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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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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曹堯德] 屈子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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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4: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汙穢齷齪 腐朽敗壞

雄鷹有時也會為雲霧所惑,當風吹霧散,天晴日朗時,它便又扶搖九重,翱翔藍天了;驥驁有時也會誤入歧途,但它迷途知返,回至正途,便四蹄生風,追星逐月;蛟龍有時也會被困於孤島海灘,大潮湧來,它依然能夠回到海洋,興風作浪。人獸異質而同理,浪子回頭金不換。楚莊王熊貲初即位時,聲色犬馬,怠於政事,後因諸御己、蘇從等人力諫,他發奮圖強,勵精圖治,“一飛沖天”、“一鳴驚人”,飲馬黃河,問周九鼎,為春秋五霸之一。景博民亦是這樣一位回頭的浪子,他痛心疾首,決心不辜負先祖父為自己取的這個“博民”的名字,定要有功於國,博施於民!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即俗話所說的:魚軋①魚,蝦軋蝦,王八軋個鱉親家。屈原與景博民雖說在個性、學識、修養等方面有諸多差異,但在忠於祖國、熱愛人民方面都是一致的,因而兩個人能夠心心相印,密切合作,取長補短,互為補充,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迅速改變了鄂渚的面貌,令舉國矚目,朝野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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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軋gá,結交。

深秋季節,塞外已經是寒風淒厲,銀霜遍地了,而這裡卻還是陽光明媚,薰風徐徐,溫暖如春。這天,景博民一大早便起了床,親自重新佈置客廳和書房,莫說下人,連他的妻子顏氏也插不上手。正几案,布古玩,陳書簡,掛字畫,理文牘,備筆硯,擺水果,放饌饈,俱都認真仔細,一絲不苟。精神猶天地之精,日月之靈,一個人的精神頹喪了,他便名存而實亡。自從仕途受挫,景博民日趨墮落,猶桑梓田園,原本堂皇的客廳,雅緻的書房,如今變得荒蕪不堪,雜草叢生。客廳、書房,常有貴賓來往,它是一個家庭的窗口,一個人的臉面,需下工夫花力氣徹底整理,令其向來往的賓朋無聲宣告,景某從此洗心革面,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今天,他要在這裡接待振作後的第一位客人屈原,這是一位潔身自好的佼佼者,猶似一塊美玉,白璧無瑕,因而不得有絲毫馬虎,連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側面,都細心地關照過,直至吹毛亦無疵可求為止。

剛過卯時,屈原便翩翩過府而來,他像往常一樣,頭戴切雲高冠,身穿縫掖寬袍,腰繫龍鳳博帶,帶掛陸離長劍,足登高底皂靴,一身豪氣,滿面春風,瀟灑似柳煙撫堤,儒雅若出水芙蓉。隨著一聲“屈縣丞駕到”的喊聲傳入縣衙後院,景博民忙彈冠整衣出迎。二人相見於儀門,彼此施禮問安,攜手並肩而前,徑至書房落座,對幾品茗,促膝交談,親如兄弟,情同手足。屈原首先介紹了兩月微服私訪所獲,這是今後擬方針、定措施的主要依據。

鄂渚的社會現實,可用三句話來概括:一、貴族猖獗;二、風氣腐敗;三、民生艱難。

鄂渚西與郢都比鄰,系江漢平原之腹地,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註定了楚之名門貴族多在這裡盤踞,他們像豺狼,似猛虎,若洪水,為害一方,侵凌百姓,致使民眾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們有著種種特權,有恃無恐,為所欲為。

賈崇仁,舅父為楚宮宦者令,自十六歲起便搶男霸女,無論是大閨女小媳婦,只要為其相中,無一倖免。他有初夜權,凡新婚娘子,稍有姿色者,都必須先供其淫樂三宵,有敢不從者,本人被凌遲處死,孃家和婆家都要橫遭塌天大禍。在這裡,男婚女嫁不再是喜事、樂事,而是愁事、悲事,有許多人家將喜事辦成了喪事。

宮佑德,孫女為楚宮玉妃,貪婪成性,任意榨取民脂民膏。他曾率家丁騎馬圈地,迫使圈內人家遷徙,百姓撫老攜幼,背鄉離井,流離失所。土地既圈,遍植林木,栽種奇花異草,畜養珍禽怪獸,謂之“佑德園”。園中大興土木,不到三年,亭臺矗立,樓閣高聳,虹橋臥波,溪流縱橫。廣購佳麗,充實其間,每日笙歌陣陣,紅袖飄飄,或驅鷹逐犬,猿哭狼嚎。鷙禽猛獸常衝出園林,踐踏莊禾,殘害牛羊,攫老食幼,百姓苦不堪言。

公孫良,姨父朝中為執珪,壟斷江河,霸佔湖泊,手掌生殺予奪之大權,魚肉一方苦難的漁民。此人脾氣暴躁,喜怒無常,高興時,狂風暴雨,他驅趕著漁民入江出湖,結果牆傾楫摧,船打舟翻,漁民墜水溺死者不計其數;惱怒時,他數月不準漁民揚帆划槳,斷了血脈的窮苦漁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賣兒鬻女,啼飢號寒。漁民們捕捉的魚蝦必須賣給他,他低價收,大秤撅。漁民所需之糧食、布匹、衣物及生活用品,必須到他那裡去買,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且言不二價,以次充好。魚稅由他專收,無標準,無定率,說幾壺是幾壺,隨心所欲,中飽私囊。

貴族世卿世祿,不服役,不拿稅,雖然法律上亦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條款,但那不過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罷了,實際上理與法對他們無任何約束力。他們無功於國,無惠於民,但卻高官厚祿,大權在握,權比法大,以權代法,橫行無忌,整日酒池肉林,過著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耿仁忠朝中為士師,他的三個兒子耿龍、耿虎、耿彪,不從政,不經商,不為農,不做工,父輩的薪俸和祖輩的萬貫家產足夠他們揮霍一陣的。待老頭子一死,耿龍便可襲父職而為士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莫說手足兄弟,親戚朋友亦可乘其蔭,潤其澤,仍不失為榮華富貴,何必要辛勞從業呢!人是個活躍的動物,主賤的玩藝,不會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老實不動,特別是那些腦滿腸肥的絝絝子弟,正所謂飽暖生閒事。他們整日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尋釁滋事,有誰家的閨女媳婦生的水靈,長的俊俏,難逃他們的魔爪。一天,耿虎騎馬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一位七十老嫗撞倒跌傷,他問也不問,睬也不睬,打馬揚長而去。老嫗的兩個兒子聞訊趕來,先求人幫忙將老母抬回家中,請醫調治,然後結伴到耿府去辯理。與虎狼之輩打交道,或者將它打死,或者被它吃掉,哪裡有什麼理可辯!這兄弟二人在鄂渚城以能言善辯著稱,都有綽號,大的叫鐵嘴,二的叫鋼牙,對此耿氏兄弟亦有耳聞,倘使雙方爭辯起來,龍、虎、彪不是“鋼鐵”的敵手,一則他們無理可辯,二則他們笨嘴拙舌。其實,他們根本不屑與之一辯,什麼叫理?權便是理,權愈大理便愈充足。家父既在朝中為士師,審全國的官司,辦全國的案子,他的兒子自然便是“理”的化身,何需爭辯!“鋼鐵”兄弟來到耿府,尚未辨明東西南北,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擒拿在手,剝光了衣褲,綁在兩根木樁上。耿龍一手擎鳥籠,一手搖巴蕉扇,邁著方步來到被捆者面前,他身邊跟著一位凶神惡煞般的手執鐵板的打手。他嘿嘿冷笑數聲之後,說道:“先生雅號鐵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鐵嘴能硬到何等程度!”說著用嘴一噘身邊的打手:“給我狠狠地掌嘴!”打手奉命,掄起鐵板便掌。皮肉怎禁鐵板扇掌,三下五除二便鼻青臉腫,唇破牙掉,鮮血迸流了。

耿虎則赤膊上陣,他挽袖捋臂,手拿鐵鉗,走上前去,惡狠狠地說:“讓我看看,到底是你的鋼牙硬,還是我的鐵鉗硬!……”說著,將鐵鉗伸進他的口中,把那如貝似的白牙一個個掰掉,只疼得他渾身大汗淋漓,肌肉抽搐,一陣掙扎呻吟之後,昏死過去。

耿彪趕來,見狀責備兩位兄長無知。他說,一個人的能言善辯,不靠嘴唇和牙齒,而靠舌頭。於是三人不謀而合,命家丁將其兄弟二人的舌頭割去。一聲令下,家丁手持利刃上前,把頭的,抱腿的,操刃的,隨著一聲聲慘叫,鮮血染紅了前胸,二人再次昏死不省人事。

不知“鋼鐵”兄弟的性命究竟怎樣,即使倖免一死,也都變成了殘廢,他們那呻吟於病床的七旬老母,由誰照料呢?

……

一天,耿龍、耿虎兄弟二人踏青遊春,於阡陌之間見一剜菜的村姑。這姑娘的身段、肌膚並不出眾,且個頭不高,微有些發胖,但卻生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耿氏兄弟高聲議論,說如此蠢大姑,何需生這麼一雙蠶眉鳳眼,汪汪有神,好比是一枝鮮花插到了糞堆上,實在是可惜。村姑聽了,在心中狠狠地罵了幾句,不禁怒目而視。耿氏兄弟沒聽見罵聲,看到了瞅①眼,怒火中燒,命家奴將其捉回府去,吊打非刑,逼她交代究竟罵了些什麼。村姑至死不說,且破口大罵。耿氏兄弟惱羞成怒,咆哮如雷:“挖掉她的雙眼,再讓她瞅!……”他們說到做到,姑娘那雙水汪汪的美麗大眼睛,真的被挖掉了,變成了兩個窟窿——多麼殘忍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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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瞅:憎惡、鄙夷不屑地看。

在這裡,酷刑豈但是割舌挖眼,他們逼人光著膝蓋跪釘板,一跪便是幾個時辰;他們將成群的蜂蠍放進被摧殘者的褲筒裡,讓這些毒蟲亂刺亂蜇;他們將女人捉來,蹂躪後用香火觸她的乳房,或將幹毛蟲研成細末,撒進她們的陰道里;他們將人打得血肉模糊,然後與獵犬和野獸關在一起,讓獵犬和野獸任意撕咬,活活吃掉……

宗尚義,春秋末期其先祖曾為楚莫敖,自此以後的一個半世紀,宗府未出息一個像樣的子孫。猶如一座大山,不出金銀,不出玉璧,卻盡出頑石,宗尚義便是這樣一塊久浸於廁所裡的頑石,又臭又硬,仗著先祖曾為莫敖的貴族身分,憑著虎狼的野性和滾刀肉般的品格,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四十多歲了,卻一直在吃人奶。他的吃奶不同於他人喝牛奶,飲羊奶,將奶擠於器皿之中,置於火上燒開,加糖調好,用勺舀著喝,而是要像嬰兒那樣口含乳頭吮吸。他吃奶還有個講究,餵奶的女人必須姿色超群出眾,且定是生頭胎男嬰之奶。他口銜左邊的乳頭,手摸右邊的乳房,摸著摸著便慾火中燒,淫具勃起,不分晝夜,拖至後室便行姦淫。天長日久,為其踐踏霸佔的女人難計其數。他自然是喜新厭舊,不斷更換。他的身體奶胖了,奶壯了,喂他奶的女人淚流乾了,心揉碎了,可憐的嬰兒們一個個嗷嗷待哺,骨瘦如柴,許多則成了野狗們的佳餚美味。

司馬仲春是上官大夫靳尚的表姨父,靳尚既是朝中權臣,他在鄂渚也就不可一世。是人學道修行,一心成仙,故而不近酒色。但既為貴族,家有良田千畝,水面萬頃,豬羊滿圈,騾馬成群,奴僕若雲,朝中又有堅強的靠山,若不盡情享樂,豈不枉活於世,虛度人生!修道成仙得有一個過程,需若干時光。為了贏得時間,不致前功盡棄,他必須健康長壽。為達此目的,除一般的養身之道外,他還常年喝人血,是個名副其實的吸血鬼。他府中匿藏著數十名彪形大漢,食以美食珍饈,將他們餵養得膘肥體壯,強悍有力,然後輪流採他們的血液,將採來的鮮血兌到熬製好的人參、鹿茸、燕窩湯中飲用。雖說他待這些強男壯漢不吝飲食,但男人們身上的血畢竟有限,因而剛擄來時肩寬腰圓,不過半年,便骨消形瘦,沒精打采,耳斷頭低了。其實,不等到這個程度,便被秘密處死,再換新的。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司馬仲春吸乾血液而最後處死的男子漢不下數百人,真乃罪大惡極!

鄂渚界內的貴族中,至少有十戶家中豢養著軍隊,諸如南後鄭袖的螟蛉義子吳修德,左司馬鞏天祭的內侄女婿欒庭芳,太師金兆萬的表外甥燭光照,神將軍威驍勇的叔伯連襟崔萬成等。這些人都是軍中的高級將領,奉命率部屯於要塞邊陲的同時,也在家鄉私自佈設一小部分,保衛宅第,看家護院,震懾強鄰,以防不測。這些人家本就是雞群之鶴,羊群中的駱駝,加以兵權在握,便如虎添翼。軍隊是不吃素的,在他們眼裡,有誰膽敢倒行逆施,便燒殺搶掠,毀其家,滅其族,鄉里哪得安寧,百姓何敢喘息,整日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度日如年。這些掌兵的貴族之間亦常發生矛盾,一旦矛盾激化,便刀兵相見,你侵我伐,佈陣廝殺,弱肉強食,屍橫野,血塗城,雖雞犬不得安寧。

屈原素來憤世嫉俗,他義憤填膺地介紹了上邊這諸多耳聞目睹貴族權重的弊端和貴族階層的深重罪孽,不禁嘴唇青紫,渾身戰慄。但他儘量控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極力剋制自己憤怒的感情,因為這是在景博民轄區制下存在的汙泥濁水,講述的本身,便是對其瀆職的數落與譴責。應該說,景博民確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和過失,乃至罪惡,不過,從根本上說來,這是制度本身的問題,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小縣令,能奈那些名門貴族何?由此可見,改革勢在必行,特別是要削弱貴族的特權。

景博民的心上似有一塊巨大的磐石,壓得他憋悶窒息。他使勁低垂著頭,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額頭上滲出涔涔細汗。他內疚、自責,他在深刻地反思,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屈原自己斟滿了一盞茶,慢慢地喝著,細細地品著,聊以自息,並藉機窺視景博民的表情與心態,以確定下邊一席話的尺度與分寸。二人相對默默,書房裡靜得可怕。甚至能聽到彼此呼吸的氣息和心臟的跳動。不知過了多久,是屈原打破了僵局,攪動了這死一般的沉寂,他繼續介紹兩個月來微服私訪的耳聞目睹,心情較前平靜,語調較前和緩,內容集中在腐敗的社會風氣上。

先談官場。鄂渚乃至整個楚國腐敗的官場,可用一張網、四股風來概括,一張網是關係網,四股風則是貪汙風,受賄風,瀆職風和吃喝風。

任人唯賢還是任人唯親,歷來是衡量政治清明與混濁的重要標誌。選賢任能,只要你德才兼備,又有能力和本事,無論是誰,便選拔錄用,委以重任;蠢才、庸才、無能之輩,哪怕是手足父子,也要令其站得遠些。這是任人唯賢的路線。為官一方,或執掌某一個部門,首先是安插親信,將自己的三親六故,狐群狗黨拉進來,委以重任,結成一張網,組成一個集團,形成一種氛圍,而那些與之無親無故者,縱然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休想走近這張網一步,這是任人唯親的路線。鄂渚的官場屬後者,而不是前者。這其實是上行下效,整個國家不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親居高位,國戚掌大權嗎?這張網縱橫交錯,十分複雜,不似其他網那樣,總有某些規律。

在這裡,天才,德行,知識,學問,本領,一切枉然,只有關係才是最有用處最實惠的本錢。

劉洵雖出身貧寒,但因自幼聰慧過人,又肯刻苦學習,未至而立之年,便世稱飽學之士。他生性豁達,主持正義,最愛打抱不平,地方上的一些地痞流氓對他恨之入骨。一天,潑皮們請劉洵赴宴飲酒,酒中下了蒙汗藥,將其麻倒,然後抬到一姑娘的閨房中,誣他強姦民女,扭送至縣衙治罪。劉洵蒙受不白之冤,有口難辯,大呼冤枉。縣令深知劉洵為人,決不會幹這種缺德事,又愛其才學,便以無罪釋放了他。

一個冬夜,劉洵正在矇頭酣睡,忽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忙披衣下床,出院開門,來者是本家的一位二叔。二叔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外出晚歸,於自家門前發現了一具屍體,倘天亮後有人報官,恐難脫干係,這便如何是好?劉洵漫不經心地告訴二叔說:“區區小事,何必驚慌!回去讓我堂弟將這屍體背至家後我與劉羅鍋軋線溝①的交界處,萬事皆休,後邊的戲就由侄兒我來唱了。注意,要放到我的地裡,緊貼線溝放。”二叔深信侄子的本事,雖然不知道他的戲將怎麼個唱法,但卻如釋重負地迴轉身走了,瞬息消失在茫茫夜色裡。見叔父走遠,劉洵閂門回家,繼續矇頭酣睡,直睡至日上三竿。時近中午,有縣府衙役來傳,說在他的地裡躺著一具男屍,讓他去說個明白。等劉洵來到家後男屍現場,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縣裡來的官老爺和當差,更多的則是來湊熱鬧的鄉親們。彷彿這件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劉洵熱情地跟眾鄉親打著招呼,畢恭畢敬地向縣裡來的老爺行禮。縣老爺面孔板得鐵青,咄咄逼人地問劉洵道:“這塊地是你家的嗎?”劉洵謙恭地點頭哈腰,笑容可掬地答道:“沒錯,是小民劉洵家的地。”“那麼請你回答,”縣老爺聲色俱厲,幾乎接近怒吼了,“這個人為何死在你的地裡?”劉洵並不急於回答,慢條斯理地走到死屍身邊,抬腿便是一腳,踢得那凍得僵硬的屍體翻了個身,滾了個滾,他邊踢邊學著老爺的聲音吼道:“老爺問你,說,你為什麼死在我的地裡?”縣老爺一見,脹得滿臉紫紅,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在問你呢……”劉洵接著說:“是呀,老爺在問你呢,快說!……”說著又是幾腳,踢得那屍體軲轆轆直滾,滾到了劉羅鍋的地裡。縣老爺見狀,暴跳如雷:“大膽狂徒,竟敢在老爺我面前放刁耍賴,我在問你,你卻問這死屍,死屍他會說話嗎?”劉洵恍然大悟似的問道:“問我?但不知老爺問小民什麼?”“這個人為何死在你的地裡?”劉洵故作興奮起來:“什麼?我的地?你讓老少爺們說說,這是我的地嗎?”劉羅鍋從人群中衝出來說:“不,老爺,這地不是他的,是我的!”劉洵微微一笑說:“老爺,既然劉羅鍋說這也是他的,您就該問他才是。”“你!……”劉羅鍋指著劉洵,氣得說不上話來。縣老爺也氣得渾身哆嗦,語音顫抖:“分明是你將這死屍踢進了人家的地裡,這純系嫁禍於人!……”劉洵聽了縣老爺的話非但不懼怕,反而仰天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說道:“讓眾位鄉親聽聽,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有縣老爺在,我劉洵即使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踢呀。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劉洵有這個膽量,縣老爺是幹什麼的?他能讓我踢嗎?假使我真的踢了,縣老爺這不是失職嗎?或者是在縱民為惡,亦未可知……”“這,這……”縣老爺被弄得瞠目結舌,無言以對,“這,這”半天,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叫:“回府!……”縣老爺帶著衙役們走了,鄉親們議論紛紛,相繼散去,一件人命關天的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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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線溝:兩家土地接壤處的界溝。

上邊例子足以說明,劉洵是個有才華、有學問、有膽識、有能力的棟樑之材,但卻一生種田捕魚,連個官府當差也未混上,因為他沒有關係。

凡貪官汙吏,無不大興土木,他們以興建工程為由,到上邊去索,到下邊來斂,搜刮聚斂來的錢財,真正用於工程者十不六七,餘者皆入私囊,還為自己豎了碑,掛了匾。

凡貪官汙吏,無不心狠手辣,賣孩子哭瞎眼的錢,他們也忍心貪。一場大的自然災害過後,上級撥下了救濟款,賑濟百姓者為數寥寥,大部分下了他們自己的腰包;從外地調來了賑災糧,他們摻沙使水後才分給百姓,多餘部分歸個人所有。久而久之,這些貪官汙吏形成了一種逆反心理,希望天災人禍愈頻愈好,這樣才有機可乘,大撈油水。

江漢平原,水流密佈,河網縱橫,因管理不善,多年失修,幾乎每年都有江河氾濫成災。官府以修河治水為名,頻頻向民間攤派糧款,歲歲徵收,水不見治,災害倒反愈來愈甚,官吏們則一個個大腹便便,腦滿腸肥。

縣令趙某①,揚言欲為民興利除弊,擬就計劃,同時修一座三里橋,治一條五里溝,工程可謂浩大矣。他一方面多次跑夏浦,奔郢都,申請了鉅額工程費用;另一方面派人到民間去橫徵暴斂,敲骨吸髓。結果如何呢?只在城南三里處構築了一座七尺寬、不足兩丈長的石板橋,是為“三里橋”;在城東五里處,徵用民工於溝谷中鋪了一段十丈長的泥沙路,這便是“五里溝”了,難怪百姓們會憤恨地咒罵道:“修橋鋪路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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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景博民的前任縣令。

在鄂渚,不打情,不請客,不送禮,針鼻大小的事,也休想辦成一件。為了辦事,人們紛紛行賄。受賄者的胃口愈來愈大,賄賂的規格因而也愈來愈高,由衣食住行之所需,直至金銀珠寶。單以刑事罪犯而言,只要花上足夠的金錢,該捉的可以不捉,該關的可以不關,重罪的可以輕判,殺人者亦勿需抵命。

這半天,屈原一心只在慷慨陳詞,竟忘記了觀察景博民的神態與表情。他講完了腐敗的風氣,正待轉向艱難的民生,忽聽砰的一聲響,抬頭看時,景博民仰身跌翻在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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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露鋒芒 一展才華

簡單的音符,乾巴的線條,音樂家能用它譜寫出優美動聽的小夜曲,氣勢磅礴的交響樂,大合唱。尋常的筆墨紙硯,司空見慣的丹青顏料,畫家能用它畫山塗水,描繪美好的一切。磚瓦木料,工匠們能用它建成高樓大廈。礦石煤炭,科學家和工人能用它冶煉成鋼鐵和各種金屬,並以此裝潢成五彩繽紛的現代化世界。字詞語句,這些枯燥的語言材料,屈原那生花的妙筆能用它寫成感天地泣鬼神的壯麗詩篇,屈原那伶牙俐齒能將它變成閃電霹靂,風雨雷霆,照耀黑暗,擊劈邪惡,滌盪汙穢。現在,屈原所面對著的是汙穢鋪成的原野,垃圾堆成的山巒,腥臭淌成的江河,要剷除它,要推翻它,要填平它,固然需要力,但更需要情。情是什麼?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輝,萬物之靈聚合而成的膽識、氣概、胸懷、意志和韌性,它像怒吼的雄獅,狂嘯的猛虎,萬丈懸瀑,決堤洪流,澎湃激浪,有著無與倫比的震懾和衝擊的威稜。此刻,它像火山口一樣在噴吐,似憤怒的重機槍在掃射,不是對準哪一個人,而是朝向紛亂混濁的世界。然而,屈原所列舉的這些事例,畢竟都出在鄂渚,發生在景博民的制下,而且在此之前,景博民確也瀆職荒唐,甚至墮落,不理政事,不問民疾苦,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萬民的罪人。人就是這樣,當他誤入歧途的時候,是非顛倒,黑白混淆,誤國害民,也在毀滅自己,但卻心安理得,甚至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雖然有時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為惡,但總覺得這是別人逼迫出來的,惡在自己,罪在他人,循著這條思路想下去,與那些逼自己作惡者相比,似乎尚未惡到應有的程度。這樣想的時候,他全不考慮後果和危害,尤其是對百姓的危害。一旦醒悟,迷途知返,他便會內疚,反思,痛心疾首。皮肉之苦好忍,心思之痛則難捱,它常常痛得抽搐,顫抖,如刀剜,似箭穿,淋漓著殷紅的鮮血。屈原這一席雷光電火,暴風驟雨般的話,皮鞭似的抽打在他那滴血的傷痕上,開始,他還咬緊牙關強忍著,漸漸的忍無可忍,直至休克昏厥。屈原自幼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因而並不慌張。他讓景博民靜靜地仰臥於地,以右手拇指狠命掐其人中,須臾便恢復了知覺。景博民雖恢復了知覺,神志亦清,但卻臉色鐵青,氣息微弱。鄂渚最高明的醫生被請來了,他先噴法水,後診脈。醫生檢查結果,景博民五臟六腑都無大的毛病,至於休克昏厥,多是因刺激太重,精神過於緊張所致,靜養幾天,便會不治而自愈。話雖是這麼說,醫生還是謹慎地開了藥方,命家奴前去抓藥。既然無恙,屈原便命人將景博民抬上了他臥室的床榻。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景博民漸漸恢復了正常,且能斜依床榻與人們說話談天了。虛驚一場,人們心上的重石落地,相繼離去。屈原先勸慰景博民一番,然後又向景夫人賠禮道歉,拱手告辭。景博民再三挽留,死活不肯放他離去,一則為他備好了午宴,二則請他下午繼續談,談民生之艱難。景博民說,改變鄂渚的面貌刻不容緩,往後推遲一天,自己的罪孽就重一分,欠百姓的債就多一成,為了及早贖罪,他幾乎是在向屈原苦苦哀求。屈原見景博民情真意切,景夫人又在一旁幫腔,恭敬不如從命,只好重又坐回原處。

因為事先有充分的準備,不消說這餐午宴是相當豐盛的,但屈原卻飲食得不甚滋潤自在,他心中一直縈繞著慚愧、內疚和不安,為其所針砭和壓抑。他曾再三告誡過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往往十分敏感,你說著無意,他聽著有心,因而要掂衡分量,斟酌分寸,隱晦含蓄,留有咀嚼體味的餘地,力戒太露,太直,甚至連談話的語調和速度都應該注意,然而談著談著便激動起來,由涓涓滴滴而嘩嘩流淌,而洶湧澎湃,而決堤橫流,淹城漫野,吞人噬獸,險些斷送了一位同僚的性命。他在質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能用自己的性格來掩飾嗎?難道能用自己疾惡如仇的感情來粉飾嗎?不能,這純系是不成熟、缺涵養的表現。他在責怪自己,一個人連自己本身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他人?又怎麼能安邦定國,統一天下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與思慮之中……

午宴後稍事休息,在景博民的再三請求下,屈原繼續講他那兩月來微服私訪的耳聞目睹,話題轉到了民生之艱難。他時刻提醒自己:定要和風細雨,切莫再雷霆萬鈞。

造成鄂渚人民生活艱難的原因很多,除了前邊談的貴族猖獗和社會風氣腐敗,還有戰爭、自然災害和血吸蟲病。

如今的鄂渚,十戶九不全,父母沒有兒子,妻子沒有丈夫,孩子沒有父親,姊沒有弟,妹沒有兄,一言以蔽之,缺少青壯男人。這些青壯男子,或相繼死於疆場,或正在軍旅中廝殺,或戍於邊陲重鎮,許多村莊因此變成了寡婦村。青壯男子是農村的主要勞動力,是農業生產的中流砥柱,他們既不在,則田園荒蕪,水利失修,人口難以繁衍,無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天公稍不作美,百姓便衣食無著,掙扎於水深火熱之中。

血吸蟲病即中醫學的“盅病”或“盅疫”,是一種看不見的存在於水中的“蟲”“毒”為病因;傳染方式是當人接觸溪水時經由皮膚而傳染的,這是一種傳染性、流行性疾病。盅毒初由皮毛而侵入肺衛,波及氣營,下涉腸道。故急性期惡寒、高熱、盜汗、發疹、神志遲鈍、聽力減退、咳嗽、痰中帶血、胸痛,以及腹痛、腹瀉、大便稀薄頻繁、便濃血。及至慢性和晚期,盅毒隨經入髒,留著於肝脾,引起氣鬱、血瘀、水裹的病理改變,常以痞塊、盅脹、黃疸、虛損為特徵。信步到鄉間去走走,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的患者隨處可見,他們衰老憔悴,虛弱無力,肝脾腫大,腹如蛙鼓,隨時都有喪生的可能。似這般模樣的農夫、百姓,如何能下田插秧耕耘,治山治水,排澇抗旱,與自然災害作鬥爭?難怪這裡會春天滿目淒涼,夏秋一片汪洋,冬季鹽鹼茫茫……

滿眼房倒屋塌,觸目斷壁頹垣,村村薜荔蕭肅,莊莊鬼唱魔舞,家家啼飢號寒,戶戶淚水洗面,雞不鳴,犬不吠,茅舍無炊煙,雉在屋樑築巢,兔於灶坑生產……其情其境,令人膽顫心寒,淚落溼衫。

張仁道是個孝子,高堂老母病臥床榻多年,近感風寒,病情惡化,正奄奄待斃;妻子再有兩月又要生第二胎,身無禦寒衣,家無隔夜糧,一家四口在死亡線上掙扎。為給母親治病,張仁道只好徵得妻子的同意,將八歲的女兒翠蓮賣予他人。這樣的艱難歲月,少有人肯花錢去多買一張嘴的,張仁道賣女很費周折,外出三天未歸。雖然在丈夫的再三規勸下,妻子不得不勉強應允,但女兒是孃的連心肉,當耳聞聲聲喊娘,撕肝裂膽,目睹哭得淚人一般的女兒被丈夫帶走時,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沒命地東跌西撞。她畢竟是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人,經這一番折騰,孩子流產了。她本就身體虛弱,氣血兩虧,加以心血上攻,血山崩倒,血流如注,母子雙雙死於血泊之中。俗話說隔代親,祖輩親孫沒二心,翠蓮自幼是祖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忽聽被混帳的兒子帶去出賣,這一氣非同小可,她張口欲大罵兒子一頓,但口這一張再沒回出氣來,一命嗚呼!五天後張仁道賣女歸來,見一家三口死於非命,先是悲痛欲絕地慟哭一場,哭過之後想想,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指望呢?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同到那個極樂世界去,於是懸樑自盡了。一個四口之家,其實是五口之家,就這樣從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上消失了。

長街之上,阡陌之中,到處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一個個衣衫襤褸,滿面汙垢,赤腳露足,眼無光,目無神,身無力,渾身瑟縮,步履蹣跚,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從此不再爬起者,隨處可見。大路上走過負重的一老一少,他們是祖孫二人,爺爺年近古稀,身染重恙,咳嗽不止,痰中常帶血絲;孫子不過十五六歲,瘦弱矮小,面無血色。此刻祖孫二人正肩挑柴薪,一前一後,彳亍而行,艱難似牆上蝸牛,緩慢若渠畔之龜,他們欲將這柴薪擔進城裡去賣,換錢購買米麵油鹽。孫子畢竟年歲尚幼,身子骨又單薄,所挑之擔雖然並不甚重,一路上還是跌跌絆絆,幾次摔倒。爺爺心痛孫子,將他的柴擔一分為二,把其中的一半分綁到自己的兩個柴捆上。可是,偌大一把年紀,又有重病在身,何堪如此重負,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不足二里路程,一頭栽倒,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孫子見狀手足無措,伏在爺爺滿是鮮血的身上,搖來晃去,嗚嗚哭個不止。吃慣了人肉的野狗和鷹鴉,聞血腥而紛紛趕來,可憐的七十老翁,被這些殘忍的禽獸活活瓜分而食,慘狀目不忍睹!……

趙仁福,三十二歲,五年前於戰爭中受傷致殘,兩隻下肢均從膝蓋處鋸掉,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雖說國家定期發有撫卹金,但數額有限,無濟於事。家中一妻三子,衣食無著,萬般無奈,將妻子典當予人,典期三年,三年內不得歸家。三個孩子相近相挨,蘿蔔頭似的齊擺擺,餓了便哭著嚷著要吃要喝。典老婆的錢能過幾日?頭一年節衣縮食,勉強度過,第二年便只好攜大帶小沿街乞討了。一個沒有了雙腿的人,如何走,怎樣行?好腿好胳膊的尚且跑不上門,整日三尺腸子閒著二尺五,趙仁福父子四人艱難的程度則更可想而知。他只能在地上拖與爬,口中呼喊著,乞求好心的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嬸子大娘們可憐這苦命的人,發發慈悲,施捨一口半碗殘湯剩飯。三個孩子則圍在前後左右隨聲附和,他們或捧碗,或端瓢,或提幹糧袋。玉龍紛飛,風雨雷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爬來拖去,兩股、雙手、臂肘上的傷痕摞了一層又一層,傷後成疤,疤疤為趼,其上的老趼脫了一層又一層。然而,碗裡,瓢內,袋中,空空如也時居多,非是人們無惻隱之心,實在是一個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豈能他顧!一天,父子一行四人來到一朱門深宅,趙仁福萬沒料到,聞狗吠出二門打發討飯者竟是自己的妻子。兩年前,趙仁福是託一位遠房親戚將妻子典給張家坪一位財主張百萬的,這張百萬三房太太,但卻俱都只生女而不生男,因而要典一個女人來家為其生子繼嗣。今日來到張家坪,按常理趙仁福首先想到苦命的結髮妻子,也是他餓昏了頭,氣懵了心,來到這朱漆門前,竟未想到這有可能是張百萬的府第,也許他根本就不曾意識到這便是張家坪。一家人久別重逢,而且是那樣的分離,這樣的相遇,其景其情,可想而知。彼此先是驚詫,如在夢中,繼而是相抱大哭,其心之痛,其情之哀,其聲之悲,其景之慘,令人心碎。他們哭啊哭,只哭得天陰地晦,山悲河泣,秋風淒厲;只哭得雞不鳴,狗不吠,飛禽隱形,走獸匿跡,童叟揮淚,婦孺掩涕……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淚水不知流了多少,妻子忽然想起,丈夫和孩子正腹中飢餓,她堅強地站起身來,擦去滿面淚水,返身回廚房端來了一筐乾糧,讓他們父子飽餐一頓。正當三個孩子狼吞虎嚥的時候,張百萬外出提前歸來,見狀雷霆震怒。他本欲嚴厲地懲治這一家窮鬼叫花子,以免今後再來府上叨擾,無奈院子裡站滿村子裡的男女老少,見他歸來,目光一齊射過來,似一把把寒光閃耀的利劍。眾怒難犯,他的頭腦機靈一轉,索性送個順水人情,藉機收買人心。他這樣想著,轉怒為喜,滿臉堆笑地說:“看你們這一家大小,怪可憐的。既然來到寒舍,何不請到餐廳用膳。”他轉向趙仁福的妻子責怪道:“哎呀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貴客登門,院內用餐,怎麼能如此慢待呢……”趙仁福一家四口被張府管家帶進了客廳,張百萬向眾人拱手說:“感謝眾位鄉鄰捧場,我張百萬就是這樣心慈面善,怕見這種可憐巴巴的情景。再說,這三個孩子的母親雖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們畢竟是同床共枕兩年,而且她腹中已懷形業墓茄����揭蝗輾蚱薨偃斬鰨�以蹌薌��患掖笮∪碳�ざ齠�還苣兀俊閉庹媸牽�檔謀瘸�畝己錳��虐僂蛉綣�嫻墓匭乃�塹募部啵�勻矢8缸鈾娜耍�沃劣諑淶萌鞝吮�業慕峋鄭�?

屈原本欲繼續介紹下去,但景博民的痛苦使他就此打住,是謂有節,適可而止。

在聽屈原的這些介紹時,景博民先是坐立不安,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室內走來蕩去,繼而心熱臉燥,抓耳撓腮,感嘆唏噓,最後竟至於垂淚不止,涕淚交流了。

“慚愧啊,罪過!……”景博民泣不成聲地說,“為官一方,竟讓百姓遭此劫難,景某有何面目再見世人……”屈原安慰道:“景兄不必過於自責,楚國之廣,天下之大,別處何嘗不是如此,只是我等未深入調查罷了。”

景博民依然聲聲悲嘆,他說:“倘我赴任以來,體民艱,恤民苦,忠於職守,兢兢業業,鄂渚斷然不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屈原打斷他的話說:“模樣糟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淪不振,執迷不悟,景兄倘能從此翻然悔悟,鄂渚依然大有希望,君不聞先莊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乎?……”

景博民痛苦地以手擊頭道:“晚矣,晚矣!……”

屈原信心百倍地說:“古人云:‘亡羊而補牢,未為晚也,見兔而顧犬,未為遲也。’景兄何言其晚呢?”

景博民很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鄂渚瘡痍滿目,百廢待舉,欲振興,難矣哉!……”說完又是一陣搖頭嘆氣。

屈原不僅不受景博民這種悲嘆無奈的情緒感染,反而有些激動,乃至亢奮,他說:“這正是你我用武之地,景兄何需長吁短嘆。當初天地混沌,像一個大雞蛋,清黃混為一體,是盤古揮動板斧,開天闢地,始有今日之大千世界。天地開闢之初,世間雖有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但卻沒有人類,是女媧摶黃土造人,故世稱女媧為人類之母。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有所損,地有所毀,大火延燒,洪水滔天,猛獸猖獗,鷙禽肆虐,又是女蝸煉五彩石以補蒼天,斬巨龜之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從而拯救了人類之危亡。當堯之時,先是十日並出,莊禾草木枯焦;後是洪水氾濫,淹城漫野,人或為魚鱉。是羿犯天帝而援弓射九日;禹在外跋涉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救民出水火。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景兄何不一顯身手……”

景博民有似六月的天空,陰的快,晴的也快,聽了屈原這一席古代英雄的陳述,頓時興奮起來,試探著問:“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莫非屈弟業已成竹在胸?”

屈原謙遜地微微一笑道:“哪裡有什麼成竹在胸的方案,不過是些想法罷了,但不知是否是閉門造車,出不合轍,還求景兄斧正裁處。”

“那你快講與景某聽聽!”景博民催促。

應景博民之求,屈原談了自己醞釀日久的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這個方案分四個方面的內容,首先和主要的是削弱和限制貴族的特權,這個方面的工作搞不好,其他的便無從談起,無法進行。第二是教化民眾,使百姓明瞭該怎樣行事,如何做人。第三是開荒墾田,努力發展生產。第四是興修水利,改善飲水條件,減輕血吸蟲病對人民群眾的危害。這四個方面的工作相輔相成,因而要齊頭並進。這是總綱,綱下有目,還有貫徹執行的細則。

景博民聽了,連連叫絕,喜不自勝,只是這為首的一條令人煩惱,“削弱和限制貴族的特權”,說說容易,實施起來可就難了,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凡貴族均有權有勢,朝中有靠山,有誰會聽小小縣衙的擺佈,將縣令放在眼裡呢?景博民攤出雙手,坦誠地談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棘手之處。屈原又是謙和地微微一笑,但這次不曾開言,而是取出一個帛卷,遞給了景博民。景博民接帛卷在手,置於几案,展放觀賞。帛上畫著三幅令人深思,耐人尋味的漫畫,第一幅是兩位老翁在觀雞鬥,兩雞引頸振翅,互不相讓,結果兩敗俱傷,傷得輕的一隻在追逐傷得重的一隻,大約追上之後必置其於死地。

第二幅畫的是一隻野狗與一隻獵犬為爭一塊肥肉而角逐廝咬,獵犬非野狗之敵手,結果食肉不成,反被野狗咬死。第三幅是接著第二幅來的,獵犬的主人聞訊趕來,張弓搭箭射死了野狗。景博民反覆玩味這三幅畫,推敲捉摸,分析,猜測,終不得其解,難得他焦躁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蕩去,一會搓手凝思,一會抓耳撓腮。屈原並不急於開導和點撥,他牢記大教育家孔夫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想說出來卻說不出的時候,不去啟發他)的教導,耐心地等待著。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景博民突然眼前一亮,茅塞頓開,孩子似的雀躍歡跳,將正在閉目養神的屈原從座位上拉起,拽至几案邊,將自己對這三幅畫的理解講給他聽,講完之後,小學生似的垂手立於一邊,洗耳恭聽老師的評判。景博民的理解是正確的,就是要讓貴族們相互鬥爭、殘害,兩敗俱傷,以削弱其力量,限制其特權。倘其不肯爭鬥,便以肥肉相誘,製造事端,挑起矛盾,多打幾遍鑼,哪有不上竿的猴!這些大大小小的貴族,朝中都有靠山,無論是哪一方面鬥爭失敗,其靠山都會出面干預,以至用手中的權勢懲治對方。這樣以來,鄂渚的執政者不費吹灰之力,觀虎鬥中即可坐收漁翁之利。對屈原這一治理鄂渚的方略,景博民讚賞由衷,拍案叫絕,二人迅速達成了共識。於是心相貼,首相聚,膝相促,擬就了貫徹執行這一方略的具體措施。

宗尚義與公孫良兩個貴族莊園比鄰,多年來彼此雖說也有些磕磕碰碰的矛盾和摩擦,但總的說來,還是和平相處,友好往來。一天,宗尚義的夫人五十大壽,請公孫良家的女眷過府宴飲。公孫良新納一妾,芳名柳翠,正當二八妙齡,有沉魚落雁之美,閉月羞花之貌,女子見了人人嫉妒,男子見了個個垂涎,這天也隨眾姐妹來宗府歡宴。貴族設宴,賓朋多,氣派大,酒菜豐,直鬧騰到酉時方散,公孫良早已在家裡等得不耐煩了。次日巳時,宗府新任管家蔡培禮帶人來公孫府退壽禮,公孫良在義德廳接見了他。休看這蔡培禮是家奴出身,但卻長得一表人材,三十開外年紀,身高體壯,肩寬腰圓,濃眉大眼,笑容可掬,舉止斯文,頗得公孫良的賞識,因而彼此雖身分地位不同,但卻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蔡培禮先代表主人致感激之辭,然後高度評價公孫良的品格、為人及崇高的社會聲譽,一頓米湯灌得他飄飄然,暈乎乎。蔡培禮本來是慷慨陳辭,委婉抒情,滔滔不絕,談著談著卻吞吐結巴起來,多次欲言又止。公孫良亦非魯鈍之輩,判定他有難言之隱,急忙屏退左右,以便他能夠開誠無忌。步入公孫良的書房,蔡培禮第一眼便發現了几案上花瓶裡那束玉蘭花,白玉為花瓣,翡翠為枝葉,金絲和珍珠為花蕊,典雅別緻,玲瓏剔透,堪稱為稀世珍寶,蔡培禮突然一反溫文爾雅的常態,粗野地伸過手去,將那束玉蘭花攫於手中,翻轉觀賞,把玩不已。這一出乎預料的舉動,猶似利刃戮了公孫良的心尖,他騰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上前一步叮囑道:“蔡先生千萬手下要輕,切莫將這玉蘭花損壞,這可是寒舍鎮宅之寶啊!”

“不錯,是束好花!”蔡培禮漫不經心地翻轉著手中的花束說,“但不知這價值連城的珍寶跟貴府的少奶奶相比,哪一個更珍貴些?”

這個問題蔡培禮實在是提得太突然了,令公孫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要這樣問,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吶吶半天,無以為對,只說了句:“物豈能與人相比!……”

蔡培禮緊接著說:“公孫老爺說得對,物不能跟人比,人總貴於物,尤其是像少奶奶這樣傾城傾國的絕代佳麗。不過奴才有一事不明,一束花公孫老爺尚且怕奴才手重玩壞,而將自己的愛妾交人玩弄,難道就不怕有所汙損嗎?”

“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公孫良很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知老爺是喜歡聽真話,還是喜歡聽假話?”蔡培禮故作試探著問。

“自然是要聽真話!”公孫良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公孫良愈急,蔡培禮則愈慢,顧慮重重地說道:“老爺饒奴才無罪,奴才方敢吐言,說實情。”

“說吧,老夫決不怪罪你。”公孫良表態說,“哪怕先生將老夫罵得狗血噴頭。”

蔡培禮如釋重負似地說:“昨日少奶奶過府宴飲,已與我家老爺成魚水之歡……”

“爾等何以知之?”公孫良逼問。

蔡培禮慢條斯理地說:“我家老爺逢人便講,津津樂道,以此為自豪,我們宗府早已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了,莫非老爺連一點耳聞也沒有嗎?”

公孫良故作鎮靜地說:“君子無戲言,蔡先生說話可要有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蔡培禮理直氣壯地說,“無證據奴才豈能妄言!”

蔡培禮向公孫良交代了證據。這證據是:柳翠的白腚片上有一炭畫的黑圈,這是二人作愛時宗尚義畫上去的。

公孫良命丫鬟去查,回報:少奶奶的腚片上確有一模糊的黑圈。公孫良聞報,雷霆震怒,拍案而起,吼道:“宗尚義,你這道貌岸然的老狗,竟然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不狠狠教訓教訓你,給你點厲害嚐嚐,你就不知道我馬王爺三隻眼!……”

這一怒,一拍,一吼,非同小可,只弄得幾晃杯跳,棟樑震動,塵灰簌簌下落……

宗尚義與公孫良間的火就這樣被蔡培禮輕而易舉地燒起來了,後邊的一場拼搏廝鬥不言而喻,勿需明表。問題是少奶奶柳翠白腚片上的那個黑圈究竟是怎樣形成的,難道真的是宗尚義畫上去的嗎?非也。華夏女子,多是坐在馬桶上大小便,蔡培禮重金收買公孫府的下人,根據少奶奶大小便的規律,事先用木炭末塗於馬桶的邊沿,少奶奶大小便一坐,便在白腚片上印一個黑圈,她自己尚矇在鼓裡呢。這一著確實高明,只是苦了這位如花似玉的弱女子柳翠。

色鬼賈崇仁踐踏蹂躪婦女不僅禍及平民百姓,許多貴族亦飽受其害。只要他看中的青年女子,不論身分,不管門第,他的信條與原則是:生我者不能淫,我生者不能淫,其他均在可淫之列。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被他姦淫的貴族女子不下數十人,吳繼國的新婚兒媳冷月娥便因此而投環自盡。賈吳兩府打了數年官司,終因賈府勢大,吳繼國無可奈何。人們恨透了賈崇仁,欲啖其肉寢其皮者,何止千百!一天,賈崇仁乘轎外出訪友,歸來甚晚,行至桑梓林中,不意林中竄出無數女鬼,一個個披頭散髮,紅舌長可數尺,手操利刃,撲向賈崇仁的八抬大轎,她們哭嚎不已,訴數著賈崇仁的滔天罪行,這群女鬼的首領便是冷月娥。女鬼的後邊是男丁,非鬼而人,他們有的提燈籠,有的舉火把,俱都舞干戈,燈籠上則全寫著大大的“吳”字,高高矮矮,閃閃爍爍,照得桑林亮如白晝。賈崇仁的轎乘雖有跟班保鏢,但不過十數人,縱然個個武藝高強,猛虎難鬥一群狼,交手瞬間,便被殺得東逃西竄,賈崇仁則早被女鬼們拖出轎來,碎屍萬段。有逃跑的跟班竄回賈府,報告了桑林裡的情形,待賈崇仁的七狼八虎帶家丁武士趕來,桑林裡哪還有男人女鬼的蹤影,地上只有被狗撕狼掠過的賈崇仁那不全的屍骨。賈崇仁死得如此慘烈,他的兒孫們自然要到吳府去報這殺父之仇,一場刀光劍影的廝殺在所難免。

宮佑德,當其父宮吉安在世時,便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曾掠奪貴族崔萬誠一價值連城的寶珠,死後帶進了墳墓。宮家的墳地,因歷來殉葬財寶豐厚,故派家丁看守,戒備森嚴。這些家丁專職看墳,故名墳丁。一天午夜,有一位名喚史德臣的人率領一支精幹兵丁偷襲了宮家墳塋,他們先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了巡邏的崗哨,然後將墳丁所居之茅舍圍得水洩不通。當史德臣率部破門而入,斷喝一聲時,睡得死豬般的墳丁一個個懵頭轉向,束手就擒。史德臣指著一位年長的墳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年長的墳丁瑟瑟索索地答道:“回長官的話,小的姓伯,賤名安平。”

史德臣追問:“多大歲數了?”

伯安平顫不成聲地回答:“五,五十二歲。”

“在宮府當差多久?”

“整三十年。”

史德臣突然變得聲色俱厲,字字鏗鏘道:“如此說來,宮府無道,你瞭如指掌;宮吉安奪我崔府寶珠,你耳聞目睹,今天,我等奉崔老爺之命,前來索回寶珠,使物歸原主,這個舉動不算是過分吧?”

“這個,這個……”伯平安“這個”半天,終未表態。

史德臣以雪亮的匕首抵住伯安平的心窩,怒吼道:“說,我們崔府被奪的寶珠,是否就在宮吉安的墓內?”

“這個……”伯安平又在玩他的老花招,欲以“這個”

“那個”來敷衍搪塞。

史德臣命令道:“只准回答‘是’與‘不是’,不準用別的字眼!”史德臣這樣命令著,手中的匕首在伯安平胸前肌肉豐厚處劃了一個“×”,殷紅的血跡即刻滲出衣衫,染紅了一片。史德臣字字千鈞地說:“倘有半點虛假,我就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著匕首又在他面前晃了兩晃。

伯安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若篩糠:“大人饒命,我說實話,宮吉安霸佔崔府的寶珠隨人而殉,就葬在他的墓中。”

墳丁們見狀,先後跪倒,求老爺饒其不死。史德臣靜了靜心,面向眾墳丁說道:“此事與爾等無關,只是暫委屈眾位一時,待我們掘開墳墓,打開棺槨,取走寶珠,你們便向主子報案去,就說是崔老爺派人來取走了寶珠……”

眾墳丁異口同聲地說:“奴才不敢!……”

史德臣厲聲喝道:“就這麼說!我們崔老爺向來是明人不做暗事。”

史德臣吩咐三個兵丁在此看守,其餘的都去掘墳尋珠。雖說目的在於取回寶珠,但棺槨既開,難免要翻屍倒骨了。

宮府權重勢大,靠山巍峨,這掘墓倒屍之仇豈能不報!

……

貴族並非人人作惡,時時為患,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有時也能作些對百姓有利的事情。梁子湖內白蛟作怪,興風浪,掀波濤,淹村漫野,食人齧畜,民無寧日。耿府濱湖而居,受害最甚。耿龍出重金招募死士入水斬蛟,既保自家莊園安寧,也為民除了一害。景博民以縣令的身分於衙內設盛宴為耿龍慶功,並代表濱湖百姓致以衷心的謝忱。宴會上美酒飄香,佳餚紛陳,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紛紛都來向耿龍敬酒,只喝得那耿龍飄飄然似入仙境。忽有女樂奉縣令景博民之命前來獻歌獻舞並把盞勸飲。女樂中有一新買歌妓,名喚姣姣,其美令人賞心悅目,其俏讓人神魂顛倒,其歌若鶯囀鸝鳴,其舞似風擺水漂,莞爾一笑,滿庭傾倒,搔首弄姿,無不骨酥肉麻。姣姣一搖三擺來到耿龍席前,與之貼臉並腮,左一個英雄敬一盞,右一個義士獻一杯,只喝得耿龍耳熱心躁,魂魄出竅,姣姣將其扶於後堂,二人隨成雲雨之歡,然後交頸而眠,只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耿龍欲將姣姣帶回府去,景博民為難地說:“哎呀,不行呀,這是下官專為焦老爺在齊國買的,怎敢再送與他人!……”

“這有何不可!”耿龍三角眼一瞪說,“焦山雕有何了不起,他不就是南後的遠房親戚嗎?”

景博民怯生生地說:“是呀,在朝為官多年,景某深知南後的厲害,如今我一個小小縣令,如何能得罪起她的親戚呢?”

“也罷,耿龍不使縣令為難。”耿龍忽然變得十分大度,“先將姣姣寄存縣衙,我這就去跟焦山雕交涉,倘他能忍痛割愛,倒還罷了,若吐半個不字,我就與他刀兵相見,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耿龍說完,向景博民抱拳拱手,轉身揚長而去。

……

上邊這些,是屈原導演的驚心動魄的戲劇的一部分,需要交代說明的是:一、到公孫良家點火的宗府新任管家蔡培禮系鄂渚縣衙官吏劉希文所扮;二、夜色中桑林截轎,將色鬼賈崇仁碎屍萬段的女鬼們,是為賈崇仁踐踏過的女子的親友們所扮,那些助陣的男子則是縣衙的當差、兵卒;三、率眾掘宮吉安的墳墓的史德臣與蔡培禮實屬一人,都是劉希文主演,所率之眾自然都是縣衙部卒,與崔萬誠毫無關係。

導演貴族爭鬥戲劇的同時,屈原還策劃景博民作了如下四件大事:第一、組織數十名醫生,深入到血吸蟲病蔓延的村莊,調查瞭解該病為害的實際情況,並廣泛蒐集防治的辦法。第二、由百姓出工出力,貴族和富戶財主出錢,挖渠排澇,興修水利,根治鹽鹼澇窪,改善飲水條件,這是功在當今,澤被子孫的英雄壯舉,號令既出,百姓雲合響應,迅速形成了千軍萬馬齊上陣的熱烈場景。貴族財主們出錢,卻並非如此簡單,但屈原有辦法使他們本不情願,但卻積極熱烈捐資出款。貓本是不吃辣椒的,但將辣椒磨成粉末,塗到它的肛門上,它便會迫不及待地舔著吃,只有這樣,才感到舒服。第三,發動千家萬戶,開墾荒地,增加糧食產量。他們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和獎懲條例,例如所墾土地,全歸己有,且五年內免收皇糧國稅;墾荒數有標準,有定額,多開者獎,少墾者罰。第四,興庠序,辦鄉校,對孩子和成人普遍進行教育,以提高全縣人民的文化素質。

實行這些政策,採取這些措施,欲觀其效,需待時間和過程。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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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章 鄂渚鉅變 楚宮盛宴

根據醫生遍訪全縣調查結果確認,血吸蟲病是水中的釘螺所致,因此,消滅釘螺為預防措施的主要環節。因時因地制宜,適當選用物理方法,如火燒、土埋等。用中草藥殺滅釘螺可就地取材,實際應用,如用0.5%巴豆液浸殺、5%濃度噴灑,或鬧羊花煎劑按0.25%濃度浸殺,此外,澤漆、射干、無患子、紫雲英、山石榴、山紅木、密蒙花、斷腸草、樟樹葉、苦楝皮、楓樹葉、夾竹桃、煙梗、五朵雲、番茄葉、藜蘆等,數十種中草藥,按適當濃度浸殺、噴灑或撒粉,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最好與興修水利結合進行,改變釘螺生存的自然環境,如固堤墾殖或改田為地等,以達滅螺目的。要管糞管水,糞便管理應與農村積肥相結合,如糞尿混合貯存可殺滅蟲卵,使糞肥無害化;同時要防止糞便汙染水源,嚴禁船戶糞便下水和在河邊洗馬桶。加強個人防護,嚴禁在疫水中游泳或洗滌,生產勞動下水,可用0.5%巴豆液浸泡衣褲,或用0.25%鬧羊花煎劑塗抹肌膚;對病畜,無經濟價值者可以捕殺,有經濟價值者,如馬、牛、騾、驢,可以調換到無釘螺的地區,並酌情予以治療。在這一調查過程中,醫生們還向群眾學習了不少治療血吸蟲病的偏方、驗方和針灸穴位。根據調查所獲,縣衙擬定了防治血吸蟲病的若干條款,佈告全縣,並組織專門班子,既宣傳教育,發動群眾,又採取措施,強令實行。

鄂渚的治水改土會戰為四個戰場,共治三條江河,一片澇窪。挖渠排水,築堤固防,截流改道,清淤暢流,屯土填窪,壓沙治鹼。一道江河,兩條滾舞的巨龍;一片澇窪,茫茫歡騰的海洋。旗幟迎風招展,人流熙來攘往,鍁鎬耀日生輝,車隊人歡馬叫,歡歌陣陣,笑語朗朗。每當夜幕降臨,治水工地便變成了燈的海洋,火的潮流,燈火輝煌的狂濤巨瀾……

繼興修水利之後的又一個熱潮,是全縣範圍內的開荒墾田。“開墾的土地歸個人所有,五年內免徵國稅,多開者獎,少墾者罰。”這一優惠政策極大地調動了廣大農民開荒墾田的積極性,男女老幼齊上陣,形成了一個比興修水利更為壯觀的熱烈場面。為了節省時間,許多人家早、午兩餐送到田地裡來吃,更多的則是田頭野炊,或者支一個帳篷,搭一個窩棚,炊於此,宿於此;老者、病者、弱者,紛紛讓親人攙扶著來到開荒現場,或立於田頭,或依於樹側,或臥於竹床,飽覽這聞所未聞的場面,觀賞這見所未見的風光,激動得或張著沒牙大嘴笑,或眯起雙眼笑,或捋著髭鬚笑,或顫顫巍巍地笑。老者既來,狗也搖頭擺尾地跟著來了,竄來跑去,踢腳撒歡。家庭主婦既來,孩子們也領來了,貓也抱來了,雞也捉來了——家門既鎖,留在家中無人照管。這樣以來,整個墾荒工地,帳篷點點,炊煙裊裊,笑聲美美,歌聲甜甜,牛吼馬嘶,雞鳴犬吠,熱鬧非常,蔚為壯觀!……

精減機構,裁減人員,壓縮開支,將節約下來的經費用於辦教育,不足部分再徵於富豪,積於萬家,興建庠序學校。大大小小的村莊,凡無書房學堂者,興土木,建學校;凡原先有學校者,翻蓋修復,使其完善。將那些道德高尚,知識淵博的人,請到學校裡當教師。鼓勵私人辦學,私學、家塾雨後春筍般遍佈鄂渚大地。凡學齡兒童,都必須到校讀書學習,違者治其父母之罪。

經過治理和整頓,鄂渚的面貌大為改觀。貴族爭鬥的結果,兩敗俱傷,勢力大為削弱,有的甚至被逐出了鄂渚境界。現在,他們把力量放在相互傾壓和彼此防範上,無力再向百姓加重壓,施淫威,百姓彷彿卸掉了肩上的重擔,解除了身上的束縛,推翻了頭上的大山,他們較前輕鬆了,舒心了。放眼鄂渚平原,荒地不見了,澇窪不見了,鹽鹼不見了,餓殍不見了,凍骨不見了,逃荒要飯、流離失所和麵黃肌瘦大腹便便者大大減少了,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景象是:地成方,渠成網,江河循規蹈矩,百姓遵禮守法;春天秧苗如茵,夏天稻浪翻滾,秋天谷豐糧稔;男耕女耘,翁樂嫗喜,扶老攜幼,童叟無欺,書聲琅琅,民心菲菲……

鄂渚的巨大變化,春風似地吹到了郢都,只吹得楚廷波瀾起伏,文武沸沸揚揚。一年前,以懷王為代表的欲重用屈原的一派,如陳軫、昭睢等,聞訊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在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而以靳尚、子椒為代表的排斥屈原的一派,則妒火中燒,更加忌恨,他們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在孕育著新的陰謀,新的對策。懷王派員赴鄂渚考察屈原的政績,結果與下邊反映的情況完全一致,於是他決定調屈原進京,委以重任。

公元前319年初春的一個夜晚,時交三更,懷王尚未歸來,歌舞一天的南後鄭袖,確有些困憊不堪,奄奄思睡了,但她不能解衣寬帶,不能上床就寢,她要抓緊懷王歸前這段時間,重理雲鬢,再敷脂粉,更點桃唇,緊束細腰,以取悅懷王那顆蜂蝶般的春心。這是懷王的習慣,或者叫作嗜痂之癖,伴他而居的女人——太后、姬妾、嬪妃,晝日的裝扮怎樣,似乎並不重要,要緊的是夜晚,在他看來,女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不在白晝,而在夜晚。自從去年與屈原長夜之談後,懷王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勤於政事,節制酒色,好比飢餓之人撲向了食物,很想一口吃成個胖子,天天早起,夜夜晚歸;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罷黜了十多名辦事不力的文臣武將,疏遠了令尹子椒等一班庸俗的老臣;對南後鄭袖雖說依然寵幸,但因忙於國家大事,無時間和精力再像以往那樣與之歌舞酒獵,耳鬢廝磨,卿卿我我,鄭袖頗有一種失落感。屈指算來,懷王已旬日不曾到南後宮中過夜,南後遣內侍刺探,懷王並未到其他嬪妃宮中尋歡作樂,而是在蘭臺之宮工作學習至深夜,然後由內侍服侍起居安歇,因而才未醋意勃勃上湧,倒是擔心這樣常此下去,會熬壞了身子骨,不禁隱隱心痛。鄭袖既為寵姬,懷王當然是在南後宮中過夜的時候居多,但他不似先前幾位荒唐的君主,如靈王、平王等,寵幸哪位嬪妃,便夜夜泡在她的宮中,而是照顧以往的感情,並不完全冷落她們,一年半載之內,總要分別到他們宮中去潤澤溫存一番。在楚宮之內,有一個不成文的章法,每日午後,專職內侍必奉命前往曉喻今夜獲幸的某個嬪妃,以便早作準備。今日鄭袖並未獲得內侍傳來這樣的喜訊,晚飯後正獨自一人在寢宮中對鏡而坐,滿臉陰雲,悶悶不樂。忽有內侍飄忽而至,送來了春風暖意,真讓鄭袖喜出望外,樂不自抑,故而才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精心修飾打扮。亥時將近,隨著宮娥太監“大王駕到”一聲傳呼,懷王興沖沖地步入南後的寢宮,鄭袖忙上前接駕見禮,跪伏於地。懷王滿面春風地說道:“深宮之內,愛妃不必拘禮,快快免禮平身!”他邊說邊躬身攙扶鄭袖。倘在以往,懷王歸來得這樣晚,必急於擁鄭袖上床就寢,以成顛鸞倒鳳之歡,今夜卻一反常態,夜闌更深了,還請鄭袖陪其飲酒,命鄭袖為之輕歌曼舞。鄭袖自然只好聽命,她邊歌邊思,邊舞邊想:近日朝中並未發生什麼吉慶喜事,大王何以會這般興奮?莫非又有哪個國君送來了新的美女,令其這樣激動不已嗎?鄭袖這樣想著,心情不覺沉重起來。但轉念一想,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很顯然,今宵倘有新的佳麗相伴,他是不會在這般時候來到我的繡帳之外,錦榻之側的。鄭袖思念至此,心中的石頭落地,身輕也就如燕似蝶了,她的歌喉變得更加甜美,舞姿變得更加飄逸,看得那懷王喜在心頭流,樂於眉梢飛,不禁推案而起,跨步向前,張開他那公鴨嗓子與寵姬合唱,擺動著他那肥胖的身姿同南後齊舞,鄭袖受懷王情緒的感染,蜂腰扭動得更加柔軟,似柳若素;長袖揮舞得更加歡快,似朝霞,若彩虹;裙幅擺動得更加美麗,飄飄然,翩翩然。她這樣興致勃勃地跳著,舞著,突然,藉著一個舞姿,飛進了懷王的懷抱,一會將香腮貼於他那寬厚的胸脯,一會舉首以溫溼的朱唇吻著他的下巴和腮額。懷王則借勢一手攔住了她的細腰,一手托起她的雙腿,小貓似的抱於懷中,在猩紅地毯上旋轉,只轉得鄭袖眩暈噁心,連連告饒,方才罷休。二人都有些疲憊不堪,氣喘吁吁了,喘息片刻之後,鄭袖禁不住問道:“大王今日為何這般高興?”懷王見問,先是仰天哈哈大笑,然後答道:“光顧了高興,竟忘記告訴愛妃,朕已頒詔鄂渚,宣屈原進京,委以重任,明日我們君臣就要相見了,怎不令朕心花怒放!……”

懷王提起屈原,鄭袖不禁為之一震。不巧得很,一年前屈原奉旨進京,自己竟然出遊三峽,無緣相見。歸來後屈原已赴任鄂渚,只聽到許多關於他的傳聞,說他如何瀟灑英俊,怎樣風度翩翩;如何通曉古今,怎樣能言善辯。鄭袖很為屈原之不留郢都感到惋惜,也恨子椒、靳尚之輩雞腸鼠肚,嫉賢妒能。忽聞屈原明日就要進京,鄭袖也為能目睹其風采而樂不可支,試探著問道:“一年前屈原進京,臣妾未得相見,歸來後倒也聽到一些傳言,似乎臣僚們對他的看法並不一致,但不知大王是怎樣的評價?”

懷王答道:“屈原博聞強志①,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忠君愛國,實為難得的國之棟樑!……”懷王翹起了拇指,情緒十分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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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強志:記憶力強。

鄭袖接著問道:“既如此,大王將委以何任?”

懷王成竹在胸地說:“委其為左徒,入則與朕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朕將賴屈愛卿之輔佐,實行改革,富民強兵,安邦定國,進而統一天下!……”懷王說著,躊躇滿志地在室內踱方步,彷彿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業已變成了現實。

鄭袖也似乎志得意滿起來,她斟了兩盞美酒,雙手捧著遞給懷王一盞,自己端起一盞說:“為上天賜大王一經天緯地之賢臣,先莊王之偉業將再現於世而幹懷!”

鄭袖說著,一飲而盡,帶了個好頭。接著是“為大王的勃勃雄心幹懷”。“為美好的理想早日變成輝煌的現實幹懷”。鄭袖雖系女流之輩,但卻飲酒海量,懷王與文武群臣遠非她的敵手,就這樣振振有詞地左一杯,右一杯,而且杯杯帶頭先飲,是謂“先飲者為敬”,只喝得懷王頭暈目眩,語無倫次。酒喝到這個份上,難顧旬日未見的一腔深情,騰騰燃燒的慾火,早被能激人興奮的酒澆滅,所有的慾念,都壓到了酒底下,剩下的,只有矇矇矓矓,昏昏沉沉。鄭袖服侍懷王上床就寢,霎時鼾聲若雷。几案燭臺上的紅燭由淋漓著興奮的淚滴而化作一攤蠟泥,燭焰苟延殘喘,室內的光線昏暗了下來。這殘燭,這蠟泥,這閃爍的燭焰,這微弱的燭光,都在催人安歇,但鄭袖卻毫無睡意。她不驚動宮娥和太監,自己拿來了一支新燭,重新點燃,插於燭籤之上,瞬息之後,燭焰歡騰跳躍起來,一派勃勃生機,室內瀰漫著一片紅光。鄭袖款步踱至懷王的床榻旁坐下,耳聞懷王勻稱的鼾聲,目視紅燭爛燦的光焰,這鼾聲與光焰十分和諧,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鄭袖在這光與聲的浸泡中靜靜地坐著,構思著她那宏偉的藍圖,編織著她那美妙的憧憬……

相形之下,女人比男人不知要優越多少倍,一個成功的男人,必須具備下列諸多條件:一、聰慧,有才幹,這是最基本的;二、命運好,有好的機遇;三、有好的出身和門第,有相當強大的經濟實力;四、艱苦奮鬥,付出辛勞和汗水;五、有關係,有門子,有靠山;六、具有殘忍的性格和品行,如會吹,會拍,會仰人鼻息,會阿諛奉承,會陽奉陰違,會兩面三刀,能不擇手段,等等。女人則簡單得多,有了傾城傾國的美貌,超群絕倫的姿色,便有了成功的保障。鄭袖的成功,就靠的是她那配搭協調的雲鬢秀髮、娥眉鳳目、膽鼻桃口、貝齒朱唇、笑靨粉腮、酥胸隆乳、蜂腰肥臀,以及細膩的肌膚,適中的個頭,苗條的身段,纖纖細步,翩翩舞姿,鶯囀的歌喉,銀鈴般的笑聲,勾魂的風韻,令男人失魄的媚態……一言以蔽之,靠的是她美麗的姿色和特有的魅力。

美麗與聰慧不成正比,但在鄭袖身上,卻達到了和諧而完美的統一。她頭腦機智,心靈透亮,目光敏銳,凡事先人而知,後人而晦。宮廷事、國事、天下事,她不僅件件瞭如指掌,樣樣囊括胸中,而且處心積慮地要控制它,主宰它。朝廷之上,楚國之中,誰也休想愚弄她,相反,她倒要將天下人玩於股掌之中。正因為有這樣的資本和野心,她才為自己確定了“征服一切男人,排斥一切女人”的人生信條。鄭袖並非痴心妄想,堂堂大國之君都已為其所控制,還有什麼樣的男人不可征服呢?至於女人,不過是河邊的柳,渠畔的草,池中的荷,路上的螞蟻,當初女媧造就了她們,是為了裝點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她們,倘有誰礙手礙腳,立即除掉。基於這種認識,她不允許世上有一個勝過自己的女人存在,特別是在楚宮,在懷王的身邊。有人說,鄭袖是醋缸裡淹出來的女人,這話並不過分,不信,請看下邊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

懾於強楚之威,魏送懷王一絕代佳麗,懷王稱其“魏美人”。楚宮縱有佳麗三千,粉黛若雲,但在魏美人面前,俱都黯然失色,連得寵的南後鄭袖,也變得灰暗無光。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沉魚落雁之類的詞語,在魏美人身上變得蒼白無力,無法反映她的真實容貌。她比妹喜更俊俏,比妲己更妖冶,比褒姒更嫵媚,比西施更溫柔,因而博得了懷王的專寵。自從魏美人進宮,懷王很少再進出南宮。鄭袖被疏,胸中翻滾著醋意的波濤,奔瀉著醋意的飛瀑,她不允許這位比自己更美貌的女人永留楚宮,要將她淹死在醋意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她在懷王與魏美人面前卻表現出甘願退避三舍的樣子,彷彿她有著寬厚豁達的胸懷,成人之美的情操。一天,鄭袖在御花園與魏美人相逢,其時魏美人正在賞花。每當鄭袖與魏美人在一起,除了贊其美,頌其妍外,還勸其精心服侍懷王,令懷王爽心悅意,以利社稷江山。今天,除了講述以上內容,還以貼身姐姐的身份,介紹了楚宮的習俗和懷王的脾性,她說:“荊楚宮室之嬪妃,慣著長袖細腰之衣裙,它與大王之高冠長劍,龍袍玉帶相配,形成荊楚之地衣著服飾之古老風俗,顯現楚人特有之古樸典雅,不然,何以會有‘衣冠楚楚’之句和‘楚楚動人’之辭?楚楚者,鮮豔而明朗,整潔而有風采也。自先靈王以來,楚宮一直崇尚細腰美人,天賜妹妹柔弱腰肢,甚得大王喜愛,倘能進一步節制飲食,以絲帶緊束,必當錦上添花,令大王賞心悅目,此乃蓋世之功也!……”

鄭袖一席關懷體貼的話,說得委婉動情,感動得魏美人熱淚盈眶,千恩萬謝。

鄭袖突然問道:“妹妹已來楚宮多時,且每日與大王朝夕相伴,可知大王所喜何物?”

魏美人被問住了,吞吐半天,不知所答,只脹得那張嫩臉紅如漫天雲霞。

鄭袖親切微笑著責備道:“這就是妹妹的心粗了,服侍大王,怎可不知其喜惡好憎。告訴你吧,大王最喜歡雙花媲美。”

“雙花媲美?……”魏美人睜著愣怔怔的大眼,求援似地望著鄭袖出神。

鄭袖順手從徑邊掐了一朵鮮豔的鳳頭花,置於鼻端細細地品著馨香。

魏美人的心亦極透靈,即刻大徹大悟似地說:“大王喜歡這鳳頭花?”

鄭袖微頷其首,認真地說:“大王喜愛鳳頭花,更偏愛美人兒品味這種花蕊時的嬌姿麗態。”

鄭袖這樣一點撥,魏美人頓開茅塞,模仿著鄭袖的姿態,也把一束鳳頭花置於鼻端,玩味著,吮吸著,欣賞著。

鄭袖不禁拍手叫絕:“美哉,妙哉!一朵大自然的花,一朵大王心尖子上的花,好一個絕妙的雙花媲美!……”

從此以後,魏美人每見懷王,必手持一束鳳頭花,置於鼻端,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掩鼻,弄得懷王莫名其妙。一日,懷王與鄭袖單獨相處,閒談中提起了魏美人這一以花掩鼻的姿態,向鄭袖詢問原因。鄭袖見問,先是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避而不答。鄭袖越不回答,懷王追問得越急,直至無奈,方吞吞吐吐地說:“魏美人厭惡大王之口臭,討厭大王之體氣,故以花掩鼻,以香逐臭……”

不等鄭袖將話講完,懷王拍案而起,鬚眉倒豎,怒髮衝冠,眼冒綠火,大聲吼道:“武士們,速將魏國所贈之奴婢逮住,劓其鼻而喂犬!……”

劓鼻之後,魏美人變成了魏醜人,鄭袖再獲專寵,恢復了南後的尊位。

就這樣,鄭袖永遠是勝利者,她征服了懷王,擁有了七雄中版圖最大的楚國。如今,她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可以盡享榮華富貴,可以揮金如土;她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一呼百諾,前護後擁,高興了,她可以人的生命作賭注,當兒戲,惱怒了,她可殺雞宰狗般地屠戮百姓;她是人間至高無上地位和尊榮的化身,使起性子來,懷王也得懼她三分,懷王耳根子軟,枕邊常吹風,她儘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然而,她依然有自己的苦惱與惆悵。她沒有當女王的野心,但卻懼怕人老珠黃。花開能有幾日紅?自己很快便會年老色衰,失寵於君王。她不敢想象,這將是怎樣一幅慘淡的圖景,這圖景使她膽顫心寒,虛汗涔涔。誰也釘不住太陽,誰也鎖不住時光,誰也難防衰老,唯一的辦法便是立親生骨肉子蘭為太子,將來繼承王位,這是最牢實的靠山。懷王早已立熊橫為太子,欲廢長立庶,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為法所不容,懷王不會答應,文武不會支持,難於上青天!她心裡清楚,自己並無可靠的左膀右臂,令尹子椒老朽昏聵,佔著茅房不拉屎的無用之材,靠不住;上官大夫靳尚,倒有幾分機敏能幹,鬼點子也多,但在朝中名聲不佳,且賊眉鼠眼,鬼狐心腸,一心只在牟取高官厚祿,未必肯捨身助人;大夫陳軫,將軍昭睢,俱系循規蹈矩之輩,剛直不阿之徒,認理不認人,自問與自己非同蔓之瓜,斷不可向他們洩露自己心中的隱秘。一年多來,她聽到了許多頌揚屈原的溢美之辭,如今,大王對屈原的評價又是這樣高,且寵愛得無以復加,這就使她不能不將自己的命運同屈原聯繫起來。但是,鄭袖畢竟不曾見過屈原,更未跟他相處過,屈原究竟怎樣,她心中無數。她在熱切地盼望著雄雞報曉,旭日東昇,屈原早些來到郢都,步入楚宮,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不知鄭袖獨自一人默默坐了多久,夜深到怎樣的程度,懷王已經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倦怠,中焦火盛,腸胃不適,但神志尚清,驚問鄭袖:“夜將盡,天將曉,愛妃為何還不上床就寢?”

鄭袖歉意地微微一笑,答道:“大王醉臥床榻,輾轉反側,無人守護,必落床墜地,臣妾怎能上床就寢!再者,大王腹中咕咕作響,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臣妾恐大王嘔吐,故靜守於此,以待服侍……”

鄭袖所言,純系編造,但卻感動得懷王眼圈溼潤,扯著鄭袖那雙蔥脖似的柔軟纖細的手,撫摸著,翻轉著,親吻著,似在鑑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鄭袖端來了一碗醒酒湯,用羹匙舀著,一勺一勺地喂於懷王口中,邊喂邊說:“都是臣妾作孽,害得大王飲酒過量,受此折磨……”

懷王急忙擺手說:“愛妃所言差矣,是朕心中過於高興,才如此貪杯。”

鄭袖故作神秘地問:“大王是為屈原明日進京,承擔左徒重任而高興,對吧?”

懷王驚異道:“愛妃何以知之?”

鄭袖滑稽地作了個鬼臉,笑道:“同床共枕多年,大王之心,臣妾豈能不知!……”

懷王興奮地讚歎道:“對,對,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愛妃也!……”

懷王早已將酒前所言忘得一乾二淨。鄭袖羞紅了臉,低垂了頭,半天才說:“大王視屈原若掌上明珠,明日似當隆重接待。”

懷王讚許道:“愛妃所言極是,明日朕將盛設國宴,借接風洗塵之機,樹屈原之威,立屈原之信,震懾反對屈原的奸邪之輩。”

鄭袖眉飛色舞地說:“為楚得棟樑之材,酒宴之上,臣妾願獻歌舞,以助酒興,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懷王吻了一下鄭袖的粉腮說:“如此甚好,明日歡宴,必當盛況空前……”

鄭袖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今朝卻凌晨即起,她起床後要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精心梳妝打扮,因為今天要會見屈原,要為屈原獻歌獻舞。她早就聽說過屈原愛整潔,好修飾,有著日三濯纓的生活習慣,與這樣的人接觸,不得有絲毫苟且,必須心誠體潔,光焰照人。

楚之鳳鳴池,是專供楚王與嬪妃沐浴之所,猶後世唐明皇之華清池,文武臣僚不得玷汙這聖潔之地。它位於鴛鴦湖畔,能工巧匠的特殊設計,使處於每一個房間的沐浴者,都能欣賞到室外的山光湖色。名為浴池,實則由數十幢高雅華美的建築構成,洗浴、更衣、小憩、品茗、讀書、歌舞、弈棋、體操、賞月、觀花、小酌,等等,分別各有其樓、堂、館、閣。通往浴池的長廳,可有數十丈之長,其間道道紗帳,層層錦帷,幅幅壁畫,尊尊雕塑,構成了虛無縹緲的仙境,撲朔迷離的天地,溫馨甜蜜的氣氛。長廳盡處,是一雕花朱門,擁門而進,便是浴池所在了。雖說只有極少數人來這裡香湯沐浴,這浴室卻極其寬敞,可容數十人同時洗浴。這裡堪稱是玉的世界——玉的地板,玉的牆壁,玉的天棚,玉的門窗,玉的池塘,玉的器具,這些玉有潔白如冰的,有硃紅如血的,有燦爛若霞的,有碧綠如茵的,有嬌藍似天的,色彩斑斕,色調柔和,配搭協調,給人以福地洞天之感。室內熱氣蒸騰,霧氣瀰漫,白茫茫,灰濛濛,溫乎乎,人處室中,若置身於煙騰霧繞的神境仙界。鄭袖在宮娥的服侍下脫去上衣下裳,解下束腰的絲帶,小心翼翼地走進浴池。她一會蹲,一會坐,一會依於池壁,伸直雙腿,將頭以外的整個身體全都浸泡於池水之中,靜靜的,一動不動,任清清的池水在腮邊耳際微微盪漾,溫柔地撫摸,爽身愜意,似漫步於花前月下,若依偎於情侶的懷抱。不知浸泡了多久,倦意襲來,奄奄思睡,她多麼想像魚一樣沉於水底,美美地睡上一覺,或者索性將自己的軀體溶於池水之中,化為無有,除卻一切貪慾與煩惱。然而,這想法多麼幼稚虛幻啊!她必須面對現實,再過幾個時辰,屈原就要進宮,自己要為他獻歌獻舞,與之相見,從而確定跟屈原的關係。為了精益求精,確保絕無紕漏,宴會前還需將歌舞再排練幾遍,算來時間並不充裕。想到這裡,鄭袖呆不住了,急忙喚來兩位宮女,幫其洗浴——其實,鄭袖遍身潔淨如霜,並無任何汙垢與塵滓,洗起來倒也方便。洗浴既罷,二宮娥攙扶著鄭袖出了浴池,擦乾身上的水滴,依習慣來到鑲嵌在牆壁上的碩大銅鑑前,其時早有宮女過來擦去銅鑑上的蒸汽,銅鑑裡現出一幅裸體畫像——這是真正的裸體,一絲不掛,無任何偽裝,連每一個細部都顯露得一清二楚,不似當今的某些名星,還在要害部位加上一抹遮羞布。不是畫像,是一尊白玉雕像,秀美的長髮,端正的五官,豐隆的酥胸,彈動的乳房,頎長的四肢,柔軟的細腰,豐潤的肥臀,凝脂般的肌膚,勻稱和諧,極富質感。鄭袖對自己的這副藝術傑作似乎十分滿意,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喜悅。往常她會佇立於鑑前欣賞許久,今日卻只有短暫的一剎那,急令宮女為其梳妝。

浴罷歸來是擇衣試裝,鄭袖也很費了一番心思。她先穿了一件頸項、臂膀、腹背全都裸露在外的水紅軟緞單衫,大約相當於後世的乳罩,或者當今舞臺上將胸前纏繞兩圍那種裝束,外罩一件霞色紗衣,再披一件長可曳地的水綠披肩。裝扮既畢,走到穿衣鏡前照照,不禁啞然失笑。這樣裝束,確有幾分妖冶與狐媚,對輕狂之徒,必有強烈的誘惑力,撩撥其心扉,挑逗其情懷,惑亂其方寸,令其隨我所欲,對待屈原這樣的正人君子,恐怕要事與願違,令其厭惡與鄙視。這樣想著,鄭袖不禁有些後怕,急忙將這件上衣脫掉,換上一件平時最喜歡的緊身內衣,依然不好,它把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換上了一件略顯肥大的淡色內衣,然後將那件霞色紗衣罩在外邊,於鏡前來回晃動著走幾步,任那彈動力極強的雙乳掀動衣胸,銅鑑裡的女人呈現著古樸淡雅之美。這一回,她滿意了,征服屈原這樣理智強於感情的人,不能靠妖冶狐媚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落落大方。春華是美麗的,秋實也是美麗的,嚴冬的冰雪何嘗不美麗,這是自然美;雲遮霧罩的廬山,只有當風吹雲散的一剎那,方顯出它那崢嶸奇秀的真面目,這是含蓄美,鄭袖將以這一原則,來對待即將相見的屈原。

時近未時,屈原方步入楚宮。一年未見,宮中發生了巨大變化。時值仲春三月,花正鬧,葉正翠,枝正綠,幹正青。百花爭豔,奇葩鬥芳,異卉競秀,綠柳撫堤,珍禽繞林。在一片開闊地上,掘地成楚湖,堆土為荊山,山光水色,相映成趣。楚湖業已竣工,彎彎曲曲的湖岸,全用漢白玉砌成。湖岸柳與桃相間,桃紅柳綠,倒映水中,妙不可言。湖中有島,島上有亭,島與岸以橋相連,男與女相攜相牽,並肩行於橋上,映於湖中,好一個人間仙境!鴨遊湖中,鵝戲水上,似藍天上的朵朵白雲,詩情畫意盡在其中。湖面上正有數艘遊船在蕩槳,或優哉遊哉,似漫步於花叢林蔭;或風風火火,船頭顛簸,或並駕齊驅,互不相讓,但每隻船上都載著歡歌笑語。湖心島上,桃柳行內,三三兩兩的人們或散步,或談天,或弈棋,好不安閒自在。荊山上則是一片忙碌,正有數十工匠在建造亭臺樓閣,搬上運下,匆匆不迭,錘鑽丁當,遠播四方。一山一湖,一上一下,一忙一閒,對照鮮明。

歡迎屈原進京的盛大國宴,在富麗堂皇的章華宮內舉行,宮內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五光十色,陸離生輝——黃的是琥珀,紅的是瑪瑙,藍的是碧玉,白的是珍珠,綠的是翡翠,紫的是羅蘭,琳琅滿目,璀璨耀眼。不說美酒之醇厚,佳餚之豐盛,單所用器具之高雅珍貴——金絲縷玉几案,滾珠飄纓彩屏,鹿臺立鳳懸鼓,九龍繞柱金鐘;翔鶴宮燈,牡丹蠟臺,麒麟香爐,鑲金玉磬;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等等,就令人酒未沾唇心醉酥。文武大臣俱都奉旨赴宴,章華宮之宴會廳內擺得滿滿當當,怕有數十座之多。懷王拉屈原坐於身側,子椒,靳尚等重臣作陪。懷王把盞,親自給屈原斟酒,敬了一盞又一盞,滿座文武,人人眼熱,個個垂涎。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懷王命歌舞助興,隨著一串節奏明快的傳呼,嫋嫋絲竹聲中,一隊宮娥翩躚出場,她們分別扮作梅花仙子、茶花仙子、月季仙子、芍藥仙子、茉莉仙子,一個個羽衣透明,彩裙若翼,廣袖舒展似霓虹飄逸,體態輕盈若芙蓉出水,芳姿玉影,鶯囀鸝鳴。她們不斷地變換著舞姿,更改著花樣——“松鶴延年”、“龍鳳呈祥”、“百鳥朝鳳”、“天女散花”……只看得滿座文武似痴若呆,想入非非。鄭袖最後一個出場,這正所謂“好戲壓軸子”。她扮演群芳之冠、百花之王的牡丹仙子,頭戴一朵碩大的火紅牡丹花,身著細腰束帶裙裳,袖長丈餘,翩然起舞,長袖翻卷䴉飛,似鳳凰展翅,若漫天雲霞;突然,她駐足聳身,伸臂擺手,長袖平直若竿,氣貫長虹。轉而輕移碎步,細腰若風擺柳,長袖似黑夜繚繞的火光。她的舞姿,她的細腰,她的長袖,變化無常,有時像穿雲的紫燕,有時像破霧的雄鷹,有時像下山的猛虎,有時像出水的蛟龍,有時像飄浮的白雲,有時像漫天的星斗,有時像含羞的少女,有時像多情的目光,令觀者目不暇給,眼花繚亂。當鄭袖出現於廳堂門口的一剎那,彷彿大廳內突然明亮起來,似乎有一種異香在擴散,在瀰漫,令赴宴者心醉神酥。也就是在這一剎那,殿堂內的氣氛陡然大變:原先鬧嚷嚷、亂吵吵的場面突然安靜下來,靜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了鄭袖,停止了正在進行的一切動作——舉觴邀酒者,金卮停於手中;伸臂夾菜者,象箸停在玉盤之上;交頭接耳者,正襟危坐;口若懸河者,頓失滔滔;猜拳行令者,屏息斂氣。大傢俱皆全神貫注地盯著鄭袖的精采表演,一個個看得眼迷心亂,魂飛魄蕩……

歌舞之後,懷王將鄭袖喚到自己桌前,介紹其與屈原相識,並命其給屈原敬酒。通過歌舞,屈原觀賞了鄭袖超凡脫俗的美貌,領略了她那優美的舞姿,這真是難得的高雅藝術享受,令人魂搖魄蕩,咀嚼品味。鄭袖卻是第一次目睹屈原的動人風采,大為驚詫,四目相對,猶金石相碰,火花四濺。二人都在極力剋制著自己,但還是雙雙失態,心細和敏感者也許能夠察覺得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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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6: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二章 南後鍾情 左徒擬法

屈原自幼博覽群書,在書中接觸過形形色色光輝女子的形象,包括天下的仙女在內,沒有一位像眼前的南後這樣光彩照人,她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令人神亂目眩,欲罷不甘。這團烈火愈燒愈旺,燒成了一隻火鳳凰,展翅騰空,朝著那輪初升的朝陽飛去;燒成了漫天雲霞,這雲霞染醉了山,染醉了水,染醉了華夏大地;燒成了燦爛的花團錦簇,把神州裝扮得五彩紛繽;燒成了和煦的春風,薰風徐徐,擁抱親吻著每一個炎黃子孫;燒成了甜嘴的蜜,醉心的酒,給人以美的享受。這團烈火在繼續燃燒,陶冶著每一個人,屈原彷彿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尾紅鯉魚,棲身於九曲黃河之中,游來游去,是那樣自由自在,那樣舒心愜意,一日來到龍門山下,騰身一躍,跳上了龍門,變成了一條金翅金鱗的火龍,騰雲駕霧,呼風喚雨;抑或變成了一縷煙雲,浮於藍天,鳥瞰大地,隨風而動,無拘無束,飄飄悠悠,無牽無掛,好不安閒自在;化作一條綵船,而那團燃燒著的烈火則是洶湧的潮水,掀擁著綵船在湛藍的夜空中,在如水的月光下航行,似水中的魚,離弦的箭,不顛不簸,無遮無攔,一直駛向廣寒宮,在吳剛舉行的盛大歡迎宴會上,喝的是桂花蜜酒,嫦娥帶領眾位仙女,舒展廣袖,載歌載舞,玉兔則敬獻上了常生不老仙藥……面對這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屈原這位飽學大師,嫻於辭令的舌辯之士,竟然變得窘迫無措,木訥寡言。

鄭袖見招,美目流盼,儀態萬方地向懷王和屈原走來,她自然得體,落落大方,先輕舒素縞長袖,向屈原施禮問安,然後手捧金樽為屈原斟酒,口中唸唸有詞,多是頌揚讚美之語,連敬三盞。屈原彷彿面對強敵,只有招架之功,毫無回手之力,原本細膩白嫩的肌膚,經酒一激,猶若朝霞夕照,如血的殘陽。他尤其禁不住鄭袖那灼鑠的目光,在這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自己似乎在顫慄,在縮小,在融化。他使勁低垂著頭,極力迴避這目光,以使自己不致過於難堪,因而只能消極應酬,決不敢主動攀談與搭訕,故難成熱烈的氣氛。鄭袖心靈透亮,眼皮薄,最善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她不願讓自己敬重的人處境尷尬,更不肯自討沒趣,禮節性地敬讓之後,又應酬性地讓過子椒、靳尚等幾位同席重臣,便翩然離去了。鄭袖既去,屈原如釋重負,偷偷喘了一口粗氣,漸漸恢復了常態。

鄭袖畢竟大屈原幾歲年紀,又在楚宮混了多年,見多識廣,因而比屈原深沉老練,城府更深,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動任何聲色,回到深宮之後,卻心潮起伏,情波洶湧。雖然只有短暫的相處,幾乎只是匆匆一瞥,屈原的光輝儀表,卻給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他身材魁梧,四方大臉,兩道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著長袍,腰繫博帶,帶佩陸離長劍,頭戴切雲高冠,英武俊秀,文雅標緻,風度翩翩,氣宇軒昂,是天下少有、世上罕見的偉丈夫,美男子。鄭袖聰明透頂,睿智過人,且滿腹經綸,因而有著一般男子所不具備的分析力和鑑賞力,她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能由點滴生髮開去,藉助淵博的知識進行豐富的想象,描繪出絢爛的意境。那麼,鄭袖通過屈原這非凡的儀表都看到了些什麼呢?看到了他的品質純潔高尚,他的意志堅韌頑強,他的氣質淳樸激烈,他的胸懷寬闊坦蕩。他有高深的知識,豐富細緻的感情。

由屈原那羞赧的面容,紅彤彤的臉膛,鄭袖想到了那輪初升的朝陽,她圓而大,紅而美,慈祥而溫和,同時她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勿需多久,她必放射著無限的光,散發著無限的熱,釋放出無限的能量。這光,這熱,這能量,溫暖著大地,沐浴著萬物,給世間帶來了勃勃生機。倘若沒有了這輪紅日,世間的一切——喘息的生命,綠的生靈,奔騰的江河,蜿蜒的山脈,平展展的土地……便不復存在,殘留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由屈原那切雲高冠,鄭袖想到了巍峨的泰山,它有千峰萬谷,奇松怪石,飛瀉的瀑布,深邃的龍潭,茫茫雲海,輝煌日出,漫天星斗似的奇景壯觀,星羅棋佈般的名勝古蹟。它規模宏偉,氣勢磅礴,閱歷深遠,物產豐富,實乃天下第一山也。

由屈原那絲絛博帶和寬闊的胸膛,鄭袖想到了黃河長江,它遼闊綿長,奔騰無羈,是生命的源泉,華夏的搖籃。航行,灌溉,提供豐富的魚蝦資源,它是中華民族的功臣。千支萬派匯注一流,滔滔東去,決不回頭,它有執著的追求和堅定的志向。洶湧咆哮,摧枯拉朽,滌盪一切汙泥濁水,它揚善懲惡,有著回天之力。

由屈原那明亮的眸子和深邃的目光,鄭袖想到了天幕上那晶瑩閃爍的明星,群星拱月,無論它怎樣明亮,是決不會越俎代庖的。北斗七星一把勺,它給人們指方向。寅時過後,夜空雖然繁星點點,但卻漸趨黃昏。又過一刻,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了一顆碩大的明星,它閃爍生輝,耀人眼目,這便是啟明星。顧名思義,它給人們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它出現後不久,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屈原的出現,也給鄭袖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她決心利用他,佔有他,以實現自己的理想和願望。成功的以往使鄭袖變得十分自負,她自問有這個能力和把握。

鄭袖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並不甜蜜,而是有一種難言的苦澀。她是在將懷王與屈原相比,愈比心裡愈不是滋味,妊娠期反應似的,陣陣噁心欲吐。懷王,雖稱不上糟老頭子,但因沉於酒色,未老先衰,知天命之年便躬腰曲背,頗似一隻大蝦米。最令鄭袖生厭的是他那一身魚鱗皮,與之接觸,疤疤瘌瘌,扁銼一般,早晨起床,滿鋪皮屑,彷彿落了一層薄雪。

宴罷,懷王徑直來到南宮過夜,南後豔妝相迎。經過精心設計和裝扮,今夜鄭袖變成了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初相見,連懷王也不敢相認了。他揉揉惺忪的醉眼,仔細端詳,只覺得面前這位妙齡女郎比花更豔,比葉更翠,比蜜更甜,比水更清,比太陽更光焰,比月亮更皎潔,看著看著不由得心潮波盪,慾火中燒,餓虎撲食似地竄將過去,將鄭袖摟於懷中,抱上床榻,就要為之解衣寬帶,成就魚水之歡。鄭袖既順從又忸怩,嬌滴滴地說道:“嘴邊的肉,口中的食,大王何必如此性急!臣妾有話跟大王商量……”

“莫擺迷魂陣。”懷王滿嘴酒氣,含含混混地說,“昨夜朕中了你的圈套,竟然喝得酩酊大罪,不得雲雨之歡,今夜你又……”

鄭袖急忙解釋說:“昨夜臣妾知罪!只見大王為屈原即將進宮欣喜若狂,便陪大王多飲了幾盞,不想竟害得大王龍床輾轉。倘說臣妾意在設圈套,施迷魂陣,欺騙大王,實在是天大的冤枉!難道臣妾就不願與大王共享露滴花開之歡嗎?為明心跡,臣妾請撞死於大王面前,以效忠貞……”

鄭袖說著汪然出涕,淚如雨下,並以目斜視朱漆圓柱,張開雙臂,飛起霞紅錦緞披肩,就要向那宮柱撞去。說時遲,那時快,懷王見狀,飛速車轉後退,以身掩柱,鄭袖撞到了他的懷抱裡。也是懷王機敏,稍有遲疑,鄭袖便要以頭觸柱,血染寢宮身亡。這一嚇非同小可,懷王喝了一晚上的酒,頓時化作渾身冷汗,淋漓而出。他將鄭袖緊緊攔於懷中,賠罪似地說:“寡人開句玩笑,愛妃何必如此認真……”

鄭袖將頭使勁貼於懷王的前胸,兩肩聳動,泣不成聲地說:“這等玩笑,臣妾可擔當不起……”

懷王輕輕拍著鄭袖的背安慰道:“寡人有失檢點,今後決不再開類似玩笑,寡人初犯,萬望愛妃恕罪!……”

懷王話聲未落,鄭袖“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了。

作一代王妃也真不易,要姿色超群脫俗以取寵,要能歌善舞以媚君,還要能假戲真做以欺世。鄭袖具備這諸多條件,故不僅能夠獲寵不衰,權主六宮,還要控制整個楚國和天下。千軍萬馬未必能征服一個大國之君,鄭袖的惡作劇卻將懷王治得服服帖帖,他主動問鄭袖:“愛妃不是有話跟寡人商量嗎?快快請講。”

鄭袖見問,倒反吞吐起來,似乎所要說的話十分礙口,故作思量再三才說:“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大王肯應允否?”

懷王慷慨地說:“愛妃所求,有何不允,哪怕肝腦塗地,朕亦樂而從之!……”

鄭袖賣足了關子後說道:“臣妾所求,實為大王,何需大王肝腦塗地。”於是她將請屈原教子蘭的想法及根據說了出來。子蘭是鄭袖的獨生子,時下十六七歲,年齡不大,個頭不矮,這也許與父母的遺傳和營養有關。原拜令尹子椒為師,子椒老朽昏聵,以其昏昏如何能使人昭昭?況且他很不以教育公子為念,既不傳道授業解惑,又不加管束,任其所為,久而久之,豈不荒廢了公子的學業!鄭袖早就對子椒不滿了,但苦於無更佳的人選,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不意屈原突然進宮,豈不天賜良緣!屈原不僅知識豐富,學問淵博,而且道德高尚,潔身自好,子蘭以之為師,必能學有所成,出息成胸有文韜武略,行能安邦定國的棟樑之材。這是鄭袖欲讓子蘭拜屈原為師的堂而皇之的理由,至於她的隱私,自然不會向懷王吐露分毫。聽了鄭袖這些頗有見地的精闢分析,懷王大加讚賞,誇她有眼力,識真金,不愧是當今女中之豪傑。原來懷王也有此意,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呀。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講定了,次日頒旨屈原,令子蘭行拜師入門之禮。

鄭袖如願以償,歡天喜地地服侍懷王上床,共享魚歡水樂之美,露滴花開之甜。然而鄭袖卻是在強作歡顏,她及早地吹熄了能讓人辨別真偽的燦燦燭焰,這樣以來,匍匐於自己凝脂溫玉般胸膛上起伏搖盪的彷彿不再是那個皮屑飛散的大蝦米,而是一位峨冠博帶的美男子,於是她使出一個淫蕩女人的渾身解數,助其興,成其歡,銷其魂,失其魄,成就其甘美……

應該承認,鄭袖所談的那些理由和根據是存在的,也是真實可信的,除此以外,她還有另外兩個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一,她看得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屈原的聲譽和地位必超過子椒和靳尚,子蘭既是他的弟子,必支持將來廢長立庶之舉,這樣,子蘭繼承王位便有把握了;第二,通過子蘭與屈原的師生關係,自己接觸屈原就方便得多了,由接觸到頻繁來往,直至膠漆難分,最後達到佔有的目的。

根據屈原愛橘的特點,懷王下令將左徒府移至楚宮身後一處多橘的園林內,並御筆親書“橘園”兩個金燦燦的大字,懸於園門之上。橘園內有山,有河,有湖,山光水色,相映成趣,風光甚是秀麗。奇花四處點染,異卉遍植園中,每當仲春三月,溪水潺潺,綠柳撫堤,繁花似錦,百卉弄姿,鶯歌燕舞,鳥雀爭鳴,好一個神境仙界!夏天則是荷花的王國,避暑的聖地——池與池相連,塘與塘相挨,池塘內,碧綠的荷葉平鋪水面,荷葉上粒粒晶瑩的水珠在閃耀,在滾動,似星斗,若珍珠;荷箭高聳,荷花盛開,或紅,或白,或粉,爭奇鬥妍,芳香四溢;乘小舟池中一遊,繞荷轉悠,採菱摘蓮,觀花賞葉,好不舒心愜意!橘林片片,楓樹行行,深秋季節,楓紅橘黃,又是一番景緻,令人賞心悅目。橘園與楚宮的御花園毗鄰,中間只有一道蜿蜒的矮牆相隔,兩園的遊玩觀賞者,倘登高鳥瞰,彼此均可相見,甚至可招手致意,高聲交談。

子蘭拜師入門之禮在橘園敬賢堂舉行,懷王與鄭袖都曾大駕光臨,以示對屈原的敬重。朝中文武,郢都賢達,紛紛蒞臨觀光,規模之盛大,氣氛之熱烈,贄禮之豐厚,世所罕見。自此,子蘭常來橘園受業,接受屈原的點撥教誨。子蘭長得一表人材,既有懷王風流倜儻的風采,又有南後標緻俊俏,眉眼傳情的神韻,可謂各取其長,龍鳳合脈,只可惜跛著一隻右足,拐著一隻左臂,走起路來一顛一簸,一瘸一歪的,甚是不雅。南後常為此暗自傷心流淚,雖遍訪天下名醫診治,但卻毫無療效。

自從屈原進宮,懷王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國宴;自從子蘭拜師入門,南後與鄭袖出席了隆重的拜門儀式;自從兩次與屈原相會,見其儀表,觀其風度,視其氣質,鄭袖便患了一種心病。這病彷彿是圓而軟的血塊,堵在她的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難以排解,使其憋悶,令其窒息,只有肆無忌憚地發洩一通——仰天大笑,痛哭流涕,破口大罵,縱情歌唱,瘋狂舞蹈,毀壞器皿,嚴懲下人,才舒心一些,好受一些,因而她常生活失節,儀容失態,喜怒無常,她甚至敢向懷王使性逞強,捋著他的鬍子哈哈大笑。她尤其輕惱易怒,無端逞兇。有一宮女,不慎摔破了一隻玉碗,她命人剁去宮女的右手;有一內侍,在聽命時翻了一下白眼,她下令挖去了內侍的眼珠;一日午餐,她嫌廚師燒的菜不合口味,派武士割去了廚師的舌頭……人的容貌和心地很難統一,而且往往成反比,尤其是表現在女人身上,容貌愈美,心倒反愈黑,愈狠,南後鄭袖便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懷王很為南後的病焦心,他怕這朵水靈靈的花會憔悴凋零,派太醫輪流診治,總不見有多大轉機。

這病經常幻化成那位峨冠博帶美男子的身影,縈繞在鄭袖的心頭,伴隨在她的前後左右,驅不走,趕不散。每當這種時候,鄭袖便心氣和平,和顏悅色,甚至常無可名狀地微笑,坐於梳妝檯前精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梳妝,一修飾便是半天。有時獨自一人在室內傾情地彈唱,或者翩翩起舞,精疲力盡而後止。

御花園內有一座假山,名“荊舒”,意為登上這座荊山,放眼楚天,心情舒暢。荊舒為園中的制高點,佔地數頃,氣勢恢弘,奇峰高聳,怪石嶙峋,林豐草茂,禽獸滿山。鄭袖常登山西跳,愣怔怔地望著橘園出神,毫無疑問,她是在望那位峨冠博帶的美男子,這是她們母子的希望。時間一長,她摸出了屈原的行動規律,每天,當晨曦染醉了楓樹橘林的時候,他必在橘子湖畔舞劍,雄鷹展翅,燕子穿雲,鷂子翻身,聞雞起舞……一招一式是那樣英武灑脫,乾淨利落,優美傳神,令觀者魂搖神蕩;上午的巳時和下午的申時,他必到溪畔林蔭散步,身著白色便衣,巾幘,手執帛卷,或逍遙,或行吟;他書房的燈光常亮至深夜,或通宵達旦。鄭袖既把準了屈原的生活規律,便單等他活動於園中的時候,方登山西眺,常常看得如醉如痴。為了觀屈原舞劍,她改變了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的生活習慣,每日黎明即起,甚至起得更早,為的是能觀賞到屈原書房裡那橘紅色的燭光和那個模糊不清的剪影。晨風吹亂了雲鬢秀髮,朝露打溼了錦緞斗篷,她全然不顧。那分隔兩園的蜿蜒矮牆,雖說並不能遮擋視線,但卻使她可望而不可即,依然覺得討厭。一日,她乘懷王興致正濃,說道:“蘭兒橘園讀書,每日出東門,繞南路,甚是遙遠。雖說有內侍相伴,車乘迎送,但顛顛簸簸,耗費時光……”

“依愛妃之見該當如何?”懷王是個急性子,打斷了鄭袖的話說,“難道能讓左徒來後宮教授不成?”

懷王愈急,鄭袖愈緩,她慢條斯理地解釋說:“何需勞動左徒大駕,兩園只有一牆之隔,倘在御花園的後牆開一便門,情同一園,蘭兒前往左徒處受業,不過園中走走,豈不方便……”

懷王聞聽,樂不可支,休看她近來迂迂道道,癲癲狂狂,倒是頗有心計,這個主意想得好,既方便,又節省時間和車馬,何樂而不為!

不久,後宮牆便開了一個便門,跛腳的子蘭橘園受業,確是方便得多了。既有門,自然不會專供子蘭一人出入,其子可通,其母也就可過。一日清晨,鄭袖照例起得很早,攀上荊舒山觀屈原舞劍,看著看著,竟不由自主地走下山去,踱向那個新開的、並不大的、少有人出入的後園門,門旁有小太監把守,但並不盤問——有誰敢盤問南後呢?跨過門去,鄭袖徑向舞劍的屈原奔去,屈原正聚精會神地舞劍,未發現南後來到身邊,依然舒展身姿,揮動長臂,前進後退,左跨右邁地舞個不停。鄭袖也不驚動他,隱於一株橘樹後邊竊觀,目不轉睛地盯著陸離長劍那寒光閃閃的劍鋒。屈原的劍實在是舞得太精彩了,大蟒翻身,白猿獻果,銀燕入林,蒼龍折尾,鷂子鑽天,丹鳳回首,猛虎下山,雄獅嘯天……鄭袖看得出神,興奮不已,竟然情不自禁地喝彩起來:“屈左徒的劍舞得好,真乃專諸轉世,要離再生也!……”

屈原聞聲,不由得心慌意亂,滿臉飛霞,急忙收束了舞姿,放下陸離長劍,上前見禮:“南後早安!臣不知南後駕到,未能相迎,萬望恕罪!”

鄭袖款款上前,十分平易地微笑道:“屈左徒不必如此多禮,您是蘭兒的恩師,國之太傅,按民間習俗,我等同輩人也,今後相處,隨便些為好。”

鄭袖先給屈原鬆了鬆弦,然後解釋說:“我習慣於早起散步,園中走走,呼吸些新鮮空氣。見左徒正在舞劍,便過來了,一則為左徒之精湛技藝所誘,二則想了解蘭兒跟先生受業的情況,是否常惹先生生氣……”

鄭袖邀屈原溪畔走走,屈原只好從命。首次單獨相處,不可能談得太多,太深。屈原介紹了子蘭學業上的長進,多是些阿諛讚揚之辭,諸如聰明睿智,肯於用功之類。鄭袖則希望屈原對子蘭嚴加管教,不能嬌寵;同時又說,子蘭身子骨單薄,又跛著一隻右足,實在是可憐……

此後鄭袖又到橘園來找過兩次屈原,均因屈原外出而未能相見。接著便是屈原忙於擬訂各種法律,出使諸侯。這情形鄭袖是知道的,她不是那種墮於情網不能自拔的女人,她胸中裝著整個楚國,楚國的現在和未來。她知道,現在樹立屈原在滿朝文武和舉國上下的威信是多麼樣的重要,因而當他忙於國家大事的時候,決不應該打擾。鄭袖是個理智能夠控制感情的女人,她放眼未來,極力壓抑著感情的波動,收斂了放蕩的行為。但是,她依然經常命子蘭帶禮物給老師,吃的,穿的,用的,可供觀賞的珠寶,更多的則是各種有價值的書籍,她猜測得出,屈原定然嗜書成癖,愛書如命。

剛剛安頓下來,屈原便投入了擬訂各種法律的緊張工作。這是一項繼往開來的浩大工程。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閱資料,先在楚之守藏室①泡了一個多月,翻閱查找,將有價值的書籍資料全都搬進了橘園的藏書閣,以供隨時參考;然後又到周都洛陽、魯都曲阜、齊都臨淄等天下藏書最豐富的各大守藏室去安營紮寨,孜孜不倦地查找、閱讀、抄錄、摘要,因為這是異國他鄉,這裡的書不能帶走。他當了一年書蛀蟲,讀的書浩若煙海,翻閱的資料車載船裝。他曾下大工夫,費大氣力,傾注全部心血,研究魏之李悝、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的變法改革,從中吸取豐富的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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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守藏室:相當於現在的圖書館,博物館。

魏國地處中原,黃河從西北疆蜿蜒穿過,南鄰楚國,東與宋、齊接壤,北與趙國毗鄰,西邸函谷關,隔黃、渭、洛三水與秦國相望。這裡一馬平川,是中原水陸交通的要道,全境除黃河以外,無險可守。它處在戰國七雄的中心,周圍都是覬覦它的強敵,是名副其實的四戰之地。公元前445年,韓、趙、魏三家分晉,魏文侯雖然奪取了政權,但卻很不鞏固,四境以外的強敵不斷侵擾,威脅著魏國的安全。在此形勢下,魏文侯決定對魏國的政治實行改革,打擊歸貴族的勢力,刷新政治,鞏固新生政權;富國強兵,以御外侮,保衛新生政權。他下令求賢,聚集革新人才,師事子夏(孔子弟子)、田子方(子貢弟子)、段幹木(子夏弟子),重用李悝、西門豹、翟璜等人,進行了一場廣泛而深入的變法改革。

李悝(公元前455—前395年),魏文侯時曾任過北地守,後來任魏相,其變法改革的主要內容為:

在政治上,實行“食有勞而祿有功,使有能而賞必行,罰必當。”即取消奴隸主貴族的世襲特權,建立新的封建官僚制度,對新興地主階級人士按功勞的大小授予爵位和俸祿;按其才能的大小授予職位,實行賞罰嚴明的制度。李悝還主張“奪淫民之祿以來(徠)四方之士”,他說,父親有功而使兒子食祿,這是無功而食祿,而且出門就乘坐車馬,穿著美麗的皮毛袍子,以為榮華富貴,回家時則有樂隊奏樂使其子女安樂,這樣就亂了地方上的禮教。有這種情況,就該剝奪貴族之子的世襲俸祿,用這些來獎勵外來之士。

在經濟上,實行“盡地力”和“平糴法”。李悝為一般五口之家的農民算了一筆賬,認為他們種田百畝(合今三十畝左右),每年所收穫的糧食,待交完租稅,留足口糧,支付各種費用後,就所剩無幾了,連添製衣服也感到困難,若遇上疾病、喪葬等事或國家增加苛稅,就更沒有辦法了。李悝提出“盡地力”的辦法來解決農民的困難,這就是充分發揮土地的潛力,以增加單位面積產量。他設想每畝若增產或減產三鬥糧食,全國就相差很大的數量。

李悝主張實行的“平糴法”,用以保障封建國家的賦稅收入和農民的生活穩定。其辦法是:豐收之年,國家按平價多收購餘糧;歉收或災年,國家仍按平時的糧價出售糧食。這樣以來,即使是災荒之年,糧價也不會抬高,農民就不會因飢餓而逃亡了。

“盡地力”和“平䴉法”的實行,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發展,穩定了社會秩序,使魏國很快就富強起來了。

在法治上,李悝為了適應封建經濟的發展,保護地主階級的既得利益,總結了春秋以來各國的法律,著《法經》六篇。他認為國家最重要的政事莫過於防止和懲辦盜賊,以保證百姓的財產不受侵犯。因此,他把《盜法》和《賊法》兩篇放在《法經》的前面,其次是《囚法》、《捕法》、《雜法》、《具法》。總之,《法經》打擊的主要對象是盜賊,以維護民眾的利益和社會的安定。

李悝的這些改革措施,鞏固和發展了新生的魏國政權,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吳起正是在李悝變法期間從魯國來到了魏國,文侯知其能,任以為將。吳起不負文侯之知遇,西擊秦,拔五城以報,鞏固了魏國的西部邊境;後又與樂羊共伐中山,大獲全勝。中山之役後,魏文侯因吳起功大,於公元前406年任命其為西河守。吳起在西河推行李悝的變法,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都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歸結起來可有如下三個方面:一、在政治的上下級和倫常的上下級關係(君臣、父子)上建立起一套封建制的新秩序;二、改革奴隸社會遺留下來的舊風俗、舊習慣,教育人民建立封建社會的新風俗、新習慣;三、在經濟上發展生產,使府庫充實,為邊防軍提供充足的糧草,為魏國的強大提供了物質基礎;四、改革軍制,創建魏“武卒”,以法治軍。另外,他還主張“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即任人唯賢。他在西河大膽地從下層提拔了一批擁護改革的新興地主階級官吏和軍隊將領,從而在組織上保證了他在西河改革的順利進行。

公元前383年,吳起因受王錯饞害,從魏國投奔到了楚國。當時的楚國,雖然幅員遼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有舟楫、灌溉和漁獵之利,是著名的魚米之鄉,但舊貴族權力太大,分封的貴族太多,這些人專橫跋扈,對上威逼國君,對下欺壓百姓,政治腐敗,國力衰弱,國內常有大大小小的武裝起義,政治上很不穩定,國外則常受因變法改革而崛起的魏、韓、趙諸國的侵擾。在這危難之中,楚悼王即位,他對楚國的落後狀況非常擔心,目睹“三晉”通過變法逐漸強盛起來,認識到改變楚國面貌的唯一途徑是進行社會改革。吳起在魏的功績,楚悼王早有耳聞,十分欽佩他的政治、軍事才能,馬上召見之,給予最高的禮遇,任其為令尹,大刀闊斧地實行改革。

<<一、政治上的改革>>

(1)提倡法治,主張以法治國,提出了“明法審令”,使大家都知道國家的法令,以便貫徹執行。吳起在楚所行之“法”,基本上是《法經》的內容,用法律保護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以利於在楚建立和鞏固新興地主階級的政權。

(2)加強中央集權,廢除分封制。新法規定,分封的貴族只要傳了三代的,一律收回封爵和俸祿,第四代不再享受世襲特權。廢除那些遠房公族的世襲特權,為在楚國普遍建立郡縣制開闢道路。降低大臣的地位,削弱大臣的權力,從而使楚國出現了統一的局面,加強君主集權。

(3)打擊奴隸主貴族。廢除了分封制的世襲制度,把剝奪舊貴族的爵位和俸祿給予新興地主階級人士。原來楚國的舊貴族大都住在京都,有豪華的住宅,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他們憑著政治上經濟上的特權,互相勾結,朋比為奸,肆無忌憚地破壞變法改革,嚴重威脅著郢都的安全。吳起用強有力的政治手段,下令嚴禁私門請託,樹立楚國良好的社會風氣,使楚國政治開始清明,官吏逐漸廉潔。吳起又使公私分明,不能以私事妨害公事,不受讒言的迷惑,保證忠良之臣不遭誣陷。不聽隨便附和的話,不用苟且容身於世的人。辦事只要求符合道義,不管別人對此是毀謗還是稱讚。把住在京城的舊貴族遷徙到邊遠的土地遼闊、人口稀少的荒蕪地區,用政權的力量強迫他們離開自己的世襲領地。這對舊貴族是疾風暴雨的掃蕩,割斷了他們與封地的聯繫,弄得這些人狼狽不堪,叫苦連天。

(4)在對國家機關的改革中,吳起堅決執行“用人唯賢”的方針。他雷厲風行地改革楚國龐雜、臃腫的官僚機構,下令“罷無能,廢無用”,裁減那些不急需的、可有可無的官員,並且減少官吏的俸祿,把這筆錢拿來俸養那些新選拔出來的軍士。

<<二、經濟上的改革>>

當時,楚國存在著不少遊手好閒的策士和說客,他們不僅不從事生產,反而到處盅惑人心,破壞變法,擾亂社會秩序。吳起下令“禁遊客之民,精(純潔)耕戰之士”,使人民安居樂業,從事農業生產。同時,還把奴隸主貴族遷到地廣人稀的地方去開墾荒地。這樣以來,農業生產的人數有了保證,社會秩序安定,生產積極性能夠發揮,從而使楚國的封建經濟獲得發展。

<<三、軍事上的改革>>

為了改變楚國國貧兵弱的局面,吳起提出“厲甲兵以時爭於下天”的主張,用裁減政府的冗員和減損奴隸主貴族的俸祿的經費,“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強兵”,他要為楚國建立一支魏“武卒”那樣的軍隊,以法治軍,獎勵軍功,提倡耕戰,把兵權集中由國君統一指揮。經過這些改革,楚軍戰鬥力大大增強,南征北戰,逐鹿中原。

吳起一方面搞軍事改革,另一方面從備戰觀念出發,加強了都城鄢郢的保衛,把原來只有二版的城牆加高到四版。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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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版:相當於今天二丈二尺左右。

經過上述這些變法改革,楚國的國力迅速增強,不僅無人再敢覬覦,而且不斷向外擴展,使許多國家聞名喪膽。十分可惜,吳起在楚國的變法,因楚悼王突然死去,遭到舊貴族的瘋狂破壞而夭折了,所以楚國這次強盛只是曇花一現。秦國在東周時期,是個文化落後的國家。公元前361年,秦孝公立,下令求賢。衛人公孫鞅(仕秦有功,封於商,號商鞅)應募入秦,得秦孝公信任,變舊法創立新法。秦的舊勢力較小,因而商鞅變法獲得了成功,使秦成為七雄中的第一強國。

公元前359年,商鞅進行了第一次變法,其要點為:

(一)組織民戶。重編戶籍,五家為伍,十家為什。什伍各家互相糾察,一家作奸犯法,別家必須告發,否則連同受重罰。

(二)加強勞動力。戶主如有兩個兒子,兒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必須分家各自獨立謀生,否則加倍出賦稅。

(三)獎勵軍功。立軍功的人,各按功勞大小受爵賞;私鬥的人,各按犯罪輕重受刑罰。商鞅制定秦爵分二十級,一至八級為民爵,九級以上為官爵,安民立功得爵,受各種優待,有機會成為中小地主。

(四)崇本(耕織)抑末(商賈手工業)。獎勵耕織,生產粟帛多,超過一般人產量的得免徭役。工商和遊手貧民,連同妻子沒入官府做奴婢。

(五)變領主為地主。無軍功的宗室(貴族領主),一概廢除他們的名位,按軍功重新規定尊卑爵秩等級,各依等級佔有田宅臣妾(奴隸)。

秦國行新法十年,秦民大悅,路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不窮乏)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農村)邑(城市)大治。

公元前350年,商鞅又實行了第二次變法,使秦國更進一步的地主政權化。

(一)歸併各小都、鄉邑、聚(村落)為大縣。全國凡四十一縣,每縣置一縣令,掌管全縣政事,消除領主政治的殘餘影響。

(二)開闢阡陌封疆(田間分疆界的土堆),承認各人新闢土地的所有權,按各人所佔土地面積定賦稅。

(三)劃一鬥、桶(斛),權、衡、丈、尺,全國貨物交易,有統一的度量衡制度。

(四)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居住,革除殘留的戎狄舊俗。懸賞招徠鄰國農民到秦國種地,給田宅,免兵役,使專力耕織。秦民服兵役,輪番出戰,常有餘力。秦足食足兵,有戰必勝。

商鞅兩次變法,破壞了領主的宗族制度,也限制了地主的家族制度,使秦成為當時先進的富強無比的統一國家。秦孝公死後,太子秦惠王即位,車裂商鞅,殺商鞅全家,但商鞅新法卻基本上相沿不變。

除此以外,屈原還系統而全面地研究了周禮;楚盛王之法制術數;趙烈侯的新法,“以仁義,約以王道”,“選練舉賢,任官使能”,“節財儉用,察度功德”;以及申不害的“術道”等等。

一切準備——主要是資料的準備——就緒,屈原便開始了擬訂各種新法的緊張戰鬥。他基本上斷絕了與外界的來往,一則新法公佈前要絕對保密,二則排除干擾。他將床榻搬進了書齋,夜以繼日地工作,睏倦已極,蜷曲於床,曲肱而枕,和衣而寢,略作休息。在鄂渚時,屈原從強人手中救了一名少女,名嬋娟,十六歲,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甚是可憐。應嬋娟姑娘之苦苦哀求,屈原將其收為義女,留在身邊,情同骨肉,相依為命。嬋娟雖出身微賤,命運不濟,但卻聰明穎悟,輕盈玲瓏,俊俏灑脫,且極其能幹,每日照料屈原的飲食起居,真情實意,猶似貼身小棉襖。她既感激屈原的救命之恩,又十分敬重他的人品和學問,尊之若父,戴之若天,總以“先生”稱之。為了節省時間,一日三餐,均由嬋娟將飯送到書齋來吃,屈原每每一邊工作,一邊進食,或者乾脆忘記了吃飯,嬋娟提醒催促,無濟於事,害得她一遍又一遍地為之溫熱,有時一天僅用一餐,且狼吞虎嚥,食而不知其味。經常出入屈原書齋,伴其工作的還有另一個青年,這便是助手宋玉。宋玉是懷王派來協助屈原擬訂新法和改革方案的,他的任務是保管書籍,查找資料,抄抄寫寫,料理日常事務,猶今之文書或秘書之類。這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小夥子,有著超群的儀表和出類拔萃的機敏,且酷愛文學,能寫很漂亮的辭賦,這也許是懷王派他來做屈原助手的重要原因。宋玉深感懷王的隆恩盛德,決心藉此機會向屈原學習,時刻以師事之。

有了前人的成功經驗,經過鄂渚一年的實地考察和工作實踐,屈原對楚國的社會現實瞭如指掌。他人的先進經驗與楚國的實際相結合,便是屈原所擬新法的內容。自幼博覽之書猶一座高聳的巨峰,屈原矗立於峰巔之上,鳥瞰天下,放眼未來,所擬之法必將絢爛璀璨,映照得楚國大地一片光明。

正當屈原擬訂新法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的時候,忽有家丁乘風破浪從樂平裡趕來,原來屈原那八十高齡的祖母就要離開人世了,彌留之際,嘴裡總在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平兒”的名字,大約不看這掌上明珠一眼,老人是難閉上眼睛的。為了隨老人的心願,也為了讓老母親少受一點病痛的熬煎和折磨,伯庸派家丁來郢都招屈原速歸故里。

屈府家丁的這些話是在書齋外跟宋玉說的,他欲找屈原,宋玉攔阻,他便風風火火地陳述了這必見屈原的理由。其時書齋內的屈原正攀在一個高凳上,探身去找那放在書架上的書簡,聞聽此言,突感熱血上湧,頭暈目眩,從高凳上跌落下來,額頭撞在几案上,頓時血如泉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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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7: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章 法令出臺 朝野波動

卻說屈原攀在高凳上,正探身翻找書簡,忽聞祖母病危,猶晴天霹靂,亂箭穿心,頓覺熱血上湧,頭暈目眩,竟跐翻了高凳,斜身摔於地當中,額頭撞於几案上,血如泉湧。室外正在與屈府家丁談話的宋玉,忽聞室內有重物墜地之聲,接著便是呼喚與呻吟。宋玉聞聲闖進書齋,見狀大吃一驚,忙命人喚太醫前來縫合包紮。經過一陣忙亂之後,頭纏繃帶的屈原被安置在書齋內的竹床上靜臥休養。雖說只撞了一道口,流了一些血,絕無性命之憂,但養傷期間,懷王、南後及陳軫、昭睢、景博民等文臣武將都曾來橘園探視過,宋玉、嬋娟則侍於左右,晝夜不離,子蘭也不時過園來問病請安。屈原的傷病不要緊,休息三五日便下床繼續工作了,要緊的是如何回覆樂平裡來的家丁。祖母彌留之際盼孫早歸,哪怕只看一眼,也可以瞑目心安,欣然離去了,因而他不能不歸,況且祖母是位令人敬仰的長者,她有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縱然家事、世事雜亂如麻,委屈、誣陷、攻擊同時襲來,她也能夠泰然處之,欣然應付,不亂方寸;她有泰山一樣堅強的意志,哪怕天塌下來,她也不低頭,不彎腰,不屈膝,不媚俗,我行我素,照樣走自己的路;她春風一樣和藹,朝陽一樣慈祥,兒子常年不在家,整個家族都靠她一個人維繫著,親戚、朋友、鄰里的關係都處理得十分得體,她尤其好善樂施,肯濟人貧困,寧可自己生活得拮据些,也要千方百計地賙濟他人,有借糧者,她總是大斗出,小鬥入,無力償還者,亦不討要,故四鄉八鄰,有口皆碑。然而,草擬法令的工作剛剛開始,新法早一天出臺,楚國就早一天強盛;晚一天問世,就多一天受氣捱打,被人欺凌,百姓就多受一天苦難。家事再大亦小,國事再小亦大,為了早救民出水火,為了大楚早一天富國強兵,更為了及早實現天下統一的理想,他必須抓緊草擬各種法令,不能在這關鍵時刻回家為祖母送終。祖母是通情達理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有功於國,有惠於民,如今自己正在按她老人家的教導行事,相信她定會原諒自己的不孝。自古忠孝難兩全,他願以製法革新之偉業,來贖這不孝之罪。

懷王頒旨下詔,命屈原速歸,他甘願承受抗旨不遵之罪,為的是新法早些出臺;臣僚們紛紛前來規勸,他一一婉言謝絕;宋玉、嬋娟苦苦哀求,他諄諄教誨其要以國家民眾為先。他壓抑著滿腔悲痛,飽蘸著辛酸的淚水給父親伯庸寫了一封長信,交來人帶回。因為祖母重病在身,在自己尚未進京之前,父親便離開郢都回家奉侍祖母去了,對郢都的近況不甚瞭解,因而屈原詳敘進京後懷王知遇之恩,圍繞著變法革新朝內所進行的激烈而複雜的鬥爭,懷王變法的決心,自己正奉旨草擬新法,不得分心,希望能得到父親的諒解,並求父親將這封信讀給祖母聽,相信她必能支持孫兒這種先公後私,先國後家的舉動……

屈原終究沒有回家,他在抓緊趕擬各種新法條文。雖說撞傷早已癒合,但他總覺得頭昏腦漲,力不從心,且眼前常冒金星,這也許是撞那一下,外傷雖愈,內傷未好;也許是祖母病危的消息對他的刺激太大,回去怕影響工作,不回去又總念念不忘;也許因近來拼得太狠,勞神太大,耗精太多,睡眠太少;也許兼而有之,不知道,反正他的身體一天天在消瘦,他的面容一天天在憔悴,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十分憂慮,都在擔心他會垮下去,紛紛好言相勸,勸他休息幾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但卻無濟於事,他依舊埋身書簡,伏案疾書。平時,他的腦海裡總是跳躍著那些閃光的、古人和未來的法律條款,只有當精疲力盡,曲肱和衣略作休息的時候,面前才浮現出祖母那光輝的形象和對自己的隆恩盛德,這既是夢中的幻景,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令其永難忘懷。

隔代親,奶奶親孫兒,沒有二心,這是人的天性,家家如此,人人如此。然而,屈原的祖母柳氏,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小屈平生來白白胖胖,像個瓷娃娃,十分討人喜愛。尤其是他那對機靈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能夠表情達意,逗人情趣,惹得多少姑姑姐姐、嬸子大娘禁不住要捧著他那胖胖的臉蛋親幾口。一週歲後他開始呀呀學語了,小嘴甜得抹了蜜似的;再過一兩年,便成了籠中的鸚鵡,枝頭的巴哥,常逗得人們笑岔了氣,笑彎了腰。這樣的孩子,誰個不親,哪個不愛,簡直成了祖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整日揣在懷裡怕燙著,含在嘴裡怕化了,時刻都捧在手心裡。作為貴族,屈府雖說幾世前就已經敗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目下男僕女傭依然有十人之多,老太太卻一直親自帶著這位寶貝孫孫,莫說奶孃、保姆、丫鬟,她不放心,就連孩子的生母修淑賢,她也覺得不甚牢靠,因而索性晝夜置於自己身邊,白天抱著,夜裡摟著。小屈平因在祖母的懷抱中生活成長,少有活動鍛鍊的機會,兩歲了,還不會坐,人們都說:“讓他奶奶抱尖尖腚了。”祖母跟屈平,彷彿血相通,脈相連,神經相系,屈平歡天喜地,祖母心花怒放;屈平愁眉苦臉,祖母悶悶不樂;屈平患病,祖母心痛;屈平發燒,祖母心躁;屈平不思飲食,祖母食不甘味;屈平失眠,祖母夜不安寢。夏天,屈平睡覺,祖母手搖巴蕉扇,為其驅趕蚊蠅;冬季,小屈平的腿腳凍得冷若冰雪,祖母就將其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用體溫一點點給他溫熱;有一次,屈平患了重病,一連七天七夜昏迷不省人事,水米不進,祖母命人請來了道士,為其唸經祈禱,請來了巫師神婆,為其跳神驅邪,自己則將小屈平緊緊摟抱於懷中,默默垂淚,坐了七天七夜,臂膀都壓得脹麻痠痛了,修淑賢欲替換一會,她嚴厲拒絕,直到七天後小屈平轉危為安,她才一頭栽倒在床……

屈平愈想愈傷心,愈想愈惦念著祖母,愈想愈感到內疚。祖母病重期間,他只回去探望過一次,其時她已骨瘦如柴,但精神尚健,還能抓著他的雙手諄諄叮囑。轉眼幾個月過去了,祖母如今怎麼樣了呢?他真想插翅飛回樂平裡,飛回祖母的身邊,一頭撲進她的懷抱,放聲慟哭一場,從此不再離去,晝夜守候服侍,喂水餵飯,煎湯熬藥,端屎接尿。然而,當他剛剛打了一個盹,或者矇矇矓矓睡了一小覺,睜開惺忪的睡眼,回到清醒的現實中來,靜下心想想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鬥爭時,只好將夢中的酸甜苦辣吞嚥腹中,毅然決然地走到宋玉為他備就的清水盆前,躬身撩幾把冷水浴面,使自己變得更清醒些,精神抖擻地重又投入緊張的工作。

經過近三個月的晝夜拼搏,一系列新法終於草成,交懷王御覽欽定,懷王面前呈現著漫漫坦途,一片光明。新法出臺,似一聲炸雷響過,風在呼嘯,雲在奔湧,雨似瓢潑,大地在震顫,江河在奔騰。面對著這同一件事,在同一時間裡,有人在歡呼歌唱,有人在奔走相告,有人破口大罵,有人暴跳如雷,有人策劃於密室,有人四處扇風點火,有人在秘密串聯……

為了統一思想,不顧屈原的阻撓,一日早朝後,懷王將子椒、靳尚、陳軫、昭睢、景博民等左右楚之朝政的重臣留下,就是否需要變法改革,應該怎樣進行變法改革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唇槍舌劍無異於刀光劍影,爭辯得十分激烈。景博民是在屈原進京不久便被調於朝中任莫敖之職的。懷王首先講話,他說:“楚自先祖莊王稱霸以來,至今二百八十餘載,時漫漫,路漫漫,楚一直在墨守陳規,因循苟且。時至今日,七雄並起,強秦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大楚這塊肥肉,不斷侵凌騷擾,弄得我西部邊疆民無寧日。先君悼王曾任用吳起變法,一年大見成效,國勢驟強,南收百越,北並陳、蔡,還打退魏、趙、韓的進攻,向西打過了秦界,後又攻魏,戰於州西,出於梁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惜乎悼王早崩,吳起慘死,變法失敗,楚又一天天淪為衰落。當今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法古之學,已不足以制今。倘再不思變革圖新,總有一天,我們將面臨亡國滅族之禍!值此禮亂興邦之時,望諸位愛卿與朕風雨同舟,共襄盛舉!”

這裡,懷王定了調,調了弦,法是一定要變的,希望眾卿與自己同心一德,共推新法,但代表奴隸主貴族利益的一夥,還是按捺不住地要站起來反對,他們似乎要力挽狂瀾,堅決阻撓變法改革的實行。靳尚首當其衝,他說:“陛下,變法是關係到社稷百官之大事,還需審慎以行。”

似睡非睡,眼半睜半閉的子椒附和道:“上官大夫所言極是,要權衡利弊,多方思慮,以保萬無一失。古人云: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依臣之理解,古人此言之意是:無百利不變,利少弊多不變,有利有弊不變,利多弊少亦不變,總之,要有十分的把握。倘輕易變法,改弦易轍,民心則必浮動,國勢則必削弱。”

屈原聽了這些反對變法改革的陳詞濫調,很是氣憤,但他卻並不激動,慢條斯理,但卻義正辭嚴地駁斥道:“令尹此言差矣!商湯周武所以稱王,正因其勇於革除舊制,不墨守先王陳規陋俗;殷紂夏桀所以滅國,正是由於其陳陳相因,不思改革。古人云:‘三代不同禮而王,五強不同法而霸。’先祖莊王在位二十餘載,滅國二十六,擴地三千里,飲馬黃河,問鼎中原,正是變法改革的結果。由此可見,王道霸術,貴在變法,富國強兵,勢有必然!”

子椒那半閉著的小眼突然睜大,以老賣老地高聲斥道:“夠了!一個乳臭未乾的黃牙小兒,竟然在大王與眾位尊長面前大談變法,真不知天高地厚也!談什麼莊王稱霸,悼王變法,你知道多少楚國的歷史!……”

懷王聽不下去了,他聲色俱厲地說道:“請令尹放尊重些,自古‘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屈愛卿年齒雖輕,卻系朕所任命之當朝左徒。屈愛卿奉朕之命,遵朕之旨而擬新法,新法既成,朕欽定後方宣,你這樣講話,將朕置於何地?如此孤傲狂妄,楚廷這潭淺水,還能容下你這條大魚嗎?……”

子椒雖老朽昏聵,倒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兩隻小眼眯成了一條線,臉臊得像紅布,訥訥半天才說了句“臣知罪……”,這自然是言不由衷之語。

懷王既然訓斥了子椒,屈原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廷上沉默了許久。是屈原打破了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他說:“平不敢說深明楚之歷史,倒也略知一二。遠的且不說,先君悼王之後,變法中止。貴族擁兵自重,主君形同虛設;井田荒蕪,民不聊生,公侯子弟無功受祿,能人賢士紛紛離去,故世有‘楚材晉用’之說;面對國庫空虛,荒田遍野,兵甲怠戰,民心渙散的危險局面,達官貴人卻在歌舞昇平,橫徵暴斂,完全置國計民生於不顧,長此以往,正如方才大王所言,必遭亡國滅族之禍……”

靳尚終究是個狡黠之輩,當屈原這樣侃侃而談的時候,他那瘦削的瓦刀臉拉得更長了,兩隻豌豆似的鷂眼滴溜溜亂轉,像是在搜尋獵物,又像是在玩味對方談話的內容,搜索枯腸地研究對策,高聳而尖端帶鉤的鷹鼻不時地抽搐聳動,這大約是捕捉獵物前的本能動作,那鼻尖還一啄一啄的。他改變了主題問道:“新法說要治危圖強,就得獎勵耕戰,立墾荒之令,求清正之官,去害民之吏,建忠勇神武之軍。請教左徒,這些法令條文究竟何意?”

靳尚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轉彎,想打屈原個措手不及,彷彿一隻綠頭蒼蠅,正在改變陣勢找縫下蛆。哪知新法早已吃到了屈原的肚子裡,咀嚼得稀爛,然後又吐了出來,靳尚豈能問住!靳尚的話音剛落,屈原便滔滔不絕地宣講道:“墾荒之令便是將公田分給耕者,按畝納稅,有餘歸己,打破封疆之界,獎勵開荒造田;所謂求清正之官,便是廢除分封世襲之制,廣開賢路,唯才是舉;害民之吏指的是那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巧取豪奪,敲骨吸髓之貪官汙吏,那些以權濟私者亦在其列;建忠勇神武之軍,就是明白地告訴國人:獎勵公戰,嚴禁私鬥。凡殺敵立功者,不論出身貴賤,都可以破格提拔;凡怯戰不前者,即使公侯貴族之後,也嚴懲不貸!若依此法而行,國人定以公戰為榮,私鬥為恥,一支無敵無畏之軍,便指日可待了。”

子椒對新法懷著刻骨的仇恨,他自己稱作“疾惡如仇”,因而儘管剛剛認罪不久,又怒不可遏地瞪大了半睜半閉的雙眼,惡狠狠地說:“如依此法,勢必使貴賤不分,上下顛倒,公族卑弱,社稷無靠。刁民將犯上作亂,為所欲為,天下豈不就要大亂了嗎?”

封人熊忠臣雖然只有三十幾歲,思想卻極其古板,對新法格格不入,他隨聲附和說:“近幾年來,風不調,雨不順,地震山崩,此乃天象示警,萬不可變法。”

靳尚看準了火候再加議論:“是呀,天意不可違,先王之法不可變,大王若一意孤行,必遭天下非議與指責。”

陳軫素來十分穩健,不輕易發表意見,靳尚竟敢指責大王一意孤行,他再也不能沉默了,正言厲色地說道:“常言道:‘疑行無名,疑事無功’,大王既已決定變法,就不必再與眾人商議,這樣七言八語,反倒容易動搖決心。變法已如箭在弦上,不可不發,而且開弓沒有回頭箭,絕不徘徊動搖。每行一事,難免要遭人非議與指責,更何況變法改革之壯舉呢?‘愚者請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既然變法改革利國利民,將使我荊楚富國強兵,何樂而不為!我主莫要顧忌庸臣愚民之七嘴八舌,成大事者不謀於眾,銳意變法,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吧。”

昭睢不愧為武將,開言吐語則必火藥味甚濃,他張大了嗓門吼道:“湯武不尊古而強,殷夏不變法而亡,此乃歷史之教訓。大丈夫立世,當一展平生之願,我主大膽變法就是,有膽敢挺身反對者,臣統率之十萬大軍必將其踏為齏粉!”

頑固派是決不肯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和觀點的,也不會因為有人要將其踏為齏粉就畏縮不前,只是隨機應變,不斷地改變自己的鬥爭策略罷了。子椒雖身為令尹,但卻不敢與昭睢針鋒相對,他避開了銳利的鋒芒,再次將矛頭指向了屈原。指向屈原不無道理,因為是他力主變法改革,是他盅惑懷王不顧祖宗的遺訓,而且他剛進京,才任左徒,年輕毛嫩,毫無根基,在子椒看來,屈原遠非自己的敵手,他氣勢洶洶地質問說:“屈左徒,你置先王之法於不顧,定要更改,居心何在?……”

靳尚見子椒出言不遜,恐招惹災禍,急忙提醒道:“令尹,請冷靜點!……”

子椒彷彿突然年輕起來,一改老朽昏聵之舊態;又似乎為了社稷江山之安危,早已將自己的死生禍福置之度外,他氣沖牛斗地說:“社稷安危,在所必爭,我冷靜不了!”

熊忠臣故作十分友好地說:“左徒,你不可違背眾意,更不可違背天意!……”

屈原欲義正辭嚴地反駁,忽有一陣香風飄來,接著便是叮叮噹噹的環珮聲和窸窸窣窣的衣裙聲,眾宮娥簇擁著南後鄭袖飄然而至,她款步來至懷王面前,深施一禮道:“變法改革之事令大王心煩意亂,臣妾心中不安,近日演習了一段新舞,不知可能為大王分憂解愁?”

子椒、靳尚等人,個個鎖眉凝宇,討厭鄭袖的這種舉動,欲獻歌舞,儘可到後宮去,朝堂之上,豈是嬪妃戲耍之所,真是不成體統!……

懷王卻不以為然,大約是習以為常之故,問道:“愛妃所習何舞?”

鄭袖答曰:“長劍之舞。”

鄭袖這樣答著,不等懷王表態,便命令殿後奏樂。隨著一聲令下,音樂漸起,隱隱軍鼓聲中,鄭袖引長劍起舞,眾宮娥伴舞,歌曰:

一柄長劍兮一頭鷹,

相輔相成兮各逞雄。

所向披靡兮斬邪惡,

扶搖萬里兮傲凌空。

兩強相遇兮智者勝,

光照千古兮青史留名。

顯而易見,鄭袖所頌之長劍與屈原的陸離劍不無關係,雄鷹究竟指誰,是懷王?還是她鄭袖自己?令人費解,懷王卻理解成除他莫屬,哈哈大笑道:“光照千古,青史留名,好一個愛妃,你一劍挑破了一個千古不滅的真理。兩強相遇智者勝,這是一個多麼震撼人心的字眼啊!”說著他拔出佩劍,當空一揮,寒光閃閃,陰森逼人,說道:“眾位愛卿聽著,變法圖強,昌盛我荊楚,上合天心,下合民意,此乃秉承先公遺訓,孝順列祖列宗之舉。”說著他擎起寶劍,將几案上一隻碧玉酒樽擊而破之說:“從今往後,有敢議變法之非者,有如此樽!……”

事已至此,文臣武將,自然無敢再強諫者,朝廷之上,莊嚴肅穆,猶陰沉的天空,一場暴風驟雨,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勢,席捲荊楚大地。

屈原主持變法改革,懷王授其龍泉劍一把,朝廷內外,舉國上下,有敢反對實施新法者,先斬而後奏。

懷王拜昭睢為大司馬,統率全國軍隊,有敢割據一方,不行新法者,興師討之,以軍權佐屈原推行新法。

新法代表了中小地主階級和廣大民眾的利益,反映了他們的願望和意志。貴族中的大多數,從骨子裡講都在反對新法,但一個個都精得像鱉,誰也不願做那先爛的出頭椽子,都在以“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態度對待新法,故舉國上下一片歡騰,新法之行猶風雨雷霆,銳不可擋,江漢平原,荊楚大地,山歡水笑,春意盎然,繁花似錦,奼紫嫣紅……

然而,變法改革並非沒有阻力,子椒父子便是變法途中的攔路虎,絆腳石。長子司馬子玉,官為司宮;次子司馬子銀,官為新造塩;三子司馬子金,官為監馬尹。其實,兄弟三人全都是不學無術之輩,酒囊飯袋之徒,既無功於國,又無惠於民,靠著貴族的特權和父親令尹之權勢,方爬上這高官厚祿的寶座。

一天,朝陽未露,霞光滿天,染紅了楚之荒城丘野。夏浦南門外,殘垣斷壁,遍地瓦礫,一根象徵世襲權力的封疆神木,煢煢孑立地聳於今尹子椒的封地上。子玉、子銀與家臣、家將十數人在神木周圍徘徊。子玉陰沉著臉,手扶神木默默地望著遠方,像似在對二弟子銀,又像似在自言自語:“四處都在廢井田,開阡陌,奴隸墾荒造田,賤民湧入軍旅……一切全都亂套了!”

子銀翹首冀盼似的說道:“左司馬甘龍呢?右司馬喬柱天呢?他們為何還不及早動手,難道他們的兵器利刃都是吃素的嗎?……”

子玉解釋似地說:“屈原辦事雷厲風行,一夜之間,昭睢控制了整個兵權……完了!二弟,屈原馬上就要來拔神木,廢除我家世襲封地,把田分給百姓們耕種……”

子銀咬牙切齒地說:“不行!這神木是先公所賜,它是爵位的代表,權力的象徵,決不能讓他們拔除!傳令下去,封地之上,所有人等,一律不得依新法行事,倘有違者,格殺不赦!”

眾家將齊聲應“是”,分頭傳令督察去了。

有一家臣名崔嵩,惴惴進言道:“新造塩,左徒三令五申,國家大權,均歸主君,貴族大夫,無一例外,還望三思而行……”

子銀不等崔嵩將話說完,雷霆震怒,吼道:“又是左徒!奴各為其主,你為何總為屈平說話呢?而且我並未侵犯國家大權,捍衛自家利益,難道那屈平也要干涉?”

“這個……”崔嵩正欲申辯,說明司馬氏之為正是在阻撓新法之推行,左徒不僅有權干涉,還要治罪。但是,話未出口,有一家將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奔來,稟報說:“這一頑奴,竟敢違背家主之命,依左徒墾荒之今,擅自墾荒造田,且不聽勸阻,已被小人捉拿斬首,四鄉之民,都不敢亂動了。”

子銀拍著這位提人頭的家將說:“幹得好,回頭重賞,將這首級掛於神木之上,號令百里,以儆效尤!”

家將奉命將墾荒者的首級懸上神柱。忽有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子金打馬疾馳而至,滾鞍下馬,抱拳施禮道:“兩位兄長都在這裡……”

“你來幹什麼?”子銀見了弟弟,十分厭惡,強壓怒火質問。

子金誠懇地喊了聲“二哥”,卻惹得子銀暴跳如雷:“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司馬家族出了你這麼個叛逆者,幫虎吃食,助紂為虐,虧你還有臉來見我們!……”

子金苦口婆心地勸誡道:“二位兄長,你們罵我,打我,都無不可,但我還是要誠心誠意相勸。屈左徒嚴刑峻法,令行禁止。昨夜於漢水之側,親自監斬反變法者數百,河水都染紅了。弟念骨肉之情,特來稟告二位兄長,望兄長審時度勢,權衡利害,以免不測!”

子銀嗤之以鼻道:“好一個怕死鬼,難怪會背叛祖宗!……”

“二哥,變法改革,勢不可擋,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再一意孤行了!縱然你自己不懼死,也要為這個家想一想呀!……”子金幾乎是在哀求了。

子銀目瞪若鈴,射出了兩束藍藍的兇光:“家,你也配談這個家?這個家完全毀在你的手裡,整個司馬氏完全毀在你的手裡,祖宗在天之靈決不會饒恕你這個賊子!”

子玉雖身為長子,但生性怯懦,素來膽小怕事,見兩個弟弟劍拔弩張,忙上前勸說:“自家兄弟,有話不能慢慢說嗎?何必要這樣大呼小叫呢?……”

子銀根本不聽勸,依然怒髮衝冠:“大哥,願說,你在這兒跟他慢慢說吧,子銀我心如鐵石,決不與叛徒為手足!”說完,帶領家將忿忿而去。子玉很顯出左右為難的樣子,有頃,追逐子銀去了。不到黃河心不死,子金見狀,高呼著兩位兄長的名字,打馬追去。

陳軫、昭睢、景博民、夏浦郡守吳祖德及眾兵將、侍衛偕屈原視察廢井田、開阡陌的情況,從遠處徜徉而來,陳軫讚歎由衷地說:“左徒安邦之才,果然收到了旋轉乾坤之效,變法才幾天,就使昔日頹敗之荊楚,面目一新!”

屈原的心情與陳軫相反,他並不滿意所取得的成果及眼前的景況,他低聲嘆息道:“變法並非一帆風順,墾荒令雖頒,可諸位請看,這荒山野丘,為何竟無人開墾呢?面目一新,新在何處?”

吳祖德既慚愧又有些心驚肉跳地說:“墾荒令早已宣講多次,並不時派員四處督促檢查,但是……”

屈原頗有些性急,他打斷了吳祖德的話說:“我要看到青山滿目,綠田遍野,不要‘但是’。命令你的下屬照章執法,陽奉陰違,藉故推諉之官吏,限期改正;逾期不改者,罷黜不苟!”

吳祖德羞紅了臉,使勁低垂著頭,且渾身在微微顫抖。景博民見狀,忙為之開脫說:“夏浦系令尹子椒之封地,子椒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三個兒子亦皆朝中重臣,他們既處心積慮地反對新法,吳太守自有其為難之處……”

忽有人高叫:“你們看!……”

眾人聞聲舉首望去,眼前威然屹立著一棵神柱,上邊還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吳祖德介紹說:“這是令尹封地上的傳世神柱……”

屈原眯起雙眼,愣怔怔地盯著這棵不可侵犯的神柱,自責似地自言自語道:“封疆神柱,傳世之物……上邊還掛著血淋淋的人頭,難怪墾荒令在令尹的封地上行不通……”

正當屈原這樣聚神凝思的時候,有一位老人悲涼的哭聲隨風飄來:“天黃地綠,鬼哭神嚎……”一霎時,悲嚎的老人從路邊的灌木叢中竄將出來,撲倒在神柱面前,伸出雙手像是要抱那顆人頭:“兒子……我的兒子!誰讓你去墾荒?為什麼要去墾荒?”

吳祖德吃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指著痛不欲生的老人斥道:“大膽賤奴,休得放肆!站在你面前的是左徒屈原大人。”

老人聞聽,先是一怔,左徒?繼而撲向屈原,抱住他的雙腿,撕肝裂膽地呼喊:“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都是為了你的墾荒令,他們才殺死了他,你抬頭看看吧!……”

吳祖德被弄得驚慌失措,命侍衛立即處死這個招惹是非的老傢伙,屈原堅決制止了他,說道:“兒子的死對老人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兒子為墾荒令而死,於是他便恨墾荒令,更恨我這位擬訂墾荒令的左徒,此係情理中的事,無可厚非。”

屈原是這樣理解一位瘋癲老人,但老人卻絲毫也不理解他,依舊在大呼小叫:“告訴你,左徒,再也沒有人相信你的新法了,全是些騙人的玩藝!……”

面對著瘋癲老人的高聲叫罵,屈原毫不介意,卻在詢問大家對此有何感想。吳祖德唉聲嘆氣地說:“變法,難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新法卻推而不動,且激起先君老臣、公室貴族的紛紛怨恨……”

景博民似乎看得比較全面些,他說:“不錯,公族、大夫、貴戚中的大多數反對新法,這是變法的阻力所在,但據我所知,官吏和百姓卻是歡迎新法,擁護新法的。”

屈原低頭不語,若有所思地走來走去。有一高個中年,儀表堂堂,既文靜又灑脫,他鼓足了勇氣說:“左徒,恕草民冒昧,欲法行無阻,貴在信誠。”

屈原停住了腳,抬頭望著面前這位眉清目秀的“草民”,似在咀嚼他的話:“信誠?”

高個中年接著說:“此處百姓久居令尹封地,不得不遵行其家法。如欲使新法暢行無阻,左徒必先取信於民,而後方可驅萬民實施新法。”

“好,說得好極了!”屈原拍手叫絕,“請問尊姓大名?”

“鄙姓張,單名一個‘庚’字。”

“張庚,好響亮的名字!現居何職?”

“令尹莊園一名公士。”

“你認為墾荒令該如何推行?”

張庚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易民而墾。”

“怎麼個易民而墾法?”

張庚慢條斯理地說:“夏浦、鄂渚、鄢郢諸地,人口密集,且公族、貴戚、大夫、先君老臣多居於此,長期以來,他們盤居壓榨,魚肉百姓,百姓談虎色變,如何敢執行新法,墾荒造田呢?為使墾荒令能夠順利推行,莫若放無功之公族貴戚到江南荊榛未闢之地墾殖,以自食其力;移窮鄉闢壤、瘦山惡水之民來江漢平原墾荒造田,如此以來,墾荒必勢如破竹。”

屈原似在顧慮重重地問:“安土重遷,倘需移之公族貴戚及黔首百姓,不肯背鄉離井以徙他鄉,該當如何?”

張庚冷冷一笑說:“恕草民不恭,左徒手中之政權,司馬掌上之兵權,難道是供觀賞之奇花異葩嗎?……”

好一個“易民而墾”!放無功之貴族墾於江南荊榛未闢之地,且用手中之政權、軍權強令執行,屈原早就想到了,只是飯需一口口吃,路需一步步走,在新出臺的法令中不曾訂上。今日張庚既然提出來了,何不支持他試行,來個自下而上,推向全國呢?至於移窮鄉闢壤、瘦山惡水之民來江漢平原墾殖,他還真是不曾想到呢,這確是一項可行的措施。看來這張庚,真乃棟樑之材也,應該重用。想到這裡,屈原果決地說:“張庚所言,不失為富強之策!”說著,他轉向張庚:

“你立即與我起草行文,佈告萬民!”

張庚愣了,不知所措,左顧右盼,半天才說:“我係微不足道之公士,如何能發號施令呢?”

屈原斷然宣佈:“我將這塊土地,這裡的百姓,全都授予你,自即日起,你便是夏浦郡守!”

張庚愣怔了半天,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在夢中,看看眼前的天,眼前的地,眼前的人,眼前掛著血淋淋人頭的神木,方覺此非虛幻,而是千真萬確的現實,於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熱淚盈眶地說道:“敬受命!願為國效力!”

站在一旁的吳祖德臉色煞白,頭冒虛汗,經霜枯草似的,使勁耷拉著腦袋。屈原瞅瞅他這模樣,雖覺可憐,但卻不能感情用事,微微嘆息道:“吳祖德推行新法不力,本應削官為民,姑念你於今尹封地為官,確有難為之處,故降職使用,回府聽候委任。”

吳祖德戰戰兢兢地向屈原深施一禮說:“謝左徒寬容之恩!”

屈原命張庚將神柱上的首級取下,並將四鄉民眾喚來。這個人是為墾荒而死的,便是維護新法的有功之士,要當眾厚葬於此。

張庚奉命,興高采烈地前往四鄉傳喚民眾,跟怒氣衝衝而來的司馬子銀撞了個滿懷,子銀怒斥:“張庚公士,你瞎了狗眼!……”

張庚滑稽地作了個鬼臉,不無戲謔地糾正說:“太守,二公子,你應該稱我張庚太守!……”說完,以鼻嗤之,風風火火地奔四鄉而去。

子銀大吃一驚,半天才回過神來:“太守?什麼太守?……”

屈原亦不無戲謔地說:“夏浦郡太守,怎麼,不像嗎?”

子銀似一隻好鬥的公雞,昂首挺胸向前:“屈左徒,張庚是我的家臣,一個小小的公士……”

屈原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左徒,有權任命下級官吏。你在楚廷為官多年,連這一點也不懂嗎?”

一句話塞得子銀喘不過氣來,焦躁不安地竄去跳來,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拔劍向前:“屈平,你欺人太甚!……”

昭睢眼疾腳快,子銀的佩劍剛剛出鞘,便一腳給他踢飛,同時上前抓住了他的前胸:“你要行兇殺人嗎?……”屈原嚴峻地:“昭司馬,放開他,看他還有些什麼話要說。”

昭睢順手一扯,將子銀扯了個趔趄,險些摔個嘴啃泥。子銀定定身,靜靜神,暴跳怒吼:“這裡的天,是我家的天,這裡的地,是我家的地,這裡的主人是我,是我!……”

屈原平靜如水,但卻威嚴如山,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之大權,統歸主君!貴族子弟,無功不得為官。司馬子銀無寸功於國,從現在起,免去新造塩之職,並從貴族簿籍上除名!”

當頭一棒,五雷轟頂,子銀那囂張的氣焰頓時熄滅。屈原的面孔板得鐵青,似陰沉的天空,他命令昭睢道:“在你軍隊士卒的名冊裡,加上司馬子銀的名字。讓他先學會怎樣當一名士兵,待有軍功之後,再行封賞。”

昭睢抱拳應“是”。子銀像注射了興奮劑,突然精神回位,歇斯底里地指著高聳的神木叫喊:“這神木上刻的可是祖宗之法,這是先君給我家的封地,我既是司馬氏之後,就是這封地的主人!”

屈原輕蔑地一笑:“祖宗之法,不足為訓!區區朽木,即刻除之!”

子銀色厲內荏地說:“你……你敢!”

屈原又是輕蔑地一笑:“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一棍朽木,有何不敢!……”

說話間,民眾奉太守之命,紛紛從四鄉趕來,愈聚愈多,將這棵神聖不可侵犯的木樁圍得水洩不通。屈原見民眾來的甚多,很是欣慰,指著神木高聲講道:“這根木柱不順天意,不合民情,本官受天之命,順民之意,要將它拔除。有遵令拔木者,本官將給以重賞!”

場上先是死一般沉寂,繼而眾人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侍從持銅盤端賞金立於屈原之側,屈原告訴大家,令出如山,決不食言!銅盤內的賞金在不斷增加,由十兩增至五十兩。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壯漢走出人群,奔向神木,躬身把柱,深深運氣,將那威嚴的神木漸漸拔起,用力一推,木樁轟然倒地。場上一片歡騰,響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與喝彩。屈原情不自禁地讚道:“好一個壯士!”說著走上前去,詢問他的姓名。這位勇敢拔除封疆神木的壯士叫郭玉德,系令尹府上的一位家奴。他死活不肯收受賞金,屈原說:“你遵令有功,當受此賞。現任你為都尉,望以後伺機報國!”

郭玉德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連磕頭謝恩。

拔除神木之後,屈原下令,為眾奴開枷除鎖,厚葬死奴,就埋葬在拔神木的那個坑內。屈原說:“為耕戰而死,雖死猶生!願你們勇於耕戰,以報主君之大恩!”百姓們熱烈響應,歡呼,跳躍,歌舞相慶,漫漫原野,形成了歡樂的海洋。這歡呼,這雀躍,這歌舞,此起彼落,一浪高過一浪。

曾幾何時,司馬子銀的氣焰是那樣的囂張,現在蔫了,他蹲在歡樂的人群外,雙手捧頭,嘆息不已,淹沒在變法改革的汪洋大海之中……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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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4:58: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四章 屈原使齊 懷王主盟

一粒粒種子,看來是多麼渺小,但它們的奉獻卻是偉大的,倘無過一粒粒種子的繁衍滋生,便無綠的原野,花的海洋,豐收的大地。種子從萌發到春深似海,不知道要經歷多少艱難與坎坷,墒情不好,地溫不足,板結堅硬,瓦礫遍地,荊棘叢生,人踏獸啃,風雨失調。然而,世界畢竟還是花紅葉綠,碩果累累,五穀豐登,禽獸得以棲息繁衍,人類得以生存發展。花是豔麗而芬芳的,可是,有誰在遊園賞花的時候,想到它是孕育於冰雪之中,經歷了嚴冬的洗禮和春寒料峭的考驗呢?屈原的變法改革,猶似這種子和花,正在經歷著種種艱難與困厄,但卻是在推進,是在發展。

擬法以來,繁忙的工作,巨大的壓力,難以料測的風風雨雨,令屈原寢食失節,先前嚴格的生活規律被打破,許久無暇在橘園內的湖畔柳蔭舞劍行吟了。推行新法以來,屈原幾乎常年在外奔波,橘園內也就更少見到他那瀟灑飄逸的身影。鄭袖深知屈原繁忙勞累的程度,十分理解他推行新法急於求成的心情,也就不再朝朝暮暮登荊舒而西眺,因為難見屈原的英姿倩影,兩眼茫茫,滿心惆悵,徒受霜露之苦。她依然經常讓子蘭帶禮物給老師,不過,如今的禮物由先前的珠寶古玩和書籍變成了高營養的滋補品,諸如人參、鹿聳、燕窩、魚翅之類。他夜以繼日地為國操勞,沒白沒黑地費心勞神,實在是太需要好好地補一補了。他的健康狀況關係到楚之社稷民生,也關係到自己的理想與未來,豈可漠然置之!

……

一日,屈原視察夏浦歸來,很為張庚所取得的巨大成績和夏浦的翻天覆地變化所激動,興奮得一夜不曾成眠。同是這塊天,同是這塊地,同是這方水土,同是這些人,吳祖德為郡守時,搞得半陰半陽,死氣沉沉,新法每推一步,真比登天還難!倘全國的守、令都像吳祖德一樣陽奉陰違,新法則非夭折不可。張庚才上任幾天,他不懼豪門,不畏強暴,一心只在行新法,強荊楚,富萬民,故能雷厲風行,大刀闊斧,隨時準備為變法改革而獻身,因而工作開展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虎豹居山群獸遠,蛟龍在水怪魚藏。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張庚腳跟站得穩,腰桿撐得硬,手段使得毒辣,公族、大夫、貴戚、先君老臣反倒畏而避之,不敢與之針鋒相對,夏浦呈現著貴族狼狽,官吏工作得熱火朝天,百姓高興得載歌載舞的熱烈局面。倘所有的守、令都能像張庚這樣,倘舉國上下都能像夏浦這樣,民何愁不富,兵何愁不強,強楚統一天下,有何難哉!……既然睡不著,躺著活受罪,何不爬起來,到園中去活動活動筋骨呢?月末,下弦月高掛西天,月光如水,整個橘園似罩在薄薄的赫黃色輕紗之內,漂浮於淡淡的晨曦之中。屈原手持陸離長劍,徜徉於朦朧的月色裡,直趨橘子湖畔。他摘下切雲高冠,脫去寬大的繡袍,緊緊腰間的絲絛博帶,揮劍起舞——白猿獻果、金象卷鼻、黃鶯疊膀、枯樹盤根、回頭望月……一招一式,雖像先前一樣嫻熟優美,但舞著舞著,卻感不似以往那樣從容自如,頗有些氣喘吁吁,熱汗涔涔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是精力衰竭,體質下降的結果。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顯而易見,一是勞累過度,二是久未鍛鍊。這很使他警覺,看來今後無論怎樣忙,不管走到哪裡,嚴格的生活規律不能破,強身健體之舉不能廢。為了彌補以往的損失,也為了表示今後的決心,屈原有意地加大了活動量,舞了一通又一通,練了一遍又一遍,直舞至月色無光,星斗隱退;直練至旭日東昇,霞光滿天。

說來真巧,鄭袖許久不曾晨登荊舒觀光賞景,排解心扉了,今朝一時性起,忽又五鼓未響而起床,夜色未退而遊園,東方未紅而登山。她佇立於五針松下,環顧於覽勝峰巔,心事重重地等待,悵然若失地翹盼,她在等待誰,盼望什麼呢?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正當她愣怔怔地望著初升的朝陽出神時,忽一轉身,那個熟悉的身影突又出現在眼前,這舞劍的熟悉身影化作一團紅霧在升騰,變作漫天霓霞;化作熊熊烈火在燃燒,燒紅了半邊天際;化作翩翩彩蝶在飛舞,把這個世界裝扮得五彩繽紛;化作一罈蜜酒,她一飲而盡,只飲得熱血上湧,神醉身酥。乘著酒興,她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顧慮重重,勇敢地走下山去,跨過隔開兩園的便門,徑直奔向湖邊舞劍的屈原,邊走邊想:為推行新法,屈原終日在外奔波,少有機會回郢都一趟;自己亦久未晨起登山,為何今晨偶登,便適逢他遠出歸來?這豈不是緣分!她愈想心中愈甜,似有密糖在慢慢融化,腳步也就變得急急衝衝。她彷彿心中正有千言萬語要跟屈原傾訴,要高度評價他的新法;要熱情讚頌他為變法改革所做出的巨大貢獻;要鼓勵他膽子可以更壯些,步伐儘可邁得再大些,要衷心感激他對子蘭的教育培養,近來子蘭的學問大有長進;要關懷體貼他,勸慰他注意休息,增加營養,不要累壞了身體……當她來到橘子湖畔的時候,不再隱於樹後竊觀,而是開朗溫情地讚了句:“左徒的陸離劍舞得真好!……”

屈原也不像先前那樣拘束了,很隨便地致了禮,笑道:“不及南後長劍舞萬分之一!”二人相見的第一句話,便找到了最好的話題。

屈原收好陸離劍,穿戴整齊,應南後之邀,陪其徜徉於園內的橘林之中。他的心態較前解放了許多,彼此間的距離也縮短了若干,且每每主動開言,滔滔不絕。他誇公子子蘭聰明好學,將來必有造詣;他感南後常有所贈,無功受祿,十分慚愧;他贊南後的長劍舞精彩脫俗,出類拔萃。長劍舞固然技絕姿美,但最令屈原讚歎和感激不盡的還是南後舞的適時,她借獻舞之際明確表態堅決支持變法改革,致使懷王力排眾議,堅定不移。屈原心裡清楚,懷王是個胸無定見,輕諾寡信的國君,那次辯論會上,反對變法改革的貴族佞臣對懷王形成了包圍之勢,陳軫、昭睢等人雖表面上站在變法改革一邊,骨子裡卻都是些觀潮派,騎牆派,因而說起話來,理不直,氣不壯。屈原雖堅決頂住,但卻力單勢薄,倘無南後挺身而出,揮劍起舞,很難說會是怎樣的結果,哪裡還會有荊楚眼下變法改革之蓬蓬勃勃的局面!過去,屈原總覺得南後身上有點令人討厭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自打那次辯論會以後,屈原的感覺變了,他覺得南後是美的化身,完美無缺的象徵,盡善盡美的標誌。她花容月貌,堪稱為舉世無雙之佳麗;她能歌善舞,聰慧過人;她有膽有識,有度量,有涵養;她對新生事物十分敏感,堅決支持變法改革,橫眉冷對邪惡的勢力,有政治家的膽略與胸懷。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能有這諸多優點和長處,實在是世所罕見,古今少有,怎不令人由衷敬佩!……兩個人都急於表心跡,致謝忱,交談自然十分融洽熱烈,竟忘記了彼此的身份和地位,忘記了用早點,直談至日上三竿霜露消,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從此以後,南後常與屈原園中漫步。

從此以後,南後常請屈原為其寫歌編舞。

從此以後,南後主演或排練歌舞,常請屈原光臨現場指導。

總之,從此以後,屈原與南後的來往越來越頻繁。

楚之變法改革猶一輛破車,在荊棘叢生、坑坑凹凹的道路上輾轉,搖搖晃晃,曲曲折折,異常艱難,但卻總是在前進。像一隻蠡船,風高浪急,明島暗礁似攔路的野獸、偷襲的強盜,這就要求水手們既勇敢無畏,又謹小慎微,穩操舵,緊划槳,在波谷浪尖上顛簸前進。

屈原清醒地認識到,即使通過變法改革,荊楚迅速變得富國強兵了,也無力統一天下,因此,在外交上必須聯齊抗秦,合縱東方六國,併力西向。強秦既滅,剩下的六國也就垂手可得了。在此之前不久,洛陽人蘇秦曾遊說山東六國,合縱盟於趙之洹水,共推蘇秦為“縱約長”,從此蘇秦掛六國相印,總管六國臣民。應該說蘇秦合縱聯盟的主張是正確的,但此人心緒不正,以此為獵取功名利祿的手段,整日玩弄權術,撥弄是非,製造矛盾,致使合縱聯盟迅速解體,重又形成了四分五裂的狀態。如今屈原欲再次合縱六國,首先楚、齊結成強大的聯盟,以此為核心團結其他四國,共抵強秦。屈原將自己的這個意願與打算言於懷王,懷王自然欣喜若狂,於是派屈原出使齊國。

公元前319年深秋,屈原率宋玉、昭漢等一行五人踏上使齊之路。昭漢是屈原在鄂渚任職時選拔的一位誠實的賢才。事實上,屈原的改革早在鄂渚任縣丞時就已經開始了,在景博民的大力支持下,他裁減冗員,招聘賢才。一次納賢考試中,在八百多名應試者之中,竟有九十九名成績完全相同,應名列榜首,另有一名稍為遜色,名列第二。是鄂渚人材濟濟,還是通同作弊?抑或是考題洩密呢?倘宣佈考試作廢,會失信於民;倘將這一百名全部收下,則又良莠不分,這很使屈原為難。也是急中生智,他突然想出了一個複試的辦法。他命下屬連夜工作,第二天一早便張榜公佈了初錄的性名,榜後書道:“此榜乃為初錄,明日巳時至縣衙複試。”這複試的題目亙古未有:每人發一百粒谷種,帶回家去播種,秋後回來交卷,誰收的子實最多,誰便得中。轉眼到了秋天,九十九個在初試中榮獲首名的試生請人揹筐提籃,帶著黃橙橙的稻穀,欣喜若狂地來到縣衙交卷,他們所交子實的數目有的一萬多粒,有的兩萬多粒,有的三萬多粒,最多者竟達十萬粒,而那位初試第二名者,卻不足一土缽。他叫昭漢,是位青年農民,敦敦實實的個頭,虎靈靈的大眼睛,有稜有角的臉盤,嘴唇略顯有些厚,鼻樑也有一點塌,是一副十分憨厚的模樣。複試的結果,只有昭漢一個金榜題名,其餘的九十九名全都名落孫山。原來,複試時所發的一百粒稻種中只有三粒能夠萌發生長,其餘的九十七粒全都蒸熟了——屈原選拔人才將道德品質放在首位。

過了徐州向北,再行三天便到了五嶽獨尊的泰山了,它以拔地通天之勢雄峙於華夏東方,盤亙於齊魯大地,東臨黃海,西襟黃河,雄偉壯麗,氣勢磅礴,風光旖旎。它峰巒嵯峨,溪谷縱橫,植被茂密,疊翠的峰巒隨著四季的更換而變幻無窮:每當東風送暖,大地回春,草木萌發,桃蕾初綻時,滿谷芳香,春意盎然,泰山成了遠足踏青的極樂世界。到了夏天,整個泰山變成了綠色的海洋,那瞬息萬變的氣候,忽而陰雲滾滾,忽而晴空萬里,忽而狂飆大作,忽而大雨滂沱,那飛雲疊瀑,群鳥爭鳴,如入仙境,這時的泰山,處處是避暑的勝地。秋天,五角楓、菠蘿樹、野海棠等,在蒼松翠柏中透出片片紅葉,似錦繡絹織;山崖上的黃花菜、百合歡、野葡萄、南蛇藤等,金燦燦,紅豔豔,果累累,大自然的賞賜使人感到生活的充實。而每當嚴冬到來之時,那銀裝素裹的泰山,又呈現一派壯麗的奇觀——殿宇在陽光下放射出絢麗奪目的異彩,猶如龍宮洞府;樹叢上結滿了毛絨絨的冰掛,像株株巨大的白珊瑚;那傲然挺立的松柏更顯露出了泰山的風骨……同行的宋玉、昭漢等人苦苦哀求,在泰山逗留幾日,登山覽勝,賞岱頂奇觀——旭日東昇,雲海玉盤,晚霞夕照,黃河金帶,碧霞寶光。屈原雖說官為左徒,但卻正當青春氣盛,且又知識淵博,滿腹經綸,豈有不思遊若渴之理!但今番出使,重任在身,合縱六國需早日訂盟,故幾經猶豫之後,還是毅然拒絕了弟子們的請求,過泰山之麓而不登,迅速向齊國奔去。

繞過泰山,便是齊國邊境了。齊國是周王朝分封下的一個東方諸侯大國,它經歷了西周、春秋和戰國三個主要歷史階段,臨淄(今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是它的都城。齊國的始祖是姜尚,其祖先曾在呂地(今河南南陽)為官,以封地為氏,故又稱呂尚。姜尚是商周之際姜族的首領,周文王求賢遇見了他,尊其為師尚父。姜尚曾是文王祖父生前日夜盼望的人,遂又稱之太公望,歷史上便稱其為姜太公。武王伐紂時,姜尚為軍師,為周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周滅商之後,便把他封於齊。西周時期,齊首先兼併了周圍的小國,國力開始逐步強盛起來。公元前678年,桓公稱霸,挾周室以令諸侯,被推為五霸之首。公元前567年,靈公滅萊,國土擴大至東海,成為佔有整個山東北部地區的強國。戰國時代,齊國更加強盛,臨淄是列國中最為繁華的名都。公元前481年,田常殺齊簡公,立簡公弟驁為平公,從此以後,田氏控制了齊國的政權。公元前386年,周承認田齊為諸侯,田和改本年為元年。對於這次出使,屈原滿懷信心,因為新立的齊宣王①是位肯於納諫,勇於改過的明君,這裡有一段妙趣橫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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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說齊湣王。

宣王初執位,自恃其強,沉溺於酒色,在城內築雪宮,以備宴樂;在城外圈民田為苑囿,以備狩獵。一日,宣王宴於雪宮,盛陳女樂。忽有一婦人,其醜無比——寬額深目,高鼻結喉,駝背肥頸,長指大足,發若秋草,皮膚如漆,身穿破衣,匆匆而來,聲言“欲見大王”。武士見了,無不竊笑,舉戈阻止曰:“醜婦何人,敢見大王!”醜婦回答說:“吾乃齊之無鹽人也,複姓鍾離,名春,年四十餘,擇嫁不得。聞大王遊宴離宮,特來求見,願入後宮,以備灑掃。”左右聞聽,無不掩口而笑,忙奏知宣王。宣王召入,問曰:“朕宮中嬪妃如雲,爾貌醜不容於鄉里,豈能宮中伴千乘之君!莫非有異能乎?”鍾離春對曰:“妾無異能,擅隱語之術耳。”宣王厲色曰:“汝試發隱語,為朕度之,若言不中用,即當斬首!”鍾離春奉命,揚目,炫齒,舉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問於群臣,群臣面面相覷,俱莫能對。宣王命鍾離春明言,鍾離春施禮曰:“大王赦妾之死,妾方敢言。”宣王宣佈:“赦爾無罪。”鍾離春從容答道:“妾揚目者,代王視烽火之變;炫齒者,代王懲拒諫之口;舉手者,代王揮讒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遊宴之臺。”宣王聞聽大怒:“村婦荒謬之言,寡人焉有此四失也!”喝令斬之。鍾離春泰然自若地說:“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後就刑。妾聞秦用商鞅,國以富強,不日出兵函谷關,齊必首受其患,大王內無良將,邊備弛懈,故妾為大王揚目而視之。妾聞‘君有諍臣,不亡其國;家有諍子,不亡其家’。大王內沉於聲色,外荒於國政,忠諫之士,拒而不訥,妾所以炫齒為大王受諫也。王驩之徒,阿諛取容,蔽賢竊位;騶衍之輩,迂談闊論,虛而無實,大王信用之,妾恐其有誤社稷,故舉手為王揮之。王大興土木,築宮囿,建臺池,殫盡民力,虛耗國賦,所以拊膝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若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顧異日之患。妾冒死進言,倘蒙採聽,雖死何恨!”宣王嘆曰:“倘無鍾離氏之言,寡人不得聞其過也!”立即罷宴,以車載鍾離春歸宮,立為正後,號無鹽君。重振稷下學宮,廣招天下賢士,疏遠嬖佞,以田嬰為相國,以鄒人孟軻為上賓,齊國漸治。

屈原的堂堂儀表,屈原的聰慧天賦,屈原的淵博知識,屈原的道德文章,屈原的能言善辯,屈原主持下楚之變法改革,早已在諸侯各國傳播得沸沸揚揚,有的崇敬,有的欽羨,有的畏懼,有的嫉恨,齊宣王則崇拜得無以復加,聽說他將以懷王特使的身份來齊合縱,提前旬日籌備接待。屈原一行到達之日,宣王像不久前歡迎孟軻師徒那樣,率文武百官於王宮東門外廣場舉行歡迎儀式,旌旗獵獵,鼓樂喧天,文武兩列,躬身施禮,場面盛大隆重,氣氛熱烈肅穆。歡迎儀式之後是豐盛的國宴,既有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之豐,又有燈紅酒綠,觥籌交錯之歡,自然也難免拳令笑罵,醉態百出之狼狽。

齊宣王的相貌很有特點,給屈原一深刻印象和難以捉摸的感覺——他“過頤”,可以說是方面大耳,滿臉福相;也可以說是腦後見腮,不可往來,後有反骨。他“豕視”,像豬一樣看東西,表面上很糊塗似的,而實際上心中自有主張,很精明,交談中不時地偷看兩旁的東西。

長途跋涉,車駕勞頓,接風洗塵宴會之後,齊宣王安排屈原休息二日,第三天方在明堂正式接見並與之會談。“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這是周初的建築。明堂多建於天子的首都,系天子之廟堂,只有祭祀、朝會諸侯、饗功、養老、教學、選士等意義重大的活動,才在這裡舉行。這是當時中國文化的重要表徵,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價值。臨淄之明堂系周武王東征時所建,這既是周天子尊嚴的象徵,亦是對齊祖姜尚之抬舉與肯定。屈原不過是楚之一介使臣,能於“明堂”接見並與之會談,這本身便是對他的推崇與尊重,在明堂會見諸侯使臣,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屈原以博古通今,明於治亂著稱於世,自然知禮之輕重,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相互尊重,一片至誠,會談的氣氛也就友好熱烈而融洽,迅速達成了共識,齊楚聯盟應運而生。

會談由屈原唱主角,他充分發揮了自己嫻於辭令的才華與特長,講起話來有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有時似高山懸瀑,飛流直下,一瀉千里;有時像洪峰巨瀾,滾滾滔滔;有時如山間清泉,叮咚韻生。他論天下時勢,諸侯稱雄,強凌弱,暴凌寡,弱肉強食;他講強秦暴虐無道,侵地掠財,殺人如麻;他談東方六國合縱之必要,好比一隻手,張著五指,扇出去,毫無力量,只有握成拳頭,才能致敵於死地;他分析齊、楚兩國的有利因素,完全有條件、有能力成為合縱的核心,團結其餘四國,共敵強秦。

屈原正視秦國的強大,他說,秦地處西北,其境(佔有今之陝西及四川的大部分)關河險固,攻守自如。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獎勵發展農業生產,大力提倡勇武戰鬥精神,對政治經濟進行了巨大變革,使社會生產力得到了迅速增長。繼位的國君都能在孝公變法致強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迅速國富兵強,銳意擴充,有計劃、有步驟地向六國進攻,特別是對強大的楚、齊兩國,更是穩紮穩打,步步進逼,以圖鯨吞。

儘管如此,六國亦不必自卑,它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優勢和實力,屈原一一進行了分析。

萬里長江推開攔路的群山,闖過曲折的三峽,奔騰著,咆哮著,一直流向東南的洞庭湖。它越來越雄偉了,是那樣的遼闊,那樣的莊嚴。它載負著船舶,灌溉著良田,貢獻出珍貴的水產。遠處起伏連綿的山崗深青翠綠,那兒有用不盡的竹木柴草,獵不完的飛禽猛獸。山和水之間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有山作屏障,有江作腰圍,好一個錦繡山河!這便是最先的荊楚。如今的楚國,有長江三峽之險,有江漢平原之富,先後兼併了長江和淮河流域的近七十個國家,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馬萬匹,粟支十年,是七國中版圖最大、軍備最強、人口最多的國家。

齊是東方第一大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物阜糧豐,綿長的海岸線可謂得天獨厚,提供了漁鹽之利。齊南有泰山,東有瑯琊(山名,在今山東省諸城市東南),西有清河,北有渤海,真乃四塞之國也。齊都臨淄,街道寬闊整齊,店鋪林立高聳,店內陳列,琳琅滿目,耀眼生輝,街頭攤販相銜如龍,叫買叫賣似潮。人煙稠密,大街小巷,人多如蟻,車輪相互碰撞,人們摩肩繼踵,衣襟相連可成帷幕,同時舉袖能遮藍天,揮灑熱汗則細雨濛濛。這些人俱都殷實而富,志高而揚,家家吹竿鼓瑟,戶戶擊築彈琴,處處鬥雞走狗,比比六博賜球……

燕國地方二千里,兵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趙國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韓國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出於韓。魏國南有鴻溝(今河南之滎陽縣),東有淮水(今河南、安徽之淮水)、穎水(今河南穎水)、沂水(今山東沂水),西有長城(今河南滎陽、鄭州西到密縣一帶),北有黃河,版圖雖小,但卻地處中原交通要道,人煙稠密,繁榮發達。老實說,這些國家倘單槍匹馬地敵秦,自然勢單力薄,難以取勝,但六國合縱,併力西向,牧馬賊喉嚨再粗,胃口再大,必食而不得下嚥矣!趁熱打鐵,屈原又分析了洹水之盟迅速解體的原因。

屈原的一席話或慷慨激昂,或娓娓道來,或情真意切,說得那齊宣王連連頷首,嘖嘖稱是,心悅誠服。在場的齊廷文武,俱皆佩服屈原對天下形勢瞭解的是那樣透徹,稱讚他的雄辯才能和剛毅正直的品格,最後君臣一致同意訂立齊楚聯盟,並表示願與楚一同團結韓、趙、魏、燕等國,共同抗擊秦國。屈原使齊之所以能夠馬到成功,除了他自身的辯才,也有公孫衍的鼎力相助之功。

公元前318年春,懷王派使臣分別去請齊、魏、韓、趙、燕五國的君臣來楚之郢都會盟。楚是發起人,又是東道主,五國共推懷王為縱約長①,主持這次會盟。會盟開始,懷王昂首先登盟壇,齊、魏、趙、燕、韓依次歷階而上,各就各位。懷王對五國君臣說:“六國系山東之大國,皆為王爵,地廣人眾,實力雄厚。秦乃牧馬賊夫,憑藉咸陽要塞,不斷髮兵東進,侵吞各國領土。保國不如安民,安民不如擇交,向暴秦割地求和,最終還是戰禍臨頭,國家危亡。今日請諸王來郢,就是要結為兄弟,刑牲歃血,誓於神明:秦攻一國,其他五國俱皆出兵援救。有違盟約者,五國共討之!六國聯合起來,以戰止戰,合縱抗秦,秦定然不敢再出兵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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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亦稱盟長。

五國的國王聽後,心情振奮,齊聲贊同。於是屈原捧盤,恭請六國君王依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之後,屈原將事先寫好的盟約分發給各國,請六國君臣赴宴。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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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五章 鄭袖弄權 碧霞進京

通過日益頻繁的接觸與交往,鄭袖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欲征服佔有屈原,並不像自己先前想象的那麼易如反掌。每次相見,他既熱情洋溢,又彬彬有禮,總跟自己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從不肯越雷池一步。雖說男人如貓,貓無不吃腥,但鄭袖卻不敢像對待一般男人那樣對待屈原。她曾這樣分析過:屈原正當青春年少,遠離妻室,熱血奔湧,激情澎湃,這熱血與激情必匯作無法抑制的衝動,懷有這種衝動的人和獸,猶似餒虎,正飢腸轆轆,見了獵物,豈有不捕而食之之理!而且屈原是位學問淵博的美男子,他的感情較常人不知要豐富多少倍。基於這種分析和認識,鄭袖也曾試圖按照常理,用征服一般男人的方法來征服屈原,諸如輕薄,戲謔,賣弄風騷,暴露女人身上的某些要害部位等等,非但無效,反而惹他反感,招其鄙薄,致使其一度避而不見。鄭袖素來十分自信,她不是那種一遇困難和挫折便心灰意冷,自暴自棄的女人,她既剛烈,又柔韌,有一股子拗勁和執著精神,凡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欲征服佔有屈原,固然亦有肉體和精神上的迫切需求,但更主要的還是把他當成一種工具,一種武器,藉助於他的力量達到廢嫡立庶的目的,最終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子蘭繼承王位,以保自己終生左右荊楚。為了達到這最終目的,鄭袖能大能小,能伸能屈,能剛能柔,不斷地改換鬥爭策略和方法。自從在屈原面前碰了軟釘子,鄭袖即刻改弦易轍,每見屈原,既莊重矜持,又落落大方,既自尊、自愛、自重,又十分尊重愛戴對方。根據知識分子愛虛榮的特徵,她常誇屈原的知識學問、品德節操,對他的詩賦文章更是讚不絕口。當然,這些並非全是虛情假意的恭維,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也是屈原應得的當之無愧的評價。大凡舞文弄墨者多重感情,鄭袖對屈原很是關懷體貼,每有所贈,她親自去送顯得輕薄,便讓子蘭代轉,弟子孝敬老師,乃是情理中的事,不顯山,不露水,自然得體,而且所贈之物多是屈原之所必需,如一本好書,一盒高級滋補品之類。冰冷的鋼鐵,尚可在高溫下熔化,更何況是血肉之軀呢?誰也無法否認,鄭袖確係才智過人之女中豪傑,惺惺惜惺惺,這是屈原與鄭袖之間的感情得以溝通的橋樑,而且這種溝通猶似巨石從陡峭的高山上滾下,有很大的衝擊力量和慣性。共同的志趣和愛好,常常是彼此聯繫的紐帶,為了達到征服佔有屈原的目的,鄭袖也在學寫詩賦和文章,她常將自己的作品讓子蘭帶到橘園去請屈原批閱。鄭袖畢竟是個聰明透靈的人,雖是初學,但卻每每立意新穎,構思別緻,行文不俗,令屈原嘖嘖稱讚。因鄭袖本人能歌善舞,尤其是那長袖細腰舞,更跳得精妙絕倫,飄若天仙,懷王才賜以“鄭袖”之雅號,故楚廷之歌舞,由南後親自主持操縱。自從屈原進京以來,特別是自鄭袖鍾情屈原,對屈原滿懷希望以來,便常常請屈原為其寫歌編舞。歌舞的稿本既成,交與鄭袖,鄭袖便組織排練,並充當現今之導演。每當排練將成,鄭袖必請屈原親臨現場指導。遇有重大演出,如祭天、祭祖,歡迎別國諸侯或使臣等,鄭袖還粉墨登場主演。導演也罷,主演也好,屈原由衷地讚賞鄭袖對自己的創作意圖理解得是那麼準確深刻,對自己的作品內容表現得是那樣形象逼真,惟妙惟肖,淋漓盡致。他佩服鄭袖的藝術天賦,感激她的再創造,將自己的作品形象化,立體化,搬上了舞臺,傳播給了更多的觀眾,特別是那些目不識丁的人。好比今天的編劇與導演、主演之間,少不了要常聚首,多研究,在討論作品、切磋技藝的同時,自然也談些家長裡短。人是有感情的高級動物,鄭袖與屈原,有著共同的藝術氣質,彼此傾慕站茫�庋�芮型�矗�儐デ慍Γ�枚�彌��癲灰�殖鍪裁蔥�襖矗≌庹�槍匭陌�髑��娜嗣撬�S塹模�彩侵P淥�嗄盞摹H嗣侵��緣S牽�橋慮��蛞皇�睿�辛嘶氨��喚鏨戇苊�眩��冶亟�源�峒搖VP渲��鑰嗄眨�且蛭�蘼鬯�┱故裁詞侄危�鉤鱸躚�慕饈����畹模�豆塹模���模��蔚模���蓯僑艏慈衾耄�豢暇頭丁VP湓�洩�爛畹納柘耄�灰���習蕕乖謁�氖�袢瓜攏�橘胗謁�乃中厴希��憧山���嬗詮燒浦�校��被�墒歟�謖肀哐約胺系樟⑹��攏�蚴攣薏毀傘H緗瘢���醋苷庋�氤嚀煅模�醪渙鈧P溷扳耆羰�兀懇蝗眨�P湔�雷砸蝗似奮��ナ憊猓�絲蹋��刃姆騁飴遙�職儻櫱睦擔�幣烙諦彘街�希�允滯腥��坎蛔�Φ囟⒆瘧�抵寫�歐枷愕溺勻粕仙�娜炔枵羝�鏨瘢��路鷲�譖ど衲�跡�炙坪踉繅鴉昶淺鑾稀M蝗唬��拿媲耙渙粒�飭涼庥倘縞戀紓��布詞牛�涑閃誦苄莧忌盞拇蠡穡�諤諏已嬤�杏幸桓瞿:�吶�說男蝸螅�餑:�磺宓男蝸蟛皇潛鶉耍��喬��姆蛉蘇馴滔肌VP洳輝�胝馴滔枷嗍叮�竊諞淮謂惶鋼邢蚯���使����廖藿潯福�鉤舷喔媯�⒉蛔躍醯亓髀凍齠雲拮擁鬧堪��欏Q哉呶摶猓��哂行模�喲酥P涑S詡島蘚臀櫱鬧邢爰�馴滔嫉墓飠孕蝸蟆W勻唬�饊諤諏已嬤械哪:��艘嗍親�布詞牛�歡��欽庖簧料鄭�詞怪P潿先慌卸ǎ呵����宰芨�約罕3腫乓歡ǖ木嗬耄��且蛭��崛緡褪�頻陌�拋約旱鈉拮誘馴滔肌VP湟幌蚴�腫願海��嶁拋約旱吶卸獻既肺尬蟆K湎蹬�髦�玻�P滸焓氯匆斐9�希�撓欣桌鞣縲械慕�Х綞齲�日業攪宋侍獾鬧⒔崴�冢��愫斂揮淘サ嘏尚母鼓謔坦人煞繾鞍緋梢幻��檔男〉潰�巴�制嚼鋝旆謎馴滔嫉牡賴縷分剩�慷謎馴滔嫉娜菝卜綺傘Q�蘸蠊人煞繾嶽制嚼錒槔矗��懷鮒P渲��希�馴滔際俏黃訪菜��南推櫱寄福�胝煞蚯��嗑慈綾觶�舜思淶陌�槭鋼靜揮濉K�娜菝裁髟擄愕那逍悖�鏊�餃廝頻慕墾蓿凰�囊凰��敉艫拇笱劬ο褚箍盞男嵌罰�鶴帕頒艫那鋝ǎ凰�難�訟穹韉痰穆塘��咚實暮杉��杖嵯嗉謾��嵩蜴鼓榷嘧耍�留伶面茫�趙蚪∽秤辛Γ�美蹦芨桑凰�木僦瓜褚匯�宄匕愕奈木玻�CQ┰�頻難胖攏凰�男牡叵穹崾盞腦�耙謊�科櫻�喟椎難蚋嵋謊�屏跡凰��私遊鐧奶�認衩髏牡拇汗猓�嫻吹畝�紓�笪鐧南贛輟��人煞珂告傅覽矗�P浜芟猿魷殘斡諫�難�櫻���刂腥創桌朔�浚�薏蘊旌我砸��鞝擻任錚」人煞緗檣芡炅耍�P湫γ辛搜郟�檔潰骸罷庹馴滔幾��笸劍�婺死剎排�玻�焐系囊歡裕�厴系囊凰�∷普獾熱花似玉的美人,怎可令其芳香散於荒郊,悽苦於樂平裡之群山峽谷之中呢?”

谷松風猜測道:“南後之意是……”

“接來郢都居住,與屈左徒朝夕相伴……”鄭袖是個急性子,打斷谷松風的話說,“左徒為國操勞,夜以繼日,勞心費神,身邊沒有個女人,勢必苦不堪言!雖說有嬋娟姑娘服侍起居,但終究不能與妻妾相比,故早該迎屈夫人進京。”

谷松風恭維道:“為國為民,南後真是費盡了心機!推己及人,體諒人情,以博大的胸襟溫暖萬民,真乃我大楚社稷之福也!……”

人都是願聽好話的,大約聖哲也不例外,雖是奴才的阿諛之辭,卻也能令主子順耳隨心,鄭袖和顏悅色地說道:“成人之美,助人為樂,乃本後之處世信條;寬大為懷,慈善為本,系本後之座右銘;公而忘私,國而忘家,則是本後對下屬之希望。”

谷松風順情說道:“天下之大,人眾之多,似南後之情懷者,有幾個歟!……”

這天,鄭袖的心情特別好,谷松風又陪她說了一會閒話,方才告辭離去。

三天後,鄭袖派三男兩女趕往秭歸,迎接屈夫人進京。於此同時,郢都的數十名工匠在晝夜緊忙,為屈左徒裝飾宅第,以便使其夫妻於豪華溫馨中相聚。這一切,鄭袖都巧妙地瞞過了屈原,以出其意料,使其大喜過望……

也就在這時,鄭袖之善看風使舵,會順水推舟,心眼靈,嘴皮薄的心腹內侍谷松風失蹤了,人們再也沒有見到他,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根據多年朝中為官和宮中當差為奴的經驗,無人查詢和議論。

從香溪到郢都,順水順風,船快似箭。昭碧霞長到二十多歲,這還是第一次離開樂平裡,離開香溪,她像飛出樊籠的小鳥,心醉神馳,眼前的一切無不新奇美好——天是那樣高,那樣藍;雲是那樣白,那樣輕;山是那樣峭,那樣奇;水是那樣綠,那樣秀;草是那樣青,那樣翠;樹是那樣粗,那樣直;林是那樣茂,那樣密;花是那樣鮮,那樣豔;江是那樣寬,那樣險;鷹是那樣矯捷,那樣雄健;鳥是那樣歡快,那樣自在。總之,天地是那樣遼闊,那樣神奇!然而,最使昭碧霞心曠神怡的還是人。寬闊的江面上,片片白帆似藍天上的雲朵,下行船順水順風,遠眺,稠密的帆影似江中順水漂流的落葉,挨挨擠擠,碰碰撞撞,隨波追逐;近瞧,船工們一個個立於船頭,雙手叉腰,敞著胸懷,上下顛簸而前,很顯出志得意滿,趾高氣揚的神氣,有的還吹著口哨,哼著小曲。上行船則與此相反,船工們穩操舵,緊划槳,高喊號子。他們光著臂膀,挺著古銅色的胸膛,雙臂肌肉塊塊飽綻,這是力的象徵,江風洗禮的結果。那激越、高亢、興奮的船工號子此起彼落,順水奔騰,逆風飄散。休看這些船工累得筋疲力盡,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熱汗涔涔,喊起號子來卻虎虎有生,氣息壯,嗓門大,驚天動地。在他們的齊心協力下,木帆船在顛簸,在震顫,在扭秧歌似的前進。最苦最累的還是那些縴夫,懸崖峭壁上鑿一羊腸纖道,就壁而曲,隨石而彎,縴夫們打著赤腳,光著上身,胸圍竹弓,弓栓纖繩,繩拖貨船,十數人魚貫而前,貼壁而行,躬身彎腰,用力登足,逆風逆水,拖著貨船艱難前進,雖說一個個累得齜牙咧嘴,但卻在興致勃勃地喊號子,唱纖歌,彷彿這呼喚與歌唱能夠驅逐胸中的鬱悶與周身的疲勞。沿途有許多港灣,港灣內檣如林,帆似葉,人們來往匆匆,在忙著裝上卸下。江兩岸處處可見驢槽似的小舟,循小舟向山坡尋去,總可尋到一個小小的村落或幾處人家,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給大江與陡峽增添了更多的生機和無限的情趣。小舟與茅舍之間常有男女來往,俱都肩背竹簍,手提木杵,揹簍內裝的是辛酸和汗水,裝的是收穫和希望。鄭袖所派之前來迎接昭碧霞的三男兩女,男的是太監,俱善武功,身手不凡,以保衛左徒夫人之安全;女的為宮娥,以服侍屈夫人之生活起居。為首者苗永楠,官為宦者令,此人會奉迎,善周旋,且有一張八哥似的巧嘴。一路之上,苗永楠喋喋不休地向昭碧霞介紹郢都的情況——懷王怎樣相信器重屈原,屈原如何廢寢忘食地擬就新法,楚國如何在進行轟轟烈烈的變法改革運動,百姓怎樣歡呼新法,擁護改革,荊楚城鄉正呈現著蓬蓬勃勃的大好局面,等等。在這一介紹過程中,苗永楠有意識地迴避了變法改革所引起的朝中兩派的激烈矛盾和鬥爭,舊貴族集團疾恨新法,仇恨屈原的內容,他隻字未提,卻不適當地誇大和渲染了南後鄭袖對屈左徒的關懷體貼。苗永楠強調指出,新法減輕了百姓的賦稅負擔,獎勵生產,極大地調動了黎民的積極性,所以沿途才能見到那麼多生機勃勃的景象,船工、漁人、農家男女,雖說忙些,累些,苦些,但他們心裡卻甜絲絲的,因為他們辛勤勞動的成果,大部分歸個人所有,因而號子才喊得那麼響,歌才唱得那麼甜,笑聲才那麼爽朗。即使出賣苦力的人們,新法也保證他們較前有更多的收入,無凍餒之苦,因而幹起活來心情愉快,自然也就肯賣力氣。聽了苗永楠的介紹,昭碧履頗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如此!……

從香溪到郢都,可乘船直達,但昭碧霞遵公爹伯庸之囑,要到宜昌去看望一位親戚,在宜昌逗留兩日,宜昌以東的路程便舍船而乘車了。為了觀賞沿途風光,更多地瞭解變法改革給百姓帶來的好處,昭碧霞命御者緩韁徐行,一路不曾撂放轎車門窗之簾,還不時手扶車軾,探身車外,左顧右盼,或者安步當車,指指點點,不斷詢問。

從宜昌向東,翻過兩道不甚高的山脊,便是莽莽江漢平原了。從三峽到江漢平原,彷彿經過漫漫長夜,迎來了東方破曉的黎明;猶如走出洞穴,心胸開闊,紅日耀眼。時值盛夏,放眼無際,一派蔥綠金黃。河網縱橫,湖光片片,稻浪翻滾,人影匆忙。哪怕你吹毛求疵,莽莽原野之上,也難見一畝荒田,半點瘡痍。牛在吼,馬在嘶,鞭在炸響,牧笛悠揚,一片歡騰。最令昭碧霞心醉神迷的,還是那男歌女唱,歌喉甜甜,情意綿綿,既反映了變法改革給千家萬戶帶來的好光景,又抒發了純真的摯愛,請聽下邊這首情歌:

男:口唱山歌問妹妹,

為何笑得這樣美?

女:五黃六月薰風吹,

妹妹我心中彩霞飛。

薰風來自郢都城,

變法改革盡芳菲。

墾荒治水富萬民,

獎勵耕戰振國威。

國強民富霸天下,

妹妹我怎不眉飛色舞笑微微。

先答後問哥哥喂,

為啥幹活不知累?

男:浩浩長江龍擺尾,

富民政策暖心扉。

晝夜苦幹拼死活,

糧滿倉來銀成堆;

治下水田數十畝,

青堂瓦舍新衣被。

鐘鼓樂之親朋賀,

迎聚新娘俏阿妹。

夫唱婦和甜如蜜,

恩恩愛愛多和美。

合:男耕女織度光陰,

白頭偕老子孫圍。

家業興旺國富強,

一統天下願相隨。

聽著這些甜甜美美的情歌,看著眼前這蓬蓬勃勃的景象,想著男女青年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與憧憬,昭碧霞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變法改革的結果,它與丈夫有著密切的關係。她這樣想著,心中彷彿有一塊既甜且香的糖在慢慢溶化,溶化;又彷彿自己變成了一隻雄鷹,正翱翔於藍天之上,俯首下望,荊楚的山山水水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都發生了同樣的巨大變化;彷彿變成了一隻彩蝶,正翩翩飛舞於春深似海的繁花叢中,盡享生活的甘美與芬芳;彷彿變成了一團青霧在升騰,瀰漫,消散,融於藍天碧野之中……

曉行夜宿,經過兩天隱隱甸甸地輾轉,一行三五輛裝飾豪華的轎車駛進了郢都,徑直來到鄭袖為屈原準備的府第。其時裝飾早已完畢,煥然一新,呈現著金碧輝煌的燦爛景象。昭碧霞於車內扒簾窺視,只見前邊有一座氣勢雄偉的高大門樓,飛簷斗拱,凌空欲飛。漸趨漸近,大門朱漆彩繪,一對石獅把門,面目猙獰可怖。轎車駛進大門,好大一處院落!院內假山真水、迴廊曲坊、歌臺舞榭、花壇草地、茂林修篁、奇花異卉、珍禽怪獸,無所不有,令昭碧霞目不暇給,眼花繚亂。昭碧霞雖出身於名門閨秀,屈府亦系貴族大家,但畢竟地處深山峽谷之中,哪裡見過這樣的世面!這裡的許多名堂,她還是後來從丈夫和下人那裡獲悉的。轎車在一幢大屋頂建築前停下,早有宮娥、內侍圍攏過來,遞凳的,攙扶的,執扇的,捧巾的,提香盒的,奏樂的,前擁後護,昭碧霞不知該如何應酬,頗有些尷尬和呆傻。瞅瞅眼前這座高大的建築,需仰視,方見其頂,黃綠色的琉璃瓦脊,金燦燦,光閃閃,耀眼生輝,令人目眩。青一色的雕花楠木門窗既高且大,更增添了這座雄偉建築的高雅與氣派。漢白玉為階,拾級而上,步入廳堂。廳內猩紅地毯鋪地,地毯上繡制著精美的圖案——中央為獅子滾繡球,四角是五蜂捧壽;抬頭望,雕樑畫棟;環首四顧,粉壁玉牆;紫檀器具或鑲金,或鍍銀,或嵌玉,雍容華貴;琳琅滿目的珠寶、古玩、字畫,陳列有序,錯落有致,構成了罕見的藝術天地。居室的陳設與佈置則是另有一番格調和情趣——華麗,溫馨,矇矓,柔情。鵝黃色的提花地毯,紫紅色的象牙床榻,火紅色的錦繡被褥,桃紅色的紗帳帷幔,橘紅色的繡花窗簾,嵌貝雕花的梳妝檯,碩大的菱花銅鑑,翹首欲鳴的鳳尾雅琴,半裸體的仕女畫像,朦朦朧朧的燈光,和諧,勻稱,柔和,給人一舒適甜蜜之感。

一切都這樣神秘,一切都這樣新奇,一切都這樣陌生,一切都這樣出人意料,昭碧霞並不感到閒適舒心,反而疙裡疙瘩,恍恍惚惚,如在夢境,如墜五里霧中。

屈原夫人駕到,南後鄭袖早已聞報,但她並不急於過來看望接待,而是忙著發號施令,如此這般……

時近中午,苗永楠奉南後之命前往橘園請左徒屈原。其時屈原正在伏案疾書,宋玉進書房稟報:“老師,苗公公駕到。”

千萬莫小看這些不長鬍須、說話公鴨嗓的內侍太監,他們官職不大,權勢卻極重,因為他們與君王朝夕相伴,頗得君王的信賴與重用,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的王朝為數並不算少。即使他們並不專權,常在君王耳邊吹吹風,捏幾捏鹹鹽,也頗有些分量,故文臣武將,無不畏懼三分,表面上都十分敬重。屈原知道,這苗永楠是南後的心腹,必是奉南後之命前來召見,或者來傳達南後的什麼旨意,聞訊急忙有請。宋玉引苗永楠步入屈原的書房,屈原急忙起身相迎:

“不知苗公公駕到,屈平未能遠迎,萬望公公恕罪!”

苗永楠笑容可掬地應道:“屈左徒何必過謙,灑家今來,是有一事相稟。左徒有一同鄉好友,自樂平裡來京,現在陳太師府與南後議事,請左徒前往會見。”

聽說有同鄉來京,屈原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問道:“請問苗公公,屈平的這位同鄉姓什名誰,為何竟與南後相識?”

苗永楠神秘地嘿嘿笑道:“左徒此問,也就難為奴才了。奴才是奉南後之命來召,何曾問過來客姓名!是男是女,奴才尚且不知,哪裡會知曉與南後的關係!”

苗永楠先告辭回去了,臨行前還再三叮囑,要屈原抓緊時間過去用午膳,莫使南後和客人久等。

苗永楠去了,屈原卻愣在那裡回不過神來,他將樂平裡的同鄉好友過籮似的迅速濾了一遍,總也想象不出來者是誰,而且竟能與南後議事。再說,南後怎麼會在陳太師府接見樂平裡來的客人呢?陳太師府,屈原有所耳聞。當朝並無姓陳之太師,陳者舊也,破敗也,指的是費無忌為太師時所居之府第。楚平王無道,納媳逐子,太師伍奢直言陳諫,頂撞了平王,少師費無忌乘機大進讒言,誣伍奢欲與太子建謀反,平王殺伍奢一家三百餘口,伍奢次子伍員子胥隻身一人出逃奔吳,太子建亦被迫出逃,幾經輾轉死於鄭。費無忌爬上了太師的寶座,耗巨資建造了這座豪華的太師府。他貪贓枉法,壞事做絕,楚昭王時為公子申、令尹囊瓦、左司馬沈尹戍所殺,落了個身敗名裂的可恥下場。因費無忌一生專權跋扈,殘害忠良,惡名昭著,故此後之新任太師都不肯到這裡來辦公和居住,這座規模宏偉的太師府便閒置了下來,世稱陳太師府。為不使其荒廢破敗,國家一直派員在這裡負責管理和修繕,也常用作接待賓客的館舍。上邊這些,屈原只不過是知識性的瞭解,因進京的時間短,工作繁忙,從未涉足遊覽過,這陳太師府究竟怎樣,他心中茫然。

宋玉見屈原愣怔怔的樣子,很感可笑,上前說道:“老師何必在此傻想,前往相會,豈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屈原覺得宋玉言之有理,於是略作修飾,邀宋玉與嬋娟作陪,匆匆前往。

來到陳太師府,屈原顧不得審視建築物的雄偉壯觀,欣賞園內優美的景緻,只是一古腦地向前,向前。進了園門便有人在前導引,級級相接,段段相銜,待登上漢白玉臺階,導引者換成了一對濃妝豔抹的宮娥。宮娥在前,屈原一行三人在後,徑直來到一垂掛著丹鳳朝陽的竹簾門前。為首的宮娥以目示意止步,她自己挑簾進室通稟。有頃復出,向屈原深施一禮道:“屈左徒請進,這位公子與小姐隨奴婢客廳用茶。”

宋玉和嬋娟不情願地隨兩位宮娥去了。屈原猶豫片刻,伸手挑簾,舉步進門。當他邁進門檻的一剎那,頓覺祥雲繚繞,異香撲鼻,絲竹悠揚,鳥語花香。雲煙氤氳之中,自己在飄飄悠悠地升騰,愈升愈輕,愈輕愈高,化作潔白的雲朵,化作絢爛的彩霞。這雲朵在隨風飄蕩,愈飄愈薄,愈飄愈淡,薄成煙縷,淡成霧靄,消逝於蔚藍的天空。這彩霞在擴散,在瀰漫,在塗抹,將茫茫天地之間染得一片通紅,紅得像血,紅得像火,紅得像朝陽。血在流淌,火在燃燒,朝陽在滾動,自己在這紅彤彤的世界裡萎縮,泯滅,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怎樣令人迷醉的虛幻,又是何等讓人悚懼的夢境!……

然而,屈原畢竟置身於現實之中,神志尚清,他靜靜心,定定神,揉揉眼,只見鋪錦裹緞的象牙床上,南後鄭袖正與自己妻子昭碧霞身相挨,股相疊,手相牽,腮相貼地熱情交談。張眼望去,面前簡直是兩束光焰照人的鮮花,難怪這間居室竟會如此明亮,這般芳香,令人心醉。豔麗,馥郁,誘人,是它們的共同特點,但細細鑑賞起來,卻又同中見異,各具特色——一束散發著山野泥土的氣息,一束表露著花房暖窖的溫情脈脈;一束莖粗葉肥花俏麗,一束柔弱纖細朵溫柔;一束粗俗豪放,一束典雅含蓄;一束呈現代派的淺露,一束具古典式的雋永……

屈原入室,站在那裡愣神。鄭袖見狀,甚感好笑,急忙站起身來,迎上前去,熱情地說道:“屈左徒請看,何人在此……”

直到這時,屈原才意識到自己的嚴重失禮,忙上前賠罪。南後不僅不怪,反而道歉說:“屈左徒何罪之有?罪在本後。為出左徒預料,使左徒大喜過望,本後未徵得左徒同意,擅自派人前往樂平裡將賢妹接來,雖有得罪,但望左徒體諒本後的良苦用心!……”鄭袖說著,別有用心地向屈原飛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眉眼。

不知昭碧霞是否注意到了南後的這個異乎尋常的眉眼,倘使見到了,她會怎樣想,心中該是什麼滋味呢?

鄭袖的這番良苦用心,確屬天下罕見,屈原除了感激,還能有別的什麼心理呢?雖則感激由衷,但這位以嫻於辭令著稱的屈左徒卻訥訥半天無言。

鄭袖先屈原一刻來到這間居室,問過昭碧霞的年庚之後,便親熱地稱其為“賢妹”,扯著她的手,熱情地說個沒完沒了,誇昭碧霞長得美貌,雅緻,有風度;贊屈左徒年輕有為,知識豐富,學問淵博,精明幹練;介紹楚國正在進行的變法改革,懷王對屈原的器重與信任,不久前七國諸侯會盟郢都的盛況,懷王被推為縱約長,主持會盟的榮耀,而且強調指出,這都是屈左徒的功勞。

在屈原夫婦面前,鄭袖再次申明自己的觀點,像昭碧霞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能讓其芳香散於荒郊原野,不能悽苦於樂平裡之群山峽谷之中;像屈原這樣為國操勞,為民立下了汗馬功勞的賢大夫,身邊不能沒有妻妾相伴。

鄭袖熱情得像一團火,這團火在熊熊燃燒,烤得屈原夫妻渾身暖烘烘的;歡快得像一隻小鳥,在樹梢上跳來蹦去,唧唧啾啾地鳴唱,唱得屈原夫妻心中甜絲絲的;暢快得像流水,嘩嘩啦啦,叮叮咚咚,使屈原夫妻感到清洌甘甜,喝一口透心徹肺;醇厚得像蜜酒,美酒飄香,令屈原夫妻酒未沾唇而心先醉……

鄭袖正口若懸河地滔滔奔流,有宮娥來稟:午餐業已準備就緒,請南後與客人餐廳用膳。這是南後為“賢妹”設的洗塵午宴,雖然她口口聲聲稱“家常便飯,不成敬意”,但卻高級豐盛得令人吃驚,其中的許多珍饈美味,莫說來自深山峽谷的昭碧霞,連經常接遇賓客,出使過齊國的屈原也不曾見識和享用過。如此深情厚意,怎不令屈原夫妻感動得熱淚盈眶。

因連日車船勞頓,午宴後南後原是安排昭碧霞好好休息的,但來看望之文武眷屬絡繹不絕,自然,其中的許多人並非出於真心,而是在逢場作戲。午後不久,楚懷王屈尊辱臨,震驚朝野,更使屈原夫妻受寵若驚,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呀,一個大臣的妻室竟然驚動了聖駕,史所未有,足見屈原在懷王心目中的位置。這也是屈原無限忠於懷王的重要原因,即使後來被罷官免職,放於漢北,他也只恨那些進讒的奸佞小人,對懷王毫無怨言。

當晚,懷王設國宴為左徒夫人接風,鄭袖之外,文臣武將的眷屬多應邀出席作陪,熱鬧非常。不用說,宴席的規格和檔次勝午宴一籌,令昭碧霞大開眼界,得飽口福。晚宴臨散的時候,南後當著眾位賓客眷屬的面,將赴樂平裡的兩位宮娥——秋菊與冬梅賜與昭碧霞為侍女,引得滿座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屈原與昭碧霞,這對血氣方剛的夫妻,一年半不曾見面,一旦相聚,自然如膠似漆,化作液體,變成了蒸汽……

夏日夜短,二人說了一宿悄悄話。昭碧霞談祖母彌留之際想念孫孫平兒的可憐巴巴的情況,談公爹伯庸告老還鄉後的生活,談公婆希望她留在郢都不必歸去,免吃離別之苦,談女兒小嬃長得如何聰明伶俐,正在呀呀學語。屈原則談鄂渚一年,談懷王,談南後,談變法改革的風風雨雨,談盟諸侯的前前後後,談楚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美好前景。二人共議懷王與南後的大恩大德,同抒對鄭袖的感激之情……直談至日上三竿方起,屈原正精心盥漱修飾,準備早飯後進宮謝恩,忽有宦者令苗永楠匆匆奔來,下氣不接上氣地說:“左,左徒,大事不好,南後她,她忽然病篤,快,快!……”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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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章 鄭袖患病 屈原作歌

屈原聞聽南後病篤,並不慌張,他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任你戰馬嘶鳴,血流成渠,屍橫遍野,依舊泰然地彈琴、弈棋。南後所患之病,他心中有數,而且有把握能夠做到針至病除,這很使楚宮的十數名太醫仰慕與忌恨。

前邊說過,屈原自勸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諸如岐伯的《內經》,扁鵲的《難經》之類名著,他都曾瀏覽涉獵過,加以天資聰慧,過目成誦,故雖未專門學醫,卻有著較為豐富的醫學知識,其醫術非庸醫所能及。尤其愛好針灸,在他看來,一支銀針在手,勿需處方,勿需服藥,便可治病救人,除人病痛,何樂而不為,故曾一度專攻其術,人身的經絡穴位,在他的心目中,猶似樂平裡的山頭溪流一樣清晰明瞭。他的口袋裡常年裝有一個竹管,竹管裡盛滿了形形色色的銀針,隨時可用,不知使多個人轉危為安。鄂渚一年,許多鄉下百姓,只認識他是屈郎中,不知道他是屈縣丞,更不知道鄂渚一年來的巨大變化,百姓所獲得的諸多實惠,都跟他息息相關。

“人無十全十美者”,這句話通常指的是人們的品德和本領,亦即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有時也指人們的命運和遭遇。即以南後鄭袖而言,她既有國色天香的美貌,又有出類拔萃的聰慧與才能,身為楚宮之南後,獲寵於懷王,不僅權主六宮,在很大程度上把持著楚之內政外交大權,按理這該是十全十美了吧?不料五年前竟患下了一種疾病:發作時,光覺腹部不適,胸氣上升,繼而心悸,眩暈,全身肌肉強直痙攣,肩部收縮,肘腕和指掌關節屈曲,拇指內收,兩腿伸直,足內翻,漸漸呼吸停止,臉色由蒼白而轉為青紫。鄭袖之所以患此惡疾,自然與糜爛的宮廷生活有關,也是貪得無厭,機關算盡的必然結果。幸而發作並不頻繁,偶爾為之,否則必惹懷王嫌棄。

那還是屈原新任左徒之職,則搬來橘園不久,望子成龍,為了求得屈原對子蘭加強教育,嚴格管理,不荒廢學業,一天下午,南後鄭袖徵得懷王的同意,來橘園專訪屈原。漫步橘林,二人坦誠相見,鄭袖吐露自己的衷心期盼,屈原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赤膽與忠心。子蘭之外,自然也談些天下形勢,楚國今昔,世俗人情,詩賦歌辭,宮廷樂舞之類的內容,直談至紅日西墜,夕輝染醉了橘林,染醉了二人的面龐。大約為屈原的美貌所傾倒,為屈原的才華所鍾情,為屈原的辯才所折服,這天下午鄭袖太興奮,太激動,太動情了,竟然走著走著發出一聲尖叫,跌倒在如茵的草地上,喪失了神志。這種病叫癲癇,屈原不僅見過,而且治過。他先用力掐人中,然後取出懷中的竹管,按照醫書上的要求給鄭袖紮了十多根銀針。過了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鄭袖漸漸恢復了知覺,而且面部能夠表情達意,頗顯尷尬和難為情。又過了一會,漸漸恢復正常,向屈原說了許多賠禮和感激之辭,並介紹了她患這個病的歷史,懷王如何寵愛依舊。看看天色已晚,屈原急忙扶鄭袖起身,步出橘林,命嬋娟送其回宮。

回宮後,鄭袖如實向懷王講述了這一下午的經歷,懷王聽了,對屈原既佩服,又感激。從此,只要南後的舊病復發,便請屈左徒來治,弄得當朝太醫們醋意勃發,忌恨在心。

雖說屈原一向沉著穩健,遇事不慌,他又頗曉南後這個病的來龍去脈,但畢竟人命關天,馬虎不得,所以從陳太師府至楚宮不太近的一段距離,他來不及乘轎和騎馬,而是跑步前往的。今日的南宮不同以往,懷王驚恐,宮娥內侍慌張,太醫們則一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搓手,頓足,無可奈何,一所寧靜雅緻的南宮被弄得亂紛紛,急躁躁的,酷似一個燃著引芯就要炸裂的爆竹。屈原尚未登上南宮的高臺階,便有內侍高呼“屈左徒駕到”,呼聲傳進宮內,在場的人無不欣喜萬分,彷彿盼來了救星。屈原進宮,眾人紛紛閃開,太醫們急忙靠後,懷王親自上前迎接,引至南後的病榻前。今日南後的病勢,確實大不同於以往,只見她咬破了舌唇,口中噴出了白沫和血沫,大小便失禁,嘔吐汙穢狼藉。屈原見狀,急令內侍取一竹筷,撬開南後的口,同時助其側臥,儘量讓其口中唾液和嘔吐物流出口外,不致吸入肺內。待其口中的穢物流盡,屈原將一方絲巾摺疊成條狀,塞入一側上下臼齒之間,以免再度將舌咬傷。這一切處理完畢,屈原取出銀針,針入南後的內關、合谷、豐隆、肝俞、太沖、神門諸穴,並點刺長強穴放血。不久,南後便恢復了神志,呼吸漸趨平穩,臉色也逐漸正常,由昏迷、沉睡、意識模糊而轉為清醒,但卻微感頭痛,頭昏,全身痠痛,乏力。

自此,屈原便每天上午按時來給南後扎針,除了上述穴位,還輪流更替針刺風池、風府、百會、印堂、鳩尾、曲池、後溪、通裡、三陰交、太沖等穴,強刺激,七天為一療程,並輔以藥物治療。藥以牛黃丸為主,其配方為:膽星、全蠍(去足焙)、蟬蛻、牛黃、白附子、殭蠶(洗焙)、防風、天麻、麝香、煮棗肉、水銀,細研,入藥末為丸,荊芥薑湯送服。此乃手少陰足太陰厥陰藥也,牛黃清心、解熱、開竅、利痰,天麻、防風、南星、全蠍辛散之味,殭蠶、蟬蛻清化之品,白附頭面之藥,皆能搜肝風而散痰結;麝香通竅,水銀劫痰,引以姜芥者,亦以逐風而行痰。

經過較長一段時間精心治療,鄭袖不僅身體完全康復,而且舊病不再復發,感動得懷王與南後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屈原在楚廷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

那還是第一個療程針灸的第四天,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屈原匆匆奔向南宮,尚未舉步登上臺階,便有一股濃郁的異香透出緊閉的門窗,鑽進他的鼻孔,直入肺腑,令其飄飄欲仙。時近盛夏,為何宮室要緊閉門窗呢?這便是楚宮建築的妙處所在,天下無雙。楚宮殿的地坪全用石板鋪成,上有樓板,下有欄杆。特殊的建築設計,使這些宮殿隆冬嚴寒,室內溫暖如春;盛夏暑熱,有製冷通風設備,可使涼風習習,爽身宜人。既勿需開窗透風,緊閉門窗則可使室內的香氣不致輕易散去。隨著熱烈而熟悉的“屈左徒駕到”的聲聲傳呼,屈原在內侍宮娥的簇擁下步入宮門,宮內的陳設、色調、光線和氣氛使他大為震驚。這幾日,他天天來此為南後治病,為何前三日無此異樣感覺呢?今天是南後用過一番苦心,特意這樣佈置的嗎?特意佈置,有這個必要嗎?用心何在?也許素來如此,只是因為前些天南後病危,室內忙亂,人們心情沉重,自己肩挑千斤重擔,不曾注意罷了;也許前些天南後病重,大家不得空閒或沒有心思佈置宮室,這也是常理中的事。管他呢,何必庸人自擾。然而,這宮中的陳設畢竟高雅華貴,稀奇罕見,令屈原不能不認真觀賞玩味。宮室的四壁鑲嵌著石板,色澤光潔鮮豔(大約即今之大理石)。室內擺滿了稀奇古怪的玩具和寶器,床上的被子是用翡翠(鳥名,有美麗的藍色和綠色羽毛)和珠璣精心製成的,就是懸掛衣物的玉鉤,也用翠鳥的羽毛加以裝飾。最讓人眼熱的,還是兩件稀世珍寶——鴛鴦豆盤碗和虎座鳥架鼓。

鴛鴦豆盤碗,蓋與盤結合成一隻鴛鴦鳥的整體,鳥的頭、爪、翅均為雕刻,羽毛為彩繪。鳥的頭彎回到鳥背上,雙翅緊縮,尾向下卷,成伏臥狀,顯得安閒自在。鳥的胸、腹部及背部、尾部兩側均用紅漆、金粉描繪成絨毛狀的羽毛,兩翅用金粉勾畫出片狀羽毛,尾部用紅漆金粉描繪出捲曲的長毛。再加上金色的鳥頭,黃色的嘴,把整個鴛鴦鳥刻畫得細緻入微,栩栩如生。

虎座鳥架鼓的底部,是兩隻相背伏臥的老虎,老虎頸上各站一隻鳥,鳥尾相連,木鼓懸掛在雙鳥中間,鼓繩釦在鳥冠上。鳥身用紅彩繪成羽毛紋,虎身彩繪成雲紋,鼓皮外周繪著幾何雲紋。

宮室的四角各置有一個二龍戲珠的精製銅鼎,銅鼎內青煙嫋嫋,火光灼灼,燃燒著蘭、椒、艾、芍、芷、茴、茱、荃、蕙、荏等諸多香草,室內瀰漫著醉人的異香,令人骨酥肉麻,神魂顛倒。和其他的宮室一樣,南宮也是坐西面東,南北三間,中間大,是會客的地方,兩邊小,是寢室,南後的象牙床榻安放在右間向陽的雕花南窗下,低垂著粉紅色的紗帳,高懸著火紅色的宮燈,這紗帳,這宮燈,把南後烘托得更加豔麗動人,映襯成一個洞房新娘。南後正在安睡,她側臥,躬身,右手置於鴛鴦繡枕之上,託著紅彤彤的香腮,一雙鳳眼似睜非睜,兩個酒窩似笑非笑,大約正在做著甜蜜的美夢,長長的睫毛更加嫵媚,楚楚動人。她的身上蓋著一床藕荷色的錦繡夾被,質地柔軟,似尚透明,把她周身勻稱動人的曲線勾勒得似隱非現,朦朦朧朧。她的左臂伸出被外,搭於胯股,這胳膊柔軟修長,似凝脂,若溫玉,散發著淡淡的肉香。手腕上一隻鏤花雞血玉鐲,玲瓏剔透,在燈光下熒熒生輝。白腕,紅鐲,相映成趣,其美無倫。由這一隻白臂,屈原能夠想見她周身的肌膚和整個玉體的形象,他曾欣賞過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玉雕睡美人,跟眼前這位睡態酣暢的南後相比,恐怕要遜色千萬倍!……寫起來這樣費筆墨,實際上當時屈原不過是瞬間一瞥。一宮娥將他引至南後的寢室,來到她床榻之側,連呼兩聲“南後”,回答她的是甜蜜而勻稱的鼾聲。

男女有別,屈原急忙返回正間恭候。

屈原返回正間,早有內侍迎上前來搭訕,為之沏茶。在這一品茶恭候的過程中,屈原清楚地聽見裡間宮娥的低聲呼喚以及衣裙的窸窣聲,環佩的叮噹聲,竊竊私語聲,嘩嘩啦啦的盥洗聲,這一切過後,宮娥出來請屈左徒進去為南後診治。

南後的病較昨天大有起色和轉機,她不再斜依床榻接受診治,已經能下床迎接屈原,抒發自己的無限感激之情了。她的裝束素來緊跟時令,今日穿素服,著夏裝。上身著一件水紅色短衫,色淡如水,質薄若翼,半個胸膛袒露在外,短衫緊貼肌膚,將一對碩大的乳房繃勒得更加高聳彈動。下身穿一條白色紗裙,其白如雪,其長曳地,遠看,亭亭玉立,像一朵盛開的雪蓮,一枝雋逸的白玉蘭;近瞧,幾乎全身的每一個部位均暴露無遺——豐潤的酥胸,坦蕩而微凸的馥腹,柔軟的柳腰,肥腴的雪臀,頎長玉白溫潤而有光澤的大腿,大腿盡處一抹鮮紅的褲衩,連那椒紅的乳峰也若隱若現……這一切,足以使任何男人望而垂涎。屈原雖愛莊重,不喜歡輕薄,對此卻也無可挑剔,因為這是在南後的寢室中,而不是在公共場所。再說,南後既與自己的妻子姊妹相稱,對這位妹夫也就不必見外。倘在民間,開幾句玩笑,打打鬧鬧亦無不可,更何況是輕佻之舉呢?……

這一天,屈原魂魄出竊,迷迷糊糊,恍恍惑惑,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都向南後說了些什麼,如何給南後治病,怎樣回至家中,連一天的飲食也忘得乾乾淨淨。

從此屈原怕見妻子昭碧霞,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懼怕她那深沉犀利的目光,怕它會看出自己心中的隱秘與行動上的破綻。他依然與妻子朝夕相處,但談話減少了許多,常相對默默無言。漸漸的他早出晚歸,有意避開妻子,自然,夫妻的融洽、關懷、體貼、情愛、溫存,也在急劇降溫。

從此屈原似乎更抓緊苦讀了,但他展開書簡,伏於案頭,讀了半天不知所云,這與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在活受罪,自我折磨。

他試圖以寫詩作文來驅逐內心的陰影,但無濟於事,絹稿上寫了劃去,劃去又寫,不成行,難成篇,圈圈劃劃,一片烏鴉。

他依舊早起湖邊練劍,但卻亂方寸,難成陣。他照常橘林漫步,但往日令其歡欣鼓舞的枝頭鳴唱的翠鳥,如今卻使他心煩意亂;偶爾竄出一隻野兔,會嚇得他心中忐忑不安。

有時他會走出城去,沿江而行,不知所之,無人尋找帶領,則不能回府。

但是,屈原既沒有痴,也沒有傻,他是中了邪,著了魔——深深地愛上了南後鄭袖。這並非是單相思,一相情願,諸多跡象表明,特別是那個近似於赤身露體的亮相,南後也在執著地愛著他。準確地說,是鄭袖在不擇手段地追求他,誘惑他,勾引他,拉他下水,使他就範。至於一個大國的君妃,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有一呼百諾的氣派,有揮金如土的富豪,為何竟會愛上一個她足下的臣子呢?屈原不曾往深層裡想,只簡單地理解成是氣質相同,趣味一致的緣故。屈原在懷疑,先人制定的禮法,世上流傳的習俗,是否真有道理,是否是神聖不可侵犯;屈原在研究,愛情是否是專一的,一個人真摯地愛著自己的妻子或丈夫,難道就不能同時再愛另一個人了嗎?倘果真是這樣,愛情也就太狹隘,太自私了……循著這一條線索想下去,他愈想路愈窄,愈想心愈灰,墮於情網不能自拔,整日失魂落魄似的精神萎靡不振。

一天上午,屈原步出了橘園,在綠蔭深處漫無目標地走著,眼前是鱗次櫛比、富麗堂皇的宮殿,他視而不見;身邊是楊柳成蔭的美景,他無心欣賞;腳下是市中心,兩條河流入城內,在這裡匯合,一派繁忙景象,他無動於衷,只是一味地向西,向西走去,一直走出了城,來到大江岸邊,循江而東。這裡到處是荷塘,塘內盡是綠葉和紅花;遍地是蘭花、白芷、秋蕙、菖蒲和遮天蔽日的梧桐,他不時彎腰採一朵花,薅一把卉,置於鼻端聞聞,其香無比。聞著這陣陣浸人心脾的清香,屈原不禁想起了兒時愛整潔,好修飾的一場場,一幕幕。他曾掐桐葉做衣裳,採蘭花鑲衣邊,址菖蒲編高冠。盛夏一日,他來到一個荷塘邊,掐幾片荷葉裁綴成衣裳,摘來荷瓣綴於衣邊,再從泥土裡掘幾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大花環,佩戴於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大辮子,盤於帽纓兩側,搖搖擺擺地邁著方步,好不神氣!父親伯庸見了,意味深長地說道:“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汙穢和塵垢。”遵照父親的這一教導,小小年紀,他不畏艱難險阻,硬是在高高的山岡上挖出了一口甘甜清洌的水井。他挖這口井的目的不是為了飲水,而是為了用它既照出自己的面貌,又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月月照,使自己的肉體和心靈永遠乾乾淨淨。水井既成,他每天早晨起床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井邊去梳頭,洗臉,飾以香豔的鮮花,然後坐下來靜心凝思,想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看是否沾染了世俗的塵灰……屈原這樣想著,回憶著,不禁心跳加劇,熱血上湧,渾身虛汗涔涔,臉脹得由紅而紫,由紫而黃,由黃而白,羞愧得無地自容!這真是愈長愈下作,愈長愈沒有出息了,自己的這些行為傳到父母的耳朵裡,老人家不知該怎樣傷心悲嘆呢。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一家人所寄託的厚望,祖母掌上明珠似的寵愛,似這樣發展下去,莫說無顏回去見樂平裡的父老鄉親,連宋二爹獻綯的大黃牯也對不起,回到照面井前去一站,水面上豈不要現出一個牛頭馬面、尖嘴猴腮的醜八怪嗎?他想著想著哭了,眼眶裡噙著汪汪淚水。

屈原繼續踽踽前行,迎面來了一位老者,兩位青年。老者八旬有餘,身高體大,腰不躬,背不駝,鶴髮童顏,精神矍鑠。青年為一對男女,不足二十歲的樣子,男的亭亭玉立,女的嫋嫋婷婷,看那眉來眼去的樣子,多半是一對情侶。望著這一行三人,屈原想起了六年前香溪竹島那段甜蜜的生活。他那還是第一次與妙齡少女單獨相處,開始頗有些拘謹,漸漸便習以為常了,不僅習以為常,最後變得放蕩起來了,竟然敢撲上前去,摟抱、撫摸、親吻這位被稱作“妹妹”的昭碧霞小姐,她是那麼美麗、純樸、溫柔、賢惠,她給了自己多少溫馨和幸福,世上無可衡量與計算的單位。那時候,二人親親暱暱,如膠似漆,哪怕只有短暫的離別,也想得摳心挖膽;那時候,彼此如干柴火種,一觸即發,熊熊燃燒,迅速形成燎原之勢;那時候,相互就像雨點落進江河湖海里,難分難辨,同潮汐,共漲落。可是如今……他不敢想下去,彷彿正有千指點他,萬口唾他,無數皮鞭在抽打他,道義和良心的自我譴責,使他羞於抬頭,怯於見人,那顆內疚的心惶惶惴惴,在顫動,在滴血,在隱隱作痛。看眼前這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多麼酷似昭府的明暉爺爺呀!明暉爺爺雖說已經作古,他的許多教誨卻依然常在耳畔縈繞。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三人在江邊漫步,在談到該怎樣做人的時候,爺爺語重心長地說道:“人與禽獸的區別,就在於人有理智;偉人與凡人的區別,就在於偉人能夠理智控制感情。”如今自己這樣喪失理智,豈不是如禽獸無異嗎?……

時近中午,屈原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腹中飢腸轆轆,腳下踉踉蹌蹌。他在江岸的堤壩上尋了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坐下,望著緩緩東流的江水出神。是高亢粗獷的船工號子把他從痴迷呆愣中喚回到生機勃勃的現實中來,這裡江面寬廣平坦,江水安詳文靜,江上檣帆密佈,順水而下,逆流而上,摩肩繼踵,俱皆匆匆忙忙。揚帆的,划槳的,拉縴的,撐篙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全都一樂三頓,歌聲不斷。望著這歡樂沸騰的景象,屈原興奮地回憶著變法改革給荊楚帶來的巨大變化,以及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鬥爭,潛伏的危機。富國強兵剛剛起步,還要合縱山東六國,共敵強秦,由大楚來統一天下,最後實現儒學大師孔子“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偉大理想,腳下的路還相當漫長,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在這種時候,自己怎麼能沉溺於溫柔之鄉,一心只在兒女情長呢?自己走上了何等危險的境地呀!……

屈原確實是太疲憊,太睏倦了,他想以肘拄地斜依在草坪上閉閉眼,養養神,不料轉瞬便鼾聲若雷了。這也難怪,他已經許久不曾睡個囫圇覺了,自打鐘情南後之後便宿宿失眠,夜夜輾轉反側。

不知睡了多久,屈原被炸雷驚醒,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瞅瞅,烏雲密佈,天空低垂,黑紫色的雲層沉沉地壓了下來,大有即將“天地人合一”之勢,耀眼的長蛇在烏盆瓦碴似的雲層裡蜿蜒,一晃就消逝了;驚雷緊跟閃電炸響,震耳欲襲。在這萬般恐怖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壓過了呼嘯的狂風和令人悚懼的驚雷:“屈平,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孽種,竟敢打鄭袖的主意,鄭袖是什麼人?她是南後,是懷王的愛妃寵姬,你這樣做,不僅自己要身敗名裂,人頭落地,還要被活滅九族!……”屈原分辨得十分清楚,這是他尊敬的祖母的責罵聲,聞聽此罵,他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雙手作揖,向空跪拜:“尊敬的祖母,是平兒不肖,惹您老生氣。孫兒我定懸崖勒馬,猛然回頭,請祖母在天之靈放心!……”

滂沱大雨落了下來,鋪天蓋地,茫茫一片,屈原被澆成了落湯雞——這是道義的洗禮,洗去了他心靈上的汙垢與塵灰。

南後的玉體基本康復,屈原將為南後治病的事託付給了太醫,自己下鄉微服私訪去了,這固然是為了深入變法改革,但也不無迴避南後糾纏的成分。

感情的割捨不比切蘿蔔,掰黃瓜,可以一刀兩斷,倒有些像折藕,藕雖斷,絲卻尚連。屈原離京,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避開鄭袖,然而離去不久,心心念念,情繫魂牽,度日如年。恰在這時,洞庭湖區域洪澇為害。亡羊補牢,為了一方百姓少受水患之苦,懷王命屈原火速返京,寫祭祀湘水水神的樂歌。

經過幾晝夜的深思熟慮,成竹在胸,一天深夜,屈原鋪下絹稿,提筆投入創作。

像其他祭歌一樣,屈原要通過娛神祈福的描寫,抒發自身並反映民眾強烈的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純美感情的熱愛,要將這種對真善美的追求精神貫穿整個樂章。同時又特別突出這種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失敗,以及由此引起的痛苦與哀怨之情。在藝術上,要將清新俊逸的風格,真摯熱烈的感情和悽楚哀怨的情調融匯在一起。

帝舜南巡,不幸崩於蒼梧之野,葬於九嶷山下。他的兩個女兒宵明、燭光前往奔喪,因不識路徑,來至洞庭湖內的君山,思父心碎,悲痛號啕,淚盡繼之以血,血淚揮灑竹上,將翠竹染得斑痕點點,故名斑竹。君山尋父屍不見,二女僱船出湖,行至瀟水與湘水會合處,月夜雙雙墜水而死。人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後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並尊宵明為“湘君”,燭光為“湘夫人”,世代祭祀不絕。這是史實,但後來有人以為湘君、湘夫人是堯之二女娥皇與女英,以訛傳訛,約定俗成。現在,屈原決定尊重民俗,以錯就錯,取材於這個傳說,借用《湘君》、《湘夫人》舊題,重創新歌,將其寫成一對夫妻神的唱和詩,這樣湘君就變成帝舜了。他要標新立異,創一奇觀,用湘夫人的口吻來抒寫《湘君》,又用湘君的口氣來抒寫《湘夫人》。

《湘君》篇中描寫二妃同往迎舜的經過。他們是預先約定好了的,而且以往都是預期赴約,只是由於一個意外的原因,這次未能會面。

一陣清越而略帶哀愁的歌聲在清波長天間飛揚:“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你猶豫不決未曾啟行,是誰在洲中將你挽留)這是娥皇的敘述與詰問。既然湘君約而不至,二妃便駕舟往迎。江波上飛駛著一艘桂木小舟,湘夫人衣袂飄飄地佇立於船頭,她們儀態瀟灑,修飾適度,風采照人,悠長的歌聲唱出了她們久待湘君不來的疑慮,一江風波更烘托出她們心潮的迭蕩與不安。為了讓湘君平安到來,她們竟然設想要湘水的波濤快些平息,讓洶湧長江安閒地流淌。湘君依然未來,她們因此帶著痛苦的牽念吹奏起悠悠排簫,這簫聲壓過江浪的澎湃,訴說著二妃對湘君的無限懷思。

焦灼的二妃不再等待,她們駕起桂舟順江而下,去四處尋找。湘水不僅流經洞庭,還繼續向北與大江交匯,因此洞庭、涔陽,直至大江,都在湘君的活動範圍之內,這就為二妃尋找湘君提供了極為廣闊的空間。在這裡,屈原要大開大闔地運筆,極有氣勢地展現二妃順湘北征的勇氣和決心。小船快似箭,疾如風,旗旌招展,加之清波起伏,秋風陣陣,把二妃的尋覓之情抒寫得有聲有色。當二妃懷著一片精誠繞洞庭循長江逆流而西行的時候,二妃回至船艙虔誠地佔卜,求神靈告湘君之所在,但結果卻使她們大失所望,多情的女英纏綿而嘆,滿面淚水潸潸流淌,因為她見君不得,肝腸寸斷。

傷痛的突發過去,便是綿綿不盡的哀怨。自此以下,筆勢漸緩,二妃懷著深切的哀傷,從大江畔調舟南浮,踏上歸程。這裡屈原要用寫景和比興來映襯和引發二妃的哀怨之情。急劃蘭木槳,穩操桂木舵,輕舟逆水衝浪,激起的水花如冰似雪,這冰雪意象所包含的凜洌之感給二妃的心頭增添了一片悲涼。“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到水中去摘取薜荔,到樹巔去採擷芙蓉)。屈原故意顛倒事理來表現二妃不遇湘君的失望和自哀自憐。小船在山勢嶙峋的川流中顛簸,這顛簸跳動讓人感受到了二妃那悲惋難抑的心。用這些景物和比興意象的映襯、烘托,當娥皇發出“心不同兮媒勞”(心思不同,媒人也是徒勞)和“交不忠兮怨長”(交往不忠,怨思多麼深長)的哀怨嘆息時,更加悽婉地攪擾讀者和聽眾的心,令其黯然神傷。

二妃舍舟登車,在江畔做了尋覓的最後努力,終未如願,直至暮藹沉沉,才無可奈何地返回北渚(洞庭湖中的君山,亦稱湘山或洞庭山)故居,度一個悱惻憂怨的夜晚,因那裡沒有湘君而顯得異常寂寥蕭索,只有“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飛鳥在屋樑棲息,湖水在堂下週流)空無人跡的樓臺殿閣。次日,她們又返回澧浦(涔陽之極浦),懷著怨怒之情將往日湘君所贈銘愛之信物——玉玦和玉佩各自投入江中,以示決絕之志。

《湘夫人》與《湘君》的內容緊相承接,毫不間斷。

被湘夫人埋怨為“交不忠”“期不信”的湘君姍姍來遲,當他來到北渚的時候,湘夫人已離此而去,到澧浦沉其玦、佩去了,故他失於交臂。他知道二妃曾來過北渚,而且能夠想見她們盼君望眼欲穿的神態及一夜輾轉反側的痛苦心情。自己來遲了一步,她們離去了,眼前只有秋風落木,洞庭煙波的蕭瑟景象。屈原使這景象與《湘君》中的“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互為補充,加重了人去樓空、滿目淒涼的氣氛。於是他也開始了一天的尋覓,路線是自北渚開始向西行。他是根據自己的判斷追蹤而去的,先是踏上了長滿白薠(草名)的湖澤向四處張望,喃喃訴說著自己迎夫人的帷帳已經設好;接著又飄然出現於沅水岸,澧水浦,默默採摘著白芷、蘭草,以寄託對夫人的無限懷思。這懷思本有千言萬語埋藏心頭,但要啟齒傾吐,卻又難以為言,不知該從何說起。令人傷心的是,無論他走到哪裡,見到的依然只是浩淼煙波、潺潺流水,何嘗有二妃的倩影!在這裡屈原告訴讀者和聽眾,當湘君四處遠望之際,正處精神恍惚的憂態,他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不合常理的幻覺:“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鳥為何聚集在水草間,漁網為何掛在樹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麋鹿為何到庭院中覓食,蛟龍為何來此水灘)。當湘君焦灼地尋找二妃不遇,在傍晚渡過“西茳”(涔陽之極浦)的時候,遠處的風聲偏又與他作怪,聽去全幻成了二妃的深情呼喚,這就使他於失望中生出了一線希冀。

湘君帶著風傳的一線希望,興奮地為湘夫人的到來構築美麗的“水室”。這水室修飾得何其芳馨:荷蓋蓀壁,椒堂桂棟,薜荔為帳,白玉為鎮,屋上還纏繞杜衡,庭中佈滿了香草。這裡,屈原詳細地刻畫了洞房幽靜、窮極芳膩的動人場景,洋溢著一派喜悅、幸福的氣氛與情調,引人入勝。他幾乎薈萃了人世間的一切奇花異卉,表達湘君對二妃到來的珍視和歡樂。這一節作了小小的鋪張,令詩之節奏輕快、跳躍——那簡直是湘君向二妃口角傳情的興奮炫耀:夫人哪,連九嶷山神全都被吸引來了,你豈可錯過了降臨水室的美好良機!這一切自然也鼓舞了讀者和聽眾,大家欣喜地等待著,看看作者將怎樣展現二妃降臨時的美好風姿。然而,當九嶷諸神“繽兮並迎”,“來兮如雲”的歡迎湘夫人的盛況把那欣然的氣氛推到詩的最高潮的時候,卻出現了一個一落千丈的結局,那結局是什麼?詩中沒有說,只是湘君突然做出“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把複襦沉入江中,將內衣送往澧水濱)的絕情之舉。如此興師動眾、隆重其事的歡迎之舉竟是大為掃興地落空了,不言而喻,二妃沒有到這裡來,大約她們也是無蹤跡可尋的。

兩首詩都是抒寫尋情侶而不遇的懷思和哀愁,但在構思、運筆上,卻又同中見異,各臻奇境。《湘君》的抒寫重在“紀行”式的動態再現,其情感抒發伴隨著主人公大開大闔的尋覓和受挫,採用逐層遞進的方式,全詩自始至終為濃重的憂傷和哀怨所籠罩。《湘夫人》則更多靜態的展示,其情感抒發主要藉助環境景物的烘托和幻覺意象的映襯,呈現出一種撲朔迷離之美。詩之開章,在波風落葉中表現湘君的哀愁,隨著久望二妃不見的情節展開,湘君的哀傷似乎正要循著上一篇的路子逐層加強,詩人卻藉助於“聞佳人兮召予”的幻境,突然中止了哀怨的遞進,使之在一線希望中跳向相反的一極。構築“水室”一節,正是欲在絢麗的鋪陳中表現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歡快,這裡純用意象飛舞騰娜,寫來如火似錦,使人目眩心迷,杳不知町畦所在。直到結尾才一下跌轉,以湘夫人的終於不來,使前文那繽紛的鋪排頓如海市蜃樓一樣倏然幻滅。湘君的懷思和哀傷,正是在歡樂的上升和跌落之中被表現得愈加深切動人。這種變化多姿的藝術表現使得兩首詩珠聯璧合,前後輝映。

屈原伏案,一邊構思,一邊奮筆疾書,室內靜悄悄的,無一絲響動,只有筆頭摩擦絹稿的沙沙聲,待雄雞報曉,橘紅色的晨曦爬上了窗紗的時候,潔白的絹稿上留下了兩首字跡瀟灑的詩篇《湘君》和《湘夫人》。他站起身來,離開書案,伸伸懶腰,連打數個哈欠,倒背雙手在室內踱步,忽一轉身,只見絹稿上的每一個字,每一行詩,都在跳躍,都在閃爍,交相輝映,書房裡五彩繽紛,一片光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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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4: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七章 碧霞歸天 鄭袖反目

祭歌既成,屈原馬上交與懷王審批欽定。懷王雖為一國之君,在藝術上卻並不內行,他對屈原的文學天賦及其作品素來是崇拜得五體投地,讀過之後只能是讚不絕口,談不出什麼批評修改意見。在這方面南後是內行,懷王自嘆弗如,草草過目之後交她斧正裁處,並命其火速編舞配樂,儘快在宮廷內演出,以便徵得文臣武將的意見,修改後傳於民間,自然最先要傳到洞庭水域。鄭袖讀了這兩首祭歌,並不像懷王反應得那麼單一,那麼純真,就詩論詩客觀地分析詩的思想內容,藝術形式及其社會價值,而是在品評詩的餘韻,分析作者的意圖,體味作品的豐富內涵。她像是口中含著糖,愈溶愈甜;她像是在嚼油炸麻花,愈嚼愈脆,愈嚼愈香;她像是在飲酒,綿甜,幽香,回味無窮,愈喝愈喜,愈喝愈滋,暈暈惚惚,飄飄悠悠。這糖,這酒,這麻花,在她腹腔匯成一團火,大火熊熊,烈焰騰騰,燒得茫茫天地一片通紅。不,不是火,是嗎啡,是鴉片,這嗎啡和鴉片使她亢奮,她要喊,她要唱,她要手舞足蹈。或者是麻醉劑,她彷彿來到荒郊野嶺的一間小屋,這裡偏僻幽靜,屋內正中亦有一二龍戲珠的銅鼎,鼎裡不知正燃燒著何種香草,只見青煙嫋嫋,只聞異香陣陣,一會她便昏昏欲睡了,睡夢中她駕鸞驂鶴,車乘則是潔白的雲朵,直奔巫山,往邀神女共遊天宮,此刻,她是那樣的甜蜜,那樣的幸福……

在鄭袖的心目中,屈原的這兩首新作,與其說是祭歌,不如說是變相的情書,而且這情書正是寫給她鄭袖的。他這是第一次袒露心扉,吐露隱私,含蓄而隱晦地抒發對自己的仰慕、追求和摯愛之情。鄭袖日日盼,夜夜想的就是這份情意,這個態度。讀了這兩首詩,她喘了一口舒暢的氣,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落地了,她可以大膽放心地、隨心所欲地部署下一步的行動,實施下一步的計劃。她在暗自慶幸,休看這屈原持重老練,斯斯文文,道貌岸然,原來也是一隻饞嘴的貓。她在心裡說道:我說呢,世上沒有不吃腥的貓,這屈原整日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肯越雷池一步,原來是假正經,是在跟我捉迷藏!……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的是那麼由衷,那樣開心,那樣自負,彷彿再次證實了她的預言——世上沒有不可征服的男人。

其實,鄭袖這不過是在一相情願地想入非非,屈原正在構築堅固的設防,決不使自己的潔淨受到半點瑕疵的玷汙。不過,屈原的這兩首詩之所以能夠寫得情深意篤,令人垂涎,與日前的那段纏綿之情恐怕不無關係。

經過數日的精心排練,仲秋一日,《湘君》、《湘夫人》徵求意見的演出(今之彩排)在龍鳳宮拉開了帷幕。不用說,是鄭袖主演《湘君》中的娥皇,這是懷王點的將,親自分排的角色,鄭袖亦甘願“身先士卒”,這是她大顯身手的機會,而且也是構成她的陰謀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對這兩首祭歌,對這次演出,懷王十分重視,他原本指派屈原扮演湘君,無奈屈原實在太忙,難以顧及,才忍痛割愛。左徒也能登臺演出歌舞嗎?回答是肯定的,因為這不是一般的演出,是為了祭祀。楚文化的最大特點是崇尚巫術,重視祭祀,有人說楚文化即巫文化,實不為過。祭祀是國家的大事,文武百官都必須積極參與,最好的參與自然莫過於作歌編舞,親自登臺演出。

郢都的宮室甚多,諸如章華臺(三休臺)、細腰宮、假君宮、大宮、渚宮、蘭臺之宮、壽宮、大室、葉庭、小曲臺、層臺、雲夢臺、陽雲臺、豫章臺、匏居臺、放鷹臺、附神臺、春申臺、釣臺、乾谿臺、中天台、五仞臺、九重臺、強臺、荊臺、五樂臺、京臺、漸臺、朝雲館、高唐館、高府、方府、平府、三錢府、東面壇、西面壇、楚王池、洗馬池等等,從這些名稱上不難辨出,其中的大多數是供娛樂用的,然而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裝潢最豪華的莫過於龍鳳宮。這龍鳳宮的一面牆足有半里長,一色紅油漆塗抹,和中原的色彩不同。如前所敘,這裡是炎帝、祝融的後代,尚火、尚紅、使人看了心裡發熱,頭腦亢奮。梁、柱、簷、門窗、屏風全雕飾著龍、鳳、蛇之類的動物,這裝飾天下絕無,楚地僅有。那獸身人面乘兩龍的是祝融,祝融是楚人始祖,始祖御龍,難怪子孫格外崇拜龍,郢都的東門稱作“龍門”。龍是楚人的保護神,叫龍門,是祈其保護都城的安全。在一幅巧奪天工的彩繪木雕畫屏上,竟雕繪了上百幅相互爭鬥、姿態各異的龍、鳳、蛇。有一幅人物御龍圖畫,一個男子御著長龍,乘風飛馳,其人氣宇軒昂,神情瀟灑,身材修長,高冠長袍,腰佩寶劍,一副超然出世的樣子,典型的南人風格。雕飾除了龍以外,更多的是鳳凰,楚人將鳳凰當神鳥,靈鳥;它是楚的圖騰之一。龍游長空,鳳翔於天,龍飛和鳳舞,姿態優雅,造型生動,無與倫比。

這天,來觀看演出的人特別多,除了文武官員、內侍、宮娥和宮內較有身份的成員,還邀來了部分文臣武將的眷屬,左徒夫人昭碧霞也應邀前來。這些眷屬,很少有機會在如此隆重的場合拋頭露面,需知,這是與大王同看一場演出,而且主演者是懷王寵姬南後鄭袖,怎不令其受寵若驚,喜出望外呢?人們表達自己喜悅心情的最好方式便是精心地修飾打扮,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夫人、太太和小姐們,她們要以光焰照人的形象來顯示自身的存在與價值,彷彿她們之所以要到龍鳳宮來,不是為了祭祀和觀賞歌舞,而是供人觀賞,故而一個個油頭粉面,綾羅綢緞纏身,金銀珠寶飾首,亮晶晶,光閃閃,顫巍巍,笑盈盈,似夜空星斗,若滿園繁花。這天的演出,鄭袖特別賣力,首先那裝扮就大不同於以往,髮髻高聳,有似巍巍崑崙;細腰若蜂,一扭三個麻花;長袖曳地,舞起來似雲霞,若長虹,令人眼花繚亂;大半個胸膛袒露在外,連那對豐隆的乳房也若隱若現;上衣下裳俱都質薄若翼,色淡如水,致使周身的每一個細部都朦朦朧朧,猶如霧中看山一般。鄭袖的歌喉舞姿,堪稱世上一絕,天下無雙,一招一式,一開一合,眉來眼去……無不出神入化,讓人盡享藝術的香湯沐浴之美。你看那滿堂觀眾,有的失魂落魄,有的垂涎三尺,有的交頭接耳,有的議論紛紛,有的前合後仰,有的手舞足蹈,整個演出大廳,有時春意融融,有時驕陽似火,有時如火如荼。待演出結束,人們像美餐一頓,痛飲一通,一個個醉醺醺,美滋滋,談笑風生地步出龍鳳宮,許久心中仍翻騰著觀看演出時的陣陣熱浪。

演出獲得了轟動性的效應,一時間,屈原的才華,鄭袖的技藝,成了宮廷內外,朝野上下議論的中心話題,這很使南後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加速了籌劃新陰謀的進度。

六國的再度合縱,對秦國是個強大的威脅,秦國採取了相應的措施,一方面加強了“遠交”的外交活動,另一方面對周圍的國家頻頻用兵,施加壓力,蠶食鯨吞。公元前319年冬,魏惠王薨,子襄王嗣立①,楚、韓、趙、燕等國諸侯或使臣前往吊賀,會聚於魏,談及秦之侵略騷擾,無不切齒痛恨,相約於來年合兵伐秦。韓宣惠王、趙武靈王、燕王噲,俱均樂於從兵。楚派屈原使齊,齊宣王集群臣問計,左右或曰:“秦甥舅之親,未有仇隙,不可伐。”力主合縱者則認為,秦虎狼之國,東侵西擾,搞得四鄰不得安寧,不伐則難滅其囂張氣焰。正當尖銳對立的主張爭執得難分難解的時候,有一粉面朱唇、亭亭玉立的青年挺身而起,這便是名揚天下的孟嘗君。齊相田嬰,爵封薛公,有子四十餘人。有一賤妾,於五月五日生得一子,田嬰命其妾棄之。兒是孃的連心肉,妾不忍棄,私育之。長到五歲,母親帶他去見田嬰。田嬰怒妾違命,欲嚴懲。幼兒長脆於地問:“父所以見棄者何故?”田嬰回答說:“世人相傳五月五日為凶日,生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於父母。”兒對曰:“人生受命於天,豈能受命於戶耶?若必受命於戶,何不增而高之?”田嬰不能答,暗自稱奇,為兒取名田文。田文長到十餘歲,便能接遇賓客,賓客都願與之交遊,且為之延譽。諸侯使者至齊,無不求見田文,於是田嬰以文為賢,立為世子。田嬰卒,文遂繼薛公之爵,號孟嘗君。孟嘗君既嗣位,大築館舍,廣招天下之士。凡士來者,不問賢愚,一概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歸之。孟嘗君雖貴,飲食卻與諸客同,歸者益眾,食客竟達數千人。諸侯聞孟嘗君之賢,且多賓客,不敢輕犯齊境。孟嘗君說:“言可伐與不可伐,皆非也。伐則結秦之仇,不伐則觸五國之怒。以臣愚計,莫若發兵而緩其行,兵發則不與五國為異同,行緩則可觀望為進退。”孟嘗君之計,博得了群臣眾口一詞的讚賞,於是宣王派孟嘗君率兵二萬,向著秦國方向進發。軍隊剛出齊郊,孟嘗君就稱病延醫治療,一路觀望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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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說魏襄王薨,魏哀王立。

韓、趙、魏、燕四王與楚懷王相會於函谷關外,楚懷王既為縱約長,自然便是這次伐秦五國之師的總統帥,然而四王各將其軍,彼此不相統一。秦守將樗裡疾大開關門,陳兵索戰,五國互相推諉,無肯打先鋒者。相持數日,樗裡疾突出奇兵,絕楚餉道,楚兵乏食,兵士譁然,樗裡疾乘機進攻,楚兵敗走。楚兵既退,四國誰肯戀戰,紛紛撤軍。孟嘗君所率之齊師尚未來到秦國邊境,五國之師已撤,一場轟轟烈烈的六國聯兵伐秦之戰,就這樣以失敗而告終了。雖然如此,但這畢竟是華夏史上首次六國聯兵伐秦,也是懷王人生旅途中最輝煌的里程,因而他不僅不覺得傷心和恥辱,反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並因此更加器重和信任屈服了。

人,各有自己的特點,昭碧霞就很有些與眾不同。她性格內向,整日寡言少語,雖然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常常獨出心裁,別有見地,但卻很少表露觀點,發表議論,只默默地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刺繡,操持家務,服侍丈夫,有時一連數日不吭一聲,直像一個悶葫蘆。她的知識異常豐富,也很有辯才,輕易不開口,一旦叫起真、頂起牛來,以嫻於辭令稱著於世的屈原也往往被駁斥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不得不一再表示“甘拜下風”。從氣質上講,昭碧霞頗有些抑鬱,多心多慮,好毫無意義地思考問題,而且一思考起來就無邊無岸,沒完沒了,許多司空見慣的現象,在她的心目中卻變得高深莫測,神乎其神。生活中她本來無所事事,按理日子應該過得舒心愉快,逍遙自在,但事實上她卻生活得很累,精神萎靡不振,渾身筋疲力盡,這是思慮過度的結果。應該強調指出,來郢都前的昭碧霞並不是這樣,而是開朗歡快,活潑好動,既有青年的勃勃生氣,又有名門閨秀的教養與矜持。古人云,江山好改,稟性難移,其實未必盡然,生活環境的突然變更,改變了昭碧霞的性格。陳太師府,規模宏偉,環境幽雅,景緻宜人,廳堂巍峨,陳設豪華,生活在這裡,真可與天宮裡的神仙媲美。但是,昭碧霞居住於此,既無三親六故,也無左鄰右舍,其處境頗似深山古廟中的一廟祝,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悽悽慘慘。丈夫屈原是她唯一的親人,但是除了外出不在家,便是晝夜苦忙,很少有時間跟她說說話,拉拉家常,對她噓寒問暖,這種孤獨的生活必然要養成孤僻的性格。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是昭碧霞心靈上的重負與壓力。來郢都不久,她便發現屈原跟南後的關係十分微妙,特別是南後患病,屈原給她診治以來,兩個人的關係簡直髮展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弄得屈原整日神醉痴迷,恍恍惚惚。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輾轉反側,如臥針氈;他心緒不寧,辦事精神不專,有時竟然眼神愣怔怔,傻呆呆的;他經常言不由衷,行動不知所之;暴風雨之夜,他會光著身子到花園裡去任風吹雨淋,似乎欲以此來熄滅胸中的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他數次失蹤,是左徒府的當差從郊區的荒原和密林中找回……由此昭碧霞判定,丈夫業已背叛了自己做人的初衷,正一步步走向危險的深淵。她本欲向丈夫傾吐衷曲,苦口婆心地進行規勸,但幾次欲言又止,她怕自己太自私,太狹隘,誤會了丈夫,這樣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影響夫妻間的感情和關係。在昭碧霞的心目中,屈原是天上的月亮,光輝,明亮,潔淨,眾人仰慕,何需一個不足掛齒的女人耳邊聒噪!即使自己所懷疑的一切並非誤解,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要避而不談,因為前人已從漫長的歷史中總結出了“勸賭不勸嫖”的經驗教訓,並且再三告誡世人“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自己怎麼好觸及丈夫的傷疤疼處呢?昭碧霞並非是心中容不得人的雞腸鼠肚之輩,社會上三妻四妾的男人多得很,更何況像屈原這樣一個堂堂大國的左徒,他完全有資格、有條件享受更多女人的服侍。虞舜不就是同時娶堯之二女娥皇和女英為妻嗎?假使現在屈原愛的是別的什麼女人,昭碧霞定然會舉雙手贊成,熱情地為其張羅迎娶,操辦喜事,而且要寬容大度,克己忍讓,與新娶來的女人好生相處,像對待親姐妹一樣對待她,親親熱熱地度日,和和美美地生活。然而,眼下丈夫愛的竟是懷王寵姬南後鄭袖,這怎麼能不讓人毛骨悚然,魂飛魄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事情敗露,這可是閤家人頭落地,九族共滅之罪呀!她愈想愈怕,愈想愈心驚肉跳……

昭碧霞還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捉摸、分析鄭袖這個特殊而神秘的女人。初來郢都,當昭碧霞獲悉是南後一手策劃,瞞著屈原將她從偏僻的大山深處接來都城同丈夫團聚,並安排如此豪華的宅第,還贈侍女,饋珠寶,甜甜蜜蜜地稱呼自己為“親妹妹”時,著實打心眼裡感激過一陣子,但時隔不久,儘管鄭袖對碧霞關懷、體貼、恩愛有加,碧霞卻似乎從中看出了什麼破綻,漸漸地討厭嫉恨起鄭袖來了。她覺得鄭袖是一個垂竿的老釣翁,正在放長線,欲將屈原從自己身邊釣走;她覺得鄭袖是一隻黃鼠狼,這黃鼠狼正在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她覺得鄭袖是一個狼外婆,這個狼外婆狡猾得很,小外孫搬凳子給她,她不坐,非要坐在篝鬥上不可,以便將尾巴藏到裡邊,她藉著給外孫女捉蝨子的機會,將她的肉掐下來,填到嘴裡,一口一口地吃掉,小外孫問外婆在咀嚼什麼,她回答說“在吃蝨子”;她覺得鄭袖是一條美女蛇,將屈原纏得牢牢,吸他的血,吃他的肉,睡夢中她常發現屈原變成了一個骷髏,驚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醒來周身大汗淋漓……

昭碧霞就是這樣心裡有話不能說,整年累月地委屈著自己,壓抑著自己,憂心忡忡,久而久之,怎麼能會不改變性格呢?不僅改變了性格,而且抑鬱成疾,開始胸悶,嘆息為快,少寤多夢,不思飲食,乏力,心悸,漸而口苦心煩,頭目眩暈,便幹溺黃。屈原為其診治,脈弦滑,苔膩黃質紅。經分析,屈原認為,碧霞這是因精神鬱悶憂思而傷脾,故出現嘆息為快的症狀。脾虛及心,誘發乏力心悸。久而及肝,木乘土虛,肝火上亢,心煩,頭目眩暈,導致便幹溺黃之象,故症屬木乘土虛,肝膽火盛。

屈原的診斷是正確的,但是昭碧霞為什麼會抑鬱憂思,改變了先前開朗明快的性格,他沒有深入思考,只簡單地認為是突然改變生活環境所致,慢慢習慣了就會好起來。至於屈原的思想為何竟如此簡單,問題比較複雜,也許男人的心粗,並未明顯地覺察到妻子的性格異樣;也許因為工作確實太忙,顧不了這許多生活瑣事;當然也不能排除,在一段時間裡,屈原對妻子的關心少了些,而用在鄭袖身上的心思多了些。

診斷無誤,屈原對症下藥,旨在舒肝健脾,清肝瀉火。處方為:柴胡、薄荷、當歸、炒白朮、雲苓、乾薑、白芍、丹皮、梔子、甘草,水煎服。服過三劑後,病情明顯好轉,然而正當此時,屈原隨軍遠征,服藥中斷。

卻說鄭袖曾贈與屈原夫婦兩位宮娥為侍女,一名秋菊,一名冬梅。同是宮娥侍女,這秋菊跟冬梅不同,她多年服侍南後,是南後的心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的耳濡目染,她已經學得像南後一樣刁鑽狡頑,善於施權弄術。她這次被派遣到左徒府來當侍女,擔負著艱鉅的使命,而且事先經過了嚴格的訓練,秋菊曾向南後破指為誓。自然,南後要給她許多好處並若干許諾,事成之後將如何如何。

由於本身的品格註定,自打在孃家作閨女時,昭碧霞就跟下人的關係處得很好,她尊重奴婢們的人格,以誠相待,平等無欺,好善樂施,能體諒下人們的艱辛與難處,因而奴婢們都將她視為親人。秋菊、冬梅來到身邊,昭碧霞更是高看善待,有道是“打狗需看主人”,即使二侍女有某些過錯和不足之處,她也從不責備,寧可自己受委屈,也要任其所為,因為她們為南後所賜,稍有不慎,是會惹南後多疑乃至生氣的,一旦怪罪下來,那還得了!……兩個侍女似乎也很明事理,知好歹,每每對女主人感恩戴德,不知該如何是好。秋菊曾多次向昭碧霞表示,為了左徒府的利益,哪怕是肝腦塗地,她也在所不辭!

一天中午,秋菊在庭院中為屈原洗衣服,昭碧霞從廳堂內走出,見她手持一方絲巾,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那上邊的文字。秋菊忽抬頭見女主人走來,忽忙掩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嚇得面色煞白。昭碧霞趨步向前,厲聲問道:“秋菊,你在看什麼?”

秋菊見問,急忙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將持絲帕的右手別到了身後,不住地後退。

昭碧霞步步緊逼,來到秋菊跟前,伸過右手,說:“手中所持何物,拿來我看!”

“這個……”秋菊的手和聲音都在顫抖,欲給膽怯,欲藏心慌,正在為難之際,昭碧霞劈手打了秋菊一巴掌,奪過絲巾。秋菊雙手捂臉,逃回自己的臥室,伏床大哭。

昭碧霞手持絲巾,仔細閱讀那上邊的每一行字,讀著讀著,她臉蠟黃,唇青紫,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原來,這是鄭袖寫給屈原的情書,汙言穢語,不堪入目,下流之極,讓人肉麻。昭碧霞經受不住這巨大刺激,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不知經過多長時間的搶救,昭碧霞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她強打精神,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在冬梅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來到秋菊的房間,命她馬上離開這裡,今後永遠不得登門。長到這二十多歲,她這是第一次打人,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下人,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跟下人說話。昭碧霞實在是氣糊塗了,鄭袖寫給屈原的情書,屈原讀後沒有毀掉,裝在衣袋裡忘記了,被洗衣服的秋菊意外發現,這件事怎麼能怨秋菊,責怪秋菊呢?秋菊真是受了不白之冤。

秋菊雙膝跪地,涕淚交流,苦苦哀求,並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女主人能將她留下,不趕她走,今後一定無限忠於主人,無論南後命她做什麼事,她都絕不隱瞞女主人;無論南後讓她給屈左徒傳送什麼東西,她都主動交給女主人過目……

冬梅與府內的另外幾個下人也都跪地磕頭,為秋菊求情,一個個哭得淚人一般,哭得昭碧霞心酸意軟,下不了攆秋菊走的最後決心。

昭碧霞來郢都後也交了幾位朋友,如上柱國夫人張氏,少宰夫人劉氏,司敗夫人範氏等,這些貴夫人戀著昭碧霞年輕漂亮,人品正,心眼好,閒暇無事常過來坐坐。逢巧今日司敗夫人範芙蓉在場,她將照碧霞拉到一邊,苦口婆心地規勸。她說,千萬不能將秋菊趕出府門,那樣做,事態勢必要擴大,張揚出去對屈左徒不利。特別是不能讓南後知道寫情書的事情業已敗露,倘使讓她知道,她必惱羞成怒,大開殺戒,致使無數人頭落地。秋菊為南後所賜,如今趕她出門,南後豈會不知,追問起來,大家誰也難脫干係,這是多麼可怕的情景啊!因此,她勸昭碧霞必須忍氣吞聲,裝作若無其事,待屈左徒歸來,伺機規勸,力爭遠離郢都,以免殺身之禍。範芙蓉這樣好心地勸說著,自己也熱淚兩行。

車怕墊,人怕勸,聽了範芙蓉的一席娓娓逆耳忠言,昭碧霞冷靜了許多,她沉下心細細一想,今日之事確與秋菊無關,她是無辜的,是自己錯怪了她。她來到秋菊的房間,誠心誠意地檢討了自己的過錯,費了許多言語將哭得死去活來的秋菊勸住,並散金若干,封住下人們的口,千萬莫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因為萬一有誰嘴不嚴,走露了風聲,今日在場的人,誰也休想活在這個世上。

一場軒然大波總算是平息了,昭碧霞卻病倒了,病情日見沉重,迅速進骨髓,入膏肓。

秋菊真的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從此以後,事無鉅細大小,都向女主人請示回報,似乎她變得更加忠心耿耿了。

鄭袖並未因昭碧霞的病體每況愈下而有絲毫同情與憐憫,相反,她更加速了自己的陰謀活動。

此後不久,秋菊先後拿來三樣東西給昭碧霞過目,一縷青絲,一件繡花汗衫,一個用經血畫著紅心的潔白肚兜,這都是南後讓她轉交給屈左徒的禮物。秋菊說:“奴婢知道夫人看了這些會傷心,這對夫人的貴體康復不利。可是,奴婢是向夫人起過誓的,不敢隱瞞,還望夫人能夠體驚奴婢的苦衷,千萬莫往心裡去,凡事要想開些,不然的話……”秋菊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了。

其時昭碧霞早已病得臥床不起,她骨瘦如柴,面容憔悴,斜依於病榻之上,頭未梳,臉未洗,衣著不整,讓人見了便禁不住要為其嘆息流淚。看了這些南後贈與屈原的“禮物”,聽了秋菊這悲切動情的敘說,昭碧霞只能含悲啜泣,潸然淚下。此刻,她流出來的是鹹津津的淚水,吞入腹中的卻是辛酸、悲哀和痛苦。她虛弱無力,連說話的勁也沒有了,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對秋菊說:“去,去吧……與你無,無關,你是清白,清白無辜的,是我不,不知何時作,作的孽呀……”

秋菊流著淚水、彷彿是戀戀不捨地離去了,昭碧霞用盡全身的力氣拉被矇頭,在被窩子裡嚎啕大哭起來,她哭幹了淚,耗盡了力,哭碎了心……

秋菊難道真是清白無辜的嗎?不,她是南後派在昭碧霞身邊的奸細,是南後殺死昭碧霞的一把軟刀子。她成功地演出了一場掩藏南後情書不成,引起一場風波的惡作劇,頗得南後的賞識;那縷青絲非南後所剪,而是秋菊頭顱所生;汗衫、肚兜均為秋菊所制,連那畫“心”的經血也系秋菊所排,這能說是清白無辜嗎?她是登臺的跳樑小醜,南後則是幕後導演,是殺人元兇。

鱷魚淌著慈悲的眼淚吃人,鄭袖以慈姐的身份一遍又一遍地過府探病。她的穿戴一次比一次考究,她的裝束一次比一次俊俏,她的塗抹一次比一次妖冶。她這哪裡是來探病,簡直是在顯翠賣俏,炫耀富貴,是在別有用心地氣人,以她的服飾和容顏說話:咱兩個比一比誰美,看屈原歸來後究竟喜歡哪個?她趾高氣揚,盛氣凌人,似乎她才是這左徒府的真正主人,只要一進門,便喝三吆四,操縱一切,指揮一切。她指責秋菊房間佈置得不夠典雅;她訓斥冬梅未能經常開窗啟戶,流通空氣;她挑剔廚房飯菜做得不可口,營養價值不高;她罵下人們全都是蠢豬,飯桶,無用之材。她一連幾個時辰坐於昭碧霞的病榻之側,為之梳理頭髮,修剪指甲,將碧霞瘦得雞爪子一般的手置於自己的掌心,摸過來,撫過去,勸個沒完,說個沒了,不斷地為之垂淚,一口一個“親妹妹”喚著,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最疼愛碧霞,她要用自己的滿腔熱血將碧霞融化,令其再生。說也奇怪,每當這種時候,昭碧霞心如鐵石,任鄭袖說著怎樣溫情脈脈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流淚,她總是板著鐵青的面孔,瘦削的兩腮連一滴淚痕也不掛——沉默是最大的輕蔑,最有力的駁斥與抗爭。

鄭袖不僅不迴避對屈原的愛,反而津津樂道,談起來眉飛色舞,十分動情,讓人渾身雞皮疙瘩暴得老高。有一次,她乾脆向昭碧霞攤了牌,說道:“人與人之間有時需做些轉讓和犧牲。丈夫是什麼?不過是一件心愛之物,譬如一件珠寶,一件首飾,一件上好的衣服,有哪個親朋好友需要,暫借一時,有何不可?愚姐非有獨佔屈左徒之奢望,只想與賢妹共之,娥皇與女英姊妹二人,不就同時共有舜帝嗎?況且我並不想自比娥皇,只待高興時借用一時罷了,好妹妹何必這般小氣,竟致如此重病呢?……”說完放縱地哈哈大笑,笑得浪聲浪氣,竟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昭碧霞的頭滑到了枕下,歪到了一邊,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她想,自己的病怕是不會好了,只盼著丈夫早些歸來,將自己送回秭歸老家,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對於自己的死,她並不感到可怕,可怕的是丈夫被這美女蛇死死纏住,不久將遭塌天大禍。直到這時,昭碧霞才清楚地意識到,南後接自己來郢都居住是毒辣的陰謀,自己中了她的奸計,上了她的圈套。

女人,女人到壞起來的時候,勝過男人千倍,萬倍!……

昭碧霞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太醫奉南後之命,幾乎每天都過府來為其診治。虛則補,故每付藥中都少不了人參、鹿茸之類。看藥方是絕對沒有錯誤的,但抓藥時卻以大黃充人參,故昭碧霞服藥後總是瀉肚。本就弱不禁風的危重病人,怎經得起這般折騰,三瀉兩瀉,昭碧霞變得奄奄一息了。她提出藥不對症,不欲再服,鄭袖卻說,這叫作先瀉後補,醫這種病無不如此。

伐秦的楚師歸國,就要回到郢都,鄭袖加害昭碧霞的陰謀活動進入了最後衝刺。

一個風雨交加的午夜。江在狂怒,河在奔瀉,溪在嗚咽,雨幕低垂,天地合一,龐大的楚宮建築群籠罩在黑沉沉的雨幕中酣睡,死豬一般,只有一扇窗戶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像睏倦的母狼睜著的一隻睡眼,橘紅色的窗紗上畫著一幅二人密謀策劃的剪影,這兩個人究竟是誰,自然難以辨清,依稀辨出是一男一女,男的個頭較高,歲數較大。

天亦在傷心悲泣,淫雨霏霏,連日不開,事隔三日,同是暴風雨的午夜,同在這個橘紅色的紗窗上,再現二人密謀策劃的剪影,但這次的兩個人均系女性,從那談話的姿態上分析,這二人可能是一主一奴。

熟悉楚宮內情的人知道,這幢睜著一隻睡眼的雄偉建築是朝雲館,它那東南角的一間是溫馨的臥室,只有南後鄭袖偶爾來此過夜。

彌留之際,昭碧霞日日盼,夜夜盼,時時盼,刻刻盼,終於將丈夫屈原盼回來了,但她已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連一句話也未留下,兩天後便與世長辭了,年僅二十五歲,多麼短暫的一生啊!……

妻子的溘然長逝,猶若五雷轟頂,炸得屈原天旋地轉,魂飛魄散。也許是天地感應之故,昭碧霞的死令蒼天震怒,神靈悲悽,因而風更狂,雨更暴,驚雷更響,閃電更亮——狂風掃蕩著邪惡;暴雨滌盪著汙穢;聲聲驚雷是地震,天塌地陷,將屈原埋葬於萬丈深淵;道道閃電是利劍,扎於屈原的胸腹,攪得他肝腸寸斷,五臟六腑鮮血淋淋……按照荊楚的風俗,辦喪事並不一味哀哀地哭,也敲鑼打鼓,歌唱跳舞。在楚人看來,生是紅喜事,慶賀新生命的誕生;死是白喜事,慶賀生命的復歸,有轉化為無,勞碌轉化為休息,負重轉化為解脫。深明地方風習的屈原卻晝夜悲啼,飲泣不已,哭啞了喉嚨,哭幹了淚水,哭碎了心,哭得山悲水泣,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來。但他心裡卻很清楚,是自己害死了妻子,倘無自己那不光彩的舉動,妻子斷然不會如此短命,自己犯下了永世難贖的罪孽!

南後力主重葬昭碧霞,屈原婉言謝絕,草草裝殮入棺,運回樂平裡安葬。鄭袖的那些卑鄙伎倆,屈原一無所知,因而對她並無懷恨之情。不僅現在不知,直至公元前278年5月5日屈原懷石投江而死,他一直被矇在鼓裡,故而對南後鄭袖,心中時常泛起脈脈感激之情——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迂腐不堪,總以好心度人,被人拐賣,還在幫其數錢。

六國聯兵伐秦,楚懷王歸國前後,郢都風波迭起,其中浪頭最高的,便是南後鄭袖與太子橫的權力之爭。

懷王統兵伐秦,將國事委與太子橫,橫尚年輕,不諳政事,故特囑令尹子椒精心相輔。子椒老朽昏聵,多年來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突然讓他輔佐太子執掌國政,他哪裡還有這個心思與能力,當著懷王的面唯唯諾諾,懷王一走,他便縮於安樂窩內盡享富貴,早把懷王的囑託忘得乾乾淨淨。

懷王率四梁八柱離國遠征,南後乘機加速了其陰謀活動。她深知子椒乃廢物一個,既非得力工具,亦算不得絆腳障礙。太子既然暫執國柄,南後便不能不怵其三分,但她畢竟是在楚宮跋扈慣了的,因而對太子不甚尊重,每每以國母的身份向太子發號施令,侵權僭位,這就不能不激起太子的憤慨與提防。也是利令智昏,鄭袖竟然多次調動軍隊,但都因太子的堅決阻撓而未能如願,於是南後與太子間的矛盾急劇升溫,迅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惡人先告狀,懷王歸來的頭一夜,鄭袖便於枕邊進讒,誣太子圖謀不規,正在牢牢控制軍權,陰謀殺父篡權,並以一個藝術家的天賦,把事情說得有根有據,有鼻子有眼,聲淚俱下,而且這讒言是伴隨著顛鸞倒鳳的房事進行的,特別有神效。為君者,最恨的就是篡權奪位的人;為男人者,很少有不聽枕邊之言的。第二天,懷王怒髮衝冠地訓斥太子,太子欲作解釋,懷王不容;太子不服,與之辯理,頂撞了懷王,於是太子與南後間的激烈矛盾轉嫁給了懷王。不僅如此,懷王由此堅信,南後所言,句句是實,決無半點虛妄,憎惡太子之情油然而生,並萌發了廢嫡立庶的邪念。

看看時機成熟,南後的陰謀活動由因勢利導、循序漸進轉為大刀闊斧,恰在這時,屈原自樂平裡歸來,鄭袖向其展開了緊鑼密鼓的攻勢,並撕去了原先的偽裝與遮羞布。

時令已是初冬,北國早已朔風呼嘯,雪花飄落,禽匿獸藏,一片肅殺了,而地處長江岸邊的郢都,卻依然豔陽高照,鳥語花香。當修繕的手腳架全部拆除的時候,巍峨的牌樓上“太師府”三個斗大的鎦金篆字在明媚的陽光下璀璨奪目。牌樓以內,一座座宏偉、華美、精巧的建築,集江南廟、祠、堂、館之精粹,鱗次櫛比,錯落有致,放眼望,飛簷凌空,斗拱交錯,雕樑畫棟,朱欄玉砌,鳳台龍閣,令人目不暇給。屈原也曾在此居住多時,彷彿過去並不曾見過這一切。原來,趁屈原回鄉安葬妻子之機,南後命能工巧匠粉刷一新,才這般耀眼生輝,引人注目。倘說外觀讓人眼熱,入室則令人目眩——紫枟鑲銀桌椅,金絲縷玉几案,滾珠飄纓彩屏,翔鶴宮燈,牡丹蠟臺,麒麟香爐,嵌金玉馨,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如意酒,夜夜香,金花燭,安神帳,逍遙床,珊瑚枕,金絲被,五光十色,光怪陸離。這其中的許多寶物,是從各個宮殿精選而來的。目睹眼前的一切,屈原料到這是南後耍的花招,玩的把戲,目的何在,不甚瞭然。今日的鄭袖,其服飾、裝束、塗抹更加令人銷魂失魄,她見屈原鎖眉凝思,默然無語,親切地問道:“這樣修飾和佈置,左徒意下如何?滿意與否?”

屈原見問,苦澀地微微一笑,依然不曾開口。沉默有頃,鄭袖接著說:“只可惜呀,我身邊這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眼下並非太師,而是左徒,居住此第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也。”

屈原又是微微一笑,但這次不是苦澀的,而是自信的,笑過之後說道:“勿需南後提醒,屈平雖愚,但卻微有自知之明,今日來此,並非歸家,而是清點書籍簡牘與個人器物,一會便有人來搬回橘園。至於先前碧霞進京下榻於此,那是南後之苦心安排,卻之不恭,非僭越之舉……”

“不,不,不!”南後打斷了屈原的話解釋說,“左徒且莫誤會,本後之意是說,既知此非左徒所居之所,何不改左徒為太師,這樣以來,豈不就名正言順了嗎?”

聞聽此言,屈原的頭“轟”的一聲脹大若鬥,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霎時繃得緊緊,腦海裡在構築警惕的防線,以故作思忖的神態來掩飾心中的慌亂,半天才明知故問道:“南後之言令微臣莫名其妙,祈請明示!”

“休在本後面前裝聾作傻!”南後滿臉陰沉,一張瓜子臉拉得有尺半長,她既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也不吞吐其詞,而是一字一句,字字千鈞地說道:“屈左徒現為子蘭之恩師,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豈不就是當朝太師嗎?”

南後既將觀點亮明,屈原倒反變得沉著穩健起來,他既不笑,也不語,彷彿正在深思熟慮,以決定進退取捨。南後藉此機會,滔滔不絕地講述了太子橫怎樣圖謀不規,如何陰謀殺父篡位,懷王正恨太子入骨髓,倘此刻屈原能夠首先提出廢立之事,便是作了順水人情,不久,這令尹的寶座就由他來穩坐。令尹兼太師,權莫大焉……

屈原依然沉默,他倒剪雙手在室內踱步,彷彿很難下決心似的。南後一聲呼喚,兩位宮娥應聲擁門而入,各自手託碩大的銀盤,陳於屈原面前。盤中盡是珍寶,光閃閃,金燦燦,溼乎乎,溫潤潤,清風習習,異香陣陣,此乃楚之鎮國之寶,它們是通天犀、雞駭犀、夜光璧、明月珠、和氏璧、白珩、方府金、珠璣、犀象、隱形傘、朱鶩、茹黃狗、鐵腸兔、康王谷、採菱械,樣樣天下無雙,件件價值連城。南後表示,只要屈原肯助其廢橫而立子蘭,她便擇其中數件相贈,作為酬勞。

面對這些天下奇珍異寶,屈原不為所動,他睬也不睬,看也不看,淡淡地一笑說:“恕微臣不能從命,廢立乃國之大事,需由大王裁決定奪,豈是一介腐儒所能左右!”說完向南後深施一禮,揚長而去了。

屈原離去了,南後被愣怔怔地塑在那裡,臉上無一點血色,沒有一絲表情,顯得是那麼尷尬,那麼孤獨,那麼冷清,那樣可憐。不知站了多久,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這是憤怒的笑聲,發洩的笑聲,報復的笑聲,反目的笑聲,只笑得天陰地晦,陰風勁吹,只笑得江水混濁,萬木枯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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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4 15:0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八章 博覽群書 深入圜土①--------①圜(yuán)土:監獄。

在楚國,懷王任用屈原進行變法改革,是從具體到整體逐步推進的,從具體內容看,變法大致包括:限制貴族特權: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獎勵戰鬥有功者,加強國防力量;大力發展工農商業;反對縱橫遊說之士;舉賢授能,明君賢臣以推行“美政”;聯齊抗秦,努力創造條件實現統一的宏圖。在這些具體的變法改革過程中,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包括流血犧牲,人頭落地。倘說楚之變法改革是一葉風帆,這船是在狂風巨浪中顛簸前進的;倘說這是一乘戰車,這戰車是在泥濘的沼澤中輾轉而前的;倘說這是一位行僧,這行僧是在荊棘叢生的林莽中艱難跋涉的。雖然如此,荊楚畢竟是在發展,是在前進,新法相繼出臺,國勢日趨強盛,六國於郢都歃血為盟,共推懷王為盟長,在華夏史上,懷王第一個統率山東六國之兵伐秦,這便是標誌。為了儘早實現“統一天下”的願望,楚需要制定一部國家根本大法,這便是《憲令》,以《憲令》來規範其他具體法律,同時《憲令》亦是其他法律的依據。屈原向懷王提出了這一問題,懷王不僅欣然同意,而且大加讚賞,就將草擬《憲令》的任務交給了屈原。屈原唯唯受命,似乎這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

懷王再三強調,《憲令》乃國之機密,在詔示天下之前,不得洩露於任何人。屈原亦有這個願望,萬一不慎,洩露一二,靳尚一夥頑固派必千方百計地予以破壞——君臣相得,英雄所見略同。

任何戰爭,都是以大大小小無數個戰鬥和戰役組成,倘說屈原以前所擬之法旨在搶佔制高點,消滅小股敵人,那麼這次擬訂《憲令》則是攻堅戰,要將敵軍主力圍而殲之,因而懷王與屈原都十分重視,不敢有絲毫馬虎與掉以輕心。屈原重新封閉了橘園,將自己禁錮於書齋之內,他整日埋身於書山簡海之中——食於斯,睡於斯,工作於斯,不分晨昏晝夜,一味只在攻讀筆耕,餓極了,啃幾口乾糧;困極了,曲肱而枕,伏案而眠,一任面容憔悴,脫皮掉肉,全然不顧……

在漫長的華夏曆史上,早在虞夏時期,便孕育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禹會諸侯於塗山(今安徽蚌埠市西淮河東岸),執玉帛者萬國。”①“禹朝諸侯之君會稽之上,防風后至而禹斬之。”②

夏初曾將其統治地區劃為“九州”,設置了“九牧”,管理“九州”居民,並鑄九鼎,以象徵其統治。“夏后氏官百”③,有六卿、庖正、車正等官;並有司法機關和監獄(“圜土”)。此外,夏朝實行貢賦和捐稅制度,所謂“自虞夏時,貢賦備矣。”

關於華夏法律起始的具體時間,一些古書說:堯時“伯夷降典(法也),折(服也)民惟刑。”④意即將原來的習慣轉變為規範,服(斷)民以法。又說舜曾命皋陶為司法官,以“五刑”鎮服“猾(亂)夏”的外族和“寇賊奸宄guǐ”的活動⑤。

“夏有亂政(指平民、奴隸的反抗和奴隸主貴族間的傾軋),而作禹刑(可能以禹命名的夏朝刑法的總稱)。”⑥據說:禹亦命皋陶為司法官。皋陶造律(法),定有“昏(‘惡而掠美’)、墨(‘貪以敗官’)、賊(‘殺人不忌’)、殺”等刑名。

“夏刑三千條”⑦(大辟二百,臏刑三百,宮刑五百,劓、墨各千)。另一種說法,禹打敗三苗後,採用了五虐之刑懲治不聽其命令的苗民。五虐之刑為劓、刵(截耳,一說為刖)、椓(去勢,同宮刑)、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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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傳·哀公七年》。

②《韓非子·飾邪》。

③《禮記·明堂位》。

④《尚書·呂刑》。

⑤《尚書·舜典》。

⑥《左傳·昭公六年》。

⑦《尚書·大傳》。

夏刑之外有軍法。中國古代,兵刑同源,有時不分,故有“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鋸,薄刑用鞭撲”①之說。如夏啟征伐有扈氏時,曾宣佈一條軍令:“用命賞於祖(祖廟),弗用命戮於社(神壇,奴隸主統治者進行祭禮、政治活動的場所),予則孥戮(一說殺其妻子,一說殺其子)。”把不聽從軍令視為嚴重的犯罪,不僅殺其本人,而且誅殺其妻子。

同時,制有懲治瀆職官吏的法規。《尚書·胤徵》引夏之《政典》曰:“先天時者,殺無赦;不逮時者,殺無赦。”這是對主管制作曆法的官的規定,如果所作曆法的節氣早於天時或晚於天時,都要殺無赦。至於對其他翫忽職守的官員的懲罰,也就可想而知了。

據說,禹時已規定:“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入夏三月川澤不網罟,以成魚鱉之長。”②這是古書上提到的我國最早保護山林水產的法規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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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國語·魯語》。

②《逸周書》。

隨著社會的發展,奴隸主貴族為了強化其統治,逐步建立了與其政體密切相關的幾個主要制度:

(1)分封制度。這是國王除自領都城附近地區(“王畿”)外,把所餘土地、奴隸和該地統治權力分配給其親屬和功臣,即所謂“封邦建國”、“授民授疆土”。受封的諸侯尊國王為共主,諸侯是各地的行政長官,但有很大的獨立性。諸侯在其封國再將一部分土地和奴隸分賜給卿大夫作為采邑;士再從大夫處分得祿田。國王、諸侯、卿大夫、士之間互有一定的權力和義務。這就形成了一個從國王、諸侯、卿大夫到士的寶塔式的等級統治體系。這一制度始於夏代,到商朝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周朝則進一步完善。

(2)宗法制度。這是由氏族社會父系家長制演變而來的,是奴隸主貴族依血緣關係分配國家權力,以建立其世襲統治的一種制度。它與分封制相結合,確立了國王、諸侯、卿大夫之間的等級關係。早在商代,王位的繼承由“兄終弟及”和“父死子繼”並行,而後改為“父死子繼”制。至西周,這一制度更加完備。按照西周的宗法制度,宗族中分為大宗和小宗。周王自稱天子,王位由嫡長子繼承,稱為天下大宗。天子的其他嫡子和庶子被分封為諸侯,諸侯對天子講是小宗,在本封國則為大宗,其爵位亦由嫡長子繼承;諸侯的嫡子和庶子被分封為卿大夫,他們對諸侯來說是小宗,在本家則為大宗,其爵位亦由嫡長子繼承;從卿大夫到士,也是如此。因此,貴族的嫡長子,總是不同等級的大宗(宗子)。大宗不僅享有對宗族成員的統治權,而且享有政治上的特權。以周天子來說,他是天下的大宗,即同姓貴族的最高家長,也是政治上的共主,掌握國家的最高權力。諸侯、卿大夫在本封國、本家也是如此。這樣,從天子以至大夫、士的宗族組織與奴隸制的國家組織合而為一,宗法等級和政治上的等級完全一致,形成了西周政治法律制度中的一個顯著特點。

在這種制度下,各級宗子不僅從政治上統治宗族成員,而且強制他們“尊祖敬宗”,否則便以“宗族之法”治罪。在這裡,“忠”與“孝”的意義實質上是一致的。

(3)等級制度和世卿世祿制度。等級制度的形成是上述兩種制度的必然結果:(甲)由於分封,形成了貴族對土地、奴隸的等級佔有;(乙)宗法制度被用作區分貴族等級的標準,依據這一制度,不同等級的土地、奴隸佔有者,同時又是不同等級的宗子,因而在政治上必然形成嚴格的等級制度。即所謂“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①。

由於王位和各種爵職及特權均由宗子世襲,因而形成了各級奴隸主貴族世代壟斷國家政權,即所謂世卿世祿制度。

隨著奴隸制經濟、政治的發展,奴隸主貴族實行統治的法律也相應地在發展。

史載:“商有亂政,而作湯刑。”②“甲祖二十四年重作湯刑。”③湯刑,是以商湯為名的商代刑事法律的總稱。祖甲是商朝後期的國王。“重作湯刑”,就是根據商朝後期的新情況重新修定了湯刑。周公在告誡其諸弟如何統治商遺民時說:“陳時(是)臬事,罰蔽殷彝。”即斷獄量刑時,要用殷商的常法。荀況也曾說過“刑名從商”。這都說明,殷商的刑法在夏代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發展。商代的刑法較夏代為多,刑罰更加殘酷,而且“罪人以族”。④商代的刑法源於夏的五刑而有所損益。後世有史書記載:禹“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湯武順而行之”⑤;“夏后氏之王天下也,則五刑之屬三千,殷周於夏、有所損益。”⑥所謂五刑,即墨(黥)、劓、剕(刖)、宮、大辟。此外,還有流、斷手、活埋、火燒、桎梏等刑。至商末,紂王無道,更有醢、脯、剖心、炮烙等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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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傳·昭公七年》。

②《左傳·昭公六年》。

③《竹書紀年》。

④《尚書·泰誓上》。

⑤《漢書·刑法志》。

⑥《晉書·刑法志》。

民事、婚姻家庭和繼承法律規範,也有了顯著發展。

西周滅商之後,鑑於商末濫施酷刑而導致滅亡的教訓,為了維持和鞏固他們對全國廣大地區的統治,強調“明德慎罰”。所謂“德”,即要求各級貴族加強自我約束,勿做不利於其統治的事。“慎罰”,即慎重地施用刑罰,以免冤濫。在這個口號下。他們採用了不同的措施:有選擇地援用商朝常法(“殷彝”),以其“義刑義殺”①對付殷商遺民;按照封國的不同情況施用輕重不同的法律,即所謂“刑新國用輕典……刑亂國用重典”②;提出刑罰要隨形勢的變化而相應的“世輕世重”③:同時,讚賞和強調“禮”,把它發展成重要的典章制度和行為規範。禮的法律化,使奴隸制法律化趨於完備。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後又制修刑法。據《尚書·呂刑》載:周穆王曾命司寇呂侯制定《呂刑》三千條。《左傳·昭公六年》說:“周有亂政,而作九刑。”可見,西周曾修制刑法是無疑的。所謂“九刑”,可能是以九種刑罰代稱周代的刑法。九種刑罰,除前述的五刑之外,又增加了流、贖、鞭、撲等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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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尚書·康誥》。

②《周禮·秋官·司寇》。

③《尚書·呂刑》。

德是主觀要求,禮是客觀的規範,刑是懲罰手段,三者並用,互為表裡,各起不同的作用,以維持奴隸主貴族的統治。這是周初在總結殷商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提出的新主張,新措施,曾對西周的統治和經濟發展起了積極作用。

“明德慎罰”只是西周前期之計,隨著社會矛盾的日益激烈,待到西周後期,它便被鎮壓和肆殺所代替。

隨著禮的法律化,西周婚姻家庭和繼承的法律規範已臻完備。在商品經濟不斷發展的情況下,特別是西周中、後期“私田”增多後,其他民事法律規範也有很大發展。

夏、商、週三代的司法制度,隨著國家和法律的發展,逐漸建立起一定的體系。夏時,除國王行使審判權外,還設有司法官“士”或“理”。商朝,國王握有生殺予奪和決定訴訟勝敗的大權,王之下設有司寇、正史等司法官員,宗教官員也參加審判。地方負責審判的,畿內有“多田”、“亞”等,畿外則由派出的行政、軍事長官兼理。西周的司法組織較之商代漸趨完備。周王握有最高審判權,設大司寇“以佐王刑邦國”①,“大司寇以獄之成告於王,王命三公參聽之,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王三又(宥)然後制刑”。②據說,夏朝已開始實行類似這樣的制度。總之,刑事案件的決斷和執行“刑殺”,都要報告國王,以王命是從;諸侯之間的爭訟,也由國王裁判。這是君主集權制的具體表現。周王之下,設有大小司寇、士師等專門司法官員,負責掌握法律和整個審判工作。地方的司法組織與行政合一,同時也設有鄉士、遂士等司法官,負責處理民、刑案件;重大案件呈報司寇。諸侯、大夫分別享有本國、本邑的審判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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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禮·秋官·大司寇》。

②《禮記·王制》。

西周分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兩種,司法官處理前者稱為“決訟”,審判後者稱為“斷獄”。糾紛或犯罪發生後,當事人可以自訴、自告。刑事訴訟必須有“劑”(訴狀);民事訴訟必須有其請求的實體權利的證據。但是,不允許兒子控告父親,下級控告上級,因為這違背宗法精神。

自訴時,要交納訴訟費,民事為“束矢”(一說十二矢為一束,一說五十矢甚至一百矢為一束),刑事為“鈞金”(三十斤銅),否則便認為“自服不直”,判處敗訴。

審理時,原、被告必須都到庭,所謂“兩造具備”①,才予審理。訴訟的當事人在審訊前還必須盟誓。但是,無論大小案件,大貴族都不親自出庭,而由其屬吏代理。審理時,要訊問當事人,審查、檢驗證據。審訊方法,採用所謂“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②所謂辭聽,即觀其說話,不直則煩,心煩意亂;色聽,即觀其顏色,不直則赧然(難為情的樣子),頭上冒汗,臉上發紅;氣聽,即觀其氣息,不直則喘,理不直則氣不壯;耳聽,即觀其聽聆,不直則惑,理不直則聽覺遲鈍;目聽,即觀其眸子,不直則眊然(眼睛昏花),理不直則眼睛無神,不敢正視。

審訊結束,作出判決,並向當事人宣讀(“讀鞫”)。宣讀後,當事人不服,可以要求再審(“乞鞫”)。然後,由負責的官員再行審判或送上級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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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尚書·呂刑》。

②《尚書·呂刑》。

春秋前期,各諸侯國大都沿用西周的法律。其後,隨著社會經濟和政治的深刻變化,新興地主階級在爭奪政治權力的同時,也在法律方面提出了維護自己利益的改革要求,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要求公佈成文法。

原來,奴隸主貴族不僅對奴隸可以為所欲為,而且對平民以及非貴族出身的新興地主也隨意迫害。為了隨意用刑,他們根本不肯公佈法律。正因為如此,所以新興地主階級在法律問題上,首先要求公佈成文法,以便對奴隸主貴族的專橫加以限制。春秋後期,一些諸侯在新興地主階級的要求和支持下,經過鬥爭,公佈了成文法。

公元前536年,鄭國執政子產“鑄刑書”,即把刑法條文鑄在金屬鼎上,公佈了成文法。晉國人叔向立即寫信反對說:以前的國君都不預先公佈刑法條文,懼怕人民“有爭心”。即使如此,仍不可防範(御禁),所以採用義、政、禮、信、賞、罰等手段,才使人民服從,聽從使喚,“而不生禍亂”。你今天公佈了成文法,人民知道了鼎上的刑法條文,就不怕君長了,是非曲直都按刑書,君長怎樣實行統治呢?因此,叔向將這一事件同“國將亡”聯繫起來,要求子產放棄包括“鑄刑書”在內的一切改革,子產則答道:“吾以救世也。”拒不接受他的意見。

公元前513年,晉國又“鑄刑鼎”,把範宣子所著的刑書鑄在鐵鼎上。孔子對此也大加反對,他說:“晉其亡乎,失其度矣!”①孔子所說的“度”,就是奴隸制不可逾越的等級制度。在他看來,成文法的公佈,打破了奴隸制的等級制度,限制了舊貴族的特權。因此他說:今天放棄了這一制度“而為刑鼎”,人民按照鼎上的法律條文辦事,還怎麼能像原來那樣尊重貴族呢?貴族失去了任意處罰人民的特權,不就等於失去了貴族專政的事業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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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②《左傳·昭公六年》。

歷史發展到了戰國時代,屈原重溫了李悝在魏國的變法改革、吳起在楚國的變法改革、商鞅在秦國的變法改革的內容及經驗教訓,從中吸取豐富的營養。在這個大動盪、大分化、大改組的年代裡,除了上述三個偉大的變法改革家,還有申不害在韓國的改革。

申不害(約公元前395年——公元前337年),原鄭國人。韓滅鄭後,韓昭侯(公元前362年——公元前333年)任其為相,進行改革。

申不害相韓十五年,“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做到了“國治兵強,無侵害者”。他談法治,但更突出的是講“術”。當時韓國改革不徹底,新舊法律錯雜使用,所謂“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布;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舊貴族和一些官吏便利用這種空隙擅權謀私。為了加強君主的統治權,申不害要求君主排除左右私情,把用人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見功而與賞,因能而授官”,並強調君主要善於“術”。所謂“術”,即“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是君主“藏之於胸中”的駕馭群臣,使之能為自己盡忠效力的手段。簡言之,是駕馭群臣的權術。

申不害的主要目的在於建立和維護君主專制的封建政權。

在戰國時期的眾多諸侯中,趙武靈王堪稱是改革創新的佼佼者。為了富國強兵,趙武靈王決定改革軍制,穿胡服,置騎兵,即所謂“胡服騎射”。

趙武靈王的改革曾遭到宗室貴族的反對,他力爭說:“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古代聖王“隨時製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也不必一道,而變國不必古。”並強調說:“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堅決地進行改革,使趙國兵力很快強盛起來。

齊威王時任用鄒忌為相,進行改革。鄒忌勸說齊威王鼓勵臣下進諫,選拔人才,獎賢黜奸,厲行法制,集權中央,因而生產發展,府庫充裕,國勢強盛,成為與魏國相抗衡的封建制大國。齊威王、齊宣王為了探求強國之道,還在國都臨淄的稷門(西門)外設立一座大學堂“稷下學宮”,集中各國文人學士多人(據說七十六人),專門講學著書。其中一人叫慎到(約公元前390年——公元前315年),趙國人,他是個較早地從理論上強調“法”的重要性,並把“法”作為判斷是非客觀標準的法家人物。他主張“事斷於法”,“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並認為只有“定賞分財必由法”,才不至於“亂”。慎到特別強調“勢”的重要性。所謂“勢”,即權勢、政權。他說:“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治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他的這一觀點,論證了新興地主階級奪取政權和鞏固政權的重要性。

為了擬定《憲令》,屈原翻閱的資料,研究的典籍,猶如漫天星斗,莽莽林海,難以歷數。毫不誇張地說,在此之前問世的各種書籍,他幾乎瀏覽無餘,涉獵遍及,重點部分,反覆研究,或圈圈點點,或筆錄摘抄,以備查考。經過幾個月夜以繼日地苦讀,他彷彿穿行於林莽之中,昏暗幽晦,不見天日。偶爾陽光從密林的縫隙篩進陰霾潮溼的草地,似金銀在閃耀,像珠寶在生輝,是那麼明亮,那麼眩目,那麼令人賞心愜意。如今他彷彿走出了密林,豁然開朗,眼前天高地闊,陽光明媚,一條金燦燦的大路伸向遠方。他彷彿跋涉於深山狹谷之中,發微探幽,身邊奇峰峻拔,腳下怪石嶙峋,豺狼奔突,蛇蠍蜿蜒,只有頭上的一線天給人以光明和希望。如今他彷彿攀上了頂峰,居高臨下,山川、村鎮、田野,一覽無餘,心中透煙透火。至此,屈原完全可以展帛揮毫,制定《憲令》,一揮而就,一氣呵成,然而,他卻遲遲不肯動筆,總覺得準備得仍不充分,似乎還缺某種成分或某道工序。譬如做豆腐,不點滷水或石膏,則難以成腦。那麼,眼下制《憲令》所缺的滷水或石膏究竟是什麼呢?屈原一時還難以把握。人生是短暫的,誰也不能從遠古走來,但人類文明寫就了歷史,人們卻可以通過書籍瞭解人類歷史的林林總總,紛紛紜紜。經過幾個月的伏案攻讀和潛心研究,屈原自問對華夏曆史的法制業已盡揣於胸,歷歷在目。制定新法,無非是借鑑古人,結合現實進行。鄂渚一年的深入基層和郢都四年的風風雨雨,屈原對楚之上下左右,可謂瞭如指掌。他也曾出使齊國,合縱六國,懷王曾以盟長的身份統率六國之師伐秦,因而對天下形勢瞭解得洞若觀火。隆冬季節,室內亦無取暖設備,屈原卻感到悶熱煩躁,他踱至窗下,啟開窗扇。窗外天色鉛灰,空中飄著零零星星的青雪,朔風時大時小,時緩時急,吹進室內,屈原不覺寒冷,倒覺涼爽愜意。陣陣清風吹開了屈原的心扉,使他茅塞頓開,他對監獄中的情況尚不甚瞭然。

進京後,屈原早聞荊楚貪贓枉法之風極盛,正如後世民諺所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訴訟勝敗,判罪輕重,全賴行賄之多寡。獄中情形,更是漆黑一團,無罪處死,死罪逍遙者屢見不鮮。這些,屈原只是耳聞,並未實見。欲制定切實可行、完美無缺的《憲令》,必須結合這一現實。為了制《憲令》,為了當今和後世,哪怕肝腦塗地,他也在所不辭。他當機立斷地決定:深入圜土,琅璫入獄。

除了懷王,誰也不知道這位新關進囹圄鐵牢的犯人與左徒屈原有什麼關係,只知道他叫成業旺,與關進另外監牢的幾個殺人犯同謀。首次出現在牢頭獄卒面前的成業旺,不僅披枷戴鎖,而且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據說他是從一個郡的監獄轉來,是個頑固不化的傢伙,任你酷刑用盡,死活不肯招供,而且把錢財看得比性命還寶貴,寧可皮肉筋骨吃苦,也不肯賄賂官吏和行刑者分文,故而才這般吃苦。從此,屈原雜於囚徒之中,與案犯為伍,自然少不了經常被提審,被嚴刑逼供,倍嘗獄中的千辛萬苦,同時也控制了牢內及整個司法系統的斑斑傷痕與累累癥結,這裡只陳述他在獄中耳聞目睹的點滴事例。

監獄裡的條件十分惡劣,地狹人多,人滿為患,是這裡的主要特徵。屈原所在的這間牢房,總共不過一丈多見方,無牖無窗,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柵門,但卻監押著二百多罪犯。白天犯人們都坐著、站著、佔地方小,到了夜晚卻成了災難,彼此相擠,相壓,相撂,你枕著我的腿,我躺著他的腰,毫無迴旋的餘地,屎尿皆閉於其中,與呼吸並飲食之氣相混雜,令人難以忍受,故每夜均有窒息者,少則三五人,多至十幾人。這裡最怕疾病傳染,也最容易傳染疾病,每當流行病傳染時,患者相繼倒地,外運不迭,死者相倚相累,堵塞門戶。獄卒命犯人幫忙往外抬死者,常常走著走著便猝然身亡,溘然長逝,令人不寒而慄!……

郢都和全國大大小小的監獄,為何關押的罪犯竟會如此之多?原來,士師、胥吏、獄官、禁卒,均以此謀利,關押的犯人愈多,他們獲利愈豐,因而稍有牽連,便千方百計地捉拿監禁,豈能不多!一旦入獄,不問是否有罪,一律給他們戴上手銬腳鐐,鎖進老監,令其困苦不堪,然後進行敲詐,根據犯人出錢多少,分別對待。出資最多者,不僅可以脫去刑具,還能移至監外板屋居住;一貧如洗,沙粒似的連一滴油水也難擠出者,不僅刑械決不稍寬,還施用種種手段進行折磨,立標準以警其餘。同案入獄,主謀和重罪者,出居於外;輕罪和無罪者,反而嚴刑折磨,遭受非人的待遇。這些人積憂成疾,寢食違節,一旦染病,又無醫藥,僥倖生活者,百不及一。

在這裡,金錢能夠通神,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少有以國家法律為念者,多以手中的權柄作為牟取暴利的手段。劊子手本是十分下作的職業,但在這裡卻很是盛氣凌人。凡判處死刑已經上呈的,劊子手們便公開進監敲詐,索取金錢與財物。對那些被判處極刑的,滿足其要求者,行刑時先刺其心,否則四肢盡解,心猶不死;對那些被判處絞刑的,滿足其要求者,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絞加別械,然後得死;惟獨對被判處大辟的,無所要挾,然而還要質其首,以勒索錢財。負責捆綁的也是這樣,不滿足其要求者,捆綁時即先折斷其筋骨。專管上刑的和打手們更是如此,例如,有三個犯人同時被拷打審訊,其中一人給二十金,被打得筋斷骨折,數月臥床不起;另一個給雙倍,只傷了點肌膚,旬日即愈;第三個人給六倍,當夜行走健步如飛。

有一姓郭的惡棍,一向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後因霸佔一村姑而連殺三人,被捕入獄。似此十惡不赦之徒,依法當斬,按民憤亦當處決。然而,他是當地著名的富豪,家中有的是錢財,買通了胥吏,他們另外準備一份奏章,獄辭不動,只取同案從犯無親無故者換其名,待將審判書加封上奏時,偷偷更換過來。主審官雖然發現了其中的破綻,但卻不敢上本復請,因為那樣做是要被罷官撤職的,誰肯以自己的高官厚祿換一個素不相識者的性命呢?因而作惡多端的郭某依然逍遙,繼續為非作歹。

凡殺人者,獄辭中無“故殺”、“謀殺”的字樣,經秋審必定緩行。有一解某,共殺四人,以重金買通胥吏,改動獄辭,緩行遇赦。將要離開監牢的時候,似有戀戀不捨之意,夜夜與其黨徒置酒酣歌達旦。有人叩問殺人之事,解某毫不避諱,一一詳敘之,得意洋洋,口若懸河,似在炫耀自己的本領。

有一鉅商,姓趙,往來吳越作鹽業絲綢生意,家產無數,因買奴婢事打死人吃了官司,被關押在監。秋審後,處死的呈文業已批下,不久就要執行。恰在這時,他在西湖南岸買的一位八姨太香茗來探監,胥吏一見鍾情,垂涎欲滴。經周旋,趙某同意將香茗讓與胥吏,換取了自己的性命,獄中待赦。監押期間,趙某與胥吏裡外勾結,狼狽為奸,在獄中經營起了特殊生意,大發不義橫財。

數月之後,屈原雖吃了許多皮肉之苦,但對楚之司法系統和監獄中的黑暗腐敗現象卻摸得爛熟,《憲令》成竹在胸,於是迫不及待地出獄,不顧遍體傷痕累累,周身筋骨痠疼,一頭扎入書齋,一心撲在制《憲令》上,一氣呵成了《憲令》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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