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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曹堯德] 屈子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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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傳  作者:曹堯德


山東龍口市文聯副主席曹堯德先生,博雅君子也。

餘嘗獲讀其所著《孟子傳》、《孫子傳》及《孔子傳》(此書與人合著),第覺其鎔經鑄史,出言有章,功力深厚,左右逢源,非泛泛者所可比擬。

尤其是以章回小說的形式,用飄逸清新的筆法,使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歷歷如畫,令人有石破天驚拍案叫絕之感,奇哉妙哉!

寫“聖賢”大傳而能有此,實不數數見也。

此殆脫胎於史遷之“世家”“列傳”而復大而化之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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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47:22 |只看該作者
序——魏際昌

山東龍口市文聯副主席曹堯德先生,博雅君子也。餘嘗獲讀其所著《孟子傳》、《孫子傳》及《孔子傳》(此書與人合著),第覺其鎔經鑄史,出言有章,功力深厚,左右逢源,非泛泛者所可比擬。尤其是以章回小說的形式,用飄逸清新的筆法,使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歷歷如畫,令人有石破天驚拍案叫絕之感,奇哉妙哉!寫“聖賢”大傳而能有此,實不數數見也。此殆脫胎於史遷之“世家”“列傳”而復大而化之者歟?

今先生又將出版其第四部鉅著《屈子傳》矣,而丐餘為序。未睹原稿,自是難題,然而由此及彼,舉一反三,亦可以思過半矣。例如:必復出以豐富多采之說部筆法;以時系人,以人系事,突出重點,繁簡適當之“年譜”定已具備;名言選譯、嘉惠後學之“附錄”亦必再現(還有圖表)。因而與之單話屈原之神思。

巫風雲:“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祠,一作祀,《九歌》前言)。”按“靈”又訓“神”,《說文》雲:“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周禮·大宗伯》則稱:“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皆天神也。”《漢書·郊祀志》亦云:“《洪範》八政,三曰祀。祀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旁及四夷,莫不修之。”“是以聖王為之典禮,民之粗爽不貳,齊肅精明者,神或降之。在男曰覡(《說文》:能齊肅神明也)。又鬼之靈者亦曰神。”《史記·五帝紀》:“依鬼神以剬義。”《呂覽·順民》:“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高誘注曰:“天神曰神,人神曰鬼。”這樣的話,孔子說得更早:“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敬鬼神而遠之。”(《論語》)既然鬼神聯稱,等於同義,“禱爾於上下神祗”,“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些孔子常說的話,直到戰國時期南國的屈原,不但依舊存在,還要變本加厲地從敬神上靈巫上下工夫,也就可以理解了。擬人誇飾,神靈合一,通天徹地,逍遙六合,實在是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的,非隻字面上的絢麗而已。

此外,屈原也常用“靈魂”的字樣:“羌靈魂之慾歸兮,何須臾而忘反”(《九章·哀郢》),“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抽思》)。他也單用“魂”字,好像“靈魂”出殼一樣。如:“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遠遊》),“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惜誦》),“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願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抽思》)。我們的古人說:“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大戴禮》)《說文》:“魂,陽氣也,魄,陰神也。”《禮記·檀弓》:“魂氣則無不之也。”《九歌·國殤》:“子魂魄兮為鬼雄。”於是不能不叫我們認為他這“魂”也可以單獨活動的了。屈原有時還“形”“神”並舉,以“神”代“魂”。《遠遊》雲:“神倏乎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質銷鑠以汋約兮,神要眇以淫放”,都是“魂靈”遠逝“身體”獨留的意思。《老子》雲:“神得一以靈,神無以靈將恐歇”(卅九章),“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四十二章),可與屈原的話參互著看。

莊周的“物化”:蝴蝶、莊周,栩栩然,遽遽然,夢醒互化,一而二二而一;與其鯤、鵬互化之道:無小大,無終始,無死生,無差別,逍遙物外,任天而遊的精神,又何莫不是上下齊一人鬼不二呢?但,屈原的“神思”及“巫象”則遍現於《九歌》《九章》及《離騷》之中,千變萬化,意境開朗,出神入化,心情玄妙。

因此種種,我們大可以說:

1.巫師遠在殷周之時即已興有,其根源來自奴隸統治者尊天崇鬼假人以為。降至春秋,雖由史、卜代以筮、蓍(蒿屬,《易》以為數。《說文》:筮,《易》卦用也。《廣韻》:“龜曰卜,蓍曰筮。巫咸作筮,筮決也。”),而南國之楚不止沿襲,甚至變本加厲,此屈原之所以有《九歌》之作也。

2.屈原之“靈”卻是天人合一借題發揮的。不止“神靈”、“靈巫”、“靈氛”、“靈瑣”,還有“靈脩”以代君,“靈均”以自謂的。而且“靈”的本身還具有“靈魂”的作用,它可以“遺世獨立”單一活動,好像今之宗教家所謂Soul,死後都不泯滅的。與老子的“鬼神”,莊子的“物化”又自不同。

最為重要的一點,是屈原的“裝神、弄鬼”別有深意:“思君念國,憂心罔極”,“屈原執理忠貞而被讒邪,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復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劉向·王逸注引》),“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仝上),“怨誹而不濫”(班固語)。

總之,屈原雖採巫風,卻非巫師(如聞一多等人所云);雖亦卜筮,卻不泥執(甚至與之抗衡棄置不顧);雖談鬼神,別有用心(神人共通,未嘗單獨崇拜);雖稱靈魂,獨立不倚(形神分離自有看法,前所罕見)。就是說,他的宇宙觀與人生觀是開拓的、突破的、超人的、浪漫的,既不同於老、莊,也與孟、荀有異,純乎其為屈原的。這種思想反映到辭賦上尤其如是。“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紀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託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亦劉向、王逸語)這種說法雖然還不夠明確,卻基本上提出了問題:

1.主題思想:忠貞。愛國愛民盡己之謂忠,潔身自好守正不阿之謂貞,嚴格地說,兩者是互為表裡不可分割的。

2.肯定人物:善鳥香草,靈脩美人,宓妃佚女,虯龍鸞鳳(君、賢臣、君子)。

3.否定對象:惡禽臭物(讒佞),飄風雲霓(小人)。

然而“依《詩》取興、引類譬喻”的話,卻是值得商榷的。《三百篇》中的草、木、蟲、魚、鳥、獸,確實只是起一個比(以此物比它物如《衛風·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興(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如《周南·關睢):“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作用。這裡的美人香草惡禽臭物,其本身便是代表人物的,有的甚至得到充分的描寫,如《橘頌》,從“后皇嘉樹橘徠服兮”開篇,直至“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的結語,可以說作者賦予了“物性以人性”,也就是以“物德”為“人德”來自我寫照的,最末一句已經點了題麼:忠貞不二,清如夷、齊(寧可餓死,恥食周粟)。

他的愛國思想,尤以體現於《國殤》中的為最強烈最有代表性。它託跡於追悼陣亡將士,可是如火如荼地描寫了車戰的場面,殺敵致果為國捐軀的英雄們,殊死格鬥,浩氣長存:“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絕唱,“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離騷》)。神的實驗,特別是此中關於“靈”與“魂、魄”的認定,王逸注曰:“言國殤既死之後,精神強壯,魂魄武毅,長為百鬼之雄傑也”。洪興祖引《左傳》補註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魂,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孔穎達疏雲:“人秉五常以生,感陰陽以靈,有身體之質名之曰形,有噓吸之動謂之為氣,氣之靈者曰魄。既生魄矣,其內自有陽也,氣之神者曰魂。魂魄神靈之名,本從形氣而有,附形之靈,附氣之神為魂。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按今人謂之“本能”);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按今人謂之“後天習慣”,由學而能);魄在於前,魂在於後,魄識少而神識多。人之生也,魄盛魂強,及其死也形銷氣滅。聖人緣生以事死,改生之魂曰神,改生之魄曰鬼,合鬼與神,教之至也。魂附於氣,氣又附形,形強則氣強,形弱則氣弱,魂以氣強,魄以形強。”《淮南子》曰:“天氣為魂,地氣為魄。”高誘注云:“魂,人陽神;魄,人陰神也。”這說得不為無理,但屈原對於靈魂的“主觀能動性”:認為它是激發的超凡的獨立存在的妙用,沒有點染出來。

如同對於鬼的看法一樣,屈原不但不否定它存在,反而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惹人愛憐。如“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注曰:“山鬼彷彿若人見於山之阿,薜荔兔絲皆無根緣物而生,山鬼亦淹忽無形,故衣之以為飾也。體含妙容,美目盼然,又好口齒而宜笑也。”五臣雲:“山鬼美貌,既宜含視,又宜發笑。”補曰:“山鬼無形,其情狀難知,故含睇宜笑以喻誇美,乘豹從貍以譬猛烈,辛夷杜蘅以況芬芳,不一而足也。”按:美人媲君,《詩》有先例:“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風·簡兮》),這是頌美文王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衛風·碩人》),這都是刻畫莊姜之美的,與虛擬的山鬼有異。倒是喜歡“齊諧志怪”的莊周,他那“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遊》)的“神人”與此同類,都是抒發其超凡的心靈,自樂其美妙的形象的。蓋“神者,申也,引出萬物者也”(《說文》),“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仝上)。其實“田”的大頭,乃是古代舞人的面具(今之跳舞也有戴假面的麼,尤其是跳神,如藏僧的驅魔)。“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論語·鄉黨》。按“儺”,字亦作“裼”,強鬼也,必驅除之,自孔子時而已然,不用說,扮演者應戴面具或塗鬼臉)。《荊楚歲時記》雲:“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謂之端月。雞鳴而起,先於庭前爆竹以闢山臊(臊《御覽》作魈)惡鬼。”按《神異經》雲:“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長尺餘,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則令人寒熱,名曰山臊,以竹著火中燁撲有聲,而山臊驚憚。”《元黃經》所謂“山猓鬼”也。”是則“山鬼”既醜而惡也,屈原卻把它美化起來,說“山中人兮芳杜若,思公子兮徒離憂”,豈非別具慧心,奇文壽世。所以我們應該透視作者心靈深處的“忠貞”之美,念念不忘“君、國”。其它篇章裡的“美人”都屬此類: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王逸曰:“美人謂懷王也。”

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九章·抽思》)。王逸曰:“結續妙思作辭賦也。舉與懷王使覽照也。”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九章·思美人》)。王逸曰:“言思念懷王,至於佇立悲哀,涕淚交流也。”

與美人抽怨兮,並日夜而無正(仝上)。王逸曰:“為君陳道,拔恨意也,君性不端,晝夜謬也。”

可見“美人”與“靈脩”同義,都指楚君而言(特別是懷王)。有時亦泛稱“萬民”和自己。如“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九歌·少司命》)。王逸曰:“言萬民眾多,美人並會盈滿於堂,而司命獨與我睨而相視成為親親也。”“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河伯》)”。王逸曰:“子謂河伯也,言屈原與河伯別,子宜東行,還於九河之居,我亦欲歸也。美人,屈原自謂。願河伯送己南至江之涯,歸楚國也。”

憂國的人沒有不憂民的。屈原雖是楚國貴族統治階級裡的成員,一樣關心人民的疾苦。如《離騷》雲:“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王逸曰:“言己所怨恨於懷王者,以其用心浩蕩驕傲放恣無有思慮,終不省察萬民善惡之心,故朱紫相亂,國將傾危也。”“民心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王逸曰:“言萬民秉天命而生,各有所樂,我獨好修正直以為常行也。”“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王逸曰:“言皇天神明無所私阿,觀萬民之中有道德者因置以為君,使賢能輔佐以成其志。”“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王逸曰:“前謂禹湯,後謂桀紂,觀湯武之所以興,桀紂之所以亡,足以觀察萬民忠佞之謀,窮其真偽。”(以上所引並見《離騷》)屈原的敬天法祖重視民心,以及對於懷王如怨如訴的心情於此可見。

《離騷》曰:“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王逸、洪興祖引五臣注云:“內美謂忠貞,修能言己之生,內含天地之美氣,又重有絕遠之能與眾異也。”又曰:“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王曰:“謇謇,忠貞貌也,言謇謇諫君之過,必為身患,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也。”屈原是忠心耿耿,忠不離口的,“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王逸《九章》引言)。

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惜誦》)。

王逸曰:“言己所陳忠信之道,先慮於心。合於仁義,乃敢為君言之也。”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疣(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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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群,眾也,贅疣,過也。言己竭盡忠信以事君,反得罪謫也。

忠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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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言己憂國念君,忽忘身之賤貧。以忠信事君可質於明神。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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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以,亦用也。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哀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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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言己體性重厚而欲願進,讒人妒害之。

按“忠”,信也,正也,盡己之謂;而“貞”,則潔也,亦正也。《易·乾卦文言》曰:貞者,事之於也。故屈原亦必以“貞臣”自居:

國富強而法立兮(楚以熾盛,無盜賊),屬貞臣而日娭(嬉也,委政忠良而遊息也)(《惜往日》)。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同上)。洪念祖曰:“黨,朋黨,謂椒、蘭之徒也。”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同上)。言不尚忠信之人,共嫉妒我正直,必欲折挫而敗毀之也。

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餘之所臧(《九章·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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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云:鄙固,狹陋。臧,善也。

是非混淆,黑白不分,這是屈原最為憤恨的。他說:“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世以濁為清,常人以愚為賢也)”,“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賢愚雜廁,玉石不分)”。他甚至罵道:“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德高者不合於眾,行異者不合於俗,故為犬之所吠,眾人之所訕也)。蓋屈原自謂:“眾不知餘之異采”(眾人不知我有異藝之文采也)”,“莫知餘之所有”(國民眾多,非明君則不知我之能也)。“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言眾人雖不知己,猶復重累仁德及興禮義,修行謹善以自廣大也。以上所引並見《九章·懷沙》)。這可真是“離群索居”“光榮的孤立”了。法堯舜湯武,斥夏桀商紂,講道德,說仁義,尊天地,敬鬼神,再聯繫到家庭出身,又綻露出來屈原的大一統思想了。其所繼承非只“江漢文化”(所謂“南國”的菁華),也未嘗不蘊蓄著“齊魯文化”(擴及黃河的,也概稱為“中原”的政教)。如同他的文章(辭賦)一樣受有《詩》、《書》的影響,不過“推陳出新”自成體系,不歌而誦,蔚為奇觀。

如此絮絮不能自已,而堯德先生卻“唯唯”首肯,並雲“箇中許多精神已包孕於所作之《屈子傳》中矣”,遂以為序。

乙亥之春贅言於河北大學之紫庵

時年八十有八

(編者注:魏際昌,中國屈原學會常務副會長,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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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陰地晦 山悲河泣

一位德隆望尊的老者從遠古走來,他身軀偉岸,步履雄健,容光煥發,精神矍鑠。他有自己光輝的歷史——盤古開天闢地,女媧煉石補天,精衛銜石填海,羿援弓射日,禹率眾治水,堯舜禹禪讓,等等。也曾踏過泥濘,步過坎坷,披過荊棘,有過煩惱、辛酸和悲哀,諸如夏桀暴虐,殷紂無道之類。他不間斷地前進著,或緩或急,或快或慢,待到公元前770年,業已跋涉了三千多個年頭,可謂高壽古老矣!然而此後的五百餘年,災星當頭,時運不濟,老人常在淚水中掙扎,熬煎中拼搏,這便是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孔子以“禮崩樂壞”概括這一時期的特點,可謂準確無誤,其主要表現為“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王室衰微,諸侯爭霸圖伯,致使戰爭頻仍,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正如孟子所描繪的那樣:“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戰爭,這個殘暴的魔王,可怕的怪物,令人詛咒的瘋子,走到哪裡,哪裡便田園荒蕪,餓殍遍地;在哪裡徜徉,哪裡便屍橫血流,白骨成丘;在哪裡定居,哪裡便易子而食,折骨而炊。戰爭之外還有昏君佞臣,苛政淫風,饑荒瘟疫,等等,它們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角逐,弄得道貌岸然的老人遍體鱗傷,滿身瘡痍,莽莽華夏,漫漫五百載,天陰地晦,山悲河泣……且看如下史實——

鄭武公與衛武公同為周朝卿士,公元前758年,衛武公卒,鄭武公獨秉周政,常往來於鄭都滎陽與周都洛邑之間。鄭武公夫人姜氏,於夢中生下長子,心中不悅,取名寤生。次子段,長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且多力善射,姜氏愛若掌上明珠,常向武公稱道其賢,宜立為嗣。武公不允,立寤生為世子,只以小小的共城為段食邑,號共叔。姜氏憤憤不平。武公薨,寤生即位,是為莊公,代父為周卿士。姜氏一心為段奪國,以母命令莊公封段於京城——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廣人眾,與滎陽相等。謝恩後段進宮向母親辭行,姜氏曰:“寤生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我一再懇求,方有今日之封,實非寤生情願。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暗作準備,倘有機可乘,我當相約,汝興師襲鄭,國可得也!”共叔領命,遷往京城居住,國人改稱京城太叔。段一到京城,便將西鄙、東鄙、鄢、廩延諸邑收為己有,驅使其邑宰,鞭策其民眾,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肆無忌憚地練兵習武,以待時機。這一切,莊公探聽得一清二楚,與老臣祭足、公子呂訂下一計。一日早朝,莊公宣旨,命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訊大喜,即刻修書一封,派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上旬舉事。公子呂預先遣人伏於要道,獲懷揣姜氏之書者殺之。莊公啟封看過,重新封好,另派人假裝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為期,要在城樓上豎白旗一面,作為接應地點。莊公入宮辭別母后,然後徐徐望廩延前進。太叔接姜氏密信,使其子往衛借兵,自己率京城與諸邑之眾,託言奉莊公之命回都監國,祭纛犒軍,揚揚出城。公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潛入京城,只待太叔兵動,便於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閃電般殺來,裡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攻佔了京城。太叔途中聞京城陷落,知事洩露,慌忙率眾逃往封地共城固守。莊公與公子呂兩面夾攻,區區小邑,怎當得泰山壓卵般攻擊,須臾即破,太叔段自刎身亡。姜氏驚聞兵敗,羞愧得無地自容,即時離了宮門,出居潁地。

衛莊公夫人莊姜,貌美而無子。次妃厲媯,也不生育。厲媯之妹戴媯,隨姊嫁衛,生完與晉。莊姜生性不嫉妒,視完、晉如己出,又進獻宮女給莊公,莊公十分寵幸,生子州籲。州籲暴戾好武,喜歡談兵。莊公溺愛州籲,任其所為。莊公薨,公子完嗣立,是為桓公。公元前719年,周平王崩,桓王林新立,桓公欲赴周吊賀。三月中旬一日,州籲命石厚領壯士五百,埋伏於西門之外,他親自駕車,迎桓公來到行館,早已排下筵席,請桓公上坐。州籲躬身進酒曰:“兄侯遠行,愚弟奉薄酒為餞。”桓公微笑道:“又教賢弟費心。我此行不過月餘便回,煩賢弟暫攝朝政,謹慎從事。”州籲唯唯諾諾。酒至半酣,州籲起身斟滿一大杯,雙手捧著獻給桓公。桓公接杯在手,一飲而盡,也以滿杯回敬。州籲伸手去接,詐為失手,杯盞墜地,慌忙拾取,親自洗刷。桓公不知其詐,取杯復斟再遞。州籲乘機騰步閃至桓公背後,抽出短劍,從背後刺之,劍透胸而桓公命亡。從駕諸臣,都知州籲武力過人,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圍住公館,只得降順,於是州籲代立為君。

魯惠公元妃早亡,寵妾仲子立為繼世,生子名軌,欲立為嗣。惠公薨,群臣因他妾所生之息姑年長,奉立為君,是為隱公。公子翬比軌年長几歲,求為太宰。隱公回答說:“國乃軌之國也,因其年幼,寡人暫時居攝耳。待軌居君位,汝自求之。”公子翬聞聽,懷疑隱公有忌憚公子軌之心,說道:“臣聞之,利器入手,不可假人。主公已嗣爵為君,國人悅服,百年之後,傳於子孫,為何以居懾為名,引人非望?今軌年長,恐將來不利於主公,臣請殺之,為主公除此隱憂,如何?”隱公急忙掩耳道:“汝非痴狂,安得出此亂言!吾已使人於菟裘築下宮室,為養老計,不日當傳位於軌矣。”翬默然離去,自悔失言。翬怕隱公將這一段話告訴軌,他日軌即位為君,必當治罪,於是當夜來到軌府,說道:“主公見汝年齒漸長,恐來奪位,今日召我入宮,密囑加害於汝。”並獻毒計一條。息姑當年囚於鄭,曾得錘巫之神相助,歸魯後在城外立一座錘巫之廟,每年冬至必親往祭之。公元前711年冬至,公子翬使勇士充作徒役,雜於從人中間,夜間宿於寫大夫府。夜深人靜,隱公睡熟,有力士揮劍刺之,當即命絕。行刺後,軌嗣位為君,翬為太宰,討寫氏以推託罪責。

宋殤公即位以來,頻繁對外用兵,百姓怨聲載道。宋司馬孔父嘉之妻魏氏,美豔絕倫,舉世無雙。忽一日,魏氏出郊省墓。時值陽春三月,繁花似錦,柳色如煙,青年男女三三兩兩,踏青遊春,魏氏為車外景物所誘,不斷揭簾窺視。太宰華督正在郊外賞玩,驀然瞥見,驚得似痴若呆。當他得知這是孔司馬家眷時,嘆道:“司馬竟有此尤物,不枉活於世矣!”回府後日思夜夢,魂魄俱消,心想:若後房得此美人,足夠下半世受用!可是怎樣才能將這朵玫瑰花移來相府呢?……唯殺其夫,方能奪其妻!自此,華督處心積慮地謀害孔父嘉。為借刀殺人,華督將民眾對殤公用兵之怨全移到了孔司馬身上,說他不恤百姓,輕師好戰,害得國中妻寡子孤,生靈塗炭。公元前710年仲春一日,孔父嘉檢閱車馬,號令頗嚴。華督使心腹在軍中揚言:“司馬又將起兵伐鄭,故今日治兵。”軍士聞言,個個悚懼,成群結隊地往太宰府上訴苦,求其向國君進言,休動干戈。華督藉機大肆煽惑,說道:“孔司馬主張用兵,殃民毒眾。主君偏於信任,不從吾諫,三日內又要大舉伐鄭。宋國百姓何罪之有,受此勞苦!”華督一言出口,激得眾軍士人人咬牙,個個切齒,齊聲喊“殺”。華督一心腹扮作校尉,高聲喊道:“我們父子親戚,連年征戰,死亡過半。今又大舉伐鄭,鄭國兵勇將強,我們如何敵得過?橫豎是死,不如殺卻此賊,為民除害,死而無怨!……”華督似乎無奈,猶豫再三,才下定了為民請命的決心,在軍士的簇擁下登車率眾,呼嘯著直奔司馬府。時值黃昏,孔父嘉在內室飲酒,忽聽敲門聲急若驟雨,使人傳問,答道:“華太宰親自到門,有機密事相商。”孔父嘉忙整衣出迎,剛開大門,軍士蜂擁而入。孔父嘉心慌,正待舉步轉身,華督登堂高喊:“害民賊在此,何不動手!”孔父嘉未及開言,頭已落地。華督引心腹直入內室,搶了魏氏,登車而去。魏氏於車中暗解束帶,系喉而死。眾軍士乘機將孔宅擄掠一空。孔父嘉只有一子,名木金父,家臣抱之奔魯,這便是孔聖仲尼之六世祖也。宋殤公聞孔司馬被殺,親臨其喪,車杖剛到孔府大門,暗伏軍士鼓譟而起,侍衛驚散,殤公死於亂軍之中,勿需交代,這自然又是華督所使。

齊僖公的兩個女兒,都有絕世姿色,次女文姜,生得秋水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乃絕代佳麗,國色天香!世子諸兒,長身偉幹,粉面朱唇,是曠古罕見的美男子。二人從小在宮中長大,攜手並肩,戲鬧玩耍。孩提時倒也罷了,待到兄妹情竇初開,諸兒見妹妹如花似玉,言辭伶俐,出口成章,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便生愛慕之情。加以文姜舉動輕薄,妖豔成性,不顧禮義,言語戲謔涉及閭巷穢褻,全不避忌,每每弄得諸兒心猿意馬,抓耳撓腮。如此輕薄女,多情種,聚於一處,男女無別,天長日久,豈不壞醋!只是礙於宮人耳目,未成苟且之事。文姜忽染一病,朝涼暮熱,精神恍惚,半坐半眠,寢食俱廢。諸兒以探病為名,時常闖入閨中,挨坐床頭,遍體撫摩,耳鬢廝磨,只是未曾及亂。後來僖公為諸兒娶宋女為妻,諸兒愛戀新婚,兄妹漸疏。又過一年,僖公將文姜許給魯桓公,諸兒聞訊,狂心復萌,遣宮人送給妹妹一枝桃花,並附詩一首曰:

桃有華,燦燦其霞。

當戶不折,飄而為苴。

吁嗟兮復吁嗟!

文姜得詩,領其意,解其情,以詩答曰:

桃有英,燁燁其靈。

今茲不折,尚有來春。

叮嚀兮復叮嚀!

諸兒讀答詩,心底流油,垂涎欲滴。

九月上旬,喜期來臨,文姜先與六宮妃眷告別,然後到東宮來見哥哥。諸兒設宴餞別,四目相視如火,各不相舍,但礙於元妃在座,僖公又遣宮人守候,無法表情達意,暗自嗟嘆。臨別之際,諸兒挨近車前,含蓄而深情地說道:“妹妹留心,莫忘叮嚀之語!”文姜答道:“哥哥保重,後會有期。”僖公命諸兒守國,親送文姜至讙,與魯桓公相見。

公元前698年,齊僖公薨,世子諸兒立,是為襄公。公元前694年,魯桓公與夫人文姜赴齊省親,齊襄公迎至濼水,殷勤接待,各敘寒暖,然後一同發駕,來到臨淄。齊侯盛設國宴,為魯侯夫婦接風洗塵。酒宴過後,齊襄公陪文姜來到後宮,只說與舊日嬪妃相會,誰知他預先造下密室,另治私宴,與文姜敘情。飲酒中間,四目相視,你貪我愛,不顧天倫,竟至顛鸞倒鳳,雲雨成歡。兄妹迷戀不捨,遂留宿宮中,日上三竿尚交頸未起,撇下魯侯一夜冷冷清清。魯桓公生疑,遣人探得實情,與夫人文姜口角竟至面紅耳赤。齊襄公得知事洩,深怕魯侯懷恨成仇,恰在這時,魯桓公來辭。齊襄公佯為不知,堅決請其牛山一遊,算作餞行。魯桓公雖然心懷忿恨,但身在齊國,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邀。齊襄公只邀魯桓公一人,文姜留於館舍,悶悶不樂,牛山大宴,盛設歌舞,襄公百倍殷勤,諸大夫輪流把盞,宮娥捧樽跪勸。魯侯心中憤鬱,也想借酒澆悶,不覺喝得酩酊大醉。襄公命公子彭生送魯侯回館舍。彭生抱魯侯上車,行至離國門二里許,見魯侯睡得死豬一般,伸手探其兩肋。彭生力大,臂似鐵棍,指若投槍,魯侯被探肋折,慘叫一聲,血流滿車而死。從此以後,文姜移居於齊魯交界處之禚地,齊襄公常以狩獵為名,來此與之廝混;有時竟常住齊宮,與襄公形同夫妻。

公元前701年春,鄭莊公病篤,使公子突出居於宋。夏五月,莊公薨,世子忽即位,是為鄭昭公。諸大夫分聘各國,相國祭足行聘於宋。公子突的母親是宋雍氏之女,名曰雍姬。雍氏宗族多在宋廷為官,甚得宋莊公的寵愛。祭足入朝,正在致聘行禮,甲士突出,將其上索捆綁,囚于軍府。祭足疑懼,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晚上,太宰華督攜酒菜來為祭足壓驚。華督倒也爽快,三言兩語便攤了牌:祭足必須廢昭公而立公子突,否則,宋將派南宮長萬為將,發兵六百乘,送公子突回鄭,興師之日,斬祭足之首祭軍。祭足恐懼,只得應諾,並被迫立約盟誓。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宮廷爭鬥,公子突終於為君,是為鄭厲公。昭公出奔衛國去了。厲公即位,割三座城池給宋,獻白璧百雙,黃金萬鎰,每年輸谷三萬鍾,作為酬謝之禮,國政盡委祭足。祭足有女,許配雍糾為妻——雍糾自宋來鄭,官為大夫。自此,大小政事全由祭足決定,三年之後,厲公成了受人擺佈的傀儡。厲公恨祭足專權,決心把他除掉。公元前697年,仲春一日,厲公在後花園遊玩,只有大夫雍糾一人跟隨。和風習習,春意融融,飛鳥翔鳴,勵公見此美景,非但不樂於心,喜於面,反而長聲悲嘆。雍糾驚問原因,厲公答道:“百鳥飛鳴自如,全不受制於人,寡人反不如鳥,是以嘆耳。”厲公所言,雍糾心領神會,有頃說道:“臣聞‘君猶父,臣猶子’,子不能為父分憂,即為不孝;臣不能為君排難,即為不忠。倘主公不以糾為不肖,有事相委,必竭死力!”厲公屏去左右,問道:“卿非相國之愛婿乎?”雍糾答曰:“婿則有之,愛則未也……”他向厲公簡敘了一段與祭足不共戴天的怨隙。厲公聞後大喜,說道:“卿能殺祭足,寡人以卿代之。”接著君臣擬就了一條密計:鄭都東郊被宋兵殘破,明日,厲公命司徒前往監工修民居,相國以車載粟帛安撫居民,雍糾設享慰勞,以鴆酒殺祭足。雍糾回家,當夜酒醉洩密,其妻轉告父母,祭足預作防備。次日,祭足東郊撫民,雍糾途中迎迓,宴享十分豐盛。祭足曰:“為國奔走,理之當然,何勞大享。”雍糾答道:“郊外春色可娛,聊具一酌慰勞耳。”說著斟滿一大杯酒,跪於祭足膝下,雙手捧杯,滿臉堆笑,口稱百壽。祭足假作躬身攙扶,右手抓住雍糾臂膀,左手接杯澆地,怒斥道:“匹夫可敢弄我!……”話音未落,祭足心腹強鉏與眾勇士一擁而上,擒住雍糾,當即斬首,屍首拋進了周池。厲公聞雍糾被殺,出奔蔡國。

衛宣公名晉,為人淫縱放蕩,為公子時,與其父莊公之妾夷姜私通,生兒名急子,寄養於民間。宣公即位後,元配邢妃失龐,只有夷姜得幸,二人如同夫妻,欲立急子為嗣。急子長到十六歲,聘齊僖公長女為妻。聘使自齊返衛,宣公聞齊女有絕世之姿,心貪其色,選能工巧匠在淇河上築一高臺,朱欄華棟,重宮復室,極其華麗,喚作新臺。宣公先以聘宋為名,遣開急子,然後派公子洩赴齊,迎姜氏徑至新臺,據為己有,是為宣姜。需知,宣公胞妹,嫁齊僖公為妃,這樣算來,宣公為宣姜之舅。齊僖公之二女,宣姜淫於舅,文姜淫於兄,人倫天理,喪盡滅絕!……

公元前700年,衛宣公薨,子朔立,是為惠公。惠公年僅十五歲,罷黜諸公子不用,庶兄碩心中不服,連夜奔齊。次年,惠公派賊殺異母兄急子與壽。同年,宋、魯、蔡、衛、陳聯兵攻鄭,惠公率衛眾前往。衛大夫趁機舉事,立公子黔牟為君。惠公伐鄭無功,歸途聞國內政變,黔牟已立,出奔齊國,向齊僖公借兵復國。不說齊僖公怎樣答覆衛惠公,單表他深恐衛人殺宣姜,派公孫無知送公子碩回家,且私下叮囑無知,要碩烝宣姜。因為碩在衛頗有威望,他與宣姜結為夫妻,定能保住宣姜性命。無知送碩回國,將齊侯之意遍致衛國君臣,並告訴了宣姜。那宣姜,真淫婦也,竟也心甘情願。衛之眾臣,為貶宣姜名號,討齊侯歡心,無不樂從。只有碩念父子之倫,決不允從。一天黃昏,公孫無知與公子職請碩宴飲,使女樂侑酒,灌得他亂醉,扶於宣姜宮中,醉中與宣姜合房。醒後悔之晚矣,二人遂成夫妻,生子女五人。當初宣公烝父妾夷姜,生急子。如今,他的兒子碩,又烝宣姜,生男女五人。這真是家傳,或者算作報應!……

南方的楚國日益強盛,滅鄧,克權,服隨,敗鄖,盟絞,役息,漢東小國,無不稱臣納貢,唯有蔡國,憑恃著與齊侯為婚姻,又加入中原諸侯之盟,共同用兵,未曾服楚。

蔡哀侯獻舞與息侯同娶陳女為夫人,息侯夫人媯氏,有絕世之色,歸寧回陳,途經蔡國。獻舞早知媯氏之美,說道:“吾姨駕臨,禮當相見。”於是邀至宮中款待,言語輕薄戲謔,倍獻殷勤,全無敬客之意。息媯大怒而去,待到自陳返息,竟繞道不入蔡國。息侯聞聽獻舞辱沒其妻,遣使於楚進貢,唆使楚文王興師討蔡不貢之罪。楚師伐蔡,如狼入羊群,蔡兵望風披靡,潰不成軍,哀侯被俘。

為謝楚王不殺之恩,蔡哀侯大排筵席,席間盛張女樂。有彈箏女子,儀容秀麗,色技俱絕,奉哀侯之命用大杯向楚王敬酒,連敬三杯,楚王皆一飲而盡,讚歎道:“好一個絕代佳麗!”哀侯搖頭擺手說:“大王此言差矣,天下絕色,不在蔡,而在息。”楚王圓睜雙目說道:“息國,彈丸之地。難道會有比這更豔麗的女色?”哀侯答道:“息侯夫人媯氏,號稱天仙,勝此何止千萬倍,見者無不骨酥肉麻,消魂失魄……”蔡哀侯將息媯的美貌與妙趣,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弄得楚文王目瞪口呆,六神無主。三日後,楚文王班師,載彈箏女子歸國。

楚文王思念息媯,寢食不安,便以巡方為名,率軍來到息國。息侯迎謁道左,謙卑恭敬,於朝堂盛設國宴,親自為楚文王把盞執爵。楚王戲謔道:“昔者寡人曾效微勞於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似應進酒致謝,為何竟未睹其芳容呢?”息侯懼強楚之威,不敢違拒,忙傳語後宮,命媯氏進殿為楚王敬酒。不多時,環佩之聲由遠而近,來到殿前,媯氏盛飾而至,禮拜稱謝之後,取玉卮敬酒。媯氏進殿,楚王視之,目如秋水,面似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果然天上徒聞,人間罕見。楚王兩眼看得直勾勾的,半天才伸手去接那玉卮,媯氏早已遞給了宮人,由宮人轉遞。雖然如此,楚王還是連喝了三大杯。楚王尚未盡興,還想再喝,息媯已躬身施禮,拜辭而去矣。這一場宴飲,雖說是酒美菜豐,楚王心念息媯,終未盡歡。席散歸館,楚王一夜目不交睫。次日,楚王設享答禮,暗伏甲兵。息侯赴宴,酒至半酣,楚王假醉,對息侯說:“寡人有大功於君夫人,今三軍在此,君夫人不能為寡人一犒勞乎?”“這個……”息侯嚇得面如土灰,一言未出,楚王拋杯在地,伏甲猝起,擒息侯而捆綁之。楚王引兵徑入後宮,擄媯氏立為夫人,載於後車歸國。

晉獻公為太子時,娶賈姬為妃,久而無子,又娶犬戎主之侄女狐姬,生子名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獻公之父武公,晚年向齊求妾,齊桓公將宗族之女齊姜送來。武公年歲已高,不能房事。齊姜年輕貌美,獻公悅而烝之,生下一子,在申氏家寄養,取名申生。獻公即位時,賈妃已死,遂立齊姜為夫人,申生為世子。公元前662年,獻公興兵伐驪戎,驪戎請和,將其二女驪姬、少姬送給獻公。驪姬生得貌比息媯,妖同妲己,聰明睿智,詭計多端,在獻公面前,小信小忠,獻媚取寵,且時常參與政事,出謀劃策,十言九中,所以獻公專寵不二,一飲一食,非驪姬作陪,則不下嚥。一年後,驪姬生下一子,名曰奚齊。獻公既寵驪姬,又愛奚齊,早把與齊姜一段情意拋到了九霄雲外。經過一番密謀策劃,獻公先以封疆為名,使世子申生居曲沃——晉始封之地,先君宗廟在此;重耳居蒲,夷吾居屈——蒲與屈近戎狄,乃邊陲重鎮,國之門戶,然後欲立驪姬為夫人,奚齊為世子。然而,種種原因促使,未能實施。直到公元前656年,驪姬才設巧計害死了申生,陰謀得逞,如願以償。

熊囏、熊惲兄弟二人,同是文夫人媯氏所生,熊惲才智勝過其兄,為文夫人所愛。熊囏嗣位,心中疑忌其弟,多次欲藉故殺之,以絕後患,因有眾文武為惲周旋,陰謀終未得逞。熊囏怠於政事,專好遊獵,在位三年,一無所成,且國力耗損,民怨沸騰。熊惲見時機成熟,私畜死士,乘囏出獵,襲而殺之,以暴病而薨告於文夫人。文夫人雖則心疑,終因偏愛熊惲,不予追究,遂使諸大夫擁立熊惲為君,是為楚成王,任命叔王子元為令尹。子元系放蕩酒色之徒,自其兄文王死時,便有篡立之意。又羨慕其嫂媯氏天下絕色,欲與之私通。當時囏、惲年齡尚幼,子元以叔父之尊,全不把兩個侄子放在眼裡,但畏懼正直無私、多才多智的大夫鬥伯比,才不敢放肆。公元前666,鬥伯比病卒,子元變得肆無忌憚。為誘惑文夫人,他在王宮側旁大築館舍,每日絲竹嫋嫋,歌喉甜甜,舞姿翩翩。對此,文夫人不僅無動於衷,反而生厭,指責說:“先君習武事,徵諸侯,是以朝貢不絕於廷。今楚兵不至中原十年,令尹不圖雪恥,而歌舞於妾身之側,真不知恥也!”子元得知文夫人之志,出車六百乘,大舉伐鄭。本欲以赫赫戰功討文夫人歡欣,結果卻不獲而歸。事與願違,子元內心不安,篡位奪權的心情更加急切。自文王駕崩,媯氏密居深宮,不與外界接觸,子元欲見,難於登天。忽然,文夫人患病的消息傳出,子元假稱問安,來到王宮,欲趁機向文夫人求顛鸞倒鳳之歡,哪知文夫人拒不相見。為表誠心,子元將床榻移到文夫人寢宮之外,三日不出,且以家甲兵丁環列王宮。消息傳出宮去,鬥谷於菟、鬥梧、鬥御疆、鬥班等忠勇良將,率部深夜殺進宮去,將子元的家甲亂殺亂砍,兵丁驚散。子元正擁宮女醉寢,夢中驚醒,急忙仗劍出擊,被闖進來的鬥班揮劍裁為兩截。

衛懿公不愛社稷江山,不愛文武百官,不愛黎民百姓,酒色之外專愛禽中之鶴。自公元前668年嗣立為君,懿公在位九年,不恤國政,不振農桑,不興工商,不辦庠序,不練兵習武,一心只在養鶴。懿公對鶴愛之有癮,好之成癖,凡獻鶴者,皆有重賞,舉國百姓,紛紛羅致,都來進獻,因而衛之苑囿宮廷,處處皆鶴,何止成千上萬!懿公所養之鶴,全都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下者食士祿。每當懿公出遊,群鶴亦分班跟從,那鶴按等級分別載於不同的軒車之中,置於駕輦之前,號為“鶴將軍”。飼鶴者亦有固定的俸祿,鶴糧徵於民間,水旱災荒,百姓飢餓凍餒,懿公全然不顧,照樣徵收。忠臣賢士屢屢進諫,懿公俱不採納,所畜之鶴與日俱增。公元前660年仲夏一日,懿公正欲載鶴出遊,牒報“狄人入侵,已到滎澤。”懿公大驚,急忙斂兵授甲,組織抗狄。甲兵車馬不足,徵於民間,百姓紛紛逃避。懿公命司徒四處拘捕,捉來百餘人。問其逃避的原因,眾人齊聲答道:“君用一物,足以御狄,何需我等小民百姓!”懿公問是何物,眾人回答:“鶴也。”懿公驚訝:“鶴何能禦寇卻敵?”

眾人答道:“鶴既不能禦敵,是無用之物也。君視有用之百姓若草芥,百姓飢寒交迫,全不撫卹,而耗巨資養無用之鶴,所以百姓不服,不肯從戎應戰抗敵……”懿公低垂了頭,有氣無力地說道:“寡人知罪矣!願散鶴以從民,可乎?”懿公果真使人縱鶴,然而已經晚了,衛雖勉強應戰御狄,終因眾寡強弱懸殊,難以取勝,懿公死於陣前,狄遂滅了衛國。公元前651年,晉獻公薨,群公子爭立,國內大亂,齊、秦以兵送夷吾歸國為君,是為惠公。夷吾先許割地賂秦,既即君位,自食其言,不肯割地。連年麥禾不熟,民有飢色。惠公五年,水旱蝗三災並臨,許多地方秋後顆粒不收,舉國倉廩空虛,民間絕食。惠公不顧先前負約之曲,派大夫慶鄭持寶玉赴秦告急買糧。秦穆公集群臣商議,蹇叔與百里奚同聲說:“天災流行,何國無有,救災恤鄰,理之常也。順理而行,天必祐我。”平豹振臂言曰:“晉侯無道,天降之災。乘其飢而伐之,可以滅晉。此機不可失!”繇餘說:“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僥倖以成功。乘人之危而伐之,不仁不義之舉也。”穆公曰:“負我者,晉君也;飢者,晉民也。吾不忍以君之故而遷禍於民。”於是動糧數萬斛於渭水,直送至黃河、汾河、雍水、絳水之間,大小船隻首尾相銜,河面上檣桅林立,稱作“泛舟之役”,以救晉飢。秦救晉民出水火,晉民無不感激。

第二年,秦國遭災,晉反大熟。秦穆公派冷至懷珠寶赴晉買糧,晉惠公忘恩負義,粒米不賣,反乘危興師伐之,引起了一場激烈的秦晉之戰。

楚師伐宋,大獲全勝,凱旋而歸。剛出宋界,有哨馬來報:“楚王親率大軍接應,現屯駐於柯澤。”大將成得臣聞訊,忙率部來柯澤謁見楚王獻捷。楚王告訴成得臣:“明日,鄭君將率其夫人來此犒軍,應大陳俘馘以誇耀之。”原來,鄭文公的夫人芔氏,正是楚成王的胞妹,稱作文芔,以兄妹之親,乘車隨鄭文公來到柯澤,與楚王相會。楚王向鄭文公夫婦炫耀俘獲之盛。鄭文公夫婦稱頌不絕,大出金帛,犒賞三軍。鄭文公請楚王來日赴宴。第二天一早,鄭文公親自出郭,邀楚王進城,設享於太廟之中,行九獻禮,比於天子。食品數百,外加籩豆六器,宴享之盛,列國少見。文芔生有二女,喚作伯芔叔芔,尚未許配人家,隨父母以甥禮來見其舅,楚王大喜。鄭文公同夫人女兒輪番敬酒,自午時直飲至戌時,喝得楚王酩酊大醉。楚王對文芔說:“今日之宴,寡人領情過厚,已過量矣!妹與二甥,能送我一程嗎?”文芔及兩個女兒與楚王並駕而行,直至軍營。原來楚成王看中了兩個外甥閨女,當夜拉入寢室,遂成枕蓆之歡。文芔彷徨於帳中,一夜不曾閤眼,然畏楚王之威,不敢出聲——舅納其甥,真禽獸也!第二天,楚王將軍獲之半贈給文芔,載其二女歸國,納於後宮。

公元前621年春二月,秦穆公薨,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歲,用一百七十七人殉葬,賢臣子車氏的三個兒子也在其中。

公元前613年,齊昭公薨,其弟商人殺太子舍自立,是為懿公。昭公夫人痛其子舍死於非命,日夜悲啼,令懿公厭惡,囚其於別室,節其衣食。懿公商人秉性貪橫,自其父桓公在位時,曾與大夫邴原爭田邑地界,桓公使管仲斷是非曲直。管仲因商人理曲,將田斷歸邴原。商人對此懷恨在心,等到殺舍自立,便將邴原的田邑全部奪回。又恨管仲偏向邴氏,將其封邑削減了一半。邴原已死,商人使軍士掘其墓,翻其屍,斷其足。當時邴原之子邴歜在場,懿公問道:“爾父罪合斷足否?卿不怨寡人乎?”邴歜應道:“臣父生免刑戮,已出望外,況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仰天笑曰:“卿可謂有識之士矣!”懿公多次在國中購求美色,終日淫樂。聽說大夫閻職之妻甚美,下令凡大夫妻妾俱朝於中宮,閻職之妻亦在其中,懿公見其姿色出眾,對閻職說:“爾妻甚美,留伴寡人,可再娶也。”閻職敢怒而不敢言。後來懿公在申池竹林中酒醉被邴歜、閻職合夥殺死,也算是罪有應得。

宋襄公夫人王姬,是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老而好淫,昭公有弟公子鮑,美豔勝過夫人,王姬愛之,以酒將其灌醉,逼其與之成雲雨之歡,並以扶立為君相許,鮑樂而從之。自此祖孫往來不絕,朝鋪夜蓋,王姬欲廢昭公而立公子鮑。

晉靈公年老,荒淫暴虐,橫徵厚斂,大興土木,在絳州城內建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園中桃樹最多,每到陽春三月,桃花盛開,燦如雲霞,故名桃園。園中築起三層高臺,中間建一座絳霄樓,雕樑畫棟,丹楹刻桷,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收眼底。靈公登樓覽勝,心花怒放,常張弓彈雀,與佞臣屠岸賈賽飲酒取樂。一天絳霄樓上演戲,園外百姓齊聚觀看。靈公見濟濟人頭,對屠岸賈說:“彈雀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中目者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杯罰之。”於是靈公彈右邊,屠岸賈彈左邊。臺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滿月,彈似流星,人群中或瞎了左眼,或去了半隻耳朵,或中了右胛,嚇得百姓亂嚷亂擠,四處亂逃。靈公大怒,命在場臣僚、內侍、兵將一齊都放,彈丸雨點一般飛來,百姓躲避不迭,破頭的,傷額的,流出眼珠的,打掉門牙的,啼哭呼號之聲,耳不忍聞;喚爹的,叫孃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靈公在臺上望見,將弓拋之於地,哈哈大笑,對屠岸賈說:“寡人登臺,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自此,百姓每望見臺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

周人進一猛犬,名靈獒,身高三尺,色紅如炭,能解人意。左右有過,靈公即喚獒撲而撕之,嚼而噬之。有一奴僕,專飼靈獒,人稱獒奴,食中大夫之俸。靈公視朝或出遊,獒奴以細鏈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懼。

廚師煮熊掌,靈公急欲下酒,催促再三,廚師只得獻上。靈公嘗之,嫌其不熟,以銅杯擊殺之,又砍為數段,命人棄於野外。

公元前613年,陳靈公立。此人輕佻惰慢,毫無威儀,且沉於酒色,逐於遊戲,國家政務一概不問,全然不理,只與孔寧、儀行父等一班奸佞小人賭博飲酒,走狗鬥雞。司馬夏御叔,食採於株林,娶鄭穆公之女為妻,謂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鳳眼,杏臉桃腮,有驪姬息媯之容貌,兼妲己文妾之妖淫,見者無不失魂落魄,顛而倒之。丈夫在時,夏姬便與孔寧、儀行父等酒色之徒私通,丈夫過世後,來往更加頻繁,關係更加密切,乃至毫無顧忌。孔寧與儀行父深知靈公是一色鬼,為了博得他的歡心,穿針引線,引靈公來株林與夏姬相會。夏姬著淡妝出迎,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好不雅緻。堂上筵席早已備好,夏姬把盞敬酒,飲酒中間,靈公目不轉睛,夏姬也流波送盼。靈公酒興加痴情,又有孔寧從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腸,不覺其多,喝得心跳腦熱之後,擁夏姬入,解衣共寢。這一夜,靈公只覺得夏姬肌柔膚膩,著體欲融,歡會之時,宛如處女,相形之下,六宮粉黛,皆糞土也。從此以後,靈公與孔寧、儀行父常往來於陳宮與株林之間。

公元前529年,楚靈王死於軍中,公子棄疾殺三兄而自立,是為平王。平王長子建,年歲已長,立為世子,使伍奢為太師,費無極為少師。平王初即位,四境安謐,每日專事聲色之樂。令尹鬥成然有功於國,費無極十分嫉妒,屢進讒言。平王信讒殺之。世子建常談起鬥成然之冤,費無極心懷畏懼,一心欲除世子建。秦哀公有妹名孟嬴,色勝妲己息媯,平王派費無極赴秦為太子聘婚。為離間平王與太子的關係,費無極自秦歸來,極言孟嬴之美,慫恿平王自己納之。費無極巧施調包之計,平王終於納兒媳孟嬴為妃,並驅逐了太子建,太子建逃宋奔鄭,最後死於鄭。太師伍奢忠言直諫,全族被誅,次子伍子胥逃奔吳國,方有十六年後吳王闔廬五戰克郢,伍子胥掘墓鞭屍的一段歷史。

……

五百年,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然而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卻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支流,正是這涓涓細流,折騰得千古老人腰躬背駝,頭暈目眩,他多麼渴望有一位賢孝的子孫驀然出世,橫掃漫天烏雲,使那乾坤朗朗,日月燦燦,山歡水笑啊!老人在期待著……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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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49: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瑞雪飄飄 紫氣緲緲

長江三峽的巫峽和西陵之間,有一塊神奇的土地,它鍾靈毓秀,風光幽麗,峽味十足,依山壘房,臨水搭樓,整座城池宛如一個巨大的葫蘆,滔滔江水浮著葫蘆肚,巍巍青山拽著葫蘆把,莽莽古城牆連綿起伏,似蛇蜿蜒,若龍騰躍。它水路發達,交通便利,據《歸州志》載:“州雖僻壤,但東通吳會,西接重夔,南達荊郢,北抵襄樊,洵所謂重地之咽喉,長江之鎖鑰也。”它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優秀人物層出不窮。它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系楚文化之發源地。殷商時代,這裡為歸國;公元前1027年,周成王為獎勵啟用有功文武大臣之後裔,封熊繹為楚君,賜以子男之田,居丹陽,為楚子國;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約公元前9世紀中葉,楚封熊渠嫡嗣熊摯別居歸國故地,為夔子國,為楚之附庸,命熊摯為夔子;公元前634前,楚因熊摯後裔不祀祖先,派令尹子玉(成得臣)與司馬子西(鬥宜申)率師滅夔,並於楚,稱歸鄉。這塊神奇的土地便是今之湖北省秭歸縣。這是一片開化得很早的土地。當人類正處於原始群,或剛脫離原始群開始定居的時候,以漁獵生活為主,而地跨長江南北的西陵峽河谷和香溪寬谷地帶,吳淞高程40~60米,氣候溫和,冷暖適度,打獵有山,捕魚有水,棲身有溶洞,比之一片草莽和一片沼澤的平原湖區,賴以生存的條件優越得多,因而聰明的祖先選中了這塊寶地,在這裡繁衍生息,遂有後世之荊楚。

從歸鄉沿長江逶迤東南,約二十里,便是著名的“天下第十四泉”——香溪。循著清澈碧綠錦緞般的香溪溯流而上,行近五十里,在右側下船登岸,便踏上了進樂平裡的通道——七里峽。

七里峽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畫廊,兩邊懸崖峭壁千仞,中間幽谷深淵萬丈,樵徑蜿蜒於絕壁,似長蛇,若葛藤,人行其間,攀巖附壁,提心吊膽,似蕩於虛無縹緲之中。俯首鳥瞰,青峰翠巒倒映於碧綠的溪水之中,隨波盪漾;抬頭仰望,天成一線,非方非圓,酷似懸於高空的一縷藍色絲帶,絲帶邊緣的蒼松古柏,如同七八月藍天上飄忽的巧雲。幽深的峽谷中煙騰霧漫,氤氳繚繞,“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舉目所及,斷崖殘壁,犬牙交錯,滿山灌木,遍峽藤羅,織成了一幅奇異的錦緞。每當盛夏汛期,常狂風裹挾著暴雨,閃電照耀著霹靂,在峽谷中狂奔亂竄,轟鳴滾動,其勢若山崩地裂,其聲似翻江倒海。天氣陛下盛怒肆虐之後轉為和顏悅色,如煙似雲的霧氣從山腳下嫋嫋升起,懸崖上的巨瀑細縷飛激而下;若傘似蓋般的漫山喬木,如錦類緞似的遍谷灌木草叢,俱都蒼翠碧綠,枝葉上的串串雨珠晶瑩閃耀,顫顫欲滴;點染於綠叢中的山花如火似胭,嬌豔妖嬈;那從峰頭射入的束束五彩陽光,或令峽谷雲蒸霞蔚,或從谷底喚起弧弧彩虹,彩虹巧架峽中,整個七里峽瀰漫著一片七彩的光暈。深秋季節,片片紅葉燦若雲霞,陣陣蘭香浸人心脾,啊,七里峽,真是個醉心迷魂的奇異境地!……

越過“牛馬拐”是“半峽”,顧名思義,這是七里峽的正中,故有“七里峽半半峽三里半”的上聯,漫漫華夏,儘管不乏墨客騷人,但卻無人以對。半峽呈半月形,較為開闊,臨水之磧壩散佈著無數天然石礅,可供跋涉者乘坐小憩。去樂平裡者於無人煙之七里峽中艱難跋涉半日,早已累得腰痠腿疼,氣喘吁吁了,至此方聞雞鳴狗吠之聲,方睹炊煙裊裊之景,怎不坐石喘息……

越過半峽,再橫“獅子巖屋”,淌“頭道水”,踏“雷劈石”,頓覺豁然開朗,原來已經走出了曲徑通幽的七里峽,來到了風景如畫的樂平裡,真乃“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樂平裡四面環山,東面的五指山,似天池沐浴歸來的五位仙女,婀娜飄逸,連裙結帶,親如同胞姊妹;西面的九嶺頭,連綿起伏,氣勢雄偉,如同一匹由南向西奔馳的駿馬,直抵香溪河岸,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成了樂平裡與香溪、長江一脈相連的奇景壯觀;南面的月明山和北面的天池山,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神飛,巍峨高聳,雲遮霧障,天山一體。四山環圍俯臨,天然形成樂平裡這塊鍾靈毓秀的小小盆地,像龍口中的明珠,母腹中的胎兒。盆地中央,清粼粼的鳳凰溪水由東向西緩緩流淌,一路上似歡騰的小夥,如輕歌曼舞的姑娘,點點村落,裊裊炊煙,陣陣山歌,聲聲柳笛,畈畈稻田,還有那溪邊浣紗的少女,隴上甩鞭吆牛的農夫,棋盤似的阡陌,如雲似煙的柑林,如黛似絲的橘園,蒼翠欲滴的修竹幽篁,構成了一幅恬靜而富有生氣的圖畫,一首優美淳厚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絃的絲竹樂。

後山有塊秀美兀峙的臺地,中間凹而兩端突出,俗稱“半月”,酷似一個對半剖分的巨型香爐,故名“香爐坪”。秀麗的香爐坪上,有一座巍然壯觀的莊園,它方七頃,坐西面東,分南、中、北三廳,前、中、後三進,以中廳為軸線,南北對稱。整個莊園建築系木石結構,瓦脊草頂,中有假山真水,迴廊曲坊,亭臺樓榭,奇花異卉。這莊園的視野十分開闊,東為居高臨下,猶如臥虎的伏虎山,天山毗連處,一字排開三座挺拔秀麗的山峰,名喚“三星捧月”。“三星”與香爐坪隔溪對峙,故“三星對半月”為樂平裡之一景。南面是號稱歸鄉屋脊的九嶺頭,氣勢雄偉,峰峰相連,最高峰海拔六千六百餘尺,峰峰巔巔滿是鬱鬱蔥蔥的華山松。西面是傲然屹立的向王寨,寨子裡座座從下到上都用石板砌成的房屋,帶著濃郁的高山風味。北面則是壁壘森嚴的永定城,歷來多有好漢在此安營紮寨,鋤奸滅霸,為民除害。這座莊園的主人姓屈。屈姓出自春秋時期,楚武王的兒子瑕,受封於屈,他的後世子孫以其采邑為氏,因此,屈與楚王同姓,為楚王室貴族景、昭、屈三大家之一。然而,自屈瑕至今,漫漫三百六十載,屈氏雖為貴族,但卻已經敗落,眼下執掌這座莊園的屈伯庸,只在郢都做一介小小的御士。

長江三峽位於北緯31度,年降水量為1400毫米至1600毫米,屬溼潤地區。每年最寒冷的臘月,平均氣溫3—4度。即這裡冬季的氣溫在“0”度以上,罕見冰封雪飄的天氣,即使偶爾降雪,也多半是雨雪夾雜,像北國清明時節,隨下隨化,狗都趕不上。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雲,公元前339年的冬天卻異乎尋常。大約是過了臘月十五,連刮三五日東南風,吹得人們暖融融、懶洋洋的,彷彿春姑娘提前來到了人間。不料東南風剛停,西北風又起,或者因它過於強勁,才將東南風趕跑。它翻過巴山的千峰萬巒,穿過蜀水的溝溝壑壑,灌進長江峽谷,似無數頭兇猛的野獸,四處亂竄,橫衝直撞,猖狂之極。房屋上的茅草刮飛了,山坡上的樹枝折斷了,江中的漁船刮翻了,江水混濁旋轉,浪濤壁立,飛禽絕跡,走獸隱遁,人們則閉戶塞牖,蟄居不出,非出門不可者,無不抱頭縮肩,倉皇若過街之鼠。這西北風整整猖獗了兩天兩夜,大約是累死了,或因過於困頓而酣然入夢,天地之間死一般的寧靜,寧靜得令人悚懼窒息。仰望空中,鉛灰色的濃雲低垂凝滯,蒼穹似在慢慢沉落下來,與蒼茫大地合而為一。然而,它終究沒有沉落,不知何時,被一陣輕風撕成無數碎片,飄落下來。好一場瑞雪,這在長江三峽一帶,百年不遇,千載難逢。雪花似指頂,若銅錢,像鵝毛,天女散花般地從空中灑落下來,影影綽綽,紛紛揚揚,飄飄悠悠,似紛飛的蜂群,若狂舞的蝶陣,像漫天飄飛的碎瓊亂玉。站在雪地裡放眼望去,山在舞,嶂在馳,萬物皆化靜為動,好一幅奇妙的景象!物以稀為奇,倘在北中國,誰也不會稀罕這風雪瀰漫的天氣,在這裡卻又是一番景象。有幾隻狗,先是追逐著雪花狂吠,繼而在雪地上撒歡嬉戲,不到半個時辰,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了。母雞最是無用的東西,早晨睜眼一看,見這粉裝玉琢的世界,竟然不敢出窩。經不住這稀奇景色的誘惑,它們抱著開眼界、見世面的心情試探著出窩走走,卻又畏懼風雪的襲擊,咯咯咯的四處隱藏,很快為積雪所覆蓋,惹得老太太們冒雪呼喚尋覓。公雞則不失為大丈夫的膽識和氣概,從柴垛飛上樹枝,又從樹枝飛上屋脊,振翅引頸,長鳴不已,歡呼這飄飄瑞雪下個不停。老漢們三個一堆,五個一簇,手拿旱菸袋,指指點點,比比劃劃,談這久落不衰的雪勢,議這冰雪覆蓋的山川,憧憬著下一年的好收成。青年人對什麼都最敏感,最活躍,他們三五成群地在雪地裡漫步,奔跑,到鳳凰溪去溜冰。稍不注意,就會有某一對男女失蹤,他們隱於頭戴白雪的橘林深處偷情,說著那比冰雪更聖潔的悄悄話。天地是冰冷的,兩顆心卻是滾燙的,一旦相撞,火花飛濺,能將這冰天雪地融化。這銀裝玉砌的世界是孩子們的王國、樂園,他們成群結隊地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或掃出一方雪地,撒上秕穀,支起籮筐,捕捉那貪嘴的麻雀。

晝夜飄飛的瑞雪終於停息了,風吹雲散,長空一碧如洗。清晨,一輪嬌羞的紅日冉冉升起在五指峰頂,既圓又大,嬌豔絕倫,猶似一位濃妝豔抹的少女,正微笑注視著樂平裡這塊風水寶地。倘說朝陽是少女豐滿圓潤的臉蛋,那麼環繞樂平裡的冰雪覆蓋的群山,便是少女那潔白飄逸的紗裙了,群山環抱中的丘丘陵陵,溝溝谷谷以及響鼓溪和鳳凰溪,則是紗裙上的皺褶,而高高突出的、隔溪對峙的伏虎山和降鐘山,便是位於少女酥胸那對豐隆的乳房。太陽真是個偉大的天使,她給世間送來了溫熱,帶來了光明,有了她,大地才能甦醒,萬物才有生機,人類才能大顯身手。鳥雀飛上了枝頭,跳躍、歡唱,弄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下落。母雞邁著方步,在雪地上斯文地遊蕩,畫著一行行竹葉。公雞還是那麼調皮,那麼雄健,它翻牆越屋,專往高處攀,伸長了脖子,喊啞了嗓子,呼朋喚友,讓它們趕緊出來賞雪。雪地裡各色各樣的狗在追逐,在奔跑,它們變得異常矯健,野性十足,身子一縱便是丈把遠,彷彿騰空在飛,在它們飛過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了串串梅花。不斷有野獸的吼叫聲從深山谷裡傳出,大約它們困圈了數日,腹中飢餒,此刻正在出穴覓食。人們則忙著打掃積雪,不僅將房前屋後掃得乾乾淨淨,連路面上的積雪也被鏟進了稻田裡。多年臥床的老人,此刻也讓兒孫們攙扶著,顫顫巍巍地挪出門來,坐在門前的竹椅上,觀賞連綿起伏的群山和壯麗的雪景,一個個張著沒牙大嘴笑而無聲。香爐坪屈府門前是一個小廣場,三五個下人忙個不停,有的在鏟,有的在掃,有的在用揹簍運,廣場上那錯落有致的雪堆,酷似羅列於棋盤上的棋子,煞是好看。黑漆大門洞開,門前那白麵饅頭似的雪堆尚未來得及全部運走,早已客人出入來往不絕了。大門裡走出來一位少婦,稍高的個頭,三十開外年紀,身體微胖,步履沉穩,舉止斯文,雍容雅緻,雖是隆冬臘月,但卻淡裝素服,張眼望去,簡直就是一尊玉雕神女。這位少婦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屈府女主人,屈伯庸的妻子修淑賢。說她是玉雕,並不過分,三十多歲了,依然肌細皮嫩,不敷粉而白,不塗朱而紅,再配上那柳眉杏眼,桃口膽鼻,笑靨貝齒,可不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珍品!說她是神女,也不言過其實,她心地善良,為人寬厚仁慈,待人誠懇真摯,肯急人危難,願賙濟貧困。四鄰八舍,親戚朋友,只要有困難,無論求與不求,她都慷慨解囊相助,因而博得了眾口一詞的讚譽。她雖身著寬肥的冬裝,月白色繡花錦緞棉襖裡邊那鼓突的腹部還是顯而易見。她已懷胎十月,不久即將臨盆,故需常四處走走,散步散心,以利分娩。她踏著厚厚的積雪擇路而前,小心翼翼地走下香爐坪,跨過響鼓溪,攀上三星巖。這一帶路徑她走過千遭萬遍,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指紋,哪怕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也能往來如飛。如今雖為積雪所覆蓋,但雪下邊的情形——哪兒高,哪兒低�畝�部部攬潰�畝�湧油萃藎��路鸝吹謎嬲媲星校�邇宄��3先唬�O帳怯械模�O詹喚隼醋願哺巧膠擁謀����醋運�譴蟾貢惚愕乃�恚��檔��倒齲�詞勾蛞桓鑾鞍恚�ひ桓鯛篝潁��桓鯖攵祝�不嵛<澳缸擁納�����床⒉晃肪澹�彩敲跋漲敖��莢詼願怪械奶ザ��薪逃��嘌�漵賂椅尬返木�瘛P奘縵蛻�諍核�杜弦桓鍪橄忝諾冢�雜資芄�己玫慕逃��妒�貳妒欏貳獨瘛貳兌住罰�匏�煌ǎ�倨迨榛��匏�荒埽�移南�煳牡乩恚�裉熘簧硪蝗順雒派脫��庥�煤⒆映沙の�癖�┮謊�ソ嗟娜恕H�茄矣幸豢黴耪粒�啻�瞎攀貝笥碇嗡�創慫�玻�紗質�В�姆治辶眩��粗σ遁鈑簦�源漵�巍V猩�婚�荊�寥煌Π巍i��林校�拭�簾ч���制嚼鎦�瘓埃�黃妗2恢�文旰臥攏�簾ч�鱸飫諄鰨�婚�φ鄱�溝兀��床凰潰���椿睿�氳厝�擼�暄押嶸����渫洌�鋪諏��粲紊摺P奘縵屠吹秸簾ч�攏��諤諏�紊咧�希�誹髟渡澆�齲�酉咚�埃�憬園阻滴摜Γ�窠啾�澹�喚�男鼗砣唬�夾鞣商冢�矍壩壩按麓碌某魷至誦磯嗷鎂啊?

紛雜齷齪的人世間變得像這冰雪覆蓋的山川大地一樣,瓊堆玉砌,潔淨光亮,晶瑩透明,無塵滓,無瑕玷,無汙穢,整個社會無貧富,無貴賤,無壓榨,無盤剝,無欺凌,無侵伐,無戰爭,無勾心鬥爭,無爾虞我詐,人與人之間和平相處,坦誠相待,友好往來,互尊互敬,互愛互諒,同處和樂安詳之中,共度美滿幸福生活。

虎,毛色黃,間有黑色斑紋,故世稱斑斕猛虎,而修淑賢面前的伏虎山卻因冰雪覆蓋而渾身潔白,無一雜毛。它伏臥於響鼓溪側畔,前肢半伸,後肢微曲,頭顱高昂,尾臀半撅,揚眉豎目,躍躍欲試,彷彿時刻警惕著,有誰膽敢進犯這方聖靈寶地,它便竄將過去,捕而啖之。修淑賢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百獸之王,看著看著,它竟然慢慢地爬了起來,抖了抖鬃毛,仰天長嘯,空谷迴響,雷霆霹靂。不遠處有一偉岸青年,只見他峨冠博帶,腰佩長劍,慢條斯理地向白虎走來。白虎見了主人,搖搖頭,擺擺尾,扭扭身,親熱地湊上前去,嗅嗅這兒,舔舔那兒,像莊戶人家飼餵的騾馬,豢養的貓狗。偉岸青年拍拍白虎的前額,白虎即刻抖擻精神,立正站好。偉岸青年踏鐙騎上虎背,口中不知吐了一句什麼樣的虎語,白虎便款款而前,向著修淑賢走來。來到樟抱楠樹下,不待命令,白虎自動止步,並向修淑賢頷首微笑。偉岸青年翻身下虎,先向修淑賢作揖,然後五體投地而拜,口中說道:“母親在上,請接受孩兒一拜。”

修淑賢被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識地摸摸自己那高聳的腹部,鼓脹脹的尚在,自己不曾分娩,何以會有稱母親的孩兒,且如此偉岸修長,不禁驚詫地問道:“你是何人?豈可妄稱他人為母?……”

五體投地的青年說道:“母親何必動問,旬日便知端的……”

經他這樣一說,修淑賢彷彿憶起,十多年前自己確實生過一個男孩,長到七八歲便離家出走,一直不知去向,為此自己曾哭腫了眼,痛斷了腸,想碎了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忘,不意今天突然歸來,急忙說道:“既是吾兒歸來,何必如此見外,快快免禮平身!”

青年奉命爬起身來,用手撣去戰袍上的雪粒,上前兩步,似很拘束地站在雪地裡一動不動,欲洗耳恭聽母親的訓示教誨。修淑賢亦站起身來,欲撲上前去,將兒子摟於懷中,仔細端詳一番,親熱一陣,然而她的四肢僵直,怎麼也抬不動腿,挪不開步,只能與兒子對面而立,上下打量。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使她難辨眼前這位青年究竟是男還是女,因為他粉面朱唇,既有少女的肌膚、矜持、羞澀與颯爽,又有男子漢的瀟灑、氣質和風度。其實是男是女並不重要,要緊的是知道離家後他到哪裡去了,這些年是怎樣熬過來的,現在又要去往何方。她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這一系列問題。偉岸青年見問,急忙回答說:“孩兒別離父母后,前往崆峒拜文曲仙翁為師,轉瞬一十五載……”

“吾兒所受何業,都讀些什麼書?”修淑賢打斷了偉岸青年的話問。

偉岸青年彬彬有禮的答道:“讀經世濟民之書,安邦治國之策,兼習些文韜武略,詩詞歌賦,槍刀劍戟。”

“這些年吾兒受苦了。”修淑賢眼圈溼潤,說著扯起衣襟擦淚。

偉岸青年安慰說:“母親何必傷心落淚,恩師待孩兒如同己出,十五年來不曾吃得半點辛苦……”

偉岸青年的話尚未說完,遠處傳來陣陣號角之聲。白虎首先聽到,它豎耳聳肩,前爪扒地,催促主人趕快出徵。偉岸青年聽到了號令,戀戀不捨地、眼圈溼潤地抱拳單膝跪地,向修淑賢告別道:“敵寇犯境,燒殺虜掠,民無寧日。兒即將征戰沙場,平寇保國,特來向慈母告別,望母親恕兒不孝之罪!”說完站起身來,深情地望了母親兩眼,然後車轉跳上虎背,那白虎狂嘯一聲,騰起四蹄,一道白光閃向西北,須臾不見蹤影。

修淑賢半天才愣過神來,高聲喊道:“吾兒慢走,為娘有話跟你說……”她邊喊邊站起身來,奔向西北,去追趕那逝去的白光,不覺從那騰龍游蛇似的楠樹幹上滑落於雪地,驚醒過來,竟是南柯一夢。

為籌備過年,這些天修淑賢拖著個雙身,裡裡外外的晝夜忙個不停,終日睏乏疲憊不堪。今日偷閒出來坐坐,一則賞雪,二來對腹中的孩子進行胎教,不料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竟然睡著了。她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撫摸肚腹,回憶夢境,不禁啞然失笑。

修淑賢的這一覺睡的時間不短,坐下時紅日剛剛爬出了五指峰頂,如今已經踱近九嶺頭了,身邊的積雪開始消融,厚厚的雪褥不再像先前那樣鬆軟,如棉似面,而變得堅實起來,表面似塗著一層薄薄光光透明的油,許多地方露出了土石草木,它們周圍全都潤溼一片,甚至可見似有若無的細流在淌,響鼓溪冰雪下溪水流淌的嘩嘩聲亦聽得清楚。面對眼前這情景,修淑賢頗有感慨——冰雪也像夢境一樣,夢境再美,終得破滅,睡醒之後,還得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冰雪再潔,終得融化,冰雪消融之後,山河土地和城鎮鄉村,還得呈現它那蕪雜的本來面目。修淑賢這樣想著想著,頓時冰消雪化,匯成了滔滔巨瀾。這狂奔不羈的驚濤駭浪,淹沒了莊園稻禾,摧毀了村莊房屋,吞噬了人畜生靈。自己混在逃難的鄉民之中,倉皇四顧,抱頭鼠竄,正有一洶湧巨流鋪天蓋地而來,可憐數百名男女老少,正面臨滅頂之災!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有一偉岸青年自空而降,他面似敷粉,唇若塗朱,峨冠博帶,腰佩長劍。修淑賢認識,這是她騎虎出征的兒子。不錯,這正是他的兒子,只見他姍姍走來,先向母親深施一禮,然後抱拳拜見眾鄉親,說道:“眾位父老鄉親,不必慌張,待孺子制服這洪水猛獸!”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面菱花銅鑑,對著那滔天洪水搖了三搖,晃了三晃,照了三照,立時冰凍雪封,山川大地又恢復了原貌,潔白一片。鄉親們一齊擁了過來,說不完的感激,道不盡的讚譽,並有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了起來,拋於空中。歡騰中彷彿聽兒子說,這是月婆婆借給他的一件至寶,名喚“清光寶鑑”。

歡悅中修淑賢睜眼看看,周圍一片冰天雪地,於是她堅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並非夢境,亦非虛幻,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紅日當頭,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她,撫摸著她,她感到很美,很滋,很舒服,很幸福,但也很困憊。她似乎神志尚清,意識到時近中午,該回府用膳了,但卻動彈不得,任思維繼續著她那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馳騁與想象,讓感情的潮水再度洶湧奔放……

蹲伏於七裡峽口的獅子巖也是冰封雪裹,如棉似玉。它微閉雙目,似在養神。有它把守著樂平裡大門,誰也休想闖進這山繞嶺圍的世外桃園!然而,世上總有冒險家和亡命之徒,忽有數以萬計的豺狼虎豹順著七里峽谷向樂平裡奔來,一個個齜牙咧嘴,嗥嘯咆哮,彷彿飢餒數年,正欲到樂平裡來果腹飽餐。樂平裡的鄉親們似網中鳥,釜中魚,無處飛,無處逃,只好死心塌地靜候填塞餒獸之轆轆飢腸。正當這時,那位峨冠博帶的偉岸青年來到獅子巖下,拔出長劍,對那白獅吼道:“畜生,孽障!峽內正有群獸來犯,百姓危在旦夕,你還儘管在此酣睡,豈不可惡!……”

白獅聽了偉岸青年的吼聲與責罵,睜開雙眼,昂起頭顱,側耳聽聽,七里峽內果有虎嘯狼嗥之聲,於是機敏地爬起身來,前蹄按地,屁股撅起,抖了幾抖,怒吼數聲,整個樂平裡與七里峽,峰崩巖塌,冰雪飛揚,震懾得那虎狼之輩屏息斂氣,鴉雀無聲。雄獅支起前腿,放平後臀,微笑著向責罵它的偉岸青年點點頭,青年飛身躍上獅背,長劍一伸,同時高喊:“衝啊——!”喊聲未落,雄獅縱身躍入峽谷,它的上空是一道森人的寒光。

群獸見勢,不敢戀戰,紛紛逃竄,似山石滾落,若瀑流飛瀉,霎時不見蹤影,逃得慢者,俱皆斃命於長劍之下。

盛夏,天氣悶熱,紋風不動,蚊蟲嗡嗡亂飛,書齋內,如豆的菜油燈下,偉岸青年正襟危坐,伏案奮筆疾書,懲惡揚善,針砭時弊,抒豪情,寄壯志,創作那激動人心、催人淚下的詩篇,竹簡寫了一捆又一捆,絹帛寫了一匹又一匹。頓時,堆積起來的簡牘變成了連綿的高山,排列成行的絹帛變成了滔滔江水,洶湧澎湃。

蒼天震怒,連降暴雨,樂平裡平地水漲八尺,七里峽口兩山飛沙走石,峽口被塞,山洪漫積成澤。一條孽龍吞雲吐霧,呼風喚雨,從樂平裡順流而下,到了七里峽口一回身,兩岸山搖地動,把洪峰給鎖住了。眨眼之間,溝滿壕平,樂平裡的莊禾、房舍,全都泡在茫茫黃湯之中。腰佩長劍的偉岸青年急忙組織青壯年挖溝掘渠,疏浚河道。但河道被巨石堵塞,無法打通,情勢十分危急。只見偉岸青年抽出長劍,憤怒地向屋宇般的巨石劈去。隨著寒光一閃,只聽得一聲怪叫,偌大的一個東西濺到了流水的豁口,又變成了一塊屋宇般的巨石。兩塊巨石緊緊塞住河道,堵得嚴嚴實實。眾人驚奇地走上前去,用木槓子撬,用麻繩子拉,但無濟於事,兩塊巨石紋絲不動。偉岸青年義憤填膺,怒髮衝冠,再次抽出長劍,在劍刃上哈了一口長氣,赳赳而前,用盡平生之力,向那巨石劈去,一聲炸雷震響,迸出一陣耀眼的火光,兩丈多高的巨石被整整齊齊地劈作兩半。他又走到另一塊巨石旁,再次揮劍劈去,又是驚雷炸響,巨石兩分。慄木拗不過魯班斧,巨石既開,洪水便洶湧而下、乖乖地順著偉岸青年劈開的石縫奔騰而前,樂平裡的眾鄉親又免除了一場劫難。

望著這洪水渲洩,老幼歡騰的情景,修淑賢會心地笑了,笑得那樣甜蜜,那樣幸福,瓜子臉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做何美夢,竟笑成這般模樣……”伯庸邊給她披著斗篷邊說,不料這一披竟將修淑賢驚醒。

早飯後伯庸去拜見了幾位本家長者,歸來後妻子不在,放心不下,四處尋找,不料竟在這裡睡大覺。他心疼地責備道:

“如此冰天雪地,豈是成眠之所,小心著涼!……”

修淑賢將一幕幕夢境告訴伯庸,樂得丈夫擁抱妻子狂吻,在雪地上旋轉,兩顆心像中午驕陽不的冰雪,絲絲融化……

這一個年,樂平裡的鄉親們普遍過得不好,冰雪封住了七里峽,該賣的運不出,該買的囊無錢,即使個別人家腰包鼓鼓,也因出不了峽而將就飲食。這一個年,屈府亦過得不甚理想,主要是因為修淑賢的產期早過,但卻毫無分娩的朕兆,全府上下都在為此而著急、憂慮、煩惱,喜慶氣氛銳減。

公元前340夏曆正月初六日,午後,修淑賢開始陣陣腹疼,愈疼愈頻,愈疼愈劇烈,漸漸的竟然毫無間歇了,只覺得腹脹欲破,胎兒像一個沉重的鉛砣,拼命下垂,肛門與陰道既堵且脹,似被撕裂。開始,雖痛苦不堪,輾轉反側,心中卻有一絲將生兒子的欣慰、甜蜜與幸福,不久,這僅有的一點快慰也被疼痛折磨逐趕得一乾二淨。她的面色由紅潤而蠟黃,而灰白,而青紫;上牙緊咬著下唇,殷紅的鮮血順著口角流淌;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汗似瓢潑,汗珠大如豆粒,半個時辰便擦溼了三方葛巾;兩手拼命地抓那桃紅色錦緞被褥,將其抓毛、抓破、抓得溼漉漉。儘管如此,她卻不哼,不怨,不罵,不喊,不叫,不呻吟,以頑強的意志忍耐,以拼搏的精神堅持,以馴服的品格聽從接生婆的擺佈。

伯庸的母親柳嫡範,一直守候在床榻側畔。她雖稱不上巾幗英雄,但卻是個女強人,丈夫品貌雙全,文武齊備,很為國君賞識和器重,不幸率部抗秦,馬革裹屍而還。那時候她僅有二十三歲,伯庸尚未出世。伯庸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聰明睿智,讀書似吞,小小年紀,很能體諒母親的甘苦,只是生性忠厚懦弱,缺少男子漢大丈夫的應有氣概,故在沉浮的宦海中難能進取。三十多年來,一直是她裡打外開地維持著這個家,雖不敢有中興的奢望,但卻不再繼續敗落。兒媳婦修淑賢,既潑辣能幹,又知書達禮,十分賢孝。柳氏只有一個獨生子伯庸,沒有女兒,十多年來一直將淑賢當親閨女看待,婆媳親親熱熱,和和美美,商商議議,從未紅過臉。此刻,看著兒媳婦這樣苦受熬煎與折磨,她真心疼得肝膽俱裂,不時地給淑賢擦拭滿臉渾身的涔涔熱汗,一遍又一遍地勸她不要強忍,喊幾聲,哼一陣,也許疼痛會輕些。修淑賢總是搖搖頭,並不時強作微笑,寬慰婆婆。

接生婆何三娘雖說已在六十開外年紀,且半生從事這一職業,可謂經驗豐富了。但樂平裡畢竟是塊小小的天地,封閉得鐵桶一般,新的醫術傳不進來,即使傳進來,人們也未必接受,因而接生的時間雖久,卻總墨守舊的章法。正常情況下,何三娘尚不失一位老手,一遇疑難,便棘手抓瞎。眼下她束手無策,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亂轉。

丫鬟秋蓮侍奉於左右;女眷們出出進進,無不心急火燎,焦慮不安,但誰也不能替代,誰都無能為力;幾個平時受過恩賜的女傭在望空祈禱,默默垂淚。

伯庸奉母命將樂平裡的男女巫師都請來香爐坪,跳神驅鬼,唸經誦咒,粉墨登場,演出《少司命》。

不知折騰了幾時,鬧騰了多久,秋蓮眼尖,欣喜若狂地高喊:“來了!老夫人,小少爺來了!……”

眾人聞聽,圍攏過去,只見修淑賢盆骨鬆弛,陰門大開,露出了一雙圓乎的小膝蓋。難怪會這樣費時和痛苦,原來胎位不正,孩子跪生。見此情形,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嘴唇青紫,背淌虛汗,她們深知這跪生的厲害,都在為大人孩子的生命擔擾。

修淑賢讀書多,頗曉醫理,略通醫術,平日裡常給鄰里鄉親們治療個頭疼腦熱之類的疾病,尤以針灸見長。她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當從人們的議論中獲悉孩子跪生時,強打精神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問道:“何三娘,你可會針灸?”

“會,會呀。”何三娘答道,“只是不知該針哪些穴位。”

“我說你針。”修淑賢一字一句地說,但卻字字千鈞,“快,秋蓮,拿銀針來!……”

秋蓮反應靈敏,待主人發話,已經把數十根銀針遞給了何三娘。

這是一場特殊的治療,患者指揮,醫生施治,針三陰交、太沖、至陰、合谷、足三里諸穴,強刺激,留針,艾灸。在留針的過程中,何三娘幫其緊閉陰門,輕輕地按摩小腹。過了大約個把時辰,胎兒的雙膝縮回,大人的陰門閉合,腹中的胎兒頻頻蠕動。又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修淑賢請在場的人一齊來幫忙,先是將她扶起,斜依在床榻上,然後由兩三個人架著,在床上運動,一會蹲,一會跪,一會站,一會彎腰。被折磨了五六個時辰的修淑賢,早已經筋疲力盡了,這許多活動,全靠外力的作用,自己那軟弱疲憊的身子,成了他人操縱的並不得力的工具。運動過後,仰臥於床,修淑賢雖無半點下排的力氣,孩子卻順利地降生了。當小傢伙吶喊著來到這個動亂的世界報到的時候,屈府上下一片歡騰,這不僅因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母子平安,還因為公元前340年夏曆正月初七這一天,適逢寅年寅月寅日,“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千載難逢,萬不及一,大吉大利,因而伯庸給兒子取名“平”,字“原”。平者方正,象徵著天;原者寬平,象徵著地;天地人合一,將來這孩子必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楚之棟樑、柱石!……

雪後氣溫驟升,冰雪融化,水氣蒸騰。屈平呱呱墜地,迎接他的是新一天雄雞報曉的歡唱,一輪噴薄欲出的朝陽。晨曦透過漫漫雲霧,千山染醉,萬水橘紅,霞光輝映,彩虹橫空……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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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49: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智掘鑑井 巧移牛砧

小屈平生在福囤子裡,吃得飽,穿得暖,無凍餒之苦;長在蜜糖罐中,香噴噴地睡,甜蜜蜜地笑。他在親吻中發育,讚譽中成長,轉眼已滿週歲。屈平所生之正月初七日,不僅符合人的生辰,大吉大利,而且正值新年,普天同慶,闔家團聚。屈府上下十多口人,無一缺漏,連在郢都為官的伯庸也回來了,加上前來慶賀的親朋好友,真有數十口之多。屈府大門張燈結綵,府內鼓樂齊鳴,笑語喧譁,人們進進出出,接踵摩肩,俱都身著節日盛裝,俏男,俊女,髯翁,白婆,無不喜氣盈盈,笑逐顏開,今天是屈平的第一個生日,活潑可愛的小傢伙要在今天抓周。

修淑賢的臥室很是寬敞,考究的床榻和各式傢俱擺放得井然有序,且頗具藝術風格,這端莊素雅的陳設和樸實無華的格調,反映著主人的品格和風貌。室內室外擠滿了人,連窗外也層層疊疊,水洩不通,致使室內的光線暗淡了許多。柳氏盤膝坐於床頭,雙手勒著小孫孫屈平的腋下置於膝上,伯庸夫婦立於床側,丫鬟秋蓮左右服侍。今天,小屈平的情緒特別高昂,圓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艱難地轉動著那支撐著大頭顱和胖臉蛋的脖頸,眯眯微笑之外,頗帶幾分驚奇,彷彿在說:“啊呀,來這麼多人幹什麼呢?……”大約因為過於興奮激動之故,不時地手舞足蹈,弄得祖母頗有些招架不住。寬大的象牙床上,陳列著許多供孩子抓的物件,諸如精製的笏板、玉帶、金銀、珠寶、簡牘、文房四寶、弓箭刀槍之類。抓周,這是古老的中華民族較為普遍的習俗,孩子一週歲這天,擺放出形形色色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讓其隨意抓取,以試其愛好、追求,以及將來的造詣和成就。譬如,抓金銀珠寶,預示著孩子將來必發財;抓笏板玉帶,將來必是官宦;抓弓箭刀槍,將來必為將帥,等等。其實,這是毫無道理的,不過是人們望子成龍的心理體現。

莊嚴的時刻到了,大家的目光聚光燈似的集中到了屈平身上。屈平趴伏於床,祖母依然雙手攏著他的腋下。他瞅著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似乎件件新奇,樣樣可愛,看花了眼,弄暈了頭,不知究竟喜歡什麼,該抓何物,目光在這些閃耀著奇異光環的物件上轉悠,分析著,判斷著,一時拿不定主意。在場所有人的眼神,都在跟隨著屈平的注意力掃來蕩去,屏息凝氣地等待著,冀盼著,尤其是他的父母。突然,屈平探身伸手,向著較遠的地方比比劃劃,嘴裡還“呀呀呀”的在說些什麼。祖母柳氏似乎心領其意,急忙勒了過去。小屈平伏下身去,於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什物中毫不猶豫地抓取了一枝玉雕白色蘭花。眾人見了,有的鼓掌,有的歡笑,有的讚美,有的搖頭,有的驚異,有的在交頭接耳。修淑賢雙眉緊鎖,滿臉陰雲,耳斷頭低,心凝血滯似的正欲轉身離開房間,丈夫伯庸將她喚住。見兒子屈平抓了一枝白玉蘭,伯庸的心態與表情跟妻子截然相反,他彷彿心中泛脂,口角淌蜜,既香且甜。他抑制不住激盪翻滾的心潮,熱血上湧,滿臉飛霞,杜鵑綻放。夫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淑賢的表情,早在伯庸的關注之中,他清楚地判定此刻妻子在想些什麼,為何竟會這樣怏怏不快。他認為有必要當眾闡述自己的見解,既為了妻子,更為了兒子。他很自負,堅信自己的理解與見地是正確的,明知故問道:“值此平兒首歲生日之際,親朋齊賀,濟濟一堂,淑賢該滿心喜悅才是,為何竟這般沮喪?”

經丈夫一問,修淑賢竟嗚嗚哭泣起來,且哭且訴道:“平兒生於正月初七,你說這是寅月寅日,完全符合‘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之天地人三統一,因而大吉大利。如今抓周,平兒竟抓一枝玉蘭花,此係女人之所為,或者長成一個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亦未可知,將來何望成才!……”

妻子泣不成聲了,伯庸卻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後仰,淚水四溢。母親柳氏嗔怪道:“淑賢哭成這樣,你卻還在笑……”

伯庸止住了笑,將那枝白玉蘭拿在手中,親切地對母親說:“您看這玉蘭花,亭亭玉立,皎潔瀟灑,清香四溢,此乃美之天使,聖潔之化身。平兒今天抓一枝白玉蘭,日後必有玉潔冰清之品格,超塵脫俗之節操。母親,您說孩兒不該高興,不該笑嗎?”

伯庸的話似一陣清風,吹散了母親臉上的陰雲,老太太轉憂為喜了,她嘖嘖讚道:“吾兒言之有理,平兒定非凡夫俗子,大家都應該為此而高興!……”

經老太太這麼一說,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都附和著讚譽一番,室內室外洋溢著歡樂和喜悅,小屈平浸泡於祥和之中咧著大嘴憨笑。

屈平在望日迎風地成長著,至公元前333年,他已經七週歲了。常言道,七歲八歲討人嫌,即是說,這個年齡的孩子,頑過山羊,皮賽毛猴,最是令人討厭。小屈平卻與眾不同,他身材修長,舉止文雅,已是翩翩少年了。他長得肌嫩皮細,粉面朱唇,酷似一閨中少女。他生性謙和,面帶嬌羞,總以和顏悅色待人。他喜歡幽靜和獨處,不愛熱鬧,很少和其他孩子成群結隊地玩耍,更不吵嘴打架和闖禍。他有著與年齡不相適應的老成,愛動腦筋,善思考問題,常一個人於池邊溪畔獨步,若有所思,如痴似呆。愛整潔,好修飾打扮,是他的主要性格特徵,有時他掐桐葉做衣裳,有時他採蘭花鑲衣邊,有時他扯葛蒲編高冠。盛夏一日,屈平來到一個小小荷塘邊,見塘中翠綠的荷葉上閃動著晶瑩的露珠,一朵朵紅荷競相開放,不覺心中一熱,走上前去,掐下幾片荷葉裁綴成衣裳,又摘來荷瓣綴於衣邊,再從泥土裡掘幾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花環,佩戴於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長辮,盤於帽纓兩側,然後像舞臺上的小生似的邁著方步返回家中。姐姐女嬃見了,先是驚異,繼而高興得拍著巴掌跳了起來:“你這穿戴,真比巫山神女還神奇美麗呢!……”屈平被姐姐弄得莫名其妙,愣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女嬃的心透亮得比窗戶紙還薄,反應比剃頭刀還快,行動比泥鰍更敏捷,她知道弟弟為什麼犯傻發呆,忙帶他到梳妝鏡前去觀看。很不巧,這天祖母與母親都不在家,銅鑑鎖在她們的房間,無法利用。女嬃毫不猶豫地又牽著弟弟的手來到水缸前躬身映照。屈府的水缸既高且大,靜靜的缸水猶如一面大銀鏡,姊弟二人的形象清晰地現於鏡中,煞是光輝奪目。屈平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倩影,既興奮,又羞澀,不禁開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樣滋,那樣美,那樣甜,那樣憨,簡直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從此以後,每天清早一起床,屈平就跑到香爐坪下的響鼓溪去洗臉梳頭,梳洗之後便四處採擷各種香花馨卉妝扮自己,彷彿他來自大自然,又要還原於大自然,他要將自己妝扮成一個美麗與芬芳的統一體,給人們以希望,誘人們以追求,激人們以奮進。他似乎堅信,這種美與香的統一體是存在的,遲早要降臨這個世界。妝扮之後,他到塘邊溪畔去映照,去欣賞,然而,或因塘水混濁,或因溪流蕩漾,總也見不到水缸中那光輝的形象。他不想再伏到水缸上去照,怕母親見了會傷心落淚,說自己一身女孩子氣,全無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終究不會有多大出息。他要將自己的行為瞞過家裡所有的人,理想著在村外的什麼地方,或山坡,或崖下,或溪畔,或池邊,挖一口水井,以井代缸,以井為鑑,來觀賞自己的面龐身影。他不會忘記父親給他講的那些古代聖君賢臣的故事,父親曾強調說,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世俗的塵垢。因而,屈平所要挖的這口井,不僅要能照出自己的面貌,還要能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日日照,使自己的肉體和心靈永遠乾乾淨淨。

休看屈平小小年紀,且女人肌膚容顏,但卻執拗倔強,凡他欲行之事,誰也難以阻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挖照面照心井的主意既定,屈平便毫不遲疑地行動起來。他本欲在近水處挖掘,如河邊、池畔、稻田,這些地方沙鬆土軟,易於挖掘,且水位高,挖不上三、五尺便可見水,欲挖一口井,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但屈平想到,在這些地方掘井,易則易矣,但卻有如下難點和缺陷:第一,正因沙土鬆軟,故易塌陷,壽命必不長;第二,離水源太近,水質必不清洌,所現之相必模糊不清;第三,這些地方,人們常來常往,易被毀壞。據此三點,屈平決定到人跡罕至的山坡上去挖。他肩扛小钁頭,來到了三星巖,先從東山動土,但掘開地皮之後,下邊全是石盤;無奈他又跑到西山,挖了許久,泥土愈挖愈幹,毫無半點水珠。他不氣餒,一直挖了三七二十一天,還是不見一滴水。他的腰累酸了,腿累麻了,兩臂腫疼,十指血泡。這天,他的汗水溼透了衣衫,肚子裡也咕咕亂叫,正欲依到一棵古松下歇息,突然面前一亮,腦海中電光般一閃,想起了三年前父親給他講的那個齊桓公率兵伐山戎的故事。故事講的是春秋初葉,山戎恃其地險兵強,對周不臣不貢,屢犯中原,齊桓公率師伐之。齊師下寨於伏牛山,山戎斷其汲水道路,軍中缺水,岌岌可危。桓公命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可是,山高坡陡,亂石嶙峋,哪裡能掘得水呢?乾渴、飢餓和死亡嚴重地威脅著齊軍將士。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公孫隰朋進諫道:“臣聞蟻穴居知水,當視日蛭處掘之。”軍士各處搜尋,並未發現蟻蛭,又來稟報。隰朋說:“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現為冬月,必在山之陽,不可亂掘。”軍士按照隰朋的指點繼續尋覓,果然在山腰掘得水泉,清涼甘洌,全軍將士歡呼雀躍,士氣高昂。屈平回憶著這個故事,效法齊軍到山背後去搜尋蟻蛭,因為時值夏末秋初,蟻必就涼,居山之陰。尋覓了三五日,屈平於三星巖背陰處發現了數處蟻蛭,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為確有把握,欲尋一處蟻蛭密佈的地方。一天,屈平無意中發現一處地方,地皮潤溼,草木茂盛,石壁上塗滿了苔蘚。屈平斷定,這下邊必定水源旺盛,於是便在這裡剷除荊棘雜草,揮臂掄鎬挖掘。果不出屈平所料,費了不長的時間,花了不多的工夫,使了不太大的力氣,掘出了一口上好的透沙水井。水井既成,屈平整了整衣冠,靜靜地對著水井看了又看,只見水清如鏡,水面映照著一個面貌清秀、衣冠整齊、舉止端莊的少年。他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彷彿真正看到了自己那顆鮮紅潔淨的心正在怦怦地跳動著。從此,屈平每天清晨起來,都跑到井邊來梳頭洗臉,飾以香豔的花卉,然後坐於井邊,回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是否沾上了灰塵。鄉親們聞訊,紛紛跑到井邊來照面照心。相傳善良的人們來到井邊,越洗越乾淨,越照越英俊。小夥子們照了,更加人品端正,聰明伶俐;姑娘們照了,更加賢淑大方,心靈手巧。而那些心地骯髒的壞人,只要往井邊一站,水面上立刻現出一個牛頭馬面、鼠眼猴腮的醜八怪來,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為了紀念屈原,後世人曾多次整修這口水井。石匠們把最好的石料鑿得四方稜正,鑲作井壁;又鑿出一塊半月形的片石,砌了個扇形井口;青年男女從山上移來花草樹木,栽在井周圍;花草叢中豎起一塊大石碑,石碑正中刻著“照面井”三個大字,旁邊刻著兩行小字:“此係屈公遺井,特遵神教重新整修,以後切勿荒穢。倘有故違,定遭天譴!”無論是當地百姓,還是外地的遊人,來到井邊,必彈衣整冠,面井而照……

屈平的愛清潔表現在各個方面,譬如,他有一個一天洗三次帽子的習慣,他常說:“冠者衣之主也,置於頭之上,冠不潔則心不淨也。”他這潔身自好的癖性,即使在晚年流放江南時,也未改變。一天,屈平正欲出門,門前老槐樹上一群烏鴉呱呱亂叫亂飛,數滴鴉糞淋漓下來,落到了他的帽簷上。他急忙摘下帽子,跑到響鼓溪去洗。前兩天落過一場暴雨,山洪剛退,溪邊盡是淤泥,踏不住腳,他只好翻過一個小山包,朝山後坡走去。走了不遠,見有一口池塘,塘水清清,還搭有洗衣服的青石跳板。屈平走到跳板上,蹲下身來搓洗帽子,只搓了幾下,又在水裡擺了幾擺,帽子就一乾二淨了。屈平站起身來,正欲返回村去,迎面走來了一位水靈俊俏的姑娘。屈平認識,這是當地大財主湛青山家的女傭姚妹子。她一手挎著個大籃子,籃內盛滿了待洗的衣裳,一手拿著棒棰,步履蹣跚,滿面淚痕。屈平見狀,親切地問:“姚姐姐,你又去給湛家洗衣裳嗎?”

姚妹子見問,長嘆一聲道:“是呀,平小爺,不管是三伏六月,還是寒冬臘月,他們湛家十幾口人的衣裳,全都包在我一個人的身上。這倒也罷了,咱命苦,什麼苦活、髒活、累活都能幹,可就是受不了那窩囊氣……”姚妹子說著,竟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原來,半個時辰以前,湛家三小爺正陪客人飲酒,姚妹子進屋沖茶,一個無賴見她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慾火中燒,竟伸手觸摸她的乳房,惹得滿桌人哈哈大笑。姚妹子掙扎脫身,來洗衣服暫避,回湛府後還不知將是怎樣的厄運呢。姚妹子見屈平似見親人,挽起襖袖、褲腿給他看,到處是血紫爛青的傷痕,可見她在湛家過著怎樣非人的生活。屈平義憤填膺,恨恨不已,但卻無能為力,只能狠狠地罵湛府不仁不義。在此之前,屈平只常見姚妹子挎著籃子出村為湛家洗衣裳,但卻不知正是到這口池塘裡來洗。不巧的是今日自己在這池塘洗過帽子,真是後悔莫及,連連跺腳說:“嗨!糟了!弄髒了我的帽子!弄髒了我的帽子!”

姚妹子不懂屈平的意思,以為他的帽子還沒有洗,伸出手來,恭恭敬敬地說:“平小爺,請你把帽子給我,我來給你洗乾淨。”

“不!不!”屈平急忙解釋,“我是說,在你家主人洗衣裳的池塘裡洗我的帽子,反而弄髒了我的帽子!”

“怎麼會弄髒你的帽子呢?”姚妹子越發莫名其妙了。屈平分析說:“你家主人是個黑心肝的財主,他欺壓百姓,魚肉鄉里,無惡不作。他的心是髒的,手是髒的,身子是髒的,衣服自然也是髒的。他的髒衣服常在這裡洗,把水都弄髒了,我在這髒水裡洗帽子,豈不是把我的帽子弄得更髒了嗎?”

屈平勸慰姚妹子一番,告辭而去。他在前山後山轉悠了半天,欲尋一條清泉,重洗他的帽子。終於在後山腳下,他發現了一條小溪,這條小溪雖說是窄窄的,淺淺的,但卻是清清的,淨淨的,水底石子,粒粒可數,溪水打著旋,跳著高,歡唱而前,像調皮的小夥,頑皮的馬駒,輕歌曼舞的翩翩少女。屈平來到溪邊蹲下,把帽子浸到水裡,搓了又搓,漂了又漂,足足洗了有半個時辰。從此,屈平每天來這溪邊洗帽子,直至離開家鄉到郢都為官,後世人為紀念屈原,稱這條小溪為“濯纓泉”。

倘說愛整潔、好修飾是屈平的性格特點,那麼聰穎睿智便是他的素質特徵了。既然屈氏為楚之同姓,屈府是貴族世家,不用說,管理賬簿,負責會計,就有一個不小的班子。公元前332年歲末一日,屈府的賬房先生們正在忙著結賬,屈平走來,信手拿過一本賬簿,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然後放回原處。都怪屈平年歲太小,渾身孩子氣,辦事毛手毛足。賬簿未能放牢著穩,落於几案下的火盆中,登時燃燒起來。也是屈平年少機靈,急忙探手盆中,去取那燃燒著的賬簿,但是已經晚了,賬簿燒掉了一半。屈平見狀,很是氣憤,索性將殘存的賬簿撕得粉碎,投於火盆之中,讓其盡成灰燼。在場的先生們全都驚呆了,特別是負責這本賬簿的那位,簡直是三魂離舍,七魄出竅。小屈平卻從容鎮靜,若無其事地說:“簿子上的賬目,我已銘記在心,可重寫一份,有何懼哉!”於是便逐一口述,由一位先生筆錄,一本新賬簿脫穎而生了。後來新賬簿經使用,果與實際無一差錯。

消息順著大江流淌,繞著巫山飛揚,遠近數百里都在傳頌著這個過目不忘的神童的故事。

屈平雖說尚未正式拜師入門,但卻早已能識文斷字,而且文思敏捷,出口成章,令人交口稱絕。隨著時間的推移,屈平的名聲漸漸遠播中原各國,常有文人墨客和達官貴人慕名遠道來訪,來者多以詩文試其才,屈平總是脫口而出,應答如流,常弄得許多有身分者瞠目結舌,尷尬難堪。

楚左尹視察夔州,順路來樂平裡訪屈平。為試屈平的才智,左尹一連提出了八十個稀奇怪誕的問題,屈平一一從容應答,不驚慌,不頂板,不繞舌,令左尹讚歎不已。左尹此來,彷彿旨在難為屈平,八十個問題都未難住,還不甘心,又贅了第八十一個:兩典一百古人名。而且要口敘,不得筆答,不得思考,不能吞吐其辭。

左尹的話音剛落,屈平應聲答道:“二十八宿,宿宿有名。七十二賢,賢賢有德。”回答得乾淨利落,簡潔明快。接著,他將一百個古人的名字順口背了出來,興奮得左尹將他攔於懷中,親了又親,吻了又吻,像在親吻一個吃奶的嬰兒。

三天後,左尹離開樂平裡,屈平跟隨地方官吏和鄉紳送至回龍嶺。

響鼓溪是姑娘們的王國,孩子們的樂園。它隱於香爐坪深處,謐邃幽靜,鳥語花香。這裡河床曲曲,山嘴彎彎,溪水清清,游魚悠悠,浮萍漂漂。姑娘們成群來這裡洗衣裳,她們置身溪岸,屁股下坐一方石或蒲墊,探身水中,苗條的身段一起一伏,似雞啄米,悠哉遊哉。有時停止手中的動作,靜靜地注視著水面,這是在以水為鑑,觀察自己那俊俏的面影。其實,來此洗衣,並非都是她們的迫切需要,而是藉機來與同伴們玩耍,拉些家常裡短,說些悄悄話,相互傾吐內心的隱密。孩子們則結隊來此嬉戲打鬧,他們或捉魚,或摸蟹,或游泳,或打水仗。七八歲的孩子,一個個脫得渾身赤條條的,跑來竄去,泥鰍一般,好不快活自在!姑娘和孩子們散於響鼓溪上,互為補充,相映成趣。但彼此也有矛盾,如孩子們捕魚捉蟹,將搗衣砧掀進了深潭,致使溪邊的搗衣砧愈來愈少,姑娘們為搶佔搗衣砧而爭爭吵吵,傷了和氣。離響鼓溪不遠的低窪處,有一塊長方形的巨石,其狀如臥牛,據說當你貼近它時,還會感到一點溫熱呢。女嬃是洗衣姊妹中的領袖,見大家為爭砧石而爭吵,心急火燎,提議將臥牛石移至溪邊作搗衣砧。眾姐妹紛紛響應,於是一場挖掘臥牛石的大戰開始了。大家一齊上陣,有的掄鎬,有的揮鍬,有的肩挑筐抬,搬沙運石,可是整整幹了半月,一個個累得腰痠腿疼,渾身散架,也沒挖出臥牛石的根基。其實,即使挖出根基,也是枉然,偌大的一塊巨石,怕在千鈞以上,如何搬移得動呢?

在響鼓溪的孩子群中,很少見到過屈平的身影。他偶爾來過幾次,但卻並不加入夥伴們的戲鬧,只是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彷彿在研究其中的奧秘。正當女嬃率眾姐妹大戰臥牛石的時候,屈平再次來到這裡,問明情由之後,不禁啞然失笑,他笑姐姐們太憨,太傻,偌大的一頭巨牛,如何牽得動呢?盡幹些勞而無功的事情。笑過之後,他登上一座小山岡,一會立,一會蹲,一會伏,東望望,西瞧瞧。然後又攀上了另一個山頭,做著幾乎類似的活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名堂。轉悠了半天,回到了姐姐們中間,興高采烈地說道:“眾家姐姐,我有牽牛的辦法了!……”

姑娘們唿啦一聲圍攏過來,一個個屏息斂氣,聽屈平講那牽牛的辦法。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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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0: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石洞讀書 橘林賦詩

屈平牽牛的辦法很簡單,趁山溪發早水以前,把河床向臥牛石的方向掘一道缺口,把溪水引過來,直流到石牛身邊,這樣石牛的半個身子就浸在水裡了,姑娘們可以成群結隊地騎到它的頭上、脊背上和屁股上掄棒棰搗洗衣服。當眾姐妹挖掘溪岸,開鑿缺口的時候,屈平率石登、漢生、昭春、牛仔、春伢子等小夥伴,手持小釘耙、小羊角鋤、小鶴嘴鎬等工具前來幫忙,人多勢眾,幹了不到三五日,石牛便被乖乖地牽了過來,成了後世這個樣子。為了感激屈平,也為了表達喜悅興奮的心情,姑娘們你一言,她一語,湊成了一首《石牛》詩:

石牛隻服屈平牽,

牽到溪邊臥千年。

風吹颯颯無毛動,

雨打噓噓流細汗。

皮鞭任抽不回頭,

四隻蹄子從未見。

春草發芽難啟口,

數九寒冬三分暖。

不問人間興衰事,

只供姊妹搗衣衫。

公元前330年,屈平整整十歲,已經是樂平裡官學裡的高才生了。每天清晨,當太陽公公嬌羞地爬上三星巖,山醉林染,河歡水笑的時候,他背起藤包,雀躍出門,約上石登、漢生、昭春等幾個好友,花喜鵲似的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地奔向學校。在學校裡,屈平學習很用功,成績出類拔萃。他從不調皮搗蛋,總是儒雅斯文,少年老成。然而,老師對他並不十分滿意,他有兩個致命傷:一是好提些稀奇怪誕的問題,常使老師難堪;二是總看些與學業無關的書,諸如《孺子歌》、《庚癸歌》之類。老師曾將這些情況反映給伯庸,伯庸似乎並不同意老師的見解,孩子興趣廣泛,知識面寬闊,有何不好?一個學生,光學會課堂上老師教的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必須以整個社會為課堂,掌握先人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由於這一觀點上的差異,伯庸並不對兒子作什麼批評指責,只是泛泛地談了些該怎樣學習的道理,因而屈平學習上的這兩個特點,不僅沒有改變,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來愈突出,致使老師常常對其吹鬍子瞪眼。入夏以來,屈平經常放學回家很晚,開始,母親認為孩子在學校裡用功,心中暗喜。時間一長,便擔心會在外邊跟野孩子們胡混,惹是生非,每每遣女嬃去找。一天,掌燈時候了,還不見屈平歸來,修淑賢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時到門外眺望。天陰得像烏盆瓦碴,愈來愈低,愈來愈暗,彷彿就要天地合而為一了。天邊有閃電在蜿蜒,不時傳來隱隱的雷聲。空中無一絲風,天悶熱得蒸籠一般,人處天地之間,酷似籠屜裡的饅頭。空氣的溼度很大,抓一把能拽出水來。躁熱,憋悶,窒息,宇宙似乎就要爆炸,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女嬃見母親焦慮不安,心似油煎。她聽人說,這樣的夜晚,路上常有野人婆出現,她們專騙童男童女,賣給惡人,剖腹挖眼,或入藥,或下酒……想到這裡,她不顧母親阻攔,抓起蓑衣,衝出了家門,消失在茫茫夜色裡。其實,半個時辰以前,管家就已經派家奴四處尋找去了。

起風了,由小漸大,直至呼嘯吶喊。林木、莊禾在風中搖擺,傾倒,發出淒厲的怪叫。野獸的吼聲隨風傳來,聽得格外真切,嚇得女嬃毛髮倒豎,渾身冷汗。但她不能畏縮,不能後退,一心只在尋找屈平,放開喉嚨聲嘶力竭地高喊:“平弟,你在哪裡——”然而,這呼喚,這吶喊,跟大自然的偉力——搖撼山嶽的狂風,耀人眼目的閃電,崩塌峰巒的驚雷——相比,實在是太微弱,太渺小了。她漫無目標地奔跑,跌跌撞撞地前進,腳下一步深一步淺,不時地摔跤跌倒。突然,狂風送來了陣陣樵歌:

高高山上去砍柴,

一砍砍上蟒蛇寨;

蟒蛇不怕棍棒打嘞,

樵哥不怕虎狼來!

高高山上去砍柴,

刀兒磨得溜溜快;

要砍就要砍上頂嘞,

莫在半坡把刀甩。

高高山上去砍柴,

杉樹柳樹我不愛;

要砍就砍檀楠木嘞,

它是山中材中材。

……

歌聲愈來愈近,愈辨愈清晰,這是村西青山哥那粗獷的嗓門,高亢的歌聲。聽到這樵歌,女嬃頓時心中踏實了許多,膽子也壯了起來,眼前彷彿一片光明,拼命向著樵歌傳來的方向奔去……

按照青山哥的指點,女嬃來到仙女山對面的一個溶洞前。洞內射出了微弱的紅光,她循著光線躬身彎腰鑽進洞去。這是一個不太大的天然石洞,洞內別有一番天地——洞壁像似刻滿了浮雕圖案,花草鳥蟲,千姿百態。從洞頂懸下的鐘乳石,如同朵朵白蓮倒掛,晶瑩玉潔,玲瓏剔透,煞是好看。岩漿水像朝露,在順著白蓮花瓣一滴滴落下,叮叮咚咚,比珠落玉盤還要好聽。洞內幽靜清涼,石凳、石桌、石床、石几,錯落有致,真是一個酷暑季節讀書的好地方,難怪屈平會選中這裡。女嬃進來時,屈平正伏几酣睡,吃水豆順著口角流淌,鼾聲勻稱,微笑甜蜜,大約正在做著美夢。他的身旁放著一盞菜油燈,燈油將盡,燈光如豆,周圍堆滿了書簡。女嬃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藉著苟延殘喘的微光,翻閱著這些書簡,不禁大吃一驚。這哪裡是什麼溶洞,簡直是浩瀚的書籍的海洋——《楚公逆鎛》、《子文歌》、《楚人歌》、《滄浪歌》、《優孟歌》、《越人歌》、《徐人歌》、《接輿歌》、《孺子歌》、《庚癸歌》、《巫風》、《喪歌》、《斷尾虎》、《小腳神》、《楚聲》、《漁夫歌》、《樵郎謠》、《蠶花曲》、《五穀調》以及《陽荷》、《陽阿》、《採菱》、《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陽阿薤露》、《招魂》、《涉江》等楚之歌曲,盡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民歌俚曲,其中有些甚至被列為禁書,老師不準帶進學校去讀。

女嬃吃盡了苦頭,方才尋見了屈平,他竟在這裡酣然入夢,母親在家裡還不知急成了啥樣子呢。她真想衝上前去,拽著他的耳朵拉醒,扇他兩記耳光,狠狠地教訓他一番。既至看了這堆山成嶺的書簡,她的滿腔怒氣頓消,愛心激盪,那顆本來就執著地愛著弟弟的心,此刻簡直要融化了。她真不敢相信,弟弟小小年紀,竟能讀這麼多的書!她在為弟弟擔心,擔心他這小腦袋瓜承受不了如此重負,長此下去,是會累壞的。她輕輕地吻著弟弟那稚嫩的臉蛋,欣賞著他那優美的睡姿,反覆地端詳著,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女嬃愈看心裡愈美,臉上愈喜,愈看愈感到驕傲和自豪,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屈府的藏書極豐,伏羲、神農、黃帝的《三墳》,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的《五典》,記八卦的《八索》,記九州土地風情的《九丘》,記物的《詩》,記歲的《時》,談民之利害的《行》,議知百官事業的《令》,治國之善語的《語》,記前世成敗的《故志》,記五帝的《訓典》,記九州之義的《數》,記夏之四時的《夏時》,記殷商陰陽的《乾坤》,歷代和春秋各國的史書,如《夏書》、《商書》、《周書》、晉之《乘》、楚之《檮杌》,天文、曆法、醫藥、農桑、工藝、神話等文獻資料和各種圖書及這些圖書的各種版本,應有盡有,但卻沒有這些歌謠俚曲,女嬃心裡納悶,弟弟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家中不曾有過的書簡?這裡簡直稱得上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書庫!……

近兩年來,屈平時常去找樵夫、獵戶、漁翁、蠶女、巫師、廟祝,向他們採集民間歌謠,來這小溪畔的石洞裡記錄、整理、吟誦。大家見屈平熱衷於楚地歌謠俚曲的蒐集整理,紛紛都將自己的藏書獻了出來,供他學習,希望他能成為一個為百姓吟詠的詩人、歌手,達民之願,抒民之情,為民吶喊。聚沙成塔,積腋成裘,不到兩年的時間,就積攢了這麼多書,這是屈平成長的精神食糧。

時光如駒過隙,轉瞬來到了嚴冬。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比往年多,常常風雪交加,弄得人們聳肩縮首,懶得出門。風雪夜三更將盡,屈平仍在熒熒如豆的燈光下伏案苦讀。遵女主人的叮囑,家奴將屈平居室的暖牆燒得烈火熊熊,因而室內室外迥然有別,室內溫暖如春,屈平燈下讀書寫字,毫無寒意;室外則狂風肆虐,玉龍翻飛,周天寒徹。屈平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一首剛採來的民歌,忽有一蒼老的聲音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屈平不無驚異地放下手中的筆,推開案頭的簡,站起身來,屏息諦聽。這是一位老者唱著一首古老而陌生的歌;歌曰:

趕快把天門大大打開,

我要乘駕濃濃的烏雲下來。

我命旋風作我的先導,

我使鵝毛大雪洗滌那空中的塵埃。

你盤旋著已經降臨下界,

我越過空桑山跟隨你來。

……

歌聲未落,敲門聲已響。屈平猶豫片刻,起身前去開門。隨著門扇的漸漸啟開,狂風送進一個粉妝玉雕的雪人。雪人毫不客氣,取下斗篷,抖了幾抖,與此同時,狠命地跺著腳,並命屈平拿笤帚將他身上的積雪掃乾淨。雪人頗有些趾高氣揚,彷彿他才是這室內的主人,屈平是他的奴僕。屈平趁掃雪之機,仔細地打量著面前這位牆堵似的大漢。這是一個駝背老人,披一頭亂蓬蓬的散發,長長的鬍鬚上結了一層薄霜,一個酒糟紅鼻子,一雙綠豆細眼,一臉雞皮疙瘩,真是又醜陋又邋遢,叫人既噁心又害怕。他自稱是巴山野老,要在此借宿一宵。

屈平從不以貌取人,他深明“奇貌、奇才、奇人”的道理,對這位深夜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十分恭敬,欣然答應他的請求。屈平料定這位可憐的老人昨日不曾晚餐,此刻定然飢腸轆轆,急忙吩咐廚下燒飯。冒著騰騰蒸氣的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來了,置於老人面前。屈平先將竹筷遞過去,再盛一碗熱粥,雙手捧著呈獻。老人的面孔板得緊緊,無一絲笑紋,更無半點感激之情。他似乎並不滿意這種接待,木偶似的坐在那裡,半天不飲不食,不言不語,弄得屈平很是尷尬,不知何處得罪了客人。二人相對默默,坐了有一盞茶的工夫,野老突然吼道:“孺子無禮,老朽既冷且渴,無酒何以進食!……

屈平恍然大悟,原來野老是在挑剔飯前無酒。他忙賠禮道歉,親自下廚燙了一壺陳釀老酒,命廚師又加了兩個菜。野老並不催促,耐心地等待著,直至屈平把盞,他也毫不謙讓,有滋有味地品評著,吞嚥著。三杯熱酒下肚,野老面紅心躁,放肆地敞開胸襟,伸直雙腿,將脊背依在牆壁上,眯起了雙眼,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我心中鬱結著無窮憂思,

孤獨地長嘆越來越悲傷。

愁思糾纏心情難以舒展,

這茫茫黑夜多麼漫長。

……

野老似乎在發洩胸中的鬱悶,這樣沒頭沒腦地唱過一段之後,伸過酒杯,屈平給他斟滿,他舉杯在手,一飲而盡,咂巴咂巴嘴唇又唱:

宇宙多麼渺茫無邊無際,

天地多麼廣闊無與倫比。

聽不見的聲音還可感觸,

無形的事物卻不能造出。

道路遙遠漫長無法估量,

憂思難以斷絕縹緲綿長。

悲愁總是悄悄伴隨著我。

神魂飛逝心情才會舒暢。

我要乘著波濤隨風而去,

走向彭咸所居住的地方。

……

野老就這樣唱了又飲,飲了又唱,直至將一壺老酒全部喝光,方才用餐。野老的這些歌,屈平似懂非懂,但卻興致極濃,聽得津津有味。休看野老已近古稀之年,食量卻相當大,屈平準備的飯菜,他幾乎吃了個盤了碟光。

酒足飯飽之後,野老放肆地翻閱屈平的書簡,查戶口似的尋長問短。直到這時,他臉上才第一次現出了笑意,張開蒲扇似的右掌拍著屈平的肩,翹起棒棰般的拇指贊屈平少而博學,將來必有大作為。他坦誠地指出,這些民謠俚曲很重要,它是成材的基礎,屈平小小年紀不僅掌握了很多這方面的知識,而且能夠走向社會,深入民間,蒐集整理,實在是難能可貴。他衷心地希望屈平不要侷限於這個範圍,視野要寬闊些。他說,讀書好比游泳,要選擇既寬且深的江河湖海,到那兒去搏擊風浪,在知識的海洋中拼搏奮進。講解中,野老如數家珍般地念出了一串書名,屈平雖過目成誦,無奈野老說得太快,放鞭打機槍似的,難以記全。即使勉強記住的這些,也有許多隻知其音,不辨其字,不解其義。聽野老這番侃侃而談,聞野老所數的這一大串書名,對眼前這位邋遢的老頭,屈平不禁肅然起敬。他向老人深施一禮,口尊“恩師”,請他複述那些尚未記清的書名。野老變得和顏悅色了,跟剛進來時判若兩人。他先是閉而不答,繼而微微一笑道:“夜早過午,老朽奔波一天,早已筋疲力盡,該休息了。”

屈平的心透亮如水,自然明瞭野老的心意。人家既不情願傳授,自己也就不好勉強相求,強扭的瓜不甜呀!……

野老既要休息,卻並不上床,等屈平給他燒水洗腳。熱水端來了,野老坐於矮凳之上,將雙腳伸進水盆裡,命屈平來洗。他說,既尊“恩師”,這點恭敬之心還是該盡的。其實,出於對老者的敬重,對他淵博知識的崇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為了求書索文,掏他腹中的學問,即使野老不開口,屈平也會這樣做的。洗腳之後,野老又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要屈平先上床給他將被窩暖熱,然後再給他偎腳。屈平依野老要求欣然而為,野老心滿意足,睡前贈他兩句詩:“學海萬里勤是舟,書山千仞志為梯。”

野老進門時,解下斗篷,腋下是一個用棕繩編制的口袋,口袋不大,但卻異常精緻,袋內裝得鼓鼓囊囊。這口袋像野老的影子,總是隨他而動——野老脫下斗篷,抖抖上邊的雪,漫不經心的一拋,棕口袋卻提在手中;屈平給他掃雪,他將棕口袋從右手換到左手;飲酒時,棕口袋置於體右;吃飯時,棕口袋倒於體左;洗腳時,右手按在袋口上;睡覺時,口袋置於枕下。這鼓鼓囊囊的口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竟如此寶貴,屈平在猜測,在納悶……

一夜無話。所謂一夜,不過打個盹,閉閉眼罷了,夜裡野老折騰得屈平太久,太苦了。雞叫頭遍,野老便起了床,不洗刷,不梳妝,未用早餐,只跟屈平打了個招呼:“將此口袋暫留貴處,老朽瞬息即歸。”說完便揚長而去了。然而,屈平等啊,等啊,一直等了半年之久,終不見巴山野老歸來。他打開棕口袋看看,裡邊裝的全是書,而且盡是些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書,風雪夜野老所提的那些書,自然也在其中,如《巫陽曲》、《靈氛調》、《彭咸傳》、《伯夷傳》等等。從此,屈平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知識領域,展現著一片繁花似錦的天地。他如飢似渴地刻苦攻讀,依照巴山野老的指示,以“志”梯來登千仞書山,用“勤”舟來渡萬里學海……

姚妹子是個苦命的女子,在湛家吃盡了人間苦,好不容易盼得一個叫王青的青年農民將她贖出來,二人成了親,小兩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對仁慈善良的婆婆也十分孝敬。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日子雖過得艱難,倒也和睦平安。這一年楚國大旱,蝗蟲成災,連長江和漢水也淺下去數尺,許多地方秋天莊稼顆粒未收,窮苦百姓被迫背鄉離井,逃荒謀生。王青家更是困苦不堪,其母因飢餓所致,臥床不起,眼看就要離開人世。王青救母心切,一天夜裡潛入湛宅,未及行竊,被家丁發覺。撕鬥中王青失手傷一人命,被捉入獄,關進死牢,只待秋後處斬。

王母驚聞噩耗,一命歸陰。姚妹子含泣忍悲,變賣了家產,殯葬了婆母,乞討為生,常往獄中探望丈夫。

臨刑之日,王青被綁赴法場。此刻,他萬念俱滅,只盼早赴黃泉,與慈母相見,就連催命鼓響過三遍也充耳不聞了。午時三刻,劊子手剛舉起屠刀,隨著一聲“且慢”的高喊,姚妹子披頭散髮地闖進了法場。邑宰大怒,命人將其拖走。姚妹子雙膝跪於邑宰面前,連連叩頭,泣號撼天震地。她哀求邑宰,在丈夫未死之前,割下發辮,留作紀念,以緬懷夫妻之情。邑宰聞聽此言,深受感動,此乃節婦之舉也,理當表彰,便應允下來。姚妹子手捧王青發辮,向邑宰發問道:“啟稟大人,不知死囚罪犯,該遭何刑何律?”

邑宰答道:“按律該遭一刀之刑。”

姚妹子理直氣壯地說:“如此說來,大人該釋吾夫還家!”

“這……”邑宰愕然,“一派胡言!……”

姚妹子從容辯解道:“適才我夫已受一刀之刑,幸賴蒼天保佑,大人施恩,不曾斃命,倘若再來一刀,大人豈不就要違背刑律了嗎?”

邑宰瞠目結舌,雖不甘就範,但既有律條,他自然不肯違犯,加之他同情案由,顧惜百姓,便不了了之。處理好善後事,瞞過上司不難。

姚妹子智救丈夫這出戏,全是由屈平導演的。

鳳凰溪雷劈石南岸,有一突兀巨石,走近細看,卻像一座米倉,倉下面還有一個豁嘴,活像梭米的漏斗,人稱米倉口。相傳古時大旱,天柱山山神曾於七里峽口點石為倉,指沙成米,救人飢困,助民度荒。有一貪婪之徒,嫌山神賜米不足破口大罵,惹山神盛怒,從此倉口便不梭米,而梭沙子。

至今,漏斗裡仍每日窸窸窣窣地向外滾著白米似的細沙。

卻說楚遭大災,田地歉收,農民、樵夫、漁郎、船姑無不面黃肌瘦,啼飢號寒之聲,利劍似的穿刺著屈平這顆並不飢餒的童心,他跑到米倉口去,面對堆堆細沙垂淚,感嘆道:“米倉口呀米倉口,你為何不梭點白米出來,你不見百姓戶戶無米,家家斷炊嗎?……”

過了些天,村子裡傳說天柱山神又顯聖靈,有人從米倉口揹回白米,填飽了肚皮。正在這時,屈府管家發現倉庫裡的米在逐日減少。老管家心中納悶,莫不是山神從屈府暫借,來賑濟災民嗎?他不敢聲張,只是暗暗地觀察著。

又過幾日,米倉口梭米的事得到證實,又有幾個窮家小戶去那裡揹回一點白米。於是窮苦百姓紛紛前來米倉口敬神求米,一時人來人往,香火不斷。雖則大家只得到一撮半合,或者是一小把,但能夠果腹充飢,也都虔誠地感激山神的大恩大德。

屈府管家見倉米在迅速減少,頗為驚慌,每日望天祈禱,求山神慈悲饒恕,但卻無濟於事。一天夜裡,管家將家丁分成兩撥,一撥秘密監視米倉,一撥乘夜色來到米倉口,藏在附近的石洞裡,欲看個究竟。石洞裡的家丁苦熬了一夜,直到五更雞鳴,才發現峽口悠悠晃晃走來一個人影,似乎這個人的背上還揹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大家誤認為山神到了。只見人影輕輕卸下包袱,置於米倉口豁嘴下,轉身便走。家丁們偷偷爬上去,伸手一摸,果然是上等白米。他們竄出石洞,追趕人影。追呀,追呀,好容易在鳳凰溪畔追上了——這哪裡是什麼天柱山神,原來是屈府的平少爺!……恰在這時,米倉監視的家丁也追來了,他們於天亮前聽到米倉有響動,急忙上前察看,發現是平少爺背米出門,就跟蹤而來了。至此“山神散米”的真象大白,聞者無不拍手稱絕。

伯庸被從郢都請了回來,平兒從小心中裝著窮苦百姓,自然無可厚非,他循循善誘地教導說:“平娃,你這樣做,能濟幾人貧困?你年尚幼,該好好讀書,學古聖先賢治國安邦之道,通曉民間疾苦,以便將來振興楚國,使家家豐收,人人足食,天下饑民雲合而歸,這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啊!

……”

從此,屈平更加專心苦讀,常廢寢忘食,不辨晨昏寒暑。

屈平有許多志同道合的密友,大家常聚一處,屬文吟詩,言志抒懷,縱論天下時勢。一天,江北望霞峰麓的景柏與匯南巴村的昭春結伴來訪,屈平不在。女嬃帶客人找到讀書洞、照面井、玉米田,均不是,最後在香爐坪背後的山坡上找到了屈平,他正在橘林中培育橘樹苗。這是一處規模壯觀的橘林,橘樹依山而植,層層疊疊,蓊蓊鬱鬱。這是一處年輕的橘林,樹齡多在十歲以下,枝葉繁茂,泛著油綠的光;葉片肥厚,蒼翠欲滴;青滾滾的枝幹顯示著它的勃勃生機,一枝枝,一棵棵水蘿蔔似的,掐一指,直冒綠湯。看到這橘林,令人想到棒實實的小夥,水靈靈的姑娘,鬥虎的牛犢,翱翔的雄鷹,穿雲的燕子,撒歡的羊羔,嫩綠的草地,歡唱的溪流……

三人親如兄弟,情同手足,一旦相聚,如膠似滾。相約來至一塊林間草坪,或坐,或立,或臥,賞橘苗,觀橘林,品甘橘,任思緒駿驥似的狂奔,憑激情瀑布般的傾瀉,屈平出了個“試論七雄天下”的題目,三人一起口頭作起文章來。醞釀片刻之後,屈平與昭春齊推進造詣最深的景柏先說。景柏今日心緒不佳,本不打算吟詩作賦,但不作有失禮節,只好借題發揮,議論起來:“當今天下,七雄並存,各顯神威。為了捷足先登。列國君王爭奪能臣謀士,頗費心機。而七雄之中,各具其長,尤以魏國君賢,齊國民富,秦國兵強,而我們楚國,只不過國土遼闊而已……”

聽了景柏的這番議論,屈平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那顆極強的自尊心被景柏戳了一槍,淋漓著滴滴殷紅的鮮血。

昭春正欲插言,景柏又侃侃而談:“自先靈楚莊王後,我楚國日漸衰弱,現已瘡痍滿目,危在旦夕!……”

屈平覺得,景柏正在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不禁反問道:“縱然如此,又當如何?我輩豈能袖手旁觀!富強的祖國可愛,而危難中的祖國呢?”

一句話勾起了景柏心中的隱秘,他再也不願將苦悶壓在心底折磨自己了,便坦誠地對屈平說:“楚材晉用,此乃常事。我已與昭春弟談過,以春秋仲尼先師為榜樣,遊說六國,擇賢君而事之,完成統一九州大業,以遂今生宏志!”

屈平萬沒料到,兩位摯友竟和自己的志趣出現了偌大的分歧,真是水清能見底,鏡明難照心。屈平縱然心胸坦蕩,也難以容忍這種見異思遷,拋棄祖國的人。他後悔自己過去只是在詩文上交才華出眾的朋友,卻忽略了一個人心靈的美醜。

女嬃送來了酒菜,要弟弟陪客人飲酒詠詩,她走進橘林摘橘子給客人嚐鮮。酒真是個好東西,它能使人興奮激動,讓人忘掉痛苦和悲哀,消除人與人間的隔膜與嫌怨。三杯酒下肚,沉寂消解,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酒也就喝得心酣意暢。三個人喝得興致正濃,忽有一條雙頭蛇從草叢中竄出,直襲屈平。景柏眼疾手快,抓起身邊屈平育橘苗的鋤頭,狠命打去。景柏的手藝真準,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兩個蛇頭上,一個既斷且續,另一個則崩離數尺。蛇身先是蜿蜒,繼而痙攣,很快便僵直不動了。三人碰懷相慶,欣喜若狂。為感謝景柏捨身相救,為讚揚景柏見義勇為,屈平連敬三懷,景柏俱都一飲而盡。然而樂極生悲,酒落愁腸之後,景柏竟傷心落淚起來。原來,當地有句諺語:“打死雙頭蛇,活不到天黑。”景柏正為此而憂傷。屈平不信這些,他借題發揮說:“斯蛇雙頭,此時爬這,彼時爬那,到處害人,實在可惡!景柏兄為民除害,何以會有災難降臨呢?”景柏只顧傷心,沒聽出屈平這話的弦外之音。昭春像中藥裡的甘草,是個和事佬,有他在,保證矛盾不會激化。他見情勢不妙,勸住了兩位好友,不再繼續喝酒。他以幽默滑稽的語言安慰景柏,三言兩語便令其破涕為笑了。恰在這時,女嬃摘來了蜜橘,於是三人品橘作詩。昭春頌橘樹之風貌,景柏贊紅橘之甘美,屈平則將橘樹的形美質優糅合一處,取象立意,詠物託志,寫成了一首《橘頌》。

《橘頌》突出了兩個重點,一是表達了“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稟性堅貞不移,在南國的土地上生息)的深厚愛國情感和強烈的民族意識;二是表達了“蘇世獨立,橫而不流”(選離濁世,超然孤獨,善自約束,絕不放縱自流)的守志不移、嚴於律己的高尚情操。這些思想感情的表達,都寄託在對橘樹的讚頌之中。

橘樹有一個生就的天性:只適應於生長在南方的土地上,倘若移植到淮北去,葉子雖然相似,果實的味道卻截然不同。橘樹的這一特殊習性,在屈平的心目中顯得十分寶貴,因為他是一個愛土愛鄉的人,因而後來遭讒被放,堅決不肯離開這塊養育他的熱土。屈平找到了自己的品行和橘樹的習性的共同點,歌頌橘樹,寄託自己愛國守志的情感。

在這首詩裡,屈平不僅讚頌了橘樹特殊習性的可貴,也讚美了它的外貌和內質的美:它有梗直的幹,且紋理很美;它有碧綠的葉,素白的花,金黃的果;它“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皮色精純,內瓤潔好;多麼像君子仁人立德懷道)。這外美與內美的統一,使它“姱而不醜”(出類拔萃,無比美妙)。屈平正是要以這橘樹為光輝榜樣,既重外美,更重內修,將自己修養成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

秉德無私,(你保持美德,沒有私慾,

參天地兮。品行高尚與天地同齊。)

……

年歲雖小,(你雖然年紀輕輕,

可師長兮。卻能作我的師長。

行比伯夷,你的品德好比伯夷,

置以為象兮,我永遠向你學習,對你敬仰。)

屈平朗誦著,無數紅光柱透過枝葉罅隙,射進橘林,染紅了草坪,橘林內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世界,三人無不驚詫!

……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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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1: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香溪漫遊 昭府溫情

三位摯友相聚之日,適逢雲垂天陰,加以身處密林之中,更覺昏暗幽晦,開始頗有矇矓窒息之感,時間一久便習以為常了。三人久未促膝傾腸,今日俱都敞開了心扉,天南地北,縱橫暢談;意見不一,激烈爭論;飲酒賦詩,言志抒情,半天時光轉瞬即逝,不覺已近黃昏。不知何時風吹雲散,夕照輝映,晚霞似火。這夕照,這霞光射進橘林內,便這般瑰麗燦爛。

《橘頌》的內容和深義,屈平飽含激情的朗讀,深深地感染著昭春和景柏,他們羞紅了臉,低垂了頭,臨別時各向屈平討幾株橘苗,回家栽種,培養成林,並以它們為光輝榜樣,“深固難徙”,“獨立不移”。

又過兩年,即公元前323年,屈平十七歲。一般說來,十七歲還是個孩子,屈平卻已經長成九尺昂藏之軀了,人稱偉男子,張眼看去,頗似高原上的白楊,密林中的松柏,沃野裡的梧桐,挺拔,偉岸,嫩綠,水靈,俊俏。這是美的化身,力的象徵,生機的體現。此時的屈平,與其說是一位亭亭玉立的美男子,不如說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身軀,這儀表,這風采,博得了多少女子的青睞傾心,令多少姑娘神魂顛倒,心碎腸斷。這一年的深秋,屈平徵得了父母的同意,出門作一次漫遊。此番漫遊的目的有二:一是採風,蒐集香溪、長江一帶的民謠俚曲;二是體察民情,瞭解民間疾苦。

一天,屈平拜別了府上尊長,不帶任何侍從,獨自一人出門離鄉。繞過情態畢露的獅子巖,沿響鼓溪、鳳凰溪逶迤而前,小心翼翼地行進在攀崖附壁的樵徑上。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遠,前邊來到了出樂平裡的唯一通道,人稱“曲徑通幽”的七里峽。後世有詩描繪其險峻風光道:

峽行七里未雲遙,

廿四瀠洄路一條。

綠樹蔭中涼籟度,

青峰影外斷雲飄。

風搖雜卉巖峻土,

石鎖江橫水激濤。

……

這是一條狹長的衚衕,或寬或窄,似吞了老鼠的蛇。溪口恰似兩扇壁立千仞的石門,細細的一條門縫,需扁著身子方能擠出去。石縫中怪石嶙峋,峭壁高如天齊,壁上寸草不生,壁下古木蔥蘢,枝梢藤蘿蔓延,終日雲飛霧罩,紅日當頂才得一線陽光。腳下的溪流剪開直插雲天的扇子巖,從崇山峻嶺中破門而出。擠出峽口,天高地闊,陽光璀璨,心胸開朗,原來面前已是打著旋、跳著高、唱著歌潺潺流淌的香溪。水清質純,是香溪的第一特點,立於堤岸,蕩槳溪流,溪中游魚歷歷可數,卵石、白沙、綠萍清晰可辨。河床平,溪流穩,是香溪的第二個特點,波光粼粼,漣漪片片,你追我趕,似熱戀中的情人。甘甜可口,芳香宜人,是香溪的第三個特點,這也是溪名的由來。泛舟溪上,若漫步桃林杏園,徜徉百花叢中。

秋高氣爽,巧雲飄浮,長空雁聲不斷,溪面風平浪靜,木船揚起白帆,順流而下,不顛不簸,悠悠盪盪,搖籃炕頭一般,屈平彷彿伏於母親那坦蕩柔軟的胸脯,溫馨,甜蜜,心曠神怡。從這幸福享受中,他悟出了許多世間哲理,香溪的品格是他效法的楷模,做人的典範。

自古香溪多美女,這裡的姑娘,雖不能說人人臉蛋周正,個個身段苗條,但卻俱都肌細皮嫩,像蔥脖,似純玉,若凝脂。朝霞染醉了溪水,夕照給叢林鍍上一層橘紅,姑娘們三五成群來溪邊浣紗。柳樹下,砧石旁,溪岔口,河灣頭,姑娘們或一字排開,或相向而聚,全都將褲腿挽過膝蓋,雙腿浸於水中,躬身浣洗,或搓揉,或掄棒槌捶敲。姑娘多是喜歡穿紅著綠的,紅衫,綠水,白腿,相映成趣,配搭得竟是那樣協調柔和。特別是那白嫩細膩的胳膊腿,在水中浸泡一久,便白裡透紅,泛著瑪瑙似的光澤。最優美的還是姑娘們搓洗衣服時的姿勢和動作,上身一起一伏,似雞啄米,胸前那對豐盈的乳房一抖一顫,節奏明顯。閒暇無事的小夥子們常來這裡竊觀,他們隱於樹後草叢,看個沒完沒了,看著看著便垂涎三尺,心猿意馬了。行路人經過這裡,無不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有甚者竟躑躅不前,呆愣愣地盯著姑娘們發怔,他們的眼神,他們的魂魄早讓姑娘們那白白嫩嫩的肌膚和極富彈性的酥胸,勾攝而去了。特別是外鄉人,他們在自己的故鄉和其他任何地方,難睹這樣的風采,難飽這樣的眼福。樂平裡距香溪並不遙遠,因而屈平稱不上是外鄉人,但對香溪女性的肌膚也頗感驚異,由衷讚歎。他真希望有一位姑娘會撲入懷中,自己仔細摸摸,看有多麼滑膩;輕輕按按,看有多麼暄騰。來香溪的第一個夜晚,屈平目不交睫,輾轉反側,他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但不知這究竟是為什麼……

時令雖是深秋,卻颳起了駘蕩的春風,因為屈平來到了香溪。人們奔走相告,爭相傳播這一消息,尤其是姑娘們。其實,屈平是香溪的不速之客,他第一次來到這裡,何以會如此轟動呢?人們並不瞭解他博聞強志的聰慧,嫻於辭令的辯才,明於治亂的淵博學問和善於修飾的個性特徵,只是有人觀其美貌,睹其風采,觀其風度,便為之傾倒。不出三五日,見者極力描繪渲染其朱唇粉面的臉蛋,亭亭玉立的身段,翩翩儒雅的舉止,且廣為傳播;未見者則四處打聽,八方尋覓,欲以睹為榮。屈平所到之處,或有當地男女尾隨,或眾多百姓聞訊聚攏而來,將他圍於垓心,議論紛紛,尋長問短。屈平有個“日三濯纓”的習慣,即一天要洗三次帽子。這個生活規律被細心的香溪姑娘發現了,一傳十,十傳百,於是每當屈平溪畔濯纓,姑娘們便成群結隊地來溪邊浣紗,她們儘可能蹲得離屈平近些,彷彿並不以目睹尊容為滿足,還要感受他身上所散發的特有氣息,那臉皮厚些的,還要搭訕攀談幾句,刨根問底,似乎屈平跟她有什麼切身利害。其實,姑娘們欲跟屈平接觸,何需溪邊浣紗!屈平問路,姑娘們爭相指點,有甚者竟不辭勞苦,導引其前;跋涉乾渴,屈平欲討水喝,姑娘們紛紛端來了各種器皿,裡邊盛的是清涼甘甜的香溪水;日落黃昏,鳥回巢,獸歸林,嬸子大娘們爭先恐後地請屈平來自家的茅廬草舍過夜,老嫗們背後,是其調皮任性的姑娘;屈平欲採風,姑娘們聞訊蜂擁而至,排隊等候,傾情地將自己心中的歌兒唱給這位月中吳剛聽……

一天,屈平乘船來到一個柳暗花明的村莊。小船靠上了碼頭,船家攀上岸邊,將纜繩在岸邊的石碇上拴牢,小船晃了幾下便穩如床榻了。屈平頗有些戀戀不捨地躬身走出船艙,伸伸懶腰,目光攝像機鏡頭似的掃視著岸邊村頭的美景。他提著裝滿沉重筆筒的藤包,在同船人的攙扶下登上碼頭。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村莊,村子裡的男女老少正身著節日盛裝,奔向一個小廣場,屈平也隨著人流湧去。廣場的北邊,搭起了一座巍峨華美的祭壇,猶如後世演戲的舞臺。有人告訴屈平,人們這是在祭祀“子嗣之神”的“少司命”。為了迎接少司命的到來,人們在祭壇前供滿了秋蘭和蘼蕪,這些花草長著清新的綠葉,開著素潔的白花,香氣菲菲,顯得是那樣芳潔,那樣清雅。祭壇下儘管人數眾多,但卻鴉雀無聲,人們全都伸長了頸項,聚精會神地盯著壇上,期盼著少司命的降臨。少司命果然不負眾望,一位荷衣蕙帶的美麗女神,輕盈飄忽,悄然無聲地降臨祭壇,她嫻雅,秀美,令人肅然敬慕。與少司命同時降臨的還有另外幾位女神,她們既歌且舞,似後世舞臺上的演員。壇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誰也說不出這些女神的姓名,她們跟少司命是怎樣的關係。更令人費解的是,在這歡樂祭祀的良辰,少司命的美眼卻為何總帶幾分哀愁?大約她時刻關心著新生嬰兒的命運,神情才總這般喜中帶愁吧!少司命一邊誇讚花草的芳潔,一邊用那關切的目光掠過那滿祭壇的“美人”,她終於發現,其中獨有一位美人,正目光灼灼地向她含情致意,希望自己能有美好的子嗣。祭壇上載歌載舞,抒寫著少司命的來去所帶給人們的歡樂與悲思。從唱詞的口氣看,主人公應該就是那位與少司命含情目視的美人,她剛剛向少司命傳達心中的願望,美麗的少司命卻又乘著旋風,飄展著雲旗很快離去了,竟然沒有一句告別之辭。這固然使主人公悲傷,但想到神靈早已心心相印,瞭解她的祈求,心中又生出了無限歡樂。主人公抬頭遠望,只見少司命已倏然消逝於青雲縹緲之中。但那雲層卻還久久留在空中,彷彿在等待著什麼。那麼,她究竟在等待什麼呢?原來她要偕美人一同到太陽神洗澡的咸池去沐浴,然後再到日出之暘谷去把秀髮曬乾,以實現這位美人求子的熱望。可見這位少司命對那些“求子”的“美人”真是關切備至。然而這些世間美人終究不能同神靈一起沐浴,少司命不禁臨風放歌,柔情綿綿……

這位賜福人間的少司命生的是那樣秀美,她的車乘也絢麗多彩,車蓋由漂亮的孔雀羽毛編成,旗旌則飾有青藍的翠羽。她既是位國色天香的女神,又是位身披長劍的巾幗英雄,她登上九天監守著彗星,手挺長劍,懷抱著幼童,於嫻雅溫和之中又透出一派英姿颯爽之氣。有這樣一位少司命做兒童的保護神,人們怎能不喜形於色,由衷地讚歎!

屈平的這番見聞,便是日後創作《少司命》的素材。《九歌》中的大部分素材,都是這次漫遊獲得的。

香溪漫遊數日,屈平又泛舟順流而下,從西陵峽口入長江。長江的風貌、品格與氣度,跟香溪斷然不同。倘說香溪是嫋嫋婷婷的少女,長江則是拔山舉鼎的彪形大漢;倘說香溪是潔白跪乳的羊羔,長江則是興風狂嘯的猛虎;倘說香溪是潤物細無聲的淅瀝春雨,長江則是滂沱的暴風驟雨;倘說香溪是優美動聽的輕音樂,小夜曲,長江則是雄渾磅礴的大合唱,交響樂。啊,長江,偉大的母親河流!她有坦蕩的胸懷,江面寬闊遼遠,江水浩蕩,茫無際涯。她有雄偉的氣勢,洶湧著,咆哮著,奔騰著,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將妄圖阻撓她前進的一切衝跨,毀滅,吞噬。她的性格多變,有時像怒吼的雄獅,掀起千層浪,捲起萬堆雪,勢若雷霆經天,霹靂萬鈞;有時像剛生過寶寶的年輕母親一樣慈愛安詳,情竇初開的少女似的溫柔文靜。她有著執著的追求,懸崖、峭壁、巨礁、沙石、水怪、逆流、漩渦,誰也休想阻擋她奔騰向東的氣勢,一往無前,矢志不渝。她素質美好,儀表堂堂,服飾簡樸——江面或寬或窄,江水或緩或急,江流或曲或直,不矯飾,不造作,一切順其自然;茫茫江水,滔滔巨瀾,可運輸,可灌溉,造福於民;兩岸連綿起伏的峰巒,情態各異的崖壁,綠茸茸的草坂,密不見天的茂林修竹,熊熊烈火般的楓林,令人眼花繚亂的江中倒影,將她裝扮得永遠年輕俊美。

長江流域的秭歸地段有“歸峽三絕”和“歸水三險”。“歸峽三絕”指的是兵書寶劍峽、牛肝馬肺峽和空舲峽。

屈平的一葉輕舟啟碇離開香溪碼頭,順水揚帆,滑翔似地穿進了一座氣勢雄偉的長峽,峽峰高不可攀,峽壁陡如刀削,江面窄得船舷幾乎擦著絕壁而過。江南巨壁聳立,白石隱見,狀如狗吠,人稱白狗峽。隔江與白狗峽對峙,壁立千仞,人跡罕至,飛鳥不棲,有穴如室,內疊石如風展書卷,其側屹立江邊的石壁入水處,有一細長的岩石凸出於壁面,形似一把寶劍從水底伸出,直刺藍天,名曰兵書寶劍峽。相傳此劍乃治水英雄大禹之神劍,他一路劈關斬隘,至劈開萬里長江第三峽後,把寶劍留在這裡鎮壓河妖,不使峽門重鎖,百姓重遭洪水氾濫之災。

屈平乘船行於西陵峽中段,但見兩岸怪石突起,江面泡漩翻騰,水底暗礁密集,一路險象叢生,千仞絕壁,隔岸相峙,大有束長江為一線之勢。在峽谷北岸有絕壁之腰,東邊懸著一團赭黃色的頁岩,形似牛肝;西邊垂下了一堵黯褐色的購巉石,酷若馬肺。據形命名為牛肝馬肺峽,峽中橈工縴夫歌曰:

怪石生來此肝肺,

儼然懸掛碧雲端。

三春陰雨淋不朽,

六月炎天曬未乾。

船中過客頻相顧,

隔岸漁翁仔細觀。

老鷹為它空展翅,

欲待充飢下喉難。

船過九曲堖,來到空舲峽,峽長五里,峽中有一巨大石峰,露出水面部分約6000尺,寬約120尺,高可45尺,絕巖壁立,時逢深秋枯水,巨石將江水分成南北二漕:南漕亂石嵯峨,惡浪飛滾,暗礁縱橫,水道窄淺,難以航行;北漕水勢雖緩,但航道彎曲,湍水迅急,行船需慎。出口處三石鼎立,名為大、二、三珠,大珠上鐫刻“對我來”三字,往來船隻必先卸貨由人揹負過峽,然後船對著大珠駛去,靠近時順水勢擰舵方可避險,否則必船破人亡,故有“青灘、洩灘不算灘,空舲才是鬼門關”之說。

“歸水三險”則指的是洩灘、青灘和空舲灘。三灘各有特點——洩灘,漩渦萬千,江水若萬馬奔騰,但卻旋轉不前,船處江中,酷似沸水鍋中的水餃,上下翻滾;青灘,江面陡然下降,波濤洶湧,浪花四濺,舟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斂氣,驚恐萬狀,小心翼翼地操舵划槳,瓢蠡似的小舟用盡全副精力,戰抖著、震顫著前進;空舲灘,亂石林立,石礁密佈,小舟像在蒼莽的小徑跋涉尋覓,激流剛剛滾過,前面卻又有一奇峰突起,小舟似一盲人,手持竹竿,點地探路,半天才繞過這山嶽般的巨礁。

屈平是黃帝的後裔。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高陽)。高陽傳到陸終,他有六個兒子,六子名季連,姓芔。楚國創業始封的君主是熊繹,後代便都芔姓熊氏。屈平的始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兒子,受封於屈,後世便以屈為氏,所以司馬遷說:“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屈在今何地,史不可考。昭、屈、景,是王族三氏,猶魯之“三桓”,把持楚之朝政,彼此歷有聯姻。香溪的昭氏,便是其中的一族,與屈家不僅是世交,而且是至親——屈平的曾祖母系昭氏長女,如今昭氏的當家人昭明暉,是伯庸的表叔。昭府藏書頗豐,聞名遐邇,啟程前,父親曾再三叮囑屈平,定要前往拜訪這位姑表祖輩,必要時可在昭府多住幾日,力爭滿載而歸,不虛此行。

昭府坐落於香溪畔的竹島上。所謂竹島,是斜插在香溪裡的一座小山,山不大,風景卻別緻,它三面環水,一面連陸,是遊覽避暑的勝地。小島坐北面南,一年四季陽光燦爛。島上半山半坡,瀕臨香溪環帶平原,則是湖泊沼澤之地。山並不巍峨,但卻茂竹修篁,密不見天,故名竹島。竹篁之外,還有樟、楠、梓、檀、橘、柚等雜木和果木,奇花點染林間,異卉遍生樹下,珍禽繞林唱和,奇獸追逐嬉戲,蛇蠍蜿蜒,狼蟲奔突,一派勃勃生機。桃柳相間,環島而栽;楓疏杉密,遍植溪畔,仲春季節,柳綠桃紅,若煙似霞,倒映水中,隨波盪漾,妙不可言,令人心醉神迷。漫步柳林桃行,徜徉溪畔湖邊,猶置身燈紅酒綠之宴席,若安臥嬌妻之體側,似匍匐美妾之酥胸,這是情的陶醉,美的享受。昭府建在向陽的山坡上,其範圍不亞於三個村莊。莊園的圍牆順山勢而走,遠眺猶蛇舞龍騰,獸馳畜奔,十分壯觀。圍牆之內,亭堂樓閣,廳廈軒齋,歌榭舞臺,迴廊曲坊,魚池荷塘,皆依山而築,故整個莊園眉目清晰,層次分明。每當夏日清晨,水汽升騰,雲蒸霞蔚,遠遠望去,這莊園便似雲霧中的天宮一般,那飄忽其中的男男女女,便是宮中的神仙了。

昭明暉老人早年在郢都為官,花甲之年後告老還鄉,聚徒講學,培養過諸多得意門生。古稀之年後不再過問世事,專心只在頤養天年,經營昭府,培育晚輩。目下雖說已八十有六,因身高體大而腰微躬,背略駝,但卻耳不聾,眼不花,頭腦清醒。雖說早已鬢髮如銀,但卻紅光滿面,正所謂鶴髮童顏。方面大臉上總掛著慈祥的微笑,鬚髯齊胸,飄擺有致,好一副道骨仙風!

屈平的到來,像和煦的春風,吹綠了大江南北,令香溪漣漪片片;似漫天朝霞,給竹島鍍上了一層火紅;若淅淅瀝瀝的春雨,滋潤著竹島的每一寸土地,也滋潤著昭府每個人的心,使大家從心底裡泛起由衷的喜悅;猶一壺甘醇的美酒,令明暉老人興奮激動,墨菊盛開。老人差不多有三十年不曾開心到今天這個程度,其表情可用“喜形於色”乃至“得意忘形”來描繪。他像三歲寵兒獲得了一件理想的玩具,工匠選中了一件得心應手的器具,考古學家手捧出土文物,愛不釋手,賞玩不已。他一會與屈平對幾而坐,一會兒將屈平喚到身邊,或促膝,或並肩,或疊股,一會兒命僕人獻茶,一會兒令丫鬟敬果品,欲藉機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面鑑賞這件高雅的藝術珍品。只見眼前這位後生,高挑挑,苗條條,簡直就是一株嶧山桐苗,青滾滾,茂堂堂,無疤無節,蒸蒸日上。四方的臉龐,兩道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穿長袍,腰繫博帶,頭戴切雲高冠,英武俊秀,文雅標緻。明暉老人命全府上下都來見過客人,盛宴款待,與屈平交談三天三夜,提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屈平一一對答,有如香溪流水,有時緩緩款款,波瀾不驚,有時滾滾滔滔,頗有氣勢。屈平的睿智與學識,昭明暉早有耳聞,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豈但是名不虛傳,簡直是大出意料,整個交談過程,老人時而嘖嘖稱讚,時而拍案叫絕,最後以孔夫子的“後生可畏”作結。雖說十多年來昭明暉不再過問世事,但目睹國君昏庸,國政腐敗,國勢日衰的現實,難免時常憂國憂民,暗自悲嘆。經過與屈平的長時間交談,老人不禁眼前一亮,胸中的鬱結在漸漸消散。他在暗自思忖:莫非這是上天賜給楚國的棟樑之材,楚國的振興就寄託在這位後生身上?他不禁浮想聯翩,構成了絢爛的漫天雲霞……

在近百名家族成員中,昭明暉最鍾愛的是小孫女昭碧霞。隔輩愛是人的天性;俗話雲:爺爺親孫無二心。昭明暉生有五個兒子,正所謂“五子登科”。五個兒子各有子女,合到一起,他共有十五個孫子,八個孫女。這二十三個隔輩後生,人人像羊羔,個個賽馬駒,無一不討爺爺喜愛歡心,爺爺目睹他們先後長大成人,一個個離巢出窩,每每淚溼沾襟。為這些孫輩的成長,老人耗費了許多心血,付出了若干代價。老人以博大的情懷慈愛著他們,以滿腔的熱血溫暖著他們,以豐沛的知識哺育著他們,因而老人博得了晚輩們的一致崇敬與愛戴,在這個家族裡,老人確係德隆望尊。常言道“十指連心”,十根指頭咬咬哪根也疼。意思是說,長輩對晚輩一視同仁,愛得一律平等。其實不然,在這諸多孫子孫女當中,年齡最小的碧霞,是爺爺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非是老人心偏不正,實在是取決於碧霞小姐的稟賦與美德。豈止是祖父一人對她另眼看待,全府上下無不恭而敬之,兄長姊妹俱都甘拜下風,於是祖父的鐘愛便是合情合理的了。碧霞有著如花似玉的容貌,過目成誦的聰慧,通曉古今的淵博知識,嫻於辭令的辯才,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的技藝,尊老愛幼的美德,矢志不渝的操守,寬容大度的胸懷,溫柔纏綿的性格,矜持不苟的風度。一個閨中少女,能夠如此盡善盡美,怎不令人敬愛!因此,慕名而登門求婚者不計其數,昭明暉卻終未選中。天賜良緣,屈平突然造府,老人一見鍾情,心中暗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欣喜的同時,老人也頗感內疚。近三五年來,老人曾查戶口似的在門當戶對的豪門貴族中為孫女擇偶,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屈平呢?深刻反省起來,怕與屈家的敗落有關。由於自己的勢力,險些誤了這美滿姻緣,他在懺悔,在自責。他堅信自己的判斷與選擇,屈平與碧霞是天生的一對,二人相處,必磁鐵相吸,膠漆相愛。昭明暉這樣想著,八十高齡的老人,竟孩子似的樂得笑出聲來,笑得屈平莫名其妙。凡事都有美中不足,半月前碧霞隨母赴郢都省親去了,按計劃需十天後方能歸來。昭明暉年齡雖高,思想卻開明,他決定先掩住心頭的隱秘,待碧霞歸來後,創造條件讓他兄妹多接觸,待水到渠成之後,順水推舟可也。

屈平在昭府住了下來,他每天起早貪晚到藏書樓去苦讀,翻閱查找自己所需要的一切資料,邊讀邊記,孜孜不倦。昭府的藏書樓可真夠宏偉壯觀,佔地畝餘,上下三層,草頂瓦脊,飛簷斗栱,在整個建築群中,可謂雞群之鶴。窗高門大,以便通風透光。室內無遮無礙,擺滿了書櫥和書架,其中一捆捆,一摞摞,一堆堆,青一色的全是書簡,陳設得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屈平雖說也去過幾家官宦府第,但卻從未見過有這麼多書。他像飢餓者撲到食物上一般,不分晝夜晨昏,專心致志讀書,恨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自此屈平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食而不知其味,夜間則在書叢中和衣曲肱而寢……

一天,屈平正在專心抄錄簡牘,忽有家臣來喚:“屈少爺,老太爺有請。”

屈平隨家臣來到昭老太爺書房,彷彿來到了暘谷——太陽昇起的地方,室內變得格外明亮。原來室內除了昭老太爺,還有另外兩個人。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稍高的個頭,身體微胖,滿頭首飾,遍身羅綺,閃閃生輝,腰間環佩,丁當韻生,臉上堆笑,親切慈祥。她的身邊是一位少女,雖是深秋季節,但卻淡裝素裹,令人賞心悅目。她外罩一件潔白色的細紗深衣①,內襯緊身短襖。這深衣是昭府的一寶,當年昭明暉有功於國,楚宣王將這件外國進貢的寶衣賜予他,以彰其功。它質地柔軟,放在手上輕輕一握,揉作一團,輕如鴻毛。穿在身上長可曳地,瀟灑飄逸。屈平張眼望去,面前明明是一株蓓蕾初綻的玉蘭,一枝亭亭玉立的荷箭,一朵高山傲放的雪蓮。他真想猛撲過去,撫其質,聞其香,吮其甜,掐之於手,揣之於懷,為己所有。然而,屈平是個理智能夠控制感情的青年,他沒有那樣作。雖然如此,他那貪婪的目光卻不能不在她周身上下移動,反覆掃視。她高矮適中,身段勻稱,體態輕盈,裙幅下隱約可見一雙淺色軟緞繡鞋。她站在那裡含首低眉,閉唇斂笑,顯得異常莊重典雅,但屈平還是不難想見,當她纖纖細步時,必若水中仙子。深衣內那緊身夾襖,把她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十分醒目,特別是那隆起的酥胸,鼓凸凸,顫巍巍,雖隱於數層絲綢之後,仍頑強地表現著它的發達與彈性,給男性以質的誘惑。毫不誇張地說,眼前這位妙齡少女是個綜合藝術,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閃耀著璀璨的藝術光華。她滿頭秀髮,若雲似瀑;一雙柳眉,兩彎新月;一對大眼,兩泓清池;膽鼻中懸,是點睛之筆;朱唇桃口,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淺淺笑靨,兩缸蜜酒,令人不飲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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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春秋始興的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

休看描寫時這樣費筆墨,其實當初屈平看時,不過是閃電般的一瞥。然而就是這一瞥,使得他魂魄顛倒,神不守舍。他手足無措,素稱嫻於辭令的博學公子,見了表祖父及這兩位陌生女人,竟然瞠目結舌,呆若木雞。是表祖父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給屈平作了介紹。屈平聽了,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碧霞小姐,難怪會如此光彩照人。他忙上前拜見伯母,與碧霞表妹相見。

碧霞母女郢都省親方歸,昭明暉便請屈平來見。他向兒媳和孫女說明屈平的來意,命碧霞自明日起,照料屈平的飲食起居,與屈平一起到藏書樓去查閱資料,抄錄簡牘,兄妹共同完成這項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碧霞唯唯聽命,心花怒放。

屈平與伯母離去之後,祖父又留碧霞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向孫女吐露了自己的隱衷。碧霞聽了,含情脈脈,笑而不答。

自此,碧霞成了屈平的親密夥伴,除了夜間睡眠,幾乎是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有道是“郎才女貌”,如今是男女俱都才貌雙全,乾柴烈火,豈能不熊熊燃燒!

碧霞小屈平兩歲,均系情竇初開之年,這樣一對美人朝伴夕隨,久而久之,自然要膠合漆黏,難分難離。

屈平不再由下人服侍,碧霞命丫鬟們遠離,自己當起了貼身丫頭。清晨,屈平尚在甜蜜的夢鄉憨笑,碧霞便躡手躡腳地來到了他的寢室,默默地坐在他的床側等候。有時屈平將胳臂伸出被外,碧霞便輕輕將它送進被窩,把被角掖好。待屈平睡醒,服侍他穿戴梳洗。洗刷之後二人或到後花園散步聊天,或於窗外的陽臺上對弈鬥智,或漫步迴廊,觀魚鬥鳥。當架上鸚鵡振翅高喊:“少爺小姐,請用早餐!”二人攜手並肩回到房間,早點陳於几案,二人對幾而坐,“食不言”,四目相碰,秋波顧盼,交談對說,咀嚼著生活的芳香,品味著愛情的甘甜。屈平是個生活規律嚴格的青年,無論怎樣繁忙,飯後半個時辰內絕不讀書和工作,碧霞便陪他遊山觀景。休看他們生活得這般逍遙安閒,辰時進入藏書樓,卻是一場緊張的戰鬥與廝殺,或靜坐苦讀,鎖眉凝神,或抄錄簡牘,腕酸臂疼。為了節省時間,中午和晚餐在書叢中用膳,又是“食不言”,但這時屈平的眼神卻是呆滯的,毫無神采,因為此刻他正嚼蠟似的回味那些剛讀過的書,剛抄的筆記。屈平每天晚睡早起,故午飯後必伏案打盹,以養精神,保證下午有健旺的精力。碧霞沒有這個習慣,每每在側旁讀書相陪。忽一日,天氣突變,烏雲密佈,狂風大作,氣溫驟降,屈平凍得瑟索發抖。閨房中無男子衣衫,又不好外處去借,萬般無奈,碧霞只好跑回繡房,拿來自己的二龍戲珠紅緞斗篷,輕輕地給屈平披上。片刻之後,屈平不再顫抖,於溫馨中美美地睡了一覺,雖然只有不足半個時辰,但卻是那樣的漫長。屈平一覺醒來,發現斗篷,瞥見窗外如注的大雨,心中明白了一切。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將碧霞攬入懷中,摟抱得緊緊,緊緊。碧霞則順從地依偎著,將頭埋進他那寬厚溫暖的前胸,腮邊掛著幸福的喜淚。他們相互撫摸著,親吻著,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彼此的激情啊,似雨後香溪的微流,滾滾滔滔……

屈平並非時刻都在工作和學習,基本上是每旬日休息一天。每當休息的時候,碧霞便帶他去山林狩獵,驅狐逐鹿;或下湖捕撈,網魚捉蟹。九九豔陽天和十月小陽春,天氣清和,二人便到香溪去游泳洗浴。在這一系列遊樂中,自然少不了嬉戲調笑,耳鬢廝磨,肌膚相觸,這是情的抒寫,愛的催化,二人在這情愛的浸泡中沉醉、融化……

屈平墜入了情網,但卻並未浸於溫柔之鄉,而是將愛化作了無窮的動力,夜以繼日地學習和工作。時間一久,他因勞成疾,病倒了——高燒不退,嘴唇青紫,囈語連篇,嚇得碧霞面如土灰,手足無措……

屈平的病情實在是令人憂慮,也不知是否會危及生命?

……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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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1: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病癒還鄉 擂鼓殲敵

卻說屈平病勢日重,嚇得碧霞小姐六神無主,哭哭啼啼地去稟報母親景夫人和祖父昭明暉。消息驚動了昭府上下內外,一連數日,請醫的,抓藥的,採藥的,探病的,出出入入,來往不絕,但卻不見有多少起色。明暉老人心急似火,忙修書一封,遣人乘專船到郢都去請太醫,晝夜兼程,五日方還。太醫姓史,是一位古稀老人,身高不過五尺,鬚髯盡白,慈祥斯文,任昭府老少急如熱鍋螞蟻,他卻慢條斯理,雖溼衣而不亂步。當史太醫抵達昭府時,已是太陽落山時分,他彷彿趕路人步入旅館,茶飯過後倒頭便睡,根本不提診治病患一事。直到次日辰時,方由昭老太爺和景夫人等陪同,邁著方步來到屈平房間。景夫人急於介紹病症,史太醫搖手笑道:“病家勿需開口,老朽自知端的。”

史太醫再次淨過手,漱過口,然後翻眼皮,看舌苔,切脈。一切過後,瞑目凝神,沉思片刻,伏於案頭,奮筆疾書,呈予昭明暉。明暉接帛在手,見上邊書寫的全是患者的病症——倦怠,心悸,自汗,惡寒,高燒不退,口渴,喉疼,周身痠疼不適,便幹溺黃,神昏譫語。昭明暉哪裡知曉這些,忙命丫鬟轉遞景夫人。景夫人亦不甚瞭然,持帛步出房間,詢問女兒碧霞與服侍的下人。一盞茶工夫,景夫人返回,盛讚史太醫斷病若神,與實情不差毫髮,真乃扁鵲轉世也。

昭明暉獻茶,與之對幾而坐,詢問病因及病症。史太醫答道:“因勞思過重而致心脾兩虛。正氣虛弱,外邪乘虛而入,內外交困,故而脈浮弦,舌苔黃膩,舌質紅,此係外感風熱,實熱之症也。”

景夫人探詢道:“此症可好調理?”

史太醫解釋說:“難倒也不難,只是需要些時間,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似抽絲。”

昭明暉由衷地讚歎道:“有史太醫的神針妙藥,必收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之效!……”

“過獎,昭右尹實在是過獎,史某愧不敢當!……”史太醫畢恭畢敬地說。

彼此又說了些客套話,史太醫便秉筆處方。他一共開了三個方子,第一個為:

雙花,連翹,荊芥,薄荷,甘草,桔梗,牛蒡子,淡豆豉,蘆根,淡竹葉。

三帖,鮮姜三片為引,水煎服。

第二個方是:

菊花,連翹,蘆根,甘草。

三帖,水煎服。

第三個方:

人參,炒白朮,當歸,黃芪,龍眼肉,茯神,木香,遠志,炒棗仁,甘草,大棗。

煉蜜為丸,早晚空腹各服一丸。

擬就藥方,史太醫呈予昭明暉,解釋道:“第一方服三劑後,病情將明顯好轉;第二方服後五日,症狀將全部消失;第三方調服靜養一月,心脾必由虛轉實。”

史太醫因郢都太忙,不能在此久留,故同時處好三方,以便早些歸返。

屈平依方服藥,一月後身體果然完全康復。

在屈平患病的整個過程中,碧霞一直守候在病榻之側。她煎湯熬藥,餵飯喂水。她彷彿與屈平血脈相通,經絡相連——屈平高燒,她渾身冒汗;屈平疼痛,她心肝抽搐;屈平食慾不振,不思飲食,她腹脹胃飽,水米不進;屈平神昏譫語,她失魂落魄……

屈平高燒淌虛汗,碧霞先是將葛巾浸溼,擰乾,疊成長方形,敷於他的額頭,後來竟然身著一件薄若蟬翼的內衣,伏於他那仰臥著的前胸,讓屈平心中的火往自己心裡燒,讓屈平身上的熱往自己身上流。屈平持續高燒,嘴唇乾裂,血珠點點。開始,碧霞用溼布給他擦拭,用羹匙舀蜜水給他滋潤。後來索性伏下身去,用舌舔那血球,用唇潤那裂縫。有一段時間,屈平口不能咀嚼,連橘瓣也不能吃了。開始,碧霞將橘瓣榨成汁,濾純,用羹匙舀著一勺一勺地喂,後來乾脆填入自己口中咀嚼,像母親喂嬰兒那樣,嘴對嘴地喂入他的口中……

服完第一個方子的三劑藥,屈平燒退神清,漸漸有了食慾,碧霞一日數次喂他進些燕窩粥、參湯、鮮奶、蛋沫之類高營養宜消化的飯食,打開窗戶透透空氣,曬曬陽光,扶他起身,斜依在床榻上,彼此說些閒話。當碧霞娓娓敘說病中照顧他的情形時,屈平羞得雙手捂臉,兩耳與脖頸兒也變得緋紅,艱難地將上身扭向一邊。服過第二個方子的三劑藥,屈平不僅能下床走動,而且常與碧霞調笑戲謔,償還病中碧霞所付出的深情厚誼。服蜜丸的一個月內,屈平並未遵醫囑“靜養”,而是拿出多半天的時間讀書學習。離去的時間迫近,昭府藏書樓內的許多書籍他尚未涉獵瀏覽,必須抓緊這段寶貴的時間。讀書之餘,便與碧霞敞開心扉交談,探討知識學問,常常爭辯得面紅耳赤。有時二人也相依相偎,或談古論今,或吟詠賦詩,其樂無窮!……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十月下旬的一天,屈平要告別昭府,歸返故里了。頭天夜裡,昭明暉給伯庸寫了封長信,信中詳敘屈平此番駐足昭府的情形及遲歸的原因,盛讚屈平的聰慧與刻苦攻讀的精神,描繪屈平同碧霞的交往與愛情,明確表示欲成全這美好姻緣,屈昭兩家親上加親,永結秦晉之好。村頭上,橘林旁,昭明暉將信遞與屈平,叮囑他“轉交令尊大人”。碧霞帶丫鬟送出了竹島,四目相對,迸火淌淚,礙於下人與艄公,不得擁抱廝磨,恨恨悵悵……

屈平登上了帆船,船離開了溪岸,順流而下,漸去漸遠,漸遠漸小,直至融於藍天碧水。碧霞舉手勞勞,別情依依,珠淚滾滾,心血滴滴。起風了,秋風蕭瑟;下雨了,秋雨淅瀝;風愈刮愈猛,在香溪狂奔,在竹島肆虐;雨愈下愈急,竹島煙籠霧罩,香溪迷迷茫茫。風雨裹挾著碧霞,碧霞佇立於風雨之中。她彷彿在等候著什麼,究竟在等候什麼呢?她自己也茫無所知……

父親不在家,屈平遣人將書信送到郢都。伯庸啟封拜讀,受寵若驚,欣喜若狂,忙請假歸裡,為平兒操辦六禮文定之事。

樂平裡距歸州不足百里,西通巴蜀,北連雍州,系交通要道,兵家必爭之地。秦強楚弱,秦之兵匪流寇常竄來樂平裡一帶騷擾,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災難——

秦之兵匪進村,搶糧食,劫財物,擄牲畜,捉壯士,淫姑嫂,殺老幼,如狼似虎,致使天陰地晦,哭聲直衝雲霄,其慘目不忍睹,其悲耳不忍聞……

一天,秦兵闖進村莊,專捉不滿十歲的童男童女,一次竟捉了二十名之多。為施淫威,震懾楚之百姓,他們將捉來的二十名幼兒,捆邦手腳,置於一個稻場中間,驅趕未來得逃跑的村民都親觀看。稻場上砌起了臨時爐灶,灶下烈火熊熊,灶上滾湯沸騰。爐灶周圍豎起了二十根木樁,孩子們被捆綁在木樁之上。寇首一聲令下,二十個袒胸露乳的強盜闖入場內,他們右手持牛耳尖刀,左手捧陶盆,豺狼般地分別撲向捆綁在木樁上的孩子,撕扯其上衣,剖開其胸膛,摘取其心肝,集於一處,揮刀於砧板上切而碎之,潑掉鍋中沸水,鍋內加油,煎炒心肝為餚,有人搬來一罈白酒,暴徒們蜂擁而上,狂飲亂嚼,碰杯行令,仰天大笑。

村民聞聽秦兵欲來,紛紛逃散,匪徒進村,只捉到了幾個老頭和老婆。他們見撲了個空,一個年輕婦女也沒逮著,不免惱羞成怒,將這些老人趕進一間草房,關門上鎖,又在屋外堆柴,放火將他們連同草房燒成了灰燼。這間草房在村東南角一塊臺地上,這天正颳著呼呼的東南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綿延熊熊,又無人來救,燒燬了半條街。

秦之兵匪,正當青春盛年,他們遠離妻室,久居軍旅,像欄裡的驢,圈裡的豬,轅裡的馬,套裡的牛,每當春秋兩季,慾火中燒,嗷嗷亂叫,一旦掙脫了羈絆,便獸性發作,既殘忍,又無恥。

秦兵闖進村頭一家茅舍柴扉,這家的兒媳婦正在分娩,故全家不曾逃離。灶間,公爹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慘叫聲、呻吟聲從裡間傳出,撕扯著老人的心肺。秦兵闖來,老人伸手阻攔,向他們說明原因,請他們不要進裡間。秦兵哪裡肯聽,老漢長跪於地,苦苦哀告,說道:“產婦是見不得的,見了產婦必一生晦氣……”

一秦兵冷笑道:“管她媽晦氣不晦氣,反正當兵的遲早得掉腦殼。”說著將老人踢翻在地,破門而入。

裡間,助產婆與女主人正在忙著給年輕的媳婦接生,媳婦仰臥在床榻上,下身一絲不掛,小腹高聳,陰道裂開,露出了黑絨絨的胎兒頭頂。痛苦不知折磨了多久,產婦臉色煞白,滿臉淌汗,上牙緊咬著下唇,頭歪到一邊,已經無力掙扎了。兩位老婦人似乎比生產的媳婦更緊張,她們渾身汗溼,面帶愁容,氣喘吁吁。秦兵見狀,先是口淌涎水,繼而仰天大笑,笑過之後用力將老婦推到一邊,說道:“兩個無用的老貨,看我的!”說話間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鋒利匕首,插入產婦那高聳的腹部,順手向下一拉,產婦慘叫一聲,血流如溪,血泊裡躺著兩條生命。

有一個秦兵,捉不到年輕的婦女,便向著一個十歲的女孩發洩獸性。光天化日之下,長街之上,他捉到了女孩,剝光了衣服,拿出了淫具,便行姦淫。可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如何能夠成就淫事,粗大的陽貨,怎麼也插不進緊閉的陰門。蹂躪了半天,女孩奄奄一息,惹怒了秦兵,他拔出匕首,將女孩的陰道割大,鮮血流淌,待秦兵發洩完畢,女孩早已死於他的腹下。

幼女遭此厄運,老嫗也難倖免。有一家,兒子歸州為吏,家中婆媳相依為命。媳婦生了寶寶三天,秦兵來擾,無法逃離。也是婆婆急中生智,將兒媳和小孫孫安頓到後院的地窖內避難。剛安置妥當,外邊敲門。為了掩護兩個晚輩,婆婆只好前去開門應付,她想:“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秦兵能把我怎麼樣!……”不等婆婆抵達門樓,門扇便被踹了下來,一夥秦兵蜂擁而入,一個個凶神惡煞,如狼似虎。他們向老嫗要閨女,要媳婦,老嫗回答說:“我沒那個福分,二十幾歲守寡,孤身一人過了一生,哪來的閨女媳婦!……”秦兵不信,四處亂翻。翻了半天,一無所獲,正欲離去,一個歪鼻子的跟一個斜眼的小聲嘀咕:“老東西既然二十幾歲守寡,從未生育,倒也能有幾分處女的妙處,不妨試試看。”斜眼者咂巴著嘴說:“老兄言之有理,不妨試試看。”兩個野獸撲了過來,逮著老嫗,剝光了衣服,便行姦淫。既有兩個帶頭,另外一些豈能袖手旁觀,可憐的六十歲老嫗,被秦兵輪姦致死。這需要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後院地窖內的嬰兒一覺醒來,哇哇啼哭,哭聲傳出,秦兵如貓兒聞到了魚腥,蒼蠅見了血臭,轉瞬產婦被拖到了當院。剛生過孩子三天的女人,怎經得住這群野獸蹂躪,不到半個時辰便僵死於地,她的身下汪著一攤鮮血。當秦兵闖入地窖的一剎那,產婦本能地將孩子拉入懷中,摟抱得緊緊。一秦兵撲過去,奪過嬰兒,扯腿劈作兩半,拋出地窖。在這茅舍柴扉的小院內,不到半天的時間,秦兵就害死了老弱三口,其行為之下作,其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

其實,秦兵連殺三人,為數並不驚人。一次秦兵進村,捉不到男女青年,便將無力逃跑和未來得及逃跑的老弱病殘驅趕到村頭的一塊天井般的窪地,掘堤放水,將他們統統淹死,一下就淹死了近百口。

……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楚之西北邊境各郡縣的百姓,從未間斷過反抗秦兵騷擾侵略的鬥爭。開始他們寄希望於國君與官府,然而國君昏庸,官府腐敗,只好自發組織成各種社團,拉起隊伍,與秦兵針鋒相對,打擊其囂張氣焰。公元前321年,19歲的屈平,成了樂平裡禦寇的天然領袖。他平日愛讀兵書,尤精《孫子兵法》,懂得戰略戰術。加以他身體魁梧,膂力過人,練就了一手好劍法,所以老年人信賴他,青年人欽佩他,連老婆孩子也都擁戴他。他的主張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有狠狠打擊,給他點厲害嚐嚐,才能制止秦兵的騷擾。屈平把全村青壯年組織成一支“平寇隊”,並將其中對秦兵有深仇大恨者,組成“敢死隊”。屈平有個堂妹叫么姑,父母為秦兵所殺,財產為秦兵所劫,宅第被秦兵燒為灰燼,現寄居在屈平家中,屈平把她當作親妹妹看待。這么姑長得聰明伶俐,又生性倔強。她不僅學會了紡紗織麻,挑花繡朵,還酷愛使槍弄棒。平日裡,兄妹倆常在後院練習武藝,如今組織平寇隊,屈平便委任她為敢死隊隊長。屈平帶兵不同他人,他既重視學習兵書,訓練武藝,更重視對平寇隊進行思想教育,讓大家明白為什麼要“平寇”,為誰“平寇”。為激勵戰友們對秦兵的仇恨,他將秦兵在樂平裡犯下的滔天罪行寫成文章,讓大家讀;編成故事,講給大家聽;繪成圖畫,四處張貼。他多次舉行控訴大會,請遭殃最重的村民在會上講秦兵慘無人道的獸行。平寇隊的戰士們對秦兵,人人慾啖其肉,個個欲寢其皮,大家同仇敵愾,訓練則必刻苦認真,戰鬥則必英勇果敢。

屈平並非狹隘的復仇主義者,他常居高臨下地給隊員們講天下形勢,楚國的歷史,未來社會的發展趨勢。

春秋時,諸侯遍佈各地,周天子名存實亡,諸侯連年征討,先後稱霸者有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後世稱作春秋五霸。通過諸侯征戰、兼併,到戰國時只剩下秦、楚、齊、燕、趙、魏、韓七大強國,後世稱作戰國七雄。五霸、七雄,都有楚國,在幾百年的征戰中,它曾先後滅掉了五十多個小國,使其疆土包括了長江流域、漢水流域、淮河流域的全部及今陝西、河南、山東等省的一部分。

據說在周文王時,有一個叫鬻熊的人,知識淵博,德高望重,在長江中游一帶領導人們墾荒和狩獵,受到四方人們的尊敬,周文王曾拜其為師。鬻熊的後代熊繹,又繼續領導人民櫛風沐雨,披荊斬棘,開荒墾田,也做出了很大的成績。

周文王論功行賞,賜熊繹一國號,名曰“荊”。

荊之發祥地原是丹陽(今湖北省秭歸縣),公元前689年始都於郢(今湖北省江陵西北之紀南城),並改國名為“楚”。強大的荊楚在郢都經營長達四百餘年,有二十多個國君曾在那裡發號施令,其中以楚莊王的業績最為輝煌。

楚莊王初登基時,整日尋歡作樂,沉溺於酒色,不理朝政,不問國事。後經諸御己、蘇從等人冒死進諫,翻然悔悟。從此他振作精神,奮發圖強,整頓朝綱。他裁減庸官,選賢任能,虛心傾聽臣下意見。莊王身邊既有知己知彼的軍事家,又有善於收攬民心的政治家,他們幫助莊王處理國家大事,鼓勵開荒,興修水利,發展生產。他還注意法治,制訂了許多規章制度,法令如山,不徇私情。經過幾年精心治理,楚國的實力一天比一天雄厚,先後吞併了南方不少部族和周圍的一些諸侯。公元前606年,楚莊王率師攻打陸渾戎族,之後繼續北伐,飲馬黃河,直逼洛陽,問周九鼎。問鼎後莊王更加積極發展自己的實力,在公元前601年至公元前597年的四年間,他相繼滅舒,滅陳,圍鄭,敗晉、圍宋。楚莊王在位二十多年,共統一了二十六個國家,擴充國土三千里,確立了霸主的地位,使楚強大了起來。

楚莊王之所以能夠稱霸天下,與令尹虞丘子的精心輔佐分不開。後來虞丘子年歲漸高,深感工作吃力,為不誤國事,再三請求讓位給年富力強的孫叔敖,他說:“臣過去雖做過一些有利於社稷民生之事,但如今年歲已高,耳聾眼花,精力衰退,疾病纏身,倘繼續執政,對國事不利。倘臣長期留戀高官厚祿,即為自私自利;不薦舉才德兼備之人,便是自欺欺人;不將自己的工作讓給更適合者,非公正廉潔之舉。如此心術不正之人,何能算作忠臣,大王又如何能繼續信任之!故懇請大王恩准臣辭令尹而薦孫叔敖以代!”經多次交涉,莊王終於納諫,任命孫叔敖為令尹。孫叔敖當令尹後,樂不忘憂,福不忘禍,凡事從正反兩方面考慮問題。他生活儉樸,秉公執政,處事果斷,頗得朝野內外的擁戴。虞丘子辭職後莊王尊其為“國老”,賜采邑若干,在楚德高望重。虞丘子有奴僕依仗“國老”之威,為非作歹,無故致死人命。孫叔敖面對這一棘手案件左右為難,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秉公而斷,判處其死刑。虞丘子對此不僅毫無怨言,反而向莊王讚不絕口地說:“孫叔敖只講國法,不徇私情,辦案斬釘截鐵,公平合理,不愧國之棟樑!……”

莊王之後還有悼王,也是個開明的聖君,他重用吳起,進行變法,使楚一度“南收百越,北並陳、蔡”,“戰於州西,出於梁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成了僅次於魏國的第二強國。

然而,楚國的歷史並非章章光輝,頁頁燦爛,正因為有荒淫的靈王,無道的平王,無能的昭王,無主見的惠王,等等,如今才這般國貧兵弱,受盡了強秦的欺凌與侮辱。屈平認為,天下分爭的最後結局必然是“定於一”,可是,由誰來統一天下呢?從目前形勢看,齊國最富,楚國最大,秦國兵力最強,這三國都有統一天下的條件。我們既是高陽氏的後裔,自然希望由楚來完成這一偉大使命。如此說來,眼下的平寇抗秦鬥爭,乃是強楚之舉,是統一天下的先聲和序幕。

平寇隊的戰士們能站在統一天下的高度,從富國強兵出發,進行訓練,加以屈平以《孫子兵法》為基本教材,處處身先士卒,嚴格要求,不出半年時間,便成了一支攻之能克,戰之能勝的精銳部隊。

屈平在北山的一棵大樟樹上掛起一口青銅古鐘,日夜派人放哨,發現敵情,就把鐘敲響,敵人尚未進村,平寇隊就布好了陣勢,常常把小股秦兵殺得落花流水。秦兵吃了幾次敗仗,恨透了屈平,想方設法要來報復。

公元前321年正月十五日,樂平裡家家張燈,戶戶結綵,大鬧元宵。屈平將平寇隊召集起來,叮囑夜間要多加小心,多派人巡邏,和衣而眠,武器枕於頭下,一聽見鐘響,馬上到香爐坪集合。

後半夜,果有秦兵從北山襲來,屈平聞報,連忙喚來么姑等敢死隊員商量迎敵之計。屈平下令,今夜不敲鐘,火速分頭通知隊員們集合。

平寇隊平時訓練嚴格,個個動作敏捷,今晚又早有準備,一聲傳喚,各持長矛、大刀、漁叉等武器飛快跑來香爐坪集合。屈平作了簡短有力的戰前動員,他說:“秦兵欲殺我措手不及,我等將計就計,擺一個十面埋伏陣,讓其有來無回!”隨後一一作了部署,最後強調:不準說話,不準點火,箭傍弦,刀出鞘,我以鼓聲為令。

安排停當,屈平與么姑等將戰鼓隱於隔溪與讀書洞相對的山丘上,等待秦兵闖進埋伏圈。

元宵之夜,月明星稀,四周靜悄悄的。秦兵摸進村子,雞不叫、狗不咬,萬籟俱寂,鴉雀無聲。秦兵自以為得計,喜出望外,正欲砸窗破門,動手搶劫,忽聽“咚咚”一陣鼓響,彷彿春雷滾動。“殺啊!”“衝呀!”平寇隊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吶喊著殺向秦兵。秦兵頓時慌作一團,嚇得抱頭鼠竄——竄到東邊,東邊箭如飛蝗;竄到西邊,西邊寒光閃耀。東西南北,四面八方,到處是平寇隊,到處是漁叉和棍棒。經過一場激戰,秦兵死的死,傷的傷,十去三四,餘者丟盔棄甲,狼狽敗退。

退至村口,隨著一陣鼓響,路旁又殺出一支人馬,高叫:“休放賊寇逃跑!”平寇隊員們似猛虎下山,蛟龍出水,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殺向秦兵,剖瓜切菜一般,只殺得秦兵屁滾尿流,鬼哭狼嚎,十去六七。

餘者拼命逃奔,一口氣逃了十數里,回頭看看,平寇隊並不追趕,正欲坐下喘息,忽然驚魂動魄一陣鼓響,響聲未落,數十支戈矛齊上,數百支利箭齊飛,秦兵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連滾帶爬,喊爹叫娘,被箭射死者,被矛戳死者,被刀砍死者不計其數,四五百人的隊伍生還者無幾。

這一仗打得秦兵亡魂喪膽,一連數月不敢前來騷擾,楚之西北邊境上的百姓過了近半年太平日子。

天下大勢畢竟是秦強楚弱,秦兵受此重創,豈能善罷甘休!一切俱在屈平的預料之中,半年後,經過充分的整頓和訓練,秦兵便堂而皇之地前來報復。他們改騷擾偷襲為大張旗鼓的侵略進攻,並於發兵前派人給屈平送來了檄文,繼而是最後通牒:七月十五日與屈平決一雌雄,將樂平裡踏為平地!樂平裡的鄉親們十分悚懼和不安,更為屈平捏一把汗。屈平卻處之泰然,他還是那句老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屈平並非盲目樂觀,為粉碎賊寇的瘋狂報復,在這半年的時間裡,平寇隊加強了訓練,進行了多次模擬演習,構築了許多隱蔽工事,擬定了十多個戰鬥方案。樂平裡盡屬山區,峰巒、河谷、溪流、山澗、湖泊、深潭,無所不具,縱橫交錯,地形複雜,敵人遠道而來,深入異國他鄉作戰,地理不熟,縱有千軍萬馬,英雄無用武之地,亦難取勝,故屈平滿懷必勝的信心。

樂平裡有一個張維利,常去秦韓等國經商,做裘皮生意。此人利慾薰心,早為秦所收買,做了秦的奸細,秦兵的不斷騷擾,與他有直接的關係。屈平組織平寇隊之初便發現了這一秘密,對他早有防範。張維利的堂兄張維義,因先輩的財產分配而跟張維利結下了怨仇,彼此勢不兩立。張維義現為平寇隊的教練,深得屈平的重用和隊員們的擁戴。

七月上旬,秦將忽怒爾贈張維利一車上等狐裘和一絕世女色,張維利叩頭致破,涕淚縱橫,對主子戴之若天,視之若父,決心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為了獲取準確的情報,張維利厚禮造府登門,見了張維義長跪於地,痛心疾首,泣不成聲。

他說,你我乃同一祖父母之精血,本系兄弟手足,但數十年來,卻一直心相背,情相離,令親者痛,仇者快。這都是先嚴的罪過,他不該見利忘義,害死了同胞手足……張維利愈說愈傷心,以頭觸柱,痛不欲生。他表示,只要張維義肯饒恕其父的罪惡,不記前嫌,老兄比父,老嫂比母,他便尊張維義夫妻為父母。經商多年,他積攢了若干資財,今後張維義夫婦不必再下田勞動,由他供給,專享清福。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替父贖罪,若干年後大家能團聚於九泉之下,共享天倫之樂。對張維利的首次造訪,張維義取不即不離的態度。隨後張維利又來過幾次,禮一次比一次重,情一次比一次真摯,態度一次比一次謙恭。張維義也許為情所動,為禮所感,漸漸變得熱情似火起來,不出三五日,竟勝同胞兄弟,彼此形影不離了。

七月十三日,張維義被屈平指揮他的平寇隊五花大綁地拉上了屋樑,罪名是他裡通賊寇;根據是他與張維利交往密切,出賣了平寇隊的情報。張維義緊咬牙關,拒不招供,被平寇隊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當晚張維利前往探傷,兄弟二人相抱悲哭,恨屈平入骨髓。

七月十五日,秦兵果然來犯,規模之大,人數之多,聲勢之兇,前所未有,看來他們真的要將樂平裡夷為平地。

秦軍來到樂平裡,並不進村,而是兵分兩路,一路東南,一路東北。

向東南的一路,前進不足三五里,進入一條狹窄的河谷,戰車無法通行,只好棄車步行。又行三五里,隱約發現前邊有無數黑點在移動,經驗告訴他們,這是樂平裡逃難的民眾。狩獵之犬,既發現了獵物,自然要拼命追趕。愈追離村莊愈遠,愈追離目標愈近,愈追山谷愈深。漸漸的可以辨認前邊的各種形象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拖兒帶女的,有扶老攜幼的,有肩挑揹負的,有手提頭頂的。最惹眼的是幾位紳士打扮的老者,他們懷抱精製的珠寶木匣藤篋,正跌跌撞撞地前進。見到了這些,秦兵的腳步加大了,追趕的速度加快了,簡直變得瘋狂起來……

將近山谷的盡頭,溪畔的羊腸小路向右拐去,逃者與追者也都右轉彎向前。逃者愈快,追者愈急,不知逃了多久,追了多遠,迎面是一懸崖峭壁,石壁正中,一門洞開,河谷中的水便是從這洞中流出來的。難民們爭先擠進門去,秦兵們相繼擁進門去。當最後一個秦兵進門之後,只聽山崖一陣鼓聲,接著訇然一聲巨響,數千斤重的石門自空垂落下來,將個石洞堵得嚴嚴實實……

向東北的一路,行約二里許,見前邊有一群姑娘媳婦在逃,她們穿紅著綠,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是逃難,倒像是走親戚趕廟會一般,遠遠望去,如火似霞,更像是點染在山澗綠草叢中的朵朵紅花。這裡也是一道深澗,左右高山對峙聳立,懸崖如林,峭壁斧削,怪石嶙峋,犬牙交錯,中間的一條通道逆溪流蜿蜒而前,伸向崇山峻嶺的深處。這通道時窄時寬,像長蛇吞了老鼠。窄處一人需側身方能通過,寬處則是一塊小小的盆地。青年婦女對秦兵最有誘惑力,猶花叢之對於蜂蝶,血腥之對於蒼蠅,魚肉之對於貓狗,他們在拼命地追趕。說來奇怪,這些年輕女子毫不知隱蔽自己,且愈來愈多,還不時有人回頭向秦兵招手,搔首弄姿,惹得秦兵心猿意馬。穿過一段狹窄的巷道,前邊來到一塊小盆地,那形狀酷似一個酒葫蘆。當秦兵闖進了葫蘆的腹地,卻不見了花花綠綠的姑娘媳婦。他們四處尋覓,正在納悶。又是一陣撼山震嶽的鼓響,天池山頂上瀉下了無數條飛瀑,直往這小盆地裡衝灌。秦兵見勢不妙,紛紛欲逃,然而出路被截斷,歸途被封閉,左右山坡上滿是平寇隊的伏兵,飛矢若雨,插翅難飛。剎那間,盆地變成深潭澤國,秦兵盡為魚鱉。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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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2: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出山進京 上殿面君

樂平裡東南深山狹谷之中,有一天然洞穴,當地百姓,盡人皆知。在防秦軍侵略的備戰活動中,平寇隊控制了這條山谷,將天然洞穴進行了改造。洞中有穴,穴中有竅,內中地勢十分複雜。樂平裡逃難的鄉親進入洞穴,迅速轉移到安全地帶隱藏;秦軍進入洞穴,迷失方向,四處亂闖,待懸門一落,洞中暗無天日,空氣漸漸稀薄,時間一長,便全部憋悶而死,這洞穴成了他們的集體葬身之所。半月之後,平寇隊打開懸門,將這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拖出洞穴,拋于山谷,成了野獸果腹之美餐。

樂平裡東北山谷中那些穿紅著綠,花枝招展的青年婦女,是由以么姑為首的敢死隊的姑娘們裝扮而成,她們將秦兵引于山谷的絕境。這裡的天池山頂上有一黑龍潭,潭深不可測,潭水終年墨綠,陰森可怖。相傳當年大禹治水至此,將茫茫大地之水皆聚於此,以減小水患。屈平率領其平寇隊,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消滅敵人。

秦軍來到樂平裡,並不進村,而是兵分兩路,一路東南,一路東北,這完全是根據張維利提供的情報行事。

張維義是平寇隊的中堅分子,骨幹力量。屈平指揮平寇隊將其拉上屋樑,打得皮開肉綻,這行的是“苦肉計”,以騙取張維利的信任。假情報由張維義傳給張維利,再由張維利傳給秦軍情報機關,秦軍深信不疑,於是平寇隊牽著秦軍的鼻子轉,秦軍乖乖地聽從平寇隊的指揮調遣,近萬名官兵的大舉進攻,一心欲徹底消滅楚之西北邊陲這支抗秦武裝,結果卻適得其反,落了個全軍覆滅的可恥下場。從此以後數年,歸州一帶不再有秦軍騷擾,百姓暫得安生,過上了和平寧靜的生活。

按照華夏民族的風習,對尊長不得直呼其名,必須雅稱其“字”。自屈平擂鼓殲敵之後,不僅樂平裡,連歸州一帶的壽星與顯貴,亦張口閉口必稱“屈原”,“屈平”這個稱呼漸漸在人們口頭上消失。

數年來,對秦兵的騷擾,楚之地方官吏及國君,均無可奈何。而今,年輕的屈原,組織指揮樂平裡的平寇隊給以毀滅性的還擊,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這實在是楚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驚動了朝野上下,國家內外,楚懷王頒下徵召文書,召屈原進京,欲委以重任,封以要職。

楚自悼王駕崩,吳起變法失敗以後,政治一天比一天腐敗,國勢一天比一天衰弱,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痛苦。從小就憂國憂民的屈原,決心把重整朝綱、振興楚國的重任擔當起來。在赴京前的一段時間裡,屈原經常深入民間,瞭解百姓的疾苦,與鄉親們共商救國救民之大計。他有的放矢地閱讀了有關歷史典籍,研究商鞅、李悝、吳起等人變法的經驗教訓,提出自己主張改革的具體意見。每天他都伏案工作到深夜,或閱讀,或抄錄,眼看花了,手寫疼了,竹簡寫了一堆又一堆。

赴郢都的前一天晚上,鄉親們來到屈原家裡跟他告別,有的送給他一些路上吃的東西,有的幫助他整理書簡,收拾行裝,張維義說:“進京為官,需向君王進貢禮品,不知原侄將向懷王進貢何等珍寶珠玉?”

屈原先是憨厚地一笑,繼而風趣地指著身邊的一大堆竹簡說:“我屈氏乃敗落之族,平侄我係一介寒士,哪有什麼珍寶珠玉進貢,只有這一堆竹簡而已……”

大家被弄得莫名其妙,竹簡也可作為貢物?屈原忙解釋說:“屈平不才,想了一些救國之策,書於竹簡之上,作為大禮,進獻懷王,此乃愚之赤膽忠心也!……”

眾人聽了,齊聲贊好。有人說,我們楚國越來越不像樣子,對外老打敗仗,內部又貪汙腐敗,你到了朝廷,一定要好好規勸懷王。

為兒子出仕,伯庸從郢都趕了回來,他首先給兒子講述了屈氏的光輝歷史,說道:“我屈氏乃楚之宗臣。我祖屈瑕,官為莫敖,此後的屈重、屈完、屈禦寇、屈朱、屈蕩、屈到、屈建、屈生、屈巫、屈孤庸、屈申、屈罷、屈春、屈廬、屈子閻、屈子蕩、屈弗忌等先人,都曾功勳卓著,顯赫非常,其中屈重、屈到、屈建、屈蕩、屈生,都像祖宗一樣官為莫敖。

“周惠王二十一年,齊桓公統率眾諸侯伐楚,屈完奉楚成王之命於召陵(今河南郾城縣東南)與齊講和。齊桓公約屈完同乘兵車檢閱諸侯之軍,威脅曰:‘以如此強大之軍出擊,孰能抵禦?以如此強大之旅攻城,何城不破!’屈完微笑道:‘大王倘以德義結聯諸侯,諸侯則莫敢不從者;倘以武力相威脅,楚則以方城(山名)為城,以漢水為池,汝卒雖眾,有何懼哉!……’此言有理有節,不卑不亢,令齊桓公不戰而還。”

講完了族史,伯庸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孩子,此番進京,到朝堂之上,無論官大官小,都要為國盡心,為民盡力,切莫辜負了鄉親們的厚望啊!……”

與屈原同庚,小屈原三個月的昭春接著說:“是呀,原哥,鄉親們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你只管大膽地給懷王講,他若是不聽,你就乾脆回來,我們還一起種田平寇。”

屈原頻頻頷首,一一答應。昭春把行李書簡分成兩捆,用棕繩捆好,又拿起竹扁擔挑著試了試,說道:“啊呀,好沉哪,還是我送送你吧。”

屈原執拗地說:“不用,我挑得動,只要挑至香溪碼頭,就可以乘船前往了。”

屈原奉旨進京為官,郢都方面有義務前來迎接,歸州方面有責任前往護送,樂平裡的每一個鄉親都情願偕行,但屈原拒絕所有人的誠心相助,硬是像以往採風訪疾那樣獨來獨往。

公元前320年仲春一日,屈原於村頭告別了父母與鄉親,獨自一人挑著書簡出發了。他走下香爐坪,繞過擺鼓臺,穿過響鼓溪上的石板橋,循著鳳凰溪奔向七里峽。時值陽春三月,山歡水笑,草木青蔥,鳥在枝頭唱和,獸於林間嬉戲,狐兔追逐於草叢,路邊的山花爭奇鬥豔,迎來送往,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屈原的心比天晴,情比春深,胸比谷豁,志比山高,步比風輕,像一隻翱翔蒼穹的雄鷹,似一頭撒歡密林的花鹿,猶一匹奔馳草原的馬駒,若一尾遊於深潭的鯉魚。他趕路心切,解開了衣釦,敞開了胸懷,加快了腳步,正行之際,前邊出現了一條橫截道路的水溝,他必須抬高腳步跨過去。然而當他用力一跨,不慎腳下一滑,擔子猛然晃盪一下,“咔嚓”一聲,兩根挑繩都晃斷了,竹簡“嘩啦啦”散了一地。這裡是一處漫漫長塅,前不夠村,後不著店,到哪裡去找繩子來捆呢?屈原望望四周,又看看地下的竹簡,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正當屈原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正在耕田的農夫吆住了牛,停住了犁,昂首問道:“先生,怎麼了?”

屈原答道:“趕路趕得急,擔子上的繩子閃斷了。”

那農夫手提牛鞭,爬過田埂,向屈原走來。農夫尚未走近屈原身邊,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呀呀,這不是屈原先生嘛!……”

屈原張目凝視眼前這位農夫,他六十上下歲年紀,花白的頭髮,花白的鬍鬚,滿臉核桃殼似的佈滿了皺紋,很是眼熟,但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老人見屈原目光呆滯,指指田裡那頭大黃牯:“屈先生忘了,這條牛還是先生送給我的呢。”

屈原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己家裡雖說有幾頭耕田的水牛,但卻不曾送過任何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老人見屈原怎麼也想不起往事,心中更加敬佩,有恩於人,不僅不圖報,且早已忘得一乾二淨,這是怎樣的仁人君子啊!老人這樣想著,不禁眼圈紅潤,半天才指著屈原的腰間問:“先生,您那佩玉呢?”

經老人一問,屈原恍然大悟,他急忙撂下手中的扁擔,上前抓住老人的兩手說:“哦,您是宋二爹!……”

原來,早在去年的這個季節,屈原在民間調查,一天他路過這丘田,見一對老夫妻正在耕田。老漢在後邊扶犁,妻子在犁前背拉,她彎著腰,喘著氣,艱難地一步步往前挪,肩上的繩子深深地嵌在皮肉裡。屈原見狀十分不忍,忙上前打聽,才知道老人的兒子投軍死於陣前,家中的耕牛病死了,無錢再買,只好讓年邁的妻子當牛做馬,艱難地春耕。聽了老人的訴說,屈原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的一塊佩玉,雙手捧著遞與老人,讓他回家賣錢買牛。老人自然不肯收受,屈原卻執意相贈,一片赤誠。彼此推讓再三,老人才勉強收下,熱淚盈眶地跪地謝恩。屈原忙躬身將老人扶起,勸慰一番。有道是“兩座山不見面,兩個人常相見”,一年後屈原出山進京,二人真的又見面了。

宋二爹問道:“屈先生這樣急急忙忙,挑這麼多書簡往哪裡去?”

屈原將懷王召他入朝的事說了一遍,指著散在地上的竹簡道:“挑得太重了,半路上斷了繩子。”

宋二爹聽了屈原的介紹,先是心花怒放,喜笑顏開,誇屈原有出息,說他早就看出了屈原滿臉福相,不是一般的青年後生,將來必做大官,然後仔細打量散在地上的書簡,說道:“屈先生不必著急,我有辦法。”

屈原不解地說:“這荒郊野外,有何辦法?”

宋二爹朝田裡一指說:“有牛綯繩嘛!”說著跳下田埂,跑到犁邊,解下牛綯繩,返回來便為屈原捆行李和竹簡。

綯繩又叫撇繩,它是犁地時專用的繩具,長可數丈,兩端繫於騾馬驢的嚼子或牛鼻栓上,雙股平行後拖,繫於犁杖的後把上,這樣扶犁者便可通過這綯繩控制牲畜前進的方向,使其不致偏離。

屈原拉住宋二爹的手製止說:“這使不得,用了你的綯繩,再怎麼犁田呀!”

宋二爹喜形於色地說:“屈先生進京上任,掌管國家大事,比我犁地重要。再說我家還有備用的綯繩,回家拿來就是,牛也藉機喘喘氣。”

就這樣,宋二爹不容分說地為屈原捆好了竹簡和行李,打發他繼續趕路。

然而,歸州一帶卻因此演義出了一則“靈牛獻綯”的故事。

卻說宋二爹與屈原站在田埂上,一個要去解綯繩,一個堅決不讓解;一個說趕路要緊,一個說犁田重要。二人正在爭執不下,忽聽得“哞!哞——!”兩聲牛叫,田裡的大黃牯甩掉牛軛,朝這邊跑來,一直跑到田埂邊,仰起脖子,銅鈴般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著屈原。

宋二爹牽住牛綯,高興地說:“屈先生,你看,這畜生多通人性,它自己獻綯來了,你快快收下吧!”說著轉過身去,撫摸著黃牯的頭說:“黃牯呀,屈先生要進京去給我們窮人辦事,他捆書簡的繩子斷了,取下你的綯來,好不好?你若是答應,就連叫三聲。”

宋二爹的話音剛落,黃牯就“哞,哞,哞”輕輕地叫了三聲,一聲不多,一聲不少。宋二爹說:“你聽,黃牯答應了,你還推闢什麼呢?”

屈原還是不肯接受,這時,黃牯比宋二爹還急,它低下頭,左一甩,右一擺,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三搖兩晃,搖掉了鼻栓,把綯繩甩到了田埂上。它銜起綯繩,送到屈原手邊。屈原接過牛綯,心裡又驚又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見黃牯又仰起頭,“哞——”的一聲長叫,塅裡的牛銜著綯繩跑來了,欄裡的牛也銜著韁繩跑來了……樂平裡九十九頭牛,銜著九十九條繩索,一齊送到屈原跟前。屈原激動得熱淚盈眶,自言自語地說:“這怎麼好呢,這怎麼好呢?牛無韁不能牽,牛無綯難耕田,這便如何是好呢?”

宋二爹說:“屈先生,你儘管放心,樂平裡的牛把韁與綯獻給了您,往後不用韁與綯,它們也一樣會聽使喚的。”他對九十九頭牛大聲說:“你們將韁與綯獻給了屈先生,往後拉車、耕田、推磨,要像有韁綯一樣聽使喚!”九十九頭牛一齊“哞”地叫了一聲。宋二爹就用這些靈牛獻的韁與綯,幫屈原把書簡、行李捆綁得紮紮實實,送屈原上路。

從此以後,樂平裡的牛,耕田、耙田,真的不再用綯繩了,它們不用綯繩比用綯繩還聽話。不僅樂平裡土生土長的牛是這樣,就是從外地買進來的牛,只要過了三天,也就不再需要綯繩了。

人們還傳說,屈原死後,他借去的綯繩又飛回了樂平裡,但因這裡的牛耕耙不再用綯繩,這些綯繩便落到了山崖上,落到深谷裡,落到小溪旁,變成千千萬萬條葛藤,所以樂平裡的葛藤像牛綯一樣結實,有韌性,樵夫繫上它,可以在懸崖上砍柴;藥夫繫上它,可以在峭壁上採藥;船伕把它擰成繩索背纖;姑娘把它編成揹簍、籮筐,採桑摘橘。在屈原的家鄉,這靈牛獻綯的故事和葛藤的傳說,緊緊聯繫在一起。

郢都十分繁華,熙來攘往的行人摩肩繼踵,被稱為“擠爛城”。郢都的規模很大,城牆周圍三十餘里,城牆四周開著八孔高大的城門,城門一般為兩門墩,三門道。八孔高大的城門之中,有一孔名“棘門”,這是郢都的特色,為天下其他任何都城所不具。屈原來到棘門之前,佇立瞻仰,心潮激盪。他知道,楚都之所以要設棘門,是為不忘先人創業之艱難。西周時,楚人立國於山林之中,連城池也沒有,只有由荊棘圍繞的寨子,“荊”由此而得名,故世稱“荊國”、“荊人”。

“荊”和“棘”雖是兩種不同的植物,但它們卻總是雜生而競長。楚之先人曾長期生息於荊棘叢生之地,被後人奉為楷模。後世有書記載道:“昔我先王熊繹,闢在荊山。蓽露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由此屈原猜想,楚都設棘門,也許是為了禳災。桃弧棘矢,即以桃木為弓,以棘枝為箭。在古人看來,棘是一種神物,將國都的一個城門命為棘門,似有藉以禳災避禍之意。荊也是一種神物,故重要的旗幟,多以荊為柄。諸夏也有這個風俗。

棘門之外還有“茅門”,因其以靈茅苫頂而得名。茅門之內是祭祀先祖之靈和社稷之神的場所,它是聖地,因此不得驅車過其門。屈原來到門前,彈衣正冠,十分虔誠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禮,招來觀者若堵。行禮間,屈原面前浮現出了莊王執法如山的一幕。

前一章講過,楚莊王很注重法治,他制訂了許多法令制度,任何人都必須遵照執行,不得違犯。其中《茅門之法》規定:“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①者,廷理斬其輈②,戮其御。”有一次,太子入朝,馬蹄踐霤,廷理依法行事,砍斷了太子的車轅,殺掉了為太子趕車的御者。太子大怒,哭哭啼啼地找到父王說:“廷理目無尊長,猖狂已極,求父王為我戮廷理!”莊王嚴肅地說:“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誅?太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倘寡人徇私枉法,滿朝文武必議論紛紛,法則失其威嚴。民不守法,天下必亂,亂極國亡,朕無社稷江山傳太子矣!……”太子聽了父王的這番話,不再要求懲辦廷理了。茅門之茅應是靈茅,又稱苞茅,為祭祀所必需,是楚地的特產,楚君有向周室貢納苞茅的義務。縮酒祭神離不開靈茅,望祀也非用靈茅不可,“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進了茅門向裡,還有相當遠的距離才能到達楚宮正殿,寬闊的石板甬道兩邊,是硃紅色的高大牆壁,牆壁中央,鑲嵌著數以百計的白色浮雕,形成了長長的歷史畫廊。這些浮雕畫倒也忠於歷史,既頌揚了歷代君王的光輝業績,也再現了某些國君的昏庸無能。那一幅幅小腰秀頸的人物雕像,令屈原重溫了楚靈王那荒淫恥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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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霤liù:同“溜”,屋頂上流下來的雨水,簷霤,此指宮門屋簷處。

②輈zhōu:車轅。

楚莊王逝世後,相繼在位的是楚共王和楚康王。公元前545年,當政十五年的楚康王一病不起,他的兒子郟敖繼承了王位,任命其叔父公子圍為令尹,主持軍政大事。

公子圍是個野心家,他不甘令尹之職,陰謀篡權奪位。一天,他乘新王郟敖臥病在床,隻身闖進宮闈,將郟敖的左右侍從趕走,自己用繩子將郟敖活活勒死。他轉身跑出王宮,在宮門前,跟太子莫及其弟平夏相逢,趁其不防,抽出青銅佩劍將兄弟二人刺死。害死了新王父子三人後,公子圍帶著瘋狂的喜悅直奔朝廷大殿,召集文武百官宣告:“大王暴病而亡,二子爭位械鬥致死。”滿朝文武雖感消息突然,但懾於令尹淫威,為保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誰也不敢吭聲,彼此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瑟索顫抖。公子圍見群臣無敢反抗者,便直言不諱地說:“自即日起,寡人便為楚國之君!文武百官都需依令而行,有竊竊私語,妄加議論者,殺無赦!”這個通過陰謀手段爬上寶座的新君就是楚靈王。

楚靈王是個不務政事,只知遊山玩水、貪圖享樂的昏君,他上臺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勞民傷財地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他在皇宮內住膩了,就遊蕩於水鄉澤國,逍遙於高山峻嶺,觀看波光水色,欣賞林蔭山影。長江的怒濤,淮河的激浪,洞庭的浩瀚,鄱陽的壯麗,巫山之險,荊山之秀,令其目不暇給,流連忘返。在這遊覽的過程中,他於長江之濱發現了一處風景特別秀麗的地方,欲長期在這裡過那醉生夢死的生活,便驅使數以萬計的百姓為其修建了以豪華巍峨著稱的章華臺。這章華臺高十丈,寬十五丈,周圍是人工湖,湖岸綠樹成蔭。綠蔭映於湖水,千姿百態;湖水清澈照人,碧波盪漾。附近的每個角落,湖濱與路旁,到處栽種著奇花異卉,在微風中傾吐著醉人的芬芳。

靈王為了炫耀他的榮華富貴,經常邀請各國諸侯或文武百官來此飲酒作樂,飲至興致勃勃時,便自我讚譽一番,說什麼這座章華臺前所未有,舉世無雙,登上此臺能高瞻遠矚,瞭解民情。客人們自然也斷不了隨聲附和地誇獎讚美。不僅如此,為了取樂開心,竟異想天開地提倡細腰。他下令宮中男女都要設法將腰勒細,細腰的宮女才能博得歡心與寵愛,粗腰的便趕去做粗活。宮女們為了使腰變細,每天只吃一點點飯食,飢餓難忍,還要強作歡顏,為靈王唱歌跳舞。靈王不僅喜歡細腰的宮女,也喜歡細腰的大臣。文武大臣為了討好靈王,也都用帶子將腰勒細才去上朝。

大凡腰是細的,頸通常也是細的,由此,小腰秀頸便成為楚女之美的重要特色了。對此,先秦諸子及後世文人均有所記載:“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二柄》)“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肱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危。”(《墨子·兼愛中》)“昔者荊靈王好小腰,當靈王之身,荊國之士飯不逾乎一,固據而後興,扶垣而後行。”(《墨子·兼愛下》)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杜牧)……

進了楚宮,觸目皆紅,宮牆是紅的,殿堂樓閣的瓦脊是紅的,飛簷櫛椽是紅的,棟樑檁柱是紅的,楚王以下的文武百官所著之上衣下裳,其色皆紅,連陳列的漆器,也是以黑襯紅,絕無例外,旌旗戰具,色色硃紅……

屈原深知,楚色尚赤,與他們的神話傳說有關。他們自信自己的祖先是祝融,而祝融是火神。後世有書記載:“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炎帝和祝融都是火神,一先一後而已。炎帝號神農氏,別號烈山氏。“炎帝……始教天下種谷,故人號神農氏。又曰,本起烈山,或稱烈山氏。”南方多山林沼澤,古代流行火耕水耨。火在古代南方民族的生產與生活中,起著莫大的作用。當上古之世,南方楚族先民,因此而信奉炎帝。所謂炎帝,應是人們把自己的遠祖作燧生火的偉大發明神化的產物。所謂神農氏,即教會人們種穀的神。所謂烈山氏,即教會人們燒山焚林的神。火是紅的,所以炎帝又稱赤帝。對赤帝的崇拜,即對火的崇拜。以紅色為貴,即以赤帝為尊。

在楚宮的諸多彩畫中,幅幅都有大而圓的火紅太陽。太陽,在矇昧時期的人類的心目中,是一個既神聖又神秘的火球。對火的崇拜,往往與對太陽的崇拜駢生而並行,由此,太陽就被視為炎帝的化身了。後世的文獻記錄著這個萌生於太古的觀念:“炎帝者,太陽也。”

楚宮的每一處建築,幾乎都有鳳凰的浮雕,每一堵牆壁,幾乎都有鳳凰的彩繪,懷王寶座的背後,偌大的粉牆上,繪著一隻引頸振翅的火紅鳳凰。有人說,鳳凰就是祝融的化身,又是日中踆鳥的變種。“楚之祖先為祝融,……本為日神,即‘日中之踆鳥’。”“祝融者……其精為鳥,離為鸞。”鸞也是鳳凰。最早的鳳凰是紅色的,故又稱朱鳥或朱雀。

有別於中原諸國,楚之茅門向東,宮內整個建築多坐西面東。即是說,楚人以東向為尊,這自然又與日出東方有關。楚人稱日神為“東君”,日之行程,晝則東來,夜則東去。對崇日的楚人來說,東向面日而坐,自然便是尊位。

屈原雖系布衣,且年齒尚輕,但因他率眾平寇功大,楚懷王破例在明堂接見了他。

這是一座雄偉高大的建築,在龐大的建築群中,如鶴立雞群。立於階下,舉目仰觀,正面四大朱漆圓柱並列,中有明堂內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階,右為賓階,左為阼階。屈原在內侍導引下,沿右階拾級而上,步入明堂內室。室後牆壁上盡是彩繪,新穎別緻,古樸典雅。左右房與室之間以及前側兩面,均垂簾幕,可以透視——房之後壁正中是門,門上金獸銜環,門及壁上也是彩繪,柱色深紅,簾幕米黃,右翼系總章內寶之右房,左翼為青陽內室之左房,均有階,有柱,有簾,有壁畫,只是右簾潔白,左簾藏青。正中是高大的王位,寶座面以虎皮,其前以虎皮鋪地,其後是一隻昂首展翅的火紅鳳凰。王位以下左右兩側各置一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鋪地。環室所陳,珠玉珍寶,古玩字畫,鐘磬琴瑟……

懷王安坐於王位之上,他身材不高,體態微胖,面目慈祥,身著火紅色寬大袖袍,頭上鮮冠高聳,玉旒晶瑩,頗具幾分尊嚴。然而,細細端詳,從那眉宇,從那目光,從那神情,屈原料定,這是位缺精明少主見的君主,這樣的君主,究竟能有多大作為?屈原滿腔升騰的烈焰,似乎落上了一層晨露。

懷王的右側是令尹司馬子椒,這是個乾巴老頭,滿臉深皺,一把花白鬍須,坐在那裡昏昏欲睡,見了屈原,幹核桃似的臉上並無多少反應,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反對。仔細瞧瞧,他的右眼角還堆有眼屎,苘麻似的鬍鬚上,殘存著許多飯渣。不難結論,這純屬老朽昏庸之輩,一個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的古董,佔著茅坑不屙屎的廢物。

懷王左側是上官大夫靳尚,這是一位瘦削的中年,頗有些短小精悍的樣子。他鷹鼻鷂眼,兩頰凹陷,行動敏捷。那高聳而帶鉤的鷹嘴鼻子,標誌著他的兇殘,隨時都在攫取食物,危害同類,靠他人的血肉來養肥自己。那雙鷂眼圓而有神,滴溜溜亂轉,閃著貪婪與狡黠的兇光。那凹陷的兩頰之中,盛滿了文韜武略和陰謀詭計,令人敬畏,不得不隨時提防。

不用說,這是楚國命運的主宰,子椒與靳尚,系國之棟樑,懷王的左膀右臂。看了這場面,見了這形象,屈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本欲上殿面君,縱論天下時勢,闡述改革方案,敬獻治國圖強之良策。然而彷彿進食,見了眼前這葷腥敗餚,蒼蠅嗡嗡飛轉,便連半點胃口也沒有了。特別是那鷂眼靳尚,頗似置於身邊的一顆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因而滿腹經綸湧到舌邊,又都嚥了回去。只作應酬之舉,寒暄之辭,恭維之態。

屈原表示,三日後將再次面聖,與懷王一人作徹夜之談。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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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3: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徹夜之談 利民之舉

初次會面,屈原雖無多少言語,更未拿出什麼經世濟民之策,卻給懷王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屈原偉岸的身軀,堂上一站,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兩道劍眉,神采飛揚,這是睿智的標誌,敏捷的象徵。圓而明亮的前額,大而渾然的後腦勺,裡邊裝滿了智慧和學問。面板似的胸脯,山嶽般的肩膀,這是力的體現,量的展示。溫文爾雅的氣質,謙謙君子的風度,像優美的旋律,柔和的光線,協調的色調,令人感到親切、隨和、穩妥。勻稱的身段,周正的五官,還有那朱唇粉面,更讓好色的懷王鍾情。可惜南後鄭袖當時不在宮中,否則他真能喚來,與這位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比試一下,看誰的眉眼更俊,誰的肌膚更細、更白。正因為如此,懷王欣然恩准,三日後與屈原徹夜暢談。

夜深了,繁華的郢都安靜下來,車馬歸隱,人流絕跡,只有縱橫的河流依然在流淌,其聲潺潺,那是安眠的都城在勻稱地喘息;還有那奔騰的大江,濤聲若雷,是沉睡郢都的鼾聲。除了江上的漁火,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戶全都閉上了眼睛。不,宮牆內的一座高大建築,尚有一扇窗內燭光明亮,遠遠望去,頗似東方的啟明星,在黎明前的天幕上晶瑩閃爍。走近前去,紙窗上有一個碩大的剪影,那是屈原在伏案苦讀,為了楚國的振興和強盛,進京前屈原做好了面君的充分準備,不料首次相見,礙於腐朽的子椒和狡猾的靳尚在場,不便多言,未能如願。這好比奶孩子的年輕母親,兩隻乳房鼓脹脹的,裡邊盡是甘甜的乳汁,但由於某種原因,嬰兒無力吮吸,乳房便脹得難受,以至於疼痛難忍。雖然如此,屈原心中還是很不踏實,正抓緊這僅有的三天,夜以繼日地翻閱書簡,力爭彈無虛發,箭箭中的,博得懷王的歡心與器重。

第三天傍晚,有內侍來召,屈原隨同前往步入一處別緻的院落——蘭臺之宮,這是楚之歷代國君學習和工作的地方,頗似後世的書齋。它坐落於楚宮之西北角,雖偏僻,卻幽靜。這是一處玲瓏別緻的院落,院內亭臺水榭,中疊假山,花木扶疏,略有園林之勝。進院門,繞假山,滂湖濱,穿曲廊,踐花叢,登臺階,來到了“蘭臺之宮”匾額下。這是一座二層樓閣,木結構,飛簷斗拱,頗有氣勢。十根雕鳳朱漆圓柱一字排開,圓柱內一色鏤花門窗,精緻而大方。高舉足跨進門坎,室內藏書頗豐,陳列井然,擺放有序。書案之外,有漆器,有陶器,有珠寶,有古玩,俱都光閃輝耀,潔淨可鑑。紅席鋪地,席上置幾,几上有文房四寶可供書寫。懷王端坐幾後,正全神貫注地在讀一本書簡。內侍稟報過後,屈原大禮參拜:“布衣屈平,拜見聖上,祝陛下龍體康泰,大楚民富國強!……”

懷王急忙欠身,算作答禮,同時滿臉堆笑地說道:“屈愛卿免禮平身。”說著揮揮手,讓內侍退下。他尊重這位英俊瀟灑的青年的意見,今晚只有他們君臣二人在場,作一次徹夜暢談。當然,晚餐和夜宵是不能少的,腹中飢餓,如何傾腸?

懷王見屈原手足無措,為緩和氣氛,他站起身來,倒背雙手,在室內踱來踱去,他那圖案繁縟,色彩斑斕,以紅色為主調的寬大繡袍飄飄然,像一隻碩大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邊舞邊說:“這裡只有你我二人,今夜廢除一切君臣之禮,你我對幾而坐,促膝而談,愛卿意下如何?”

屈原聞言,若雷轟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正視面前這位大國之君。“廢除一切君臣之禮”,“對幾而坐,促膝而談”,這難道是可能的嗎?他懷疑自己正在做夢,眼前發生的一切全是幻覺。他越發變得拘謹起來,竟至於兩腿發軟,渾身瑟索顫抖,彷彿正置身於冰窖雪窟之中。

懷王彷彿正陶醉於某種境界之中,獨自一人飄飄然,翩翩然,屈原的表情,他全然不曾察覺。他踱回几案,躬身抓起玉盤中的一隻蜜橘,玩於股掌之中,說道:“屈愛卿,朕讀過您的《橘頌》,詠物言志,以昂揚之筆觸細膩地描繪了橘樹之‘內美’與‘外修’。朕想,此乃愛卿自身高尚人格和美好品質之追求與體現,足見愛卿之磊落胸懷與高風亮節……”

屈原會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樣由衷,那樣甜蜜,那樣美和滋。是呀,理解,世上還有比被人理解更幸福的嗎?而且是一位國君對剛相會的青年臣下的理解。豈止是理解,簡直是評價和抬舉!……他的拘束,他的緊張,猶如雪堆冰塊,太陽出來了,在無聲無息地消融。

懷王將手中的蜜橘剝皮,掰開,遞給屈原一半,微笑道:“屈愛卿,有橘在幾,我們何不品橘而言志呢?”

懷王說著,先自在幾後坐下。屈原見狀,毫不猶豫地也坐了下來。君臣二人,真的對幾而坐,促膝交談了。

懷王咀嚼著口中的橘瓣說:“朕料定,愛卿所言,早已成竹在胸,請盡情傾吐,言者無罪,朕當洗耳恭聽。”

屈原奉命,真的盡情傾吐起來。他本來就嫻於辭令,加以有充分的準備,正如懷王所言,“早已成竹在胸”,又解除了一切束縛和戒備,一旦開言,猶如高山飛瀑,一瀉千丈;決堤洪水,滾滾滔滔……

屈原首先論述了天下時勢。他說,如今七國爭戰的目的,已經不再是像春秋時代那樣為了爭奪霸主,而是要在全國範圍內,建立起統一的政權,一個統一的中國的出現,正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當今最有條件統一中國的是秦與楚,因而楚便成了秦進攻的主要對象。在這種形勢下,楚只有和齊結成聯盟,才能與秦相對抗。然而,外交上的策略固然重要,關鍵的關鍵卻是國內政治制度的改革。

為了說明改革政治的必要和重要,屈原將七國作了橫向對比,並回顧了各國發展變化的歷史。韓、趙、魏三國,都曾強盛過一時,尤其是魏,魏文侯師事卜子夏、田子方、段幹木,重用李悝、樂羊、西門豹、吳起等人實行經濟、政治制度的改革,一度成了當時最強盛的國家。後來由於改革未能貫徹到底,加以所處地勢不利,戰爭繁頻,在秦的不斷攻伐下,逐漸衰弱下去。趙國在趙烈侯時用公仲連為相,以士出身的“中畜為師,荀欣為中尉,徐越為內史,推行變法,以仁義,約以王道”;“選練舉賢,任官使能”;“節財儉用,察度功德”。韓國也經歷了變法改革,“韓昭侯八年,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一句話,三晉經過變法改革,開始強盛起來。趙僻處北方,所受戰禍較少,致力於開拓東北的疆域。齊因歷史悠久,文化又高,一直保持著東方大國的地位。近數十年來,以田氏為代表的新興勢力在迅速發展,控制了齊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大權,使齊國漸漸強大起來。在田氏代齊之後,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列為諸侯,齊國的勢力僅次於秦楚兩大強國。這些新起的列強,都在覬覦著楚國。秦地處西北,本來十分落後,人稱牧馬賊。秦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由於當時經濟發展的要求,中原各國進步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影響以及他自己比較遠大的目光,就“振孤寡,招戰士,明功賞”,下令求賢。公元前359年,任用商鞅變法,獎勵發展農業生產,大力提倡勇武戰鬥精神。政治、經濟上的巨大變革,促使社會生產力迅速增長,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攻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孝公卓有成效的變法之後,惠文王能在先君變法致強的基礎上繼續發展。這樣以來,國富兵強,銳意擴充的秦,就成為六國的最大威脅。秦不僅兵強糧足,而且其國君高瞻遠矚,老謀深算。他們依照預定計劃,首先用全力攻魏。魏屢遭慘敗,失去河西地方七百里,被迫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市),自此以後,國勢大衰,將霸業讓給了東海之濱的齊。齊距秦遠,不會直接妨礙秦向東發展的路徑。自此,秦就在攻韓、趙方面打開了一條通道。魏、韓、趙既滅,秦便以全力對付齊、楚,妄圖鯨吞……

屈原愈講顧忌愈小,愈講興致愈濃,愈講勁頭愈大,其勢如風暴,似雷霆,若萬丈懸瀑,猶大江東去之洶湧波濤,摧枯拉朽,吞天噬日,竟不知日落西山,夜幕籠罩。懷王聽得津津有味,似痴若呆,不時發問,答覆均令其心滿意足。他像個飢餓的乞丐,一旦遇到了飯菜,便手拿把抓,狼吞虎嚥,忘記了自己乃一國之君,需要某些約束。

敲門,經懷王同意,內侍方推門進來,遍掌燈燭,書齋內紅光閃耀,一片通明。直到這時,懷王才意識到天色已晚,腹中也有些飢餓了。徵得屈原同意,晚膳端到書齋來用。為了節省時間,更為了保證徹夜之談,這餐飯吃得十分馬虎,無酒,無魚肉葷腥,更無助興的歌舞。國君與臣下同席,只有在盛大的國宴上方能見到,而今,不年不節,無祭無典,君臣對幾而食,相視而餐,有滋有味,既香且甜,且伴君進餐者並非卿相,而是一位剛出山的無名無位的青年,豈不是今古奇觀!……

“食不語”,君臣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地食完了一餐飯,漱口,淨手,稍事休息之後,屈原便又打開了閘門,於是波推浪湧,激流澎湃——

楚乃古帝高陽之後裔,高陽傳到陸終,陸終生六子,最小的一個名季連,姓羋,是為楚之始祖。楚和殷、周進行過長期的對抗,其原因主要是北方強大的民族視楚為披髮左衽的南蠻鴂舌之人,是野蠻的落後民族,故而多次對楚興師問罪,奮伐荊楚。楚人為了取得生存和發展的環境,在對強大敵人的抵禦中不斷地發展壯大起來,殷末便開始定居於長江和漢水流域。這裡土地廣袤肥沃,氣候溫暖,雨量豐富,滾滾長江縱貫其中,江河湖泊星羅棋佈,有舟楫、灌溉和漁獵之利,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更有東海之鹽,章山之銅,豫章之金,長沙之錫及漫山遍野之竹木,後世有史書記載道:

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無凍餒之人,亦無千金之家。(《史記》)

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漢書》)

公元前11世紀,周昭王興師南下,大舉伐楚,但結果兵敗身亡。到了公元前9世紀初,楚王熊渠,進一步大面積開拓疆域,並自立分封,與北方的周王朝分庭抗禮。公元前8世紀,楚武王之子楚文王遷都於郢。接連伐申、蔡,滅鄧、息,兼國三十九,凌江漢間諸小國,小國皆畏懼之。面對這一現實,周天子無可奈何,只好順水推舟地賜其胙肉,讓楚“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到了公元前7世紀時,楚莊王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成了春秋五霸之一,問鼎周室,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戰國以來,楚又相繼滅蔡、樞、莒等國,到楚威王時,已是天下強國,“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天下莫能當也”。總之,從西周經春秋到戰國,楚先後兼併了長江和淮河流域的近七十個國家,版圖幾乎相當於其他六國的總和,是七國中疆域最大、軍備最強、人口最多的國家。楚對外擴張之所以如此得手,除因國內有強大的物質基礎,更因其歷代明君政治清明。有史書記楚莊王之世道:“商農工賈不敗其業,而卒乘楫陸,事不奸矣……其君之舉也,內姓選於親,外姓選于歸。舉不失德,賞不失勞,老有加惠,旅有施捨。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如之何敵之!”

屈原之所以講述楚國這光輝的發展史,目的自然在於激勵懷王統一天下的雄心和富國強兵的信心。至於近代楚國衰落的情況,屈原不便多談,講到先輩艱苦創業的光輝業績,懷王理當正視眼前的現實,從而振奮精神,奮發圖強。但屈原旗幟鮮明地指出,要完成統一大業,必得富國強兵,而欲達此目的,在目前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又必須實行變法。變法與否,變法徹底與否,決定著各諸侯國的命運。對於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國基堅實,但由於統治集團腐敗和生產關係落後而使國家由鼎盛迅速趨於衰落的楚國來說,變法尤顯得重要,這是國家和民族生存發展的關鍵。屈原素以嫻於辭令著稱,講這一問題時既觀點明確,態度明朗,又異常委婉和策略,使懷王聽著入耳,品著有味,樂意接受。

屈原說,楚之明君早就認識到了變法的重要,君臣的法治觀念較強,遠在春秋時的楚成王(公元前671年——公元前626年)和楚莊王(公元前613年——公元前590年),就有兩則遵法崇制的故事。

楚成王的令尹子文的同族中有人犯了國法,而掌管司法的“廷理”知道犯人是令尹的本家,就把他放了。子文聞聽此事,便把該廷理找來嚴加批評,說他這樣做是“為理不端,懷心不公”,並且大義凜然地聲言:“吾執一國之柄,而以私聞,與吾生,不以義,不若吾死也!”而且還親自帶著他的這個族人到廷理面前說:“不是刑也,吾將死!”廷理只得依法處理了這個犯人。楚成王聽說令尹子文如此大公無私,大義滅親,執法如山,連鞋子都顧不得提,就慌忙跑到子文家檢討說:“我年齒尚輕,用人不當,有背令尹之心志。”於是罷了廷理的官,並從此更加信任子文了。百姓聞聽此事後說:“有令尹若此,楚有何慮哉!”並編成歌謠,唱道:“子文之族(人),犯國法程(律)。廷理釋之,子文不聽(不同意)。恤顧怨萌(偏顧私親,就會使人們產生不滿),方正公平(執法如山才算公平)。”

屈原再次講述了楚莊王有“茅門之法”的故事,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屈原見懷王兩耳高聳,雙目圓睜,正聽得興致勃勃,進一步講道,楚不僅有遵法崇制的傳統,而且早已有法律制度的實行和法律典籍的存在。據《左傳》記載,楚國原有《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等法典。孟子也曾說過:“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是同樣性質的典籍)。”《左傳》還說:“蒍敖為宰,擇楚國之令典。”可見,楚不僅早有法典,而且還為別的諸侯所採用。

戰國初期,楚悼王(公元前401年——公元前381年)曾任用吳起實行過變法,變法實行一年之後,效果十分顯著:“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在較短的時間內便南征北伐,鏖戰中原,飲馬黃河。但吳起變法實行的時間不長,楚悼王一死,強大的舊貴族立即復辟,廢除新法,亂箭射殺並殘忍地肢解了吳起。儘管如此,它對楚國政治生活的影響卻是深遠的,在吳起之後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楚威王,也傾心於法制術數,惜其未能實行。

為了進一步說明變法之必要,屈原又給懷王講了兩則很有風趣的故事。

有個搭船過江的人,一不小心,將所佩帶的一柄寶劍從船邊落到江裡去了。那人馬上在船邊落下劍的地方刻了個記號。有人問他:“喂,你劃記號於船邊,做何用處?”那人回答說:“吾劍從此墜於水,待船靠岸,餘將從此下水求之。”

舟行而劍不行,若干時辰之後,按所刻記號下水求之,豈不可笑!

楚人慾襲宋,使人先在澭水之上作了標記。澭水突然暴漲,楚人不知,於夜間循所作標記渡水,淹死一千多人,士卒驚駭,狂呼亂叫,其聲如同都市裡的房屋倒塌一般。先前楚人設標記時,是可以循標記而渡河的,如今河水暴漲,楚人仍循原標記渡河,這是其所以失敗的原因。

從古到今,由遠及近,屈原一直說到眼下。眼下,強秦與東方六國的對抗爭奪正日趨尖銳激烈,秦正處鼎盛時期,而楚則由盛轉衰,每況愈下。但這時的楚國仍不失為“天下莫如楚,楚強則秦弱,楚弱則秦強”的大國身份和地位,所以當時的形勢正是“縱合(東方六國聯合)則楚王,橫成(秦聯合東方六國)則秦帝”。當時稱為第三號強國的齊國處於秦楚之間,成為雙方爭奪的對象,而這種爭奪與聯合之成敗,關係到興盛滅亡之大局,正所謂“秦得齊則權重於中國……楚得齊則足以敵秦。”這就是說,楚欲生存和發展,不僅在內政上必須革除積弊,變法圖強,而且在外交上必須聯齊抗秦。

徹夜不眠,這在屈原並不是什麼稀罕事,為了充實和豐富自己,他常埋頭書案,孜孜吮吸,夜以繼日。鋼打鐵鑄的機器,可以晝夜飛旋,人的精力有限,連續工作則必困憊不堪,每當這時,屈原便站起身來,離開書堆几案,邊在室內踱步,邊伸懶腰。夜間,他的陶盆裡總備有一盆清水,待踱步和伸懶腰也難以驅除襲來的困頓時,他便走近陶盆,將葛巾浸於清水之中,用這溼葛巾擦面,直擦至滿臉通紅;或者索性將溼葛巾敷於前額,繼續學習。然而今番卻大不同於以往,來郢都三夜,他不曾上床安歇,睏倦已極,便曲肱而枕,和衣而寢,打個盹而已。特別是今夜,他彷彿服用了興奮劑,只覺得一陣陣熱血上湧,將疲勞和睡意衝到了九霄雲外,那能言善辯的一張嘴變成了火山口,突突突地向外噴射著灼熱的岩漿,這岩漿在懷王胸中流淌、蔓延。不知噴了多久,不知淌了多遠,忽有一聲雄雞的啼鳴闖入蘭臺之宮,抬頭望去,橘紅色的晨曦染遍了窗紗,啊,漫漫長夜轉瞬即逝,一輪紅日正噴薄滾動,訇然出世……

窗外並不十分明亮,但卻有了響動與腳步聲,大約是下人們黎明即起,正在灑掃庭除。人們立於庭院,舉目瞻顧,只見蘭臺之宮那橘紅色的落地窗上嵌著一幅剪影——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對面而立,四隻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然而,懷王並不能完全左右楚國的形勢,一群舊貴族緊緊地包圍著他,諸如子椒、鄭袖、靳尚之類,使其不得隨心所欲,懷王欲重用屈原而不得實施。他們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說什麼一個敗落貴族子弟,無名無位,單憑於彈丸之樂平裡平寇有功,便擢任朝中要職,恐文武大臣心中不服,引起朝野波動。不如令其到地方任職,一則試其能,二則鍛鍊提高,倘果有經天緯地之才,再委以重任不遲。懷王素無主見,耳根子軟,覺得這些人說得不無道理,於是便派屈原到鄂渚去任縣丞。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已設郡縣,縣之行政長官,凡民眾在萬戶以上者設令,萬戶以下者設長。縣丞系地方文官,協助縣令、長辦事,職掌文書、穀倉和監獄。

屈原是懷著振興楚國,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進京任職的,懷王給他的第一印象不佳,後經徹夜暢談,他深感恩寵若驚,時刻都在內疚與自責。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懷王對他奉若神明,戴若尊長,他做好了擔重擔、任要職的一切準備,而今卻委派他去做鄂渚縣丞,一時感情有過起伏,思想有過波動,但很快平靜了下來。他想到了道家的創始人老子,貫通禮樂的奧旨,深明道德的精義,熟於掌故,精於歷史,諳熟周禮,明於天道,通於歷數,似此博學多才之大家,方為周之“守藏室之史”①。他想到了儒家的創始人孔子,人稱他是“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但卻任委吏,做乘田,司吏人口,並表示說:只要有事情做,就要做好,要做好什麼事都不那麼容易,因此,叫我管倉庫,我就把倉庫裡的賬目計算得一清二楚;讓我管牛羊,我就把牛羊管理得肥胖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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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守藏室之史,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或歷史博物館館長。

他想到了雜於石間的玉,埋於地下的金,因它晶瑩閃光,人們便會開採它,提煉它,琢磨成器,以之為寶。孔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不愁沒有職位,只愁沒有任職的本領;不怕無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別人知道的本領。”)同時,他從心底裡認為,這個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自己年齒尚輕,無功於國,無惠於民,怎麼能委以朝中重任呢?再說,一個人,小事尚且幹不好,如何幹得了大事情呢?輕擔尚且挑不動,如何能挾泰山以超北海呢?他要從小事做起,從基礎做起,讓人們來了解自己,認識自己。基於這一認識,屈原欣然受命,興致勃勃地赴鄂渚走馬上任。

鄂渚系楚之腹地,隔江與夏浦相對,漢水從這裡匯入長江。這裡地勢平坦,土質肥沃,河網密佈,魚米豐饒,交通便利,本應五穀豐登,百業俱興,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然而,三年前上任的縣令景博民荒唐瀆職,不務正業,加以連年水蝗並侵,致使水利失修,土地荒蕪,瘟疫流行,盜賊蜂起,野有餓殍,路有凍骨,百姓在水深火熱中掙扎呻吟……

景氏亦系楚之同姓,與昭、屈二氏共為王族三大家。這就是說,屈原與景博民雖從未相見,他們的先輩卻是同朝為官的世交。五年前,景博民在郢都任職,官為掌固,掌城郭溝渠之修治與防守。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不阿不媚,因而為子椒、靳尚一夥所不容,幾經較量,最終敗下陣來,先是貶到夏浦為郡守,繼而放到鄂渚為縣令。從此以後,景博民對仕途心灰意冷,不再熱中功名利祿。他似乎識透了世態,看破了紅塵,由消極怠惰而玩世不恭,而墮落厭世,整日聲色犬馬,醉生夢死,根本不過問制下百姓之飢寒困苦,致使一方民眾辛苦備嘗,災禍橫生。

景博民對屈原的堂堂儀表,睿智博學,潔身自好,故鄉平寇,早有耳聞,傾慕日久,一旦相見,喜不自抑,心花怒放,設盛宴為屈原接風洗塵。酒宴之上,景博民終因心緒不佳,飲酒不多,竟酩酊悲哭,涕淚交流。同僚及眾鄉紳紛紛上前規勸,非但無益,反倒起了火上澆油的作用,直鬧騰到半夜子時,方不歡而散。屈原完全理解景博民的處境和心情,毫不介意。

次日午後,屈原過府探望,景博民尚矇頭未起,聞聽稟報,急忙披衣下床,未及梳洗,匆匆步出臥室,來客廳會見屈原。他衣冠不整,面容憔悴,步履蹣跚,頗有些狼狽不堪的樣子。但他的神志尚清,理智未失,見了屈原,連連拱手賠罪。屈原的為人,向來對自己要求得異常嚴格,對別人則寬容大度,十分馬虎,不僅不怪罪,還說了許多同情、理解、寬慰的話,感動得比自己大十多歲的景博民唏噓再三,熱淚盈眶。首次相會,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在長達兩個時辰的交談中,屈原對景博民不曾流露出絲毫鄙視、責怪和批評,兩顆心貼得很近,兩腔情融於一處,為日後兩個人的默契合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屈原未立即接任本職工作,徵得景博民的同意,到全縣各地去漫遊兩月有餘,觀民俗,察民情,採民風,訪民疾苦。為了廣泛接觸民眾,百姓能吐露真情,屈原不斷地改變著自己的身份——有時他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有時他是肩挑貨擔叫賣的小販,有時他是縣衙當差,執行公務的吏役。這是跋涉奔波的兩個月,櫛風沐雨的兩個月,吃苦受辱的兩個月,同時也是滿載而歸、收穫豐碩的兩個月,兩月所獲,是日後改革和擬定《憲令》的重要根據。

兩月後回到縣衙,屈原上堂拜見縣令景博民,彼此問候寒暄之後,給縣令講述了察訪中目睹的一件趣事。

一天中午,匆匆趕路的屈原翻過一座高山,涉過一條大河,步入一處密林。這裡林木蔥蘢,修竹幽篁,綠草如茵,溪水歡唱,彩蝶翩翩飛舞,繁花競豔鬥芳,珍禽枝頭鳴吟,異獸草坪安詳——好一個祥和迷人的世界!他為眼前的美景所陶醉,駐足觀賞,冥思遐想。行路人都有這樣的體驗,當你腰痠腿軟,飢困難支之際,咬咬牙,堅持下去,還能繼續再行若干路程;一旦坐下歇息,便再也難爬起來,此時的屈原正是如此。他東望望,西看看,忽而仰視,忽而俯視,忽而遠眺,忽而尋覓,忽而咀嚼品味。突然睏乏襲來,飢渴同侵,他不再流連觀賞,卸下肩上的包裹,置於一塊青石上,行十數步,來到一條潺潺流淌的溪邊,俯身下去,撅起屁股,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夠,飲了個痛快。痛飲之後,屈原踱回青石,下腰拾起包裹,來到一棵古樟下,倚樹而坐,解開包裹,拿出乾糧,填塞轆轆飢腸。他吃著吃著,頭一歪,身子一偎,竟酣然入夢了。不知睡了多久,是隆隆的雷聲將他從夢中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只見天陰地晦,電閃雷鳴,風瘋狂地搖撼著枝幹,在密林中狂奔亂竄,發出陣陣尖厲的嘯叫和瘮人的哀鳴,枯枝敗葉漫天飄飛。目睹這一切,屈原清楚地意識到,一場暴風雨就要襲來了。他急忙起身,欲衝出這片密林,奔一個村落,暫避風雨。然而力不從心,無論如何也難以站起身來,幾經掙扎,死心塌地地倚在樟樹上,準備承受暴風雨的洗禮,聽憑命運的裁處。他精疲力盡渾身癱軟,漫無目標地望著密林深處。猛抬頭,看見前邊不遠處樹枝間掛著一張八卦陣似的蜘蛛網,一隻碩大的草綠色蜘蛛穩居網中央隨風飄擺。忽有一隻飛鳥,為風暴所襲,在林中橫衝直撞,恰好撞在這懸掛著的蛛網上,將其撞得絲斷網碎。鳥飛走了,蜘蛛從樹枝下爬出來,藉著風勢,從那棵樹枝飄向這棵樹枝,又從這棵樹枝擺向另一棵樹枝,然後循絲飛快地爬行,它是那樣執著,那樣專注,那樣孜孜不倦,那樣不懼風暴。若干時刻之後,蜘蛛又結成了一張新網,它以勝利者的姿態,悠然自得地居於網中搖擺。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暴雨鋪天蓋地而來,銅錢般的雨點打得葉落枝折,風也變得更加狂暴肆虐,密林中一片轟鳴,難辨風聲和雨聲。風雨中掛蛛網的枝幹被折斷,新結成的蛛網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屈原在暗暗地為那隻草綠色的碩大蜘蛛心痛,惋惜!……

暴風雨過後,雲散天晴,夕陽的紅光從繁茂枝葉的罅隙篩進密林,林中一束束紅光交相輝映,五彩斑斕。再看那隻草綠色的碩大蜘蛛,它又爬上了新的枝幹,一如既往地東飄西擺,迅速爬行。在結更新更美更堅固的網。望著這蜘蛛的敏捷動作,屈原渾身充滿了力量,像加足了油的車輛,折一根樹枝做柺杖,朝著出密林的方向衝去……

故事講完了,不知景博民將受何啟迪,從中悟出怎樣的道理,屈原在注意觀察其表情和反應。只見他縮眉凝思良久,心情似乎很不平靜,忽而佇立若定,目光呆滯,忽而遙望窗外,如痴似呆。客廳內靜得可怕,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只有兩個人呼吸的氣息和心臟的跳動尚存。時光在慢慢消逝,日影在漸漸東移,空氣凝滯不動,廳內憋悶得令人窒息。是屈原打破了這寧靜,這沉悶。他說:“人乃萬靈之長,理當勝萬靈一籌,事實卻並非如此。即以蜘蛛為例,區區一小蟲,任何人舉手投足,皆能置其於死地,可謂渺小之極。然而,正是這不足掛齒的小蟲,為了生存,對待自己的事業竟是那樣的執著,頑強,堅毅,無畏無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屈原講話,每講到興奮激動處,必眉飛色舞。他在慷慨陳詞的同時,十分關注聽者的神志與表情,從中窺探其心靈深處的奧秘。在屈原發這通議論的時候,景博民在全神貫注地傾聽,眉宇不時地抽搐收縮,那對眸子似乎也大而明亮起來,且頻頻轉悠,腮頰泛起陣陣紅暈。察顏觀色,屈原知道自己的話說到了對方的心坎,且正在發生效應,於是興致更濃了,侃侃而談道:“豈止蜘蛛,再如那引頸長鳴於高空的大雁和築巢於屋樑簷下的小燕,都是人類的楷模。為奔向溫暖的樂園,它們不辭辛勞地翱翔於茫茫長空,翻過高山,越過大洋,搏擊風暴,矢志不渝,且一歲一往返,從不苟且。而人類之多數,則苟且偷安,見異思遷。他們胸無大志,鼠目寸光,蠅營狗苟於一己之私。這些人,當風平浪靜之時,倒也能划槳揚帆,一遇驚濤駭浪,便骨酥膽喪。他們竟不如飛禽,不若昆蟲,何談人類之精靈!……”屈原想繼續講下去,見景博民羞愧得面紅耳赤,使勁低垂著頭顱,眼圈汪著晶瑩的淚水,戛然收住了話題。

望著景博民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屈原不禁有些後悔,後悔自己說話太多,出言太重……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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