  「鳳儀?」狴犴挑眉,「便是妳曾提及,那次事件的死者?」

  「對……越瞧越神似……」鳳仙仍是緊盯雯鰩看,「妳真的不是……」

  「小婢名喚雯鰩,是孔雀鰩族,並非姑娘口中的『鳳儀』。」

  連笑起來,都像。

  「介意嗎?妳曾見過鳳儀死狀,對那情景難以釋懷,再看到面容相似的雯鰩,或許會不舒服。若覺不好,我換另一名魚侍——」

  鳳仙連忙阻止,不要狴犴撤換雯鰩。

  「不用不用!她很好,能再見到鳳儀姊姊……就算隻是外貌相似,我也覺得很棒。」

  鳳仙的神色充滿懷念,唇邊淺淺銜笑,拉住雯鰩的手,百看不厭似地,在雯鰩芙容間,尋找回憶。

  以前,鳳儀姊姊會牽著她,溫柔而有耐心教導她舞步,共旋鳳族之舞,口中哼的曲調清靈純淨,出谷黃鶯亦遠遠不及。

  「我叫鳳仙,妳喊我仙兒就好。」鳳仙對雯鰩印象極好,面對一張故友的仿容,她無法不開懷。

  「這……」雯鰩遲疑望向狴犴,他淡淡頷首,雯鰩才敢同意:「好,我就喚妳仙兒。」

  「妳先去準備她的膳食。」狴犴吩咐雯鰩,再轉向鳳仙,輕問:「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因眸中帶笑,雙眼微微彎下,他詢問人的表情柔得像水,惹出她兩腮紅熱,有些著迷、有些留戀,看他眸裏的光,竟有絲迷醉……

  「嗯?有嗎?」久等不到她回答,他再出聲提醒。

  鳳仙一震,忙低下頭,想起了他的詢問,迅速搖搖首。

  「我不挑食的,特別在牢裏關久了……有一頓沒一頓,能有食物吃,我就很知足。」她目光隻敢看向雯鰩。

  不知怎地,她現在無法直視他。

  光是偷偷瞄著,都害她胸口……顫了好幾記。

  那種酥酥麻麻的、癢癢撓撓的……顫動。

  「去吧。」狴犴撤下雯鰩,雯鰩領命而去。

  人都走遠了,鳳仙還在瞧。

  「真的好巧哦,能遇上和鳳儀姊姊一模一樣的人。」她仍嘖嘖稱奇。

  「確實巧合。」狴犴稍頓,口吻淺然,似閑話家常,說得漫不經心:「說不定……雯鰩是那位『鳳儀』的轉世。」

  「咦?!——真的假的?」這種可能,鳳仙壓根沒聯想到。

  「隨口說說,不用當真。」

  「不,你說得有理,過了那麼長久時間,鳳儀姊姊……或許已經投胎!」鳳仙好振奮。

  從鳳凰變魚呀,好大的轉變,但……不無可能!

  「若她真是鳳儀轉世,妳怕不?」狴犴意有所指。

  她終于再望回他,「怕?爲何要怕?她是鳳儀姊姊才好,她很疼我的,我好想念她哦……」

  狴犴目光炯然,審視她的神情。

  隻見她眉目舒展,一派的開心,臉頰粉嫩嫩,浮有淡淡彤雲,像晨曦,暈著瑰麗。

  雖然眼神有些閃躲,與他交會時,彷佛受驚嚇的小鹿,慌慌挪開,但不似心虛,也看不見不安。

  她笑容燦亮,毫無陰霾,說著不害怕鳳儀時,不似說謊。

  「狴、狴犴……如果,她真是鳳儀姊姊轉世,她會記得上一世的事嗎?」

  她喊他時,小小的遲疑,讓他的名字變得好綿軟。

  「若忘川之水飲得不足夠,也許會有淺薄的記憶吧。」他回道。

  「要是她記得……就能教我跳舞了。」

  接續在她話語之後,狴犴口吻不輕不重:「要是她記得,或許連是誰殺害她,她也一清二楚。」

  鳳仙聽不出來隱藏在句中的涵義,隻是怔怔地看著他,一臉傻氣。

  「助于挖尋前世記憶之物,並不罕有,先喚醒沉眠于體內,前世那一抹記掛,再循循引導,便有機會重現她前世回憶。」

  狴犴說著。似乎解說得太明白、太詳盡、太……有種意圖引誘她去試。

  鳳仙想追問清楚些,雯鰩卻返回了。

  姑且不論雯鰩與鳳儀是否爲前世今生,當著她的面討論總是失禮,隻好暫且打住。

  「我拿些地道的海城膳食,仙兒試試合不合胃口,不喜歡的話,我再去換過。」雯鰩手中托盤上,滿滿數碟。

  「不用忙了,一塊兒坐下來吃吧。」鳳仙態度友善,幫忙擺盤。

  「這不行,我是伺候妳的魚婢,怎能同桌而食?請七龍子陪妳吧。」關于這點,雯鰩相當堅持,絕不逾越。

  「他應該不……」鳳仙不認爲狴犴會答應。

  話甫脫口,目光瞥去,狴犴已經落坐。

  她很驚訝,比初見雯鰩容貌時,更加的驚訝。

  他……這意思是要陪她一起吃飯?

  他投來一瞟,「坐呀。」站著幹嘛?

  鳳仙立即乖乖坐定,背挺直,手放膝上,不敢亂動。

  看他舀起一調羹卵珠,朝她碗裏送來,她的眼瞠得好圓,眨都不眨。

  「快吃吧。」又是一匙鮮蟹肉置入碗裏。

  鳳仙盯緊他,他正掀睫覷來,兩人目光膠著。

  她帶些迷惑,問他:「我那天……吃下吐實丸的那天,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怎麼會讓狴犴待她的態度,天差地別——由地獄上了天?

  「……」狴犴不答,臉上亦不見不耐,鳳仙又徑自猜測。

  「我有沒有……呃,發酒瘋?」

  她對當日沒有太多記憶。

  蔘娃明明說,這藥丸子不會使人失去意識。

  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該清清楚楚,而藥效神奇之處,在于——即便有心說謊,吐出嘴的言語,字字真實,無法隱瞞。

  她卻全然相反,對吃下藥丸後的事,一點印象也沒有,隔日醒來,頭還疼了好久。

  「嚴格來說,沒有。」她的惶然緊張,逗笑了狴犴,即便笑容不大,笑意相當深,嵌進眼底。

  那「不嚴格」來說,不就是有啰?鳳仙汗顔想。

  不過,應該不嚴重,他才能態度坦然,也沒動怒、沒發脾氣,還對她……

  好溫柔。

  替她安排房間,精心布置、又找人照顧她、幫她夾菜……

  一個念頭,閃進腦海。

  那念頭太甜、太美好,她不敢斷言。

  但……若能成真,她會開心死了。

  「你……」她咽咽唾沫,嗓音些些雀躍:「你是不是相信我了?你是不是相信,我沒有殺人?」

  狴犴停箸,看她一臉快哭出來的笑。

  他有一種——若他點頭說「是」,這隻鳥丫頭,便會跳起來瘋狂歡呼,然後朝他撲來,抱著他轉圈圈……

  腦中成形的影像,他不排斥,然而理智掛帥,讓他實話實說:「並非完全相信。」

  她眸裏光彩黯淡了顔色,像原本明亮的天際,籠罩層層烏雲,大地一片灰暗。

  「也非完全不信。」他補上這一句。

  果然,光絲透過濃雲,爲嬌俏臉蛋帶來燦爛。

  「至少……不是完全不信,這是好事呀!我一定會讓你信我,不管花多久時間,總有一日,你會願意跟我回到棲鳳谷,替我洗刷罪名!」鳳仙樂觀以待。

  「妳若清白,隨妳回棲鳳谷洗刷罪名,本屬應該。」狴犴允諾。

  「你真的答應了?」她綻開笑臉,大大的、率直的。

  「畢竟是我扣上的罪名,由我來消,並不爲過。」

  前提是,她確實清白,他才會那麼做。

  「狴犴,謝謝你。」

  「謝我?妳謝我這個……害妳被囚長達數十載之人?」狴犴挑高眉。

  他還以爲,她對他,是氣惱多于一切。

  「等你知道我是無辜的,那幾十年的恩怨,我再慢慢同你算。」鳳仙可沒打算輕饒他,當然,也沒想要重懲啦。

  隻是目前……名不正,言不順,哪能教他給個交代呢?

  一事歸一事,她分得很清楚。

  「現在說謝謝,是謝你願意稍稍信我,給我自清機會,而不若先前一口咬定,完全不聽我解釋……」

  雖然,她沒有弄清楚他的轉變從何而來,心裏還是開懷的。

  狴犴靜默覷她,不語,但眼神專注。

  「對了,接下來我需要做些什麼,來向你證明我的清白?」鳳仙很有幹勁,一副「要卷袖子拼了」的豪邁。

  「不用,我會自行去查。至于妳需要做的……乖乖把碗裏食物吃光。」

  她低頭一望,碗裏不知哪時積出一座小山,滿滿的,還在堆高中!

  想出言制止他,又受他的口吻所惑。

  那淡淡的叮嚀、淺淺的催促,關懷她的飽暖,簡單、日常,是她好久、好久不曾聽聞。

  她鼻腔酸軟,那股酸意好似也抵達了眼窩,使她眼裏填滿熱暖和水氣。

  熱暖及水氣再流進心底,漾開些什麼、躁動些什麼……

  那些「什麼」是什麼,獨禁于深牢裏,隔世太久的她,一時之間無法想通。

  而愣呆良久的下場,三座碗中小山排排並列,推到她面前。

  「吃吧。」又是那種教人難以抗拒,叮囑的聲調。

  狴犴,你還記得嗎?我是鳳凰精,不是豬精啦,嗚。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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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1: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喂養好一陣子,鳳仙較顯豐腴,人也活潑許多,元氣好了,精神足了,容光煥發,像朵花期正至的嫩蕊,綻放鮮豔。

  雯鰩待她好,狴犴也待她好,兩人彷佛連手把她當豬兒養,一個努力添飯菜,一個盯著她把飯菜吃光光,合作無間。

  鳳仙完全不敢抱怨,她知道他們是爲她好,若非在意她,誰有那種空閑,去管你吃不吃、餓不餓?

  她珍惜被人呵護、照顧的感覺。

  「以前真是錯怪了狴犴……在牢裏,天天罵他呢。」

  鳳仙面帶笑靨,在巢床上打滾,酒足飯飽後,人就懶懶想睡。

  「其實,他是好人嘛,還幫我把腳上鐵鏈卸了下來。」

  兩條纖腿兒,擡上了半空,毫無負累,在空中踏步數回,靈巧自若。

  她都快忘了這種輕松感呢,呵呵。

  輕得像可以飛呢。

  「飛……」

  她輕輕歎息,比畫展翅的動作,又頹然放下手,重新埋回枕間,低低咕噥。

  「他也不跟我說,他查到哪兒了,要不要我幫忙,盡問些怪問題——」

  像是……鳳儀與案發當時,那五名鳳族丫頭的交情、她們的個性、嗜好,也問了些她們相處的片段。

  「我們情同姊妹,誰都不可能下毒手……」她那時是這麼回答狴犴,隻是他面無表情,不予置評。

  當然,他也問了她的事,她有問必答,沒問也答,說了好多。

  掏心挖肺、欲罷不能,把「鳳仙」的生平傾吐而盡。

  「我怎麼話那麼多?……一直說、一直說,活似幾年沒說過話——也是啦,沒人陪我說話嘛,正因如此,我才會說個沒停,連自己兒時糗事都說光光了……」鳳仙捂住臉,頰間發燙,掌心都能感覺到熱。

  現在才知道丟臉,把甫學飛時,摔個跌撞的蠢態,全告訴狴犴了。

  「還好,他沒有不耐煩……」

  他那時,淡淡掀揚唇角,聽多說少,俊逸的面容無比好看,瞧得她心口亂震。

  那怦咚、怦咚聲,好響亮,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仙兒,妳睡了嗎?」

  雯鰩嗓兒壓低,試探地問。若無回音,她便打算退出房外。

  鳳仙由巢床探出頭,笑容可愛,朝她招手。

  「我醒著呢。」

  「七龍子吩咐的新衣裳,剛剛蟹老闆送到了,妳要不要先試試?還是我晚點再來?」雯鰩將衣箱擱上桌。

  「他已經送我一批,怎麼又做?」她又穿不了那麼多。

  「這是七龍子的心意嘛。」

  「心意?」鳳仙傻乎乎的。

  雯鰩呵笑,也不挑明。

  鳳仙下了巢床,衣籍內各色衣裙皆有,不僅七彩,一種顔色便有數十種漸層變化。

  她伸手去摸,料子柔軟細膩,在指掌間泛溢著光,鳳族的織造衣裳便顯粗糙。

  「這衣料好軟哦……」

  「鮫綃是海城特産,織功細,料輕軟,穿起來舒適。」

  雯鰩取出幾套,準備替她試衣,鳳仙溫馴任她擺布——這些衣裳的穿法,她非常不熟,也不想故作聰明,惹出更多笑話,幹脆全由雯鰩幫忙。

  「不過,我還是最喜歡鳳族裝扮。」

  「我有同感,妳原先那套真好看。」雯鰩贊道。

  鳳仙誇不得,一誇,便呵呵憨笑。

  「我總覺得眼熟,好似……哪兒見過。」雯鰩又說,邊替鳳仙寬衣,脫下衣裳,再抖開一套新裁綃裙。

  「唔?」鳳仙一怔。

  「應該不可能,我沒離開過龍骸城,未踏上陸地,自然不會遇見鳳族人。」雯鰩徑自搖頭,笑自己多心,語帶調侃:「除非是做夢夢到,再不然,就是上輩子生爲陸路人吧?」

  雯鰩最後幾句說來輕松,充滿戲趣,卻引來鳳仙瞠眸。

  上輩子,生爲陸路人……

  或者,上輩子,生爲鳳族人?

  趁雯鰩靠近,低首爲她著衣之際,鳳仙試圖探問:「除了鳳族衣裳,妳有沒有……夢過其他?」

  「其他?」雯鰩替她整理衣襟,再套上一襲粉藍色褙子。

  「像是一大片綠林,或飛翔的彩鳥?」

  「……夢過太多東西了,我一時哪想得起來?」雯鰩笑笑,系好腰帶後,拉著鳳仙轉一圈,滿意頷首:「這件好看,再試試其他。」

  「雯鰩,妳仔細想想嘛!」唔,又被雯鰩給剝個精光,試了一套又一套。

  「好好,我想,我想。」雯鰩隨口應道,根本還是專注于試衣,這回,抖開的是襲鮮紅軟綃。

  「想到了嗎?」鳳仙有絲急躁。

  雯鰩蹲下身,整理軟綃裙襁,邊道:「……綠林或彩鳥好像沒夢過,夢呀什麼的,醒來便忘了嘛。」

  鳳仙難掩失望。

  方才一瞬間,看著雯鰩笑顔,幾乎要與鳳儀姊姊重疊,她真的以爲……雯鰩,是鳳儀的轉世。

  「不過,我倒曾做過很古怪的夢,夢見一群丫頭正在跳舞,那舞步不屬龍骸城。」雯鰩想起了些些。

  「跳舞?」鳳仙立即聯想:「是不是這樣的舞?!」

  鳳仙憑借記憶,以及當年勤練出來的本能,跳了一小段鳳族舞蹈,雖然零落不全,一些腳步、一些手法,她並沒忘。

  雯鰩瞧著,加入了她,兩個年輕姑娘,在房內翩然起舞。

  鳳仙哼起曲,清音嘹亮,雯鰩踩著步伐,輕靈回旋。

  雯鰩的舞姿……是鳳族舞!

  是鳳族裏,每個女娃必習之舞!

  「雯鰩,妳怎麼會跳這種舞?!」

  「呃……」雯鰩停下腳步,也是一臉怔忡,「我不清楚……身體好似自己記得怎麼跳……而且,妳哼的曲兒,我聽過!隻是在哪兒呢?」

  鳳仙笑容加大,興奮開懷,忍不住抱緊雯鰩,眼眶泛紅,心裏大喊:鳳儀姊姊!是鳳儀姊姊,不會有錯!

  「仙兒,妳拖太緊了,我快不能呼吸——」沒想到鳳仙小小一隻,手勁這麼大。

  不敢表現得太突兀,驚嚇到雯鰩,抵達嘴邊的尖叫沖動,鳳仙隻能按捺下來。

  她太開心了,人海茫茫,竟能再遇鳳儀轉世。

  眼淚已經止不住滾滾而落,洶湧、澎湃,濕了雯鰩的肩頭。

  雯鰩感覺到鳳仙的哭顫,忙不疊地伸手拍撫她。

  「妳怎麼哭成這樣?」

  鳳仙猛地擡頭,珠淚還懸掛滿臉,嗓音激動顫抖,心裏的喜悅,不找人分享不行!她憋不住!

  不能捉著雯鰩說:妳是我鳳儀姊姊投胎!

  隻怕會被雯鰩當成瘋子,所以,必須找一個能理解她、懂她心境的人。

  狴犴。

  除他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躍進她腦海。

  「我、我要出去一會兒,去找狴犴!他在哪兒,妳知道嗎?」

  「呃……七龍子?這個時候應該在藏書庫吧,若不在那兒,妳往後龍海園去找。」雯鰩回她。

  「好!」

  鳳仙跑沒兩步,又折返回來,用力抱抱雯鰩,朝她開朗一笑,才甘願轉身奔遠。

  那掛著淚的笑容,比擬雨後陽光更加耀眼。

  ***

  鳳仙喘籲籲跑著,去到藏書庫。

  藏書庫很大,豎立許多大石櫃,每個櫃高皆遠勝于她,一眼望去,看不見是不是有人在。

  「狴犴,你在嗎?」頭一聲她輕輕喊,沒聽到答複,第二聲更響亮了些:「狴犴——」

  遠遠前的石櫃後,探出他的身影,鳳仙見狀,飛快奔去。

  雖然她眼力模棚,但很能肯定那是他。

  他的身形、他的姿勢,她一眼就能認出。

  「狴犴!我跟你說——她是鳳儀姊姊!我可以肯定,她是!」邊跑,邊將來意說完了。

  「何以見得?」狴犴坐在櫃旁的石長椅上,一旁成疊的書山,堆得很高。

  「她記得鳳族舞!記得我哼的曲兒!也記得鳳族衣裳!」她雀躍嚷嚷。

  「單憑這些?」他的雙眼,由書籍之中緩緩擡起,送來一瞥。

  「這些就足夠了!我好高興哦……我好想抱著她大哭,可是怕嚇壞她……我真的好高興——」鳳仙說著又哭了。

  狴犴覷著她,那些快樂的淚水,綴滿喜悅臉蛋上,顆顆像珍珠。

  他稍稍甩頭,不去細瞧。

  「那正好,她既是鳳儀,要知道當年殺她的兇手,易如反掌。」他說來務實、冷靜,一語中的,與她的開心形成對比。

  鳳仙一呆,不及反應,又聽見他起身說:

  「走,現在便去想辦法,幫雯鰩恢複前世記憶。」他拉著她,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瞧他這般急,鳳仙心裏霎時又暖又甜。

  他是……急欲替她洗刷冤情嗎?

  所以,一刻不想延遲?

  心,狂喜歡快的,但,理智仍存。

  讓雯鰩想起前世記憶,是好?是壞?

  她當然希望重溫姊妹情誼,可萬一……也喚醒雯——鳳儀慘死之際,可怕的經曆……

  連她回想起來,都忍不住作嘔連連的死狀,凄慘、恐怖。

  「等等!」鳳仙挽住他的步伐,頓在原地。

  「等什麼?」他回首,雙眸瞇起。

  「……等我考慮一下……」鳳仙遲疑著。

  她能擅作主張,替雯鰩決定要不要那些記憶嗎?

  也許,雯鰩甯願拋下所有包袱,這一世,重新開始。

  狴犴以眼神詢問,考慮什麼?

  那目光,深邃,凜冽,甚至,帶絲冰冷。

  「雖然,我很開心……再遇見鳳儀姊姊,可我不知道,她那時經曆了什麼,說不定她非常驚恐,驚恐到……不願憶起……」鳳仙考慮的,是這一世雯鰩的意願。

  「隻要喚回那段過往,兇手就呼之欲出,我以爲,妳比誰都更想了解真相。」

  除非……

  真相不利于她,才會不想揭露,不願面對醜惡的現實。

  「我很想知道呀!我確實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望……」

  「妳的反應不像『很想』。」

  「我怕雯鰩不願意……我先去探探雯鰩的口風,若她不排斥,我們再來試,好嗎?」

  若有個人突然跑來問她,莫名其妙一句:妳想不想找回前世記憶?——她也會掙紮一下嘛。

  「……」他不答,鳳仙當他默許。

  「我隻是來告訴你,雯鰩就是鳳儀姊姊,真的太好了!她已經轉生,仍和以前一樣美麗漂亮、溫柔友善……我怕自己太興奮,會嚇到她,可是又忍不住開心,一定要找人分享——」

  鳳仙率真地笑,笑出了淚,也不擔心他恥笑她「愛哭鬼」。

  在他面前,她早沒有「嫻雅」、「靈秀」這類的顧忌。

  「在地牢時,我常胡思亂想……想鳳儀姊姊死得好慘,會不會有恨?恨到徘徊林內,不願離去,也曾想……她有沒有自己去找兇手索命?原來,她已經放下了,轉世爲魚,在這兒過得很好。」

  又是一朵欣喜笑花妍麗綻放,滑落的淚是露珠,晶瑩透亮。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很開心,真的好開心……」

  本能地,鳳仙握住他的袖,絞進掌心,將自己與他靠得更近。

  這動作,讓她很安心。

  掌心內很充實,不像以往總是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握不著。

  「和她一起跳了鳳族舞,雖然隻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懷念哪……」

  狴犴可以清楚感覺,她的歡欣沒有造假。

  她傳遞過來的情緒,純真,透明。

  或許,因爲她小小的螓首,近在手掌可及之處,髻上的金鳳篦閃閃發亮,羽翅拂動,魅誘著人……

  他伸手過去,將微微哭顫的她,按抵胸前,一切舉止全不假思索,像習慣,自然而然。

  「好吧,按照妳所言,妳想先問過雯鰩,就這麼做吧。」

  隻要,妳的真實想法,正如妳所言,是尊重雯鰩,那便好。

  不要是心虛……

  不要是心虛,借故拖延,不想從雯鰩口中聽到自己的姓名,那便好……

  狴犴默默暗忖。

  心底的聲音,反複說著。

  不要是心虛……

  不要撒謊騙我。

  不要讓我失望。

  ***

  夜晚的龍骸城,靜、寂。

  海波的流光,流溢些許藍芒,輝映牆鑲的海明珠,照亮長廊。

  腳步輕輕踏,一道影子,拉得細長。

  沿廊道而行,赤裸紆足,悄然無聲。

  長影前進的方向明確,不帶任何遲疑,走到廊道末端,轉入左側,那兒再過去,隻有魚侍房。

  長影的目標,也是魚侍房。

  幾串海沫由洞檻底部冒出,規律有序,往上升竄,自成門簾。

  長影入了房,在幾張貝床上巡視,動作輕微,最終,佇足于其中一張前。

  右手高舉,五指指尖,爍著凜冽的亮,猛地揮下

  驀然,珠燈大亮。

  揮落的利爪,在同一瞬間,被人半途攔截。

  魚侍房內,刺目明亮,擾醒了衆人,包括險些遭到毒手的雯鰩。

  「仙、仙兒……七龍子……」

  雯鰩喊出佇立于床畔的人兒,以及及時探手,阻止憾事的狴犴。

  鳳仙如夢初醒,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拽緊的疼,由腕際傳來,她哀號出聲,看見讓她這麼疼痛的人,竟是狴犴。

  「狴犴,好疼!放開我……」

  疼?

  她還敢說疼?!

  還有臉喊疼?!

  狴犴被擊個粉碎的信賴,紮刺胸口,才真的叫疼!

  言猶在耳!

  明明她的話語,還在耳邊清晰回蕩。

  仍記得,她是如何嫩軟說著:

  「鳳儀姊姊是族裏最漂亮的姑娘,原本,也將是鳳妃人選。」

  「大家討論著,婚宴當天,要如何祝福鳳儀姊姊……」

  「我們幾人打算縫制一襲嫁裳,贈送鳳儀姊姊。」

  「鳳儀姊姊死去後,我好傷心……像失去了一個親人……」

  「有緣再遇見她,一定是老天賞我的機會  狴犴,我要對雯鰩好,把以前來不及給的,全部補給她……」

  不過是過午的事。

  那一整個下午,一隻聒噪鳳鳥,纏著他滔滔不絕,說了許多傻氣的話,她挨在他身邊,訴她的開心,道她的昔憶。

  一日!

  連一日,都還不到!

  她的面容,卻由單純,變爲兇獰!

  趁夜深人靜,潛入魚侍房,要殺雯鰩!

  說不定她非常驚恐,驚恐到……不願憶起……

  我先去探探雯鰩的口風,若她不排斥,我們再來試,好嗎?

  那樣的體貼,假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很開心,真的好開心……

  和她一起跳了鳳族舞,雖然隻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懷念哪……

  那樣的慶喜,假的!

  眼淚是假、激動是假、無辜是假、喜悅,更是假!

  高竿演技,幾乎要騙過他。

  幾乎!

  在他掌間的柔荑,尚未來得及由鳥爪恢複,仍維持著鋒利爪鋒,足以緻人于死!

  他的眼神很冷,極黑的色澤,凝上冰霜一層。

  「很高興看見她現在過得好?」他問來淡漠,一字一字,說得好慢,咬在牙關內,齧得狠厲。

  雖是「問」,卻沒有等待她回複的打算,徑自又說:「不願她想起前世慘死的可怕記憶?」逐字,逐冷,像失了溫的日,陰霾了天際,驟降了冰雪。

  他要耗費多大力量,才能克制不把她纖細的腕,狠狠扳斷!

  這麼軟、這麼精巧的小手,曾環繞于他臂膀上,撒嬌、信任、依賴,擾著他的閱讀,與他同讀一冊,不時指東問西,她受囚的數十隼,一片空白,錯過太多,事事對她皆新奇,他數不清她問了多少回的「爲什麼?」——那也是下午才發生的事!

  「還是,妳根本不打算給她恢複的機會?因爲妳知道,她將指控的人是誰?」狴犴手勁不減反增,五指如鐵堅固,深深箱制。

  想著,幹脆就這麼捏碎她,折去她傷人的兇器……

  「好痛——」

  鳳仙失聲慘叫,另一隻手拭圖去扳開他,可他文風不動,神情好嚇人,瞪著她的目光,教她顫抖。

  他的眼,與當年初到棲鳳谷指控兇嫌時一樣,淡而冷,高傲而鄙睨,不帶半絲溫暖。

  他又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鳳仙忍著痛,試圖找出原因,方才他說了什麼?她沒聽得太仔細,隻知道手腕好疼,彷佛碎去一般。

  咦?她怎會在這裏?

  她……她的手,又怎會變回鳳爪?還遭狴犴死死箝制?

  雯鰩的臉頰有細淡紅痕,非常淺,幾乎不見流血,像是……爪子捉花的。

  爪子。紅痕。她的手。他的表情。

  混亂與痛楚中,鳳仙理不出頭緒,是雯鰩的呢喃,將它們全部串起——

  「仙兒竟真的……跑來殺我?」雯鰩捂唇,難以置信。

  「什、什麼……」鳳仙比她更驚駭。

  她……跑來殺雯鰩?!

  怎麼可能?!

  她很喜歡雯鰩,也和雯鰩相處融洽,她絕不會傷害雯鰩——

  可是,她看著狴犴擄制的手掌。

  鳳的爪,利如刃,輕易能撕裂血肉,她在雯鰩的床畔,以這副姿態到來……連她自己都動搖了。

  她來到這裏,手掌變成鳳爪,是想做什麼?

  答案,教她生懼。

  「這就是她的真面目。」狴犴眉目冰凜,語氣更冷。

  這就是——大哥要他撇開獬豸本能,閉上眼,單純去看,所看到的事實。

  鳳仙想辯解,想大聲說:「我不知自己怎會在這兒!」但聲音發不出來,一堆又一堆的困惑,梗塞喉頭。

  那句話,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

  狴犴望向她,冷冷的,淺紅眉心的蹙痕,深且長,像傷。

  好似有誰,在好看的雙眉之間,狠狠落下一刀,所鑿刻出來的傷。

  蒙騙和謊言,便是那刀!

  劃在眉心,刺入心裏,無形的鮮血淋漓。

  他痛,所以不在乎她痛。

  薄抿的唇,兀自銜笑,才能強行忍下咬碎牙關的沖動。

  「隻須小小試探,輕而易舉就讓妳原形畢露。」

  「……試探?」

  鳳仙吶吶複誦,無法理解這兩字所代表的涵義。

  狴犴一笑,頰畔鐵鱗清晰。

  「妳以爲,會有如此多的巧合,同時發生?」

  她倒甯可他不要笑,不要這樣笑……

  笑得好冷、好冽、好疏遠。

  「……巧合?」她呆著小臉,仍是呆呆重複。

  「在龍骸城中,遇見與鳳儀長相相似之人,而她,還如此恰巧,是鳳儀轉世?該說妳太單純好欺,或是心中有鬼,甯可錯信,也不錯放?」

  他的語句不艱深的,隻是她不懂,他究竟在說什麼?

  對呀,好巧……她也覺得太巧了,天地如此寬廣,要遇上同一個人,己經很不容易,況且還是轉世之後。

  可是她沒有懷疑呀!

  她認爲,是老天爺的安排,安排她再遇見鳳儀姊姊,重續姊妹情緣。

  難道,不是嗎?

  「雯鰩。」狴犴冷冷喊了聲。

  雯鰩聰穎意會,雖面帶歉疚,仍是聽命行事。

  她雙掌朝臉蛋一抹,原先屬于鳳儀的眼、鳳儀的眉、鳳儀的鼻,全被一張陌生臉孔,取而代之。

  鳳仙看怔了,聽見雯鰩低低說聲「抱歉」,她依舊反應不來。

  「還不懂?」狴犴當她是裝蒜。

  對……不懂。

  雯鰩變了模樣……變成跟鳳儀完全不同的長相……

  「是我命令雯鰩扮成鳳儀的樣貌,在妳面前出現,要看妳再遇『鳳儀』時,是否心虛。」

  「但……她會跳鳳族舞呀。」隻有鳳族人才會跳的。

  「樣貌能仿,言行舉止當然也能學,我派雯鰩去棲鳳谷小住數日,學習鳳族舞。」他所做的安排,自然不會漏掉這些。

  「爲什麼要這樣做?」鳳仙茫然問。所以……她不是鳳儀姊姊?

  「爲了讓妳相信,她是『鳳儀』。」狴犴語冷如冰,扣在她腕上的手,不知不覺露出了龍鱗、龍爪,利爪陷入她的膚裏。

  他沒有加重任何一個字,可是龍爪深箝的力道,才是他真真實實的怒意。

  「爲了試探妳的反應、考驗妳的定力,還有……爲了得到今夜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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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1: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真正的兇手,不可能容許她所殺掉之人,重拾當時記憶,爲掩蓋其罪,她定會伺機而動,尋找方式將人除掉,以求一勞永逸。」

  狴犴說著,鳳仙很專注在聽,專注到完全忽略掉手腕的刺痛。

  他語句中的「她」,是指她嗎?

  他說,她是來殺雯鰩的?

  可是,她沒有呀!

  那麼,妳爲何出現在這裏?

  她不知道。

  又爲何露出利爪,劃傷雯鰩?

  她真的不知道。

  若狴犴沒有及時趕到,現在又會變成什麼狀況?

  「我是……來殺她的嗎?」

  這問題,由她口中問來,相當可笑,可是她需要有人回答她,給她一個答案。

  隻是,誰都不開口,一徑沉默。

  然而,投來的眼神,全數在說:妳是!

  「原來,你說的試探,就是這個?……一個假的鳳儀姊姊、一段假的鳳族舞,還有……假意待我的好,讓我誤以爲你已經願意信任我,以爲……你對我改觀了……」鳳仙一開口,眼淚紛紛滾落,完全脫離掌控。

  他的耐心十足、他的細微體貼、他爲她布房結巢、爲她添衣做鞋……都隻是「試探」的一部分。

  他沒有相信過她,從頭到尾,都沒有……

  「我冤枉妳了嗎?」狴犴看見她流淚,胸口怒火未能被澆熄,反倒更惱、更氣。

  她竟還有臉哭?!

  竟有臉……哭得滿腹委屈,彷似在控訴,控訴他欺騙了她。

  她才是騙子!

  她甚至連按捺幾日都不肯,一得知雯鰩是鳳儀轉世,便挑同日下手,心急壞事!

  他既然決定「試探」她,預防的後續自是做妥。

  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監視之下。

  他曾經在心中暗暗希望,一切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更曾相信,笑容純淨的她,喜與怒皆藏斂不住的她,不會踏進他設下的陷阱……

  他錯了。

  夜深人靜,她的身影離開了房間,他的一顆心幾乎提到咽喉,冀盼她隻是急欲解手,而非他所「料想」的……

  他屏良,屏了良久、良久,一口氣不敢吐出。

  隨著她,一步一步走,越靠近魚侍房,他的心,越涼。

  她踩在珠玉長廊的步伐,踐碎了他最後一分信任。

  結果,毫無意外。

  該死的「毫無意外」!

  「若非妳心存不良,我試探與否,又有何差別?!」對,就是這幾句,讓狴犴憤怒,說了出口,才聽見自己是用吼的。

  獸般的狺聲,發自于他的嘴,怒極,憤極,咆著巨響:「妳要是真如妳所說,她是『鳳儀』,教妳欣喜若狂,妳純粹抱持著,與她能重溫姊妹情緣之心,我的試探又能改變什麼?!」

  狴犴從她眼中,看見片片怒鱗在他雙鬢及臉腮間暴生,面目猙擰。

  「我試探的,是妳的惡念!是妳恐懼于——她會指控妳爲兇手,所以妳二度對她,痛下殺手!」

  如果她沒露出馬腳,他也能繼續以「試探」爲名,理所當然對她好——

  因爲,對她好,是如此容易。

  不用假裝、不用勉強,源自于內心。

  她知足,施以小惠,便可以換取她最滿、最豔的笑容。

  一件衣、一碗熱湯、一句問候,都能使她動容,還以十成的回應。

  她常樂,完全不似一個被囚禁數十年之人,她清麗明亮的小臉蛋上,陰霾不曾存在。

  她沒有滿心怨恨、沒有敵視于他,數十年的牢獄之災,讓她維持純良、天真,近乎……惹人憐愛。

  可惜,假的。

  那時的她,有多可愛,此刻,便有多可恨!

  「明知自己有罪,還敢揚聲喊著無辜?!妳是我見過,最寡廉鮮恥之徒!」狴犴什麼狠話都說得出口。

  心裏那股受傷的感覺,從何而來?

  何以如此強烈?彷佛剜著心上的一塊肉,痛楚劇烈,教他難以忍受!

  鳳仙句句反駁不了,她仍是茫然,厘不清眼下狀況,混沌耳畔又聽見他說話,一字一字,說得恁重。

  但,那並非最冰凜的部分……

  他的眼,才是。

  他看著她,眸裏盡是痛苦神色。

  是她讓他這麼痛的,是她,悖逆了他的信賴。

  天呀,她傷了他……

  「狴……」

  她想喚他,卻聽見他低咆一聲,甩開她的手,猛烈決絕,像排斥腐臭之物,連碰觸到都嫌髒。

  他沉沉撇首,拋下她,旋身便走。

  要追上去!向他解釋……

  鳳仙正欲動作,右足跨出。

  解釋什麼呢?妳要如何解釋,他的每一句質疑?

  她又頓住,無法動彈。

  她要如何解釋,她不清楚自己今夜爲何走出房間,來到這處魚侍房,更不清楚她鋒利的爪子,爲何朝雯鰩落下?

  明知自己有罪,還敢揚聲喊著無辜?!妳是我見過,最寡廉鮮恥之徒!

  她突覺毛骨悚然。一股惡寒竄上脊骨,她開始發顫。

  會不會在她不知情之下,她確確實實——

  是殺害鳳儀的兇手?!

  ***

  鳳仙不敢再信誓旦旦,說自己清白無虞。

  她開始心生疑慮,重新審視當年情景……

  狴犴並沒有囚禁她。

  她以爲,他會。

  她仍住在樹屋內,行動未受限制,出入自由,就連膳食也是雯鰩按時送達,頓頓不缺。

  隻是……

  狴犴不再來了。

  他,不願再見到她。

  鳳仙好失落,混亂的腦子裏,除了思忖那團迷霧外,泰半時間,便是想著狴犴。

  想他離去時,難掩的怒色,想他對她失望透頂的神情;想他鐵鱗橫生的姿態;想他狠狠說:「妳是我見過,最寡廉鮮恥之徒!」……

  想著想著,一夜無眠。

  她睜著幹澀的眼,呆滯仰望,連雯鰩送來早膳的呼喚,也沒聽進耳裏。

  「這個臭老七,他竟然把妳綁起來?!實在太超過了!」

  尾隨雯鰩身後,大搖大擺進房的蔘娃,爬上巢床,發出驚呼。

  連著好幾天,沒見到鳳仙影蹤,加上聽聞鳳仙企圖殺人的傳言,蔘娃早就忍不住想來瞧瞧,沒料到,這一瞧,瞧見七龍子的殘暴行徑!

  蔘娃的喊聲,震醒了鳳仙。

  鳳仙先是一怔,目光隨蔘娃落向自己手腳,才明白蔘娃所指爲何,她連忙搖首。

  「不是的,與狴犴無關!是我拜托雯鰩,取來繩索將我手腳綁起來,不要誤會狴犴……」

  鳳仙句句屬實,不是袒護。

  「的確是仙兒姑娘自己要求。」雯鰩亦頷首證明,鳳仙束縛了手腳與七龍子無關。

  「綁成這副模樣,是要怎麼睡呀?」蔘娃無法想象,又道:「現在可以松綁了吧?」

  「是。」雯鰩爲鳳仙解開繩索。

  蔘娃一起幫忙,嘴上念著:「妳幹嘛自己綁自己呀?」有這麼怪的癖好哦?

  鳳仙螓首低垂,小臉黯淡:「那天,我爲何會去魚侍房?又爲什麼想傷害雯鰩?我完全不知曉,我明明記得我睡著了……再醒來,卻是被狴犴捉住了手……」

  提到狴犴的名,她的心口刺痛了一下。

  她稍稍停頓,喘口氣,再說:「我怕,不綁著手腳,會不會哪時清醒,才又發現我去傷害了誰……」

  那樣的情況,她不想再發生第二回。

  「這事兒我聽說了,那幾隻龍兄龍弟,已經討論好些天。」蔘娃聽煩了,才想來聽聽「被討論」的她,說法如何。

  「討論?狴犴他……有說什麼嗎?他有沒有……很生氣?」鳳仙支吾問。

  蔘娃歪腦一想:「他說了不少,我一時也記不起來。至于生氣嘛……好像沒有耶,我瞧他還跟兄弟們有說有笑,約好了用過早膳後,要比武過招哩。」

  隻是,那一臉龍鱗,嵌在他臉上,色沉如鐵,陰郁、不討喜,也不把它們藏回皮下,全露出來嚇人——這些,蔘娃漏了說。

  「沒有很生氣就好……不要因爲我,把自己氣壞了。」鳳仙小松口氣。

  「妳氣色看起來比他糟糕得多。」蔘娃中肯比較。

  「這些天姑娘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少。」雯鰩茌一旁道。她已經改口喊鳳仙「姑娘」,而不再以「仙兒」稱呼。

  雖說雯鰩是奉命行事,但欺騙鳳仙的歉疚,讓她自覺無顔,不敢再喊得如此熱絡。

  她真的難以置信,溫柔可人的鳳仙,會是惡徒……

  所以,即便發生了那樣的事,她仍不願一口咬定,判鳳仙的罪。

  「我不太餓。」鳳仙回以輕笑,笑中猶帶一些愧意。

  想起自己險些傷害雯鰩,雯鰩還日日前來,照顧她、關懷她,她就很想挖個坑,將自己給埋了。

  「妳前幾頓也這麼說。不餓仍要吃一些。」雯鰩已布妥早膳。

  鳳仙離開巢床,捏著微微酸疼的手腕,來到桌旁。

  「他……吃過了嗎?」

  他,自是指狴犴。

  「七龍子吃過了。」雯鰩回道。

  蔘娃涼涼補上,她是見證人,眼見爲憑:「吃得可多了,一早胃口超好,和睚眥他們大口吃肉、喝酒,他吃得不比小九少呢!」咬肉時,齧齒聲說有多響,就有多響。

  鳳仙一聽,淺籲口氣,臉上露出一抹安心。

  他若氣到食不下咽,她哪可能好好用膳?決計不會有食欲的。

  雯鰩斟滿一碗海豆汁,暖熱不燙手,遞來,她接過,小口小口喝起來。

  蔘娃也討了一碗,咕嚕灌下,配口藻團,邊說:「妳那晚,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鳳仙輕點頭,應了聲「嗯」。

  「睡迷糊了,夢遊嗎?」到目前爲止,蔘娃聽見的,全是控訴鳳仙「原形畢露」,可她怎麼看,都不覺得鳳仙是壞東西呀。

  連睚眥也囑咐她,不可以和鳳仙走太近,生怕她一不小心,被切了當參片。

  「如果是夢遊……夢到想去殺人,未免也太可怕了。」鳳仙自嘲苦笑。

  「妳跟雯鰩有仇嗎?」蔘娃問得直接。

  「沒有,絕對沒有。」鳳仙想也不想,便回道。

  這幾日的相處,她已視雯鰩爲姊妹,最初是因爲「鳳儀」的容貌,使她好感倍增,之後雖知容貌爲假,雯鰩仍不曾敵視她,待她細心,讓她感激不已。

  她怎可能仇視雯鰩呢?

  「那,實際上……妳很討厭叫『鳳儀』的鳳精啰?」蔘娃又拋來問題二。

  「這更不可能!或許無人願意再信我,但我心裏清楚,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鳳儀這位姊姊!」

  一連三次「真的」,尚不足以道盡她內心的強烈。

  「既然都沒有,那妳沒理由去殺她們嘛。」蔘娃思緒單純,看待事物直率、不曲折。

  有仇報仇,沒仇……誰有閑工夫去找碴?

  鳳仙突地伸來手,纖荑腕間紅痕鮮明,按上蔘娃手背:「蔘娃,幫我……」

  嗓,瀕臨哀求。

  「唔?」蔘娃雙頰吃鼓鼓的。

  「蔘娃,妳主意多,又懂許多新奇玩意兒,興許妳會有方法,可以助我……我想知道,幾十年前究竟發生何事?」鳳仙深吸口氣,不由自主將蔘娃握得紮實,彷佛緊抓浮木。

  蔘娃感覺到一股微微顫意,覆蓋在她掌上,她擡頭望,看見鳳仙雙眸裏的堅定。

  「雖然,我心裏有絲恐懼,害怕真相、害怕自己……是真兇,但無論實情爲何,我仍要得到一個答案,這正是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龍骸城,最終的目的。」

  狴犴氣她、惱她,決計不可能再助她,她必須自己去挖掘實情,證實自己清白,或……有罪。

  無論答案爲何,她都想知道,不要這樣含混而過。

  「辦法哦……我想想,城裏古怪的寶物很多,有哪些是可以回溯過往……」蔘娃很專注思忖。

  鳳仙耐心等著,眸兒直覷向蔘娃。蔘娃苦思良久,還沒想出能用的東西。

  「不如去求龍主相助?」一旁的雯鰩出聲,提供意見。「龍主心腸軟,見識又淵博,法力也……嗯,不糟,龍子妃和姑娘覺得可行嗎?」

  蔘娃立即點頭,「對厚,有理。走,找龍主老爹去!」

  蔘娃拉起鳳仙,飛也似趕去,不給鳳仙遲疑的機會。

  隻是沒料到,人踏進龍宮殿,龍主在,幾隻龍子也沒缺席,正商討要事。

  鳳仙看到了狴犴。

  他坐在廳間,她不確定他是否也瞧見她,因爲他斂下長睫,挪走了目光,啜飲溫茶沫。

  神態怡然、身姿慵閑,不爲她的到來而有改變。

  鳳仙不敢明目張膽地瞧,餘光悄悄瞟,沒瞟見他的注視,隻瞟見他與五龍子說了什麼,扯開的淡淡一笑。

  被他冷瞪時,心會痛,現在,遭他視若無睹,又是另一種疼痛……

  見兩人闖入,場面一瞬間靜默。

  二龍子跳出來,打破沉闃,手一探,把蔘娃撈回懷裏。

  「不是要妳離她遠點嗎?!不怕變成參片!」簡直拿鳳仙當兇神惡煞。

  「她才不會傷我哩!鳳仙不是壞人!」蔘娃替鳳仙說話。

  九龍子不帶惡意,純粹嘴壞:「半夜不睡,偷跑到別人房裏,爪子一亮,企圖抓花別人的家夥,還不算壞?小蔘二嫂,妳這等胸襟,真是闊比海深呀。」

  鳳仙頭低低,自慚形穢。

  還以爲,這種滿滿指責、鄙視、不諒解的目光,她已經習慣了……

  原來,仍是會難受,會想膽怯逃開。

  「我不跟你們爭論,你們一隻一隻,耳根子又臭又硬!我們也不是來找你們的!」蔘娃哼聲,拍開睚眥的鐵臂,重新挽起鳳仙的手,往龍主面前帶。

  蔘娃嚷嚷:「父王爹爹!我們有事相求!幫幫我們——」

  主座間的龍主,沒有其他幾人的嚴厲眼神,他面容慈善和藹,在蔘娃眼前,就像個溺愛兒女的蠢爹爹。

  龍主向來疼愛蔘娃,她是頭一位兒媳,爲龍骸城帶來活力。

  「妳啥時跟我這般客氣過?有事相求?要我幫什麼,說來聽聽。」龍主喝茶潤喉。

  蔘娃本欲開口,被鳳仙捺下。鳳仙以眼神說:

  這是我的請求,該低聲下氣,好生拜托的人,是我。

  不該連這個,都由蔘娃幫她。

  蔘娃瞧懂了,點點頭,讓鳳仙去說。

  鳳仙神色端凝,不敢有所輕慢,福身道:「我想求龍主,讓我回去那一日……鳳族發生慘案的那一日,我希望親眼看看,當時……所有一切。」

  此語一出,不屑看的、不想看的、懶得看的,以及刻意不看的眸光,全數往鳳仙身上挪。

  其中,最凜冽的那道,輕微眯起,黑瞳閃過一道隱忍。

  「逆行之術嗎?那類時光倒退、錯顛時序之術,可是禁法。」龍主回道。

  鳳仙忙搖首:「不,不是時光倒退,隻要能『看見』往昔,看見當時……我們幾人睡去之後,發生在鳳儀身上的事。」

  「隻是要『看見』?」龍主再問。

  「對,隻是要看見。」無論以任何形式,夢境、幻境,或是顯現在任何東西上。

  「不怕看見自己行兇的瞬間?」四龍子嗤聲笑著,笑聲很冷。

  蔘娃扠腰,指他:「臭老四!睚眥,你去把他的嘴——」

  鳳仙的答複,回得更快:「如果真是我所爲,我也想親眼看見,我是如何……動手。」她的神情雖有疲態,但眼神清明、炯亮,嗓,輕軟軟的,卻也能那樣堅定。

  狴犴雙眼凝定,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心底,暗暗立誓的那句話——關于她的事,他再也不看、不聽、不管——早已忘卻。

  還不死心嗎?

  想垂死掙紮?

  想佯裝無辜?

  沒有用。她這樣做,不過是剝去假象,露出醜態,更加鮮血淋漓。

  何必呢?

  坦率認了自己的錯,滾回棲鳳谷去,還能勉強留些尊嚴,不至于出更大的糗、丟更多的臉。

  「若隻是想『看見』,倒不困難,隨便一想,就有十數種方式,不過,都需要準備些器具,妳明日再過來吧。」

  「謝謝龍主。」鳳仙發自內心道謝。

  龍主擺擺手。這聲謝,謝得太早,他苦笑道:「我這不知是幫妳,或是害妳呀。」

  答案,誰也不知曉。

  若她清白無辜,自是大大幫忙;若她確實是真兇,那……

  鳳仙感激龍主答允,及淡淡憐憫的籲歎。

  廳內的沉郁,教人難以喘息,她想逃,逃出道道鋒利的眸光,頷首緻完謝,便要離——

  「妳給我等等!」

  吼聲急促而響亮,卻不是喊住鳳仙。

  是二龍子,制止蔘娃跟隨她的腳步。

  「放開我啦!」小小蔘娃被抱回他腿上,箝緊,無法動彈。

  「叮嚀妳多少回,別與她一塊兒鬼混,妳還想追上去?!妳也顧慮我的心情,好嗎?」二龍子臭著臉。

  「什麼心情?」蔘娃很遲鈍。

  二龍子歎氣,用紮人的胡髭,磨蹭她粉嫩臉頰,口氣軟下來:「擔心妳出事的心情。」

  「哎喲,幹嘛這麼婆媽啦?像個娘兒們!」蔘娃非但不動容,更嘖啐了聲,隻是臉兒悄悄泛紅。

  「留在這兒陪我。」二龍子繼續蹭,蹭得她好癢、蹭得她心軟、蹭得她乖乖點頭。

  蔘娃咯咯輕笑起來,笑聲銀鈴一般,清脆。

  「好啦好啦,我在這兒陪你。」蔘娃隻好重色輕友,朝鳳仙吐舌一笑,唇形蠕著「我晚些去找妳」。

  鳳仙會意,回以頷笑,自行退出大廳。

  她羨慕蔘娃,有人關懷、有人疼愛……

  臨走前,鳳仙忍俊不住,偷覷了狴犴的方向,他的眼神已然移遠,她看見的是他的不屑一顧。

  微乎其微的歎氣,由她唇瓣輕選出來,歎息化爲水沫,緩緩飛升,然後破散消失。

  她孤寂落寞的身影,讓狴犴又氣惱起來。

  「采用哪種方式最好?」待鳳仙離去,龍主便與兒子們相互商討著。

  「最快的一種,直接走一趟地府,借調鳳族亡魂,聽她親口說出兇手是何人。」四龍子搶先開口。

  「也得該條魂魄,尚未重入輪回。」三龍子倒不樂觀。

  過多少年了?早不知投胎到哪兒去了吧?

  「就算調得到魂,要魂魄與鳳仙對質,鳳仙若存心耍賴,打死不認,也是白工。」九龍子把鳳仙想得很惡劣。

  「哪用對質?借孽鏡台一照,把她自娘胎落地起,雞毛蒜皮的大小事,全照在鏡裏,要她百口莫辯。」四龍子冷哼。

  「誰不知道黃泉之主有多刁,文判又有多難商量,向他們借孽鏡台?……呼,咱們得付出多少珍寶做爲代價呢?」五龍子最務實,籲吐著香火,說出這麼做時,所會面臨的問題。

  沒錯,別人有求于己時,使勁壓榨、貪婪索討,是黃泉之主的做「鬼」原則,哪怕隻是舉手之勞,他也能像施了天大恩惠般,要你傾家蕩産以報。

  「何須去讓他們敲詐呢?我家小乖的幹哥,手裏不是也有一罐『孽鏡台水』,拿來用用就好。」五龍子又道,笑容淺淺,眉彎唇揚。

  「你是說勾陳呀……」龍主拈胡,同時,也拈著心頭的秤。

  是,比起黃泉小子……勾陳更好按捺。

  「不過,孽鏡台隻有死人看得到呀,鳳仙又看不到,難不成先扭斷她的頸子嗎?」四龍子心直口快。

  五龍子晃晃手中煙管,笑籲道:「你忘了呀?我看得到,魚姬也看得到,我們能將眼中所見,轉移到其餘水鏡上,讓大夥也瞧清。你們若不信任我,找魚姬一塊兒來,她善良誠實,總不會騙人吧?」

  五龍子與魚姬皆曾死而複生,算是死過一回,得以看見孽鏡台裏浮現的一景一幕。

  「我不希望她看到血腥的場景。」鮮少發言的六龍子,隻在捍衛愛妻時,會主動開口。

  「再不然,我吞幾顆吐實丸,這樣總行了?」五龍子一歎。

  誰叫他素行不良,有過戲弄兄弟的惡例,才讓人無法完全信服。

  「老五的提議不錯,既方便又迅速,向勾陳借物一事,由老五去辦……」龍主吩咐下去,見五龍子點頭,他轉覷狴犴,「老七,你有沒有意見?」

  狴犴誰也不瞧,斂瞇的眸,好似還倒映著那道垂頭喪氣的身影。

  「我需要有何意見?」口吻淡淡,毫無起伏。

  「再怎麼說,你先前還挺關心她,更將她好生喂養,不是嗎?父王以爲,她的事,就是你的事。」

  屋外,甫離的鳳仙,又折返回來,嘴裏喃喃說著:「真胡塗,龍主說明日過來,卻忘了問清楚,明日幾時方便……」

  來到廳外,聽見狴稈的聲音,冷然,不帶半絲情感,過度的風輕雲淡:「假的。隻是作戲,要松懈她的戒心,等她自露馬腳。」

  差點,假戲真做!狴犴對此深深自厭,猶難消氣。

  差點,像個傻子,被她耍得團團轉!

  差點,就要信任了她……

  「她的事與我無關,你們想幫她、不幫她、如何幫,全隨你們的便,不用問我。」狴犴說得彷似他此刻隻是閑來無事,坐在這裏喝茶,別把他列入共商對象。

  不想再管她的事。

  管再多,也改變不了她涉案的事實,管再多,隻是在泥淖之中,踩得更深陷。

  鳳仙手絞衣襟,緊緊收握,指甲陷入掌心,卻不知疼痛爲何物。

  明明是這麼輕的話語,爲何……沉沉地撞擊心坎?

  比他這幾句更狠、更嚴厲、更決絕的言詞,她都聽過了,也沒有這種……天昏地暗的暈眩。

  像呼吸被誰給奪走,胸口窒礙,難以喘息的感覺。

  偷聽是不對的,必須趕快離開……

  她也害怕,還會再聽見更多傷人字句。

  可是雙腳動不了,生了根一般,佇立原地。

  「反正,無論你們用哪種方式,所看見的結果都不會有異,兇手,永遠就是兇手。」

  蔘娃不贊同,氣呼呼反駁狴犴:「我相信鳳仙是無辜的!她完全狀況外,一點也不像演戲。你知道嗎?她夜裏睡覺時,把自己的手腳縛綁起來,就怕會誤傷人——」

  他知道。

  雯鰩告訴過他。

  乍聞之時,他分不清楚瞬間的屏息和蹙眉,囡何而來。

  「就算她自斷手斷,也不代表她清白無辜,充其量,演技高竿罷了。」當時,他亦是如此回答雯鰩,此時答案不變,冷冷重複。

  「你怎這麼說話?!」蔘娃磨著牙,狺聲。

  「不然,該如何說?」狴犴沒磨牙,嗓音聽來卻帶一股低吼。

  「好歹等幫完她這一回,看結果如何,再來斷言吧。」

  「若幫完了,發現結果仍是這樣,發現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熱忱,不過是笑話一樁,妳要我連本帶利,向她討回來嗎?」

  「這……」蔘娃壓根沒想到這裏,隻一心一意認定了鳳仙的清白。

  龍主制止兩人:「停,都別吵。情況如何,明日便可見真章,到時,是狴犴錯,或是蔘娃看走眼,一切就明了了。」

  「要是結果證明你大錯特錯,我定要教你跟鳳仙好好賠罪!」蔘娃撂下話。

  狴犴這回靜默,不與她爭辯。

  若她真無罪,要我以命相賠,我都情願。

  情願,她是受人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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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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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2: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翻來覆去,睡意仍舊不生。

  心中的忐忑,滿腦子的雜思,讓鳳仙靜不下心緒,在巢床上躺平,閉眸待睡,卻不成眠。

  再不久,答案即將揭曉,幹擾她許多年的困惑,便會有了結束。

  到底是她、非她呢?

  剛踏進海底城時,還自信滿滿的自己,現在,竟也無法篤定了。

  發現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熱忱,不過是笑話一樁,妳要我連本帶利,向她討回來嗎?

  「希望……不要是我,不要讓他對我失望……」

  鳳仙喃喃低語,輕蠕的唇,重複好些回。

  夜,好靜。

  沒有風聲拂窗,隻有海潮流動,她夢囈般的自語,輕聲一歎,混雜其中,幽然了海夜,渾然未覺一道頎長身影,默默踏入房內。

  她正合上眼,雙腕間鮫綃束得死緊,潑墨長發散在枕間,像一匹濃夜色的綢,而她靜躺這片黑綢間,身形更顯纖弱、嬌小。

  又一記翻身,手腳的束縛,勒得不甚舒服,鳳仙蠕動著,尋找合適睡姿。

  無意間的睜眸,床見床緣佇著黑影,她「唔」地抽息,嚇了一跳。

  看清是他後,才松口氣。

  狴犴俯望她,好半晌,隻是沉默,高深莫測的面容,凝了冰霜。

  黝黯深眸,落向她手腕鮫綃繩結時,似乎顔色改變,變得濃沉。

  鳳仙正欲出聲喚他,他比她更早開口。

  「起來。」不帶半絲暖意的嗓。

  「呀?」

  「我送妳離開這裏。」他說話時,眉心聚攏。

  「離開?爲什麼……要離開?」

  「此時不走,妳想等明日,在衆人眼前丟盡顔面嗎?!」他凜眸,語氣嚴厲。

  不是說,不想管她的事了嗎?

  竟因爲……想象著她明日所面臨的情況,忍不住到她房裏來,要搶先一步,把她帶離。

  你瘋了嗎,狴犴?!

  數不清在心裏,痛斥自己多少回!

  理智,要自己退遠遠的,不管不理;身體,卻難以克制。

  「丟盡顔面?……爲何這麼說?」鳳仙努力不讓聲音顫抖。

  他用了好重、好重的四個字……

  「妳不是央求我父王,讓妳親眼看見案發當時?妳以爲,妳會看見什麼?」

  她搖首,誠實回答:「我不知道我會看見什麼。」

  所以,提著心、吊著膽,無法安眠。

  「無論是什麼,絕對不會有利于妳。與其衆人明白真相後,對妳冷顔相待,不如自己先行離開。」狴犴務實道。

  明日,有多少人等著要看熱鬧,當巨大水鏡一開,重現當日情景,她的所作所爲,再無法掩蓋,曾經信任她的蔘娃、魚姬、珠芽……如何看待她?

  她,受得了那樣的眼神?

  受得了……遭到背叛後,蔘娃她們投來的憤怒目光?

  「你還是不相信我……」

  鳳仙的眸,凝滿痛楚,直勾勾望入他的眼。

  原來,他今夜的到來,仍舊不改他的堅持,他一樣咬定她有罪,隻是擔心她明日丟臉,要她自覺形穢,趁夜潛離。

  他不信她……

  她的喃語,狴犴選擇不回答,隻催促:「快,馬上走。」

  「走去哪?」她還能去哪兒?

  「鳳族別回去了,陸路之大,天空之廣,能容妳之處,還怕沒有嗎?」

  鳳仙咬著唇,忍住胸口刺痛,因他每一句、每一宇,紮刺在心上,密密麻麻的痛。

  「你要我帶著一輩子的困惑,身負嫌犯污名,躲躲藏藏過一生?」

  「若事實結果,明擺在眼前,何必再去掀開它,讓衆人對妳嗤之以鼻。」狴犴並不樂見她二度遭受傷害。

  鳳仙一眨也不眨,與他相視,她的面容,反而更加平靜。

  「不,我不走,我要親眼看『結果』。」

  「妳妄想會有奇跡嗎?!」別傻了!

  「有或沒有,很快便知,我隻想求個心安理得。」

  聞言,狴犴濃眉深鎖。

  我怕妳求到的,不是心安,沒有理得,隻有無止無境的……絕望!

  「明日……你會來嗎?」鳳仙問他。

  有他在,至少讓她安心,說不定……事後證實,兇手非她,她會欣喜如狂,抱著他旋轉。

  「不會。」斬釘截鐵。

  他不想看見,已能預見的情景。

  不想看見她的崩潰、她的痛哭、她的天摧地塌。

  「……我希望你在。」她小小聲說,他聽見了。

  「我希望妳走。」

  看來,兩人難有共識。

  「我希望妳走,別留到明日。」這回,狴犴說來像歎息,嗓音好淺、好輕,近乎自言自語。

  是她的錯覺嗎?聽起來,竟似懇求……

  「狴犴,你……」是擔心我嗎?

  「再問妳一次,走,或不走?」

  他大可直接擊昏她,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帶她走,偏偏這時的理智,清晰明白,制止他涉入太深。

  鳳仙凝望著他,那雙美麗的黑眸,在那片瞳海之間,看見了憂心忡忡,雖然緲小、雖然深斂,卻真實存在。

  心,因察覺了這個,而溫暖起來。

  在他深信她犯有殺嫌之際,他還願意爲她擔憂?

  這對原則堅定的他來說,多自相矛盾,悖逆著他向來的認知?

  「我不走,我要知道真相。」

  我要知道,我有沒有權利,光明正大討著要你的賠償。

  我要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失而複得,拿回你的信任,讓你……再對著我,面露微笑。

  見她態度堅持,無懼無畏,狴犴無話可說,短暫沉默,最後,離開。

  臨行之際,他頭也沒回,背影直挺,僅留淡淡一句。

  「既然,妳決定留下,後果……自己承擔。」

  隨即步履飛快,消失在她眼前。

  再不走,他真的會敲昏她,強行帶走。

  ***

  「準備好了嗎?」

  龍主一句問,喚回失神的鳳仙。

  她正以目光在尋找、在搜索狴犴的蹤影。

  他果然沒來……

  既然,妳決定留下,後果……自己承擔。

  留下這句,以及隱隱聽聞模糊的低歎,讓那失眠的夜裏,她腦中所思、所想,全是他的音容。

  此時,該要心無旁騖,不能左顧右盼……

  「好了。」鳳仙正襟危坐,要自己專心一意。

  周遭,圍繞許多面孔。

  熟悉的……狴犴的兄嫂弟妹,排排坐好,蔘娃臉上雀躍,充滿信心,九龍子則是備妥零嘴,邊吃邊看。

  陌生的……紅發顯眼,姿容絕豔無雙,噙著笑,靜坐一旁,輕易成爲注目中心之人。還有,廳側窗欞外,一些魚模魚樣的閑雜入等,探頭探腦,等著要看結果揭曉。

  與牆同高的大水鏡,此刻仍是餘波蕩漾,不見鏡中有物。

  大水鏡前有張小幾,幾上擺放一個空缽。

  「開始吧。」

  龍主命令一出,五龍子由紅發豔人手中接過翠玉瓶,打開瓶口,將瓶中之水倒入空缽。

  水聲淙淙,小小的瓶,傾倒了許久,水仍源源不絕。

  魚姬則來到她面前,輕輕說了句「別怕」,動手梳弄鳳仙的發,取下幾根絲細。

  水瓶終于倒盡,鳳仙的發絲,化入了水缽。

  五龍子與魚姬各自圍著水缽,兩人四目,專注凝望那泓水光。

  水缽間,碎銀波瀲,投映著光,鑲染他與她的臉龐。

  「來了。」五龍子和魚姬異口同聲,眸光轉爲認真。

  缽中之鏡,僅有五龍子及魚姬能見,而落入他們眼中之物,轉映至大水鏡上,使衆人亦可瞧見。

  牆高的大水鏡,逐漸暈開顔色,渲染出迷蒙景色……

  大片翠林,碧如青玉,頭頂的藍天,那般純湛,不見雲絲掩蔽。

  「是棲鳳谷……」鳳仙對這一草一木,無比熟悉。

  谷裏,鳳聲悠揚,熱絡悅耳,那些和鳴曲調,鳳仙都能跟著吟上幾十句。

  美麗的鳳族少女,舞動五彩霞帔,個個輕靈若飛,曼妙迷人,每張容顔花兒般嬌俏。

  鳳篦搖,翼欲翺,衣袂飄飄,春風吹拂而過,似乎仍能聞到,少女發梢的芳香;仍能聽見,清脆的銀鈴笑聲……

  「這是妳的回憶,妳的過往,妳曾見的事物,借由孽鏡台水重現眼前。」紅發豔人彎著赤眸,神色趣然,爲她說明。

  是的,水鏡內,滿滿都是她的回憶,記憶猶新,彷佛仍是昨日之事。

  大夥辛勤忙碌著、快樂舞唱著、在天際飛翔著。

  「鳳玉、鳳采、鳳光……」她逐一喃念,水鏡之中,映照的年輕少女,她們咧嘴大笑,爽朗開懷,無比無慮的芳華青春。

  「還要多久才開始殺人放火?看這種唱歌跳舞,久了很膩耶。」九龍子吃完一大包蜜漬草幹,尚未看到「精采的」,難免發出怨言。

  「這事急不得。」五龍子要他按捺性子。

  九龍子啐聲,隻好再開另一袋食物,把嘴給塞滿,才沒空抱怨。

  記憶太過美好,縈回盤旋,充塞她心中,同樣在那片水鏡間,反複上演。

  「這女人的心裏,未免太沒有黑暗面了吧?」四龍子按按眼皮,咕噥。

  一片光明燦爛、美麗祥和,瞧得他眼睛好痛。

  衆人暗暗附和,有人更是打起呵欠,開始感到無趣。

  隻有鳳仙,臉上的微笑漸漸斂起。

  一曲尚未舞畢,鏡裏,有人先跌個踉蹌。

  好熟悉的情景……

  「好痛哦……」摔跤的少女,痛得直掉淚。

  「鳳光,妳怎麼了?」幾人慌張圍來,攙扶她坐往圓石。

  「我的腳……好似扭傷了……」

  「我去請師傅過來替妳瞧瞧!」其中一人伶俐反應。

  「鳳采,妳快去。」

  剩下的幾人,爲受傷的少女擰來冷巾,擦拭沁血的膝。

  「鳳光,有沒有好些?」

  「……我好渴,可以替我拿些水來嗎?」

  「好,我去!」

  是鳳仙的聲音,義不容辭,充滿話力。

  「鳳仙,我同妳一起。」

  「五哥,你讓水鏡跑快一點嘛。」

  又是九龍子的聲音。他一開口,代表剛開的零嘴,又全進了肚裏,嘴巴一空,就想埋怨。

  「兩個女娃取水,也能磨蹭這麼久,拜托,她們還去摘水果……拖拖拉拉的,不會要咱們一直看這種玩意兒,看到明日吧?」

  連珠炮的不滿,隨三龍子遞來一簍果物,而又銷聲匿跡。

  「我想,應該……即將發生些什麼了吧?」五龍子淡覷鳳仙的臉色,她幾乎不眨眼,小臉蒼白,目光不離水鏡。

  鏡中少女取回水,幾人各自飲下,受傷女娃的腳踝亦已治療包紮,她們在樹蔭底下,乘涼,閑聊,小憩。

  「鳳儀是獲選的『鳳妃』,恭喜妳。」

  「鳳儀姊姊,太好了,妳一直很心儀鳳主,能在他身邊伺候他,是妳的心願。」名喚鳳采的丫頭,笑容甜美。

  「別說了,好羞人哪……」鳳儀紅了臉蛋。

  「鳳儀那麼美、心地又善良,鳳主當然一定挑妳。」鳳香倒不表驚訝。

  「鳳主俊俏英挺,哪個鳳族姑娘不喜愛他呀?」鳳光也屬其一。

  「鳳仙就不。」鳳采一說,衆人皆注目而來。

  「鳳仙不想成爲鳳妃嗎?」鳳儀不解問。

  「唔,我不知道耶……」

  「鳳主算是全鳳族中,最美、最有權勢的雄鳳,沒有比他更合適爲伴的雄性了。」鳳采如此說道。

  「鳳主是很美、很好看沒錯啦,但……我對鳳主,沒有遐想耶……」

  「鳳仙還小,鳳主不也說了,妳仍是個孩子,待妳再長大一些……」鳳主後頭沒說全的,她們多少都明白,鳳主是中意鳳仙的,隻是覺得她尚嫌稚嫩,再過幾年,養出了姑娘的嬌媚,再來欽點也不遲。

  「噓噓,大夥瞧,鳳香睡著了耶……」

  「方才還在說話的呢……」一切,顯得稀松平常。

  衆人以爲還得浪費時間,再看這群鳳族姑娘睡完午覺,隻有鳳仙絞緊了衣裙,屏息以待。

  「若不想看這段記憶,用手攪亂缽內水鏡,便可跳過。」紅發豔人出聲,帶著笑意。

  「這種事早點說嘛!」四龍子瞪他。

  勾陳這狐孽,擺明是故意遲講。

  「慢著,這裏……」鳳仙連忙阻止,嗓微哽,仍堅持說完:「事情……就發生在這裏。」

  她一說完,全場瞬間靜默,道道目光緊鎖向水鏡。

  水鏡的景色,隨當年的「鳳仙」閉目睡去,而變爲一片的黑。

  黑,卻隱約聽見痛苦的呻吟。

  水鏡再度照出,襯著樹梢嫩綠、綴有絲絲白雲的蒼穹,那是仰躺于綠茵間,所看見的風光。

  隨著仰望的眸光挪動,湛藍的天景,被一張張少女的面容所取代。

  她正看著熟睡的鳳族姑娘們。

  她,是鳳仙,當時的鳳仙,但現在的鳳仙,記憶中並無這一段。

  突兀的呻吟,仍舊持續。

  清晰的目光,緩緩瞟去,發出痛苦呻吟之人……是風儀。

  美而清麗的芙顔,因劇痛扭曲苦獰,涕淚交錯,爬滿藏青色的雙腮,鳳儀張著嘴,像要開口求援,更似大口喘息。

  可是喉間僅能發出一種含糊的、粗礫的,吞咽聲。

  她朝向鳳仙,伸出求救的手。

  水鏡所代表的那道視線,眨也沒眨,動亦不動,與其說是遲疑,倒更似……賞玩。

  賞玩鳳儀的痛苦,看那美貌崩壞消失的奇景。

  「別看。」六龍子幾乎是立刻出手,捂蓋住魚姬雙眼。

  幾名龍子馬上跟進,把愛妻按進胸口,不讓她們看見接下來的殘酷血腥。

  「睚眥!你做什麼?!我看不到了啦……」蔘娃哇哇叫,卻敵不過壓在腦後的大掌力道。

  鳳仙多希望,也能有誰遮住她的眼……

  但,即便眼能遮,已發生的現實,又如何能遮?

  水鏡照出她那雙柔荑,緩緩地,恢複成鳳爪形狀,爪尖如匕,不帶遲疑地往鳳儀臉上,耙下。

  五指撕扯,皮開肉綻,藏青色的膚,頓時鮮血淋漓,每道爪痕下,幾可見骨。

  她並未停手,爪子落下再提起;落下,再提起,爪尖帶起血珠子,一串串墜跌在地,濺開一朵又一朵,紅梅般小小的血花。

  直到將花容月貌抓破,臉膚俱爛,面目全非,鳳爪才停下攻勢。

  鏡面上,兩爪十指,染得血紅。

  鏡中視線開始移動,一步一步,走得緩慢,來到湖畔。

  清澈湖水上,映出一張容顔,似笑,非笑,帶絲天真無邪。

  是她,是她的臉。

  若不足十指仍在滴血,誰能將她與行徑兇殘的鳳爪,加以聯想?!

  她仔仔細細清洗雙手血跡,湖水暈開淡淡的紅,逐漸沖淡。

  獰狠尖銳的爪,又回複爲少女軟嫩小手,幹幹淨淨。

  她重新回到樹蔭底下,其餘姑娘無一被擾醒。

  她躺平,涼風拂動青絲,雲朵輕輕,天,兀自湛澄。

  眸,閉上。

  水鏡再度回歸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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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這麼心狠手辣……」

  「不,最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下,還裝出一副清白無辜,才是真正恐怖之處。」

  「你看,她最後完全傻住,無話可說。」

  「還能說什麼?事實勝于雄辯,大夥都瞧見她下手,難不成她想狡辯,那不是她,是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路人嗎?」

  兩名魚婢沿途走來,討論著城內目前最熱門的話題。

  「結果,是七龍子正確,從頭到尾都不改己見,說她是兇手。」

  「七龍子血脈裏留有獬豸天性,惡徒絕對逃不過他雙眼。」

  「聽說,也不是用『雙眼』看的吧?好像是……感知?」

  「怎樣都無妨啦,名不虛傳就是了。」

  聲音漸行漸遠。

  諸如此類的說法,狴犴一整日內,聽到的次數,數之不清。

  「果真,還是演變成這種狀況。爲何不聽我的話,早早離開……」

  非得身敗名裂後,被人說成如此不堪,才願意走呢?

  笨蛋。

  「不準去!」另端的廊道,傳來二龍子斥喝。

  「她都要走了,去道一下別,有啥關系?!」是蔘娃的頂嘴。

  「跟那種恐怖家夥,有什麼好道別的?!叫她快滾回牢裏去!」

  「你嘴很壞耶……」這絕不是嬌嗔。

  「嘴壞總比心壞好!」二龍子一臉驕傲。「看來妳很閑嘛,有時間陪我玩上整日,嘿,我今天可以好好補一補了。」

  吃參,補身。

  他最喜歡把她從頭吃到腳,連參須都不放過,吃完神清氣爽。

  「放開我!手不要亂亂摸……睚眥!我跟紅棗她、她們約好……」

  「放心,她們也會失約。」他的兄弟們,不可能任由愛人去見「危險人物」。

  「鳳仙就要離開龍骸城,一十人落寞地走,好可憐……」蔘娃掙不開,已經被抱進粗膀間,臉蛋慘遭口水襲擊,啾得滿臉唾印。

  「省省妳的惻隱之心吧,也不想想她做了啥醜事。」

  「我沒看到,你那時遮了我的眼!沒眼見爲憑,我不信!」

  二龍子故意在蔘娃耳邊,吼得震天價響:「要我說多少次?!她抓花那個女人的臉!像瘋子似的,用鋒利鳥爪,把人家一張好好的臉蛋,耙個破破爛爛!」看能不能將這些話敲進她腦裏,讓她清楚記下,她口中「可憐的鳳仙」有多可怕。

  狴犴聽見了,字字清晰,震耳,欲聾。

  並非頭次聽聞,爲何每聽一回,仍有一種……

  疼痛。

  疼什麼?痛什麼?

  這兩字,根本不該在此時出現。

  他既無病,也無傷,何來的痛感?

  像是有誰,用著細針,刺進心坎,鑽探著。

  衆人提到她時,指責、不屑,便是那針,一字一針,紮心鑽骨。

  狴犴深吸口氣,將無以爲名的疼痛,以及突如其來的抑郁,忽略無視。

  他邁步走著,下意識想找個地方,找個聽不見關于鳳仙作爲的地方。

  不去聽,便能佯裝不知。

  豈料,這一走,竟走到了她的房外。

  連雙腳,都自己選擇了想去的方向?

  隔著窗,水與無水的交界,看見她,站在植著樹的屋內,神態疲憊,彷佛倦了好久好久,沒能安穩睡上一覺,眼窩底下淺淺的黑影,眸裏的星光黯淡。

  除了倦,沒有淚,沒有激動,貝有些許爲難,伸手解下她的五彩短帔,交給屋內一名蝦兵,再乖乖平舉手臂,讓另一隻蟹將搜身。

  「不是我們要爲難妳,是大臣們擔心,妳臨走前,會盜取我們城內寶物,所以命我們注意,任何一件不屬于妳的東西,妳都不能帶走。」

  蝦兵翻遍了短帔,使勁抖幾下,看看會不會抖出幾顆海珍珠來。

  「我什麼都沒有拿。」她小小聲說,有氣無力。

  短短幾字,像耗完氣力,當然,便沒有剩餘力量,去阻止蟹將在她身上,由上摸到下。

  狴犴站在左側窗外,額際突出幾條青筋。

  「誰還信妳的話?口說無憑,轉過身去!」蟹將很無禮。

  她真的照做。

  這種時候,乖巧什麼呀?!那隻蟹將快摸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掛的珠子是啥?龍骸城之物?!」蝦兵眼尖,看見藏在襟口內的避水珠,如獲罪證一般,聲音高揚。

  「不是,這是我的珠子……」鳳仙本能用雙手護攏避水珠。

  「拿下來我看看!」這種態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來我就不能……」

  蝦蟹兩將哪肯聽她說完,動手要搶。

  「住手!你們做什麼?!」雯鰩喝止聲來得及時。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鳳仙避水珠遭搶,後果不堪設想,連那兩隻一腳踩上了奈何橋而不自知的蝦蟹,恐怕也將死于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滿布沉鐵色的鱗,擡在半空,蓄勢待發。

  連手也……

  狴犴瞪著那隻手,指尖還凝聚殺氣,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陣又熱又刺。

  「我們奉命來盯著她,看她離開龍骸城。」蝦兵說。

  「還怕她手腳不幹淨,取了不該取的東西。」蟹將也補充。

  雯鰩好氣惱,奪回蝦兵扔在腳邊的彩帔。

  「也不該這麼無禮!再怎麼說,她是個姑娘,哪容你們上下其手、胡摸亂碰?!你們要看她離開,隨便,到房外等著去!」

  蝦兵蟹將相視,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摸摸蝦須,退了出去,守于房門口。

  雯鰩拂淨彩帔,爲鳳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結,理好皺痕。

  「他們隻是聽命行事,別同他們生氣。」見雯鰩氣憤不休,鳳仙反過來安撫她。

  雯鰩歎了口氣,「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離開龍骸城後,接下來的打算是?」

  「回鳳族,回我該回去的牢裏。」鳳仙連稍稍的遲疑都沒有,回答得堅定、篤定。

  「妳要回去受罰?」雯鰩訝問。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爲……我以爲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關上一輩子,妳要不要幹脆找個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過日子?」雯鰩不忍,遂如此提議。

  回去了,下場一清二楚,沒有轉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又何必自投羅網?

  雖然不夠光明磊落,總比一生受困于地牢,與陰冷黑暗爲伴,來得要好。

  「不可以。」鳳仙螓首一搖,「我不可以這麼做,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顔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她還能面帶微笑,語聲輕卻有力說道。

  看完水鏡那日之後,鳳仙變了。

  變得不愛哭,變得堅強,變得連笑……都好累的樣子。

  「姑娘真傻……」

  雯鰩曾到鳳族——目的是扮演好「鳳儀」,不露破錠,好騙過鳳仙——與鳳族人短暫相處過,鳳族人都有顆死腦袋,根深柢固的觀念一旦成形,便難以扭轉。

  「龍子妃們恐怕無法來送行……」雯鰩口吻爲難。

  雯鰩方才在途中,撞見四龍子阻止四龍子妃出房,其餘幾位,情況應該相去不遠吧。

  「不……大家都別來,我覺得好丟臉,不知如何面對她們,請替我向她們道謝……還有,道別。雯鰩也別來,讓我自己走。」鳳仙臉上充滿羞慚,眼眶泛有水氣,薄薄氤氳,但沒有凝成淚珠。

  她不哭,她沒有資格哭,因爲太過可恥了,加害者哭什麼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鳳儀,心中的不甘,又該如何發洩?

  狴犴看著這般的她,脆弱的堅強,強忍的懦弱,還有不原諒自己的罪惡感。

  他甯願她哭,瘋狂失態地哭,像之前那樣潑灑淚水,至少,可以控訴她虛僞可憎,用眼淚當武器,企圖營造荏憐假象,而不是眼前……無淚可流的這一個。

  「雯鰩,妳介不介懷……怕我這罪人之物,會帶給妳困擾?」

  「嗯?姑娘怎麼這般問?」

  鳳仙取下發髻上的金鳳篦,「我想把這支鳳篦送妳……這是我學會換形時,族長送我的『成人禮』。」變成人形的賞禮。

  「這太貴重、太具紀念價值,我不能收。」雯鰩立即搖首婉拒。

  「這是我僅有之物,謝謝妳照顧我。妳若不嫌棄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強。

  「我不是嫌棄,而是它對妳很重要吧?」

  「我用不著了,在牢裏,簪不簪它沒有差別,黑漆漆的,誰也看不到。」鳳仙瞧得出來,雯鰩的遲疑不爲嫌惡。

  她感激她,在此時此刻,還願意給她溫暖,仍肯賜她友情。

  鳳仙將金鳳篦置入雯鰩掌內,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還好,那時沒傷害妳,還好,狴犴及時出手阻止;還好……若傷了妳,我一輩子良心不安,會恨死自己。」她真誠說著,臉上笑顔若哭。

  「姑娘……」雯鰩哭了,淚水滑下,哽咽,不過,她很快找回聲音:「我也回送妳一樣,妳說牢內黑暗,我這兒有顆海明珠,夜裏能發光,妳帶著,把黑牢照亮。」

  「這不好……我不能拿城裏之物……」

  「這是我的東西,我愛送誰就送誰!憑誰來管?!」雯鰩揚聲,故意說給門外蝦蟹聽。蝦兵蟹將默不吭聲,無法多嘴。

  雯鰩補上一句,似嗔、似威脅:「妳不收珠子,我也不收鳳篦哦。」

  鳳仙鼻兒酸軟軟的,心卻熱呼呼。

  收下雯鰩的禮,感動了訐久,想象著,掌心間這小小的光亮,將化爲星辰,在黑闃牢中陪伴她……

  鳳仙無語凝咽,惹來雯鰩破涕爲笑,按按鳳仙的手,雯鰩又說:「我再送妳另外一樣東西,別急著拒絕,不是真的『東西』,我同妳說件事兒,我覺得……比起收到海明珠,妳還會更開心。」

  鳳仙瞠著烏燦的眸,不解覷她。

  「那一日,七龍子領著我,前往鳳族……」

  ***

  那一日,狴犴將雯鰩帶往鳳族,向鳳族長老說明來意,無可避免地告訴了他們,逃出暗牢的鳳仙,正在龍骸城作客。

  鳳族人一聽,無不咬牙切齒,個個義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龍骸城去?!鳳明、鳳德!找幾個能潛海的人,逮她回來!」長老們中氣十足,吼得很響、很威嚴。

  「稍慢。」狴犴語氣淡淡溫醇,與鳳族人的暴躁火氣,天壤之別。

  「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沒發生過一件!」

  「我所言的來意,長老沒聽清楚?」還是光聽到「鳳仙」兩字,理智和注意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呃……」是有點忘了。

  「她在龍骸城內,並無再逃的跡象。她認爲蒙受冤屈,抱著洗刷罪名的幹勁,才前往龍骸城,找我討公道。」狴犴平緩敘述。

  「真是太失禮了!還敢質疑龍子本領,是我們教導無方,在此向龍子緻歉。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

  雯鰩似乎看見狴犴皺了下眉心。

  「她某些說詞煞育介事,加上態度磊落,彷佛真有蹊蹺,我決定試她一試,厘清當中的矛盾,這便是我今日前來的用意。」言談之間,狴犴並未洩漏過多私緒,仍是儒淡溫淺。

  「原來……龍子也有出錯的疑慮?對自己指認過的兇手,産生不確定?」一旁,竊竊曬笑。

  「當初指認鳳仙時,那種自信滿滿哪去了?」

  雯鰩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兒站有八九人,卻不知哪幾個口出酸語。

  狴犴毫無動怒跡象,比起方才,長老那句「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還換來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對他的嘲諷,他恍若未聞。

  「央請長老暫時將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緝捕,待查明疑雲,我會親自給鳳族交代,把她帶回。若當年是我出錯,我難辭其疚,送她回到棲鳳谷時,亦願自請其罪。」

  反之,狴犴卻隻字不提。

  「既然龍子開口了,當然是沒問題。」鳳族長老不會不賣他面子,再怎麼樣,交好總比交惡強,隻是心裏很困惑:「是說,龍子心裏認爲,自己有錯判的可能嗎?」

  狴犴靜默良久,才回道:「心裏,並不認爲錯判。」

  「那何必浪費時間……」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說。

  信與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當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脈,就會狠狠敲醒他。

  每當不信著她,又好似聽見自己責備著自己,瞧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聽她茫茫待援的聲音.怎還能一口咬定她是兇手?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龍子當時的神情,妳真該看一看。」

  雯鰩說出這段過往,本是想令鳳仙開心,讓她知道,狴犴待她並非完全無情無心。

  可惜,鳳仙聽罷,心中灰蒙蒙,隻有一個念頭……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妳要與七龍子道別嗎?」

  很想,非常想,無比心痛的想。

  這一走,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鳳仙激烈搖頭,長發散亂。

  「不,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她沒那個顔面,而他,也不願意吧?

  她做過的壞事,多少傳入了他耳內,他卻不曾來質疑她、來斥罵她。

  可見,他連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見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該端出何種神情,面對他……

  隻是,好遺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際,不能將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溫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憶,能帶入牢內,細細回味。

  這回,她在牢裏,不會再罵他,她隻會……

  想他。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們兩隻不是閑閑無事,跟妳們這麼耗上了。盯著她離開後,我們還得去巡邏!」房外,蟹將不耐煩嚷嚷。

  雯鰩正欲頂話回去,鳳仙阻止了她,輕輕搖頭,不讓他們再起沖突。

  「我確實該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裏迷路。」鳳仙一笑。

  海,太寬、太廣,東西南北全生得一個模樣,若離開龍骸城,沒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妳一程。」起碼雯鰩是海城人,對海的熟稔遠勝過鳳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鳳仙背過身去。

  雯鰩眼眶紅著,默默滑下一串淚,鳳仙舉步朝蝦兵蟹將走去,不容自己遲疑。

  「保重……仙兒。」

  這一聲「仙兒」,使鳳仙停步,訝然回首,雯鰩抿著唇,已經泣不成聲。

  千言萬語,這聲「仙兒」,盡數囊括。

  鳳仙綻放笑顔,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擁抱雯鰩的沖動,也忍住淚意,離開房門,心滿意足。

  這一趟來到龍骸城,雖然真相令人難過,但幸好來了,才能得到這麼多、這麼美好的回憶,帶進牢裏,伴她度過漫漫歲月。

  鳳仙雖有遺憾,但不後悔。

  別了,龍骸城。

  別了,狴犴。

  ***

  那抹身影,落寞、孤獨,遠揚離去,已是數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來與走,激起的漣漪,短而易逝。

  幾日過去,無人再提及、無人再想起、無人再評論著,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龍骸城的原貌。

  「七龍子,您近來婉拒了仙界請托,不去替他們判案,龍主問,是不是身體有恙?需不需喚魟醫前來,替您診診?」

  雯鰩奉來茶沫,也奉上關懷。

  「隻是沒那興緻。」狴犴意興闌珊,手上書卷暫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黃的、碎燦的,來自于雯鰩發髻間那支金鳳篦。

  它舞動雙翼,薄平的僉片,組成一根根的羽,鮮活,細緻。

  狴犴望著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覺得……它很像雞,喙尖羽蓬,再配上黃澄的金子色,多似雛毛未褪的稚雞。

  有好幾次他都想坦言,也幾乎能想象,有人會發出強烈抗議,嘴噘得半天高,用軟綿綿的聲音,說……

  我是鳳凰,不是雞啦!

  「那支鳳篦……」

  「是鳳仙送我的。」

  「不適合妳。」味道不對。

  金雞……金鳳篦還是配那隻鳳精,小小的臉蛋,圓圓的眼,說起話時,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著飛舞,彷佛活了起來。

  說得真狠。

  雯鰩苦笑,但無法反駁。

  海城有海城的衣著、發髻、打扮,她佩戴金鳳篦確實突兀。

  「雯鰩不怕龍子生氣,有話便直說了。雖然,衆人對鳳仙不諒解,但我純粹以相處過後,鳳仙給我的感覺,我所看見的她……我真的不認爲,鳳仙那麼壞。」

  雯鰩娓娓而道:「她很單純,也沒有心眼,像個可愛的妹子,我無法討厭她。她送我鳳篦留念,這心意我希望能時時記著,將鳳篦簪起,算是懷念鳳仙……」

  「我並不是要妳別簪。」狴犴沒這麼獨霸,不會幹涉。

  隻是實話實說,不適合,非常的不適合,而且……讓他不由自主想到鳳篦的正主兒。

  明明離開了,身影和面容也該隨之淡化,卻留下一支鳳篦,賭物如見人……陰魂不散。

  「鳳仙應該回到棲鳳谷了吧?……不知有沒有遭受爲難?」雯鰩看杯已見底,又動手斟滿,嘴上喃著,憂心忡忡。

  「她一回鳳族,就要關進牢中,終身監禁。鳳精的壽命不算短,代表著鳳仙得吃那麼久的苦……」雯鰩又是一歎。

  「斟完茶,妳可以下去了,別在這裏擾我清靜,壞我心情。」狴犴開口,沒有與她閑談的興緻,而是趕人。

  雯鰩也非不識時務之輩,話題就此打住,抱著茶壺,揖身退下。

  臨行之際,蓮步頓下,轉身,補充幾句:「龍子的心情,在雯鰩來之前,就已經很糟了,並非雯鰩所壞,龍子不妨去照照鏡。」

  說完,健步如飛……飛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麼?」她到來之前,他好端端在讀書,輕松怡然,無人幹擾,何來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鏡,要看看雯鰩憑何亂說……

  他被鏡裏之人,嚇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爲自己平靜如昔,不受誰人影響,兀自優閑覽卷,貌似與世無爭,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這模樣……

  漫生的鱗,鐵沉沉的顔色,覆蓋他的膚,每一分、每一寸,都沒有遺漏。

  他的鱗色沒有大哥金燦,不若老三瑩白,更不似老四鮮紅,濃灰黯淡,沉悶悶的。

  兄弟總愛戲稱他「鐵面」無私,不笑時,加倍嚴肅。

  難怪,雯鰩說他心情糟。

  「冒出來做什麼呢?」他摩挲著鱗,自己也不解。

  鱗,光芒冽寒,片片堅硬,固執地佇立膚上,不願沉下。

  「沒有憤怒、沒有亢奮、沒有狂喜,一片片搶著浮上來,原因爲何?」

  他自問,鱗當然不會回答他。

  多可笑,連他自己都不知此時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隨即知道……低下頭,準備重入書中天地,才察覺書竟是拿反了,從最初一開始……

  「這樣也能讀?真厲害。」

  「當然不能。」狴犴應道,將書翻轉回來。

  以爲上一句話,是自己心底之音,甫回答完,卻見火般的紅發,在眼前飛揚。

  「狐神大人,怎有空來?」狴犴扯唇,客氣招呼,實際上,敬意無存。

  狐神大人,勾陳。

  陸上生物,跑龍骸城像跑自家廚房一樣勤。

  「別頂著滿臉鱗對我笑,很獰耶。」

  「等我龍鱗聽話些,乖乖順從,藏回膚下不作亂,我再捎請柬,邀狐神大人大駕光臨。」狴犴皮笑,肉不笑。

  「甭這般客氣,憑你我交情,請柬什麼的,可以省省。」勾陳皮肉皆厚,狴犴的嘲弄,佯裝聽不懂。

  交情一,他與狴犴的母妃,恰巧是老友,勾陳「妹子」滿天下,她也恰巧名列其中之一。

  交情二,勾陳雖愛認妹子,但妹子就是妹子,絕對無關「我愛妳,妳愛我」這類情愫,偏偏有人傻傻分不清,誤以爲勾陳待她有意,硬想跨越界線,換來勾陳絕情回意。那女子索性誣賴,硬指控勾陳欺陵了她,毀她清白,要勾陳負責。

  當時,爲勾陳證明清白者,便是狴犴。

  有獬豸血脈的他,輕易指出撒謊的一方。

  自事件過後,兩人算是成了朋友……輩分混亂的朋友。

  勾陳解釋他出現在城內原因:「我來找蔘娃妹妹,取回孽鏡台水。上回五龍子開口借用,要照照鳳精的行徑,蔘娃瞧了新奇,硬要多玩幾日。」

  幾名娃兒中,僅有魚姬能看見孽鏡台水中呈現之物,于是蔘娃想玩,定要拉著魚姬才行。

  結果,蔘娃玩過頭,累著了魚姬,這下子惹惱六龍子,喝令他快快來拿回水瓶。

  「二哥的樓子,離我這兒很遠。」要找蔘娃,方向根本不同,就算是順道途經,都很牽強。

  「我一路跟衆妹子寒喧,剛好『寒』到這附近。」勾陳媚眸彎彎,笑意填滿滿。

  隻要是雌性,全是「妹子」,別人的娘親,叫妹子;別人的孫女,也是妹子,全然無視長幼。

  「可惜,我這裏沒有『妹子』。」所以不用「寒」太久,可以走了。

  「再怎麼說,你是我妹子的兒子,來瞧瞧你過得好不?」

  看來,好像不太好哦。

  妹子的兒子?

  那當初,我還是小幼龍時,喚你一聲「勾陳幹舅」,是誰一掌打向我的腦袋,又用指節「夾」我的臉,逼我改口,不許把你喚老了?!

  狴犴心裏嗤哼,被傷害過的幼小心靈,很難痊愈。

  「上回你怎麼沒來看戲?我一聽見有好玩的事,馬上跟隨五龍子來,絕不錯過。果然,很有趣。」

  勾陳口中的「戲」,自然是鳳仙主演的那一場。

  「何來有趣?」狴犴一臉淡漠,鐵麟沉沉.更添幾分凜冽。

  勾陳噙笑,雙眸紅彩明亮:「看一個女娃,貌似乖巧無怕,被揭開假皮囊,對自己所作所爲,啞口無言,無法狡辯,憨呆僵著,手足無措……嘖嘖,怎不有趣?」

  「……」狴犴沉默。

  感覺一股熱惱,由背脊湧上,不用去碰觸,也能知道,他的背此刻龍鱗暴突。

  他雖不在場,但不難想象那時的情景。

  她的臉上,何等驚惶?

  「……臉孔與心腸,天差地別,看來天真單純,實則手段兇殘,讓我再度重溫教訓……她這類的家夥,別太信任。」勾陳有感,喃喃輕語。

  笑著說,說著笑,眼眸的紅彩,卻漸漸染上暗霾。

  再度重溫教訓?

  該趁勾陳說溜嘴,繼續追問,然而,狴犴的心思,從來不在勾陳身上。

  如果真是我所爲,我也想親眼看見,我是如何……動手。

  若心裏有鬼,誰膽敢這麼做?!

  明知自己所做的醜事,將會呈現在衆人眼前,有點腦袋的家夥,都明白該要逃避。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爲……我以爲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手段兇殘的人,怎可能說出這番話?

  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顔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

  她的聲音,不斷回蕩,那麼輕、那麼柔,說得那麼……

  「不過,拿那隻鳳精跟『她』相比,對鳳精太失禮了。」

  勾陳又悅著,提及「她」,嗓放得冰冷。

  狴犴聽得不甚認真,腦子裏還是那聲音,彷佛低歎,在說: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再怎麼說,鳳精行兇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這一句,瞬間撞入狴犴耳內。勾陳到來迄今,僅有此句話得到狴犴所有專注。

  狴犴眉宇一動,朝眉心鎖集,沉然問:「沒有知覺……是什麼意思?」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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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8-11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勾陳的答複,讓狴犴再度踏入棲鳳谷。

  算算天數,鳳仙已該回到此處,接受懲處,囚入深暗的地牢。

  他想見她一面,好好問清楚,鳳儀殞命那一日,究竟還有哪些蹊蹺,是他與她都忽略掉的。

  「鳳精行兇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勾陳莞爾道來。

  「雙眸渙散,眼裏無神,大概是被下了術,連她自個兒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吧。」

  別以爲勾陳隻純粹看戲,看戲之餘,他也是有費心思,多留意兩眼。

  「她是兇手,但可不一定是主謀。」

  最末,勾陳呵呵兩聲笑,做了結束。

  對話是結束了,在狴犴心中成形的迷霧,才剛開始擴散。

  爲驅散迷霧,所以,他來。

  豈料^

  「她,沒有回鳳族來?」

  狴犴的聲音,全是冷的。

  「是呀……逃獄的鳳仙嘛,沒有呀,根本沒見到她的鳥影。」

  她跟雯鰩說的那些話,又是謊言?!

  說什麼不可以不回來、說什麼要好好領罰……結果,還不是逃了?!

  「龍子會跑到棲鳳谷來,難道……是鳳仙,也從海城裏溜掉了?!」

  狴犴惱而不語。

  當初,真該親自押她回來!

  見狴犴不答,鳳族人當他默認了,紛紛氣嚷:「怎還能放她逍遙法外?!長老,請快些下令,派我們去追捕她回來!」

  「這一回,絕對要將她五花大綁!」

  「到底……要丟盡多少鳳族的臉?!」咬牙切齒的男人,沉痛、失望。與鳳仙擁有神似的五官,若狴犴沒料錯,是鳳仙的親兄弟。

  「要是她被捕時,膽敢抵抗,卸了她的羽翼!」

  「對!」

  「我願領命擊,天涯海角,無論她藏在哪裏,我都誓必捕獲她!」

  「我也去!」

  鳳族衆人尚未做下決定,嚴聲討論著下一步,狴犴步履一旋,往來時之路疾行。

  不似那幾隻雄鳳,吼來火氣十足,咆哮著,對一族之恥深惡痛絕,要不是族規所訂,不許殘殺同類,他們多想除之而後快!

  「我去。」

  狴犴僅是淡淡說來,不帶任何起伏,卻完全不容反駁。

  ***

  城裏人聲鼎沸,熱熱絡絡地,群聚圍觀。

  越是多人佇足,其餘不知狀況的旁人,亦會逐漸靠攏,人牆越圍越雄厚。

  湊熱鬧這件事,不隻人類會,狗兒會,鳥類也會。

  瞧,奮力往前方挪的身影,彩帔鮮豔,裝扮與城民大相迥異,不是鳳仙,又能是誰呢?

  「原來……是審案子呀。」

  咕噥的女娃音,被群衆交談聲淹沒。

  從最外圍擠入,左耳聽一句,右耳聽一些,差不多就能明白個七八成。

  還以爲是雜技團,在表演吐火、吞劍、胸口碎大石哩。

  猜錯了,是官府審起一樁弒夫案。

  鑒于事關重大,牽扯人證衆多,應城民要求,堂審挪出大廳,在外頭擺桌布椅,灼灼耀日下,光明公開,審此謎案。

  鳳仙光聽到殺人,渾身就顫抖,再加上嚴肅的氛圍教人窒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遭審時的情景,本能後退,卻給人群撞了回來。

  她想擠出去,人牆的缺口又補滿了,動彈不得,隻好原地暫留,等人潮散去,再繼績趕路。

  「真歹毒,莫怪人說妓娘無情,說得對極了!當初劉老爺爲她贖身,耗金千萬,迎回家裏作妾,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最後命喪她手中。」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虧劉夫人不嫌棄她出身,度量寬大,容她共侍夫婿,姊妹相稱,而且劉夫人待她極好,無論是上街買布制衣、挑選首飾,絕對爲她多做一份。」

  「劉夫人這份心腸,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換成是我,不把小妾當成死對頭,絕對不可能。」

  「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女人……」

  鳳仙聽著周遭種種細碎竊語,而衆人口中那位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妓娘」,由官差押解到來。

  她一身素灰,長發披散,雖脂粉末施,憔悴疲憊,五官仍能見其清麗。

  公堂開審,威武噤語,所有交頭接耳全都沒了聲意。

  很靜,靜到連城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驚堂木落下,砰的重響,鳳仙驚嚇縮肩。

  「幹嘛突然嚇人……」她拍拍胸口,呢喃。

  鳳族審案,沒有這一招。

  越是往下看,越多她沒瞧過的招式,看得她瞠目結舌……

  人類官老爺,面冷目嚴,不苟言笑,傳了幾人問話,問完,再問劉家小妾,過程中,最常出現的便是:「妳招是不招?!」

  問了不下十來回之後,人類官老爺終于大惱,又拍驚堂木:「來人呀!大刑伺候!」

  鳳仙先是聽到「伺候」,還以爲人類官老爺見犯婦孱弱,要人遞上茶水,讓她稍事喘息,豈料……

  官差上前來,手裏拿的不是茶杯,而是像柵的玩意兒,朝犯婦十指上擱……

  「呀!」

  發出慘叫的,並非犯婦,而是大驚失色的鳳仙。

  他、他們……

  「公堂之上,不得大聲喧嘩!」驚堂木重敲。

  「威……武……」

  「行刑!」

  所謂的「大刑伺候」,竟是這個?!

  拶指酷刑,拶得犯婦涕淚齊下,冷汗濕濡了她的鬢發。

  指骨遭受夾棍壓迫,發出一種讓人毛骨陣然的緊繃聲。

  「妳招是不招?!劉宏是不是妳所殺?!」

  「嗚……」犯婦忍住痛,吃力搖頭,一顆顆的汗與淚,滴落在地。

  「再刑!」

  鳳仙已經無法看下去,閉著眼,雙手捂耳。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隻要一眼,狴犴便可知道誰是兇手,不用大刑伺候,毋須讓犯嫌吃盡苦頭。

  狴犴的「本能」,原來,如此慈悲……

  不知過了多久,她無法確定。

  捂牢雙耳的手,始終不敢放下,眼睛也是緊緊合上,生怕又聽到「行刑」、「妳招是不招」,或是指骨欲碎的可怕聲音。

  堂審終止,犯婦還押,人潮散去,官差手執竹帚灑掃庭園,見仍有個姑娘閉眼掩耳,身姿微微蜷縮,他上前,搖搖她。

  「喂!妳怎麼站在這?今日的堂審已經結束了。」

  「咦?……結束了?」鳳仙渾渾噩噩,這才驚覺,剛剛那麼大一片的人牆,連個影兒都沒剩。

  「是呀,快走快走。」官差驅趕她。

  「請、請問……剛被夾手指的女子,招了嗎?」她錯過最重要的結果。

  「沒。她昏死過去了,擇日再審。」

  「擇日……還要再審?」然後再大刑「伺候」嗎?

  「當然,一定要她招了才行!」

  「她……是兇手嗎?」

  爲什麼要用那種已經咬定她殺人,現在不過是逼她承認的口氣

  「八九不離十了吧。」

  「要是狴犴在這兒,一切就容易多了。」鳳仙忍不住又這般喃著。

  「還嘀姑什麼?!」官差闆起臉。

  鳳仙被瞪出了縣衙大庭,在門前佇足,嘴中說著同樣一句: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她不僅嘴上喃著他的名,就連腦海裏,他的身影也反複出現。

  她輕輕喚了幾次,便想了幾次。

  想到……連幻影都成形了,在對街與她相望。

  「狴犴……」

  近來,時常在城鎮中,與人擦肩而過時,誤以爲看見了他。

  同他一樣高的人、有他同樣發辮的人、背影神似的人……彷佛隨時隨地,她都在尋找他。

  往往走近了,才發覺、才失望,那人沒他高、長發沒他烏亮、背影沒他寬闊。

  可是,眼前的幻影,或該說,身影,特別像。

  這幻影,好識趣,知道她想見他,所以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沒消失、沒不見,等著。

  就算她一步步走近,也沒變成一個「隻是背影極似狴犴」的陌生人。

  他一直在,眼眸落于她身上,那雙眼,更像!

  不,不隻眼,還有鼻、嘴、臉龐、身形,以及皺眉睨她的表情,無一不像。

  鳳仙想看清楚些,步伐飛怏,穿過大街,與幻影更加靠近。

  像!太像了!

  是第十隻龍子  不,龍子明明僅九尾,所以不是狴犴的雙生兄弟。

  她滿腦子亂想,獨獨沒有一個想法……他是狴犴,貨真價實的狴犴。

  因爲他不可能出現于此,不可能是來找她的。

  直到——

  「妳爲何還在這裏?」

  連聲音亦像極了狴犴,平平冷冷,卻獨具韻味,那沉調,聽了好軟骨……咦?!

  鳳仙一呆,察覺不對勁,不敢再踏前,但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到……她轉過身要逃,也逃不掉的程度!

  狴犴擒住她的臂膀,輕易地將她扯回面前。

  「妳不是說,妳要返回鳳族去?!爲什麼妳還在這裏?!」他咬緊滿嘴的森寒,一字一字,企圖淡漠。

  未曾預料,掌中所握到的,是過度的輕盈、纖細。

  鳳仙幾乎飛騰了起來,身子被強烈力道拉扯,跌進他懷裏,撞上厚實胸口。

  紮實,溫熱,心律穩健。

  不是幻影?不是因思念過度,而擬造出來的虛像?

  「狴犴?」

  怎會在人類城裏出現?

  她想揉眼,想捏捏自己的臉頰,想確定這一切是真的。

  「見到我便逃,心虛?」他冷聲問,沒有笑意,皺眉瞟著她的一臉茫然。

  「不……我……你、你怎麼在這兒?」

  「明明是我的質疑,妳,怎麼在這兒?」仿著她的疑問,卻不模仿她的驚訝,語帶嘲弄。

  「我……我途經這兒,正準備要回棲鳳谷。」

  狴犴冷然覷她,眸裏一片寒冰。

  「用飛的回去,豈不更快?」他故意問。

  鳳仙一頓,逃避他的眼神,囁嚅:「我想用走的……」

  她不敢看著他,擺明便是賊人膽虛!

  走個一年半載,也到達不了棲鳳谷!

  拙劣的緩兵之計!

  「借以拖延回鳳族受囚的時間?」他娓娓說道,嗓音輕,聽來非但不軟綿,更有幾分風雨欲來的冷意。

  他不介意她害怕、她想逃避的心思,但說一套,做一套,與雯鰩說著時,多麼堅決、勇敢,一轉身,卻是一拖再拖,逃到這人類城鎮來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鳳仙仍是小小聲喃著,沒有下一句解釋。

  「要不要我帶妳回鳳族?花不到半日便能抵達。」

  狴犴惡意試探,要看她露出馬腳,要聽她如何推拖。

  「不麻煩嗎?」她仰首,神情有些複雜。

  他瞧不出來,那表情是松了口氣,還是……思索推拖的辦法。

  「不麻煩。」連咧嘴微笑,都變得猙獰。

  帶她回去,並非他的來意。

  隻是去了趟鳳族,發現早該回去的她,沒了影蹤,最首先襲進心頭的,是她的安危,以爲歸途之中,她發生了意外。

  尋著她的氣息疾馳而至,卻看見她悠悠哉哉,在人類城鎮中湊起熱鬧,不見半點歸心似箭!

  鳳仙再度垂下頸,呢喃回道:「那就——」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響徹雲霄的聲音,由她肚子所發出來。

  她雙腮大紅,赤豔色澤,一路蔓延到達耳殼。

  都、都是嗅到了飯館的飯菜香昧,害她感到好餓……

  太丟臉了,肚子叫得好大聲……

  她捂住肚子,想靠雙手遮掩,減緩聲響。

  「那就麻煩你……帶我回……」

  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聲音隻有更大,沒有變小,手掌根本沒用!

  她被他扯動,他的手掌還提在她膀子上,當他開始有下一步動作,她隻能像隻雛鳥,由他拉著跑。

  他是要帶她,直奔棲鳳谷了吧?

  不知能不能半路看到樹果時,暫停一下下,讓她摘個兩顆填填肚……不不不,不能給他惹麻煩,他一路飛回去,一氣呵成,走走停停的話,他又要誤解她是拖拖拉拉。

  但回到鳳族,定是漫長的責罵、訓斥,再直接押回深牢,下一頓進食,不知是幾日之後,嗚嗚,好餓……

  「客倌,兩位嗎?樓上雅座請!」

  熱情招呼聲,比撲鼻而來的香氣,還要更快迎來。

  鳳仙定睛,才發現狴犴沒有拎著她往天上飛,而是進了香味四溢、熱氣烘得好暖的……華樓大飯館?!

  她呆呆跟他上了樓,飯館生意極好,二樓也滿了,店小二領著兩人,再爬上一層。

  「坐環樓外廊可好?能眺望城景,視野寬廣?」

  「好。」

  環樓外廊,是在二樓及三樓周遭,懸出一條廊道,形似走馬樓,環繞飯館一圈。

  外廊邊緣,圍以精雕木欄,結實安全,擺放數張桌椅,以增加客源入座。

  「客倌要點什麼?」小二邊抹桌,邊笑問。

  「兩顆白饅頭,一壺香片。」

  「是,兩顆白饅頭,一壺香片。」小二伶俐記下,尚在等客倌接著點菜。

  男客說完那兩句之後,便不再開口,女客一臉傻乎乎,眼睛直盯向男客,也不理睬他這位小二哥。

  「要不要來盅天山雪蓮燉雞?姑娘吃了養顔美容,少爺吃了精力旺盛?」小二肩負飯館生意,立馬推薦,笑容甜似糖蜜。

  「白饅頭,香片。」

  「是,白饅頭,香片,小二我記下來。還是來盤五柳魚?魚鮮肉嫩,鋪有大量菜絲,吃了健康呢!」

  「白饅頭,香片。」狴犴仍在氣頭上,隻願意給她吃白饅頭。

  「呃……不來個牛肉片?能夾進饅頭裏,滋味更好。再不,炒個時蔬?」小二仍做最後奮戰。

  「白饅頭,香片。」

  男客不改堅持,女客也沒有打算撒嬌,央求男客多點幾道菜上桌。

  好吧,他非……常……確定,客人隻要白饅頭和香片。

  「馬上來,兩位稍坐。」小二很頹敗,慘淡退下。

  狴犴不開口,鳳仙也僅能僵坐,頭壓低低,細數桌面紋路有多少條。

  小二又出現,送上白饅頭和熱茶。

  「姑娘,這一小塊豆腐乳,您抹著饅頭吃,鹹甜鹹甜的。」小二可憐女客沒口福,身旁男客貴氣十足,出手卻不闊綽,暗暗奉送小菜一樣。

  「謝謝……」鳳仙對人類的友善,已經不陌生了。

  狴犴沒說開動,她不敢伸向白胖饅頭,盯著它們猛咽唾。

  「吃完就走。」

  這四字,形同大赦,鳳仙取了熱饅頭,咬進嘴裏,香香暖暖,越嚼越甜。

  她小口小口吃,一臉滿足,對于僅有這項食物能吃,毫無怨言。

  狴犴曾動念,要喊來小二,添幾樣熱菜熱湯,但最後忍下。

  「狴犴,你來這鎮上多久了?你有沒有看見方才人類審的案?」

  狴犴的答複,是揚睫覷她。

  鳳仙準備將她所聽所聞,關于殺人案的一切,全告訴狴犴,想知道被刑求的犯婦,是否真爲兇嫌。

  她張了口,話未能來得及說,狴犴放下茶杯,淡淡道:「她不是兇手。」

  「咦?!」鳳仙瞪大眼,無比訝然,狴犴下一句話,才真叫她震撼。

  「劉家大夫人才是。」

  他進入城鎮,找到她時,她正在人群中,圍觀縣官辦案。他稍稍聽聞了些許狀況、幾名證人說詞,劉大夫人亦爲證人之一。

  她的說法聽來合情合理,充滿喪夫之痛,又不失憐憫小妾之詞。

  可惜,他的耳,不受浮華虛詞所惑。

  老調的妻妾惡鬥,表面相敬如賓,暗地裏想盡辦法,要摘除眼中釘。

  而夾在其中的男人,所有爭鬥的始作俑者,也許他的死亡,不在妻子計劃之內,全屬意外,但既然男人已死,幹脆加以利用,除去小妾。

  「劉大夫人……可、可是他們說,她是心胸寬大的人,對犯嫌情如姊妹……」鳳仙根本就把大夫人排除在外。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我們快些去救人!」鳳仙急忙站起,風風火火嚷:「她是無辜的!還遭刑求,好可憐……」

  「證據呢?」

  狴犴潑來冷水,似乎沒有澆熄她的熱意。

  「你說的,一定對呀!你是狴犴!你身上流有獬豸的血,你可以辨明善惡!你不會冤枉人的!你說她不是,她絕對不是!」

  這便是鐵錚錚的證據!

  鳳仙非常堅信。

  「這番話,去跟人類縣官說,包準妳被杖數十,驅逐出去。」打到小臀兒開花,幾天幾夜不能坐、不能躺,隻能哀哀痛吟。

  狴犴嘴上雖斥責,氣惱著她的火氣稍稍消減。

  他竟然被她這般信任……

  被她說著「你說的,一定對,你不會冤枉人」。

  好吧,叫盅雪蓮燉雞給她暖暖身……雞不好,像叫她吃同類一樣。

  「可是不替她洗刷冤屈,過幾天,他們又要用小棍子夾她手指……」隻見過一次刑求,人類的手段,卻似在鳳仙腦子裏烙下了印痕,輕易地回想起當時犯婦的滲叫。

  她雙臂環抱,克制抖栗,努力讓牙關不打顫,續道:「人好可怕,怎會用如此殘忍的方式,逼人認罪?……若是受冤枉之人,生來就怕痛,爲求不被用刑,全數認罪,太不公平了……我們鳳族不會這樣,野蠻、血腥……」

  她再仰首看著他,眼神敬佩。

  「我那時一直想,你若在場該有多好,她就能不用多痛、不用受人非議,你的一句話,便能救她。」

  狴犴聽著,又被她那雙眼深深瞅著,念頭強烈湧上……

  再叫盤紅燒蹄膀來喂飽她,順便添碗白飯……

  「隻有你看得出來,大家口中的劉大夫人才是真兇,還嫁禍給小妾,她真是太壞、太可惡了……」

  鳳仙忘了斂低嗓音,一時義憤填膺,說得太響。

  後腦杓突地被什麼碰了一下,不痛,然後偷襲她的東西,掉到桌子上,滾了滾動。

  一顆肉包。

  被咬了一小口,露出內餡,滿滿蔥肉,湯汁溢了一桌。

  鳳仙先是一怔,對照手裏白胖饅頭,肉包子皮薄餡多,硬是勝出。

  「狴犴,有顆肉包子飛過來耶!是要給我吃的嗎?」她雙眼晶亮,欣喜捧起肉包,以爲天降美食,莫名其妙賞她一顆。

  「不,是有人拿肉包子丟妳。」

  狴犴所坐的位置,將發生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身後,出「包」擊人的那一位……毛頭小子氣呼呼地右手權腰,左手捏著另一顆肉包子,打算再發動攻擊。

  毛頭小子目測不過十歲,神情倨傲,雖然衣著縞素,仍能看出布料價高不菲。

  他一開口,身分立曝:「不許妳說我娘親壞話!不許妳胡亂控訴!我娘她不是兇手!」

  毛頭小子原來便是劉家小少爺,聽鳳仙說他娘親……劉大夫人壞且可惡,他按捺不住,站出來捍衛。

  第二顆肉包子,又丟了過來。

  小毛孩的力道不足爲懼,鳳仙輕而易舉接住了熱包子。包子有些燙手,她左右手互換,以防被燙傷,包子香氣,逼人津液洶湧。

  「狴犴,我可以……」吃嗎?她眼睛裏全是閃亮光芒。

  白饅頭不難吃,面皮越嚼越清甜,但手上肉包沉甸甸,重量紮實。

  「我等會買給妳。」不要一臉饞相,難看。

  毛頭小子那雙手,不知有沒有挖過鼻,用膳前洗過沒,他捉來丟人的包子幹淨不?還是別吃。

  「喂!有沒有聽我說話?!妳給我說清楚!憑什麼咬定我娘是兇手?!」毛頭小子仍是怒氣忡忡,說起話來非常辣嗆。

  「你娘是誰?」鳳仙反應遲鈍,未能加以聯想起來。

  「就是妳方才誣蔑的『劉大夫人』!」毛頭小孩吼道,雙眼紅通通,彷佛快哭了。

  「她是你娘……」鳳仙驚訝掩嘴。

  竟被孩子聽見……他的親娘是殺害爹爹的真兇……

  「明明官爺已捉走二娘,我爹是二娘殺的,大家都這麼說呀!我娘那日根本不在家!」

  果然,毛頭小孩說完,哇的一聲便哭了,眼淚大顆小顆爬滿臉蛋,一旁家奴連聲安撫,卻被毛頭小孩揮開。

  鳳仙于心不忍,一想到冤枉的小妾,也覺得同情。

  「犯錯就是錯,不能推給別人,你很傷心難過,受冤屈的一方,心中同樣有多不甘,她也是會有……替她傷心難過的人在呀!」

  「妳還亂講?!沒人被冤屈!爹是二娘殺的!我親眼看見,爹喝下她端去的茶,就吐血了!妳再敢說一句我娘的不是,我、我、我我跟妳拼命!」

  毛頭小子涕淚縱橫,又突然怒急生威,朝鳳仙飛奔過來,迎頭就是一撞。

  鳳仙被撞得踉蹌,還沒站穩,那毛頭孩子像尾巴燃上火藥的小牛,鼻腔噴氣,吭吭有聲。

  「這樣很危險——」

  鳳仙勉強站穩,毛頭小子的亂拳又來,幾個家奴合力也抓不住。

  狴犴正要介入,阻止毛頭小子抓狂,但他錯料了孩子的滑溜,以及捍護摯愛娘親所爆發的蠻力。

  毛頭小子本就不高,加上身軀壓低,從狴犴掌下竄過,使盡吃奶力氣,狠狠推了鳳仙。

  這一推,兩股力道沖撞,他自己歪踉一大步,鳳仙亦被推得往後跌,後腰碰到了雕花木欄。

  她本可握緊欄緣,止下傾偏的跌勢,但她看見小小的身子,同樣撞上另一端圍柵,他人矮身子輕,隨即翻了過去,往柵外掉……

  「小心!狴犴——救他——」

  鳳仙隻來得及大叫,自己也被墜傾的力道拉扯,跌下!

  兩相權衡,當然救小子,飯館三樓,人類孩童摔下,不死也去半條命!

  鳳精不同,能飛、能騰,能翺翔于至高天際,直抵雲霄,區區三樓絕無大礙!

  狴犴拉住毛頭小子,捉著他的衣領拎回廊內,劉家家奴連忙上前,摟抱臉色發白的小家夥,不停撫慰。

  砰!

  狴犴身後,巨大的撞擊聲,混雜著木闆迸裂。

  下方,嘈雜了起來。

  人群,瞬間圍上。

  「有、有人從樓上掉下來了!」

  「呀——」膽小些的姑娘,捂不住驚聲尖叫。

  「快救人!」

  狴犴飛奔到她身影消失的欄邊,視線向下。

  傾倒的闆車,車上好些木桶散得四處都是,軟似一塊布的身軀動也不動,看起來好渺小,埋沒在雜亂之中。

  她螓首歪軟,四肢綿癱,長發像潑散的墨。

  原本隻有黑,逐漸地,鮮豔的脂紅,由她腦後濡染開來,和著發的黑……

  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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