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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逍遙遊 變起肘腋
冬日。剛下過一場小雪,遠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濛濛的白,襯著灰暗陰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間,便只剩下這兩種單調的灰白色,朔風未號,捲雲不揚,極目所盡的景緻看起來是這般的平和與寂靜,但卻是一種屬於淒寒的寂靜。雪地裡,燕鐵衣仍然一身是紫,僅比平常多加上一襲紫緞狐皮裹的披風,他跨著那乘神駿昂揚的坐騎,在“快槍”熊道元的跟隨下,雙人雙馬,意態十分悠閒的往前趕著路。裹著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橫了:他坐在馬上,會令人擔心那匹也算強健的馬兒,是否能以負荷得了如此般龐然大物?八隻鐵蹄,輕巧的在淺淺的積雪裡踩動,撥起散碎的雪花,蹄聲“得”“得”的響仍不失清脆,這也表示牠們的主人並不急著兼程趲趕。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帶著落寞的情調,有幾分僵木的蕭索,可是燕鐵衣與熊道元的興致卻挺好,他們沒有那種瑟縮佝僂的模樣,也沒有愁眉苦臉的神氣,他們一路談笑風生,似是對這次的旅程相當愉快。百里外的“雙鞍鎮”是他們此行的目地,他們將要在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裡住上幾天,等候從南邊運來交割的一票紅貨,那是“青龍社”在南邊的幾個堂口,每於天寒歲暮例進的“公積金”,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每一年,“青龍社”上下便靠著這筆錢過個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肥年。本來,迎護這票紅貨的責任,慣例是“青龍社”,三領主“九牛戟”莊空離的事,但這陣子莊空離不巧受了點風寒,身子不適,業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領主屠長牧負有守山重責,向來不能輕離,二領主應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處理一樁糾紛去了,因此“青龍社”總壇裡適宜代辦這趟差事的,還是燕鐵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裡悶得慌,找著這麼個機會,怎能不趕忙自告奮勇,挺身而出?這是趟愉快輕鬆的差事,多少年來,由南方解運的這票“體己銀子”就未嘗出過紕漏,到達“雙鞍鎮”,已算入了北地的盤口:“青龍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條路,那座山,那個碼頭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膩味了,誰敢妄想伸手拈上半點油腥?所以麼,這趟出來,於其說有任務,還不如說是旅遊來得恰當,賞賞雪景,看看風光,散散心,透透氣,可愜意得很哩。鼻子凍得紅通通的熊道元,擰了一把清鼻涕,順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著嘴道:“魁首,今年南邊押過來的孝敬銀子,聽說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確實?”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報單我已看過了,大概比前兩年多了個三成。”呵呵的笑了,熊道元開心的道:“這可又是個大肥年啦,我早就盤算過了,得給家裡多捎點錢回去,我大姑前個月託人帶信來,說老山腳下的那五十畝地主人家肯賣了,正好買它下來;還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這一年,說不得也多少給她添點什麼,犒賞犒賞。”燕鐵衣莞爾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點東西?”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嘍,在堂口裡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這回分了一份以後,我除開留下幾十兩銀子做賭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場,說不定,大年下賭過來,還能從幾十兩老本翻成幾百兩。”燕鐵衣笑道:“說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佔啦?一賭起來,誰不想贏?平素裡吉祥菩薩你拜得太少,到了節骨眼上,難說他佑你不佑,別輸脫了底,又向夥計們做起伸手大將軍來。”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順風順水,摟它個滿谷滿坑,要不然,我情願摟著棉被困大覺,也不做伸手大將軍。”燕鐵衣道:“你在賭桌邊的德性我見過,只怕沒那麼大的耐心。”尷尬的打著哈哈,熊道元道:“其實這也不關緊,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輸贏何須那麼個計較法?”仰頭望望天色,燕鐵衣道:“今天約莫趕不到‘雙鞍鎮’了,我們在‘拗子口’打尖落腳吧。”坐騎的勢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這裡至多二十來里路,幾句話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個好地方哩,熱鬧得緊,玩樂的名堂不少,別看那幾條窩在黃土裡的破街,骨子裡卻包羅萬象,要啥有啥。”燕鐵衣無動於衷的道:“我對‘拗子口’的情形雖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點那裡的內容;那是個相當雜亂的地方,龍蛇混淆,五方齊聚,什麼樣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來當著通邑大道的集鎮都是這種調調,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後頭‘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驃悍獵戶,再由於這個所在恰好座落在府邊縣界,形同三不管,情勢就更復雜了。”熊道元自負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講狂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邊這一畝三分地裡,我們是頭頂一塊天,腳踩香火壇,管他娘什麼三山五嶽,黑白兩道,誰敢不看我們的顏色行事?管他‘龍蛇混淆’‘五方齊聚’尚能亂到我們跟前來?哼哼,便叫他加吃兩副狼心豹子膽,怕也挺不起脊樑骨吶!”燕鐵衣平靜的道:“道元,‘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詭詐,武林中的譎秘,人心卻更是難摸難見的;就算以北地的環境來說吧,暗裡想對付我們,坑陷我們的兩道角兒,不知有多少,想扯我們腿,砸我們悶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幾;江湖的形勢,原就不易絕對把握,由於人性及利害關係的變異,種種突兀莫測的變化,都有可能發生。昨天尚衝著你打躬作揖,唯命是從的同道,今天說不定就會血刃相向,青鋒加頸,而暗地裡,那一股隱隱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時刻防範了。”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個不開眼的人熊,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抿抿唇,燕鐵衣道:“多著了,以往那連串的浴血鏖鬥、生死之搏都是怎麼來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懼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輕了自己,卻更不應低估了別人!”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發覺,你似是越來越小心啦。”笑笑,燕鐵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而我還想活下去,領著你們這一大批酒囊飯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乾笑著,熊道元道:“其實,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謙虛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憑魁首在道上的赫赫聲威,除非是那一個楞頭青嫌命長了,誰會來招惹你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倒不覺得自己有你說的這種狂法兒,卻是你,令我感到你業已是個僅次於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熊道元一張粗皮臉居然也泛了熱,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調侃我了。”燕鐵衣正色道:“總之,我們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棧裡矇頭睡大覺,任那裡也不準去!”苦著臉,熊道元道:“去逛逛總行吧?魁首。”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準,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樓子來!”緊了緊紫緞狐皮披風的領口,他又道:“你要記得,我們這趟出門,是為迎護南邊押送來的那票‘體己銀子’,可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笑話鬧大了不說,今年大夥這個肥年也就別過了;我不想在這樁事上背黑鍋,你呢?也就老老實實的陪我撐下去。”熊道元嘆了口氣,只好死了這條心,跟著燕鐵衣朝“拗子口”走,在這時,他對那即將抵達的有趣所在,已忽然變得興味索落起來。***“黑蟒山”有如一條蜿蜓卷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麼陰森的,幽邃的,猙獰迤邐在這一片白色大地上,連善於粉妝萬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濃郁的黑,遠處看過去,“黑蟒山”的山脊嶺峰是黑白交斑的顏色,在險峻崢嶸中,更似一條點綴著斑斑白鱗的黑色巨蟒了。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著南北大道,有一處凹進山腳裡的集鎮,但見房舍綿密鱗次櫛比,橫豎也有幾條街道,老遠就能看見部分髹著硃紅油漆的樓閣高臺,特意誇張挑起的各式酒招,搖搖晃晃的紅紙燈籠,以及自人家屋頂煙囪中冒出的裊裊炊煙,這一切,表示了一種熱烘烘的多人聚集處的氣息,尚未踏將進去,業已感染到那股子貼切的窩心味了。是的,“拗子山”。這地方熊道元走過好幾次,也算是識途老馬了,他前引著,直往橫街街頭上那一家氣派不差,卻帶著三分土俗味的客棧門前。兩個人下了馬,正在店小二呵腰諂笑中朝店門裡進,街道的那一邊,卻突然傳來一陣沸沸蕩蕩的人聲,拐角那頭大群漢子正向這裡簇擁過來。原本只隨意瞟了一眼的燕鐵衣,卻在舉步的一剎那間又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仔細望向那群人當中,不禁雙眉微微皺起。跟在一邊的熊道元怔了怔,低聲問道:“魁首,可是有什麼不對?”燕鐵衣沒有說話,只管注視著逐漸來近的那幹人群——這竟是一些處在極端忿怒與激動下的人群,他們在咆哮著,吼叫著,謾罵著,更不時一路走一路踢打唾吐他們當中一個:那全身被剝得赤條精光,只剩下一條內褲,並緊緊倒縛在一扇門板上的一個!這時,熊道元也看清了,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沬,憎惡的道:“魁首,沒啥好看的,這種情形在此地常有,人被如此剝脫倒縛,遊街示眾,則這人非奸即盜,斷不是好玩意。”燕鐵衣緩緩的道:“在沒有弄明白事情真相之前,不可隨意肯定什麼。”熊道元陪笑道:“魁首,就算那傢伙非姦非盜,卻和我們無干,何苦費這些心思?請進吧,小二還在這裡侍候著呢。”望了望那仍在躬腰打恭的小二,燕鐵衣平淡的道:“夥計,這是怎麼回子事,你可知道?”瘦小幹黃的這位店小二,瞇起眼細細朝那群逐漸來近的人們打量著,卻猛的一楞,脫口驚道:“咦,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是‘鐵中玉’孟季平孟爺麼?連‘大金刀’耿爺,‘小金刀’胡爺也都在,怪了,他們怒衝衝的是為了啥事呢?”燕鐵衣道:“我正在問你。”向前走了兩步,店小二嘴裡“嘖”“嘖”連聲:“乖乖,今天是怎麼的啦?我們‘拗子口’地面上有頭有臉的大爺們幾乎十有八九都在裡頭,喏,那位滿臉絡腮鬍子的是山上獵戶首領‘搏虎神叉’廖剛,只剩一隻獨眼的是廖爺的拜弟‘飛鷂子’彭彤,左邊長得活似白無常的那個是此地皮貨幫的老大‘白財官’趙發魁,跟在他屁股後頭的兩個是他的大徒弟‘癩狼’孫九和二徒弟‘泡眼’葉福………嘿,連我們‘拗子口’的大鼎,‘雲裡蒼龍’章寶亭章老爺子也在,不得了,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啦!”燕鐵衣搖搖頭,懶得再問。熊道元卻沒好氣的道:“爺們又不是來拜碼頭,闖地盤,用得著你他孃的指點這些鬼頭蛤蟆臉?他扮他的土大王,我演我的金不換,你這鳥操的店小二卻至今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呀!”店小二連連躬著身子陪笑道:“是,是,這位爺,眼下的光景,約莫是那倒縛在門板上的人犯了淫行啦,在‘拗子口’,犯了淫罪的人大多是這麼個處置法,剝光了衣裳遊街示眾,然後再豎插在場子口由大家活活打死;至於偷東西的毛賊或打劫的老橫(強盜),則一頓板子揍個殘廢,要不乾脆吊起來風乾。”哼了哼,熊道元道:“你們倒挺乾脆。”店小二脅肩道:“乾脆不敢說,多少能壓住一段時期不出案子倒是真的,這位爺,你不知道,在我們‘拗子口’這地方,執法不嚴可不行哪,這裡不屬府不屬縣,官家是誰也不管,誰也管不著,全靠了‘坐地’的一些大爺們維持規矩,要不是他們呀,咳,就更不曉得要亂成個啥光景嘍。”熊道元揶揄的道:“小二,這些維持規矩的‘大爺’們,是誰封他們的官,授他們的權呀?生殺予奪,似是皆可隨他們高興呢……”急忙擺手,店小二緊張的道:“別,別,這位爺,你可千萬說話仔細些,若是不小心漏了風,一個傳到他們耳朵裡只怕對你多有不便。”熊道元嘿嘿笑道:“我含糊個卵子,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我他娘生平最恨的就是一干關上門起道號的人熊,只看著就不禁犯心火!”店小二驚恐的“噓”著聲道:“我的祖宗,你就少說一句吧,又不幹爺你的事,何苦平白惹麻煩?二位還是店裡請,店裡有酒有肉,有賭有色,至不濟熱哄哄的被窩裡還可縮困上一覺,這種醜事,看著也犯嘔心,二位,裡邊請啦。”熊道元湊過去道:“魁首,也沒啥個看頭,我們進店去吧?”喧嚷吼叫的人群業已來近,怕沒有好幾百個?那扇門板被高高舉起,反綁在門板上的人是被極韌的細牛皮索與極細的鋼絲箍緊密縛住,捆縛的手法粗野而殘酷——全是捆綁野獸的方式,但顯然動手的人是行家,他們門板上的這位纏得如此牢靠,細韌的牛皮索及鋼絲完全嵌進了四肢的關節和筋脈連貫中間,更深深陷入了肌膚以內,形成一倏一條紫腫的,鼓漲的肉縫;這人四仰八叉的躺在門板上,瘦骨嶙峋的身體益發顯得骨突皮緊,由於天寒地凍,他的表皮全被凍得泛出了烏紫,混身更在不停的,劇烈的顫抖,那些遍佈身上的笞痕,傷斑、瘀跡,尤其觸目心驚,看樣子,再這樣下去,便不用施以毆打,光是凍也就凍死了!燕鐵衣對這種蠻橫暴戾的懲罰方式,打心底感到厭惡,他並不反對向犯罪者施以報復,但是,卻不能超逾出文明的範圍之外,過度的殘虐,則便失去儆尤的意義,顯然變成野性的宣洩了!熊道元似是不願再看下去,他催促著道:“魁首,進店歇著吧,這傢伙自作自受,誰也幫不了他的忙。”嘆了口氣,燕鐵衣望著門板上那人瘦長枯細的身子,那些傷痕、血跡,以及凍得烏紫的皮肉,這那裡還像個活人?簡直是一條待宰的狗,一頭奄奄一息的瘦羊;他又搖搖頭,道:“這人太受作踐了!”熊道元忙道:“萬惡淫為首,是他自找的,怨得誰來?”叫嚷激動的人群這時喧騰得更厲害了,無數隻手在向門板上的那人攫抓,搥打,無數忿怒的聲音在咆哮:“不用再遊街了,就在這裡打死這個狼心狗肺的淫棍!”“這畜生,他還能算人?好好一個大姑娘,居然把人家先奸後殺……”“造孽的東西,他和孟爺還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呢……”“放下他來,剝他這身人皮!”“打死他,把屍身餵狗!”“剁碎這雜種!”“打,打死……”“殺……”群情憤激裡,原來高抬著的門板在搖晃,在掀動,眼看著就要落入眾人之手,門板上的那位,也即將在這些充滿怨恨的暴民撲打下,化為肉糜血漿,就在這時,那位一直沉默無言的高大老者——店小二嘴裡所說的“拗子口”那隻“鼎”“雲裡蒼龍”章寶亭,忽然舉起雙臂,重棗般的面孔漲得通紅,青髯拂動:“各位鄉親,各位街坊鄰居們,大家稍安毋躁,我有話說!”老人果然是個有分量的人物,他這聲若洪鐘似的一開口,原本衝動激昂得像是發了狂的人群立時便受到影響,先是停止了動作,再是一陣唧唧喳喳的私語,又迅速歸於寂靜,大家的眼睛,都註定在章寶亭的臉上。一拂青髯,章寶亭扮像十分威嚴的繼續往下講:“我們‘拗子口’有‘拗子口’的規矩與傳統,老夫我承蒙各位鄉親抬許,在這裡擔負一點維持善良風俗的責任,我就必須向各位鄉親有一個明白的交代;這姓鄧的奸徒淫棍,將孟季平孟老弟的表妹先奸後殺,當然要受刑懲罰,他將按照我們‘拗子口’的慣例被豎立街場,活活打死,而他姦殺友妹,尤其不可輕恕,在將他活活打死之後,更要懸屍三日,以儆效尤。”於是,群眾裡裂帛似的爆出了一片鼓掌聲,喝彩聲,叫好聲。那位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的“鐵中玉”孟季平,則神態無限哀傷的垂下頭去,默默拭淚,模樣顯得悽慘痛苦之極。連連揮動雙手,章寶亭似是在答謝著群眾向他的歡呼:“鄉親們,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拗子口’也有拗子口的傳統;在這姓鄧的淫棍尚未正式受罰之前,第一個動手的應是被害者的家人,而被害者的苦主只有一位年紀老大的孃親,如今老太太業已悲慟過深,倒了下來,因此,我們按規矩,便請被害者的表兄——也就是孟季平孟老弟,代表苦主動手施懲,在孟老弟尚未動手之前,尚請各位鄉親忍耐著莫要衝動,第一個報復的權力該予孟老弟,我們不可剝奪他這最後宣洩痛苦與仇恨的機會……”群眾裡又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與附合聲,表示贊同這位“雲裡蒼龍”的意見。目光一閃,章寶亭指著街口,大聲道:“很好,我們也不再耽擱時間,就把這該死的淫徒豎在前面路口,然後,由孟老弟首先施懲,眾位鄉親再群起而攻——”那種流循在人們血液中的原始獸性,似一把火般被燃燒起來,人們狂叫著,怪吼著咆哮著,有似一頭黑猩猩似的“搏虎神叉”廖剛在大喊:“孃的個皮,孟兄弟下手輕些,容我來取他狗命,我他奶奶要一拳不搗碎他的五臟六腑,再從口裡給他擠出來,我就不姓廖﹗”獨目如鈴,滿臉橫肉累累的“飛鷂子”彭彤也粗暴的嚷嚷著:“我要將這廝全身骨頭都給他一根根砸斷,再割下他那闖禍的傢伙來!”那頭頂癩瘡斑斑的“癩狼”跟著孫九怪叫:“用刀子片他的內,娘操的,片下來餵狗!”他師弟——生了一副豬泡眼,像根楞鳥一樣的葉福口沬四濺的吼:“打死他,打得死的……”於是,那扇高抬著的門板,便猛的豎立起來——反綁在門板上的那人,卻垂不下頭臉去,他的腦袋也被一根牛皮索齊額勒住,脖頸上也扣緊一條深陷入喉的細韌鋼絲!這是一張黝黑的,狹長的面孔,卻已經被毆打得幾乎不像一張人的面孔了——額頭橫眉一道傷口,兩隻眼睛腫漲得有如兩顆紫中透青的核桃,鼻樑生生打斷,齊中凹陷成一道軟溝,鼻根及鼻準卻怪異的突凸歪斜,雙頰聳現著一個個大小不等的血泡,嘴巴差點裂到耳根,有兩顆牙齒,還連著肉筋搖搖晃晃的吊懸在唇邊,血已凝結成了瘀塊,瘀塊更黏上了他的髮梢。又嘆了口氣,燕鐵衣已經開始轉身,但在轉身之前,他帶有幾分好奇的輕瞥了那門板上的“淫棍”一眼,這一眼,卻使他驀地一震,陡然僵窒住了!正在挪步的熊道元,見狀之下不由一怔,他迷惘的低問:“怎麼啦,魁首?”定定的凝視著門板上的人,燕鐵衣面色大變,呼吸急促,雙眼圓睜,兩頰的肌肉劇烈抽搐,甚至全身都在慄慄顫抖起來。可以說從來沒有見過自己主子有這樣激動驚震的神情,熊道元不但是迷惘,更是惶恐了,他抓著燕鐵衣的手臂——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顫抖——這位有快槍之稱的江湖好漢大大驚慄的道:“你怎麼了?魁首,有什麼不對?你怎的忽然——”燕鐵衣臉容灰白,握拳透掌,聲音自齒縫中迸出——也是抖索的:“看……看門板上的那人……是他!”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說的是那淫棍?”青筋浮額,兩邊太陽穴在“突”“突”狂跳,燕鐵衣咬著牙,幾乎呻吟似的道:“蠢才——我叫你看?”熊道元滿心的驚疑,他趕緊移轉目光瞧向那業已被豎立起來的門板上的人,面對著面,他才覺得那人有些熟稔,再仔細端詳,突然間他也開始顫抖起來,整張臉孔也剎那時扯歪了,倒吸著冷氣,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天……這……這不是鄧長麼?半個月以前才告假下山的鄧長?”不錯,門板上被反綁著的“淫棍”,正是鄧長——“青龍社”的刑堂司事首領,大掌法,笑臉斷腸陰負咎手下的第一員大將,當然,亦是燕鐵衣的部眾,”青龍社”的一分子!要從鄧長那張血肉模糊,創痕累累的變形面孔上辨認出他就是鄧長來,的確不是一樁易事,但長久相處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誼,那種息息相關的默契,肝膽相照的體認,使他們直覺間就能產生某一項下意識的關懷反應,而這反應更連繫在事實的鑄定上,令他們終於在尚未釀成悔恨之前掌握住扭轉的機會!喃喃的,燕鐵衣十分痛苦的道:“是鄧長……一點不錯,是他!”熊道元顯然尚不曾自突兀的震驚與意外恢復過來,他目瞪口呆,舌頭僵直的道:“老鄧……他向大執法告了四十天假……說是去棗關參加一個多年摯友的大婚之禮……怎的……我的天爺,怎的卻跑來了這裡,更被糟蹋成這般模樣?”門板在這時已被十八個精壯大漢提將起來,在群眾的簇擁包圍下,正經過客棧門前,一路沸騰喧囂著朝街口那邊擁去。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行向眾人之前,熊道元也在瞬間的怔忡後,趕忙隨著跟上;那個猴頭猴腦的店小二情急之下,先是叫了一聲“二位爺”,立時又警覺到事情不妙,要出亂子,脖頸一縮,像躲什麼瘟疫一樣逃回店裡。吵鬧呼叫的人群,有如一波湧起的潮水般往街口上衝卷,而十步之外,燕鐵衣攔路於中——他淵渟嶽峙似的挺立在那裡,堅定又沉穩,頭巾飄拂,披風輕揚,宛若抵擋狂瀾的中流砥柱!燕鐵衣獨自站在街道的中間,雖然他並不粗橫,也不魁梧,但卻無形中流露著一股蕭蕭的煞氣,一片凜烈的威儀,一種強悍的霸勢——而世界上,再沒有比一個武士的孤獨更嚴肅與冷酷的了。他的懾人的氣質威儀,有如中天的輝煌陽光,將陪侍在他幾步之外,腰粗膀闊的熊道元掩映得暗然失色,宛如整條街道上,只有一個燕鐵衣的身影﹗“雲裡蒼龍”章寶亭第一個發現燕鐵衣站在那裡,由經驗及直覺告訴他,對方的意圖不善,頓時,他已料到了麻煩的意識!而群眾還在呼嘯,還在謾罵著往前擁!燕鐵衣石破天驚的怒吼出聲:“一群瘋狗,通通給我站住!”吼喝聲宛若九天響起的焦雷,帶著霹靂般的焦烈氣息,在冷瑟的空氣中迴盪顫揚,壓制得那一片喧譁的聲浪迅速往下消沉,散落……人群停頓了,先是迷惘的怔忡,接著是竊竊的互詢,而極快的,便又會結成激昂的怒潮,好些年輕力壯的漢子已在高聲叫罵及吼喝!燕鐵衣面色陰寒,形容酷厲,雙目中的光芒閃閃似血,他兩臂在披風內叉起,顯得如此冷靜淡漠,恍若無視於面前這群憤怒叫囂的人。又張開雙臂連連揮動,章寶亭搶前幾步,趕忙高聲叫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天塌下來有老夫我先使頭頂,眼下的事,我來解決!”說著,他轉回身來,以一種輕蔑不屑的口氣衝著燕鐵衣道:“小友,你這是什麼意思。”燕鐵衣冷冷的道:“我已說過,要你們這群瘋狗通通站住!”青髯拂動,兩眼驟睜,章寶亭開始動了真火:“大膽小子,你知道老夫我是什麼人?這又是什麼地方?現在你又在招惹什麼禍事,乳臭未乾的東西,你是活膩味了?”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當然更明白我在招惹什麼事,但是福是禍,現在還言之過早,你這點局面並糊不住我!”章寶亭氣湧如濤,嗔目大喝:“黃口小子,後生晚輩,你就要為你的狂言後悔!”於是,群眾中,又立時爆起一片怒罵喧騰之聲:“把這小王八蛋先綁起來!”“揍,揍死這不開眼的渾帳東西!”“砸斷他兩條狗腿,看他還敢不敢賣狂?”“捆上了先掌嘴,打落他滿口牙再說!”“打,打打……”“要他跪下向章老爺子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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