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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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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曹堯德] 屈子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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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7: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章 暗施毒計 陰奪秘稿

卻說南後鄭袖,一心欲佔有峨冠博帶的美男子屈原,卻不料竟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極大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想借助屈原達到廢嫡立庶,把持朝政的目的,屈原斷然拒絕,猶似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她的心窩,鮮血噴突,痛不欲生。回首以往,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情場,鄭袖均堪稱為常勝將軍,從未像眼前這樣慘敗過,故而才有今日之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一旦受挫,真是難忍難受,難嚥這口惡氣綠湯。一時間,她像嬌豔的鮮花忽受寒霜襲擊,豐碩的果實頓遭冰雹蹂躪,這是致命的懲罰,毀滅的創傷,使她希望成灰,幻景破滅,美好的憧憬不復存在。經霜的枯草似的,她蔫了,整日耳斷頭低,精神萎靡不振。她不再歌舞,不再彈唱,甚至懶得梳洗裝扮。她寢食違節,晝夜顛倒,常於白晝閉門謝客,矇頭酣睡,到了晚間則夜遊神似的四處遊逛,足跡遍及御花園的每一個角落。她拒絕一切應酬,不應邀,不赴宴,但卻常常孑然一身,自酌獨飲,喝得酩酊大醉,嘔吐得狼藉不堪,或者無可名狀的哀嚎或悲泣。鄭袖原本是個風流坯,多情種,如今卻變得木雕鐵鑄的一般,對懷王的一腔情愛冷若冰霜,她冷漠,麻木,痴呆,原先那如膠似漆的情,如火如荼的愛,花一般的妖冶,柳一般的纏綿,羊羔一般的溫順,火一般的淫蕩,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一段枯木朽株,一塊行屍走肉。她的脾氣變得很壞,再度喜怒無常,喜則仰天大笑,悲則涕淚交流,怒則暴戾輕殺。“喜”與“悲”無礙於他人,任其困獸般地毫無理智地發作就是了,許多人倒可藉機觀賞以開心,只是這“怒”令人悚懼。“怒”則必發洩,發洩於物,或砸器皿,或毀珠寶,或撕綢緞,價值連城的一顆夜明珠,拋之於江,毫不痛惜。這倒也罷了,堂堂大國之君及其嬪妃,江山社稷尚可作為兒戲,珍寶玩物,何足惜哉!只是這發洩於人,殃及眾生,令人深惡而痛絕之。有哪一個宮娥的青絲秀髮美於她,嫉妒之心會使她變得比鷙禽猛獸更兇狠,命人以開水澆其頭,令其頭禿髮落。有哪一個嬪妃的眼睛俊於她,常博懷王讚賞,她會玩弄權術,挖去其兩顆晶瑩的眸子。有哪一位文臣武將相貌超群,遠出懷王之右,她會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他的妻子。有人斜視她一眼,她會挖去其雙眼。有人漫不經心地吐一口唾沫,她說這是有意地在吐她,下令割去了這個人的舌頭。一天,她突然高興起來,命宮女們為其演出《長袖細腰舞》,正當她觀賞得洋洋得意之際,樂隊中有一女子“嘣”的一聲彈斷了一根琴絃。她說,這不僅掃興,而且晦氣,於是下令剁去了這位可憐的彈琴女子的右手。中國古代,歷有連坐法,一人犯法,株連他人,但被株連的多是家屬、親族、鄰居、師長等,少有株連同事夥伴者,而今,南後一怒之下,竟下令剁去了十八個演奏者的右手,其聲耳不忍聞,其狀慘不忍睹,她卻將殷紅的血跡看成花朵彩虹,心花怒發……

鄭袖正視自己的失敗,而且敗得很慘,但她卻並不因此而沉淪,她要總結經驗教訓,重整旗鼓,奮起抗爭。她像山林中一隻碩大的綠蜘蛛,新做的懸於樹間的網被一隻突然飛來的蜻蜓撞破,她不灰心,不喪氣,重結新網,它要將新網結得又粗又密,不僅網蜻蜓,還要網燕子——她的胃口真大,堪稱是一位女強人。然而,她並不樂觀,她恨滿朝文武之中,像子椒這樣權重而昏庸無能之輩太多了,像屈原這樣有頭腦、有見地而又精明能幹的有用之材實在太少了。子椒系一貪婪庸碌之徒,她曾設想重金收買子椒,讓他以令尹的身份在懷王面前力主廢嫡立庶,但子椒朽木一塊,昏聵無能,他的言論和主張在懷王心目中毫無半點分量,而且一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而非但不能依賴和重用,還要事事瞞過他,因為他常礙手絆腳。昭睢將軍、陳軫大夫等一班文臣武將,倒是國之棟樑,只是他們一向跟自己極不友好,這些人死抱著周禮、祖制和陳規陋習不放,將懷王對自己的寵愛看成是誤國之舉,把自己參與朝政看成是大逆不道,他們定然與我的廢嫡立庶相對抗,說不定還會大興問罪之師,致我們母子於死地,因此,這夥人不僅不能依靠,還要嚴加防範。她像過篩子似的將朝中的文武百官過了一遍,篩來過去的結果,最中意的人選莫過於上官大夫靳尚。靳尚雖說相貌醜陋,儀表鄙俗,不堪入目——身高不過五尺,八字腳,羅圈腿,駝背,躬腰,瓦刀臉,鷹嘴鼻,瓢把嘴,八字眉,老鼠眼,兔子唇,海豹須,但卻有許多他人無可比擬的長處。第一,他家十代世襲上官大夫之職,有根基,有門第,有財氣,有派系,是一般臣僚難與抗衡的一股巨大的貴族勢力的代表。第二,懷王為太子時,他曾以舌舔其肛漏之惡疾,舔愈了其不治之症,太子不忘救命之恩,登國君寶座之後,對靳尚恩寵得無以復加,有誰膽敢與之作對,懷王定斬不赦。第三,他聰慧過人,智謀超群,正所謂“心較比干多一竅,才勝伊尹過三分”。正因為懷王對他過於寵幸,使他有恃無恐,久而久之,養成了居功不凡,傲慢群僚的惡習,朝廷上下,聲名狼藉。其實,靳尚的許多惡劣行徑,是從孃胎中帶來的,他生性刁鑽狡黠,豺狼一樣兇狠,狐狸一般詭詐。靳尚的為人頓令鄭袖心胸豁達,眼界大開,使她的目光從楚廷文武移向了諸侯列國。靳尚有一隱私,在洋洋大楚,這隱私只有鄭袖一人詳知端倪,這便是靳尚跟秦相張儀不僅早就暗中來往,而且關係過從甚密,秦常重金賄賂靳尚,從中獲取楚之重要情報;每當秦楚有外交上的瓜葛,靳尚全都充當內奸,為虎作倀。這一切,懷王自然一無所知,總認為勒尚還像當年舔腚吸毒時那樣忠心耿耿。首次驚聞這一消息,鄭袖義憤填膺,迫不及待地欲轉告懷王,剷除這個叛國逆賊。恰在這時,懷王統率六國之師伐秦去了,事情便擱了下來。在這一過程中,楚國發生了鄭袖與太子橫及諸大臣的矛盾,激烈的鬥爭迫使鄭袖不得不考慮退步與後路,因而她改變了主意,不僅不再揭發靳尚,還要庇護他,令其成為自己的心腹與膀臂,必要時二人可一起逃到秦國去,苟全性命,以圖東山再起。鄭袖並非善良之輩,自此她抓住靳尚這一“通敵叛國”的汙點,使其心甘情願地作了自己卵翼下的一隻哈巴狗,搖頭擺尾,服服帖帖,專看主人的眼目行事。勿需下令,只要主人使個眼色,它便會齜牙咧嘴地撲上前去。儘管他並無多少兇狠的本事,誰也並不十分懼怕它,因為充其量它不過是一隻哈巴罰�喚拍芴呃顯丁5比唬�洩�賾小按蜆房粗魅恕敝�擔�蛭��鬧魅聳腔懲跫捌涑杓�蝦籩P洌�蚨�兩襠形奕爍陰咚�喚牛��簿陀�擁靡猓��孕卓瘛7粗��綣�侵魅誦枰���繕熳懦ど嗵蚱淙魏尾課唬�虻妹潰�虻米蹋�虻檬娣��虻眯朔埽�虻醚餮魎炙鄭�畈豢裳浴=�械背蹩刻螂肫鵂遙�緗褚廊豢刻虻謀臼祿癯琛N錁∑漵茫�司∑洳牛�蛑�庵P洳⑽唇��信滄魎�茫��簿捅ナ持杖眨�匏�率隆O衷諗繕狹擻貿。�P湔�擅�漵胝乓僑〉昧�擔�殼殼氐牧α科仁夠懲醴系樟⑹�U庋�觶�勻荒衙庖�信壓��櫻�歡��郎現�攏�康氖塹諞晃壞模�鐧僥康氖侄問橇榛疃嘌�模�3N薹ü諉崽沒剩�思商�唷VP湔庋�胱諾氖焙潁�苡行┭笱笞緣茫��誶煨易約旱腦都�渴逗蛻釒痺堵恰5�牽��⑽幢壞靡庵�儷寤枇送紡裕��宄�匾饈兜劍�獠狡逡�叩煤芩忱��繚敢猿ィ�辛郊�滷匭朧紫茸齪茫旱諞唬��徊交癯杌懲酰�蠱溲蘊�拼櫻�簧�魏我尚模��暈首約河姓飧鎏跫�捅玖臁5詼���羥���遼僖�髕涔僦埃�崞淙ū��蛭��幌蛑髡帕�肟骨兀�峋齜炊苑系樟⑹�晃�鐦四康模�匭肷璺ɡ爰浠懲跤肭��墓叵擔�骨��傻貿瓚��桑��皇琛R磺邢牒彌�螅�P渚齠ㄕ俳�兇鮃淮緯┨福�燙秩綰尉嚀迨凳�?

深夜,龐大的楚宮建築群在酣睡中,只有朝雲館東南角那間臥室亮著朦朧的燈光,像睏倦的母狼半睜著的一隻睡眼,不用說,今宵南後鄭袖來此過夜。雖是南後深宮,室內卻傳出了男女間的戲謔調笑之聲,這是鄭袖在逗著靳尚玩耍。休看靳尚長得其醜無比,但卻色目如鉤,色心痴迷,色膽包天,見了女人便拖不動腿,垂涎欲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靳尚打鄭袖的主意久矣,每次相見,必慾火騰起,夜間南後入夢,則穢物淋漓。鄭袖視靳尚猶井裡的蛤蟆,醬裡的蛆,想著都反胃,噁心欲吐,更不要說看和吃了。但是,鄭袖的好奇心忒強,垂釣射獵,樣樣喜愛,鬥雞走狗,無所不好,她甚至常於伏天命人捉些青蛙來,以棍敲之,令其鼓脹,然後以重物擊之,砰然一聲,五臟六腑四濺,她便樂得前仰後合。出於這種尋歡作樂的目的,她常將靳尚召進南宮,以言語撩撥,以狐媚挑逗,令其醜態百出。她像後世的馴獸女郎,靠著手中的一條鞭子(後來發展成為一根電棍)和一塊誘餌,使兇猛的獅子、老虎及蠢笨的熊瞎子等做各種動作,玩各種把戲,馴者隨心所欲,被馴者無所不能,非常有趣,十分開心,常弄得全場喝彩,滿堂歡呼,獲得轟動性的效益。握在鄭袖手中令群獸悚懼的鞭子或電棍,是懷王寵姬南後的身份和地位——這塊金字招牌,以及她那狠似蛇蠍的心和毒辣手段。至於誘餌,那是因人而易,因獸而化,不斷變換的。那麼,今天鄭袖用的是何種誘餌呢?是溫馨的宮室,宮室內那令人心醉的異香、迷離恍惚的光線、柔腸蕩魂的音樂,是南後那出水芙蓉似的裝扮,那件讓人能夠窺見周身細部、給人以質感肉香的粉色細紗深衣①——輕如鴻毛,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團,輕輕一抖,平平展展,筆筆挺挺,穿在身上長可曳地,瀟灑飄逸,還有三五年待子椒過世後便任命靳尚為令尹的許諾,等等。同是誘餌,馴獸和釣魚不同。釣魚,誘餌掛在釣鉤上,魚食餌吞鉤,垂釣者發現,挽線,挑竿,提鉤,魚掙扎致死。馴獸則不然,總得讓它嚐到某些甜頭,否則它不再聽你的指揮,甚至獸性發作,猛撲過來,加害於你,亦未可知。當然,野獸們希望主子並不欺騙它們,慷慨地施捨它們所需要的一切,那也是痴心妄想。如今,鄭袖所能滿足靳尚需求的,不過是一個飛眼,一個嫵媚的情態,幾句令其心醉魂迷的戲言謔語,以及那不著邊際的願諾。至於靳尚的奢望貪求,那是無論如何也難能實現,只好在夢中如願。雖然如此,但靳尚卻每每心滿意足,願為南後效犬馬之勞,哪怕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好比一隻叭兒狗,主人只要拍拍它的頭,捋捋它的身,它便會媚態可掬,溫順異常,伸著伶俐的長舌,舔你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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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深衣:春秋時新興的一種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

聽說南後欲離間懷王與屈原的關係,甚至要將屈原除掉,靳尚樂得眉飛色舞,他很敏感,看得很清楚,自屈原進京以來,懷王對他日漸疏遠,就連令尹子椒,也是徒有虛名,這才幾天,楚之內政外交大權,幾乎全都集中到了屈原一人手中。懷王為屈原所迷,將他視為聖人,言聽而計從,如今的荊楚天下,與其說是熊氏的,不如說是屈氏的,長此下去,如何得了!特別是屈原唆使懷王進行變法改革,出臺了一系列新法,矛頭所向,直指官僚貴族,弄得陰陽顛倒,乾坤倒置,高爵顯位者怨聲載道,恨屈原入骨髓,一心欲食其肉,寢其皮,以解心頭之怨憤。在這些受害的名門貴族之中,靳氏首當其衝,故而怨恨最甚。靳尚認為,屈原這完全是打著“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旗號,以削弱名門貴族的勢力,達到獨攬荊楚政治大權的罪惡目的。應該說,這不是靳尚一人的政治見解,它在楚國的上層社會,具有相當廣泛的代表性。

鄭袖與屈原間的曖昧關係,早已在朝野上下傳播得沸沸揚揚,而且編造出了許多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只是瞞過了懷王與當事人。這些不脛而走的傳聞,對屈原本人並非全是壞事,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屏障與保護傘的作用。那些視屈原為洪水猛獸,變法改革大逆不道的貴族們,對屈原似乎並不十分懼怕,倒是畏怯鄭袖三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領教過鄭袖的厲害,是鄭袖的手下敗將。鄭袖既然跟屈原絲連縷牽,不用說,她是堅決站在變法改革一邊,因而,許多頗有影響的貴族,他們雖對屈原其人,對變法改革其事,均恨得咬牙切齒,但卻不敢貿然扯旗反對,鋌而走險,這無疑對屈原的變法改革,客觀上起了庇護作用。如今,南後居然反目,主動向靳尚求教除掉屈原之妙計良策,怎不讓胸懷錦囊妙計的靳尚大喜過望!他十分斯文地站起身來,得意洋洋地在宮內踱步,寬大的紅色繡袍裹著一個臃腫的軀體,頗似一個火球在滾動,滾過來,滾過去,十分有趣。他有時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佇立良久。在這一過程中,他不時昂首聳肩,彷彿欲以此舉將自己肥胖身軀的橫寬拉成長高。人逢喜事精神爽,靳尚精神一爽,連儀態也變得典雅起來,一時間他的八字腳變正,羅圈腿變直,背不駝,腰不彎,瓦刀臉縮短,老鼠眼瞪圓,三瓣子唇笑成了一朵花,海豹鬚根根直立,猶似老鼠聞到了貓屁……

“有話請講,本後今日請上官大夫進宮,旨在謀求良策,非為消食化痰而散步……”

大約這團火球在宮室內滾動的時間太久了,南後等得頗不耐煩,因而責怪。這責怪聲中很有幾分慍怒與威嚴,令人不寒而慄。然而,靳尚聞此嗔怪,非但不懼,反而哈哈大笑,笑得鄭袖莫名其妙,驚問道:“上官大夫為何竟然發笑?”

靳尚笑後答道:“我笑南後聰明一世,居然糊塗一時。”

“此話怎講?”鄭袖很顯出驚異不解的樣子。

靳尚見狀肅然,一揖到地說:“南後手握可致屈原於死地的殺手鐧,此番不用,留待何時!……”

“殺手鐧?……”鄭袖神情愕然,但轉瞬便恍然大悟了,“上官大夫所指,莫非是那宋玉?……”

“正是宋玉。”靳尚毫不含糊地答道:“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目下正是宋玉發揮作用,為國為南後效力之秋,南後欲除屈原,豈不易如反掌……”

鄭袖十分讚賞靳尚的機靈,誇他心中有縫,縫中有竅,竅縫之中盡是道道。於是二人於深夜華宮之中,心相印,體相挨,頭相抵,擬就了一條利用宋玉加害屈原的毒計。

方城山素來系楚之屏障,亦稱為楚之外城,因而,無論在怎樣的形勢下,楚都派重兵把守這與楚國命運休慼攸關的險要所在。公元前315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深夜,朦朧的月色中,站崗的哨兵隱隱約約地發現有人在攀崖過山,急忙報警,於是數十名兵勇蜂擁而上,捉住了這個攀崖妄圖出國的人。這是一位文弱書生,相貌堂堂,滿臉俊秀,舉止斯文,談吐不俗,雖是越境的罪犯,但卻給守關的將士們一美好的印象。印象雖然美好,但卻不能不審訊,不拷問。休看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弱不禁風,但卻意志堅強,不屈不撓,無論怎樣嚴刑逼供,他都守口如瓶,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不肯交代自己的行動目的,更不肯供認幕後的指使與操縱者,只是罵聲不絕於耳,聲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守將審不出結果,心中不甘,亦無法向上峰交代,於是剝光了衣褲鞭笞。也就在這剝衣褲的過程中,從內褲貼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封密信,這信是屈原寫給齊宣王,報告楚之軍事機密的。在如山的鐵證面前,下書青年不得不承認自己名喚宋玉,是屈左徒的得意門生,今奉左徒之命,秘密前往齊國下書,臨行前屈左徒有交代:寧可掉腦袋,也不能洩露機密!至於書信的內容,自己則一無所知。

左徒的案子,事關重大,守將不敢決斷,火速派員將宋玉押回郢都,自然也帶上那封密信。審理案件本由司寇、士師等司法官員負責,宋玉卻被徑直送交上官大夫靳尚審理,內中蹊蹺,不言而喻。

靳尚秘密審訊宋玉,到場的還有南後鄭袖和幾位視屈原為寇仇的舊貴族。有屈原的親筆信在,鐵證如山,所謂審訊,不過是做故事,走過場罷了。宋玉勿需施刑,供認如初,決不反悔。一場重臣叛國案,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審定了。

靳尚一夥實在是利令智昏,他們也不想想,這非司法機構的審訊,豈能作為判罪的依據!當然,他們可藉機製造輿論,發洩私憤,妄圖將屈原搞臭。

雖愚頑,但他們心裡清楚,欲治當朝一品之罪,司寇與士師亦無這個權力,必須由國君金口裁處,因而匆匆審理之後,靳尚便將密信、口供和宋玉一併交與懷王,聽候發落。

這個時候的懷王,是位清醒的君主,他有明辨善惡是非的頭腦,但無聞風是雨的火暴,聽了靳尚的參奏,讀了所謂屈原寫給齊宣王的密信,閱了審訊宋玉的卷宗,先是臉上浮現出了令人難以察覺的陰沉,繼而沉穩如山,不動任何聲色,彷彿是在以他的形象和表情宣告:這純系是誣陷,屈愛卿怎麼會里通齊國,做出了危害荊楚利益的事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這是射向變法改革的一支毒箭……基於這一認識,懷王對靳尚一夥所製造的這起駭人聽聞的左徒叛國案表現得十分冷漠,蘭臺宮內的氣氛似乎在凝滯,在壓縮,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宋玉早已被帶走,靳尚屏息凝氣,垂手立於一邊。他的年歲並不算高,去秋剛滿五十,但因用盡了心機,發便脫得厲害,稀疏而斑白,難成束,別不住簪,只好以冠掩其醜。亮晶晶的前額上滲著涔涔冷汗,身體似在瑟索顫抖。他想聽到的,沒有聽到;他想看到的,沒有看到;他想得到的,更未得到,此刻正處尷尬境地,躲不能躲,藏無處藏,懷王隨時都會雷霆震怒,那他可就要大禍臨頭了!……然而,懷王是個重義氣,念舊情的人,雖對靳尚之舉不滿,乃至義憤填膺,但當年靳尚舔腚吸毒的恩情,他卻永不忘懷,因而每每原諒了他的過失。半天之後,靳尚彷彿張口欲言,但終因結舌而止。雖說從表面上看,懷王安之若素,但他畢竟頗有些心煩意亂,此刻不想再聽靳尚的嘮叨與聒噪,揮手說道:“愛卿不必多言,寡人自會明斷。”

天才的靳尚奉南後鄭袖之命導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醜劇,結果非但沒有達到目的,還討了個沒趣,豈不窩囊!他雖唯唯諾諾地離去了,但卻腹中窩著一肚子氣,胸中燃燒著一團火,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醞釀新的陰謀。

一泓清泉,投進一塊石子,總要激起層層波紋,片片漣漪。雖說懷王篤信屈原絕不會叛國通齊,幹出危害楚國利益的事,但卻一連數日,如鯁在喉,怏怏不快。他親自提審宋玉,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名為“提審”,實際上是拉呱談天。宋玉是他派到左徒身邊的,對宋玉可謂瞭如指掌。此人聰明睿智,有超人的才華,尤以詩賦見長。派他到屈原身邊去的目的有三:一、幫助屈原料理內政外交上的諸多事務,更以文牘為主;二、向屈左徒學習詩賦,師生切磋,迅速發展荊楚的文學事業;三、做子蘭的伴讀,有這樣的好同學,自然長進會更快些。但他膽小怕事,無主見,怯於負責。懷王疑心,是那些反對變法改革的權勢們威逼利誘他這樣做。然而,無論懷王怎樣耐心地誘導啟發,宋玉卻一口咬定,信是屈原親筆所書,再三叮囑要絕對保守機密。宋玉的口供與態度,迫使懷王不得不往深層裡想。常言道:“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世上萬物,最複雜的莫過於人。翻開歷史,看看現實,口蜜腹劍,兩面三刀者多矣,誰敢保證屈原就不是這樣的人呢?再說,人是會變的,屈原多次出使齊國,齊之君臣看中其才能,重金收買,亦未可知。不過,這只是猜想和推測,不能作為依據。是懷王力排眾議,將屈原由鄂渚丞一擢而為左徒,此乃古之未有,世所罕見。官為左徒之後,屈原未辜負懷王的希望,特別是在變法改革的過程中,他披荊斬棘,頂風冒雨,鬥權貴,戮迂頑,為了荊楚之富強,為了統一天下,早已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對這樣有功重臣的處置,不能貿然行事,必須審慎以行。懷王想,屈原既有叛跡,決不會就此止步,以後必有新的表現,注意觀察,暗地裡派人監視就是了,或者設法試探考驗一番,以辨真偽。

這件事懷王處理的很得體,很從容,不失為一個大國之君的胸懷與沉穩。雖然如此,他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為屈原對楚國和對他本人,實在是太重要了,正所謂“舉足輕重”,可以毫不誇大地說,有屈原則楚必強,無屈原則楚必衰。他擔心、害怕宋玉所供,會是事實,希望這是反對變法改革、反對屈原的舊貴族們玩的把戲,演出的一場惡作劇。這一夜,懷王獨自一人宿於蘭臺之宮,因思慮過度,鼓交三更尚無睡意。宮內甚是悶熱,大約只是要降雨了。既然躲在床榻上輾轉受罪,不如到宮院的花間幽徑去散散步,吹吹風,以排解胸中之鬱悶。

庭院內果然較室內涼爽得多,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月光如水,月色中的花草樹木彷彿全都罩上了一層輕柔的淡黃色薄紗,朦朧迷離,若隱若現,較白晝更富詩意情趣。懷王孑然一身,徜徉於花間月下,彳亍而前,不覺寂寞,倒覺清靜。許多花卉,夜間方顯其能,得了玉露的滋潤,慷慨地拋撒著沁人心脾的異香,然而懷王此刻無心賞花,因為他正疑慮重重。他披著斗篷,倒剪雙手,漫無目的地踱著方步,竟來到了御花園,攀上了荊舒山。有道是居高臨下,登高遠望,然而梆更之聲告訴人們,此刻已是丑時過後,喧鬧的郢都,龐大的楚宮,正酣睡中,環顧四周,昏沉沉,迷濛蒙,只有橘園的一扇窗內還燈光閃爍,這燈光雖昏黃、微弱,但卻顯得特別明亮,特別耀眼,照得很遠很遠。懷王知道,這間亮燈的斗室,正是屈原的書房,此刻他正伏案疾書,草擬《憲令》,這微弱閃爍的燈光照亮了懷王的心,偌大的郢都有多少男男女女,可是有誰此刻還在工作,還在為國為民操勞呢?只有屈愛卿一人!這樣的忠貞之臣,怎麼會叛國通齊呢?這純系是惡毒的陷害!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很為一度的動搖、懷疑而內疚和自責。這閃爍的燈光雖微弱,但卻照亮了以往的道路,循著這條走過來的道路往回看,處處是記錄屈原光輝業績的豐碑——經營一年,鄂渚大治;徹夜之談,講荊楚歷史,談下天時勢,論安邦定國之道,展望統一天下之美景;為懲治腐敗而艱難跋涉,足跡遍及荊楚的山山水水;為變法改革,冒風險,歷坎坷,置生死於不顧;六國合縱,郢都會盟,共推懷王為盟長,多麼榮耀,何等顯赫;懷王統帥六國之師,西征伐秦,這是華夏史上前所未有的壯舉;青年喪偶,因忙於國事而顧不得續絃,至今孤悽一人生活;為制《憲令》,他跑過多少國家,翻過多少典籍,熬過多少不眠之夜……這豐碑牢牢地聳立於懷王的心靈之上,令其篤信不二,勿用置疑!

待懷王返回蘭臺之宮,天光已經大亮,橘紅色的曙光透過窗紗射進宮內,滿堂生輝。懷王雖一夜不曾閤眼,但因心情愉快而倍感精力充沛,他親自拉開窗簾,讓燦爛的朝輝盡情地傾瀉而進,宮內的每一珠寶、每一器具都在閃耀,都在放光。朝陽照在那封“秘信”上,彷彿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在歡快地跳躍。懷王走上前去,抓起那封信,展開,再次打量,重新閱讀,發現那信並非屈原的真跡,而是他人的摹仿偽造。原來如此!懷王很為自己的正確分析判斷而慶幸,而喜悅。

宋玉無罪開釋,回到了橘園,回到了屈原和嬋娟的身邊。不錯,宋玉是懷王派來的,但他更是南後的心腹,他來左徒府,像宮娥秋菊一樣肩負著特殊的使命。昭碧霞的過早歸天,跟宋玉不無關係;在鄭袖跟屈原的那段情愛糾葛中,宋玉曾為南後立下過汗馬功勞,博得了南後的賞識,因而日前才敢把如此重任交與他去完成。他是一名出色的演員,角色扮演得很成功。他表現得很堅強,雖說是假戲真做,幾經審訊,吃了不少苦頭,但卻緊咬牙關,始終沒有背叛和出賣主子。所以,這火暫且還包在紙裡。

人實在是個複雜的怪物,諸多天賦與品質,在一個人的身上難得和諧而完美的統一,諸如鄭袖,雖美麗、聰明、有才氣,但卻過於自私;靳尚,雖醜陋不堪,品德惡劣,但卻又有幾分聰慧;宋玉,儀表堂堂,渾身透著靈氣,但卻是個出賣靈魂的敗類,如此等等,嗚呼,人啊!……

雪裡埋死屍,當太陽昇起,積雪融化,死屍則必暴露;火畢竟是燃燒著的物質,紙裡包火,又能包多久呢?為制《憲令》,橘園雖說早已與外界隔絕,但是,高牆能隔絕人與禽獸,卻難隔絕消息,屈原派宋玉下書,裡通齊國,早已在楚宮和郢都傳得沸反盈天,終有一天也傳到了橘園,傳進了這裡每一個人的耳朵。同是這一惡訊,聞後反應不一。屈原是從風浪中闖蕩過來的人,變法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曾出現過惡風濁浪,目下的制《憲令》是變法的關鍵一環,遭人暗算也是情理中的事。宋玉歸來後雖編造了許多謊言,但這謊言騙不了老成持重的屈原,從宋玉那口若懸河的談吐,甜言蜜語的奉迎,令人討厭的殷勤,神不守舍的失態,故作鎮靜的表演,屈原料定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裡,他必有不光彩的舉動,因而處處提防。長期以來,屈原愛宋玉的非凡才華,但卻討厭他的虛偽做人。眼下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對其進行切實的幫助教育,待忙過這一陣子再說吧。但是,屈原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宋玉竟卑劣下流到陷害老師的地步。

嬋娟與宋玉正處熱戀之中,驚聞宋玉背叛老師,欲置老師於死地,令變法改革夭折,毀掉整個楚國,恨得咬牙切齒,不僅公開宣稱跟宋玉決裂,還啐了他一臉唾沫,指著鼻子尖罵道:“你這個無恥的奴才!”……

在橘園內,昭漢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所謂“可有可無”,指的是他的性格和品質,而不是工作。論工作,他比誰都能幹,整日默不作聲地伏案謄寫抄錄,像一頭躬身拉犁的黃牛,不奸不猾,不驚不躁,一味地只是用力,前進。他像羊羔一樣溫順服帖,似牛犢一般憨厚忠誠。他從不爭勝鬥強,也不計較得失,彷彿支配這一切的那根神經正處麻木之中。他辦事特別認真仔細,一絲不苟,凡屈原交給他的工作,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和紕漏,因而很得屈原的鐘愛與信賴,凡重要的事情都交給他去做,凡機密的文件都命他謄寫,這就引起了宋玉的嫉恨與不滿。對身邊的這兩位青年,像義父屈原一樣,嬋娟也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她原本是熾烈地愛著昭漢,屈原也支持女兒的這樁婚事。但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終究經不住一個善於施權弄術的刁頑之徒的盅惑,一來二去,宋玉便將嬋娟從昭漢身邊拉進了自己的懷抱。對此,屈原甚為不滿,但宋玉與昭漢都是自己的弟子,不便明顯表態;再說,婚姻是兒女們自己的事情,嬋娟雖一向對自己十分孝敬,但畢竟並非己出,作為義父,不便干預過多,更不能包辦,只好順其自然。這一下好了,是宋玉自己的行為擦亮了嬋娟的眼睛,或者說是宋玉自己將嬋娟推了出來,又推還了昭漢。

休看屈原身邊的人不多,但它既然是構成社會的一個細胞,便與林林總總的大千世界一樣錯綜複雜,這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此刻的懷王,尚有一定的主見,在這個問題上,他那個“耳根子軟”的老病沒有復發,因而,一場軒然大波,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平息了。風波過後,宋玉顯然無法再在左徒府呆下去,被靳尚調走,另有高就。為人奴才者,不會有好結果,故宋玉一生總不得志。從失敗和恥辱中,宋玉吸取了教訓,積極改惡從善,反省自新,頃襄王時做過大夫,曾與襄王同遊高唐。他願意效忠國君,然而不能達到目的,因為有壞人作祟,對於這種壞人,他不肯同流合汙:“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食不偷而為飽兮,衣不苟而為溫。”可見他後來是有一定操守的。宋玉雖與屈原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因為他有傑出的才華,在創作上得到了屈原的啟發,是屈原的忠實繼承者,《九辯》便是一個證據,它不僅在字句上接近屈原的《離騷》和《哀郢》,而在基本精神上也和屈原相距不遠。

這些都是後話。

加害屈原的陰謀沒有得逞,鄭袖、靳尚一夥既不甘心失敗,更未沉默。一計不成,又施一計。雖嚴守機密,誰也不知道《憲令》的內容是什麼,但屈原正在制《憲令》這件事,滿朝文武卻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憲令》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在正式公佈前,除了懷王,那內容不能透露給任何人。為治屈原一個“洩密罪”——這樣的洩密,不僅要被殺頭,而且要被滅族,靳尚與鄭袖又策劃了一場奪取《憲令》秘稿的陰謀活動。即使奪不到秘稿,哪怕掃視一下其中的隻言片語,或探得某些口風,再經過刻意加工編造,也能置屈原於死地。他們先編造謊言,製造輿論,胡說什麼為制《憲令》,屈原因勞成疾,正臥床不起,並宣傳得滿城風雨。

起草《憲令》的工作已進入收尾階段,孟秋一日,屈原正伏在几案上聚精會神地修改著最後幾項條款,他周圍堆滿了簡策與帛書,並不斷地查閱著歷史資料。書房靠南窗擺著一張琴桌,七絃琴旁有一盆盛開的秋蘭,散發著陣陣幽香,顯得古樸而典雅。突然,嬋娟一步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說:

“先生,上官大夫來了,怕是不會有什麼好事。”

屈原一聽這個名字,就覺得彆扭,他急忙將《憲令》草稿捲了起來,置於不顯眼的書堆中。正當這時,靳尚來到了廳前。昭漢舉手攔阻,不讓他邁進門檻,但卻好言解釋,強調先生不與外界接觸,這是聖上的旨意。靳尚哪裡肯聽,矬人聲高,他高門大嗓地嗔怪道:“左徒為國日夜操勞,身染重恙,作為同朝為官的臣僚,特攜重禮來探,豈有不見之理!……”

屈原聞聽,急忙來到當院,責怪昭漢待客無禮,把靳尚迎進書房,讓座敬茶,拱手行禮說:“聖上另有差遣,近來我極少出門,朝中諸事,全賴上官大夫與令尹操勞,實在是於心有愧……”

狡猾的靳尚深知屈原很難對付,他先乾咳了幾聲,端起茶來呷了一口,舔舔薄嘴唇,一對小老鼠眼滴溜亂轉,皮笑肉不笑地說:“屈左徒為國制訂《憲令》,朝中之事我等理當多做些。”他陡然話鋒一轉道:“哎呀呀,幾日不見,左徒竟瘦成這個樣子!……”他變得十分關心而溫情地說:“非是下官多嘴,左徒既然貴體有恙,就該好好將息調養,總這樣捨身忘我,怎麼得了!雖說左徒肩負聖上重託,但制《憲令》非一朝一夕之事,可從長計議。滔滔天下事,非有強健之體魄,難以應付,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無柴燒’,左徒何必性急呢。”

倘不是屈原對靳尚有深刻的瞭解,清醒的認識,真會被這一陣迷魂湯給灌糊塗了。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靳尚此舉,純系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他淡淡地一笑說:“上官大夫之關懷厚愛,在下感激由衷!然屈平軀體尚健,毫無疾恙,上官大夫不必多慮。”

靳尚聞言,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說:“看你面黃肌瘦,形容枯槁,還說無恙,難道靳某是三歲孩童不成!我帶來一點滋補之物,屈左徒可慢慢受用,也是靳某為國為民的一點心意。”說著他將藤盒裡的禮物拿了出來,置於几案之上,與簡策帛書雜於一處,盡是些人參、鹿茸、靈芝之類的高檔補品。靳尚自以為這樣以來縮短了跟屈原之間的距離,甚至彼此已經親密無間了,他站起身來,安閒地在室內踱步,漫不經心地翻翻這,看看那,兩眼發出貓頭鷹似的兇光,在室內掃視著,搜尋著。突然,這兇光聚於那捲得並不規整的《憲令》上,他幾乎是撲上前去,攫於手中,得意得嬉皮笑臉地說:“此為何物?怕是左徒的新詩作吧?待下官先睹為快。”

說時遲,那時快,屈原也幾乎是竄將過去,抓住了靳尚的手腕,直言不諱地說:“此非屈平之詩作,乃《憲令》之草稿也。”

“《憲令》草稿?”果不出靳尚之所料,他樂不可支,小老鼠眼眯成了兩條線,“下官正要拜讀領教呢。”

屈原橫眉冷對說:“你身為上官大夫,應該懂得楚之法令,《憲令》在公諸於眾之前,乃國之特大機密,除非大王,誰也不得過目!”

靳尚乜斜著老鼠眼,狡黠地齜牙一笑:“嘻嘻,裝什麼正經,《憲令》之條文,連平民百姓亦能倒背如流,這該不是左徒講出去的吧?……”

這個無賴,終於露出了潑皮的真面目。禽獸不可為伍,對這樣的流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靳尚臨來時,在南後面前說下了大話,倘探聽不到《憲令》的一點內容,回去無法交代呀。為國,為民,為個人,屈原都必須拼死保住《憲令》。二人僵持著,互不相讓,像兩隻鬥仗的公雞……

靳尚也太不自量力了,他想趁屈原不提防時把《憲令》草稿奪到手。可是,本屬侏儒之輩,又系酒色之徒,哪裡會是屈原的敵手!就在靳尚用力奪稿之際,屈原攥著他的手腕往回一拽,然後就勢往外一搡,靳尚噔噔噔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屈原氣得眉梢倒豎,他右手緊攥著《憲令》,左手指著靳尚質問:“上官大夫,爾將何為!……”

靳尚老奸巨滑,奪稿不成,反哈哈大笑道:“開個小小玩笑,左徒何必如此認真!左徒真乃楚之忠貞不二之臣,令下官敬佩得五體投地矣!”說罷,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酸溜溜地走了。

屈原氣得臉色煞白,嘴唇發抖,以手指著勒尚的背影說:“真乃豈有此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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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8: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靳尚進讒 鄭袖陷害

卻說靳尚奪稿不成,蹲了一個腚蹲,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樂得昭漢與嬋娟拍著手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靳尚來到了南宮,如實地講述了所碰的一鼻子灰。鄭袖聞後,氣炸了心肺。他們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暴怒謾罵之後,再次聚首謀劃。他們深知,昭漢系屈原之親信,所有秘稿均由他抄錄,《憲令》自然也不能例外,因此,撬開昭漢的口,讓他吐出《憲令》的內容,方為上策。然而,昭漢一向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橘園半步,如何能夠獲得呢?難道能夠明火執杖地綁架,去劫取嗎?他們正在為此而愁腸百結。

西漢時的司馬遷在寫《屈原列傳》時曾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天既為人之始,人既為天所造,那麼天就該保護人類,賜福於人類,“勞苦倦極”而呼天,旨在求天拯救。然而,天卻常常使人大失所望,它不僅不降瑞賜祥,獎善懲惡,反而趨炎附勢,助紂為虐。正當鄭袖、靳尚一夥躊躇徘徊,舉棋不定的時候,列國形勢驟然緊張起來:公元前314年,燕子之攻太子平、市被,齊宣王派匡章攻燕,殺子之及燕王噲;秦惠王攻義渠,得二十五城;秦攻魏,取曲沃;秦攻焦,擊降之;秦攻韓於岸門,韓太子倉入秦為質;秦封公子通於蜀,置巴郡,以張若為蜀國守。秦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對楚無疑是極大的威脅,於是懷王不得不暫且放棄制《憲令》,派屈原使齊,以結強鄰。對鄭袖、靳尚來說,這豈不是天賜良機!

屈原離開郢都赴齊,昭漢、嬋娟不知,誤認為留在宮中與懷王共商修改《憲令》之大事。靳尚藉機命宋玉以屈原的口氣和筆跡致書昭漢,召其進宮。昭漢不知有詐,隨來召之內侍出了橘園,行數十步,忽從路邊的林蔭中竄出五六個不明身份的壯漢,一擁而上,為首的一個以青布蒙其頭,餘者七手八腳地相幫,將昭漢裝進了一條麻袋,置於封閉的轎車之中。待昭漢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周圍漆黑一團,一無所見。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被綁架。從顛顛簸簸的感覺和隱隱約約的聲音中,他判斷自己是在馬車上前進,但車將駛向何方,綁架者意欲何為,他卻不得而知。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他被從車上掀下,沉沉地跌了一交。片刻之後,有人解開麻袋口,將他從袋中倒出,去掉纏繞在頭上的黑布,半天之後,他仍覺得眼前昏天黑地,從洶湧的濤聲中推測,正置身於大江的岸邊。許久,他的視覺才恢復了正常,看清眼前參天的密林和叢生的雜草。密林深處有一幢茅草房,只有一腳羊腸路可通,馬車無法靠近。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壯漢架起癱坐於地的昭漢,拖向那幢茅草房。茅草房內三間一通,正中是坍塌的神臺,卻無神像的殘骸。由此不難斷定,這裡原是一座鎮水的神廟。神臺前設一張矮几,幾後席地坐著一個五短三粗、滿臉橫肉的傢伙,他胖得像一隻黑熊,臉上的肌肉塊塊飽綻;袒胸露乳,胸前盡是黑毛,標誌著他的獸性與兇殘;雙乳下垂,乳房之大不亞於奶孩子的婦人;腹脹如鼓,既聳且垂,幾貼席面。這形象告訴昭漢,此乃神廟中的主宰,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提醒他要倍加警惕與防範。魔王之前,鬼怪兩列,陰森可怖。鬼怪以外是各種刑具,烈焰騰騰,湯鑊鼎沸,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審訊開始了,魔王倒也爽直,毫不隱諱自己的觀點與目的,就是讓昭漢說出《憲令》的內容,哪怕是其中的某些條款。至此,昭漢心中豁然,他們都是靳尚的人,欲從我的口中探得《憲令》的內容,以便置先生於死地。昭漢決心以自己年輕的生命捍衛《憲令》,捍衛楚之變法改革大業,捍衛先生的榮譽與性命。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和誓死的決心,昭漢不畏不懼,不卑不亢,不跪不叩,昂首凜然,視死如歸。

魔王軟硬兼施,先是授以重金,許以厚願,昭漢不為所動,說道:“《憲令》乃國之根本大法,決定荊楚命運,系絕密之文牘,故草擬、謄寫,均由先生一人把持,他人不得過目和參與,我等奴才而已,何以知之!”這裡昭漢用了個“我等”,是連嬋娟也包括在內,他怕靳尚下令綁架嬋娟,他也要用死來庇護這位善良的姑娘。

魔王自然不肯相信這些,幾經誘惑,昭漢終不改口,於是雷霆震怒,酷刑侍候。這裡的刑具多如牛毛,諸如虎凳、夾棍、炮烙、披麻戴孝、湯鑊,等等,隨便哪一種,都能置人於死地。華夏子孫應該崇敬祖先的聰慧,不僅有四大發明,還發明瞭這諸多刑具和刑罰。酷刑用盡,昭漢多次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但卻始終鋼牙緊咬,不肯吐露半點真情。經過兩天兩夜,昭漢被蹂躪得奄奄一息。看看不中用了,經驗告訴魔王,不可能從昭漢口中掏出半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於是下令將其拋於滾滾長江浪濤之中,結束了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生命。

義父不在家,昭漢失蹤,嬋娟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整日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她眼淚哭幹,喉嚨哭啞,嘆世態混濁,悲命運不濟,不足旬日便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屈原歸來,竟然不敢相認。

驚聞昭漢失蹤,屈原悲痛欲絕,雖非骨肉,但他早已將昭漢與嬋娟視為己出。然而,被人打掉了牙,他只好往肚子裡吞,苦口婆心地勸女兒節哀,教育她,進行如此巨大的社會變革,需要付出血的代價,昭漢是為捍衛《憲令》和變法改革而死,他死得其所。對於昭漢的失蹤,屈原心中瞭然,他雖不知道殺害昭漢的兇手究竟是誰,但卻能夠斷定那幕後策劃者、那元兇正是以靳尚為首的舊貴族,那些死心塌地反對變法改革的頑固派們。

屈原本欲上疏懷王,奏明昭漢失蹤之事,但轉念一想,變法改革以來,或明或暗,為新法而死者何啻千百,有多少人為變法拋妻別子,有多少人為新法家破人亡,好比一場戰爭,死人總是在所難免,怎麼好一危及自家的利益,就悲憤難抑,氣沖牛斗呢?再說,他們既要暗害你,秘密殺害你,你也就休想查出什麼眉目;縱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個水落石出,堂堂國之重臣,手掌生殺予奪之大權,枉殺幾個草民百姓,又能奈他若何?思前慮後,他還是決定忍氣吞聲,以變法改革之成就,以荊楚民富國強的現實,來回敬、懲治那幫在陰暗角落裡興風作浪的齷齪之輩。

《憲令》尚未最後定稿,列國形勢驟然緊張,為了楚國,為了天下大勢,屈原不得不頻繁往來於山東諸國之間,早將個人的恩怨得失拋到了九霄雲外。

懷王雖有統一天下之勃勃野心,卻無叱吒風雲之膽識與能力,倘生於平民之家,應歸庸碌之列。他膽小怕事,畏狼懼虎,不禁事,不耐壓,以打仗作比,只能打勝,不能打敗;以駕船為喻,只能順風順水,不能逆風逆浪。自六國合縱,身為縱約長以來,懷王整日做著再次聯兵伐秦,一舉統一天下的美夢,全無秦遠交近攻,揮師東進,蠶食鯨吞的思想準備,一旦秦採取新的外交手段和軍事行動,形勢對楚不利,他便難以承受,懼怕秦報四年前六國聯兵侵伐之仇。一急之下,宿疾復發,肛痔崩漏,濃血淋漓,疼痛難忍。

天陰地晦,風暴雨狂,雷霆震宇,南後非但不憂、不懼,反而慶幸、暗喜,急召靳尚,昏夜中於朝雲館聚首密謀,醞釀新的毒辣陰謀。

肛裂痔漏,按說無礙於中樞神經,懷王卻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頗似現代科學所謂的輕度植物人。原來是鄭袖偷偷地在食物中下進了蒙汗藥,由此看來,什麼夫妻、愛情,在一些人身上蕩然無存,唯一存在的便是一己之私利。這一招,鄭袖與靳尚是頗費心機的,萬一事情敗露,有人興師問罪,他們可以堂而皇之地答曰:旨在減輕大王之病疼。

太醫們每天來南宮為懷王診治,只治肛漏之苦,不問神志不清之症。此乃南後意旨,太醫們雖個個心中疑惑,誰敢多言多語!……

南後鄭袖是個興趣愛好十分廣泛的女性,她身邊豢養著一隻據說是從國外進貢的狗,其大如貓,渾身雪白,只在腦門正中有一朵黃花,伏臥於地,似雲朵,若棉絮,類雪球。它乖巧伶俐,媚態十足,討人喜愛,故取名阿俐。一日三次,鄭袖命阿俐為懷王舔腚,阿俐既溫順,又聽話,鄭袖的話音未落,它便伸出長長薄薄的紅舌,“呱嗒”“呱嗒”地舔了起來,有韻律,有節奏,和諧,協調,不懼濃血,不怕腥臊,全都舔入口中,咽於腹內,欣然,安適。懷王雖處昏迷之中,卻也能夠感受到阿俐舔腚的舒服,癢癢酥酥,滋滋潤潤,不久便進入了夢鄉,鼾聲若雷了。不知是太醫治療之效,還是阿俐舔吸之功,不足旬日便濃血絕跡,創面癒合;又過旬日,則就安然無恙了。後世有醫者論證,狗舌所分泌之唾液,能去風火,故舔吸之,治療瘡癤有神效。

懷王這肛漏之疾雖非頻頻發作,但卻亦非偶爾為之,此番治癒之速,痛苦之小,前所未有,故對太醫們感激有衷。每當懷王念念不忘太醫之情時,鄭袖便故作竊笑。一次懷王問道:“愛妃為何發笑?”

鄭袖答曰:“臣妾笑大王登錯了廟門,拜錯了神靈。”

懷王聽了,不覺一怔,追問道:“此話怎講?”

鄭袖先賣關子,然後說道:“大王之痔漏本被上官大夫舔愈,濃血盡入其腸胃,大王卻在感激太醫,豈不是登錯了廟門,拜錯了神靈嗎?”

懷王聽了,大吃一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自己仍處昏沉中,神志依然不清,方有此錯覺嗎?不錯,當年靳尚是為自己舔愈過痔漏,但那時彼此都還年輕,或者說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荒唐離奇之舉,有時在所難免。可是如今,都已入不惑之年了,一個國君,一個當朝一品,臣為君舔痔漏致愈,真乃空前絕後之壯舉也!打心底裡說,他不相信這會是真的,然而,昏迷中確有幾次感到有溫軟的舌在舔腚,舔得舒服之極。他怕這會是病中的幻覺,進一步追問道:

“愛妃所言,莫非全是真的?”

“臣妾豈敢戲弄大王!”鄭袖發誓道:“若有半句虛妄不實之辭,甘當欺君之罪!”

懷王迫不及待地說:“既如此,快召上官大夫來見!”

內侍奉命去了,不足一盞茶的工夫,靳尚應召而來。

懷王感激由衷地將鄭袖所言簡敘一遍,問靳尚:“可真有此事?”

靳尚見問,非但毫無得意忘形之色,既不洋洋得意,又不沾沾自喜,反而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羞紅了臉,低垂了頭,默然無語。

靳尚的無聲回答,使懷王倍受感動,真乃“此時無聲勝有聲”。鄭袖亦不插言,宮內沉悶凝滯,聽得見三個人呼吸的氣息。

察顏觀色,懷王雖已看透了靳尚的心思,還是禁不住地問道:“愛卿為何默然不答?”

靳尚再拜,一揖到地道:“為國為君,臣赴湯蹈火而不辭,披肝瀝膽而不惜,區區小事,何足道哉!……”

懷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之眼圈溼潤,他在反思,他在自責,他悔恨交集。在此之前較長的一段時間裡,由於靳尚堅決反對變法改革,由於他跟秦相張儀的關係過從甚密,也由於屈原的不斷盅惑,懷王不僅冷落了他,疏遠了他,甚至嫌棄他,厭惡他,把他視為搗蛋鬼,絆腳石,欲將他從身邊除掉。不料身處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卻依然忠貞不貳,甘為懷王舔濃血而不嫌腥臭……想著想著,懷王竟然熱淚兩行了——江山好改,秉性難移,懷王的傻氣又上來了,耳根子軟的宿疾復發。

痔漏之疾,無礙於中樞神經,但因鄭袖作祟,懷王體內攝取了過多的麻醉劑,因而痔漏雖愈,身體卻虛弱得厲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慾不振,睏倦嗜睡,精神萎靡。按說應該及早命太醫診治調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術,在很大程度上,醫巫合流,舉國上下,從國君到每一個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絕無僅有,因而,南後與上官大夫請來了男女巫師,為懷王跳神驅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國,請巫師跳神驅邪,比比皆是,司空見慣。誰家有了病患者,請一個男巫或者女巫來家,那巫師手彈皮羅,腰繫響鈴,舞之蹈之,既說且唱,頗似當今之歌舞演員,雖無優美的舞姿,悅耳的歌聲,卻也粗獷豪放,歡快有趣。他們能應病家所求,言中患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療疾病、驅除邪祟的辦法,並願效力,但需加倍付給爰金①。楚宮請巫師為懷王跳神驅邪,那規模,那陣勢,那氣派,自然與民間不同。男女兩隊,每隊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專門樂隊伴奏,男的揮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穎別緻,隊形變化無常;音調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問,或答。這與其說是跳神驅邪,不如說是一場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詞的內容卻全在於驅邪,他們說,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為正有魔鬼纏身。這魔鬼將自己裝扮成正人君子,打著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旗號,騙取了大王的寵信。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權奪位,變荊楚天下為己有。倘大王不當機立斷地斬黑手,驅惡魔,不僅貴體難得康復,楚之社稷江山,怕也危如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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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爰金:戰國時期楚國的貨幣名。

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這纏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別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懷王,雖說神志尚處半雲半霧的狀態,對這一點的理解和認識,卻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難察覺,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師,或者為鄭袖、靳尚一夥所收買,裝神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們在官場政界的慘敗局面;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經過訓練後,故弄玄虛地來愚弄矇騙懷王,借刀殺人地除掉屈原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懷王素來篤信巫術,將巫師之言看成是神靈所示,即所謂天意也。天意不可違,違者必遭天譴,災難臨頭。為君者,驅除一個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屈原,他卻難以接受,憂慮,苦惱,悱惻,繾綣,怨憤一起襲來,弄得他焦頭爛額,心亂如麻。一連數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寢,一閉上眼睛,面前便出現了屈原那謙謙君子的光輝形象,忠貞愛國的博大胸懷,公而忘私的高貴品格,叱吒風雲的雄偉氣魄,沒有他,便沒有一系列新法的出臺,變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國強的輝煌,六國合縱的新篇章,統率山東六國之師聯軍伐秦的榮耀,一句話,沒有屈原,便沒有如今楚國的強盛,天下的大好形勢!他的知識,他的節操,他的膽識,他的能量,可與天地共存,日月齊輝,這樣的忠貞之臣,怎麼能會是纏身的魔鬼令朕國敗身亡的隱患呢?懷王沒有想到會有人在搞陰謀,弄權術,只意識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斷有誤,他在期盼著上天做出新的、公正的裁決……

懷王患病期間,屈原曾借歸國之機來探望過幾次,懷王皆處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施禮,詢問些病情,寬慰數語後便匆匆離去了。屈原雖深明醫理,診治有方,對懷王所患之疾卻難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會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會料到,喪心病狂的鄭袖出於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飲食中加進了麻醉劑。當藥力失效,懷王談吐自如的時候,也曾經詢問過幾次屈原的情況,鄭袖與靳尚卻隱瞞了他曾多次前來探病的實情,這樣一來,懷王明知屈原正為天下大勢奔波,心中卻仍怏怏不快。

漸漸病癒之後,出於感激和恩寵,懷王視靳尚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範。一日,二人對坐弈棋,閒談中懷王道:“數月來,屈左徒忙於聯絡山東諸國,共對強秦,也不知那制《憲令》一事進展若何?……”懷王這話,像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靳尚,等待著他的回答。

以危害人類健康為己任的蒼蠅,休看其貌不揚,渺小得可憐,卻有著極靈敏的嗅覺,聞到腥臊之氣,急忙奔去,以便找縫下蛆。懷王說的無意,靳尚聽的有心,他的海豹須抖了三抖,老鼠眼轉了三轉,瓦刀臉驟然縮短,故作漫不經心地冷冷一笑說:“依臣推想,屈左徒之《憲令》怕是早已制定完畢……”

聞聽此言,懷王觸電似的,渾身的所有神經頓時拉緊,連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爾何以知之?”

“這個……”靳尚故作猶豫,欲言又止,“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

懷王鼓勵說,“愛卿有話請講,有朕為汝做主,有何懼哉!”

靳尚默然不語良久,似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似地說:“大王請想,倘使《憲令》尚未製成,舉國上下,怎麼會將《憲令》的內容傳播得沸沸揚揚,街巷裡弄,婦孺皆知呢?”

“啊,竟有此事!……”懷王大吃一驚,幾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起了坐席,雙目圓睜,臉色鐵青,怒不可遏地將幾桌踢翻,氣沖沖地踏著滿地亂滾的黑白棋子走來走去。

看看時機成熟,靳尚火上澆油道:“《憲令》系國之根本大法,未經大王裁決,便近播遠揚,這屈左徒也太目無尊長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根火柴點燃了堆積於懷王胸中的脂油乾柴,即刻騰起了參天烈焰,炸雷似的吼道:“來人哪!……”

有內侍聞聲而至,低聲下氣地問道:“大王有何吩咐?”

懷王橫眉倒豎,唇紫若肝,渾身戰抖,字字千鈞地命令道:“火速傳旨左徒府,命屈平即刻進宮,朕要與其三茬對案!……”

內侍奉旨,轉身欲去,靳尚口出一個“慢”字,舉手製止了。他畢恭畢敬地對懷王說道:“大王莫非是讓那屈平氣糊塗了,此刻他正奉旨使齊,如何能馬上進宮來見呢?……”

“這個……”懷王似在作難,兩手相對搓個不止,“待他歸來後再見分曉。”

幸虧此刻屈原使齊不在郢都,否則這將是很難收拾的尷尬局面。

假的總是假的,靳尚最怕“見分曉”。本來已經熄滅的炭火,他又投進些乾柴,以棍撥之,以風鼓之,令其重燃。沉默有頃,靳尚突如其來地說道:“依微臣之見,即使屈左徒正在橘園制《憲令》,大王宣召,他也未必肯來。”

天子,國君,金口玉牙,他們的話誰敢不聽!無一呼百諾之尊,何以為君!懷王不僅要統治楚國,還要一統天下,故靳尚之言很使他寒心,聲色俱厲地問道:“愛卿此言何意?”

靳尚準備了許久,終於有了進讒的機會,他胸有成竹地說道:“《憲令》者,國之頭號機密也,楚有成律:公諸於世前,除了國君,制者不得將其內容洩露給任何人。身為左徒,屢屢製法之屈原,對此不會不知,況且大王曾再三叮囑要嚴守機密,而今,《憲令》的內容我主未閱一字,卻弄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由此可見,屈左徒根本不將大王放在眼裡,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火點起來了,怒激起來了,靳尚躬腰曲膝立於一旁,俯首低眉,暗自竊笑,以觀動靜。

懷王火冒三丈,怒髮衝冠,滿臉陰雲,氣喘如牛,坐立不安,憤憤地自言自語道:“屈平啊,屈平,朕自問待汝不薄,器重若山,寄予厚望,不料羽毛未豐,汝便視朕若草木。汝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扭轉乾坤之力,讓朕如何敢繼續重用……”

懷王已到了氣急敗壞的程度,但靳尚卻嫌火未旺,怒未盛,恨未深,於是進一步說道:“大王有所不知,屈平早已將自己視為當今天下之聖人了。他曾不遺餘力地詆譭大王,誣大王昏庸無能,無主見,耳根子軟,貪戀酒色。大王命屈平擬法,每一法出,屈平必誇耀其功,言當今之楚,欲擬法,除他莫屬。更有甚者,他竟貪天功為己有,胡說什麼無屈原,便無荊楚今日之強盛;無屈原,便無山東六國之合縱;無屈原,便無聯兵伐秦之壯舉。他還說,在列國事務中,一切均由他左右與擺佈,大王不過是傀儡而已。臣在擔心,長此以往,楚之黎民百姓,恐怕只知有屈左徒,而不知有大王矣!……”

懷王再也聽不下去了,堂堂大國之君,怎經得起如此沉重的打擊!他只覺得頭髮懵,眼發花,熱血上湧,腦袋炸裂,身重若鉛,在一點點向下墜落,墮於萬丈深淵,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的一腔怨憤無處發洩,竟然汙水似的一古腦潑向了靳尚:“你這隻報喪的烏鴉,在此聒噪不休,攪得朕心煩意亂,皂白難辨,再不離去,必喚獵者援弓射之!……”

靳尚本欲一箭雙鵰,第一,向懷王敬獻忠心,以博青睞;第二,讒害屈原,置變法改革於死地。結果卻討了個沒趣,懷王罵他是隻“報喪的烏鴉”,弄得他留也不好,走亦不是。正當這進退維谷之際,是飄然而至的鄭袖打破了這尷尬局面,救了靳尚的大駕。鄭袖笑逐顏開,與宮內的氣氛極不協調。她細腰若柳,扭來扭去;長袖似虹,飄舞生風。彷彿有一盆湯,質濃,味鹹,鄭袖正在氽水,加作料,調稀,調淡,調鮮。她半戲謔半認真地說:“臣妾斗膽直陳,還望我主恕罪!”

“有話快說,莫要羅唆!”懷王怒氣未息。

鄭袖笑容可掬地說:“妾之故鄉有句俗話,叫做‘捧著屁股親嘴,不知香臭’,大王之舉,有如此也……”

懷王怒斥道:“君臣無戲言,休得放肆!”

懷王既怒,鄭袖一改嬉皮笑臉之前態,忽而變得莊重典雅起來,向懷王深施一禮拜道:“本來嘛,上官大夫忠言進諫,將所知屈左徒剛愎自用,目無君王之舉,言與大王,正確與否,理當斟酌裁處,正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何以要雷霆震怒呢?”鄭袖是個乖巧玲瓏,左右逢源的角兒,說著話鋒陡轉:“自然,大王之怒,非向上官大夫而發,皆因屈左徒妄自尊大之故也。尊敬的大王陛下,臣妾之言對否?”懷王頗不耐煩地說:“對與不對,皆出汝口,問朕何來。”

鄭袖趁懷王低頭喝茶之機,給靳尚遞了個眼色。勒尚心領神會,向懷王跪地磕頭,賠禮請罪,然後以公務繁忙為由,拱手告退了。

宮室內只剩下懷王與鄭袖兩個人了,鄭袖在靳尚進讒的基礎上趁熱打鐵,大白天吹起了枕邊之風。她娓娓動情,繪聲繪色,如泣如訴,充分發揮她的表演藝術天才,喜則滿面春風,怒則漫天烏雲;笑則鶯囀鸝鳴,哭則揮淚如雨。她說,屈平看似正人君子,實則好色之徒也。你看他的詩,除了風花雪月,便是蘭蕙芷椒,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要寫這些,還不是要喚起女孩子的共鳴!鄭袖說,當臣妾病臥床榻之際,屈平是何等的殷勤,何等的獻媚,天天登門,日日診治,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是如今大王患病,他竟然既不探問,亦不助太醫診治,相形之下,用心豈不昭然若揭了嗎!鄭袖解釋說,因為屈左徒是大王所敬重、所依賴的人,當時自己雖從那眼神,從那切脈的力度,從那沒完沒了的談吐上,明顯地覺察到了屈平心緒不端,頗有幾分撩撥挑逗之意,但卻不好表示什麼。鄭袖這樣說著,彷彿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竟然涕淚交流地失聲痛哭起來。

懷王在跟隨著鄭袖那滔滔不絕的講述回憶,但他比鄭袖想得更多,更遠,更深,思想感情的波濤更加洶湧跌宕,尤其是《湘君》、《湘夫人》的內容令其反胃。然而,懷王畢竟是大國之君,他跟屈原不僅有著深厚的情意,而且從心底裡尊崇他,敬重他,因而未向狹隘的夾道里想,任憑鄭袖翻來覆去地講了半天,他卻不著聲,不表態,甚至木然呆坐,不動任何聲色。

雖然如此,懷王終究是人,而不是物和神,且頭戴九五之尊的冕冠。他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忙亂起來,顧不得這卿卿我我的煩惱;閒暇時刻則難免要翻腸攪肚,苦苦折磨,夜夜熬煎,有時往開處想,有時則往死衚衕裡鑽。隨著時光的流逝,後者愈佔上風,久而久之,漸漸的對屈原由信賴到懷疑,到戒心,到防範,到厭棄,到疏遠,只是在眼前這種特殊的國內外形勢下,暫且還必須依靠屈原充分發揮其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故而暫且維持著這種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屈原正是這樣對任何人都毫無防範的赤誠者,一心只在為國,為民,為天下。正當靳尚、鄭袖一夥蠢蠢而動,耍陰謀,施詭計,或策劃於密室,或四處扇陰風,點鬼火,一心欲置其於死地的時候,屈原卻以耿耿丹心在四處奔波,他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鞍馬勞頓。憑著自己的遠見卓識和雄辯才華,力挽狂瀾,迅速扭轉了楚之被動局面。秦之君臣為了抵消屈原外交活動的影響和挽回自己的臉面,欲興師伐齊。為締結抗秦新條約,也為了顯示齊楚親密無間的兄弟情誼,齊宣王將於近期訪楚。

由於屈原常向懷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耳濡目染,懷王清醒地意識到,欲抗秦,必須聯齊。基於這種認識,懷王十分重視這次外交活動,不惜代價地籌備歡迎和接待。除了率領文武百官郊迎,盛設國宴,歌舞斷不可少,這排練歌舞的任務,自然由鄭袖來承擔。徵得懷王的同意,鄭袖重排長袖細腰舞,這是她的拿手戲,她不僅負責組織排練,藝術指導,還要親自主演,在齊宣王面前一展風采,這對齊楚聯盟定有裨益。

楚於龍門以東長亭處,搭起了巍峨壯觀的迎賓綵樓。齊宣王蒞臨之日,卯時未到,懷王便率文武百官來到迎賓樓。懷王登樓眺望,文武兩列,肅立恭候。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騎疾馳而來,探者於綵樓前滾鞍下馬,向樓上拱手施禮:“稟報我主,齊王駕到。”懷王一聲令下,鐘鼓齊鳴,絲竹共奏,加之天高日紅,百鳥唱和,滾滾大江之濱,滔滔漢水側畔,瀰漫著歡樂祥和的氣氛。

懷王飛快下樓,徒步往迎數里。二王相見,均施大禮,然後攜手並肩,緩緩而前。百官夾道歡迎,高呼“齊楚聯盟,親如兄弟”的口號,共祝二王“洪福齊天”。懷王帶卿相重臣偕齊王及其隨從走過漫漫的長廊,登上彩樓,舉樽少酌,略敘友情,欣賞楚之水鄉風光。然後下樓,或乘車,或騎馬,奔赴郢都,楚之百官則簇擁於後,浩浩蕩蕩,逶迤十里,好不氣派!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屈原都當隨懷王去郊迎齊君。然而,長袖細腰舞雖是楚廷之傳統節目,制《憲令》前,屈原曾重新改編,變動較大。這是改編後的首場演出,排練過程中,鄭袖曾多次派人請屈原前來指導,屈原終因忙於外交內政上的事務,未能滿足鄭袖的要求。未經屈原過目,鄭袖心裡總不踏實,因而再三懇求懷王,利用這郊迎齊君之機,請屈原去現場幫助彩排一遍。世上事難能兩全,郊迎雖缺不了屈原,這歌舞的質量和演出水平也是很重要的,因為觀賞者是齊宣王,而不是別的什麼使臣。再說,懷王經不住鄭袖的死死糾纏,只好勉強答應。屈原雖然覺得不隨懷王郊迎齊君,有失禮統,然君命難違,只好服從。

為齊宣王接風洗塵的盛大國宴設在章華宮內,該宮始建於楚靈王,它的主體建築異常巍峨,從下而上,需歇三次方能走完,故名“三休臺”,足見其雄偉壯觀的氣派。章華宮前是細腰宮,大約當年靈王所選之細腰美女,多居於此,故而得名。細腰宮正中是一寬敞漂亮的排練廳,細腰女郎們在此排練歌舞,隨時應國君之召,到章華宮去演出,供君王欣賞娛樂,或助酒興。凡登三休臺者,必穿細腰宮之排練廳,此為出入章華宮必經之地也,只是左右皆設帷幕,倘排練中有客人經過,可急拉帷幕,美女們隱於幕後以迴避。此刻,鄭袖的長袖細腰舞正在該廳彩排,廳內舞姿翩翩,細腰娜娜,長袖飄飄,歌喉甜甜,絲竹嫋嫋,香風陣陣,好一個搖魂蕩魄之所在!忽有聲聲傳呼自遠而近:“大王與貴賓駕到!”按規定,聽到這傳呼聲排練應立即停止,歌舞與伴奏者應迅速回避,因為大王與貴賓就要從這廳堂經過,登三休臺,到章華宮去聚會議事。然而今天,屈原因精力過於集中而沒有聽到;鄭袖倒是聽到了,但卻佯為不知,唱得更加盡興,舞得更加賣力;長袖細腰的美女聽到傳呼的不少,但無南後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散去,因而排練繼續著,廳內歌喉鶯囀,裙幅生風,絲竹悠揚。懷王陪著齊宣王走在最前邊,眼看就要拾級而上了,鄭袖如醉如痴地舞到了屈原面前,她彷彿頓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口中訥訥,有氣無力地呼喚道:“快,屈左徒,舊病復發矣……”

屈原深知鄭袖此病的厲害,倘無人救助,厥然倒地,必有性命之憂,於是急忙上前攙扶。鄭袖順勢倒於屈原懷中,耳斷頭低似的埋頭於他那寬厚的前胸。正當此時,懷王偕齊宣王舉足跨進門檻,見狀大吃一驚,如聞千鈞霹靂!……

鄭袖見懷王出現在面前,突然發瘋似地推屈原:“別,別這樣!……快,快放開我!……”她故作掙脫了屈原的摟抱,撲向懷王,嗚嗚咽咽地哭道:“大王,你可要給臣妾做主呀!……”

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莊嚴的外交場合,面對著齊宣王及其隨從,這可讓懷王怎麼能夠承受得了,他將怎樣收拾這難堪的局面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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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9: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一章 屈原罷官 張儀欺楚

卻說為歡迎齊宣王一行大駕光臨,屈原與鄭袖正在細腰宮內排練歌舞,見懷王陪貴賓來至宮前,就要拾級而上,鄭袖如醉如痴地舞至屈原面前,故作暈眩,急喊屈原相救。屈原聞聲上前攙扶,鄭袖倒於屈原懷中,演出了臣戲王妃的醜劇。懷王見狀,驚若晴天霹靂,只覺得頭“嗡”的一聲脹大若鬥,頓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的臉色瞬息萬變,時而紅,時而紫,時而黃,時而白。他渾身癱軟,四肢無力,雙腳像踩在棉絮上,綿綿軟軟,無著無落。宮在搖,殿在晃,眼前的一切無不影影綽綽的在頻繁地變幻著形態,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在虛無縹緲之中。隨著一聲訇然巨響,大地裂開了一道深壑臣谷,一陣狂風吹來,將他捲進谷中,他在墜落,在下沉,墮於茫茫黑暗,萬丈深淵……

屈原卻是清醒的,而且十分冷靜,他泰然自若,凜然如山,不作任何辯白與解釋,一任鄭袖撒潑,瘋狂,聽候懷王裁處。倘說他與鄭袖那段綿綿之情早斷,但卻有些藕斷絲連,那麼今日鄭袖之舉,擦亮了屈原的雙眼,使他看清了眼前這條美女蛇的真實面目與險惡用心,令其反思,催其遐想。這自然都是後話,眼前的處境不容他想得太多。

楚廷的文臣武將,齊王之隨從佐僚,歌舞之男男女女,有的驚愕,有的詫異,有的憂慮,有的慶幸,有的暗喜,有的竊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嗤之以鼻。

休看描寫起來這樣複雜,這樣耗費筆墨,其實上邊這些只發生在一瞬間,場上只有片刻的尷尬,短暫的沉默。雖然如此,那劍拔弩張的氣氛,不亞於盛夏烏雲密佈的天空,灰暗,低沉,悶熱,窒息,倘有一聲驚雷炸響,便是鋪天蓋地的滂沱大雨。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雨,是齊宣王吹起了一陣西北風,使得覆釜似的天空頓時煙消雲散,細腰宮內晴空朗朗。

齊宣王身高體長,魁偉穩健,在楚懷王的陪同下步入細腰宮,這裡不該發生的場面,閃電般地攝入他那雙極度靈敏的鏡頭,感光成像。像未成,敏捷的思維,果決的判斷,早已使他明瞭其中的一切。因為,圍繞著變法改革和外交政策,楚廷內所進行的一場場驚心動魄的鬥爭,齊宣王早已瞭如指掌。眼前的這場惡作劇,分明是保守勢力藉機陷害屈原,以達破壞齊楚聯合和變法改革的罪惡目的。作為東方大國之君,出訪的貴賓,照常理齊宣王是不該首先表示什麼的,但是,眼瞅著形勢的發展對屈原十分不利,加害屈原便是破壞齊楚聯盟,便是削弱天下抗秦的力量,或者說是助秦以滅東方六國,因而他不能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扭轉航向。這關係到此番訪楚能否圓滿成功,齊楚聯盟能否達成理想的協議。倘使以靳尚為代表的楚國保守派加害屈原的陰謀得逞,自己這次出訪失敗,便向天下宣佈了自己的無能,滅了六國的志氣,助長了秦入侵東方的囂張氣焰,他豈能坐山以觀虎鬥!他斯文而大度,款款向前,向鄭袖施禮道:“南後陛下,請接受遠方來客之衷心祝願,祝南後青春永駐,富貴無疆!……”

鄭袖正在向懷王哭訴,撒撥,毫無接受貴賓祝福之思想準備,既至宣王莊重肅穆地施禮,祝願,她被弄得狼狽不堪,羞愧得無地自容,連句致謝之辭也未吐出來,舉袂遮面,奔然而去,後邊自有宮娥內侍緊跟服侍。

齊宣王的這一著很是厲害,弄得楚之滿朝文武,或目瞪口呆,或啞然失笑,懷王則啼笑皆非。對此,宣王彷彿視而不見,他談笑風生地對懷王說:“齊楚兩國,雖相距數千裡之遙,然南後陛下之歌舞,齊之市井婦孺,無不如雷貫耳。不僅如此,南後陛下有一暈厥症,幸賴屈左徒精心診治,方得以好轉,不再頻繁猝發,齊之黎民,亦充耳有聞。時值盛夏酷暑,為迎賓客,南後陛下晝夜排練歌舞,疲勞所致,或舊病復發,或一時眩暈欲倒,屈左徒在場,豈有袖手而不上前攙扶之理!至於屈左徒心緒不端之疑,實乃荒誕無稽之極!山野鄰里,小戶夫妻,尚有‘知性者同居’之說,況泱泱大國之君臣同僚者乎?屈左徒之為人,朗朗似炎夏之日,浩浩若中秋之月,不容齷齪之輩塗抹玷汙!屈左徒之品行節操,如冰似玉,清溪見底,天下崇戴,諸侯信賴,楚豈有疑乎?……”

齊宣王下車伊始便滔滔訓人,被訓者繫懷王及其群臣,確有傲慢不恭之嫌,然而誰也無可挑剔,因為他說的是實情,言的是至理。也正是這一番實情與至理,成了後來楚廷一夥誣屈原叛賣祖國,為齊奸細的口實與把柄。

懷王的心態與表情是極其複雜的,從理論上他不能不正視宣王所言俱為實情,平心靜氣而論,屈原再是好色淫蕩之徒,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調戲大王寵姬。屈原是怎樣精明透亮的人啊,他怎麼會突然愚蠢到喪失理智呢?何況屈原素來嚴於律己,潔身自好,時時處處,事無鉅細大小,俱都有禮,有節,有度,人皆稱其為“謙謙君子”,是斷然不會有非分之想,非禮之舉的。然而在感情上他還是疙裡疙瘩,因為鄭袖畢竟是他懷中的尤物,且常於枕邊吹那屈原如何傾情於她的穢風,每每說得有聲有色,有鼻子有眼,久而久之,不由懷王不疑。不管怎樣,這不光彩的鏡頭與場面,給他臉上抹了灰,給堂堂荊楚丟盡了臉面,這無異於當著遠方來客,當著東方大國之君唾他兩口,扇他一頓耳光,因而他既恨屈原,也恨鄭袖。鄭袖是離去了,屈原卻立於一旁,他一如既往,莊重肅穆,彬彬有禮,且頗有些神采飛揚,恰似一泓清池,波瀾不驚,漣漪不生,彷彿方才並無風起浪湧之波。幸虧宣王不僅不怪,反而為他豎起了梯子,於是懷王急忙借梯下樓。懷王亦系大國之君,論版圖,論物產,論民力,論國勢,論軍事實力,不僅並不亞於齊國,而且在許多方面遠在齊國之上,況且他是六國聯盟的縱約長,曾有過統率六國之師首次伐秦的壯舉和輝煌,因而在宣王面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思想感情,必須故作寬容大度,腹能撐船。這樣想著,懷王鎮靜而從容地說道:“大王所言極是,屈愛卿乃朕之得力臂膀,朝野上下,決無疑者。只是在這滿朝文武熱烈迎接大王聖駕之際,發生瞭如此不體面的事情,實在是有失體統,對大王甚是不恭,萬望大王恕罪!……”

齊宣王不以為然地嘿嘿笑道:“齊楚,兄弟也,手足之情,不必見外。類似之事,何國無有,寡人自不會介意。”

齊宣王說著與楚懷王握手言歡,二人攜手並肩穿過細腰宮的排練廳,登上三休臺,來至章華殿,簇擁於後的是宣王隨行和楚廷文武,氣氛歡快而熱烈,和樂而融洽。

從儀態和表情上看,屈原確如寧靜的夜空,碧綠的草原,他謙和,斯文,穩健,款款儒雅,娓娓談吐,實際上胸中卻翻騰著遠勝三峽的滔天巨瀾,這滔天巨瀾的主要內容是羞愧,內疚,反思,自責。他曾自恃讀書多,知識豐富而傲氣十足,頗有些盛氣凌人,現在看來自己還十分淺薄,對“社會”這部書還讀得不深不透,對人的研究,尤其是對女人的研究還異常膚淺。從某種意義上講,南後鄭袖成了他的老師,教會了他怎樣深刻而全面地看人,看社會;是位良醫,治癒了他的天真幼稚病和感情用事的癥結,他真該致以衷心的謝忱。

這場惡作劇鄭袖演得這般成功,靳尚、子椒之流真想大顯身手鬧騰一番,以置屈原於死地,不意齊宣王竟反賓為主地扭轉了局勢,使得這些逐臭的蒼蠅欲下蛆而無縫隙可尋,萬般無奈,只好屏息斂氣,偃旗息鼓。

齊宣王的這次出訪很成功,齊楚縱親,雙方簽訂了極好的抗秦新盟約。

齊宣王在楚之日,鄭袖一直被壓抑著。出慣了風頭的人,卻不得在齊君面前一展風采,這是何等的憋氣和屈辱!她恨透了這位齊宣王,身為貴賓,卻對楚國的政事枉加評論,致使其陰謀未能得逞,且壞了她的名聲。她奢望有朝一日自己完全控制了楚國的政權,定要興師伐齊,將這齊宣王碎屍萬段。齊宣王離楚之後,鄭袖大施淫威,把個南宮鬧得底朝天。她不吃,不喝,不整容,不梳妝,撕綢緞,砸珠寶,罵太監,殺宮娥,數落懷王窩囊、草包,甘願戴綠帽,當王八,堂堂大國之君,意不如一個山野村夫,連自己的情侶都難以庇護,還談什麼強荊楚,統一天下!她又編造了一系列的、形形色色的屈原借看病、橘林散步和討論如何加強對子蘭進行教育之機欲調戲她的故事,倘不是她忠貞於懷王,堅決回絕,怕是早已成了屈原懷中的巫山神女了。愛情是自私的,男女之間的情愛、獸行、醋意,每每使人喪失理智。千遍謠言成真理,枕邊之風有時勝過千軍萬馬,加以靳尚之流平時那些關於屈原居功自傲,目無君王,有篡權奪位的野心之類的灌輸,量變到質變,經過激烈複雜的思想鬥爭之後,一日早朝,懷王莊重地宣佈了靳尚為屈原羅織的罪名,罷黜其左徒之官,委以三閭大夫之職。三閭大夫是管理王族子弟教育和屈、昭、景三姓的宗族事物的閒官,它有職無權,一般不準參與朝廷政事,但考慮到屈原以往的貢獻和能力,懷王破例地允許屈原參與朝政。

由執掌國家內政外交大權到閒置不用,這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但屈原有這個思想準備,在歡迎齊宣王的盛大場面,鄭袖被弄得狼狽不堪,她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必以百倍的猙獰,千倍的瘋狂來相報復;那些堅決反對變法改革,一向與自己為敵的舊貴族的代表們,也必藉機大作文章。懷王本就是個無主心骨,耳根子軟的主,難經群小盅惑,自己必見疏於王而難申富國強兵、統一天下之志。短暫的旬日,屈原驟然老練成熟了許多。正因為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所以當五雷轟頂的時候,屈原表現得異常鎮定,從容如初。他只是在為變法改革之夭折惋惜,為祖國的前途命運擔憂,為民眾未來的不幸遭遇痛心,至於自己將遭遇怎樣的厄運,他考慮得並不多,當他離開樂平裡,投身郢都那天,就已經將自己奉獻給了祖國、天下。他想,懷王也許因聽信小人讒言,一時糊塗,方做出這樣的錯誤決定,遲早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的,屈原在殷切地期待著……

三閭大夫不似左徒那樣日理萬機,整日疲於奔命,忙得焦頭爛額,這是個閒職,舒適自在,且教育貴族子弟,主持祭祀,是份內之事,因而屈原欲藉此機會辦教育,像孔子那樣培養濟世英才,由他們來完成自己的意願,實現自己的理想;深入民間,蒐集黎庶祭祀的民歌。屈原是個辦事情十分認真的人,無論幹什麼,不幹則已,要幹就一定要把它幹好。正因為如此,在這期間他教育培養了一批弟子,蒐集了大量的祭祀民歌,為不久創作《九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齊宣王訪楚,齊楚縱親,再訂新盟的消息傳到秦國,秦廷上下頗為震驚,因為這是秦吞併六國、統一天下的威脅和主要障礙,經過一番精心策略之後,秦惠王於公元前313年一日,派相國張儀攜重禮東使於楚,旨在收買以靳尚為代表的親秦派,排斥屈原,拆散齊楚聯盟。

張儀,魏國人,與蘇秦同於蒙山師事鬼谷子,聰明才智遠在蘇秦之上。家貧,下山後赴大梁見魏惠王,欲求宦祿。惠王不肯重用,於是攜妻奔楚,於令尹昭陽府上為食客,負責招待各國來賓。昭陽率師伐魏,大敗魏軍,取魏之襄陵(今河南睢縣西)等七城。楚威王因昭陽功大,將傳世之寶和氏璧賞賜與他。陽春一日,昭陽偕眾貴賓遊赤山,丟失了和氏璧,疑心為張儀所盜,鞭笞數百,直打至遍體鱗傷,奄奄待斃。病癒還鄉,半年無所事事,赴趙求助於在趙為相的同窗好友蘇秦。蘇秦施計相助,張儀西入秦,為相國。

張儀與楚懷王寵臣靳尚關係非同尋常,靳尚賣國害民,常通過張儀收受秦之重禮厚幣。自鄭袖將廢嫡立庶的重任交與靳尚之後,靳尚賣國更加有恃無恐。靳尚藉機弄權施術,既騙取了南後的寵信,又從張儀那兒獲得了更多的賄賂。張儀早有許諾,只要鄭袖能保證楚親秦而不聯齊,那麼立子蘭為太子的事便包在了他的身上。張儀代表秦,秦是當今天下最強大的國家,有它作靠山,鄭袖的心裡踏實得多了。前邊說過,鄭袖雖不想當國王,卻是個權力慾極強的人,她一心欲立子蘭為太子,將來繼承王位,那麼荊楚大權便操縱在她的手裡了。為達此目的,她不惜任何代價,只可惜屈原一心只在宗國和人民,不肯與她做這筆骯髒的交易。鄭袖跟屈原反目之後,由靳尚牽線搭橋,迅速跟張儀掛上了鉤,彼此一拍即合。有鄭袖這棵大樹遮風擋雨,此番使楚,張儀心中十分踏實坦然,拆散齊楚聯盟,他有穩操勝券的把握。看,世上事就是這樣彼此利用,互為庇廕和靠山,只是害了國家,苦了百姓!

此番張儀使楚所帶的禮物均系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諸如溫涼盞,盛酒於盞中,冬暖夏涼,千杯不醉,萬盞不迷;夜明珠,其大若桃,置於黑暗之中,光明燦爛,有如白晝;鴛鴦劍,雌雄成雙,若有歹徒欲害主人,劍自會出鞘,斬妖人首級於堂;水晶籃,掛籃於庭前,自然生風,若陽光炙烈,作物枯死,亦可促天下雨;赤免馬,此乃寶馬良駒,不食草,不飲水,日行千里,進能追風趕月,退能隱身匿形;飛塵傘,雨天撐之滴水不沾,晴天撐之可遮光避日,消塗塵埃;犀角帶,以帶纏身,水火不侵,災疫遠避。除此以外,還有數車金銀珠玉和西北特產。子椒、靳尚、子蘭、鄭袖之徒,都是些見財眼開,見利忘義,目光如豆的鼠輩,有了如此隆盛的財寶,加以狡猾的手段,張儀便可把他們當陀螺捻,讓他們怎樣轉,他們就得怎樣轉,隨心所欲,玩於股掌之中。

張儀像一隻夜遊的梟鳥,扮作富商巨賈,帶著龐大的車隊,浩浩蕩蕩地來到郢都城,於繁華的商業區擇一考究豪華的旅店下榻。自此他便白晝安歇,夜晚活動,邀靳尚、子椒等人來旅店密謀,這些人自然也都脫去朝服,扮作商賈,出入店門,店家並不生疑。張儀有時也衣冠楚楚地帶領隨從於夜間出門會客,多半是到上官府拜訪靳尚,靳尚則將幾位志同道合的同僚邀進府來與張儀相見,議事之外,主人盛設酒宴,款待遠方來客,把盞碰杯,預祝勝利。

五天後的一個夜晚,鄭袖於朝陽館秘密接見張儀,靳尚出席作陪。接見的這個房間讀者並不陌生,它位於該館之東南角,幾次當楚宮龐大的建築群進入黑沉沉的夢鄉的時候,只有它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像惡狼睜著的一隻眼睛;窗紗上也曾多次呈現著模糊的剪影,兩個女人,或一男一女——這是陰謀的房間,罪惡的房間,醞釀殺機的房間。除南宮外,鄭袖常居於此,她像居於網中的一隻母蜘蛛,所結的危害生靈的網伸向四面八方。

鄭袖與張儀,不僅彼此早有耳聞,而且相互做過深入細緻的研究,但卻從未見過面。這次會見,攸關各自利益的成敗,因而無不十分重視。張儀手提晶瑩玲瓏、鑲金嵌玉的寶箱,在靳尚的導引下步入鄭袖的房間,此刻鄭袖正於房間款款踱步。她今日的裝扮又與以往不同,簡直就是一件精美高雅的藝術品——翡翠瓶內插著的一枝白玉蘭,一尊玉雕女神,潔白素絹上繡的一枝含苞欲放的紅梅,冰雕懸崖峭壁上的一朵雪蓮,一輪紅日嬌羞出山的油畫,水晶缸內遊動的一尾金魚的彩照……前邊說過,人是個矛盾體,儀表美與靈魂美難能統一,鄭袖便是典型的一例;相貌與才幹也往往南轅北轍,靳尚與張儀都是這方面的代表。論才幹,張儀可謂經天緯地,但他卻生得高不過五尺,臃腫肥胖,雙眉狡黠,一臉橫肉,八字腳,鴨子步。這樣三個人置於一室,相映成趣,滑稽可笑。

靳尚作了介紹,張儀大禮參拜,打開寶箱,呈上見面禮——夜明珠和水晶籃。鄭袖飄若水上仙子,笑似三月春桃,推讓再三,方才收受。將夜明珠置於几案,吹息燈燭,室內一片通明。水晶籃懸於窗牖,頓時清風習習,異香醉人。鄭袖雖貴為南後,主宰楚宮,但這樣的奇珍異寶,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是天外有天啊!

一丘之貉相聚,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直談至子夜過後方散。所談內容不外乎秦國的強大,是楚的堅強靠山,楚只有死心塌地地依靠秦,方能夠生存與發展;齊國是靠不住的,楚欲取得秦的信任,六國必須縱散約解,尤其是必須堅決反對齊國,廢除齊楚之盟,因為秦正恨齊入骨髓;欲達此目的,必須排斥、打擊乃至清除朝野之中的親齊派、合縱派,如陳軫、昭睢等,特別是屈原,有他在,秦楚就休想永遠結為兄弟之好;在如何對待秦、齊兩國的問題上,懷王常常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目前因受屈原的盅惑和齊甜言蜜語之矇騙,正力主聯齊抗秦,從根本上轉變懷王的這一觀念和立場,只有依靠南後鄭袖;人各自私,人各自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鄭袖能勸說懷王改弦易轍,與秦結成金蘭之好,那麼,張儀以政治家的人格為保證,秦以強大的軍事實力作後盾,在適當的時候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這樣,懷王作古後,楚國的天下便操縱在鄭袖母子手中了。張儀的當面親口許諾,而且信誓旦旦,了卻了鄭袖的一樁心事,那麼後邊的戲便是由張儀來操縱導演了。

梟鳥、老鼠似的於夜間活動了四天之後,一切準備就緒,自以為萬無一失,第五日巳時,張儀由子椒陪同,堂而皇之地以秦相國的身份登上了三休臺,來到了章華宮,開始了他正式訪楚的國事活動。

懷王聞聽秦相張儀駕到,深恐他提及當年因和氏璧而在楚受辱一事,尷尬難堪,急忙出宮迎接,其時子椒與張儀正於三休臺上苦苦攀登。既至並肩來至章華宮,張儀大禮參拜,懷王還禮讓座,二人分賓主坐定,子椒一旁作陪。張儀受秦惠王之託向懷王問安,懷王致謝,詢問惠王近況。寒暄品茶之後,張儀便向懷王獻寶——溫涼盞、鴛鴦劍和赤兔馬(赤兔馬栓於館舍馬廄槽頭,自然不能牽其登三休臺,來章華宮)。懷王本就是個貪財圖利,見錢眼開的人,有這樣三件稀世珍寶到手,自然是眉飛色舞,欣喜若狂;而且這三件珍寶為秦惠王所獻,他怎不受寵若驚,稱謝不已。在懷王看來,秦相造訪,敬獻重寶,這固然是秦惠王的恩惠與敬重,表現了他的誠摯與友好,但更主要還是張儀的謀劃。張儀不計前嫌,為秦楚友好而周旋奔波,這真是位虛懷若谷的大丈夫,一位難得的濟世賢才。懷王的頭腦就簡單到這般地步,考慮問題小衚衕趕豬,直通通的,不會轉彎,他根本沒有想到,張儀突然造訪,且敬獻厚禮重寶,是否會有什麼陰謀?他要達到怎樣的目的?於是不假思索與分析,不與卿相文武協商,輕而易舉地表示,欲授張儀相印。

張儀見重寶打動了懷王的心,征服懷王不費吹灰之力,不由得暗自慶幸,無限欣喜。他彬彬有禮地向懷王拱手說道:“當今天下,七國爭雄,強者莫過於秦、楚、齊三國,秦和於楚,楚必強於齊;秦和於齊,齊必強於楚。臣身為秦相,最瞭解吾王之心。秦楚比鄰,山相依,水相連,兄弟之誼,手足之情,源遠流長,且歷有聯姻,兩國倘有嫌隙,乃至干戈攻伐,上逆天理,下違人倫,故吾王願世代與楚友好,結為骨肉之盟。齊,東方之海匪盜賊也,齊桓公、管仲以來,齊東侵西掠,嗜殺成性,故吾王恨之入骨髓。今齊楚聯盟,吾王悻悻不悅,心怨而情怒也。倘楚能絕齊,吾王不僅願與楚永結兄弟之好,還要歸還商於之地六百里,以表誠摯之敬。如此以來,楚不僅可獲得六百里膏腴之地,還可取吾王之信任與支持。有秦作兄弟,天下列強,誰敢虎視眈眈於楚!臣想,如此一舉兩得之美,大王何樂而不為呢?”

懷王既貪心,又無政治遠見,他看不清列國形勢,識不破秦的陰謀,猜不透張儀的騙局,為其甜言蜜語所感,只覺得不費一刀一槍,不損一兵一將,便可取回商於六百里國土,實在是再便宜也不過的事了,倘不接受,簡直是十足的傻瓜。五年前,懷王統率六國之師伐秦,這是他的輝煌壯舉和無上榮耀,然而那次興師,六國各自為戰,各懷鬼胎,都怕消耗和損失自己的實力,像一盤散沙,沒有形成打擊消滅敵人的強有力的拳頭,兵至函谷關,秦出師抵敵,六國皆引兵歸,秦奪楚商於之地六百里,這又是懷王的莫大恥辱。五年來,懷王晝夜思兵敗失地之恥,一心欲再興師伐秦,奪回失地,以蓋前愆。今天,不吃刀光血影之苦,不費唇槍舌戰之勞,秦惠王竟派人登門奉還失地,豈不天賜洪福於寡人矣。正如張儀所言,如此一舉兩得之美,何樂而不為?於是輕易相信了張儀的謊言,答應與齊絕交。

為了誠心感謝張儀的盛情與功勞,懷王盛設國宴,款待張儀,滿朝文武俱都入席,一則陪客,二則慶賀。開宴的時間已到,懷王站起身來,點卯似地掃視著每一個坐席,該來的幾乎全都來了,只是不見陳軫。還有那屈原,坐於牆角一個極不顯眼的位置上。倘使以往,屈原是要處於主持地位的,而且要與懷王、子椒一席,共陪貴賓。而今,見他默默無聞地坐在那裡,孤寂,冷漠,懷王頓生惻隱之心,似乎不該罷黜其左徒之職,可是一想到昨夜鄭袖所言屈原之下劣行為,便又怒火中燒,心中不悅,喜自己處事果決,絕不養癰遺患。鄭袖說,張儀來時,屈原向他索一對白璧,張儀不肯。屈原大約忘記了自己已不再官為左徒,系楚之權柄之總攬者,竟厚顏無恥地說:“不與吾璧,則爾在楚必將一事無成!……”懷王與屈原相處已非一日,他也不想想,屈原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能不能辦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竟信以為真。懷王也不往深層裡去想,屈原向張儀索璧,鄭袖何以知之?懷王的昏庸也正是表現在這些地方。鄭袖最後警告懷王說:“商於六百里失地雖垂手可得,然需防屈平之輩從中作梗……”懷王對鄭袖的深謀遠慮十分讚賞,以擁抱、親吻相謝。

不談宴席的豐盛,美酒盈杯溢盞,佳餚紛陳琳琅;不談宴會廳內氣氛的熱烈,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拳聲震天;不談宴飲者的狼狽醜相,神魂出竅,身不由己,吹牛拍馬,膽大氣壯,只說在討論秦楚聯盟時,人人稱頌,個個祝賀,齊贊大王聖明,歡呼萬民福大。坐於角落裡的屈原再也聽不下去了,不顧自己被貶為三閭大夫的身份,忘記了人微言輕的世態炎涼,站起身來,整衣彈冠、昂首闊步地走上前去,向懷王深施一禮道:“大王,秦楚聯盟,此乃秦之奸計,目的在於拆散六國聯盟,以利其各個擊破,蠶食鯨吞。吾王需知,有聯盟,楚才有兄弟手足,不孤立於世;有聯盟,楚才有力量,才不懼秦之騷擾進攻……”

子椒深恐屈原的話打動了懷王的心,改變了懷王的觀點,急忙打斷他的話說:“三閭大夫,你也太狂妄自大,目無國君了,難道聖明的大王不如你,也需你來教訓嗎?難怪有人說你早有篡權奪位之野心,看來此言並非虛妄和誣陷。爾來郢都,便高呼聯齊、合縱,結果如何?失地辱國而已。聯齊、合縱六年,有誰送過楚一寸土地,有誰贈大王一件珠寶?聯齊、合縱與楚何益?”

靳尚搶著說:“倘楚不與秦盟,秦便要東聯於齊,屆時秦齊聯兵伐楚,楚將何以抵敵?吾主聖明,望趁秦相在楚之際,當機立斷,與秦結兄弟之盟,切莫錯失千載難逢之良機。”

時光如流,子蘭拜師入屈原門牆時還是個孩子,如今已出息得亭亭玉立,儀表堂堂了。既為懷王公子,又系鄭袖掌上明珠,不用說,在弟子中,屈原對子蘭是格外優待的,常給他“吃小灶”。勿用置疑,在近十年的時光裡,子蘭從恩師屈原那裡獲得了豐富的知識和學問,老師也給他講過無數該如何立世做人和安邦定國的道理。然而,子蘭對屈原不僅不滿意,不敬重,反而深惡痛絕,耿耿於懷。這主要是有兩件事鑄成的:第一,子蘭和宋玉同時瘋狂地糾纏著嬋娟,而嬋娟卻在深深地愛著昭漢。子蘭欲憑藉自己優越的身份和地位,請屈原干預這件事,以義父的身份將嬋娟許配與他,拆散嬋娟與昭漢的美滿姻緣。屈原則認為,婚姻大事,應由嬋娟自己做主,誰也無權干涉,因而未能滿足子蘭的要求;第二,這是主要的,鄭袖欲借屈原的聲譽和影響,由屈原出面,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屈原嚴辭拒絕。雖然如此,子蘭從未在公開場合反對過屈原。有道是“有奶便是娘”,張儀既然表示,只要實現了秦楚聯盟,與齊絕交,秦便以強大的軍事實力保證子蘭登上太子的寶座,因而今日在這個隆重盛大的宴會上,子蘭便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彬彬有禮地說道:“國家之強盛,民族之繁榮,靠自立而不靠外援,楚之祖先無合縱而開國立業,先莊王未聯齊亦稱霸天下。然而,秦果能視楚如兄弟,誠心與楚結金蘭之好,自然是多一個朋友多條路,我當欣然接受。”

貴族派的黨羽們就這樣你一言,他一語,喋喋不休,說得懷王死心踏地地與齊絕交,跟秦聯盟,樂得張儀笑逐顏開。

屈原見了張儀那得意忘形的樣子,不由得義憤填膺。好虎難鬥一群狼,屈原避開群小的鋒芒,徑直奔向張儀,指著他的鼻子尖斥責道:“秦,虎狼之國,侵地掠土,貪得無厭;殺人嗜血,兇狠殘暴。秦君素無信義,既欺且騙,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秦之外交政策為坑、拐、騙、拉、打併施,遠交近攻,各個擊破,以達蠶食鯨吞之目的。張儀者,反覆無常之小人也,生於魏而魏不用,竄來楚國以求榮華富貴,竊我鎮國之寶和氏璧,被令尹昭陽鞭笞得奄奄一息。如此盜竊之徒,竟又厚顏無恥地來楚行騙,搖唇鼓舌,楚之君臣豈不識爾之真面目乎?前不久,張儀玩弄權術,請秦惠王免其相國之職,竄到魏國,騙取了魏惠王的信任,授以相印。張儀相魏後,一方面勸說魏王背離縱約,一方面令秦以武力相威脅,軟硬兼施,終於迫使魏王投靠秦國,使得六國合縱從魏撕了一道豁口。陰謀得逞後,張儀西返相秦,依然掌秦之國柄。前車之覆,後車之鑑,楚怎能重蹈魏之覆轍呢?商於六百里乃荊楚之國土,為秦所奪,能夠奉還,自屬秦之明智之舉,今日不還,明日楚必以武力奪回。有強盜劫人之財,難道還需千恩萬謝嗎?……”

屈原的這一席話,既是揭露斥責秦和張儀,又是勸諫懷王,教育赴宴之文臣武將,三得之舉也。

張儀見自己的陰謀被屈原揭露得淋漓盡致,非常惶恐。但這畢竟是個老奸巨滑的陰謀家,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空虛與不安,故作畢恭畢敬的樣子對屈原說:“尊敬的三閭大夫,望您以秦楚兩國友誼為重,為兩國人民之幸福著想,不要執意反對秦楚兄弟之好。至於大夫向我索要之一雙白璧,我已備就,待席散後奉呈。”

屈原此刻想的是楚之生死存亡,張儀所言,令其摸不著頭腦,索性不予理睬,但卻向懷王大聲疾呼道:“齊楚聯盟,天下合縱,秦畏懼之,故派張儀來施離間計,大王切莫中其奸計,墮其圈套!……”

懷王聽了張儀關於白璧之言,記起昨夜鄭袖“提防屈原作梗”的警告,眼看將成的好事就要被屈原破壞,不由得怒火中燒,拍案而起道:“放肆之屈平,難道為著一對白璧,就反對朕收回商於六百里國土?為著一對白璧,就不要祖宗和荊楚之利益了嗎?絕齊聯秦,朕意已決,敢再反對者,有如此盞!……”說著他伏身抓起几案上的茶杯,狠狠地拋之於地,摔得粉碎。全場皆驚,無不屏息斂聲。

“大王……”屈原不懼塌天大禍,還想再諫。

懷王斷喝一聲:“武士何在!……”

懷王吼聲未落,如狼似虎的武士蜂擁而至。懷王字字千鈞地命令道:“將此瘋徒轟了出去,從此永不得參與朝政!”

屈原被轟出去了,懷王許久餘怒未息。他不能在秦相面前失國格,丟臉面,他以粗暴而不公正的裁處維護了自己這個大國之君的尊嚴,似乎這樣以來,張儀會對他恭而敬之,強秦亦不敢藐視於他。

宴會廳裡的氣氛很緊張,半天才漸漸平靜下來。懷王正欲舉杯敬酒,陳軫身穿孝服,腰扎苘帶,跌跌撞撞,嚎啕而至。滿廳賓主,見狀愕然,似晴天而聞霹靂,若盛夏而降大雪。懷王此驚更是非同小可,他頭暈目眩,癱坐於席,半天不省人事,經太醫和內侍多時搶救,方恢復常態。懷王大夢初醒似地問道:“朕不費一兵一卒,收復失地,群臣鹹賀,愛卿為何這般裝束,如此模樣?”

陳軫哀悽跪地,泣不成聲地答曰:“秦還商於之地,非喜而禍,何賀焉!大王絕齊盟秦,楚必危矣,故麻服衰絰,趿履拽杖而為大王吊之。”

懷王怒火難抑,出言不遜:“聳人聽聞之言,又一個瘋癲之徒!……”說著揮手讓陳軫離去。

陳軫不僅不去,反跪而不起,他聲淚俱下地說道:“秦何以突還商於六百里之地?皆因齊楚新盟,再結兄弟之好也。楚有齊為手足,勢大位高,牧馬賊方不敢東進。今大王絕齊,齊必恨楚而盟於暴秦。秦齊聯兵,合力攻楚,楚之危指日可待矣,臣哀而吊之,故有今日之舉也。吾主必絕齊,何不派人隨張儀赴秦,待六百里商於之地入楚,再與齊絕,未為晚矣,大王三思……”

懷王覺得,陳軫的話不無道理,便有氣無力地說:“就依愛卿之言,快免禮平身。”

陳軫爬起來了,裡通秦國的奸賊靳尚卻又長跪於地:“啟奏大王,秦恨齊入骨髓,楚不絕齊,秦何以會平白無故地歸還我六百里山河呢?”

貪婪,是懷王的秉性,土地,是懷王的心尖子,於是急忙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

看,楚懷王的腚是帶轉軸的,隨風而轉。

三日後,懷王下令北關守將,不再與齊國通使,然後授張儀相印,賞賜黃金百鎰,並準備車馬,派逄侯醜隨張儀赴秦接受土地。

張儀與逄侯醜一路飲酒談笑,打得火熱。當快到咸陽時,張儀假意酒醉墜車,摔傷了足踝,前往醫院治傷。

逄侯醜於咸陽館舍等了兩月有餘,不見張儀,心裡急如火焚,只好去求見秦惠王,申明原委。秦惠王說:“相國所允,寡人定然照辦。可是,楚至今未絕於齊,寡人怎能偏信先生一面之辭呢?待相國病好後再議吧。”

逄侯醜遣人火速回國,將實情報告懷王。懷王心想:“莫非秦王怪朕絕齊不堅乎?”於是派勇士宋遺到北部國境去大罵齊宣王。齊宣王聞報大怒,折斷楚符,並派使西見秦王,秦齊和好,決定共伐荊楚。

張儀直等到秦齊訂盟,方出面見楚使。他故作驚訝地對逄侯醜說:“將軍何以至今不歸,莫非授地之事尚未辦妥?”逄侯醜說:“秦王需待相國病體康復,方能辦理交接手續。

幸得今日相國病癒,請速與我進宮拜見大王。”

張儀鄙夷不屑地說:“區區六里方寸之地,何需煩擾大王,本相即可做主。”

逄侯醜聞聽大吃一驚,說道:“相國親諾六百里,何以竟又變成了六里呢?”

張儀狡猾地辯解道:“將軍聽錯,焉能怪我!秦之土地,皆以士卒生命所換,豈能將如此大片國土白白送人!……”

直到這時,逄侯醜才意識到楚為張儀所騙,感到問題十分嚴重,急忙親自回國,當面稟報懷王。

懷王不等逄侯醜報告完畢,直翻白眼,口吐白沫,跌於座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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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9: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章 再使齊國 又放張儀

卻說屈原被如狼似虎的武士轟出了宴會廳,這一打擊勝過不久前被罷黜左徒之官十倍,從此他再也不能參與朝政,不能與懷王圖議國事,商討如何富國強兵,統一天下了。他清醒地認識到,如火如荼的變法改革就要夭折,齊楚聯盟就要被拆散,六國合縱就要解體,楚國的山河就要淪喪,楚國的百姓就要遭殃,未來統一天下者不是楚,而是秦。需知這是他六年慘淡經營的成果,一腔心血的結晶,一朝付之東流,他怎能不心碎欲裂,肝腸寸斷呢?猶如一個農夫,辛勤耕耘一年,到秋天莊稼長得秸粗稈壯,籽粒飽滿,豐收在望,突然襲來一陣冰雹,砸得滿地如同麻穰,顆粒無收。一家數口的衣食所需全依賴這塊土地,這片莊稼,老天如此絕情,怎不讓這位農夫心痛如絞呢?其實,這個比方並不十分恰切,農村老漢畢竟只有一個家庭,三五張嘴巴,而屈原所面對的卻是偌大的一個楚國,乃至整個天下,是數以萬計的黎民百姓啊!然而碰到這樣良莠不分,是非不辨的國君,屈原真是無可奈何,有口難辯。那天下午,他被武士們逐出宴會廳後並沒回家,而是站在宮門口,等待懷王回心轉意,改變主意,一直等到太陽下山,宴罷席散,官員們相繼醉醺醺地步出廳門,紛紛議論著秦楚聯盟之事。其時早有公差將公告張貼在宮牆之上,屈原隨眾人趨前觀看,視線模糊,知道已無可挽回,不由自主地在長街上游蕩,也不知何時何人攙扶著將他送回家去。

百姓獲悉屈原為奸佞所害,個個不平,人人憤恨,成群結隊地登門安慰,幾天來屈原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精神萎靡,但是百姓們的關懷、愛戴和激情感染了他,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為民盡力,繼續進諫懷王,與群小爭辯。然而,“從此永不得參與朝政”,他失去了與王圖議國事的條件,幾次欲拜見懷王,都被拒於宮門之外;寫了數份奏章,也都石沉大海,杳無迴音,大約為子椒、靳尚之流所扣壓,懷王根本不曾見到。此時的屈原,有話無處說,有冤無處申,有力無處使,苦惱,焦慮,憂憤,壓抑,憋悶,窒息,彷彿正做惡夢,前胸壓著一塊巨大的砧石,大約有數千斤之重,壓得他欲喊無聲,欲爬難起,欲跑手腳皆不能動,欲掀掉砧石無力,只壓得他胸悶腹脹,苟延殘喘,奄奄待斃。也是急中生智,在這萬般無奈之際,屈原突然想到了作詩。在此之前,屈原每當有新詩問世,百姓和臣僚無不爭相傳誦;懷王也十分喜歡他的詩,每每讀後興奮激動不已,催他再創新作。他想,將自己的感情和意願寫成詩,千人傳誦,萬民播揚,群小必無法扣壓和封鎖,傳到懷王那裡,懷王誦之,也許會悔悟猛醒,取消先前那錯誤決定。只要允許他參與朝政,屈原就有辦法,有用武之地,楚便有希望。基於這一目的和出發點,屈原揮毫作詩,一氣呵成,這便是《九章》之首的《惜誦》。

惜者悼惜也,誦即進諫,以沉痛悼惜的心情來陳述因直言進諫而遭讒被疏之事。

屈原一心為國,忠言直諫,卻反而遭讒見疏,受到一系列的打擊和迫害,最後陷入了“退靜默而莫餘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要退避不說,無人理解我,向前申訴,又不聽我的話)的困境,他不由得大聲疾呼,在詩中反覆申陳自己忠誠堅直的品德和光明磊落的心跡。他發誓:“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我的陳述如果不是出於忠誠,那麼蒼天完全可以作證),並請五帝六神和公正的皋陶來裁決。“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我的言行一致可稽可查,我的表裡如一不會改變),他以自己表裡如一的人格來作保證。

屈原作為楚國現實政治鬥爭中進步勢力的代表,他的不幸遭遇,直接牽涉到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安危,因而發憤抒情決不只是為他個人,而是為了爭取整個進步勢力鬥爭的勝利,這是他無畏無懼的力量源泉。儘管他身處逆境,但卻並沒有聽從厲神“何不變其志也”的勸告,一陣猶豫彷徨之後,他以高潔芬芳的花草為象徵,申述自己決不與世同流合汙、變節易操的堅強意志。儘管環境險惡,內心痛楚,他仍不忘修德,表現了一位忠心耿介的志士仁人的心靈和形象。

這首詩,屈原主要是表述自己忠誠堅直的品德,光明磊落的心跡,痛惜憂憤的感情,因而將抒情作為主要的表現手法,把心理描寫作為描寫的重點,要儘可能地描述得悽婉鮮明,迭宕迴環。寫這首詩的目的固然在於勸諫懷王回心轉意,但它的讀者卻主要是千百萬黎庶,因而屈原力求語言的大眾化,用了許多婦孺皆懂的詞語,諸如“眾口鑠金”、“懲羹吹鷘”、“釋阽登天”、“九折臂而成醫”之類,可見他時時處處都把民眾放在心上。

再說懷王聽了逄侯醜的報告,氣得口吐白沫,目翻白睛,跌於座後,半天才緩過氣來,渾身哆嗦著罵道:“張儀,詐騙者也,果系反覆無常之小人!朕得張儀,食其肉、寢其皮,難消心頭之恨!”悵然若失良久,他又仰天嘆曰:“當初不聽屈、陳二卿忠言直諫,悔無及也!……”

能夠悔過,倒是懷王的一大優點。既悔之,就該將二卿召進宮來,賠禮道歉,共商對策。說什麼“悔無及”,見兔而顧犬,未為晚矣;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然而,他身為大國之君,放不下架子,丟不起臉面,缺乏改過的勇氣,這也是楚國勢日衰,終為秦所滅的重要原因之一。

《孫子兵法》雲:“主不可怒而興師。”懷王犯此大忌,命屈匄為大將,逄侯醜為副將,率師十萬,討張儀之罪。

屈原無權“參與朝政”,沒有接觸懷王的機會,欲諫阻懷王興師而不可得,整日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事實早已證明,屈原、陳軫是正確的,但懷王因頭戴國君之高冠,不肯向屈、陳二大夫賠禮認錯,與之共圖大計。國家利益為重,陳軫不顧個人得失,再次挺身而諫曰:“伐秦非計也,不若賂秦一名都,與之聯兵攻齊。如此以來,失地於秦,取償於齊,吾國尚可全也。今王已絕於齊而責欺於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必致滅頂之禍矣。”

早已氣炸了肚皮的懷王,哪裡還聽得進臣下的不同意見,接受陳軫的諫阻呢?他咬牙切齒地說:“欺我者秦也,齊有何罪?朕有罪而伐無辜,豈不為天下笑!卿此諫莫不是令朕行不義於天下歟?……”

懷王不納陳軫之諫,楚師西進,直打至秦之藍田(今陝西藍田西)。

秦惠文王命魏章為大將,甘茂為副將,率師十萬拒戰,又邀齊國發兵相助。齊將匡章率師五萬助秦。

孫子曰:“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楚軍素無訓練,王怒而猝然興師,幾近烏合之眾,哪裡會有什麼戰鬥力。秦軍則與此相反,數年來一直南征北戰,東侵西掠,將指揮有方,士能攻能守。這一切懷王全不考慮,全然不知,違《兵法》而行,兩軍交戰,楚豈有不敗之理!縱然楚將屈匄有萬夫不擋之勇,也難經秦齊兩軍夾擊,故楚軍連戰連敗,直退至丹陽(今河南淅川縣丹江水庫一帶)。第二年春天,秦軍又迫至丹陽,屈匄調集所部再戰,楚師大敗,名將屈匄、逄侯醜等七十餘人陣亡,士卒死者八萬餘人,楚之漢中大片國土全為秦軍所奪,舉國震動。

喪土亡將,死亡數以萬計,慘敗驚世駭俗,懷王卻未從中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地傾全國之兵,與秦再戰,雖一度再攻藍田,但最終還是大敗而歸。懷王叛縱和秦,天下共憤,韓、魏兩國乘機襲其後,懷王恐懼,忙命陳軫赴秦軍求和,所淪之漢中地不要,又割給秦兩座城池,秦方罷兵,楚亦狼狽班師。

豬為家畜中的蠢笨者,然幾經撞牆,亦會吸取教訓,認識到此路不通,別覓新徑。懷王再笨,總還比豬聰明些,慘敗迫使他不得不作深刻的反思,之後派屈原再使齊國,謝罪修好,重結新盟,以報秦仇。

是楚叛齊投秦,撕毀了齊楚聯盟和六國縱約,是懷王派宋遺到國境線上去大罵齊宣王,腥言穢語不堪入耳,惹得宣王折楚符,斷楚交,視楚懷王為無情無義的小人。如今楚師伐秦,大敗而歸,而且打得楚軍狼狽潰逃者就有匡章所率之五萬齊軍,由此不難斷定此番屈原使齊修好訂盟艱難的程度。雖然如此,屈原卻樂而從之,因為這是攸關楚之命運和天下前途的大事。從這一根本利益出發,屈原不計前嫌,打斷懷王的賠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聖君。”屈原視懷王此舉為楚之希望,好比有一條木船在大海上航行,一遇風浪便顛簸回漩,此乃正理,問題是面對風浪,它能夠戰而勝之,揚帆遠航,而不是為風浪掀翻,沉於海底。

遣屈原使齊修好,懷王是派對了人。倘使派別人來,齊宣王不僅不會接見,必喚武士將其逐出國門。屈原則非他人所能比,這是齊宣王及齊廷上下最崇戴的人,是齊之老友至交,故而一如既往地盛情接待,不分彼此地坦誠相見。時逾年半,但齊宣王依然為前次訪楚屈原所受的侮辱和不白之冤憤憤恨恨。鄭袖是什麼狗東西,純系是禍國之賊,殃民之精,楚懷王卻對其寵幸得無以復加,不僅令其權主六宮,還使其參與朝政,豈不昏庸可鄙!懷王有此尤物在側,楚可悲矣。那天屈原泰然自若、不卑不亢之態,令齊宣王肅然起敬,雖則默默無言,但卻遠勝辯解、抗爭與咒罵,正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齊宣王十分同情屈原的處境,且很為之惋惜,他不明白,“楚材晉用”乃當今天下之大勢,屈原何以要事一昏庸之君,而不到能夠施展抱負的地方去一展才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和理想?倘屈原肯到齊來,宣王必張開兩臂歡迎擁抱,卿相之職,任其所為。

今番屈原使齊,大不同於以往,他不分析天下形勢,不向齊王賠禮請罪,不談重修齊楚之好,不議再訂齊楚之盟,而是專與齊宣王賞玩。

他首先獻給齊宣王兩幅群獸鬥虎圖,展於几案,與齊宣王並排席地而坐,鑑賞把玩。

同是群獸鬥虎,兩幅圖卻大相徑庭。第一幅,山谷中,河溪畔,林豐草肥,百獸相處,或吃草,或逮魚,或追逐賽跑,或嬉戲玩耍,或相助啃癢,或靜謐安臥,或閉目養神,無侵,無伐,安詳,和樂。突然從山上衝下一隻斑斕猛虎,這虎許久不曾獲得獵物,一心欲捕捉其中一隻,以填塞轆轆飢腸。它先聳身長嘯一聲,山搖地動,空谷雷鳴,想以此作下馬威,將群獸震懾住,然後再擇一肥者,捕而食之。哪知凡獸各有其生存的本能和抵禦的辦法,有的躍於水,有的鑽入穴,有的爬上樹,有的縮成團①,有的腚放臊,有的與之周旋,乘勢襲擊。休看虎為獸中王,獸卻並非全都畏懼之,有名喚“豺”者,其大若貓,敏捷善躍,常竄於虎背,啖其血,食其肉,置其於死地。有道是“猛虎難鬥一群狼”,經過一場激烈的角逐,虎未捕食一隻獸,獸亦未能傷害於虎。雖然如此,這群獸卻暴露了極大的弱點和致命傷——刺蝟不思進攻,以保存自己為目的,虎的嘯聲未絕便縮作一團,鋼毛若刺;兔子膽怯,聞虎嘯而逃竄,轉瞬無影無蹤;狐狸狡猾多疑,總是耍花招,施巧計,指手劃腳,自己東躲西藏,卻將他獸推於危險的境地;猴子機靈而善爬樹,聞聽虎來,紛紛逃至山林,爬上樹梢,確保自己萬無一失……這群獸是有組織有領導的,豹為其首領。戰鬥結束後,大家聚於溪邊草地,開總結表彰大會。會上相互指責,彼此攻擊,惹得豹司令怒火萬丈,對每一隻獸都求全責備,嚴懲不貸。結果大幅度減員,留者亦個個自危,戰戰兢兢。待猛虎再度襲下山林,豹司令指揮餘部應戰,終因寡不敵眾,落了個全軍覆沒的可悲結局。第二幅圖大體上跟第一幅雷同,只是指揮這支部隊的猿將軍比豹司令英明。這次它們是跟一頭衝下山來的雄獅大戰,首戰不利,猿將軍的部下傷殘者不少。猿將軍進行了認真的調查研究,瞭解到各位官兵在戰鬥中的具體表現,控制了他們各自的缺點和錯誤,但卻並不惱怒,而是冷靜對待,寬容大度。它想,求生存,圖發展,各為一己之利,乃萬靈之天質與本性,包括萬靈之長的人類,亦是如此,不可過多責備與懲處。問題是怎樣才能生存發展,面對強大的敵人,怎樣才能維護自己的利益。很顯然,單槍匹馬地跟雄獅鬥,誰也不是它的敵手,結果勢必毀了自身,肥了敵人;只有大家團結一心,各自發揮自己的特長和優勢,方能真正達到維護本身利益及生存發展的目的。基於這一認識,猿將軍將部隊轉移於深山密林之中休整,一方面治療傷殘之部卒,另一方面進行思想整頓和教育,它甚至親自為傷者舔舐那濃血淋漓的傷口,感動得許多卒勇熱淚盈眶。經過長時期的休養生息,群情激昂,鬥志旺盛,於是主動出擊。還是那句老話,“猛虎難鬥一群狼”,更何況它們中有足智多謀的狐狸,在上次戰鬥中它犯了錯誤,猿將軍並未責備它,這次它想出了一個設陷阱捉拿雄獅的計謀,而在挖掘陷阱的過程中,上次激戰中同樣罪不可赦的黑熊與野豬則發揮了巨大的威力,立下了汗馬功勞。戰鬥中頑皮的猴子極盡挑逗之能事,善跑而溫良的花鹿和白兔則誘敵深入,墮入圈套,故而不費吹灰之力地陷雄獅於阱中,取得了以弱勝強的輝煌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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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刺蝟遇敵,縮成一團,刺毛若鋼,敵則無法下口。

齊宣王並非魯鈍之輩,對這兩幅圖的含義以及屈原獻圖的意圖自然不會不知,但此刻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肯將問題點破。

一天黃昏,齊宣王正在金殿跟幾位心腹大臣議事,忽有內侍匆匆來報:“啟稟我主,大事不好!……”

宣王急忙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語無倫次地答道:“身居館舍之楚三閭大夫屈原,中午便不曾進餐,半個時辰前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涕淚交流,其狀甚悲,奴才問而不答,勸而無效,深恐哭壞了貴賓,干係重大,故而特來稟報。”

聽了內侍的這個報告,宣王亦大驚失色。近日相處,屈原一直是怡然自得,恬然自若,看不出有什麼傷感和哀悽,何以會突然這般悲慟呢?宣王想到了屈原的處境,屈原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以及楚懷王對屈原這不公正的政治待遇。屈原一向重自身道德修養,素來潔身自好,“苕苕者易折,皎皎者易汙”,如何能承受得住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呢?心有委屈而不能申訴,打掉牙要往肚子裡咽,自我摧殘,最易損傷一顆純潔的心,突然氣瘋,亦未可知。想到這兒,齊宣王傷感不已,屈原,這是何等難得的人才啊,眼下正值壯年成熟,有如午時之陽,光和熱尚未充分發揮,倘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對天下該是多麼大的損失呀!想到此,齊宣王不僅傷感,而且有些心慌意亂,這樣的一位傑出人才,倘在齊國有個好歹,他將成為天下的罪人,無法向世人交代。休看強秦和楚之親秦派均視屈原為眼中釘、肉中刺,萬一屈原在齊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定會以此為口實,發動六國共討齊罪。有了上邊這些想法和認識,齊宣王怎不視屈原悲慟為烈火燃眉,急忙休會罷議,趕奔館舍,探屈原之病。

果如內侍所言,館舍中的屈原正汪然出涕,愴然呼號,宣王見狀,不知所以,愣怔半天,方撲上前去,抓住屈原的雙臂,兩眼掛著淚花說:“先生,您受委屈了……”

此刻的屈原,正處半雲半霧之中,說清醒,他卻痴迷;說糊塗,他卻心明似鏡,雙目圓睜地問道:“大王所言何來?我受委屈了?大王是說屈平受委屈了?……”

齊宣王急忙解釋道:“是呀,先生之冤,神靈知之,先生所受之委屈,世人共憤!……”

“不!”屈原高聲打斷了齊宣王的話,“真正受委屈者,非屈平而舜帝也!……”

看來屈原是真的被氣瘋了,他的話讓人費解,眾人驚疑。

突然,几案上的一策簡牘吸引了齊宣王,他伏身拿起,隨手翻閱,不由得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本寫虞舜的書,屈原被瞽叟及其繼室,還有這後妻所生之子象的惡劣品質和暴虐行為氣炸了心肺,為虞舜兄弟二人的不幸遭遇傷心落淚,嚎啕大哭,驚動了前來服侍的齊宮太監,急忙報告齊王,才有了這場虛驚。

山西諸馮山下有村名姚墟,村內有一戶人家,姓虞名楾,其妻握登,生有二子,次子名舜。舜生有異相:一、眼內瞳子,都有兩個;二、掌心有文如“褒”;三、腦球突出,眉骨隆起,頭大而圓,而黑而方,口大可以容拳,龍顏而日角。自幼聰慧過人,父母愛若掌上明珠。舜者花卉也,排行第二,故號仲華。因其目內重瞳,故亦稱重華。不幸的是握登暴病而死,虞楾又取後妻。此後妻性情悍戾,凶神惡煞,不把舜兄弟二人當人待,千番折磨,百般虐待,用心之毒,手段之狠,令人髮指。開始,虞剕對兩個前窩兒子倒是十分疼愛,然而正如俗話所說,南山頂上難行車,有了後孃有後爹,再堅強正直的男子漢,也難經嬌妻美妾枕邊浸潤之譖,久而久之,虞剕便與暴戾的後妻合作股、擰作紾虐待舜之兄弟二人。過了兩年,舜之繼母相繼生了一男一女,兒子名象,女兒名縲,亦叫夥首。從此以後,舜與兄則掉進了冰窟窿,墜入了萬丈深淵。他們整日沒白黑的幹活,但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飲食竟不如虞家之豬狗。這位後孃還張口就罵,舉手便打,腥言穢語不時汙水似地潑向兄弟二人,真是苦不堪言。

也是上天的懲罰,虞楾忽患眼疾,醫治無效,半年後雙目失明,故稱瞽楾或瞽叟。瞽叟既不辨晝夜晨昏,更是事無鉅細大小,一任繼室所為,言聽而計從,助紂而為虐。

象漸漸長大,品質比他母親還惡劣,正所謂“頭頂上生瘡,腳底下流膿”——壞透了!母子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將舜兄折磨得瘋癲致死,數次將舜逐出家門,流浪在外,耕於歷山。他們還多次施陰謀,設圈套,加害於舜,一心欲置其於死地,幸虧舜造化大而未遇害。屈原當讀至虞舜的這些不幸遭遇時,聯繫自己受讒見疏的處境,不禁黯然傷情,痛哭流涕。

齊宣王同情屈原的遭遇和處境,理解他的思想和心情,心誠意篤地勸導了一頓,安慰了一番。漸漸的屈原節哀抑悲,止住了淚水,開始跟齊宣王討論先古聖哲,自然還是從虞舜開始。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舜之父母,還有那同父異母弟象,對舜兄弟二人心狠手辣,有如蛇蠍,真不共戴天之仇敵也!然而,舜對他們卻無怨、無恨,對父母至誠至孝,逆來順受,以自己的和顏悅色令其歡心愉意;對惡弟象友恭謙讓,關懷備至,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齊宣王答道:“此乃聖哲有別常人之處,江河不擇細流,故有澎湃之勢;海洋匯聚百川,故龜鱉黿鼉藏焉,蛟龍生焉;聖人寬容浩浩,大度茫茫,包舉四海,囊括寰宇,豈能不容他人之過!堯舜禹,吾輩之師也……”

屈原聽了齊宣王這些見地不俗之論,不禁仰天哈哈大笑,他笑彎了腰,笑捧了腹,笑愣了宣王。齊宣王被笑得面紅耳赤,茫然不解地問道:“先生為何這般發笑?”

屈原見問,笑而不答。有頃,齊宣王自己也撲哧地笑出聲來,他茅塞頓開,在笑自己愚魯,墮入了屈原設下的圈套。

江河不擇細流而成澎湃之勢,海洋匯聚百川而生蛟龍,屈原請齊宣王陪他蕩槳於河,揚帆於海。

山系水之源,大山的乳汁汩汩奔突,涓涓匯聚,奔流而下,滾滾滔滔,這便是河流水系。齊國的湖泊河網雖不似楚國那樣豐富,但源於五嶽之首泰山的淄水橫貫南北,流經齊都臨淄注入渤海,這是齊國的一條大動脈,它和從這裡入海的黃河、濟水、時水、女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滋潤了這塊古老而肥沃的土地,孕育了璀璨奪目的齊文化。時值盛夏,連陰雨下個不停,莽無際涯的齊國大平原煙騰霧漫,雨幕籠罩,水簾低垂。連日來東南風撼山蕩野,肆虐猖狂,昨夜忽轉東北風,於是雨鞭狠命地抽打著大地,懲罰著萬物,傾盆飄潑,彷彿天河之底脫落,茫茫天漢之水一古腦落了下來,頓時溝滿壕平,匯聚於淄水。黎明時分,屈原身披蓑衣,頭戴葦笠,陪齊宣王立於令人蕩魂失魄的淄水大堤之上,此刻他們無心賞景,而是在查看災情。

淄水河床寬闊平坦,此刻從東岸到西岸,茫茫蕩蕩,一片黃湯,這黃湯不似羊羔那樣文靜,花鹿似的安詳,而像脫韁的野馬,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龍,在翻騰,在奔馳,在咆哮,橫衝直撞,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時地漂來樹棵、屋樑、傢俱、牲畜和老幼的屍體。這淄水不擇細流,不拒泥沙和汙穢,雖則給兩岸人民帶來了浩劫和災難,但卻顯示了它那摧枯拉朽的氣勢和不可抗拒的力量。由眼前的淄水,屈原想到了故鄉的響鼓溪、鳳凰溪、香溪和楚之漢水,他未到過黃河,但卻多次在長江上航行過,由長江那博大的胸懷和一往無前的意志,想見黃河大約也是如此。楚有漢水、長江,齊有淄水、黃河,倘將這四條江河合於一處,世上還有什麼樣的堤壩不能沖決,什麼樣的汙穢不能盪滌呢?……屈原將自己觸景生情的這些想法言於齊宣王,宣王聞後,讚許,歎服,自慚形穢……

三天後,風息了,雨住了,天晴了,江河裡的水迅速消退,齊宣王和屈原從臨淄登舟北去,經樂安入濟水,斜身東北至海,早有幾艘艦船等候在那裡——船大若殿,檣高似塔,帆白如雲。艦隊排列成燕子形——一頭,修身,兩翅,雙尾。齊宣王陪屈原登上燕身一艘高大的艦船,兵士兩列,全都白盔白甲,手持利刃,躬身施禮,致歡迎之意。原來這是齊國海軍的一支艦隊,是天下唯一的海軍勁旅,其他六國則絕無僅有。今天,屈原欲揚帆於海,齊宣王派艦隊來護航,一可表示對屈原的敬重;二則保衛屈原的絕對安全,海上的天氣瞬息萬變,倘有風暴襲來,需要訓練有素的海軍戰士搏風斗浪,再者海上常有海盜騷擾,萬一碰上,屈原恐有生命之憂;

第三,不無炫耀之意。

屈原雖說自幼生活在水鄉,但跟大海打交道,這還是第一次。他曾先後遊過震澤、彭蠡,雲夢和洞庭,很為其遼闊與蒼茫感慨、歎服,然而跟這無邊無垠的大海比,那些不過是滄海之一粟,夜空之一星,沙漠中的一個微粒。它的胸懷是那樣的坦蕩、開朗,它的氣勢是那樣的雄偉、磅礴,它的感情是那樣的豐富、深沉;它是偉大的標誌,崇高的象徵,力量的化身。紅日,藍天,碧海,白帆,彩雲,銀鷗,好一幅優美的風景畫,一首寓情於景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絃的絲竹樂。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光粼粼,猶如萬匹錦緞。盛夏季節難得遇上這樣波瀾不驚的明麗天氣,揚帆於海上,彷彿匍伏於母親的胸膛,依偎於妻子的懷抱,漫步於春光明媚的花間幽徑。水中的游魚清晰可辨,或搖頭擺尾,或逝如流星,或嬉戲,或追逐,或相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吃沙。強凌弱,眾凌寡,弱肉強食,海底世界與陸地雷同,其實,人類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一種燕魚,竟不時地飛上船來,待你去捉,它又倏然騰空而起,一頭扎入水中。艦隊離岸愈來愈遠,海水墨綠可怖。無風三尺浪,大海在呼吸,波湧浪推,艦船在起伏顛簸。騷動的海面上,偶爾會聳起一個小小的峰丘,艦船遠避,繞路而行。這是鯨魚的脊背,它能夠連人帶船一起吸入腹中。

天有不測之風雲,方才還是風清日朗,轉瞬便後老婆臉似的陰沉起來,西北天際湧上了一片烏雲,既青且紫,有似燃燒著的火焰。這烏雲在迅速擴展、瀰漫,逆風而上,很快遮住了半邊天空。這堆積如山的濃雲突然旋轉起來,形成了一條黑蒼蒼的巨龍,上通天,下徹地,柱立於天地之間。巨龍在翻騰,在滾舞,在鳴吟,張牙舞抓,噴雲吐霧,怪物似地向這邊撲來。天愈來愈低,由鉛灰變成烏盆瓦碴般的陰沉;海愈來愈不近人情,反目成仇,野獸似的猖獗。富有航海經驗的齊之海軍官兵知道,這是滄溟中形成的龍捲風,看那架式將是一場浩劫,急忙降下檣帆,採取各種應急和防範措施。正當手忙腳亂之際,龍捲風以泰山壓頂之勢襲來,茫茫寰宇變成了一個大旋輪,天旋,海旋,船旋,人旋,世間萬物無不在飛速旋轉。海水在洶湧,在狂怒,在咆哮,在沸騰,大大小小的船隻俱都變成了滾水鍋中的水餃,左右旋轉,上下翻騰,時而被埋入波谷,時而被推上浪峰,時而隨波逐流。幸虧事先採取了防範措施,比如用纜繩將人固定在船舷上和桅檣上,船不翻,不打,人則不墜於海,然而一個個嘔吐得狼藉不堪,面色蠟黃,狀如醉漢。待到風浪過後,打了三條艦船,官兵墜海而死者十餘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們所處的位置尚屬龍捲風經過的邊緣地帶,而那些處於龍捲風經過的中心地帶的漁船,無不船破人亡,許多船隻被捲上了高空,然後拋到數里、數十里之外,有的竟不見蹤影。風暴過後,海面上隨流漂泊著船板、檣帆、漁具、什物,更多的則是漁民的屍體,慘狀目不忍睹……

屈原和齊宣王經歷了一場空前浩劫,險些喪命滄海,葬身魚腹。然而,他們卻接受了大海的洗禮,經受了風暴的考驗,看到了大自然的偉力,這種力量來自匯合,來自凝聚。自然界是這樣,人類社會亦是如此。二人既然達到了這樣的共識,齊楚再結新盟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卻說楚師敗北,楚懷王一方面派屈原到齊國去謝罪,一方面派陳軫至秦軍營求和,失地不要,還情願再割給秦兩座城池。秦將魏章派人回咸陽請示,“秦惠文王批示說:“勿需楚國再割新城,秦願以漢中之半換楚之黔中地,楚王應允,秦即退兵。”

魏章派人將秦惠文王的意見轉告楚懷王。此時楚懷王正恨張儀,不以土地為念,憤恨道:“勿需互換土地,秦王肯給張儀,楚情願將黔中之地奉送與秦。”

秦惠文王集群臣計議,凡妒張儀者皆曰:“以一人換取黔中數百里膏腴之地,利莫大焉。”

秦惠文王卻說:“張愛卿,吾之手足也,豈可因貪土地而自斷手足歟?……”

秦王之舉令張儀感激涕零,他長跪於地拜見惠文王道:“臣請往楚!……”

惠文王曰:“楚王恨愛卿入骨髓,寡人豈能隨其願,令愛卿自蹈死地!”

張儀視死如歸道:“舍我一人,換回黔中數百里沃野,此乃臣之幸也,況且楚王未必殺臣,臣豈能怯而不往也!”

秦惠文王問道:“莫非愛卿有錦囊妙計在胸嗎?”

應秦王之問,張儀簡略地敘述了他跟靳尚、鄭袖間的關係,特別強調楚懷王器重靳尚而又媚事鄭袖,他們兩個人內外用事,左右朝政。他還向秦王介紹了鄭袖急於廢嫡立庶,彼此間達成的許諾,以及極力主張聯齊抗秦的屈原已被罷左徒之官,奪參與朝政之權,這對秦十分有利。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巧妙周旋,楚懷王未必能夠殺他。最後張儀說:“臣因商於六百里欺楚方引起這場秦楚大戰,解鈴尚需繫鈴人,臣只有親往當面謝罪,秦楚間的怨恨方能消除。只要魏將軍留兵漢中,楚懷王便不敢輕易殺臣。”

秦王覺得張儀言之有理,便答應了他使楚的請求。

公元前311年盛夏一日,張儀一到楚國就被懷王下令捆綁了起來,待屈原使齊歸來殺之。

當夜張儀重金收買獄吏,走通靳尚。次日凌晨,靳尚便膽大包天地敲開了朝陽館的大門,驚動了南後鄭袖的美夢。靳尚如喪考妣,瓦刀臉拉得有尺半長,耳斷頭低,鼠目無光,見了南後跪倒便哭,其情悽,其聲哀,其狀慘。南後見了大吃一驚,急忙問道:“上官大夫何以如此哀傷?”

靳尚泣不成聲地答曰:“臣之哀者,非為一己之私,而為南後陛下也!……”

此乃聳人聽聞之言,鄭袖不禁愣怔一閃:“大夫此言何意,請言其詳!……”

靳尚故弄玄虛道:“陛下廢嫡立庶之望絕矣,獲寵於王盡矣!……”

“此話怎講?”鄭袖頗有些不耐煩了,“愈講愈讓人莫名其妙,無用之極!”

鄭袖在破口罵人,靳尚卻既不懼怕,也不生氣,倒反變得慢條斯理起來,他娓娓道來:“昨日張儀來楚,為大王所囚,現正監押死牢,不日即將斬首示眾。張儀被殺,誰為南後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臣哀一也。秦王甚愛張儀,欲將親生女兒嫁與大王為正宮,且選秦宮中能歌善舞之美女贈大王為嬪妃,以贖張儀之罪。秦宮所來,皆絕色佳麗,黃花之處女也,南後必失寵於大王,臣哀二也。有此二哀,臣怎不痛心疾首,涕淚交流……”靳尚說著,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鄭袖聞聽,驚若五雷轟頂,心顫語急,兩手相搓道:“這,這便如何是好?……”

靳尚鬼點子多,出謀劃策道:“大王素來重地輕人,南後何不勸大王放回張儀。張儀既歸,秦王則不會再以美女相贖。張儀謝南後救命之恩,必甘為南後所驅馳,南後實現宏願,豈不易於反掌耳。”

當夜,鄭袖既哭且鬧,不讓懷王安生。她說:“大王欲以地換張儀,地未入秦而張儀先來,秦有禮於楚也。現在秦軍仍駐漢中,大有併吞荊楚之勢。在此情況下,大王倘殺張儀,激怒秦王,必招致殺身滅國之禍,你我夫妻不久即將分手,各自身首異處,亦未可知,豈不悲哉!臣各為其主,張儀久為秦相,為秦而欺楚,有何怪哉?大王何不赦其歸秦,張儀感大王再造之恩,豈不為楚在秦之耳目?”

楚懷王無主見、耳根子軟的老毛病又犯了,幾經鄭袖盅惑,決定不殺張儀,具體處置辦法,以後再議。

第二天,靳尚見縫插針,乘機而入,對懷王說道:“大王殺張儀,無損於秦,但卻有害於楚。秦得楚黔中數百里之地,便對楚成包圍之勢,隨時可吞而食之。放張儀,黔中可保也。楚有屏障,民方得以安寢,望大王三思定奪。”

靳尚與鄭袖你一言,我一語,緊鑼密鼓地敲敲打打,真的把懷王的心給說轉了,不僅釋放了張儀,還用厚禮款待他,說了許多請張儀幫忙指教的話。

狡猾的張儀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乘之機,立即向懷王展開了攻心戰,繼續進行他的破縱連橫工作。他對楚懷王說:“秦,四塞之國,攻守之地也,且其大居天下之半,雄兵百萬,糧積如山,嚴法明令,將善戰,兵不懼死,大王欲合縱抗秦,豈不若驅羊群而攻猛虎乎?當今之天下,非秦即楚,非楚即秦,秦楚為敵,猶兩虎相鬥,必不俱生。況且秦已吞併巴蜀,楚若以秦為敵,秦師便循岷山東下,同時兵出武關南進,兩路夾攻,楚能御乎?秦揮師東進,長驅直入,三月可取郢都,而五國兵援楚卻需半年之久,援兵未到,秦已滅楚,遠水難救近火矣。以往的事態證明,合縱不足恃,強秦不可拒。倘大王肯納吾諫,吾請秦太子入質於楚,楚太子入質於秦,秦楚永結兄弟之好,豈不美哉!”

楚懷王完全讓張儀說活了,他遣使臣備車百輛,載重禮敬獻秦王,放張儀返秦。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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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10: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章 風雨悽悽 悲憤滔滔

屈原使齊歸來,聞聽懷王又放張儀,氣得他捶胸頓足,這真是:竹竿好扶,灌腸難豎,懷王真是一根豎不起來的灌腸。倘這是自己的孩子,他真會杖責四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令其悔而改之。可是,這是堂堂一國之君,為臣者真是徒喚奈何!屈原許久不曾開口,他渾身哆嗦,嘴唇顫抖,面色灰白,似乎當罷黜左徒之官,宣佈“永不得參與朝政”時,他不曾這樣傷心難過過。他真想憤然轉身離去,任其所為,從此永不再見這位糊塗的君王。然而,國事,民利,天下事,重擔在肩,早就以身許國的思想家、政治家屈原,怎麼能夠義氣用事呢?他儘量鎮靜著自己,平息胸中的義憤,自我寬慰,半天后說道,“昔者大王受張儀之欺,喪權辱國,亡將失地,民生塗炭,今張儀來楚,臣以為大王必殺其頭,烹食其肉。萬沒料到,大王不僅不治張儀之罪,反而信其邪說,背縱離約,事奉仇敵。此乃黎庶鄙視之舉,今大王為之,豈不讓百姓心寒,天下共憤嗎?”

聽了屈原的話,懷王深感後悔,急忙派人驅車追趕張儀,但張儀已離楚兩天,哪裡還能追趕得上。

懷王派屈原使齊謝罪修好,非是悔過之舉,權宜之計罷了,因而使齊歸來,屈原依然見疏,不得重用,他那善良的願望和忠君愛民之心再次碰壁,碰得頭破血流。此後屈原仍以三閭大夫之職事懷王,直至公元前297年被放逐江南。

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卒,在位二十七年,子武王蕩立。武王不滿張儀,張儀避居於魏,次年死於魏。也就在這一年,秦初置丞相,以樗裡疾、甘茂為左右丞相。

這時候的列國形勢似乎有了些變化,合縱的可能性又增大了。公元前309年,齊宣王欲為縱約長,寫信給楚懷王,約他合縱。此刻楚已合於秦,懷王見齊王書,猶豫不決,集群臣而議。群臣或言合秦,或言聽齊。昭睢挺身而言曰:“王雖東取地于越,不足以雪恥;必取地於秦,方可雪恥於諸侯。依臣之見,王不如深善齊、韓以重樗裡疾①,如是則王得韓、齊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韓宜陽(韓御秦之軍事重鎮,在今河南宜陽縣西),而韓猶復事秦者,因其先王之墓在平陽,而秦之武遂②距宜陽不過七十里,故韓畏秦。不然,秦攻三川(洛河、伊河、黃河交匯之地,秦置三川郡),趙攻上黨(韓地,今山西長治縣一帶),楚攻河外(韓黃河以南之地),韓必亡。楚之救韓,不能使韓不亡,然存韓者,楚也。韓已得武遂於秦,以黃河、崤山為邊塞,所報德莫如楚厚,臣以為韓必速事大王矣。齊之所以信於韓,因韓公子昧為齊相也。韓已得武遂於秦,大王親善之,使之因齊、韓而重樗裡疾,疾得齊、韓之重,其主弗敢棄疾也。今更得楚之敬重,樗裡疾必言於秦,秦必復還侵楚之地矣。”

--------

①樗裡疾雖為秦之左丞相,但卻善於韓,齊宣王給楚懷王的信中曾強調過這一點。

②平陽、武遂二邑均在宜陽附近。

聽了昭睢的這番分析,懷王十分讚賞,當機立斷地決定,不合秦,而合齊以善韓。

這時候的屈原,已經無權參與朝政,昭睢上邊的這些議論,是事先跟屈原商議好了的,因而亦可算作屈原的意見。

秦武王好勇,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驟為高官。公元前307年,武王與孟說賽舉鼎,折足而死,在位僅四年,異母弟稷立,是為秦昭王。昭王母楚人,號宣太后,以其弟魏冉為將軍。

秦昭王初立,又對楚進行拉攏,公元前304年,秦厚賂於楚,楚背齊合秦,往秦迎婦。同年,秦約楚懷王盟於黃棘(今河南南陽南,一說新野縣東北),歸還楚之上庸(今湖北竹山西南),互為婚姻。

屈原雖然被野蠻地、不公正地剝奪了參與朝政的權力,但他依然心繫懷王,關注著朝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因為這關係著楚國的前途和命運,關係著千百萬人民的疾苦。自己無權參與朝政,但還有陳軫、昭睢等文臣武將在,便與之常聚首,彼此交換意見,統一認識,然後由在楚之政事中舉足輕重的陳、昭等大夫向懷王或直陳,或諷諫,或強諫硬聒。這雖說也是屈原繼續參與朝政的一種形式和方法,但畢竟是隔著一層皮,不似先前為左徒與王促膝傾腸時那樣方便,直截了當。再說,對問題的敏感,認識的深刻程度,旁證博引的辯才,應付千變萬化的能力,等等,陳軫和昭睢都無法跟屈原相比,只是彼此見解大致相同罷了,因而效果多不理想,這就使屈原整日憂心如焚,吃不下,睡不安,人在一天天消瘦,精神亦大不如先前了。賢妻過早地離世,昭漢為捍衛《憲令》而獻身,傾注心血最多的宋玉背叛了他,正在為虎作倀,身邊只有一個貼心的嬋娟和數名家人奴僕相伴。嬋娟曾多次勸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懷王不信任、不重用,群小嫉恨、陷害,對朝政與國事何必繼續耿耿於懷呢?屈原自然不會接受嬋娟這樣的勸諫,他異常激動地說:“屈平,生為楚人,死為楚鬼,國難當頭,豈能故作麻木,默然不問呢?”相處數年,嬋娟十分理解自己的義父,也就不再多言多嘴。但為了照顧父親的健康,使其於煩悶與窒息中稍得解脫,便與常跟屈原相處的幾位父老協商,勸屈原暫時離開郢都,到別的地方去遊覽一下,以排解心中的鬱悶,待懷王回心轉意後再歸來。起初屈原執意不肯,他說:“我怎能當國家正處危難之秋,人民正瀕臨災難的深淵不管,而獨自一人外出遊山玩水呢?”

父老們異口同聲地說:“離都外出,非為遊山玩水,而是藉此機會與民相處,察民之情,體民之苦,此乃日後治國之基也。三閭大夫正在修改祭神之《九歌》,天下皆聞。漢北系《九歌》之故土,何不借機一遊,廣為蒐集,此乃先生再創新歌之米糧魚肉也……”

屈原細細品味父老的這番話,確有道理,於是接受大家的意見,帶領嬋娟等人離郢北去,開始了歷時四年之久的漢北流浪生活。

公元前304年初夏一日,屈原乘坐兩匹馬拉的車子,沿著通向襄樊的大道向漢北前進。襄樊為楚之商業與軍事重鎮,沿途非常熱鬧,風景也很優美,但屈原卻無心觀賞,總在思念著楚國人民的苦難和楚國未來的命運。

到漢北去要經過宜城,宜城曾為楚都,有王城、廟宇、宮殿等建築物,在這些建築物的牆壁上,刻畫著天地山川的神像和古代傳說中的人物故事。祖先的遺蹟吸引著他在此逗留了一個時期,面對著許多聖君賢王的事蹟,屈原心中感慨頗多。他想,懷王為什麼這樣糊塗,竟不能以聖賢的先君為光輝榜樣,選賢任能,排斥奸佞,思發展,圖進取,最終統一天下呢?自己的忠直勸告,他為何總不肯相信,反而聽信小人的讒言呢?面對著這形形色色的神靈,他不禁大聲喝問道:人類世界為什麼要有不平?天地之間究竟有沒有是非?……

從宜城再向北走,就到了漢北。漢北就是現在的鄖陽、淅川一帶,北面正靠著秦掠楚的商於之地,是楚北鄙的邊境,和韓也相臨接。如果屈原再向北走,就可以離開楚之鄉土,進入韓、魏和齊的領域。在當時盛行著“楚才晉用”,如張儀是魏國人,卻到秦國為相;蘇秦是洛陽人,卻六國封相;便是那被後世尊為聖人的孔丘、孫武、孟軻,也是長時期在外國尋求知遇的明君和施展抱負的機會,屈原滿可到韓、魏、齊去住一段時期,這些國家都是楚的盟國,而且都很尊敬屈原,尤其是齊國。但屈原不願離開宗國和人民而出走,他那愛國愛民的熱情不允許他離開宗國一步,他悲憤難抑,痛苦地在漢北一帶徘徊,恨不能馬上返回郢都,以實現自己的進步的政治理想。把這種蘊藏在內心深處的無限思緒抒寫出來,這便是《抽思》。

屈原要以纏綿深沉、細膩真切的怨憤之情流貫全詩。

心鬱郁之憂思兮(心裡的憂愁萬分鬱結,

獨永嘆乎增傷。孤獨地唉聲嘆氣,不斷悲傷。)

屈原開門見山地扣住“抽思”二字,以憂傷入題,用一連串帶有鮮明感情色彩的字詞——鬱郁、憂思、獨、永、嘆、傷,欲一下子將讀者牽入“憂傷”的氛圍,並一步一步地帶進更深沉的情感王國。

在這整個抒發憂傷情感的詩章中,屈原的感情是逐步委婉、細膩地予以吐露的。

先從比喻入手,描寫自己的憂思如處於漫漫長夜之中,曲折糾纏而不得解,同時自然聯繫到了自然界的秋容:

思蹇產之不釋兮,(思來想去,怎麼也不能開懷,曼遭夜之方長。只恨長夜漫漫,天總不亮。

悲秋風之動容兮,秋風一吹,萬物都要蕭條,

何回極之浮浮!壞人當道,真是一片糟糕!)

接著寫到了懷王,由於他的多次遷怒,而增加了自己的憂慮,自己雖然一片赤誠,為國為民,還是無濟於事,懷王多次悔約,不以誠相待。屈原試圖再作表白,希望靠攏君王,而直言時卻又遭讒間,其中的微紗感情,屈原分別用了“震悼”,“夷猶”、“怛傷”、“憺憺”等刻畫心理的詞語,真切入微地表述出來:

願承間而自察兮,(想乘著你空閒自行表白,

心震悼①而不敢。心裡害怕又不敢這樣做。

悲夷猶②而冀進兮,我躊躇,但我總想見你,

心怛傷③之憺憺④。可憐我的心彷徨。)

--------

①震悼:恐懼。

②夷猶:猶豫。

③怛傷:傷痛也。

④憺憺:心情動盪不安。

屈原的心是坦正的,他的忠言直諫是圖君王能光揚美德,而自己則無他求,唯以聖君賢臣為楷模,求自身品德的修養。這裡“望三五①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願以三王五伯作為你的榜樣,願以彭咸作為我自己的典型),“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善行要靠自己努力,不從外來,名聲要與實際相符,不要弄虛作假),既是真誠的剖白,也是富有哲理的警句,使詩章在纏綿深沉中透出理性色彩。屈原企圖通過對往事的回憶打動楚懷王,使他幡然悔悟,重新任用自己,把國家引向光明坦途。

--------

①三五:指三王五伯,亦稱三皇五帝。

“少歌”之後的“倡曰”,雖然繼續前半部分的敘述,但轉換了角度,以由南飛北的鳥作譬,刻畫自己獨處漢北時“獨而不群”(沒有一個知交)、“無良媒”(沒有好的介紹人)的處境,其時其地,憂思益增,“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作者在流涕,在太息,詩文也必催人淚下。至此,屈原巧妙地藉助了一個夢境的描寫,抒寫自己對郢都熾烈的懷念——“魂一夕而九逝”(夢魂一夜要走九遍),使人似乎看到屈原的夢魂由軀體飄出,在星月微光下直向郢都飛逝,現實的毀滅在空幻的夢境中得到了暫時的慰藉。這是一段極富浪漫色彩的描寫,讀者可以與詩人一起,帶著憂思,在追尋,在飛翔。

屈原最終唱出的依然是失望之辭,因為夢幻畢竟是夢幻,現實終究是現實,詩人處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傾吐出的是極度矛盾而又無人可訴的心理。

公元前303年,齊、韓、魏因楚負其縱親而伐之,楚使太子橫質於秦而請救,秦出兵救楚,三國引兵去。

為了深入民間,四處採風,屈原並不總與嬋娟、奴僕生活在一起,常常孑然一身,雲遊於窮鄉僻壤,結交翁嫗田夫。有一段時間,他居住在楚韓接壤處的一幢河神廟內,小廟低矮狹小,殘垣斷壁,隱於荊榛竹林。每年汛期,都有人居住於此,看護河堤,報告汛情,以便及時採取防汛措施,因而這裡床榻、炊具,一應俱全。雖說因長時期未動煙火,這裡頗有些潮溼,染上蛛網,灶穴兔窩,頗有些骯髒邋遢,但幾經清掃整理,倒也幽靜涼爽。因為屈原要在這裡創作《思美人》,才特意尋了這麼個少干擾的處所。

廟前是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溪上架著木板橋。踏著木橋,渡過溪去,是一片翠綠欲滴的竹林。走出竹林是一片開闊地,一座座落在小河岸畔的涼亭翹簷屹立,清晰可辨,此乃楚韓邊亭,小河的彼岸便是韓國的土地了。屈原時常到竹林中散步,有時也坐於涼亭的石鼓上,眺望河那邊的情形,或與從河那邊過來的三三兩兩的人對幾而坐,彼此拉些家常,但卻不曾走出涼亭,渡河到對岸去一遊。

《思美人》是屈原抒發思念懷王的詩,內容早已成竹在胸,只是他的筆端飽蘸著的並非是墨,而是沸騰的熱血,一腔激情。屈原雖承受著幾近滅頂的打擊,但卻並沒有灰心絕望,在思想情緒上依然充滿著高度的自信。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要表明自己對懷王真切思念的情愫。他經常涕泗交流地凝望著郢都,“揫涕而佇眙”(擦乾了涕淚久久地盼望),有許多要說的話而無法向君王訴說,“言不可結而詒”(要說的話也無法向你講)。因為“志沈菀而莫達”(心情沉悶壓抑難以表明),他的一腔思念,只得“寄言浮雲”(請浮雲傳達這些話兒),“致辭歸鳥”(託回郢都的鳥兒捎信)。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要表達自己從“獨歷年而離愍”(我個人多年來遭受憂患)的遭遇中,從“車既覆而馬顛”(車已翻了,馬也倒下)的沉重打擊中吸取經驗教訓,在再次崛起中注重策略,採取“勒騏驥而更駕”(重新駕起千里馬的車)的方法重新開始,取得最終勝利。屈原既已來到這“媒絕路阻”(無人說合,道路不暢)的邊遠之地,倘無“聊假日以須時”(姑且費些時間等待時機)的從容,便絕無“勒騏驥而更駕”的高昂情緒和雄心壯志。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要集中反映自己到漢北以後的活動。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屈原從沒有停止過戰鬥,他在這楚之邊區進行著大量的調查研究和培養人才教育民眾的工作。他在山區的“大薄”(草木叢生的地方),漢水流域的“長洲”,發動教育民眾愛國衛國,並培養了一批可“備以交佩”(備置它們用來左右佩帶)的改革人才。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做著變法改革的試驗,這便是他能夠“儃佪以娛憂”(徘徊消憂),靜“觀南人之變態”(觀賞南方人的不同生活方式)的原因。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表達了自己從邊區民眾對改革的態度中得到的鼓舞和喜悅,這堅定了他“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香花和汙穢混雜在一起,芳香總不會被惡臭掩蓋)的信念。因為改革的大得民心,所以他堅信,儘管讒人高漲,改革的成效是瑕不掩瑜的。在《思美人》中,他從總結過去的經驗教訓入手,諷諫懷王對待變法改革要立場堅定,理直氣壯。過去,懷王要屈原變法改革,卻又不給他有力的支持,就像要人去摘薜荔,又不給上樹的梯子(“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要人去採荷花,又不為人備好篙船(“因芙蓉以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一樣。屈原雖然願意為了國家和人民去變法改革,並寧願忍受憂閔失意終身(“寧隱閔而壽考”)的痛苦,但他不願意這變法改革失敗在沒有主見沒有立場的懷王身上。在《思美人》中,屈原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和打算,以堅定懷王變法改革的意志。他希望懷王及早勵精圖治,也不要管他最終的結局如何。最後詩以“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我常常不自覺地一個人默默地向南走啊,這完全是因為思念像彭咸一樣神聖偉大的人)點題,照應全篇。

全詩一詠三嘆的情思,層層遞進的章法,委婉中的諷諫,堅定不移的信念,將一顆赤子之心,一腔愛國之情烘托得如鐵在爐,如日之升。

在屈原於神廟中伏案創作《思美人》的過程中,總有一個高大的農民漢子不時地出現在神廟的周圍左右,他肩寬腰圓,頭戴碩大的竹笠,總是將前簷拉得低低的,遮住自己的面龐,雖二人相距只有咫尺之遙,屈原卻難見其真面目。他的來往很準時,極有規律。他的右手總提著一個並不顯眼的藤包,包內盛有酒、肉、衣物和刀幣。他不打擾屈原的寫作,來到廟門前,放下藤包,乾咳一兩聲,轉身便走。為了感謝這位雪中送炭的不相識的朋友,屈原經常站在廟門口佇立等候,但是,那位戴竹笠的漢子遠地裡發現了屈原,放下藤包,轉身便走,他料定屈原定然會過來取走藤包,因為裡邊盛的盡是他的生活必需品。有時屈原也隱身於暗處,待農民漢子來到廟門口,猝不及防地竄將過去,欲一把將他拽住,不料這傢伙泥鰍一般地敏捷,竟來了個仙人脫衣,溜掉了,屈原只抓到了他的一件上衣。從此以後,農民漢子百倍提高警惕,弄得屈原無計可施,只好無功受祿,整日悶在葫蘆裡。

這位戴竹笠的農民漢子不僅常在神廟周圍出現,而且影子似的跟隨著屈原,屈原竹林散步,他也竹林散步;屈原山中射獵,他也山中射獵,只是總跟屈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將竹笠的前帽簷拉得低低。是跟蹤?是監視?是暗中保護?不知道,從他那不間斷地送酒、送肉、送錢的舉動,屈原推斷,不會是噁心歹意。

多年的風吹日曬,神廟前小溪上的木橋業已腐朽,一天屈原外出歸來,竟然木折橋斷,墜落於水,幸有戴竹笠的農民漢子在不遠處徜徉,聞聲迅疾趕來,縱身躍入水中,救了屈原的性命。在屈原臥床昏迷的日子裡,一直是這位農民漢子侍於榻側,煎湯熬藥,喂水餵飯,直至神志清醒之後,方悄悄隱去,但酒肉錢物還是照送不誤。

屈原的病體逐漸康復,一天他再次修改《思美人》,心緒十分沉重,不由得到荒野裡漫步,以排解心中的鬱悶之氣。他信步向北,不覺只來到了楚韓邊亭。遠處裡屈原便發現小涼亭內坐著一個人,身邊放著一個精緻的小包裹,他雙手拿著竹笠扇風,臉朝北眺望韓國那邊的風光,似乎沒有發現屈原的到來。屈原覺得這個人的背影很熟,連忙上前探看。那人倏然回過身來,欠身施禮道:“大夫,愚弟恭候多時了。”

屈原愣怔了半天,原來自稱“愚弟”者,正是那位照料自己的戴竹笠的莊稼漢,急忙回禮道:“謝恩人多有照料!”

“豈敢,豈敢!”農民漢子撤掉擋在面前的竹笠,自我介紹道:“愚弟便是江北望霞峰的景柏,難道平兄一點也認不出來嗎?”

他鄉遇故知,屈原異常驚喜。這位十多年前曾在頌橘坡一起品橘、頌橘的少年朋友,如今竟在自己最貧困、最鬱悶的時候暗中關照自己,不禁激動得淚如泉湧。他緊緊拽住景柏的雙手,二人同坐在亭中的石鼓上,推心置腹地敘談個沒完沒了,當談到當年“贈寶”一事,屈原還真有些內疚和臉紅。

屈原當了左徒之後,常有過去的少年朋友、同窗耍伴、三親六故來郢都找他,不是討官覓職,就是索金求銀。為求生活得更好些,忽一日,漢生、石登、景柏同時來找他,屈原分別贈給他們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和一包玉米種子,且謂之曰“贈寶”。鋤頭上鑄有兩行小字:遍地是黃金,只待勤謹人;鐮刀上也有兩行小字:莫想山中鳥,喂好籠中雞;玉米種裡有片竹簡,上寫:不種今年竹,哪得來年筍。這玉米種是不久前屈原使齊用重金換回來的“大馬牙”,耐旱防澇又抗蟲,比樂平裡的“野雞啄”高產幾十倍。它穗大,籽粒飽滿,精心耕作便可喜獲豐收。鋤頭、鐮刀是楚國最近冶煉出來的,秦晉等六國至今還沒有這種鐵製農具,它堅而不脆,碰到石頭上冒火花而不折損,比原來用的青銅農具勝強百倍。

屈原之舉,不謂不對;所贈之“寶”,亦可謂情深意厚;“寶”上的文字,也頗有激勵作用。然而這樣做,彷彿在表明,在諸多少年朋友中,只有他能夠為官,別人卻只是種地的料。

故而往事重提,心悸臉紅。

送酒、送肉,送錢物,小河搭救,均系景柏所為。

屈原凝望著這位少年朋友,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訥訥半天才問景柏:“當年帶回家去的百棵橘苗,如今長得可好?”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綠色的葉片雪白的花朵,長得那麼茂盛令人歡喜。枝條層疊棘刺銳利,圓圓的果實飽滿而又豐腴)景柏用屈原當年《橘頌》的兩句詩回答屈原。屈原聽了,頓時興味勃然,他已經許久不曾這般舒心愜意了。

突然,景柏遙指天空對屈原說:“平兄快看,天空飛來了什麼?”

屈原抬頭望去,只見霧濛濛的天空正飛翔著一隻紙鳶,安詳,舒展,自由自在。橘園,風箏,少年朋友,這勾起了屈原多少童年美好的回憶啊!……

“不好,風箏斷線了——!”景柏忽然驚呼起來。

紙鳶向北飄飄悠悠,就要飛到韓國的天空了。

“走,平兄,快撿風箏去。”景柏挎起包袱,拉著屈原的手向北奔去,追逐著那斷了線的風箏,心中暗喜。

跑著跑著,屈原戛然止住了腳步,佇立於河邊不再前進——河的彼岸便是韓國了。景柏懇切地勸道:“平兄,快過河吧,我們何不學這斷線的風箏,遠走高飛呢。”

“你說什麼?”屈原頓時明白了景柏的真意,頗不自在地問道:“爾欲令我離開祖宗之邦?”

景柏委婉地勸道:“平兄資質超群,忠貞效國,到頭來卻落了個身陷荒野,兄又何苦忍受這極不公正的待遇呢?”

說話間河那邊駛過一輛四馬拉的裝飾豪華的彩車,車未近前便跳下一個官宦模樣的人來,趨前施禮道:“屈公,我乃韓之微臣,奉大王之命前來邊亭迎屈公入朝,共商大計。”

原來,當年屈原為左徒時,曾使韓簽訂過合縱盟約,結識了韓之君臣,大家對屈原都十分敬重。如今屈原遭難,他們都很同情,想迎屈原共輔韓王,治理天下。但屈原卻謝絕了他們的盛情,說道:“望諸君盡力協助韓王,共守合縱,聯合抗秦。我乃楚人,理當留在自己的故國。”

韓使無言以對,望著景柏求援,希望他出面規勸。

景柏一年前遊說到了韓國,博得了韓王的賞識與信賴,做了韓之相國。不久前他所說故友屈原已流浪至漢北,便喬裝成農夫暗中賙濟,尋找機會勸他棄楚入韓。他曾多次向韓王推薦屈原,說屈原各方面的條件遠出己右,倘他肯屈尊事韓,他情願以宰相之職相讓。他見屈原謝絕了韓使的誠摯邀請,心急如火,急忙上前施禮道:“平兄,當今天下,盛行‘楚才晉用’,當年孔老夫子尚且周遊列國,以圖進取,後來者紛紛效法之——張儀,魏人,百里奚,虞人,皆奔秦為宰相;蘇秦者,洛陽人也,但卻掛六國相印。如今楚王昏庸,是非不明,聽信讒言,排斥忠良,平兄事之,猶鮮花插在糞堆上,明珠投暗也!況且大丈夫志在天下,四海為家,求知遇之君,以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何苦伴一枯木朽株,金匿於沙石,不見光澤呢?……”

“爾言盡矣,勿再聒噪於耳!”景柏還想繼續勸下去,但被屈原的怒斥聲喝住。屈原儘量平息著自己燃燒的怒火,壓抑著自己激憤的感情,半天后才冷冷地說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強,餘守楚之昏君,爾追求自己的抱負去吧!……”

景柏滿懷希望,一腔熱情,結果卻討了個沒趣,弄得十分尷尬,啞口無言。

屈原像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義憤難平,餘怒未息地說道:“我無法學張儀、蘇秦之輩,朝秦暮楚,二三其德。”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十分痛心地說:“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少年時之橘園頌詩,竟清風過耳般未留心頭,惜乎,悲哉!……”

屈原說完嘆罷,拂袖而去,回到他那河神廟內再次修改他的《思美人》。

谷城是漢水中游一個不大的城市,位於南河河口,相傳為神農氏試種五穀的地方,故俗稱神農城。境內羊頭山下有一股清泉,名喚神農泉,神農氏就是在這股清洌泉水邊休息時,拾到紅雀銜來的九個穀穗的。

在古代,谷城曾是彭族人民聚居的地方,流經縣境的南河,古時候叫彭水,使屈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民間詩人彭賢,便是出生在這個地方的彭族人。屈原因在三峽旅行中對川江號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驅使著他到這裡來憑弔這位唱號子的祖師爺的遺蹟,並收集他的一些遺作。然而谷城遭受到周昭王的踐踏後,又受到周穆王的南侵,並一度被周族佔領,作了他們分封給姬姓族人的封地。這樣幾經滄桑,彭族人早就紛紛逃離家鄉,轉徙到別的地方去了。屈原來到谷城,已經無法在這裡尋找到能夠提供有關彭賢資料的彭族父老了。第一個目的沒有實現,第二個目的——蒐集民間祭祀的歌舞卻如願以償,經過蒐集、篩選、整理、創新之後,冠以舊名,這便是《九歌》。

夏朝被推翻以後,它的禮樂被後來相繼崛起的商、周兩朝的禮樂所替代。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禮失求諸野”,即原有的文化儘管因為某種原因消失不見了,但它們仍然會保存在與這一文化有過接觸的偏遠地區。古九歌就是夏朝亡了以後,仍然在楚國的民間祭祀裡保存下來的。

谷城在襄陽的西北面,地處古雍、梁、荊、豫四州的交匯點,有漢水橫貫東西,有丹水直逼秦中,在古代居於交通要衝。北方文化向南傳播,這裡是個重要樞紐,因而谷城在承襲夏文化方面得“風水之先”。祭神設“社”,祭祀之日稱“吉日”,諸如農曆二月初八是祭土地神的吉日(山東則是二月初二),九月二十八是祭山神的吉日。各社吉日,都要請巫師表演祭神的歌舞。那天除設壇供奉所祭的主神之外,還另設五方神的五個席位。巫師燔柴引導大家祭奠完畢,便一手執扎有三層華蓋的彩旗,一手握柄上有九個鐵環的刀,揮著旗,舞著刀,在五方神的五個席位之間穿梭奔跑,且舞且唱。正是吸取了這豐富的營養,屈原用古《九歌》原題創作了新《九歌》,例如《東皇太一》中的一段:

吉日兮辰良,(大吉日啊好時光,

穆將愉兮上皇;恭恭敬敬啊禮拜上蒼;

撫長劍兮玉珥,手持長劍啊搖動劍環,

璆將鳴兮琳琅。金聲、玉聲啊響叮噹。

瑤席兮玉鎮,瑤草神席啊玉石壓角,

盍將把兮瓊芳;席前燃起啊檀木、芸香;

蕙餚蒸兮蘭藉,整豬整片啊香柴燒烤,

奠桂酒兮椒漿。奠過桂酒啊再奠椒湯。)

又如《東君》中的一段:

緪瑟兮交鼓,(鼓點密啊瑟弦高,

潚鍾兮瑤虡,鐘聲急啊磬架搖;

鳴篪兮吹竽,吹著笙啊奏著簫,

思靈保兮賢姱,神巫的色藝啊真高超!

翾飛兮翠曾,迴旋飛舞啊綵衣飄飄,

展詩兮會舞。一面歌唱啊一面舞蹈。

緪律兮合節,歌聲舞步啊配合巧,

靈之來兮蔽日!遮天蔽日來觀光的神靈啊真不少。)

屈原對這種古代淳樸而又充滿了人類早期智慧的歌舞藝術產生了極濃的興致,他從谷城巫師口中打聽到:在漢水下游雲夢地區和洞庭湖、濱湖一帶,有巫師行中的老前輩,會很多傳統的表演節目。為了挖掘這些深埋的古老藝術珍寶,屈原又匆匆從谷城動身,乘坐木船順漢水南下。

漢水是條神秘的河流,在傳說中,這條河裡除了有叫做江黃的美人魚外,還有許多男神、女神,如江郎神三兄弟,江瀆神奇相,和兩位不知名字的女神江妃……江妃的故事很有詩意,說的是有個叫鄭交甫的人在漢水邊上遇見兩位結伴遊春的美女,鄭交甫大膽地向她倆傾訴了自己的愛慕,那兩個女子並不生氣,還笑著解下系在身上的玉佩,贈給了他。可是一轉眼,兩位美女不見了,鄭交甫接在手裡的玉佩也不見了。

漢水還是一條帶有濃厚浪漫色彩的河流,在這條河裡發生過許多歷史上有名的愛情故事,如威震中原的楚文王熊貲,在漢水下游雲夢地區打獵的時候,愛上了一個船家女子,整整一年沒有回郢都料理國事,後來還因此被他父親的託孤老臣打了一頓屁股。又如楚共王熊審有個兒子叫子棔,喜歡遊山玩水,一天領幾名隨從在漢水乘船遊玩,他們吹彈唱歌,玩得很開心。在這群人中,子棔頗有些風流倜儻,與眾不同。替他們搖船的是位年輕貌美的越族姑娘,心裡竟暗暗地愛上了子棔,她一邊搖著船槳,一邊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來。她是用越語唱的,子棔不懂越語,只覺得好聽,像一些美妙的音符在跳動。他的一個隨從懂越語,逐字逐句地給他翻譯,這便是: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詬恥。

心兒頑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子棔為這位姑娘大膽而天真的感情所打動,立即解下自己的繡花斗篷披在她的身上,並將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裡。

屈原對這一帶民眾用“兮(或思)”作語助詞,用長短句歌唱的方法很欣賞,隨後在整理古九歌時,把這種形式稍加發展,竟為我國創造出了一種新的詩體——楚辭體。

公元前302年,質於秦的楚太子橫殺秦大夫陸旺,逃回楚國。這是驚心動魄的情殺,這裡邊有一段妙趣橫生的風流韻事。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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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11: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四章 千古絕唱 萬世宗師

卻說楚太子橫質於秦,跟秦昭王寵臣陸旺一見如故,彼此經常來往,便成莫逆之交。陸旺身高九尺,亭亭玉立,粉面朱唇,其美勝過城北徐公①和彌子瑕②,不知曾博得多少美女的青睞。其妻朱丹,有傾城之貌,傾國之色,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美人,男人們見了,無不垂涎欲滴。這樣一對夫妻,誰不欽羨,誰不眼熱,誰不讚美。然而,他們夫妻的關係並不和睦,生活並不幸福,原因是這位徒有美麗外表的陸旺大夫不僅缺乏陽剛之氣,而且陽萎不舉,難成房事,如花似玉的朱丹,終年活守寡,守活寡,痛似慢火煎魚。都怪陸旺皮細心粗,全不知妻子之所需,以及自己所欠下妻子的浸潤債,三日兩頭將楚太子邀進府來飲酒行樂。論美貌,熊橫不及陸旺的十分之一,但他畢竟具備著男子漢的氣度和魅力,對朱丹來說,猶似狗面前的一隻貓,貓面前的一隻鼠,一見面便心急眼紅,一心欲獵獲之。酒席之上純系鬥智之舉,陸旺遠不是熊橫的敵手,每每被灌得酩酊大醉,酣睡若死豬。每當這種時候,都有幾分酒興的熊橫與朱丹,豈有不眉來眼去,以目傳情之理!彼此心照不宣,如此反覆,便心心相印了。一天,熊橫趁陸旺攜家奴外出之機,以邀陸旺餚山遊獵為名,來到他的私邸,只見朱丹獨自在院中悶坐。朱丹見了這位肩寬腰圓、渾身是力的楚太子,悶氣頓消,主動與之搭訕,以會說話的秋波告訴他,家中無人,千萬莫失良機。熊橫應邀隨朱丹內庭小憩,遂成苟且之事——久旱逢甘霖,乾柴遇烈火,膠漆之合,快到三十歲的人了,朱丹第一次嚐到了這雨滴露沾之美,享受到了做女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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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戰國時齊之美男子。

②春秋時衛靈公夫人南子的情夫。

幹這種事,只有開頭,沒有結束,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情深似海,志堅如磐,色膽包天,毫無顧忌。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半年以後,陸旺從家奴那裡獲悉了熊橫與朱丹的隱私,本想立即將熊橫殺死,但又怕引起秦、楚兩國的糾紛,便隱忍以行,好在他自己也並無性慾。不料熊橫與朱丹竟不顧臉皮,幾乎明目張膽起來,鬧得咸陽滿城風雨,弄得陸旺不好做人,於是發誓除掉這對傷風敗俗的淫邪騷貨。

一天夜裡,陸旺名為外出公幹,實則隱於庭中。酉時過後,隱見熊橫潛入陸宅,徑至朱丹內寢。陸旺看在眼裡,氣在心頭,眼冒怒火,估計二人正當顛鸞倒鳳之際,提劍闖了進去,大喝一聲:“奸賊看劍!”豈知熊橫早有提防,陸旺劍未出手,他便操起鴛鴦枕邊的帶毒匕首向陸旺投去,擊中要害,當即斃命。

熊橫深知陸旺乃秦王重臣,如何殺得!關門與朱丹抱頭痛哭一場之後,隻身逃秦返楚。次年,秦以此為口實,聯合了齊、韓、魏諸國攻楚,在沘水旁的垂沙大敗楚軍,取重丘而去,楚將唐昧戰死。

在這段漢北流浪過程中,屈原雖生活得艱難困苦、孤獨寂寞、痛楚鬱悶,但卻是充實豐盈的。首先,他的足跡遍及城鄉、山林、沼澤的每一處地方,整日跟人民群眾浸泡在一起,跟他們建立起了血肉的聯繫,對他們的艱難與貧困瞭解得更豐富更深刻了,與他們的感情更深厚更真摯了,他們的品德、節操和氣質深深地感染著屈原,使屈原不斷地在豐富著自己,改造著自己。應該說,沒有這一切,便沒有屈原自身的完善與輝煌,沒有這諸多流傳千古、催人淚下、激人奮進的光輝詩篇。其次,所到之處,他從未間斷過挖掘整理楚之文化藝術的工作,他像一個勘探者,又像一個開採者,由於他的辛勤努力和卓有成效的工作,荊楚乃至整個華夏的文化藝術才有後世的豐厚與昌盛,這也是他本人詩篇的肥沃土壤和豐富營養。

由於懷王曾一度有過作為,屈原也因此信賴過他,忠貞於他,二人曾有過君聖臣賢的默契合作,並在內政外交和變法改革中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因而儘管懷王疏遠了他,罷黜其左徒之職,不准他參與朝政,迫使他流浪於漢北荒僻之野,屈原對懷王儘管也有某種程度的怨憤與恨鐵不成鋼,不是為個人,而是為荊楚,為天下,但卻依然一往情深,相信他不會執迷不悟,必將迷途知返,遲早有一天,懷王必召其進京,重執國政。至於懷王那些昏庸之舉,對他的不公正處置,屈原並不過多地怨恨,倒是對鄭袖、靳尚、子椒一夥為代表的舊貴族恨之入骨,正是他們包圍了懷王,佞言讒語不絕於口,矇騙得懷王有眼視而不明,有耳聽而不聰,乃至黑白顛倒,是非混淆,楚才有今日之悲慘結局。來漢北後,屈原創新《九歌》之外,還寫了《抽思》和《思美人》兩首詩,以文學的形式將自己的遭遇、見解、願望寫進詩裡,相信它們必被傳到郢都,希望懷王讀了能有所感觸,翻然悔悟,撥正船頭,揚帆遠航。然而詩傳出去一兩年了,卻不見有什麼動靜,看不出懷王有絲毫悔改之意,於是屈原決定傾一腔心血再寫一篇。這一篇跟前兩篇比,要充實內容,擴大篇幅,加大力度,增加厚重,豐富意蘊,要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山崩地裂的偉力,高山懸瀑的激情,烈焰騰騰的忠貞,喚醒懷王,重振雄風,再造輝煌,楚還是大有希望的,天下亦是大有希望的。

為了構思這首長詩,屈原整日四處飄蕩,他居無定室,行無定蹤,食無定時,像天上的雲,原野的風,水中的浮萍。他來自大自然,要從大自然獲得啟迪,又要回歸大自然。一個人,只有融於潔淨的藍天般的純真無邪,不雜以任何世俗的矯揉造作,才能夠心地無私,襟懷坦白,激情奔放,氣吞山河,魄囊寰宇,屈原正是以這樣的胸懷和氣度來構思和創作他的這首長詩的。

屈原借用一個具有“離憂”意義的楚國當時的曲名《離騷》作為自己這首長詩的標題。由執掌內政外交大權的左徒降為閒職三閭大夫,繼而不准他參與朝政,被迫無奈,來到這荒涼的邊塞之地,屈原能無離憂嗎?國勢傾危,讒佞當道,懷王不悟,屈原雖離而能不憂嗎?屈原之所以借用這曲、義相諧的曲名有兩個目的:一是避忌諱。因他不便明說“憂楚王”或“憂楚國”。楚人隆巫祀,好歌唱,借曲作詞,正好封讒人之口。二是達衷情。屈原遠離郢都,來到漢北,無由面君,正好借了歌及歌詞的流傳,“冀幸君之一悟”。

休看屈原整日遊魂似的走南串北,蓬草般的隨風飛轉,無所事事似的悠然自得,豈不知這正是他最困惑、最痛苦的時期,他正在泥濘坎坷的旅途上艱難跋涉,好比一個母親,正是在這看似悠閒的時期受孕,懷胎十月;好比一個設計師,他正在構思宏偉的大廈,繪製複雜細緻的藍圖;好比一個天官,他正在煞費苦心地思索怎樣賜福人間。正是在這一優哉遊哉的過程中,屈原不僅搭好這首長詩的框架,而且連許多細節也都歷歷在目——胎兒在母腹中健康地成長著,只待一朝分娩。

屈原要在這首《離騷》中指出,天道是正直無私的,有美好行為的聖王賢君,才能享有他們的國土,他要覽察有德之君才加以輔佐。在屈原看來,“美政”是皇天觀察民德的客觀標準,是“聖哲”的茂行在政治上的體現。他要稱道堯舜,抨擊桀紂。他為自己的美政設計了一個重要內容,這便是“舉賢授能”。要“舉賢授能”,就得反對世卿世祿,打破舊貴族對於權位的壟斷,選拔真正的賢才來實現政治改革。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得到公孫鞅,燕昭王“卑身厚幣以招賢者”得到名將樂毅,可見“舉賢授能”是何等的重要。當時的楚國,朝廷貴族專權,屈原還要舉更多活生生的實例來說明問題。諸如虞舜,歷山耕夫,堯力排眾議,以二女妻之,將天下禪讓之,天下大治,堯、舜遂成千古聖君;伊尹,有莘氏女之私臣,親為庖人,湯得之,舉以為相,與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傅說被褐帶索,庸築於傅巖,武丁得之,舉以為三公,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呂望市井鼓刀之屠,周文王舉以為相,視之若父;甯戚商賈,擊牛角而歌,聞於齊桓公,因得重用,遂成膀臂也……屈原欲以“舉賢授能”的主張,對昏聵的“任人為親”的楚國統治集團開一劑苦口利病的良藥,藉以緩和奴隸主貴族階級與新興地主階級日益尖銳對立的矛盾,安定社會政治。

在長詩《離騷》中,屈原為自己的美政設計的另一個內容是提倡推行法治,以法治國。他的這一政治主張,是對“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不合理制度的否定。屈原清楚地意識到,楚國之所以幽昧渾濁,人民多災多難,就是“背法度而心治”的結果,因而他任左徒以來抓的第一件內政上的大事,便是“造為憲令”,變法改革,這也是他跟以靳尚為代表的舊貴族集團尖銳矛盾的焦點。在詩中屈原將堅決主張,誓死捍衛,決不使變法改革中途夭折,要使《憲令》充分發揮其決定國家前途及民族命運的光輝作用。

在長詩《離騷》中,屈原將進一步闡明並著力強調自己熱愛祖國,同情人民,堅持真理的觀點。他始終念念不忘楚國的興亡,他考慮問題和做事情的出發點不是自己的吉凶禍福,而是國家的興衰,民族的命運,人民的生活。在屈原的心目中,楚王是楚國的代表,存君興國是密不可分的。因此,他對楚懷王寄託著極大的希望,盼望著懷王能夠驂龍駕鳳乘騏驥,緊步古聖、先哲之後塵,將楚引至兵強馬壯、民富國強的道路上。由於懷王信任過他,支持過他,他始終對懷王沒有失去信心,明明是懷王不察其耿耿忠心,但卻仍忍不住要勸諫,並指天誓日地表白,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君王的緣故。但他不想做個愚忠者,他要指責懷王昏聵糊塗,不體察別人的心情,但卻輕信讒言,變化無定。為了體現自己對祖國赤誠的愛,他欲設計一個悲愴蒼涼而又情衷意摯的場面:正當他離開祖國遠走高飛的時候,金燦燦的朝陽從東方升起,照得茫茫寰宇一片光明,正當這時,他忽然看見了自己的故鄉,於是僕伕悲傷,馬也懷念,他們俱皆躑躅退縮不前。高馳九天的幻遊,在俯瞰故鄉的一霎那間便寸步難行,祖國的形象頓時比九天更高地矗立在人們面前。屈原要將這為當時一切善良的人們所崇敬所摯愛的概念——祖國,賦予更崇高更纏綿的抒情色調。

祖國與人民是密不可分的,屈原欲讓人們讀《離騷》不敢忘生民之意,《離騷》所表達的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是和對人民的同情、關懷聯繫在一起的。他一面慷慨悲歌“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一面痛哭流涕“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要實現“國富強而法立”的目的,首先就必須使人民擺脫“多艱”的生活。屈原欲在《離騷》中向世人和後人宣告:同情人民,熱愛人民,熱愛祖國,都是他的基本精神。

屈原欲在《離騷》中充分體現自己對真理信仰的堅定不移。當有理想的人墮落為惡的時候,他仍然堅持對於理想的不懈怠的執看追求。即使一時失意,也在等時機,並效法彭咸的行為規範:出則兼濟,隱則獨修,他要飲蘭餐菊,紉蕙戴芷,佩玉鑿瓊,見妒蛾眉,孑立鷙鳥,決不同流合汙。為了祖國的富強,他寧肯枯槁憔悴,忍受著懷王及世人的不理解。為了追求真理,即使獻出生命,他也義無反顧。

在《離騷》這首長詩中,屈原要充分展現自己忠於現實的藝術良心。他要透過奇幻華彩的浪漫主義的衣披,體現自己對現實的感受,傳達自己對現實的否定與憂傷;同時也要暴露現實的黑暗與醜惡。他要用眾多喻示象徵的形象,諸如將要“敗績”的“皇輿”,幽暗險隘的道路,信讒易怒的“荃”,糊塗搖擺的“靈脩”,滿屋子的惡草,造謠嫉妒的婦人,化為茅草的荃蕙,蕪穢的眾芳等等,不僅兆示祖國的危機,也將那些禍國殃民的群小揭露得淋漓盡致。總之,屈原將以自己進步的政治觀點,用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鞭撻庸君佞臣們的階級偏見和反動本質。

屈原寫詩,素來注重藝術性。在他看來,任何一首詩,一篇文章,無藝術性,便無強有力的感染力和生命力,因而每寫一首詩,該用怎樣的藝術手法,也像思想內容、情節結構一樣,下筆前便考慮得綱舉目張,成竹在胸,不似有些人那樣,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寫到哪裡算哪裡,全無計劃,更無腹稿,瞎忙了一氣,竟是廢品。

屈原要讓比興、象徵作為《離騷》藝術表現上的最大特色。比興在《詩經》裡已開其端,但大多作為特定的修辭手段使用。在《離騷》中,屈原則欲將這種手法擴展到詩篇的整個藝術構思上,藉以塑造出一組組富於象徵色彩的意象群來。詩中的抒情主人公除了作為政治家和詩人的自我形象外,他欲幻化出一個美麗而遭逢不幸的女子,她有愛美的天性,喜好用芳潔的東西修飾自己,還親手栽培了許多芬芳的草木。起初與丈夫①結成了婚約,後因受到眾女的嫉妒與讒毀而終被遺棄。女伴責備她太固執,但她仍堅持自己愛美的本性。她想爭取回到丈夫的身邊,但天閽不納;又想物色一個同心同德的女子接替自己,但卻終未選中。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她接受了靈氛的勸告,出門遠遊以尋求“兩美必合”的命運。正當一切就緒踏上旅程的時候,望見自己的故鄉又不忍離去。於是她按照彭咸的神示仍回到祖國的土地上。這是屈原借用男女關係為喻所展示的一條愛情線索,它跟屈原的政治抒情疊合在一起,造出詩篇的寫實與虛擬的兩重世界相互轉化、相互交融、迷離恍惝的藝術效果,給全詩增加綽約的風姿與芳菲的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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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熹《楚辭集註》稱“靈脩”“蓋婦悅其夫稱”。

在《離騷》中,屈原欲發揮大膽的想象,並大量引用神話傳說材料和歷史人物故事來託諷現實,連草木禽獸都將使其獲得人格化的象徵意義。要使人間和天上、過去和現在,人情和物態,諸多方面有機地糅合在一起,形成充滿奇情幻思、光怪陸離的形象體系,以產生巨大的藝術魅力。

《離騷》的語言要富有音樂性,詩中隔句用一個“兮”字,以增強朗讀效果。全詩大致兩句一韻,使其變化有一定的規律。為了詠歎抒情方便,儘量多用些“之”、“品”、“魚”、“模”之類的洪音字。為了成功地形容事物的狀態,便於表情達意,屈原欲在《離騷》中大量使用雙聲疊韻字。雙聲字如“零落”、“陸離”、“歔欷”、“猶豫”、“容與”等;疊韻字如“貪婪”、“逍遙”、“相羊”、“偃蹇”等。

屈原要讓《離騷》富於文采,他設計了叩天閽、相下女、遠遊自適、女嬃勸責、重華陳辭、靈氛問卜、祈求神示等一系列有趣的情節,或壯麗的場面鋪陳,或新穎的主客問答,力求生動形象,別緻多變。他要廣泛自如恰切地運用對偶,諸如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當句對、隔句對、三字聯綿對等多種形態穿插使用,儘可能增強長詩抒情狀物的表現力。

《離騷》要在詩歌形體上有重大的突破,使其既不像《詩經》那樣以四字作為基本句式,也不像楚地傳統民歌那樣將“兮”字嵌入每句中間,而是欲將“兮”字置於單句末尾,形成容量較大的文句和錯落中有規整的節奏,便於馳騁情思和保持一定的聲律,力求自由靈活,富於彈性,奔放灑脫。

在《離騷》中,屈原有意識地將方言口語入詩。“兮”字是民間歌謠中經常出現的口語;此外,像“馮”、“羌”、“諑”“侘傺”、“淚”、“搴”、“邅”等等,都是楚國特有的詞彙,是具有特殊詞義的楚之民間方言口語;還有大量後世所謂文言虛詞,當時都是人民的口語,如“乎”、“也”、“者”、“焉”、“矣”、“哉”、“以”、“而”、“其”、“於”、“雖”、“苟”、“夫”、“惟”等,雖是俚語俗詞,但卻為民眾所喜愛,所習慣,屈原也就對其頗有感情,將其用於詩中,以使句子活潑有力,異彩紛呈。

一切想好,一切擬就,一切囊於腹中,一切呈於面前,閃爍,跳躍,交相輝映,達到了這種程度,按說便可揮筆成詩了。然而,屈原的創作有別於他人,他的創作一般說來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走出家門,奔向原野,投於大自然的懷抱,讓思緒像脫韁的駿馬,馳騁奔騰,踏千山,跨萬水,放蕩不羈,無拘無束;讓想象展開雙翅,翱遊天穹,穿雲破霧,鳥瞰氣象萬千的錦繡山河;讓靈魂出竅,衝破時空的束縛與限制,古往今來無所不思,天上人間無所不遊,陰世陽間無所不往,漫漫歷史,茫茫寰宇,濃縮筆端,任其描繪。第二步才是置幾展帛,席地而坐,將所想到的一切,經過頭腦的過濾篩選,記錄下來,這便是輝煌的詩篇。因第一步進行得十分充分,這第二步每每一揮而就,一氣呵成。在這“一揮”的過程中,無論時間多久,屈原一般是不飲,不食,不會客,不做其他任何事情。

夏末秋初一日,黎明時分,一輪磨盤似的紅日湧出大江,升騰,滾動,轟然有聲,光芒普照大地,連荒涼的漢北平原亦鋪錦鍍繡,景色分外迷人。卯時過後,晴空一碧如洗,雲彩絲不見,令人清心愜意。在始終煙騰霧漫的江漢平原,在這陰雨連綿的季節裡,難得逢上這樣一個天晴氣朗的日子,因而屈原要出門漫遊,開始他那長詩《離騷》第一步的創作。

出家門,過溪橋,穿竹林,眼前是萬里平疇,廣袤無際,江河縱橫,河網密佈,林莽、荊榛、蘆葦、荒野、農田相間相雜,斑駁陸離,頗似一個禿瘡頭。漢水西北而來,蜿蜒東南,匯注長江。頭上是金燦燦的太陽,身邊是習習清風,屈原許久不曾這般賞心悅意,有似朗朗晴空,燦燦金秋,莽莽原野,滔滔江河,他披荊榛,踏荒草,越過一片開闊的稻田,奔向漢水大堤。大堤巍峨高聳,曲折而前,有似游龍。堤坡上林木蒼翠,綠草如茵。攀上壩頂,舉目眺望,江水茫茫蕩蕩,洶湧而前,奔騰而去。經過早飯後這段並不算遙遠的跋涉,屈原頗有些氣喘吁吁,力不從心了。他真不敢相信,這才幾天工夫,自己的身體竟然虛弱到這般地步,這是苦苦熬煎的結果呀!尋一個樹墩坐下小憩,目睹滾滾激流,他的心潮逐浪高……

屈原系古帝顓頊之後,其先父名喚伯庸。他生於寅年寅月寅日,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吉日,正所謂“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天地人合一,三才美德集於一身,因而父親給他取名“平”,字“原”。“平”者,像天一樣公平無私,“原”則似地一樣均調萬物。這是上天賜予的秉賦與資質,誰也無法與之比擬,強求更屬徒勞。屈原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十分重視自身品德的修養和才幹的增長與鍛鍊。為了說明問題,不妨以物作比:他把蘼蕪和白芷都折取了來,和秋蘭紐結著做成了花環,佩戴於周身。他整日匆匆忙忙,就像趕路似的,惟恐如電的光陰拋棄自己,飛逝而過。春天裡,他到山上去攀折木蘭;冬天裡,去收攬水邊的青藻。儘管如此,時光還是匆匆而過,草木迅速凋零,恐怕自身也會轉瞬衰老,因此要利用眼下的盛時揚棄穢政。懷王啊,您為何不肯改變這些陳舊的法度?快乘上千裡馬縱橫馳騁吧,我願作個馬前卒,在前邊為您開路!

想當年,楚之先君德行完美,公正無私,所以群賢聚會在他們周圍,既有菅蕙,也有申椒與菌桂。唐堯虞舜是多麼光明正直,他們沿著正道登上坦途;夏桀殷紂是何等的狂妄邪惡,行不由徑只落得國破家亡。還有些人結黨營私,苟安其樂,這些人的前途也難免黑暗而險阻。屈原力主變法改革,聯齊抗秦,並非害怕自身招災惹禍,而是擔心祖國的前途與命運。憶往昔,自己匆忙地奔走效力,是為了懷王能夠步古聖先哲之後塵,令楚迅速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然而懷王不僅不肯鑑察我胸中的愚誠,反而聽信讒言,怒我疏我。屈原早就知道,忠言直諫必招禍患,然而為了祖國和人民,他卻置個人安危於不顧,屢屢忠言諍諫。他信誓旦旦地請九天做證,自己的所做所為,全都是為了國君,別無他意。他不禁在暗暗地質問懷王,你既然與我早有成約,卻為何中途反悔,改變了主張?我與你的分離並不難堪,只嘆息你的為人反覆無常,沒有主張。

屈原的思潮若漢水之波,滾滾滔滔,奔騰東去,突然一陣南風送來了異臭,迫使著他爬起身來,逆風循臭而尋。原來不遠處是一片臭椿林,南風一起,可不就異臭難聞。這臭椿令屈原遐思冥想,難以收韁。同是“椿”樹,卻香臭迥異,倘不是嗅聞或品嚐,只用目視,從枝幹和葉形上,真是難以分辨。相傳當初椿樹只有香者,絕無臭者,後因環境的突然惡劣,一部分經不住考驗者,由香變臭。既變之後,種子綿綿不絕,繁衍至今。由這些變臭的椿樹,屈原想到了自己所培養的人才。他曾官為三閭大夫,以教育為業,培養了大批人才。他將振興楚國,統一天下的希望寄託在這些優秀人才身上,不料在“眾皆競進以貪婪”的環境中,群芳蕪穢了,這多麼像眼前這些變臭的椿樹呀!這就不能不激起他洶湧澎湃的詩情——

我已經種下了九頃春蘭,又栽種了百畝秋蕙,分壟栽培了留夷和揭車,還把杜衡和芳芷套種其間。我希望它們都枝葉繁茂,等待著收割的那一天。即使它們全都枯萎凋落又有何妨,令人痛心的是它們相繼蕪穢變質。大家都拼命爭著向上爬,利慾薰心而又貪得無厭。他們猜疑別人,寬恕自己,勾心鬥角,相互嫉妒。他們急於奔走鑽營,爭權奪利,這一切全都違揹我的心願。我只覺得年歲漸大,迅速趨老,擔心不能留下德高望重的名聲。早晨我飲木蘭上的露滴,晚上我用菊花殘瓣充飢。只要我的情感堅貞不移,形消骨瘦又有什麼關係!我用木根編結菅草,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我拿菌桂枝條聯結蕙草,又用胡繩搓成既長且好的繩索。我向古聖先賢學習,非世俗之人所能做到。和今世的人無法苟合,古代的彭咸是我效法的榜樣。

江中有一條大船正在逆流而上,十幾名縴夫魚貫而前,他們一個個面色蒼白,骨瘦如柴,身上破衣爛衫,腳上草鞋不全,身子彎得像弓,拉著纖繩在陡峭曲折的堤岸艱難地前進,飢餓和勞累折磨得他們連喊一聲號子的力氣也沒有了。目睹此情此景,屈原熱淚盈眶,他那飽含激情的詩作應運而生——

我哀憐人民的生涯多麼艱苦,揮灑熱淚,嘆息不已。我素來愛好修潔,嚴於律己,但卻早晨被人詬罵,晚上又丟官被撤職。他們攻擊我佩戴蕙草,指責我採集菅蘭。這是我的愛好與追求,哪怕是為此九死而無悔!怨只怨懷王昏聵糊塗,始終不肯體察別人的心情。你身邊的侍女嫉妒我的丰姿,造謠誣衊說我妖豔好淫。這並不奇怪,庸人本來善於投機取巧,不守規矩任意胡鬧,違背標準追求邪曲,競相苟合取悅。憂愁煩悶啊我失意不安,孤獨地忍受著今世的窮困。縱使溘然死去,魂魄離散,也決不肯媚俗取巧,苟且偷安。雄鷹不與燕雀同群,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寧願委屈心志,壓抑感情,寧可忍受斥責與咒罵,保持清白節操死於直道,這是古之聖哲做人的風範。

既然理想不能實現,屈原索性回來加強自身的修養,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堅持自己的道德情操和政治理想——

真後悔當初不曾看清前途,遲疑了一陣,趁著迷途未遠,趕緊調轉車頭走回原路。我打馬在遍是蘭草的水邊行走,奔上椒木小山暫且停留。既然進取不成反而獲罪,那就回來將我的舊服重修。我要把菱葉剪裁成上衣,再用荷花把下裳織就。沒有人瞭解我也就罷了,只要我內心真正馥郁芳柔。我要把頭上的帽子加得高而又高,我要把佩劍增得長而又長。雖然芳潔與汙垢混雜一處,但純潔的品質不會被汙損而變得腐朽。我佩戴著五彩繽紛華麗的服飾,散發著一陣陣濃郁的清香。人各有所愛好,我獨好修飾打扮,縱然粉身碎骨,也決不改變!……

屈原正在專心致志地作詩,不知何時已經巧雲滿天了。素有“七月八月看巧雲”之諺,但今年的巧雲似乎來得要早些,舉目仰望,漫天皆是。屈原愣怔怔地望著,從東南邊飄過一朵來,淡妝,頎頸,修身,豐胸,細腰,肥臀,素裹,這多麼像他的姐姐女嬃啊!觸景生情,他不禁想起了女嬃的勸誡——

姐姐對我的遭遇十分關切,她曾一再向我告誡:“鯀太剛直,不顧性命,結果被殺死在羽淵。你為何忠言無忌,愛好修飾,還獨有很多美好的節操。如今蒿艾芕葹堆山成嶺,你卻與眾不同,不肯佩服。你無法到眾人中挨家挨戶去解釋說明,誰會來詳察我們的本身?世上的人都是海蜇過河隨大流,你為何總是煢獨孑然而不聽我的勸告?”

女嬃似的巧雲飄然逝去了,屈原真不知該如何對待姐姐的這番勸誡。他是以先聖的行為來節制自己的性情的,這難道還會有什麼錯誤?為了尋求真理,弄清是非曲直,屈原索性自己也化作一朵巧雲向南飄去,渡過沅、湘二水,去向虞舜把道理講清——

夏啟偷得了《九辯》與《九歌》①,尋歡作樂,放縱忘情。他不考慮將來的危難,因此武觀②得以釀成內亂。羿愛好田獵,溺於遊樂,又特別喜歡射殺大狐狸。淫亂之徒本來不會有好下場,寒浞③殺羿把他的妻子霸佔。寒澆④自恃力大無比,縱慾而不肯節制自己,因此他的腦袋終於落地。夏桀的行為總是違背常理,最終遭殃也就在所難免。殷紂把忠良剁成肉醬,殷朝天下豈能不亡!商湯、夏禹態度嚴肅恭敬,周文王講究理法十分謹慎。他們都能夠舉賢授能,循墨繩而不偏頗。上天對一切人都是公正無私的,見有德的人就給以扶持。古代的聖王賢君德行高尚,才能夠享有天下的土地。瞻前顧後,我省察得人生的路徑十分詳明,不曾有過不義的人而可以信用,不曾有過不善的事而可以服膺。我雖然面臨著死亡的危險,但卻毫不後悔自己當初的志向。不曾問鑿孔的方圓而只求正枘,古代的賢人正因此而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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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啟是禹的兒子;《九辯》、《九歌》,樂章名,相傳是啟從上帝處竊取。

②武觀:夏啟的第五個兒子。

③寒浞為羿之相,因貪婪羿之妻,勾結羿之家臣逢蒙將羿射死。

④寒澆:寒浞之子。

陳詞已畢,屈原泣聲不絕,煩惱悲傷,他哀嘆自己生不逢時,拿著柔軟的蕙草揩抹眼淚。

屈原不見容於君,不受知於世,他不再做巧雲,他要駕玉虯,乘風車,遨遊太空,上下求索,求志同道合的賢人,求知遇之聖君,求天帝之所在,求能夠理解自己政治理想的意中人。這個求索的過程便是長詩《離騷》的組成部分——

早晨,我在蒼梧山告別了虞舜,傍晚便來到崑崙山上。我本想在靈瑣稍事逗留,夕陽西下暮色已經蒼茫。吾令羲和①停鞭慢行,莫叫太陽迫近崦嵫山②旁。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讓我的馬在咸池③裡飲水,把韁繩拴在扶桑樹上。折下若木④枝來擋住太陽,我可以暫且從容地徜徉。叫前面的望舒⑤作為先驅,讓後邊的飛廉⑥緊緊跟上。鸞鳳在前戒備,雷師卻說還未安排停當。吾令鳳鳥日以繼夜地飛騰,旋風率雲霓前來迎接。雲霓越聚越多忽離忽合,斑駁陸離上下飄浮蕩漾。我令天門守衛把門打開,他卻背倚天門將我呆望。日色漸暗,時間已經晚了,我紐結幽蘭久久徜徉。世道混濁,善惡不分,嫉賢妒能,抹煞別人的長處,大約天堂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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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羲和:日御者。

②崦嵫山:日落之山。

③咸池:日浴處。

④若木:神話中的樹名。

⑤望舒:月御者。

⑥飛廉:風神。

既然衛士奉命不肯打開天門,上索失敗,屈原只好返回下界,繼續求索,去尋找那絕代佳麗(能夠理解自己政治理想的賢人)——

清晨,我將要渡過白水,登上閬風山。拴好馬,四處眺望,不禁淚水縱橫,可嘆偌大的高丘上竟然沒有一個美女。我飄忽來青帝宮一遊,折下玉樹的枝條增添佩飾。趁瓊枝上花朵尚未凋零,把能受饋贈的美女尋找。我命豐隆①駕起雲車,去尋找宓妃居住的地方。我解下佩帶繫好給她的信,請蹇修前去給我做媒。雲霓紛紛簇集忽離忽合,很快地知道事情乖戾難成。晚上,宓妃回到窮石②住宿,清晨,她到洧盤去把秀髮洗濯。宓妃仗恃著貌美驕傲自大,整日尋歡作樂放蕩不羈。她雖漂亮但卻不守禮法,我只好放棄她把另外的美女尋覓。遙望巍峨的瑤臺,有娀③氏之美女簡狄住在那裡。請鴆鳥前去給我做媒,鴆鳥告訴我說,那個女子不好。雄斑鳩倒是能言善語,我又嫌它過分輕佻詭秘。我心裡猶豫,狐疑不定,想自己去,又覺得不妥。玄鳥的鳳凰已受託把聘禮送去,我怕高辛氏④早已捷足先得。想到遠方去又無處安身,只好四處遊蕩流浪逍遙。趁少康⑤尚未婚配,有虞國的兩位阿嬌倒是讓人欽羨,只可惜媒人無能,笨嘴拙舌,恐怕能說合的希望很少。世間混亂汙濁嫉賢妒能,好障蔽美德把惡事稱道。閨中美女既然難以接近,懷王又始終不肯覺悟,滿懷忠貞激情無處傾訴,難道我能永遠這樣忍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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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豐隆:雲神。

②羿之國土,暗指宓妃與羿有愛情關係。

③上古國名。

④有娀國有二美女,長者簡狄嫁帝嚳,生商代祖先契。

⑤夏侯相之子。寒浞使澆殺夏侯相,少康逃奔有虞,虞因妻以二女。

不忍耐下去又怎麼樣呢?在這“楚才晉用”的列國形勢下,辦法是有的,那就是接受好友景柏的勸告,學孔丘,學吳起,學蘇秦,學張儀,學商鞅,離開楚國,尋找知遇之君,實現自己大一統的政治抱負。原先他誓死不肯接受這一忠告,還將有救命之恩的景柏的好心規勸痛斥一頓,幾乎與之決裂。幾經碰壁,碰得鼻青臉腫之後,他開始動搖,猶豫不決,請靈氛為之占卜——

我找來了靈茅與竹片,請靈氛來為我占卜:“聽說兩美必相合,看誰真正好修必然愛慕。天下如此遼闊廣大,難道只有這裡才有嬌女?”靈氛答道:“勸你遠走高飛莫遲疑,誰尋求美人會將你放棄?世間何處無芳草,你又何必苦苦戀故地?世道黑暗令人目光迷亂,誰又能瞭解我們的底細?人民的好惡本來並不相同,只有這幫小人更加怪異。人人都把艾草①掛滿腰間,偏說馥郁的幽蘭不可佩帶。連草木的好壞都分辨不清,怎麼能夠正確評價玉器?用糞土塞滿自己的香袋,反說別人佩帶的申椒沒有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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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艾草:屈原心目中的惡草。

屈原想聽從靈氛占卜的吉卦,心中卻依然猶豫狐疑。正當這時,他聽說巫咸今晚就要降臨,便帶著花椒和精米去迎接——

聽說巫咸要降臨人間,天上諸神遮天蔽日而來,九疑山上的眾神也紛紛前來迎迓。他們金光閃閃顯示靈聖,巫咸應我之求,又告訴了我許多佳話:“應該努力上天下地,去尋求志同道和的相知。湯禹為人嚴正虛心求賢,得到伊尹皋陶君臣協調。只要內心善良愛好修潔,又何必一定要用媒人介紹?傅說築牆於傅巖,武丁毫不猶豫地用他為相。呂望鼓刀於市,遇到周文王而被重用。甯戚擊牛角而歌,齊桓公聞聽後任其為大夫。趁現在年尚未老,何不一展才華,大有所為!……”

聽了巫咸的這番勸告,對照楚國的形勢,屈原往觀四荒的決心,離開楚國的意志,才最後定了下來——

為什麼這樣美好的瓊佩,卻有人硬要掩蓋它的光輝?這幫小人實在是不講信義,出於嫉妒,一心要把它摧毀。時世紛亂,變化無常,我怎麼能夠在這裡久留。蘭芷失掉了芬芳,荃蕙化為茅莠。為什麼從前的芳草,如今全都變成了荒蒿野艾?難道還有別的什麼理由,這是不好修潔造成的禍害。我原以為蘭草最可依靠,誰知華而不實,徒有其表。蘭草拋棄美質追隨世俗,勉強列入眾芳辱沒香草。花椒專橫諂媚而又傲慢,茱萸①想進香袋充當香包。它們既然這麼熱心鑽營,又有什麼香草重吐芬芳!世俗習氣本來是隨波逐流,還有誰能夠意志堅定?看到椒、蘭變成這樣,又何況是揭車與江離!只有我的佩飾最可寶貴,保持它的美德直到如今。濃郁的香氣難以消散,到今天依然散發出芳馨。保持著沖和的態度以自歡娛,我姑且飄流四方尋找美女。趁著這環佩還很有馨香,我四處去尋訪呀,上天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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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屈原心目中的惡草。

決心已定,意志既堅,於是屈原擇吉日而啟程——

折來瓊樹的嫩枝做我的路菜,磨來美玉的細屑做我的乾糧。用飛龍為馬給我駕車,車上裝飾著美玉和象牙。彼此不同心無法合作,我將要遠去,主動離開他。我把行程轉向崑崙山下,路途遙遠繼續周遊觀察。雲霞虹霓瀰漫遮住陽光,車上玉鈴丁當響聲昏雜。清晨從天河的渡口出發,最遠的西邊傍晚到達。鳳凰展翅承託著旌旗,長空翱翔有節奏地上下。忽然我來到這流沙地帶,只得沿著赤水迂迴緩行。指揮蛟龍在渡口架橋,命令西皇①為我擺渡。路途遙遠且艱難,我傳令眾車在路旁等待。經過不周山向左轉去,奔向西海是我的目的地。我聚集成千輛的車,把玉輪對齊,並駕齊驅。駕車的八龍蜿蜒前進,載著雲霓旗幟隨風飄擺。定下心來緩行慢進,但卻難以控制高飛的思緒。奏著《九歌》,跳著《韶》舞,且借大好時光尋求歡娛。太陽東昇照得一片光明,忽然看見生我長我的故鄉。我的僕伕悲傷,馬也懷念,蝟縮回頭,不肯奔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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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皇:指神話中的西方之神。

屈原只顧作詩,全不知天空業已烏雲密佈,閃電耀眼,雷聲發聵,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屈原在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中為他的長詩收了尾——

算了吧?國內既然沒有人瞭解我,我又何必懷念這故土故居!既然無法實現理想的政治,我將追隨效法彭咸來安排自己……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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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11: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五章 悲離郢都 情繫懷王

公元前300年,秦復攻楚,大破楚軍,殺楚軍民二萬餘人,將軍景缺陣亡。這一系列慘痛的教訓再一次教育了懷王,使他認識到親秦的危害,聯齊的必要,決定使太子橫為質於齊,以達到聯合齊與其他山東四國共抗強秦的目的。“聯齊抗秦”,派誰為使?自然除屈原莫屬,於是懷王將屈原從漢北召回,領太子再使於齊。

懷王第三次欲聯齊抗秦,這自然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然而為時已晚,經過幾年的準備,秦已將大批軍隊佈置在楚的西、北兩面邊境上,加之群小的搗亂,秦於公元前299年,一面派兵攻佔了楚之八城,對楚進行軍事威脅,一面進行政治上的訛詐。秦昭王修書一封,派使臣送於楚廷。來信中說:“昔者寡人與大王訂立盟約,彼此親若手足。不料大王太子殺寡人重臣,逃回楚國。按理大王應命太子來秦謝罪,憑你我兄弟之誼,自不會與之計較。然而大王非但沒有如此,反而派太子去齊為質,豈不令人著惱!本欲重兵嚴懲,姑念彼此之間乃兄弟加親家也,為兩國人民和兒女計,還是化干戈為玉帛為好,故遣使致書,邀大王來武關(今陝西商縣東)約會,共商恢復兩國友好關係之大事……”

讀了秦昭王的來信,懷王整日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不知該如何答覆秦之來使。欲應邀赴會,恐見詐被欺,秦仗恃著自己國富兵強,全不講信義,不久前張儀欺楚的國恥,他記憶猶新,永遠也不會忘記。欲拒邀不赴,又恐惹惱秦昭王,將破壞秦楚兄弟之盟的罪名加到自己的頭上,興師“嚴懲”。

做個弱國之君,真是難呀,哪裡趕上當個平民百姓……

子蘭娶了秦王室的女子為妻,鄭袖母子與靳尚相互利用,狼狽為奸,賣身靠秦,一心欲借秦之強力奪取王位。此時太子橫正質於齊,倘懷王赴會不歸,正稱了他們的心願,可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太子和國王這兩頂桂冠同時奪到手,戴到自己的頭上。借秦人之手殺死懷王,是他們的罪惡陰謀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素以孩子之居的子蘭,突然長大成人,變得異常活躍,野心勃勃,整日拖著條瘸腿出入宮內外,來往於文臣武將之家,扇陰風,點鬼火,極力慫恿唆使懷王赴會。子蘭之舉令鄭袖欣慰,看小時候,子蘭傻里傻氣,亭亭玉立的男子漢了,依然脫不了孩子皮,曾使她嘆息過,失望過;不料一朝成熟,看那心計、謀略、談吐、能力、不愧是自己的骨血,正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不過這裡的“老子”,鄭袖並非指的懷王,而是她自己。做賊心虛,他們深怕昭睢、屈原等人反對,嚴密封鎖消息,不準傳至宮廷以外。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雪裡豈能埋死屍,消息還是迅速傳揚開去。屈原獲悉,很是驚訝。他知道,為了討好強秦,獲得秦的賄賂,群小什麼賣國勾當都幹得出來,故而心中焦急萬分,他不能眼看著懷王往那狼穴虎口裡鑽,獲得消息的第二天一早,便不顧“不得參與朝政”的戒律,闖進宮去。一進宮門,只見車馬隨從亂糟糟的,原來懷王今天就要啟程赴武關。儀仗業已排列好,樂隊正在嘀嘀嗒嗒地吹奏。子蘭、靳尚等人跟隨懷王走進內廷,屈原緊跟幾步,從人群裡擠到懷王面前,不等懷王開口問他,便躬身施禮道:“臣有話啟奏大王,求吾王斟酌三思。秦之狠毒,勝似虎狼,秦之狡詐,有如狐獾,楚屢屢受騙上當,連吃敗仗,國土被踐踏,人民被蹂躪,士卒遭殺戮,不共戴天之仇敵,豈可與之為伍同群!武關會約,分明是詐術騙局,欲要大王割地送城,大王不允,虎狼之秦豈能罷休,故此行兇多吉少,無異於自投羅網,大王萬萬去不得,行不得!……”

令尹昭睢也贊成屈原的意見,幫助規勸懷王說:“三閭大夫所言極是,大王還是不去武關為上策。火速派兵於邊境設防,可保楚之安全。”

懷王聽屈原言之有理,一時又猶豫起來。靳尚恐懷王變卦,衝著屈原白了一眼,謙恭有禮地對懷王說:“屈大夫之言,甚是不妥!楚連吃敗仗,丟失山河,關鍵不在秦之兇狠狡詐,而在秦強楚弱。楚不自量力,偏要與秦為難,以卵擊石,豈有不敗之理!如今秦不恃強凌弱,主動求和,大仁大義,史所未有,大王切莫錯失這天賜良機。以臣看來,楚只有順從強秦,才是永保太平、免遭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的上策。”

子蘭聽了靳尚的一席話,顯得異常興奮,他不禁雙手一合,啪然有聲地讚道:“上官大夫講得好,講得好!楚與秦,山河毗連,兒女相親,血緣相通,世上還有比這更親密的關係嗎?秦王約父王會於武關,是為了兩國和好,父王切莫聽信別有用心之人的盅惑,誤國而害民啊!……”

屈原是子蘭的恩師,子蘭是屈原之得意高足,如今屈原之衷心勸告竟成了別有用心的盅惑之言,由此不難看出,世上的這個關係,那個關係,全都靠不住,全都是假的,只有利害關係,才是真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鄭袖變得更乖巧了,從前臺隱於幕後。總結數年來的勾心鬥角的經驗,似乎這樣更策略,更有利。

懷王雖然覺得屈原講的很有道理,但數年來跟秦交戰屢戰屢敗,失國土,亡良將,喪士卒,那顆本來就不太壯的膽,早已為秦之強大軍事實力所嚇破,所震懾,不去赴會,恐招秦兵之來,故而斟酌再三,也還是聽信了子蘭和靳尚的話,登上馬車,欲去武關碰碰運氣。

屈原見懷王不聽勸阻,急得一步搶到車前,兩眼汪著熱淚說:“秦於西邊侵佔我大片國土,東邊陳師威脅齊之邊境,千方百計地欲滅我荊楚。面對虎狼之敵,大王不採取針鋒相對的措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反而欲取悅其心,換取和平,這好比綿羊欲求猛虎慈悲,實屬痴心妄想!行此路者,自蹈陷阱魔窟也。大王不納臣諫,只恐怕去時容易回來難矣!……”

懷王坐於車上默不吭聲,子蘭惡狠狠地說:“今者大王遠行,一會秦王,二會親家,故選此吉日良辰登程,三閭大夫偏以這不吉不利之言來攔阻,居心何在?”

聽聽,子蘭稱屈原為“三閭大夫”,而不稱“恩師”或“吾師”,完全擺出一副國王公子的架式。

子蘭說完,目無尊長——父王和他的老師,急命馭手揮鞭啟程。

屈原兩手緊緊抓住車軾說:“大王啊,武關乃虎口之地,臣寧願死於車輪之下,也決不放大王前去!……”

子蘭冷嘲熱諷地回敬屈原道:“尊敬的屈平先生,說話做事,切莫忘記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你已不再是左右荊楚形勢的左徒,而是被罷官削職的罪臣,本當嚴懲,然父王寬宏大量,未治爾罪,仍委以三閭大夫之職,不得參與朝政。如今爾卻屢違聖意,名不正言不順地干預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貪慾使人膨脹,改變了各種人際關係,將人變成了禽獸畜生。

子蘭不等懷王說話,命令兩個侍從硬把屈原推倒在地,催著懷王出發了。

屈原身材高大,毫無防備,既倒之後,摔跌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艱難地爬起身來,跌跌撞撣地擠出人群,奔到宮門外去追趕懷王,可是懷王的車駕已經馳出城外,揚塵而去了。

屈原心裡明白,懷王武關赴會,既無強大的軍事做後盾,又無忠勇的大臣相隨,此一去恐怕就是永別。他站在大街上,呆呆地望著西門外那滾滾的塵煙,久久不肯離去,淚水模糊了視線,心裡有說不出的痛楚……

事情的發展果不出屈原之所料,秦昭王並不在武關,只有一名將軍於武關設伏,將懷王綁架到了咸陽。秦昭王驕傲地坐於章臺之上接受懷王的拜見,他連屁股也未欠一欠。懷王本來是一個妄自尊大的人,見昭王像對藩臣一樣接見他,心中怒火沖天,但卻不敢發作。

秦昭王囚禁了楚懷王,要挾他割地,楚懷王不應,被囚於秦而不得歸返。

公元前298年,秦要挾懷王不可得地,秦昭王發兵出武關攻楚,大敗楚軍,取析等十五城而去。公元前297年,楚懷王設法逃出虎口,秦覺察,攔阻於楚道。懷王恐,從小路逃至趙,趙畏秦,不敢留。懷王欲投魏,中途秦兵追至,懷王無奈,只好隨秦使重新回到了秦國,繼續被囚,於是患病。

次年,懷王卒於秦,歸葬於楚。

卻說當懷王軟禁於秦時,楚之朝中諸臣商議,欲另立新君,以擺脫秦之要挾。一天深夜,南後又將靳尚召於朝雲館內密謀。眼下懷王囚於秦,太子質於齊,讓子蘭繼承王位順理成章,亦是千載難逢之機。次日早朝,靳尚便向公卿大夫提出了這一主張。這時,朝裡的許多人都跟南後、靳尚一個鼻孔出氣,或為他們的走卒爪牙,因而無不舉雙手贊同。許多主持正義的文臣武將,雖一個個義憤填膺,但俱都懾於他們的權勢,低首默言不語,不加可否。在這眼看就要表決的千鈞一髮之際,令尹昭睢挺身而出說:“上官大夫之見實屬荒唐,斷不可行。熊橫繫懷王與公卿大夫議定之太子,只有太子才是王位之合法繼承者,無端廢太子而立子蘭公子為王,於情不合,於理不公,一來天下人不服,二來齊必發兵為太子爭天下,到那時,楚之內憂外患則無可收拾矣!”

靳尚一夥雖然一肚子不高興,可是昭睢的話句句在理,他是令尹,懷王不在,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且兵權在握,是諸侯皆聞的天下名將,因而也就不敢名目張膽地讓子蘭篡權奪位,只好按昭睢的意見辦。為了鄭重其事,昭睢親自赴齊接回太子橫,繼承了王位,是為頃襄王。

楚廷之上,是昭睢力排眾議,堅決主張立太子橫為王,鄭袖、靳尚、子蘭等人卻將這筆帳記到了屈原的頭上。在他們看來,令尹昭睢,不過是一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自懷王不準屈原參與朝政以來,屈原的意見多是通過昭睢在朝廷之上申述,或者面君進諫。屈原在幕後策劃,昭睢登臺表演。昭睢那篇有理有據的、堅決反對子蘭繼承王位的言辭,完全是在屈原的操縱下表演的雙簧,因為昭睢決沒有這樣的思想與見地,因此,他們對屈原恨之入骨,決心伺機清除之。

頃襄王執位,鄭袖、靳尚、子蘭等人深恐橫瞭解事實真象,性命難保,於是採取先發制人和惡人先告狀的策略,借血緣之親編造謊言,胡說什麼屈原、昭睢等人極力欲立子蘭為王,是他們執意不肯,堅決與之鬥爭,昭睢方被迫赴齊接回太子,等等。如此荒唐之言,不料頃襄王竟信以為真,於是罷黜昭睢令尹之職,以子蘭為令尹。這真是,喜鵲窩生貓頭鷹①,一窩不如一窩,倘說懷王頭腦糊塗,那麼頃襄王的頭腦簡直是昏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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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許多地方,視貓頭鷹為主喪的鳥,心厭惡之。

懷王死於秦,引起了楚國人民的極大憤慨與社會騷動。人們知道做了令尹的子蘭是害死懷王的罪魁禍首,都紛紛責罵子蘭,並寫信給屈原,請他替人民表達要求追究責任的心願。無比的沉痛和憤怒,使詩人的心一刻也難以得到平靜,他狠狠地詛咒奸臣們的賣國,說上官大夫和子蘭等人,正像有毒的莠草雜於香花之中,使人難以分辨。

頃襄王執政後,雖然為了給懷王報仇,開始也執行過一段聯齊抗秦的政策,但他經不住群小的慫恿與盅惑,不久便認賊做父,當了秦王的乘龍快婿。這真使屈原失望和痛心,他多麼希望頃襄王能夠牢記國恥家仇,永遠斷絕與秦的來往,在國內親賢能,遠小人,實行變法圖強的政策,振興楚國,以統一天下呀!他不顧群小的打擊與陷害,又給頃襄王寫了一份奏章。在奏章裡,他批評了頃襄王所執行的錯誤政策,揭露了幾年來群小與秦國勾勾搭搭、狼狽為奸的種種罪行,勸諫頃襄王堅決為楚國、為懷王報仇雪恨。他還寫了許多詩篇,揭露奸佞們的貪心與醜惡。

屈原的奏章落到了子蘭的手裡,子蘭讀後恨得咬牙切齒;加以屈原的詩迅速在民眾中流傳,百姓都在紛紛怨恨子蘭的行為,稱頌屈原的仁德,子蘭覺得如不從速設法把屈原除掉,自己的地位就很難保住。他把靳尚找來說道:“上官大夫,近來國內局勢很不穩定,對我等極為不利……”

靳尚搶著說:“是呀,萬沒料到,先王客死於秦,倒給屈平臉上貼了金,聽說諸臣正強烈呼籲,要大王重新起用屈原……”

“嘿嘿嘿!”子蘭冷笑著說,“還讓屈平再來搞得烏煙瘴氣嗎?真他孃的異想天開!我看大王斷不會喜歡這個異乎尋常的怪物,不必多慮。不過,我所擔心的倒是咱們跟秦國的那些事,一旦敗露,你我和母后可都要身敗名裂,無容身之地矣……”

靳尚獰笑幾聲說道:“令尹且請放寬心,我等跟秦國的那些事,鬼也不會知曉。屈平在奏章裡雖也提到過幾件,結果如何?這奏章不還是落在咱們手中嗎?依愚之見,需迅速辦屈平個死罪,看有誰再敢為他歌功頌德!”

子蘭點頭笑道:“好,好,英雄所見略同,此事全都仰仗上官大夫,事成之後,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

靳尚將那些流傳在民間的屈原新作蒐集起來,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又將屈原的那一奏章加以巧妙的改造,去掉那些對他們自己不利的東西,喬裝改扮之後,一齊拿著上殿面君,參奏屈原。靳尚大禮參拜之後說道:“大王與秦恢復友好,此乃荊楚之幸,故萬民稱頌不已,唯屈平堅決反對。他四處惑亂民眾,罵大王認賊做父,賣國求榮。如吾主不信,這是屈平寫的奏章,請大王過目。”

靳尚說著將屈原的奏章呈與頃襄王。頃襄王揮手問道:“屈平於奏章內所言何來?”

靳尚展開奏章,故作審閱,說道:“屈平以出身貴族,與王同姓為恃,自官降三閭大夫之後,一直對先王懷恨在心,近來又斗膽攻擊大王,胡說大王名為秦之快婿,實則傀儡也。”勒尚故意停頓,假裝讀奏章說:“大王請聽,屈平於奏章內寫道:‘大王忘記先父之仇不報,即為不孝;不派兵收復失地,便為不忠’……”他故意將屈原在奏章裡規勸頃襄王不忘家仇國恨、民生艱難的話歪曲成頃襄王不忠不孝。

頃襄王根本不肯看奏章,聽到這裡氣急敗壞地拍案而起道:“瘋子,簡直是瘋子,讓他立即去死!……”

話是這麼說,但頃襄王不敢公開殺害屈原,他知道,百姓愛戴屈原,齊、趙諸國同情屈原,如果殺死屈原,百姓會暴動,會造反,山東各國也會出兵干預。公元前296年盛夏一日,頃襄王頒旨,免去屈原三閭大夫之職,立即放逐到江南荊榛未闢之地,無王命宣召,永不得回郢都。

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沉重的打擊向屈原襲來,但屈原依然沒有過多地考慮自己,他想的是朝廷之事一時難以挽回,想的是在這媚外求榮的君臣統治下艱難生活、痛苦呻吟的黎民百姓,想的是被敵國騙去,終於困死於秦的懷王,想的是自己無法施展的政治理想與抱負。他這樣想著,想著,不禁心痛欲裂,淚如雨下……

屈原回顧了自己多半生的所作所為,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決不屈服,決不變節,決不玷汙自身的皎潔,決不向媚外求榮的官僚貴族集團低頭。他不再幻想,不再眷戀,催促著眾人趕快整理行裝,儘快動身離開這群卑鄙齷齪的小人。整理行裝,既無金銀細軟,亦無箱篋古玩,只有幾件破舊的衣物和卷帛書簡——這是他朝中為官半生的所有家當。睹此,在場的人無不失聲痛哭,不約而同地在心裡說,尊敬的三閭大夫啊,為了國家的富強,人民的幸福,天下的統一,你操勞奔波了多半生,你吃過多少苦,遭過多少難,蒙受過多少不白之冤,當你開始流浪生涯的時候,卻只有這一堆破坡爛爛。你為官半生,兩袖清風,一塵不染;你忠肝義膽,心裡裝的是天下、宗國和人民,唯獨沒有你自己;你主持正義,堅持真理,和那些賣國的奸臣們勢不兩立,進行了不屈不撓的鬥爭,所以才屢遭陷害,才有今日這悲慘的結局。尊敬的三閭大夫啊,願蒼天保佑您,一路平安,健康長壽!……

一切收拾停當,當馭手套好馬車,嬋娟和年邁的僕伕催促他上車啟程的時候,他卻又猶豫起來了:我就要離開郢都了,這一去即是永別,這難道是真的嗎?郢都,這座古老的城市,經過幾代先王的慘淡經營,艱苦締造,浴血奮戰的保衛,才有今日之繁華與美麗,未來她將是如何呢?屈原不敢想下去……

屈原步於庭院,仰望夜空,天如懸釜,黑沉沉地壓了下來,空中沒有一絲風,人如處蒸籠中,躁熱,憋悶、窒息,憑經驗他知道,一場罕見的暴風雨就要來臨了。他佇立於庭中良久,靜聽那長江的濤聲,這是多麼熟悉的郢都那甜蜜幸福的鼾聲啊!……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接著便是震耳發聵的炸雷,狂風怒吼著在江漢平原上奔跑,像雄獅,若猛虎,似野狼。雨點大若銅錢,大雨似傾盆,若瓢潑,彷彿天漢掉底,銀河裡的水一古腦落了下來。狂風吹著雨絲,像千萬條鞭子在抽打懲罰這不公平的黑暗世界。屈原站在當院,仰面朝天,任狂風撕扯他的衣裳,讓暴雨將他澆成了落湯雞,室內的人千呼萬喚,他卻紋絲不動。他在想,為何在這仲春三月,竟會有這樣一場暴風雨呢?是上蒼的挽留?是送行的洗禮?還是天地鬼神憤憤不平而震怒呢?……

天亮了,暴風雨毫無減弱的趨勢,“天亮前必須離開郢都”,最後的時刻到了,聖命難違,他必須出門遠行了。

當僕伕拉開街門的一霎那,屈原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暴風雨中佇立著數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縉紳大夫,有布衣平民,有簞食壺漿的,有秉燭焚香的,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呼天號地,更有的一步一跪首,有的膝行而前。見大門洞開,形容憔悴的屈原跨出門檻,撲通一聲,數千人一齊跪倒在泥水裡,並且千人一口,萬人一詞,悲壯地唱道:

悲兮,悲!……

老天悲兮響驚雷,

大雨滂沱雲低垂。

大江悲兮浪濤飛,

前浪奔騰後浪追。

鬼神悲兮陰風吹,

摧枯拉朽蕩汙穢。

蒼生悲兮處處淚,

肝腸寸斷魂魄飛。

屈原見狀,感動得熱淚縱橫,急忙抱拳施禮道:“列位父老鄉親快快請起,如此深情厚意,我屈平真是擔當不起!”

儘管如此,送行者依然長跪不起,屈原無奈,也向眾人跪倒,垂淚不止。有頃,有一老者奔向前來,先勸眾人起身,然後躬身雙手將屈原攙扶起來。

廣場上一片嗚咽,一片抽泣,這悲愴的哀痛之聲蓋過了暴風驟雨,蓋過了萬鈞雷霆……

一位簞食壺漿的瞎婆子來至老者面前,將酒壺和酒杯遞給他。老者斟了滿滿一大杯米酒,雙手捧著獻給屈原,情深意切地說道:“三閭大夫呀,百姓敬您水酒一杯!……”

屈原接杯在手,舉過頭頂,淚似泉湧,一字一句地吟道:

千般情萬般意兮盡在此杯,

恰似那瓊漿玉液兮潤心扉。

吟罷,面向眾人,感情真摯地說道:“列位父老鄉親,我等華夏民族,炎黃後裔,一脈相承,勤勞繁棲,縱然是江山易主,朝代更替,依然是百折不撓,自強不息,全靠那高山河海,蒼天大地的無私養育,屈原願以此酒來祭。”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願與三閭大夫同祭!”

屈原雙手擎杯,虔誠而恭敬地潑酒於地道:“這第一杯酒祭蒼天!”接著吟道:

天若有靈兮明是非,

千鈞霹靂兮懲奸賊!

眾人跟著一齊高聲吟誦:

天若有靈兮明是非,

千鈞霹靂兮懲奸賊!

老者又遞上一杯酒,屈原照樣潑酒於地道:“第二杯酒祭大地!”接著吟道:

地若有情兮育百姓,

年年豐熟兮稻糧肥!

眾人跟著一齊高聲吟誦:

地若有情兮育百姓,

年年豐熟兮稻糧肥!

屈原第三次潑酒在地說:“這第三杯酒祭高山!”接著吟道:

山若有知兮草木盛,

虎踞龍盤兮顯神威!

眾人齊聲高吟:

山若有知兮草木盛,

虎踞龍盤兮顯神威!

屈原最後一次灑酒祭奠說:“這第四杯酒祭大海!”吟道:

海若有意兮常呼嘯,

當鑑民心兮不可摧!

眾人齊聲高吟:

海若有意兮常呼嘯,

當鑑民心兮不可摧!

吟罷。屈原向眾人深施一禮說:“列位父老鄉親,請接受屈平臨行一拜!”

拜過之後,熱淚模糊了屈原的視線,他正欲登車啟程,瞎婆子拋掉手中的竹籃與酒壺,瘋瘋癲癲地撲了過來,聲嘶力竭地質問道:“忠臣賢良為何無好報?奸臣賊子為何福齊天?世事為何不公平?我捶胸頓足,問罷大地問蒼天!……”

瞎婆子的話言猶未盡,天低雲暗,其黑如漆,人們相對而立,難辨眉高眼低。雪亮耀眼的閃電蜿蜒即逝,驚雷在人群中炸響,大雨如注,頓時溝滿壕平,街道水深沒膝。人們或低聲抽泣,或大放悲聲,用滔滔淚水送屈原上路,遠行……

馬車出了郢都的東門,兩匹馬懂事似的放慢了腳步,最後竟漸漸停了下來。傷心已極的屈原熱淚縱橫,溼透了衣衫。雨雖說比先前小了許多,但卻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如幕似簾,漫天烏雲籠罩著悲泣的郢都,原野裡傳來了斷斷續續哀怨的歌聲,側耳細聽,正是自己修改過的《國殤》——

……(……

天時懟兮威靈怒,只殺得天昏地暗,神靈震怒,

嚴殺陣兮棄原野。全軍將士捐軀沙場。

出不入兮往不返,有出無入,有去無還,

平原忽兮路超遠。路途遙遠戰場迷茫。

帶長劍兮挾秦弓,佩長劍挾強弓英勇奮戰,

首身離兮心不懲。身首異處鬥志更旺。

誠既勇兮又以武,勇敢頑強而又英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堅毅不可凌辱意志如鋼。

身既死兮神以靈,人雖死啊精神永存,

魂魄毅兮為鬼雄。魂魄威武要做鬼中之豪強。)

疲弱的馬拖著業已陳舊的車子緩緩地向南,向南,隨著離開郢都的路程不斷遙遠,屈原的愁思愈來愈深,在顛簸著的車子裡,他有時放聲吟詩,有時低頭落淚,嬋娟苦苦勸慰,但卻無濟於事。

一天,馬車來到一個高崗上,前邊不遠就是大江,屈原下了車,緩步來到一棵松下的青石上,向後邊那走過的道路望去,那崎嶇的山路,那稀落的茅屋,那掛著傷心淚水的流浪者……自己離開左徒的位子這才幾天,荊楚大地便這般滿目瘡痍。霧啊,你為什麼這般濃,這樣重?郢都啊,您在何方,您在哪裡?陣陣東風吹來了團團烏雲,悽悽松濤夾雜著長長的嘆息,嬋娟站在義父的身後遙望著自己的家鄉,竟也忍不住淚似把抓。

起風了,電閃了,雷鳴了,狂風抓著雨鞭狠命地抽打著這一行無家可歸的可憐的人們。僕伕催促著趕快上路。等他們趕下高崗,全都被澆成了落湯雞,無不顫若篩糠。夜幕慢慢地落了下來,曠野一片漆黑,他們只好尋到了一家茅草房住下來。主人聽說來者是三閭大夫屈原,熱情得像一團火,親近得似一盆膠,急忙給他燙了一壺酒暖暖身子。

屈原換了件衣服,喝了點酒,還是覺得渾身冷。夜深了,跋涉了一天,疲憊不堪的人們相繼入睡,斗室裡只有屈原一人面對孤燈悶坐。夜雨綿綿,一陣大一陣小,感情的潮水在屈原的心中洶湧起伏。不知為什麼,這一夜他的腦海裡總是翻騰著自己與懷王相處的那一場場,一幕幕。倘說在此之前,屈原對懷王確也有過一些怨艾與不滿,主要是恨鐵不成鋼,那麼,今夜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形象,他只記得懷王的知遇之恩和二人配合默契的成就。懷王辱死於秦,他的屍骨是歸葬於郢了,但他的靈魂依然留在荒蠻的西北,這不行,他要寫一首詩,將其招回來,招至楚宮,這才是他立命之地,安身之所。

冷過之後,屈原又覺得躁熱,身子軟綿綿的,且周身痠疼,彷彿正有人在抽他的筋骨,但他掙扎著拿起筆來,千萬句話,千萬般感情一齊湧於筆端,澎湃激情順著筆尖流淌,寫下了《招魂》一詩。

“招魂”是古代生產力和認識水平低下所形成的一種迷信活動,在崇尚巫術宗教的楚國,這種活動更為盛行。當時的人們認為,每個人除了“肉體的我”外,還有一個“精神的我”,而這個精神的我就是“靈魂”。靈魂寄居在每個人的軀體上,是無形的神秘物;人在睡眠時,靈魂就離開軀體出遊,當它轉回來時,人也就醒了。肉體是要死亡的,但靈魂永存;當肉體死亡時,靈魂就離開軀體到另一個世界去生活,或為神,或為鬼。靈魂可以脫離軀體單獨存在,且能像活著的人一樣生活,所以古人以及傳下來的遺俗,在招魂時,必須招之以美味、佳人、華屋、輕歌曼舞,誘其歸來。

一般說來,每一首楚辭都由三部分組成,篇首為引言,相當於今之序言或序幕;篇末是亂辭,相當於今之尾聲;中間一大部分是正文,是作品的主幹和中心部分。《招魂》也不例外,引言部分用幻想的形式敘述招魂的原因;亂辭部分追懷與懷王一起打獵的盛況,也寫出了作者招魂的心情與環境;正文可分兩部分,先外陳四方之惡,後內崇楚國之美。

詩人用神話傳說和浪漫主義的幻想來構成四方之惡。從一般的招魂目的看,是為了威嚇靈魂,使它不敢滯留他鄉。靈魂是肉眼看不到的,招魂時上下四方都要招到。作者從上下四方來描寫,保持了民間招魂形式的完整性。但作者在招上下四方時,重點突出了西方這一節,暗示了懷王死於秦(秦在楚之西)。用筆嚴謹,用意細緻而深微。“幸而得脫”等句,又與懷王逃秦走趙而趙不納之事相合。

“內崇楚國之美”,目的是召喚靈魂歸返故居。被招者乃懷王之魂,因此按照王者的身份來描寫。在招魂過程的描寫中,詩人將楚國當時的經濟、文化生活的高度成就作了形象的集中的描繪。懷王生前喜好聲色,既然為其招魂,就不能不用其生前所好誘其靈魂歸來,因而偏重於腐化享樂生活的刻畫摹擬,相繼描繪了房屋的結構、室外的景色、宮中的裝飾與佈置,宮中的美女、酒席饌餚之盛、歌舞娛樂場面、遊戲,賦詩及唱和之酒後餘興等,這些描繪都用極大膽的誇張和層層鋪敘展開,特別誘人,令人嚮往。

屈原一氣呵成了《招魂》,擱下筆,閉上眼,靜心地又想了想,終覺言未了,意未盡,情未竭,於是重新潑墨揮毫,又作《大招》。大者,因招君王之魂也。

《大招》的第三部分,屈原直接招之以“美政”,以思念故君之情,直抒胸意,毫不隱諱地將政治藍圖呈現出來:(1)祝楚王保壽養性,親愛家族,富貴興旺;(2)聽察神明,廣施仁政;(3)開發田園,人昌物盛,有寬有嚴,賞罰得當;(4)開拓疆土,以廣聲威,使賢者來歸;(5)舉豪傑,斥佞人,施德政,禁苛暴;(6)尚武藝,習禮讓,朝諸侯,天下歸一,繼三代而興。這是治國安邦的綱領、政策、禮儀,集中反映了屈原的“美政”思想,他欲以此來激勵生者雪恥報仇,立發奮圖強之志,共同振興楚國,因此,《大招》的主題是《招魂》的擴大、延伸和深化。

五雷轟頂的沉重打擊,沉鬱悲憤的心情,旅途的勞頓,秋雨的澆灌,致使屈原高燒若燙,加之一夜不曾閤眼——這一夜,屈原是在潑灑激情和心血啊!待寫完了《大招》的最後一句,他便一頭栽倒在案,昏迷不省人事……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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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1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六章 洞庭憑弔 君山懷古

卻說屈原寫完《大招》之後,一頭栽倒在案。他並非是突患重病,而是連日來過於傷情和疲勞所致,將養三五日便漸漸好轉起來。

屈原離開郢都以後,先往訪鄂渚舊友,然後順水路南下洞庭,憑弔安眠在那裡的商之賢大夫彭咸和虞舜之二女宵明和燭光。

商朝國王姓子,據說是帝嚳後裔契的子孫。相傳契母簡狄吞燕卵而生契,堯舜時期做司徒,掌教化百姓之職。契部落居商丘,到第十四代的湯滅夏前,商已是個興旺的小國,農業、手工業、商業等都遠比夏朝進步,因此造成代替夏朝興起的形勢。

湯從商丘徙居於亳(今山東曹縣),作滅夏的準備。他用伊尹做右相,仲虺做左相。伊尹是湯妻陪嫁的媵臣(奴隸),仲虺是夏車官奚仲的後代,居薛(今山東滕縣南),是舊部落的酋長。湯得伊尹、仲虺的輔助,國力愈益強大,相繼征服了附近的許多小國,最後滅夏,湯自稱武王。至第六代中丁開始,眾兄弟之間爭奪王位,相互侵凌殘殺,政治衰亂。傳至太戊,用伊徙(伊尹之後)、彭咸治國政,國始復興。然而,太戊剛剛取得了一點成績,便居功自傲,荒淫奢侈起來,圈民田以成園囿,造宮室以廣收天下美女。彭咸數諫不納,商之社稷大有傾頹之危。彭咸萬般無奈,棄官南逃到洞庭,投水而死。彭咸是聳立在屈原心靈中的一座豐碑,他在詩作中曾多次謳歌讚頌,並願以身效法,緊步其後塵。

“洞庭”系楚之方言,當瀰漫天地、無邊無際講。楚國人莊周所寫之《天運篇》中,有“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一句,後人作注將洞庭解釋為“天地之間”;古人把今之湖南省的洞庭湖和江蘇省的太湖均稱作洞庭,皆有誇耀其充塞天地之意。

洞庭湖位於長江中游,在今之湖南省境內,是華夏第一大淡水湖(因長期淤塞和人工圍墾,現已淪為第二大淡水湖,總面積2820平方公里,號稱“八百里洞庭”),它南納湘、資、沅、澧四水,北以松滋、太平、藕池、調絃四口納長江之水。站在湖邊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漂浮在水面上,後世有詩人望洋嘆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屈原一行乘船從三江口入洞庭湖,這裡是江與湖的匯合處,江水混濁,湖水清澈,混者似烏雲密佈的蒼穹,清者若一碧如洗的夜空;混者像滿臉肅殺的冬婆婆,清者猶輕歌曼舞的春姑娘。二者涇渭分明,水火不能相容,你吞我吐,你侵我伐,你推我搡,頗具情趣。

洞庭湖是座“日月出入其中”的大湖,因其太大,遊覽起來,不似“百頃西湖十里源”那樣方便,以致極少遊者有幸領略到它的全部風光。今日屈原來此,雖說並無遊覽的興致,卻有憑弔先賢的感情、志趣和義務;雖說他正處放逐之中,但畢竟不同於解押的罪犯,相對來說較為逍遙,有充裕的時間;他欲藉機深入湖區民間,採集深埋在那裡祭神歌舞中保存有古九歌的豐厚遺產,以便修改他的《湘君》、《湘夫人》、《河伯》和《雲中君》,因此,憑弔之外,他還要到洞底湖西北部的華容一帶的河網地區和西南部益陽、桃江一帶的丘陵地區去漫遊。

屈原購置了足夠的飲食和豐盛的犧牲祭禮上船,並請來了一位被稱作“洞庭通”的老漁翁作嚮導。一切準備就緒,木船啟碇揚帆向湖中心駛去。時值仲春三月,風和日麗,茫茫鏡湖,一碧萬頃,波瀾不驚。倘說它像藍天,那麼湖面上那點點白帆便是漫天飄浮的雲朵;倘說它像夜空,那麼湖中的山丘島嶼便是皓月當空天幕上歷歷可數的星斗;倘說它是縐纈著的萬匹錦緞,那麼水中的游魚、空中的沙鷗、洲渚上的草木,便是錦緞上明暗相間的花紋。湖水是那麼清,那麼藍,清得讓人透涼,藍得令人心醉。因其清,水中各色各樣的游魚,或搖頭擺尾,或倏然而逝,或追逐嬉戲,或侵凌相殘,俱都一目瞭然,看得真真切切。魚之外還有貝類、藻類和龐然的龜、鱉、黿、鼉。紛紜的水底世界有似人類社會,強凌弱,眾暴寡,弱肉強食,大約天地之間難尋一塊乾淨的綠洲。因其藍,便給人一和善、溫馨、神秘感,和善得像情人的眸子,溫馨得似新婚洞房,神秘得若童話世界;因其藍,又給人一朦朧感——朦朧的幻夢,朦朧的希望,朦朧的追求和幸福。有時會吹來陣陣南風,湖面上微波盪漾,漣漪片片,船稍有些起伏顛簸,這會使你想到兒時躺在搖籃裡的情景,頗具韻律的嘩嘩水聲,是媽媽哼著的搖籃曲;也會使你回憶起小時候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裡,伏臥在母親的胸膛上的滋味——坦蕩、柔軟、甜蜜、幸福,船兒的起伏是母親的心臟在跳動,噝噝風聲是母親勻稱的喘息。

“歪船烈馬”,船隻有歪斜著跑,才行駛得快。舟子是個在洞庭湖上航行了四十餘年的老把式,今日有幸給三閭大夫駕船,心情格外激動和興奮,船在他手中,玩具一般,常常操得以幫為底,船上的人和物,幾乎就要倒到湖裡去了,令人心驚肉跳,但他要大家儘可放心,保險不會有絲毫閃失。每當這種時候,你儘可伸手湖中,戲水賞心。這湖水柔軟、滑膩,似撫摸著少女的面龐。或者探下身去,雙手掬水入口,細細品嚐,這水溫乎乎,甜絲絲,香噴噴,如吻著情侶那溫潤的嘴唇。

湖中的鳥類甚多,野鴨、白鵝、蒼鷺、捉魚郎、戲水鴛鴦、各色各樣的鶴,它們多是成雙成對,或遊於湖面,或翔於空中,或戲於洲渚,孑然一身者絕無僅有,尤其是那羽毛漂亮的鴛鴦,總是相依相偎,永不拆對。也有數十隻為一群者,或在空中翱翔,引頸長鳴;或戲於渚洲之上,舞姿翩翩,遠遠望去,像繁花,似白雪。水鳥中最健飛的是沙鷗,它們整日跟隨著航船飛轉,總也不知疲倦。這些可愛的小傢伙跟人們十分友好,有時站在桅檣的頂端,有時三五成群地落到甲板上,甚至蹲於人們的雙肩或頭頂,歪著頭,轉動著機靈的紅眼睛跟你逗趣,嘎嘎地叫著,似有所詢問。

用不上個把時辰,航船便會遇見一座孤島或一處連綿的渚洲,這些湖心陸地,多小巧別緻,或尖頂渾圓,或平鋪水面,因其土質肥沃,俱皆植被豐茂,蓊鬱翠綠,遠眺似漂浮的荷葉,聳立的荷箭。待來到近前,無不古木參天,葛藤盤繞,茂竹修篁,傲然挺拔,繁花似錦,陣陣飄香。因為人跡罕至,這些島和洲多為無名氏,偶有涉足於此者,習慣依形而命其名,如鶴渚、馬洲、牛島等。時近中午,前邊又見一島,巍然高聳,上白下蒼,甚是怪異。隨著時間的推移,船離島愈來愈近,島上的風光亦愈見其清楚明瞭。這是一處在洞庭湖中司空見慣的水上洲渚,因其上質肥沃,故而林豐竹茂,蒼翠墨綠。令人驚訝的是,煙霧似的密林之上,竟有一頭鬃毛左披的石獅在低頭思過。這景緻讓人納悶:四周皆為平原沃土,為何竟會有石獅高聳於此呢?如此龐然大物,其重怕在數萬斤之上,竹梢樹枝,如何承受得了,而不墜於地?“洞庭通”看透了眾人的心思,忙作解釋。此島原名砥礪洲,言其平坦如砥似礪,絕無凸凹與皺摺。天宮之太上老君的坐騎是一頭雄獅,因在天廷犯禁,被貶來此洲反省思過,方有這高聳的石獅山,為此這裡便改名獅子島了。滿山遍是竹木,遠地裡望去,可不就像獅立叢林枝頭一般。景緻奇特,故事也蹊蹺,誘惑力極強,大家殷切希望島上一遊。屈原是個明察秋毫的政治家,怎會看不出眾人的心情,吩咐島上午餐小憩。舟子奉命,緊划槳,船靠岸,纜繩拴在一棵合抱粗的樟樹上,待船停穩之後,眾人相繼登岸上島。誰也不熟悉這獅子島的情況,恐有萬一,屈原諄諄叮囑道:“為防禽獸侵害,萬不可深入林中,只在左近轉轉,且需結伴而行。”

“洞庭通”搖手微笑說:“三閭大夫莫要過慮,眾人可盡興暢遊。自從石獅來到這砥礪洲後,洲上不再有任何禽獸出沒,大約都望而生畏,遠避他洲去了。”

這倒有趣,聞後眾人將信將疑,但考慮到“洞庭通”決不敢以關天的人命為兒戲,更不會在三閭大夫面前弄虛作假,於是約定好了會合的時間,便興高采烈地雀躍而去了。

這獅子島上的自然景觀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是林密竹茂樹高,株與株之間幾乎是相挨相擠,枝幹挺拔,參天而上,林中陰暗潮溼不見天日;二是多藤蘿,左右纏繞,縱橫攀爬,似繩索,若網纜,株株相接,棵棵相連,織成羅,組成網;三是林中奇花異卉遍地,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既缺陽光,又不透風,按說花卉難以生存,這裡卻一反常態,大約是有一種神秘的靈氣在起作用;第四,正如“洞庭通”所言,這裡絕無禽獸棲息,莫說是狼蟲虎豹,鷹鵰鷙鷲,便是野兔和麻雀,也難尋覓,這就使美麗的小島大殺風景。看來組成大千世界的林林總總,缺一不可。

石獅處於島的正中,往前走,步步登高,愈走坡愈陡,既至來到近前,人已居高臨下,可以鳥瞰茫茫湖光山色了。“洞庭通”所言極是,這石獅不是從地下生長出來的,而是從上天墜落於此,因為它無根無基,無連無綿,孤零零的垂頭低首立於此間,毫無威風凜凜的姿態和神氣,看來是在誠心思過。

因為上了年歲,屈原與艄公並未與眾同遊,簡單的午餐之後,二人便以洞庭為話題拉起呱來。屈原盛讚洞庭湖的遼闊、富饒與美麗,尤誇其性情之溫和,說它“像少女一樣溫柔,如妻子一般善良,似母親一樣和藹。”

艄公聽了微微一笑道:“三閭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每當春和景明之際,確如大夫所言,但到了梅雨汛期,卻又是一番情形。”於是艄公向三閭大夫講述了自己三年前的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

夏季的洞庭湖像一個後老婆,總是陰沉著臉,而且說翻就翻。梅雨一到,湖上煙籠霧罩,陰雨連綿,數月不開;陰森的東南風像一群群猛獸,在湖面上狂奔著,怒吼著,將湖水刮混,掀起山嶽般的驚濤駭浪,天地不分,山水難辨,日月無光,茫茫宇宙渾然一體,像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洪荒時代。每當這種時候,漁船不敢出湖,商旅不敢啟碇,八百里洞庭變得蕭條冷清,變成了一個死湖。頃襄王元年六月十四日,忽然颳了一夜西北風,颳得雲消霧散,天晴月朗。十五日清晨,當一輪紅日躍出湖面的時候,無邊無垠的洞庭湖水全被染醉,像平鋪著的霞色錦緞。悶在陰雨中一個多月的洞庭兒女,像突然走出洞穴一樣心扉大敞,豁然開朗,紛紛奔向湖邊,歡呼雀躍,像從未見過江湖的異鄉人。誰也顧不得吃早飯,紛紛啟碇出航,茫茫洞庭頓時歡快活躍起來,漁船、商船、交通船,千帆競發,百舸爭流,一派喜慶繁忙景象。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午時過後,西北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片靛青色的烏雲。此刻東南風正盛,這惡魔似的烏雲竟然逆風而上,在迅速地擴展瀰漫,其色如烏盆,似鍋底,其厚如山嶽,似峰巒,其速如獸奔,似潮湧,鋪天蓋地而來。既來之後,狂風挾著暴雨,皮鞭似的抽打著湖上的船隻和辛勞善良的人們。闖蕩洞庭的人們都知道,這是罪惡的龍捲風的先兆,急忙做著各種不測和應急的準備。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這風果真旋轉了起來,將洶湧混濁的洞庭水旋上空中,變成一根根渾然參天的水柱,蒼墨,迷茫,兇惡,令人悚懼。湖中的各種船隻,輕者檣傾楫摧,重者船打人亡,更有甚者,船與人俱被捲上了高空,拋得不知去向。待風暴過後,盪漾的湖面上漂著桅檣、楫槳、船板、網具、屍體,其狀慘不忍睹。今天駕船這位艄公,當時亦船翻人落水,危急中撈到了一塊船板,方倖免一死,卻也在湖中漂泊了兩天一夜,為人所救。

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

聽了老艄公這浸著血淚的介紹,屈原不禁想到了官場的險惡,自己的宦海沉浮,多麼相似乃爾!怎不令其唏噓感嘆……

由於林密藤纏,行走艱難異常,每前進一步,都要花費尋常的幾倍時間,付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代價,所以當屈原的從人觀石獅歸來,已經是日落黃昏時刻了,而且一個個累得腰痠腿疼,渾身的筋骨散了架似的,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看看時間已晚,解纜啟程是不可能的了,幸虧島上有遮風擋雨的天然場所,索性在島上過夜,明晨一早趕路。

時值望日,太陽剛剛沒於湖中,夕照的餘輝尚未散盡,一輪明月便在東方露出水面,其大如輪似蓋,其圓雖規難畫,其光柔和聖潔,其美不亞於旭日東昇,只是不像日出那樣壯觀輝煌,但卻比日出含蓄多情。雖然大家早已疲憊不堪,但卻毫無睡意,望著這輪漸漸升上中天的明月,聽著那動情漁歌的對答,全都陶醉在這月色湖光之中,彷彿自己便是那月裡的嫦娥和吳剛,正密切地關注著人世間的疾苦和冷暖。天上沒有一片雲,空中沒有一絲風,湖裡沒有一星霧,皓月千里,月光照在浮動的水面上,金光閃耀,明月映在湖水深處,像沉在湖底的一個碩大的玉盤。此刻,天與湖,月與影高度的和諧統一,人處此間,難捨難離。是呀,人類社會能夠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啊!……

大約太上老君貶坐騎於砥礪洲思過有一定的年限,過既悔之,也就是召回天廷應差去了,故後世很少有見石獅低頭俯首於該洲者。此是後話,不必深究。

第二天中午,屈原所乘之船來到離君山不遠的彭陵堆,這裡是彭咸長眠之地,整個小洲便是一座墳丘,小巧而渾圓,像一個斑駁陸離的饅頭。相傳彭咸投水後漂來此地,一天王母娘娘在園內指揮仙女採摘蟠桃,欲待眾仙,忽一低頭,發現洞庭湖內正有魚鱉蝦蟹在爭食彭咸的屍體。她不忍心一位忠良之臣冤死後又遭此孽,急命仙女取來一隻食缽,投於湖中,將彭咸的屍體罩住,於是洞庭湖內便有了這個墳丘似的小洲,依習慣人們稱它為彭陵堆。這小洲也頗具特色,全洲只有一棵幾經枯榮、三五人扯手難圍的梓樹,且挺立在墳丘正中的圓頂上,其餘皆花,而且全是蘭花。仲春三月,正是蘭花盛開時節,清幽的異香飄得很遠很遠,浸脾醉心。蘭花的種類繁多,各呈異彩,有雍容華貴的君子蘭,有濃妝豔抹的紫頭蘭,有樸實憨厚的大葉蘭,有婆娑多姿的吊蘭,有默默無聞的麥蘭,有甘願做陪襯的韭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下船登洲,簡直不敢邁步,唯恐毀了這如火如荼的蘭花王國。

雖說這裡是彭咸的陵墓,但卻無享殿,無石坊,無甬道,無石獸,無墓碑,連個墓門也沒有。圍繞著墳墓轉了一圈,亦無他人來憑弔祭祀的痕跡,只好在正南方擇一花草較少之地,擺出犧牲祭禮,眾人長跪於地,屈原依古禮而祭——燔柴、獻爵、奠帛、行禮、讀祝,其莊重、肅穆、哀悽的程度不亞於郊天祭地。“讀祝”時屈原讀的是一篇祭文,或者是《吊彭咸賦》,讀著讀著竟然熱淚盈眶,泣不成聲了,可以想見那內容和感情該是如何,只可惜讀完後便隨火而化了,未能保存和流傳下來,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拜別了彭陵堆,屈原一行徑往君山進發,前往憑弔帝舜的二女宵明和燭光。

《山海經》中稱君山為“洞庭之山”,這是座富於神話色調的島嶼,屹立於煙波浩淼的洞庭湖與長江連接口西側,與今之岳陽市隔水遙相呼應。島不大,總面積不過二里見方,呈橢圓形,周圍高,中間低,形成一個小小水上盆地。島上約有七十二峰,風姿綽約,風光秀麗,峰頭雲蒸霞蔚,煙籠霧繞,恍如仙姑沐浴於瑤池之內,巨輪航行於濁浪之中,蓬萊漂浮於煙波之上,故後世有詩讚道:“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①這是個神奇的寶島,其上有三大特產,這便是竹、龜、茶。竹有宛如淚痕的斑竹,有方方正正的方竹,有形如龜背的龜背竹,有節似羅漢的羅漢竹,有腹中不空的實心竹等;龜有其背高聳,花紋奇特,邊、板和頭兩側呈金黃色的金龜,乃上乘之禮品;茶有君山銀針,沏茶時,茶在杯中先是全部衝出水面,懸空而立,如筆朝天,繼而上下竄動,然後徐徐下沉,似群筍出土,茶水杏黃淨明,其味甘醇可口。

屈原與眾人遍尋帝舜二女宵明、燭光之墓不見,只在君山東側的萋萋芳草之中,竹枝簇擁之下有一大墓,因無墓碑,難知墓中所眠何人。詢問一位老者,老者答曰:“此乃虞帝二妃之墓。”並作了較為詳盡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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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代詩人劉禹錫詩。

墓中所埋,系堯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與女英。舜在一次出巡南方途中,不幸病死於蒼梧之野。由於交通不便,信息無法及時傳於帝京,娥皇、女英見丈夫久出不歸,相駢來南方尋找。她們剛剛走到洞庭湖口,就聽到丈夫的疆耗,二人悲痛欲絕,雙雙投入湖中,死後精靈不散,變成了洞庭水神,稱為“湘妃”、“湘君”或“湘夫人”。當她們極度悲痛的時候,泣淚為血,淚血揮灑竹林,將竹身染成紫褐色的斑點,稱作“斑竹”,因為這是湘妃揮淚所染,故又稱“湘妃竹”。

聽了老者津津有味的解說,屈原雖誠心相謝,未置可否,但內心深處卻有幾分苦澀,因為這個不符合史實的故事必將以訛傳訛,遺誤後人。對歷史和未來負責,屈原本該予以糾正,但考慮到,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這麼傳,怕是早已約定俗成了,靠一兩個人出來糾正,恐無濟於事。仔細想想,又似乎沒有這個必要,好比一泓清池,人皆贊其潔淨,你又何必定要說池底有淤泥,將這些淤泥清除之後,水會變得更清,且無後顧之憂,從而為清除淤泥而將水攪混呢?

其實,從憑弔古聖先賢的角度講,墓中所埋何人,並不重要,因為帝舜之妃也好,二女也罷,她們有著共同的品格和行為,都是值得後人景仰和學習的楷模。因此,屈原虔誠地向這座大墓敬獻了犧牲與祭禮,恭恭敬敬地拜謁,行三拜九叩之大禮。然而,就在這頂禮膜拜的過程中,他的胸中卻翻騰著那個“墓中所埋究竟何人”的故事。

追溯淵源,《山海經》中明明記載著:“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遊於江淵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講的是“帝之二女”,未言“帝之二妃”。

帝舜於四十二年冬,率群臣泰山封禪,禮畢之後,文臣武將各自先歸,他帶領幾個從人,先到諸馮山省墓,然後漫遊各地。一日來至鳴條,愛其山水清幽,便命人造了幾間房屋,就此住下,不再回京都蒲坂。他這是效法帝堯造遊宮於成陽的辦法,避開都城,好讓伯禹獨行其志,省得他有事不敢做主,總來稟報商議。

轉過年的春天,一連發生兩件事,一件是南方的崇山出現了一個怪物,這怪物人面獸身,乘著兩龍,據帝舜與伯禹分析,很可能是火神祝融現世;第二件是被封在有庳國為君的象生命垂危,彌留之際十分想念自己的哥哥。祝融降於崇山,南方之地訛言朋興。三苗之國本來就好亂而迷信鬼神,帝舜深恐因此而有所變故,需要前往鎮撫;象弟病重,危在旦夕,骨肉之情,理當前去探望。這是此番帝舜南巡的原因和使命。

此刻的帝舜業已高壽百歲以上,太后娥皇,十二年前就已仙逝;愛妃女英,今猶健在;又娶一登北氏,生有二女,大的宵明,小的燭光,年歲都在二十左右。帝舜以如此高齡南巡,誰能放心!滿朝文武及宮中的每一個成員,無不竭力勸阻,但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意志,動搖不了他的決心,萬般無奈,伯禹只好多派護衛,伴他一道南下。帝舜為何愈老愈固執,難道派別人去就不行嗎?不錯,此番帝舜南巡旨在鎮撫南蠻,維護國家安寧;探弟之病,以盡手足之意,但更主要的、這也是包括伯禹在內的所有人不曾識破的意圖,是遠離京都,把國政全部交給伯禹主持。泰山封禪以後,帝舜雖說在鳴條另築新居,不再回蒲板,但二者相距太近,客觀上依然在掣伯禹之肘,束縛他的行動,因此今番要遠走高飛。有學者認定,無論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人愈老愈專權。由堯舜觀之,並非盡然,關鍵在於思想意識,這不是生理規律。

準備就緒,帝舜與家人及群臣告別,帶了許多從人,越過中條山和嵩山,徑向南行,直到雲夢大澤。有苗國君得到了消息,大為震驚,不知帝舜此來何意,忙集群臣計議。這時謀臣成駒已亡,繼任者頗有遠見卓識,當下說道:“放他過去,不必刁難。”有苗國君說:“虞舜久不巡守,前幾次均由伯禹代行其事,這次忽然親來,難保沒有陰謀詭計。”那繼任的謀臣說:“有庳國君是他的胞弟,聽說正患重病,虞舜必為探病而來。既無重兵護送,必無他意,倘有刁難,於理不通。”國君正要答應,旁邊一個臣子讒言道:“上鉤之魚,為何不釣?等他來了之後,拘禁起來,要挾伯禹平分天下,他必答應,豈不更好!”謀臣反駁說:“虞舜向來以德服人,四方諸侯多擁戴之。況且他又系天下共主,年歲已高,如今輕車簡從的來到此地,並無不利於我們的行跡,我們無端拘禁,必遭四方諸侯之強烈反對,而且伯禹必奉詞伐罪,與我們為難,豈不糟糕!依臣之見,不僅不能拘禁,還要出城郊迎,盛情接待,禮節甚恭,以表明我們並無不臣之心。”國君極口稱是,依謀臣之議而行,各地諸侯亦紛紛趕來歡迎,帝舜在衡山盛宴各路諸侯答謝,然後徑到有庳國去。既至帝舜趕到零陵,象已氣絕,在其靈前慟哭祭奠一番,自不消說,然後命其長子承襲君位,並訓勉了他幾句。自象死後,帝舜一直鬱鬱不樂,從人恐其發病,紛紛都勸他出遊散心。帝舜依了他們,就向東南而行。一日行至九疑山下的蒼梧之野,天空中忽起音樂之聲,頓時異香撲鼻。從人抬頭仰望,漸見西北角上彩雲繚繞,雲中似有無數仙人,各執樂器,中間幾個像是上仙氣象,又與群仙不同。後面又有瑤車、玉軿、羽蓋,四面簇擁著,冉冉徑向帝舜而來。帝舜見狀拱手相迎,當中一個上仙向帝舜拱手道:“某等奉上帝鈞旨,以汝在人間功德已滿,著即脫離塵世,還歸上界,就此去吧。”帝舜聽了,稽首受命。說完隨即上車,那瑤車、玉軿漸漸上升,由群仙簇擁著飛馳而去。從者目睹帝舜上升,初時驚疑駭怪,如痴如夢,口不能言。既至帝舜去遠,望不見了,看那先前帝舜上車的地方,卻躺著他的屍體,面色紅潤,神態安詳,熟睡一般,不禁一齊撲上前去,大放悲聲。時值六月盛暑,屍體不能久放,一邊派人火速趕回帝都報告,一邊在山上擇了一塊風光秀麗的地方將帝舜安葬。

自帝舜南巡以後,女英、登北氏及宵明、燭光等親人非常懷念,所幸帝舜沿途發信報告平安,略可放心。自從到了零陵,聞象死信之後,心緒不佳,信遂少寫,後來竟然音信全無,消息杳然,全家人都憂慮起來。忽一日,身染重疾的帝舜之妹顆首著人來請女英過府,說有事要談。女英聞請,以為顆首病情惡化,急忙來至她的榻側。顆首告訴女英說:“我昨夜夢見二哥,乘著一輛瑤車自天而降,告訴我他已不在人世了,讓我和二嫂及侄女們說,不要悲傷,人生在世,總有分別的那一天……”寥寥數語,女英如聞驚雷,不知怎樣勸慰了顆首幾句,返回府去,如實一說,全家哭作一團,哭得死去活來。哭過之後,商議辦法,宵明、燭光執意要到南方去實地考察一番,弄個水落石出。兩個女兒像她父親一樣倔強執拗,誰苦苦勸阻都是無益,伯禹只好一方面派人護送帝之二女南去,一方面熱鍋上螞蟻似的等候隨帝南巡者的消息。宵明、燭光及伯禹所遣之護衛人員一路南行,因不知帝舜仙逝之所在,又不識途徑,曲曲折折走了許多冤枉道,竟然來到了洞庭山。一日他們正欲尋船出洞庭湖,遙見一隻小船倏然而來,停靠岸邊,有一人跳下船來。此人野服黃冠,嚼沙啖塵,瘋瘋癲癲。宵明一行正愁無船出島,見有船來,返回又是空載,急忙令一能言善辯之衛士前往交涉。衛士奉命上前,向船家言明瞭兩位公主的身份以及此行的使命,求他擺渡出湖,情願多付貨幣。登岸的那位瘋癲者聞聽此二女為帝舜的兩位公主,正為尋父而來,急忙轉身自我介紹,並指點了帝舜仙逝的地點及前往的路徑。此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幼時的好友,娥皇、女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虞舜富貴之後,他避而不見,現已年近百歲。日前聞聽帝舜昇仙,便趕往九疑山憑弔,此刻正從九疑山歸來。至此,宵明、燭光方信父親昇仙之事屬實。父親雖是昇仙,但做子女的從此不能再依偎膝下,並見面而無從,這種終天之恨,如何消釋?想到這裡,不禁號啕大哭起來,只哭得山悲水泣,天低雲暗,淚盡繼之以血,連鼻涕都色呈猩紅,這淚血揮灑竹上,竹色大變,後來別成一種,斑痕點點,故名斑竹。按照方回的指點,宵明一行出了洞庭湖,徑向九疑山而去,待行至瀟水與湘水相會處,天色大晚,就此借宿一宵。由於心緒不寧,晚飯後姐妹二人面燭而坐,無言以對,甚感無聊。忽聞空中有音樂之聲,宵明疑心道:“莫不是父親下凡來與我們相會嗎?”燭光說:“是呀,我們到外邊去望望看。”說著二人起身出門,徑往船頭。眾護衛別宿一室,聽到聲音亦隨後跟來。時值九月望後,一輪明月高掛中天,與水中的月影相映。二女上得船頭,不知為何竟然站立不穩,雙雙跌下水去,“撲通”一聲,浪花四濺,護衛們大驚,紛紛借船沿江撈救,三天後在洞庭山左近撈得了二女的服飾,葬于山上,就是眼前所謂的“二妃墓”。瀟湘洞庭一帶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後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並尊宵明為跋婢�保�蜆饢�跋娣蛉恕保�謔前咧癖閿置�駑�窳恕?

後來的人都以為湘君、湘夫人便是堯之二女娥皇和女英,這是大錯而特錯的。莫說“帝舜三十年葬後於渭”,娥皇早已經去世,即便不死,那時已在百歲以上,白髮老嫗哭其夫婿,血淚斑竹,以至殉身,在情理上說不過去……

屈原長跪於地,正在默默地懷念古聖先賢,忽然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將眾人澆成了落湯雞。莫非是屈原的悼念勾起了宵明與燭光的舊情,又在大發脾氣,因而才這般風暴雨狂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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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1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七章 長沙盛情 羅城慰藉

公元前295年,屈原一行溯湘水到達長沙。這裡是楚先王始封之地,城西的湘江東岸有先王的古城遺址、宮殿、太廟等許多建築的基礎尚歷歷可尋,清晰可辨;城西南嶽麓山下先王的陵墓尚在,古坊、石獸猶存;這裡的人口中熊氏約佔三分之一,追溯起來他們跟屈原乃一脈相承。無論何姓何氏,人們對屈原的遭遇無不十分同情,聽說屈原來了,紛紛前來看望。談及天下形勢,國君的昏庸,荊楚的危難,奸佞的跋扈,民生的疾苦,或咬牙切齒,或摩拳擦掌,或憤憤恨恨,或破口大罵,許多人在陪著三閭大夫嘆息、垂淚。大家都誠心誠意地挽留屈原在長沙住下,雖說生活艱難些,但不必再吃那顛沛流離之苦。長沙百姓的熱情像一團熊熊燃燒著的大火,烘烤著屈原,炙灼著屈原,使他那顆萎縮的心在舒展,使他那顆冰冷的心在溫暖,使他那顆凝固的心在熔化。他耐不過這熱情,經受不住這高溫,只好在長沙暫住了下來。

初到長沙,屈原做了兩件事,一是應邀到百姓家做客,二是憑弔先王遺蹟。

連年戰爭,連年災荒,官府不管百姓的死活,只顧橫徵暴斂,不消說群眾的生活是異常艱難的,都在勒緊褲帶過日子,一般的田舍之家,沒有什麼好招待的,殺一隻雞,宰一隻鵝,做一頓純白米飯,聊表一家人對三閭大夫的崇敬之情和愛戴之意罷了。在一處地方,哪怕荒年飢歲,富貴門第總是有的,他們腰纏萬貫,置辦得起酒席,以宴請顯赫頭面人物為榮,以奢侈排場為樂,因而爭相往邀。面對上邊兩種不同階級層次的邀請,屈原倒是願到茅屋田舍去,因為那裡多真誠,少虛偽,多摯愛,少權謀,多淳樸,少浮華。屈原並非不體諒民生之艱,更不是嘴讒,他欲藉此機會走家串戶,深入瞭解下情,以便有朝一日返回郢都,主持朝政,制定方針政策,好有充分的依據。初出仕時在鄂渚為縣丞,他曾做過這方面的工作,嚐到了甜頭,受益匪淺。應該說沒有鄂渚一年的體察民情,便沒有後來的變法改革,制訂《憲令》。他不相信自己會這樣一直流浪下去,他在等待國君的悔悟,似乎用不了多久,頃襄王便會頒旨將他召回,君臣一德,共振荊楚。從某種意義上講,流浪漢北,放逐江南,彷彿並非全是壞事,這是個深入下層,接觸民眾的好機會。基於這一思考,住長沙期間,除了一般的走東串西,他還要重點訪問一批社會賢達,聽取他們對未來治國的意見。

寥辛耕是位憨厚朴實的農民,六十多歲,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排行在先,早年已經出嫁;大兒子盼福和二兒子盼祿,隨父躬耕於壟畝,都已娶妻生子;小兒子盼壽,在一家作坊做工,尚未成親。家裡有幾畝山溝薄地和一頭耕牛,一家人辛勤耕耘,早起晚睡,正常年景勉強可以卒歲,一遇天災人禍,則難免要餓肚子。近幾年非旱即澇,加以戰爭頻仍,苛捐雜稅多於牛毛,小兒子盼壽又從軍戍邊,收入減少,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整日吃糠咽菜,度日如年。寥辛耕老漢永遠也不會忘記,屈原在朝中為左徒那三五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實行變法改革,打擊了貴族、富豪、惡人們的囂張氣焰,平民百姓獲得了諸多實惠,惡棍賴三霸佔他的三畝水田就是那時被迫歸還的,當年喜獲豐收,添置了十數件農具與新衣物,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盼頭。那個時候,每一個有良心的楚國人,誰不打心眼裡感激屈左徒啊!萬沒料到好景不長,變法改革像驚雷閃電一般轉瞬即逝,天空重又烏雲密佈,豺狼蛇蠍再度猖獗。聞聽屈左徒被貶官,被撤職,被放逐,大江南北,荊山內外,有多少人在為之痛心疾首,悲憤難抑,有多少人在為之肝腸寸斷,淚眼不幹,有多少人在為之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啊!想不到屈左徒竟然來到了長沙,來到了自己的家門口,即使自己再貧困,哪怕是典兒賣女,也要請進家來吃頓便飯,表表心意。

哪裡是什麼家常便飯,在這茅屋農舍,堪稱是美餐盛宴了。寥老漢用“四菜一湯”來招待屈左徒,菜是辣椒雞、清燉鯉魚、粉蒸藕、蘿蔔燉野兔,湯為金針蘑菇湯。喝的是陳釀黍米老酒,吃的是上等白米乾飯,老漢與長子盼福奉陪。為了籌備這一餐飯,寥老漢不知費過多少心血,傷過多少腦筋,熬過多少不眠之夜,這都是一家人嘴裡不吃,肚子裡挪的呀!也正因為吃過這樣一餐飯,這個八口之家不知需勒緊褲帶過多久,不知需付出多少艱辛與愁苦。然而,這位土埋半截的農民老漢寥辛耕卻硬是這樣做了,這是怎樣的深情厚意啊!屈原是觀察問題入木三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是感情豐富飽滿細緻入微的詩人,是以“嫻於辭令”著稱於世的外交家,面對著這餐桌上的美酒佳餚,這一腔真誠與盛意,並沒有說多少話,他的面容莊重肅穆,他的表情苦澀陰沉,因為他的心靈上正壓著難以承受的重負,這重負似山嶽,若峰巒,壓得他抑鬱、憋悶、窒息,他感到內疚與羞愧,只覺得無顏面對荊楚的社稷江山,對不起屈氏、熊氏及芔姓的列祖列宗,更愧對擁戴自己、對自己寄託著厚望的楚國千百萬黎民百姓。今天寥老漢這樣盛情款待,屈原不僅不感到舒心與悅意,反而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嘲諷和凌辱,這凌辱不亞於吐他一臉痰,扇他一記耳光。羞辱之外他更感到痛心,這疼痛有甚於在他的心臟上拉了一道血口,又撒少許鹹鹽在上邊搓揉。因此,餐桌上的氣氛甚是沉悶,屈原基本上是默默無語,自然酒也飲得少,飯也吃不下。倒是寥辛耕老漢罵罵不休,他罵昏君不辨忠奸,罵奸賊誤國害民,罵世道混濁昏暗,罵貪官汙吏魚肉百姓,無惡不做,罵到氣憤處,口中的唾星、飯渣四處亂噴。聽著這聲聲詈罵,屈原似覺正有亂箭在穿自己的心,他簡直找不出多少道理和話語勸慰這位樸實憨厚正直的農民老漢,只能籠籠統統地說些摸不著邊際的話,諸如烏雲遮不住太陽,烏雲上邊是青天,待風吹雲散之後,天空中必是陽光燦爛之類,蒼白無力,根本解決不了寥老漢任何實際問題。

寥辛耕老漢盛情相邀,盡其所能款待,但這一餐飯卻是在陰沉鬱悶的氣氛中進行的,原因不在賓與主,而在這個烏雲籠罩的國家和社會。屈原勸寥老漢的話雖然籠統,但卻是至理名言,烏雲上邊確是青天,待風吹雲散之後,必是朗朗乾坤。然而,這風何時能吹,有誰來吹,卻令人茫然……

昭川江是長沙一帶最大的貴族,仗著他系王族三氏之一,朝中又有幾門掌實權的親戚,加以這裡山高皇帝遠,他便可一手遮天,橫行鄉里。他曾霸佔了北去湘江流經長沙一帶的二百里水域,凡在江中航運捕撈者,他都要收取“水賦”,這賦重於敲骨吸髓,害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漁夫一旦失去了江河湖泊,好比農民失去了土地,只有活活餓死。為了生存,他們紛紛組織起來,抗賦不交,與昭川江周旋鬥爭,直髮展到殺死他的管家和數十名家丁。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組織湘江漁民起來反霸抗賦的領頭雁是滕興波,此人身高丈二,五大三粗,人群裡一站,山丘鐵塔一般,頗有震懾的威力。不僅如此,他還極富文韜武略,膽大心細,因而他所領導的反霸抗賦鬥爭進行得有條不紊,從無大的過失。昭川江奈何不了滕興波,便拿他的親屬撒氣,設計捉去了他的高堂老母和妻子百般折磨,並設下圈套,妄圖趁滕興波帶人往救之機將其逮住。滕興波偏偏不上這個當,親人們便在昭川江的魔爪下整日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就在這相持的關鍵時刻,屈左徒變法改革的春風吹到了這荒僻的邊遠地區,江河解凍,人心沸騰。新法有許多限制貴族特權的條款,當時是強力推行,暴風驟雨一般,昭川江也算識時務者,未敢對抗,釋放了滕興波的母親與愛妻,放棄了對湘江水域的霸佔權。後來雖說因國君昏聵,奸臣與貴族阻撓,變法改革未能進行到底,中途夭折,但既已經過了暴風雨的襲擊,貴族們便不得不有所收斂。經過一番較量之後,昭川江深刻地領教了滕興波所領導的漁民暴動的厲害,所以,後來形勢雖然復舊,他卻不敢再像以往那樣肆意妄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局面,是因為屈左徒曾領導過變法改革,因而湘江的漁民們無不感戴屈原的隆恩盛德。既然人們早已將屈原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恩人,如今恩人降臨到這方水土,湘江兩岸的百姓春風似地將他包圍裹挾,烈火般地燃燒著自己,將他炙烤,滕興波正是代表著這千百顆燃燒著的熾熱的心將屈原邀上了一隻雕欄畫舫,載於橘子洲頭的。當滕興波等人初來邀時,屈原還有些猶豫不決,但交談了不足一個時辰,他就為漁民們的熱情所感染,為他們的豪爽和勇氣所震動,他們是力量的化身,希望的象徵。細想想自己已經活到這把年紀,經歷了多少艱辛與坎坷,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回想變法改革之初,那是冒著多大的風險,承受著多大的壓力,自己不曾有絲毫彷徨與動搖,今天面對著這澎湃的盛情,為何竟猶豫而裹足不前呢?這怕就是衰老的標誌吧?經過這樣不算激烈的思想交鋒之後,屈原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畫舫,來到了橘子洲頭。

好一個名副其實的橘子洲頭,位於湘江之中,洲不大,遍地盡橘。時值金秋,蜜橘正熟,果實累累,像懸掛著的無數小燈籠。紅綠相間的密林深處,點染著幾幢不顯眼的茅草房。屈原被讓進了上房正間,這裡早已有數十人在恭候。滕興波介紹說,這都是各村各船派來的代表,他們俱都英勇無畏,為了民眾的利益,不懼傾家蕩產,甘願披肝瀝膽。座席布就,眾人依次入席。屈原是千人尊敬、萬人崇戴的大恩人,專設一席,由滕興波與幾位德隆望尊的耆老奉陪,東向而坐;眾星拱月,其餘的座席都圍繞著客席布排。席地而坐,短几矮桌。餐具十分馬虎,菜餚卻異常考究,每桌十二個盤,盤盤皆魚,是謂“全魚席”。這些魚全都是剛從湘江或洞庭湖打回來的,烹飪前俱都活蹦亂跳。“全魚席”對屈原來說並非稀罕,但像今日這樣新鮮的魚卻很少見,特別是其中的竹筒魚、松鼠鱖魚、醬蒸蛔魚、紅煨烏魚、藕絲銀魚等,都是首次品嚐。有人可能在懷疑,一些普普通通的漁民,能夠捨得這麼奢侈耗費嗎?勿需花費錢財,只需付出辛勞,有何不捨?為了三閭大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揚帆捕撈,貢獻點魚鮮,何足掛齒!席間的氣氛融洽而熱烈,終年與風浪搏鬥的漁民們性格豪爽,無所畏懼,大碗喝酒,愈喝愈興奮,愈激動,爭相向三閭大夫介紹昭川江的累累罪惡,描繪組織起來反霸抗賦的火暴激烈及大快人心,盛讚變法改革限制了貴族的特權,打擊了豪紳的氣焰,為黎庶謀得了利益,帶來了好處;嘆好景不長,一陣風便過去了,於是也像寥辛耕一樣罵昏君,罵奸賊,罵不公的天和地。

在這個以滕興波為首的漁民接風洗塵盛宴上,屈原依然沒有慷慨陳辭,只是自始至終面帶微笑,頻頻頷首,不斷稱“是”。看得出,他的心情興奮而激動,他是在用心感覺,深刻體驗,幽長回味。他彷彿從這些為權貴們鄙視、被稱作“漁花子”的赤腳露足的人們身上,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楚國的力量、前途和希望。是的,無論哪一個國家和社會,力量都蘊藏在民眾之中,他們是民族的前途和希望,不久後那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歷史預言,不就出自這些平民百姓之口嗎?屈原似乎也在反思,在懺悔,過去為什麼總是在朝中跟群小們爭鬥,最終被打下馬來,而不知道到民眾中來,匯於民眾之中,形成一股沖決一切阻撓變法改革的滔天巨瀾呢?誠然,對於這一切,屈原並未在腦海裡形成一定的觀念或意識,只不過是一絲朦朦朧朧的感覺,隱隱約約的體味,模模糊糊的影象。

長沙人氏景清明,曾在朝中為執珪,此人率兵在外,屢屢破軍殺將,有功於國,但因正直無私,不媚鄭袖、靳尚之屬,便為其所不容。有一次疆場與秦對陣,秦強楚弱,力量相差懸殊,景清明幾次派人飛馬朝中告急,要求增援。身為令尹的子椒有意刁難,死活不肯發兵,致使前線傷亡慘重,戰鬥失利。既至戰敗,子椒、靳尚一夥則誣景清明系秦內奸,裡通外國,有意敗軍誤國。懷王昏聵不明,耳根子軟,專聽這一夥奸佞的盅惑挑唆之言,頒旨處景清明死刑。其時正當變法改革之初,屈原頗得懷王的賞識與器重,於是挺身力諫,為景清明求情,結果倖免死罪,削官為民,遣返還鄉。當景清明離開郢都之際,屈原曾設宴為其餞別。在餞別宴會上,景清明一謝屈原救命之恩,二以長者的身份叮囑屈原審時度勢,不要固執,“莫蹈餘之覆轍”,說著說著便涕淚交流,泣不成聲了。如今,屈原的遭遇比景清明更悲慘,景清明畢竟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與親人團聚,落葉歸根,得到了應有的歸宿;屈原卻是被放逐,流落異域他鄉,有似飄零的秋葉,說不定哪一天會落到臭水溝或爛泥塘裡沉沒、腐朽,變成淤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異臭。

天有不測風雲,景清明萬沒料到屈左徒竟因放逐而來長沙。同病相憐,兩位同朝為官的老友一旦相見,其景其情非筆墨所能描述,相抱唏噓,喟然長嘆,老淚縱橫——是悲,是憤,是怨,是恨,是憂,是痛?皆而有之,唯獨沒有慚愧與內疚,他們為國為民耿耿忠心,無愧於列祖列宗,無愧於社稷江山,無愧於黎庶百姓,雖結局可悲,但生命是充實的,心地是坦然的。正因為如此,二人相逢,猶如盛夏空中帶正負電的兩堆烏雲相錯,耀眼的閃光和震耳的炸響之後繼之以縱情恣肆的暴風驟雨,待激動的情緒過後,便是心平氣和,便是朗朗晴空了,於是二人促膝傾腸,談別後的情景,談荊楚的現實,談天下大勢,共抒對未來的憂慮與不安。

景清明已是古稀老人了,還鄉後日子過得拮据艱難。祖輩倒是留下了不少田產家財,但到了他的父親景竹節,一生樂善好施,仗義疏財,家產基本上散盡。景清明本人為官清廉,兩袖清風,還鄉時兩肩扛一頭,毫無半點積蓄。他的四個兒子分別在各郡縣為地方官,皆已羽豐毛滿,各奔自己的前程,誰也不再顧及這個老家。幸虧有一個既賢且孝的孫媳服侍於左右,貧富且不論,精神上倒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景清明的這位孫子媳婦耿淑賢系大家閨秀出身,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知書達禮,出於對祖父人格上的崇戴,方帶著嬰兒,離開丈夫,回家來服侍風燭殘年的老人。因為勤奮好學,所以屈原的詩,耿淑賢無一遺漏的全都熟讀過,且多能背誦。她很為屈原的品格和才華所感染,屈原早已成了她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今日有幸,屈原來寒舍做客,勿需祖父費心勞神,耿淑賢一手全力操辦,她賣掉了珍貴的首飾,當掉了稀有的珠寶,儘量將宴席辦得豐盛考究些。不僅如此,她還將自己的乳汁擠到麵粉裡,發成饅頭,讓屈原餐食,以表達自己對屈原的崇敬之情和希望他早日康復的願望。官至左徒,已到耳順之年的屈原,什麼好飯沒有吃過?但卻第一次品嚐這富有濃郁奶香味的白麵饅頭。他一邊咀嚼,一邊品味,一邊在心裡揣測,很是莫名其妙!……是呀,這是個謎,這個謎只有耿淑賢一人能夠解開。

住長沙期間,屈原遍覽山川形勢,他曾遊覽過位於城西湘江東岸的先王古城遺址,這裡已是殘垣斷壁,瓦礫遍地;他曾遊覽過古城左近的先王太廟,這裡已是雜草叢生,蒿萊沒人;他曾遊覽過位於嶽麓山下的先王陵墓,這裡已是享殿破敗,石坊傾頹,殘碑斷碣橫躺豎臥。每遊一處,屈原便增添一份傷情;每覽一地,屈原的心靈上便增加一鈞重負,因而整個居長沙期間,他的心情始終抑鬱沉悶,幾乎不曾有過須臾明快開朗。

居長沙期間,屈原曾專訪社會賢達,但這些所謂“賢達”,或閉而不見,或佯狂不知所之,或報以冷嘲熱諷,或憤世嫉俗,罵聲不絕於耳,或心灰意冷,哀聲嘆氣,能與屈原傾心而談,共謀未來者,寥寥無幾,這自然也就加重了屈原的心理負擔。

長沙北不足百里處有一個羅子國,這是楚國境內的一個諸侯小國,位於汨羅江畔(現湖南省汨羅市西五、六里處)。從前,羅子國是在襄陽宜城境內,楚文王時才遷到這裡來。在列國事務和外交場合,屈原曾多次維護羅子國的尊嚴和利益,執政的羅宣王感激不盡,聽說屈原被放逐來到了長沙,急忙親往相邀,來國中漫遊,散散心,解解悶;倘屈原同意,他願留屈原在國內久住,奉為上卿。

羅子國國王亦系楚之同姓,論起來與屈原還是本家,在此之前彼此不僅有過交往,且關係非同尋常。既然久居長沙無所事事,整日愁腸百結,鬱鬱寡歡,不如應邀前往,既可散心,又能廣泛接觸民眾。

羅子國都城分東南西北四面城牆,四座城樓。城牆雖是板築土夯的,但有兩丈多高,一丈來寬,西北臨江,南面靠山,兩座雄峙的山峰猶似兩隻把門的獅子,遠遠望去,倒也雄偉氣派。

羅宣王讓屈原下榻於羅子國最高檔次的清心館內,這裡背山面水,茂竹修篁,溪穿庭中,山聳湖內,奇花異卉四處點染,鸝啼鶯囀時時可聞,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幽靜高雅的好地方。自從屈原來到了羅城,羅宣王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款待,無論國事多麼繁忙,全都親自奉陪。休看這羅子國國小財薄,款待屈原的宴席檔次卻相當高雅,令赫赫齊楚所不及。為了使屈原生活得愉快開心,羅宣王還挑選了十數名姿色超群且有教養的宮娥,每日習練絲竹歌舞,專供屈原欣賞。然而,這一切全是徒勞,終不見屈原有心花怒放之時,笑逐顏開之刻,他整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那枯槁憔悴的臉上總是陰沉沉的,猶似梅雨季節的天空。這很使羅宣王生疑,一日午餐,他乘著酒興陪笑問道:“三閭大夫,莫非我等接待不恭,您老才這樣悶悶不樂嗎?”

屈原見問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陛下切莫誤會,當今之荊楚,國君昏庸,奸臣當道,強秦覬覦,民生塗炭,危機四伏,如卵高累,陛下縱然讓我過那神仙般的生活,屈平又哪裡會有歡心愉意呢?”說著淚如雨下。

這很使羅宣王感慨不已,楚王這樣不公平地待三閭大夫,致使他落得了這般可悲可慘的結局,但他卻依然在憂國憂民,將個人的生死禍福置之度外,這樣的忠貞賢臣古今罕見,楚懷王與頃襄王都是些有眼無珠之輩,酒囊飯袋之徒,堂堂荊楚萬里山河,恐怕就要毀在他們的手裡了……

羅宣王見屈原傷心落淚,急得慌了手腳,連聲寬慰道:“三閭大夫莫要過於悲傷,天有陰有晴,月有圓有缺,國事有曲有直,此皆常理中的事。頃襄王年歲尚輕,不諳政事,為奸佞所矇騙,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致使三閭大夫含垢忍辱,蒙冤受屈,此乃楚之大不幸也。然而楚王不久必將翻然悔悟,召大夫還京,共商大計,重振荊楚。眼下當務之急的是請大夫迅速恢復健康,養精蓄銳,以便再次為國操勞奔波。”

羅宣王十分健談,他的本意是罵頃襄王瞎了狗眼,錯把珍珠當魚目,結果卻說得頭頭是道,左右逢源,很符合屈原的心理,說得那屈原再次長嘆一聲道:“但願如此!……”

為了慰藉屈原這顆傷透了的心,羅宣王擇一天高雲淡之日,陪他登上城樓,觀賞羅城醉人的秋色。誰知屈原登上城樓,目光呆滯,兩眼傻愣愣地盯著西北方出神。他望呀,望呀,好象望到了郢都的樓閣殿宇,望到了歸州的山山水水,於是默默地吟誦起來:

曼餘目以流觀兮,(啊,我站在高處向遠方眺望,

冀一反之何時?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的故鄉?

鳥飛反故鄉兮,鳥兒總要飛回自己的老巢,

狐死必首丘。狐狸死的時候要向著山岡。

信非吾罪而放逐兮,我沒有罪卻遭到放逐,

何日夜而忘之。真是日日夜夜心中難忘。)

他吟誦著,吟誦著,頭也昂了起來,手也舉了起來,頗似展開雙翅的飛鳥,就要飛向那日夜想念的郢都。

羅宣王見屈原心情開朗了起來,竟有濃郁的興致在賦詩吟詠,欲陪他登上另一個城垛,忽聽屈原歇斯底里地高聲喊叫起來:“不好啦,不好啦!你看那西北天邊濃煙滾滾,想必是秦兵攻佔了郢都,正在焚燒我們的太廟和宮殿,罪過啊,罪過!……”

羅宣王欠身延頸,藉著屈原手指的方向極目西北,西北天邊哪裡有什麼濃煙滾滾,不過是湧動著幾堆青紫色的烏雲。他看了一會,擺擺手解釋說:“三閭大夫不必驚慌,那不是濃煙,只是從天邊滾過來的一團烏雲,大約是要變天了……”

屈原似信非信,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嘆息道:“只怕那不是烏雲,而是濃煙,是正在燃燒著的郢都上空的濃煙啊……”

羅宣王左勸右說,才算將屈原從幻覺中拉回到現實中來,攙扶著他登上了另一個城垛。為了緩和屈原的緊張情緒,羅宣王熱情洋溢地指點解說,遊覽了一陣,觀賞了一番。漸漸的紅日西沉,殘陽如血,晚霞夕照將西邊的天空染得一片火紅。觸景生情,屈原見狀又捶胸頓足地大聲疾呼起來:“快看呀,郢都起火了!萬惡而可憎恨的秦兵呀,他們燒燬我們楚國的都城,掘開我們祖先的墳墓,我,我,我與這幫豺狼強盜不共戴天!……”

屈原激昂的情緒,悲憤的語調,把城下的百姓和周圍的將士都感動得熱淚盈眶。羅宣王的心中也在翻騰著酸楚的熱浪,他設想著長眠於地下的祖先就要橫遭暴秦的劫難,不由得兩眼汪著晶瑩的淚花。這是個意志能夠控制感情的中年漢子,為了減小對屈原的刺激,他儘量壓抑著自己的悲憤。他將身體轉向一邊,釘子入木似的佇立了許久許久,極力平靜著自己的心潮。毫無疑問,倘這時兩面相對,四目相觸,兩心相碰,必是驚雷閃電,狂風暴雨。因折磨而過早衰老的屈原,再也經不起巨大的感情風浪的衝擊了。

為尋開心,羅宣王才陪屈原登羅城而覽秋色的,效果卻適得其反,屈原的心靈上倒反又壓上了一塊重石,同行者與城上城下的民眾及將士也無不罩上了一層陰影,遙望紅日墜落的天邊,不再是絢爛的晚霞,而是塗抹著的令人悽然淚下的鮮血。

遊城歸來,屈原的情緒更抑鬱,更低沉了,時常面壁而立,不知所思;或者披髮吟於汨羅江畔,不知所往。這情形讓羅宣王憂心如焚,他在苦苦地思索和尋覓著讓屈原歡悅的新辦法。

羅子國的秋天美麗如畫,肥沃的田野裡,金色的稻浪翻滾起伏;滔滔汨羅江,晝夜奔騰不息;漫漫丘嶺,紅橘累累,果香陣陣;連綿橫亙的峰巒,或蒼翠若黛,或層林盡染。金秋九月,既是收穫與希望的季節,又是狩獵的好時刻,經過一年的美餐盛食,千禽萬獸,無不發育得膘滿肉肥,因此羅宣王想到了陪屈原進山打獵散心。

羅子國雖只有彈丸之地,且系楚之附庸,但畢竟也是個諸侯國家,為了慰藉屈原的心,羅宣王把這次秋狩當盛典對待,那隆重的程度不亞於郊天祭地。自國君以下,宮廷裡的大小官員傾巢出動,乘車的,騎馬的,步行的,弓上弦,刀出鞘,干戈耀日,劍戟映輝,旌旗獵獵,儀仗赫赫,魚貫而前,徑向深山密林進發。狩獵的君臣百官將車駕停于山下,換成坐騎,從中間進出,分三路圍獵包抄。獵犬在前邊引路,雄鷹在空中偵察,走卒在四處吶喊,寂靜的山林頓時喧鬧歡騰起來。按照宣王的旨意,文臣武將俱把溫順的兔子、山羊、花鹿往屈原這邊驅趕,屈原卻痴呆呆地望著,一箭不發,讓它們在自己面前竄來跑去。羅宣王見了甚為不解,驚奇地問道:“尊敬的三閭大夫,難道貴體欠安,心身不爽嗎?為何一箭不放呢?”

屈原右手提弓,左手拿箭,以手中的弓指著面前的山羊、兔子說:“此皆山林中之善良之輩,我不忍心傷害無辜。待來日恢復健康之後,必將驅馬深山巨谷,獵取豺狼虎豹!……”

多麼富有哲理的深刻話語啊,對其含義,羅宣王心領神會,對其鍾情,羅宣王深受感奮,對其決心,羅宣王堅信不移。

又過旬日,羅宣王陪著屈原去汨羅江邊釣魚,因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是最悠閒自在的賞玩,也是散心解悶消磨時光的好方法。垂釣的地點選在深入江中的綠汀上,這裡草青花紅,風光旖旎,視野開闊,令人心胸敞亮,寵辱皆忘。汀上搭起了涼棚,以遮風雨和秋陽。江中安裝了特殊設施,圍淵驅魚,將魚都趕到這汀外的深潭之中。潭水清冽,雖深猶淺,潭中魚來往如梭,清晰可辨,歷歷可數。然而,面對這滔滔西去、川流不息的汨羅江,屈原的心思根本沒有放在釣竿上,他望著對岸漁村升起的一縷縷炊煙,心潮象腳下的江水一樣翻滾奔騰。他想,自己這樣四處飄零,何時是了?走到哪裡才算是盡頭?由這裊裊炊煙和江上的點點白帆,屈原想到了長沙反霸抗賦的首領滕興波和那眾多以大碗喝酒、敢於跟貴族昭川江針鋒相對進行鬥爭的漁民兄弟,民眾最有力量,他們是荊楚的希望。倘說日前長沙應邀赴宴時形成這樣一個奇特的念頭,那時還隱約而模糊,現在卻變得愈加清晰而強烈了,因此他欲在江邊找個歸宿之地,每日裡和這些漁民談心解悶,向他們吟誦詩章,使他們牢記秦兵侵略的仇恨,讓他們樹立必勝的信念。主意打定,他對羅宣王懇切地說:“屈平衷心感激陛下之熱情款待!今日大王又為我找到了安身之所。”

羅宣王聽了,很感莫名其妙,急忙問道:“這江邊一無樓臺亭閣,二無街市集鎮,大夫如何能夠安身呢?”

屈原坦然地回答說:“我一不需要樓臺亭閣,二不需要繁華的街市,只要能和百姓在一起,便心滿意足矣。”

羅宣王見屈原句句擲地有聲,意志堅定,不可勉強,只好說:“既然三閭大夫喜歡這方水土,朕派人給您在這裡建一處漂亮的宅第吧。”

屈原急忙搖頭擺手說:“不必!不必!在那邊的漁村,總可以找到一個棲身之地的。”

羅宣王無奈,把一根自己喜愛的象牙釣竿和一匹白馬送給屈原,就眷眷戀戀地含淚告別了。

黃昏時刻,屈原望著那古羅城的城樓,回想起登樓遠望郢都的情景,不禁又是一陣傷感。他忍住淚水,調過頭來,牽著白馬,拿著釣竿,孑然一身地朝渡口走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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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14: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八章 漵水靈鹿 木洲蜜橘

公元前293年,秦使白起伐韓於伊闕(今之河南洛陽南),大敗韓魏聯軍,斬首二十四萬,俘魏將公孫喜。秦以此威脅楚,派使臣下書楚王,信中說,楚背叛了秦,秦將率諸侯伐楚。頃襄王嚇得心驚肉跳,忙聚群臣,商議如何向秦乞求和平。

在這一年裡,屈原自長沙向沅水流域繼續西行。他在滔滔江河湖泊航行,他在崇山峻嶺攀登,他在莽莽原野奔波。他的思緒象翻滾的波濤,似起伏的山巒,若漫漫無垠的平疇,他時刻都在緬懷懷王,擔心頃襄王,心繫郢都,憂慮楚國,他幻想著頃襄王突然將自己召回,接受其“美政”綱領,君臣一心,上下同德,共振荊楚,楚之江山社稷還是大有希望的……

公元前292年,秦、楚再結姻親之好,楚迎婦於秦。

屈原登舟,溯沅水而上,至枉渚暫駐。沅水南來,至辰陽繞了一個彎,向東北經枉渚注入洞庭湖。枉渚一帶,灣多灘多,漩渦多,行船異常艱難,故其速遲緩。

公元前291年,秦將白起攻韓取宛(今河南南陽),司馬錯攻魏取軹(今河南濟源東南),攻韓取鄧(今孟縣西)。宛先屬楚,後歸韓,與鄧皆為冶鐵業中心,故楚、韓均以鐵兵器鋒利著稱於世。

屈原自枉渚去辰陽,繼至漵浦,在漵浦居住了四年,其間曾北返回枉渚一次。

漵浦位於今湖南省西部,沅水中游,漵水之濱,南與雪峰山相接。四境群山重疊,海拔700多米,是個十分荒僻的地方,山上林木遮天蔽日,野獸出沒,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這裡的人雖說誰也沒有見到過屈原,但他是位憂國憂民的清官卻家喻戶曉,盡人皆知,因而人們對他十分敬重與崇戴,特意將他安頓在漵水河畔的一座小山上,還用山裡的竹木和芭茅,為他建起了三間茅草房。這裡雖不敢跟郢都的楚宮和屈原的橘園相比,但屈原總算暫時結束了顛沛之艱,流離之苦,有了棲身之地,遮風蔽雨之所。休看這茅草房不起眼,但卻冬暖夏涼,從這一意義上講,宮殿廳堂,遠不及也。

這裡的自然風光勝橘園十倍,純真、恬適、靜謐,山青得滴翠,樹綠得冒油,花美得象新娘,樹上的飛禽和林中的走獸精靈得似天使,溪水潺潺流淌,是幽雅歡快的琴聲;數不盡的清池深潭,遍佈山林,猶若漫天星斗,中秋明月,姑娘那多情熾烈的眼睛。山腰有一溶洞,洞口甚小,遠看似動物的巢穴,近瞧象橫截葫蘆的小頭,一個圓圓的孔洞,需匍匐,方進之,非膽壯者,則不敢入焉。既進之後,豁然開朗,別有洞天。這裡的鐘乳石除像其他溶洞一樣奇形怪狀外,還呈現著各種色澤,光怪陸離,堪稱天下奇觀。更令人驚訝的是,在大若廳堂屋宇的石洞正中,有一石桌,其白似雪,光滑如砥,桌上鐫刻著圍棋棋盤,八個別緻的石鼓繞石桌勻稱而布,相傳王母娘娘曾邀眾仙弈棋於此。廳堂向裡,有許多分支,通向四面八方,繼續前進,洞中有穴,穴中有竅,穴穴相通,竅竅相連,只有連接各竅穴的部位,多狹窄難通人,且每每有陰森森的寒氣從穴口吹來,令人毛骨悚然,卻步而逃。據說有勇敢而大膽者,在同伴的幫助下擠過罅隙,便到了一個自由平等、富饒美麗的世界,那裡有燦爛若霞的桃林,有如綾似絹的萬丈懸瀑,有其深莫測的龍潭,有奔騰喧囂的江河,有蔚藍無垠的大海,有遼闊肥沃的原野,有連綿起伏的山巒,有男耕女織的田園之樂,有雞鳴狗吠的農家之美,有和和美美的家庭,恩恩愛愛的情侶,甜甜蜜蜜的童嬰,歡歡喜喜的翁嫗。在那個世界裡,沒有君高臣低,沒有男尊女卑,沒有貧富之分,沒有爾虞我詐,大家都互敬互愛,親若手足,幸福地生活。只可惜能去者太少,自那個世界歸來者絕無僅有。這裡幾乎不受外界氣候影響,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屈原也曾於王母娘娘弈棋的石桌上批簡牘,彈琴抒情,或與鄉親對弈,這裡比兒時樂平裡的讀書洞勝強百倍。

這是一座寶山,山上少見松、杉之類的普通樹木,多是樟、楠、梓、檀等樹中之珍品。林中藥材遍地,且多為稀世之科目。這座小山的獸類也別具特色,因為山小,故絕無獅、虎、豹、鵬、雕之類的鷙禽猛獸。嬉戲追逐于山林的兔、狐、獐、獾等等,它們性格似乎既活潑,又溫柔,一個個瞪著機靈的小眼,或紅,或藍,或黑,顯得是那麼可愛,彼此無侵,無伐,無害,在這裡似乎見不到科學家所謂的“種內鬥爭”。偶而也會碰到幾隻大灰狼,但它們似乎也十分馴良,毫無半點野性。無處不見梅花鹿,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它們是那樣的純樸、憨厚、和善。鹿本來是以善跑著稱,但這裡的梅花鹿卻很少撅起短尾巴狂奔者,主要是這裡無侵害其利益、危及其生命的敵人,它們跟所有的禽獸都能夠友好相處,親密往來,猴子、山狸、鴿子、烏鴉跳在鹿背上的現象屢見不鮮。

漵水在山下繞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彎下弦月。這漵水有兩個特點,一是深而藍,二是清而緩,藍得象寶石,清得似碧玉,是一首委婉的抒情詩,是一章美妙的小夜曲,莫說駕起一葉風帆在水中悠悠盪槳,便是在河岸上一站,心中也會甜得淌蜜,醉得飄仙。整個河灘,全是鬆軟嬌黃的細沙,若米似面,打著赤腳在這沙灘上漫步,簡直是一種美的享受,身後留下兩行清晰的腳丫丫,若印似畫。

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倘使無諸侯紛爭,無強秦入侵,無奸佞賣國,萬民無飢餓凍餒之苦,屈原真該心曠神怡,多留下一些光輝燦爛的詩篇,健康長壽以至百歲。然而,此刻屈原是在流亡途中,他的心時刻都在滴血,從來不曾有過瞬息安寧。個人的吉凶禍福與安危,屈原早已置之度外,他胸中裝的是楚國的萬里江山和黎民百姓,惦念的是頃襄王和郢都,擔心的是強秦與群小勾結,荊楚之錦繡河山不久將為強秦之鐵蹄所踐踏,人民將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因而,這幾乎能令人成仙得道的錦山繡水,卻未能使屈原的心胸有多少鬆弛與歡悅。不過,屈原畢竟不是凡夫俗子,他有海洋一樣寬闊的胸懷與度量,他總是居高臨下地向前看,對楚國的未來至今沒有絕望,這希冀使他具有常人所不具備的氣度與膽識,成為生活的強者,為楚國的復興,人民的幸福,天下的統一而頑強地生活著,痴情地幻想著頃襄王的悔悟,召其進京,共商富國強兵之大計。有了這個強有力的精神支柱,屈原便不沮喪,不頹廢,雖說夜夜輾轉難眠,頓頓不思飲食,體態消瘦,形容枯槁,但卻依然精神矍鑠,談吐不俗,爭辯起問題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不亞當年。他的生活依然很有規律,每日晨曦微露起身,穿戴盥洗既畢,便到茅屋後密林中的草地上去舞他那陸離長劍,一招一式,一來一往,象當年一樣不肯有絲毫苟且。練著練著霞光染醉了山崗,燦爛的朝霞從密林枝葉的罅隙篩進草地。晨風在吹,枝葉在動,這霞光便交相輝映起來,五光十色,斑斕陸離,猶似現代化舞臺的燈光一樣絢爛,令人眼花繚亂。這裡的空氣清新,景緻優美,環境幽雅,遠非左徒府橘園所能媲美。

屈原雖是流放在外,但仍有一些僕役和貼身侍女跟隨。嬋娟沒有從行,她被屈原強迫回秭歸樂平里老家去了,義父不忍心讓女兒跟隨自己受苦。既有奴僕相隨,一日三餐自不勞屈原下廚,故屈原舞劍直舞至侍女來喚用膳為止。簡便的早餐過後,屈原或於茅舍內席地而坐,面前是漵水百姓為他準備的几案和文房四寶,他可以靜心地讀書,披閱簡牘,創作詩文;或到林中閒遊,聽鳥鳴,觀獸戲,聞花香;或走下山去,到漵水岸邊漫步,吟哦詩篇,欣賞綠水白帆的美景。

屈原為人十分隨和,他將漁民農夫都看成是自己的朋友,彼此親如家人。人們知道他博聞強志,是位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且曾為當朝一品高官,因而屈原所到之處,便有百姓相隨,相圍,相聚,七言八語地詢長問短,屈原耐心地逐一解答。凡聽過屈原講解的人,均有“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彷彿有珍饈美味填塞了轆轆飢腸,一個個咂巴著嘴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屈原的生活並不孤獨,不寂寞,來漵水不久,他便擁有了一個龐大的家族群,孩子們喊他“爺爺”,年輕的喚他“叔叔”、“伯父”,同齡人則親熱地叫“我的弟兄”,自然,男女老幼依然稱他“三閭大夫”。他常隨漁船揚帆江上,他常應邀到百姓家裡做客。趁機瞭解民眾的生活,噓寒問暖。他吃百家飯,餐桌上常常擺放著張家送來的魚,李家送來的蝦,王家送來的蟹,趙家送來的新米飯。

過去,這座仙境般的小山無人居住,每當夜晚,山下的人們舉首翹望,黑蒼蒼的象一頭伏臥著的怪獸,頗有幾分陰森可怖。如今屈原一行住上了山腰,晝有裊裊炊煙,夜有熒熒燈火,給這座蒼翠的小山增添了幾分生機。有一老奶奶給屈原送來了一隻大花公雞,有一細伢子給屈爺爺牽來了一隻母黃狗,於是這萬綠叢中便時常飛出雞鳴狗吠之聲,別有一番情趣。

夏日乘涼,山下的人們拿著小凳,提著馬紮,攜著蒲團,成群結隊地擁上小山,簇圍在屈原的四周,或聽他談古論今,或聽他彈琴抒情。屈原雖生活在這樣山清水秀、幽雅閒適的環境裡,卻依然是愁腸百結,因而他的琴聲充滿了憤懣哀怨之情,如泣如訴的琴聲,催落了多少人的熱淚!……

夜深了,青年們燃起了篝火,烈火熊熊,火焰照得十分遙遠,這光焰給漵水兩岸的人們送來了光明,帶來了希望……

一天晚上,大家又聚在屈原的茅舍裡聽琴,靜夜裡,這琴聲顯得特別清幽、悽婉、酸楚和憤慨,彷彿正有鋼鋸在鋸割人們的心,隨著這刺刺的推拉聲,一顆顆鮮嫩的心在破裂,鮮血淋漓,匯聚成流,涓涓流淌,在場的人無不汪然出涕,熱淚縱橫。忽然,從茅舍外傳來了一陣陣悲泣之聲,與室內的哭聲合成一片,匯作一流。原來是小山上的一群梅花鹿,它們夜夜來偷聽屈原講故事或彈琴,聽到傷心處,便情不自禁地大放悲聲——好一群有靈性的梅花鹿啊!天長日久,這群精明的梅花鹿便由屋外偷聽變成了茅舍中的常客,也和人們一樣敬仰著這位赤膽忠心的三閭大夫。它們一個個蹲坐於地,挺著身,昂著頭,豎著耳,瞪著眼,聚精會神地諦聽,且極富表情,喜怒哀樂隨琴聲而變,或悲憤不已,或痛哭流涕,或慷慨激昂,或摩拳擦掌。二更過後,該讓三閭大夫休息了,大家相約離去,每當這個時候,梅花鹿們總是讓人們先走,並熱情地跟眾人打招呼。它們最後離去,一遍又一遍地向屈原拱手致謝,走走停停,有時走出門去又返了回來,很顯出戀戀不捨的樣子。

來年盛夏,暴雨成災,長時間高溫潮溼,致使瘴氣瀰漫。先發自深山老林,漸漸傳至漵水流域,百姓染瘴癘而病倒者十有六七。屈原因體質下降,愁思抑鬱,終日憂心忡忡,染病較早,且十分沉重。他先發冷,有寒戰,臉色發紺,半個時辰後體溫迅速上升。寒戰停止後繼以高燒和臉色潮紅,伴有頭疼、口渴、脈搏快而洪大。高熱四個時辰後,突然全身大汗,體溫驟然下降,除疲勞外,頓覺舒服輕快,安然入睡。

以上三個階段可算作一個週期,週而復始,很有規律。

當高熱時,頭疼,全身肌肉關節痠痛,乏力,噁心,嘔吐。發作後鼻唇部出現了皰疹。

反覆多次發作,腹部明顯腫大,有壓痛。有時昏迷,有時清醒。清醒時劇烈頭疼,煩躁不安,抽搐。昏迷時沉睡不醒,譫語連篇:他講的是變法改革,聯齊抗秦,統一天下;講的是對懷王的懷念,對頃襄王的怨憤,對賣國求榮群小的疾恨;講的是對漵水兩岸瘟疫纏身的百姓的牽掛。雖是譫語,但卻講著講著便禁不住地老淚縱橫。

屈原身邊雖說也有三五個僕役和侍女,但從郢都來湘西,不服水土,最易染病,相繼病倒。為了照顧服侍三閭大夫,山下的許多人家搬上山來搭茅棚居住,他們甚至不顧患病的父母雙親和妻室兒女,輪換晝夜守候在屈原病榻的側旁,一個個提心吊膽,淚水不幹,彷彿他們中病死多少都無關緊要,三閭大夫倘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塌天大禍,自己永也贖不清這深重的罪孽。

一天,屈原的病體似乎康復了許多,不僅神志清醒,而且能略微進點飲食,服侍在他身邊的漵水百姓喜掛眉稍,待三閭大夫午餐過後閉目養神之際,偷閒下山照顧染疫的一家老少。忽然間,一陣幽香撲鼻而來,聞到了香氣的屈原頓時覺得周身舒服了許多。他心中正在暗暗生疑,一群梅花鹿突然闖進了茅舍,嘴裡都銜著山中帶露的蘭花。它們圍著三閭大夫,把一朵朵蘭花鋪在他病榻的四周,小小的茅舍頓時清香四溢,令人清心悅意。忽有一頭梅花鹿縱身一躍,把它那剛剛冒出的犄角往屋柱上一撞,然後跪到病榻前,把撞破的犄角伸到三閭大夫的口裡,這犄角便是補養身子的靈藥鹿茸啊!屈原一口一口地舔舐著鹿茸,不到半個時辰,頓覺精神煥發,力量倍增。

從此以後,每天都有一群梅花鹿來到屈原的茅舍,其中必有一頭將犄角撞破,伸到屈原的的嘴裡,讓他盡情地舔舐。隨著病體的不斷康復,精神的不斷復甦,屈原辨認得清楚,這鹿並非只有那一幫一群,彷彿是不同的幾個家族,扶老攜幼地輪換著來盡義務。不僅如此,它們每天來,還都銜著半夏、陳皮、竹茹、枳實、黃芩、黃連、知母、茯苓、甘草、元參、石斛、大黃、藿香、佩蘭、柴胡、常山、青蒿、菖蒲、荷葉、蒼朮、草果、檳榔、甘草之類的中草藥,或聚於陶盆瓦罐內點燃,煙燻屋舍,或請服侍的淑水百姓為其煎服。既治又補,屈原迅速康復。

屈原自幼讀過不少醫書,雖未以行醫為業,但卻也治癒過不少疑難病症,連懷王、南後及楚宮太醫對此都崇拜得五體投地,因而他知道這場瘟疫名喚“瘧疾”。瘧疾是由於瘧邪、瘴毒或風寒暑溼之氣侵襲人體,伏於少陽,出入營衛,正邪相爭,表現出以毛孔慄起,寒顫鼓頷,寒罷則一身壯熱,體若燔炭,頭痛,煩渴,而後汗出,熱退身涼,如此寒熱往來,反覆發作,或一日一發,或三日一發不等。歷來醫家對瘧疾的分類方法頗多,但多以病邪分類,有正瘧、溫瘧、寒瘧、溼瘧、瘴瘧、勞瘧等。根據諸多患者的症狀,屈原斷定,此為瘴瘧漫延流行。瘴瘧的治法以闢穢、解毒、化濁為主,梅花鹿們所銜來的諸草是對症下藥的。具體說來,偏於熱毒重者,以闢穢解毒為主,用清瘴湯。方中黃芩、黃連、知母以清熱解毒;柴胡、常山、青蒿以解表截瘧;半夏、陳皮、竹茹、枳實、茯苓以化痰和中;滑石、生甘草、硃砂以清熱寧神。如熱盛傷津,舌質深絳,加生地、元參、石斛以養陰生津;如大便乾結,舌苔垢黑,加生大黃、元明粉以洩熱通腑;如嘔吐劇烈,急用玉樞丹以闢穢降逆;如壯熱神昏譫語者,急用紫雪丹以洩熱解毒,清心開竅。偏於寒溼重者,以闢穢化濁為主,用藿香、佩蘭、陳皮、菖蒲、荷葉等芳香之藥。

由於梅花鹿不斷敬獻鹿茸,屈原的體質恢復得很快,甚至強過患病之前。他先到深山老林裡去採來了各種草藥的標本,然後將各村未患病的強壯者召到自己的茅舍,給他們講些醫學知識,教他們怎樣採藥,如何炮製和煎服,頗似當今的學習班。三天後,這些受過訓練的具備初淺治療瘴瘧常識的人回到各村,採藥治病,使得漵水兩岸漫延的瘴瘧得到了控制。又過數日,患者相繼病癒,無不流著熱淚對三閭大夫千恩萬謝,那些出不了門,走不動路的翁嫗們紛紛向著屈原居住的小山包揖拜磕頭不止。

國君昏慵,奸臣當道,一年復一年的內憂外患,接連不斷的自然災害,漵水流域也象楚國其他地方一樣民不聊生,野有餓殍,民有飢色,身無禦寒衣,家無隔夜糧者到處皆是,糠菜果腹尚且困難,更不敢奢望有好飯好菜補養身體,所以,人們病雖愈,但卻體質難以恢復,一個個面黃肌瘦,耳斷頭低。

一天,又有一隻公鹿來屈原的茅舍獻鹿茸,屈原拍著它的腦瓜親切地說:“尊敬的有靈性的梅花鹿,屈平衷心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倘有可能,當為國再效忠貞,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日下餘之體魄業已康復,勿需再行滋補,望能為漵浦之民早日健壯多付出些代價和犧牲……”聽了屈原的話,公鹿溫馴地點點頭,搖搖尾,離去了。第二天一早,公鹿又來到屈原的茅舍,導引著他來到漵水轉彎處一個石潭邊。石潭周圍聚集了數十隻梅花鹿,它們見屈原走近,相約“撲嗵嗵”跳進深潭,一邊將犄角在潭邊的岩石上磨破,將頭伸入水中搖了又搖,擺了又擺,一邊朝三閭大夫高叫。屈原自然早已明白,滿潭之水都已有了鹿茸的藥性了,通知兩岸的千家萬戶都來舀潭水回家飲用,百姓無不欣喜若狂,體質日漸康健。

過了許久,屈原欲離開漵浦了,他們一行登上船隻,鄉親們都趕到河邊來送行,那一群群梅花鹿也依依不捨地來到河邊。鄉親們慟哭不止,梅花鹿也眼含熱淚昂起長頸嘶鳴,聞者無不撕肝裂膽。

公元前278年夏曆的五月五日,屈原投汨羅江殉國。消息傳來,漵浦人民無不悲愴號天,淚溼沾襟。自那以後,每年的五月初五這一天,當地百姓都要在漵水裡划龍舟、丟粽子,懷念三閭大夫。屈原曾經住過的小山上,每到這天更深夜靜之時,都會傳出一陣陣梅花鹿的鳴叫,人們曉得,這些有靈性的梅花鹿又在思念三閭大夫了,於是便命名此山為“鹿鳴山”,還在山上建了一座屈子祠。這是後話。

離辰溪縣城十餘里,沅水中有一個江心小島,名喚木洲。屈原“朝發枉渚,夕宿辰陽”,乘坐沅水裡的舟船溯流而上,一天傍晚在木洲的碼頭上靠了岸。多麼誘人的江心小島啊,青山高聳,綠水纏繞,島上順山形水勢稀稀落落地點綴著三五個村落,遠地裡望去,簡直就是蔚藍夜空中的一輪皎潔的皓月和數顆星斗,碩大荷葉上的幾粒晶瑩的明珠。然而雖是晴朗的天空,落日似豔妝少女豐潤的面龐,晚霞將沅水染得一帶橘紅,木洲上卻似乎籠罩著無形的陰影。小船搭好跳板,屈原上了碼頭,放眼望去,河洲上的茅屋一幢挨著一幢,天到這般時候了,卻不見有一處炊煙升起。睹此,一向關心百姓疾苦的屈原不禁暗中生疑,為了探個究竟,他迫不及待地走進一幢低矮的茅屋。這哪裡是人可居住的家呀,簡直就是洞窖穴窟——陰暗,潮溼,酸、臭、臊、黴、腥諸味匯成一股惡作氣,嗆人口鼻,令人作嘔。初進屋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待眼睛慢慢適應了這昏暗的光線,才發現這裡的全部傢俱只有一張破舊不全的矮几。矮几後邊坐著一位八旬老翁,他身材高大,但卻瘦骨嶙峋,滿臉深皺,瞘眼,塌鼻,陷嘴,雙目無光。周圍左右是他的兒孫們,俱都骨瘦如柴,三根青筋挑著個頭,一個個沒精打采。祖孫三代皆破衣爛衫,叫花子一般。東間躺著一位老嫗,病痛與飢餓折磨得她只有一息尚存。西間床上翻滾著一位青年婦女,這是老翁的一位孫媳,其時就要分娩,只見她面無血色,大腹高聳,輾轉反側,聲聲呻吟,慘厲揪心。床前有一接生婆,正在心急火燎地徘徊無奈。

正間裡一家人席地而坐,霜染鬚眉、形容枯槁的老人把一隻只黑不溜秋的野果分發給他的兒孫。屈原上前躬身施禮道:“老人家,打擾了。”

老翁聞聲欠欠身,大約他已無力起身還禮了。他目光呆滯,反應遲鈍,半天才說了句:“客人請了。”

屈原並不嫌棄這裡氣濁屋髒,走上前去,挨老翁坐下,親切地說道:“船泊貴處,特來看望您老人家。”

老翁聽了屈原的話,兩個眼圈裡都汪著混濁的熱淚,訥訥不出於口道:“豈敢!豈敢!窮鄉僻野,讓客人見笑了。”

老翁見屈原的目光緊緊盯在那黑不溜秋的野果上,急忙解釋道:“實不相瞞,只因今年遭了水災,故而以野果充飢。”

屈原關切地詢問:“該河洲之上家家如此嗎?”

老翁有氣無力地嘆息道:“唉,家家如此啊。這裡已經十多天沒有人家動過煙火了。”

聽了老人的話,屈原不由得心內慘傷。他拿起一隻野果,只見果皮略皺,黑不溜秋,如同黑炭團一般,自己竟從未見過。他正想問個究竟,老翁的長子已經替父親訴說開了:

這野果名叫“火燒柑子”,為雪峰山所獨產。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天宮御膳房裡有一位燒火的丫頭,長得聰明伶俐。一天,她誤入蟠桃園,心想,御膳房裡的師傅、丫頭們,整天家煙嗆火燎,辛苦流汗,卻不曾嘗過這蟠桃的味道,便偷偷摘了一籃,分送給大家美美地大飽了口福。不料事情洩露了出去,王母娘娘大發雷霆,欲將燒火丫頭貶到下界凡間。燒火丫頭對凡間人民的苦難生活略知一二,苦苦要求下凡後變成一株蜜橘,賜福於窮苦百姓。王母娘娘假意應允,卻耍了一個花招,把她變成了又黑又酸又澀的火燒柑子,長在雪峰山間,沅水兩岸。說也奇怪,今年這裡鬧水災,莊稼草木被洪水一掃而光,唯獨這火燒柑子枝如鐵,幹似銅,站立著紋絲不動,照舊開花結果。雖說它又酸又澀,但總可填塞轆轆飢腸,度過荒歲。我們窮苦百姓從心底裡感謝那位燒火丫頭啊!……

聽了這一席話,屈原的心裡萬分難過,眼圈不由得紅了,溼了。他伸過手去,向老翁也討了一枚火燒柑子,剝去那黑不溜秋的皮,將柑瓣填到嘴裡慢慢咀嚼,啊呀,既酸且苦又澀,弄得他齜牙瞪眼,幾度伸長脖頸,也難以下嚥。既至嚥下了第一口,後邊似乎好了許多。他一邊吃一邊在想,這樣苦澀之物,怎麼能夠充飢果腹呢?倘說青壯年尚可勉強以此活命,那麼,東間奄奄待斃的老嫗,賴此能活多久?西間痛苦呻吟的產婦,無飯食怎能有力下排嬰兒?即使嬰兒命大,勉強能夠降生,可憐的母親,又到哪裡去弄乳汁餵養?既無以為哺,豈能久活於世。新嬰何罪,竟無生存的權力!……可是,誰是造成這災難的罪魁禍首?是如狼似虎的暴秦,倘無秦之頻頻侵犯蠶食,楚為維護國土完整,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財力,素有魚米之鄉之稱的荊楚,何以會如此貧窮?是無主見的懷王,倘懷王能納忠諫,拒讒佞,堅持對內變法改革,對外聯齊抗秦,則荊楚早就中興崛起,令秦望而生畏矣;是頃襄王,倘頃襄王能牢記國仇家恨,借懷王客死於秦之機,率沸騰之怨民奮起抗秦,秦斷不會有今日之猖獗;也在自己,都怨自己無能,未能勸諫二王循正道而疾進,竟成了南後、靳尚之流的手下敗將,落得如今這般悲慘的結局……屈原這樣想著,想著,禁不住老淚滂沱,淚水一滴滴、一串串灑在那火燒柑子上面,惹得老翁及其兒孫們都在陪著揮灑熱淚,低矮邋遢的茅屋裡一片哭聲,茅屋浸泡在淚水裡。

屈原改變了計劃,次日未隨船離開木洲,而是在走家串戶,訪貧問苦,徵得島上鄉親們的同意,除柑種橘,造福桑梓及子孫後代。屈原連夜趕寫了數封書信,第二天一早派島上能者分頭送往各處橘鄉。了卻了一番心思,屈原方離開木洲,返回漵浦。第二年仲春三月,相繼有船送來了橘苗,這都是應三閭大夫之求而無償資助的。木洲百姓見了,無不歡欣鼓舞,由衷地感謝三閭大夫的深情厚意。木洲上種滿了蜜橘,不到幾年,山裡、河邊,到處變成了茂密的橘林,並漫延到整個雪峰山。從此以後,木洲、雪峰山,春天一片雪白,秋則漫山遍野若霞,百姓們祖祖輩輩在橘園裡耕耘,收穫。那天宮燒火丫頭變的火燒柑子,作為當年三閭大夫愛民憐民的見證,至今偶爾還可以見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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