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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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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4:47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章 寫話本

  晨光熹微。

  謝玄英自睡夢中醒來,下意識地收攏手指,嗯,熟悉的手感,她還在睡。他醒了醒神,放輕動作,悄悄掀開被子下床。

  剛成親時,都是程丹若早醒,但這兩年,幾乎睜眼就七點多了,六點多,她睡得正熟呢。

  謝玄英摸摸她的臉頰,看她一動不動才滿意地走開。

  穿衣洗漱,出去晨練,回來擦個身,她正好醒了,擁著被子在床上醒神。

  「今兒忙什麼?」謝玄英慣例問問今天的安排。

  她道:「上午理一理家裡的事,下午做個試驗,我要的羊買到了。」

  他滿意了:「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帶回來。」

  「沒有,你看著買吧。」程丹若應了聲,還是睏。

  別看昨天八點多就上床了,十二點還沒睡呢。

  謝玄英也不催她起,自己家裡,當然是想什麼時候起就什麼時候起。

  他換好常服,吃了早點,騎馬上衙去了。

  剛拐上北安大街,就見旁邊的宮門出來一群內侍。都是最低等級的宦官,推著兩輛板車,轆轆往北面去了。

  謝玄英微微勒住韁繩,冬夜雪放慢蹄子。

  謝玄英掃過車轍。

  很沉。

  一隻手從油布氈子下落了下來,雪白的皮膚,嫣紅的蔻丹。

  宮人,還是有頭有臉的大宮女。

  他垂下眼瞼,不著痕跡地轉開了視線。

  春風溫柔地吹拂。

  滿頭楊花似雪。

  冬夜雪沿著皇城外的大街,噠噠噠走到了兵部衙門。

  姚大殷勤地牽馬:「大人來得好早。」

  謝玄英照常沒理他,自顧自進了屋子翻看公文。

  內閣又下發了新的活計。

  四川有個土司嗝屁了,雲南土司叛亂了。

  謝玄英磨墨,開始擬內容,嗝屁的很好辦,朝廷查一查族譜,確定是原來土司的兒子兄弟就行。

  但也是巧,他翻了翻四川的土司族譜,發現新土司是原來土司的姐姐。土司的兒子才三歲多一點,所以寡居的大姐想代為主持。

  謝玄英擬了同意。

  一般這種情況,朝廷都會同意的,垂簾聽政誰家沒有啊?雖然這個不是親媽,沒報兒子的生母是誰,但既然內部達成一致,他們也不會多管閒事。

  至於雲南叛亂……讓李伯武去吧。

  正好看看這兩年,他們懈怠了沒有,要是張鶴能立下功勞,就給他再升一升。

  粗理完大事,謝玄英又把輿圖找出來,標明叛亂的地點,再研究周圍的地形,預判一下前進的方向。

  這都是相當費神的活,他短暫地忘記了宮門的屍首。

  與此同時,在家的程丹若也處理完了家務,把金仕達叫了過來。

  金仕達問好,入座,呈上書坊剛刻印好的小說《呂生》。

  這也是程丹若擬的大綱,但和姜元文走經典路線不同,《呂生》是一個風流書生的故事。

  沒錯,就是種馬文。

  內容是說,有一個姓呂的書生,自幼與富家千金訂婚,但家貧,被退婚了,他發出了歷代退婚流男主的宣言——莫欺少年窮,然後當街買醉。

  老板娘見他斯文俊秀,遂成其好事,又拿錢供他讀書,還不要名分,只是規勸他說不能自暴自棄,相信他一定有前途。

  不久,書生就考中了秀才,要往著名書院讀書。

  路上又邂逅了名妓,互相討教詩文,再到討教生命奧義,十分和諧。

  到書院後,得到山長的看重,參加詩文大會,一舉拔得頭籌,故而主家的妾室投懷送抱。

  總而言之,主角不斷升級,不斷有女人,大和諧部分還是重頭戲。

  這和裹腳有什麼關係呢?還真有。

  書生為什麼姓呂,因為他有驢一樣的資本!

  他的格言就是,只有小的人才會喜歡裹腳的女人,因為襯得他們大,但像他一樣大的男人,就喜歡正常尺碼的女人。

  這個審美貫穿了整個故事,主角反復說,女人如花,月季牡丹各有各的美,天然就是最好的,只有小孩子才喜歡苔花,因為他們人小手小,只能捧這麼點大。

  最後,退婚的富家千金改嫁了。她說丈夫獨愛她的彎月小腳,因為他自己只有小拇指大,實在不中用。

  她看清了那家伙的真面目,改嫁給書生,還放腳了。

  呂生坐擁三妻四妾,考上狀元,成為封疆大吏。

  姜元文看完大綱,嫌棄這個故事俗不可耐,不願意寫,金仕達就無所謂了。他一介秀才,寫這個不寒磣。

  「挺好的。」程丹若看到成果,還算滿意,「你平日多買一些文稿,拿回來咱們自己改改就行。」

  市面上的禁書多不勝數,她以低廉的價格收購,再雇兩個代筆,替換掉部分劇情,塞進核心私貨——裹腳女人沒前途,再轟炸市場。

  畢竟,裹腳是因為男人的畸形審美,才出現的悲劇。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禁書看的都是男人,一本兩本可能沒感覺,大部分書裡都說,喜歡裹腳女人的男人不是小就是快,他們再欣賞小腳,就得掂量掂量了。

  但僅這一點,還遠遠不夠。

  程丹若道:「既然這本寫完了,開始寫第二本吧。」

  金仕達:「……夫人請說。」

  「這是一個由真事改編的事兒,就說有一戶人家姓單,九代單傳,好不容易延續到了第十代,妻子求神拜佛誠心感天動地,終於有了兒子。但生產中,孩子在娘胎裡憋死,化為嬰靈,回家質問父母。」

  「他問生母,為什麼生到最後沒有力氣了,害他功虧一簣。生母說她一直非常小心,安胎藥天天喝,從不亂動,真的不知道錯在哪裡。孩子就說,全都是因為你裹腳,無法行走,氣血不暢才會如此,問她是誰裹的腳。」

  「母親說是她的娘親,孩子又去質問外祖母,外祖母說這不是自己的錯,人人都喜歡小腳女人,不給女兒裹腳,她就嫁不出去了,要怪就怪男人,女人裹腳痛不欲生,誰忍心孩子吃這個苦?」

  「孩子再去問父親,父親就說,自己以前也不喜歡小腳,但大家都說好,他就以此為美,非小腳不娶,也不是他的錯。」

  「孩子憤怒地說,外祖母為了女兒前途,情有可原,生母行走如刀割肉,也已竭盡全力,唯獨你最愚昧,堂堂丈夫卻聽信讒言,害我投胎不成,活該你絕嗣。痛罵一頓後離去。」

  「這家人百般挽留,還是不成,最後到死也沒有兒子。嬰靈則找到一家寬厚的普通人家,妻子因天生大腳糟人恥笑,他卻說,這才是對胎兒最好的母親,遂投胎到他們家中,後來考中進士,光宗耀祖。」

  程丹若編完了,問:「你覺得如何?」

  金仕達:「……夫人高明。」

  她微笑。

  殺人誅心,下半身不行你不在意,絕嗣看你在不在意。

  總有一個軟肋讓你不得不信。

  「那就委托給金先生了。」程丹若誠懇道,「有什麼需要,直管和我說。」

  金仕達拱拱手,並不嫌棄這項任務。京城臥虎藏龍,有才華的人海了去了,他區區茂才,想得到東家重用,就不能挑活兒。

  且他看得出來,程丹若十分厭惡裹腳,只要辦得好,照樣能出彩。他打算舉一反三,到外頭打探打探,若有合適的藍本,再編個三五個。

  「夫人放心,在下一定盡力而為。」金仕達氣定神閒地告退。

  程丹若見他無不滿憤懣,也暗鬆口氣。

  姜元文有才,可惜眼光太高了。

  三流小說怎麼了,誰不看點禁書啊。何況金仕達有點天分,大概是走街串巷多了,什麼都見過,辭藻有一股世情弄人的詼諧感。

  她慢慢喝了半杯蜜橘茶,決定吃飯。

  一個人用,三五道菜就行。

  侯府送了鰣魚過來,這東西稀罕,留到晚上吃。

  程丹若用過飯,略略休息片刻,就準備研究新的靜脈注射器了。

  針頭重新鍛造過一遍,看起來終於沒那麼嚇人,她調配好生理鹽水,擺開紗布酒精棉花,先在豬皮上找了找手感,才往自己手背上紮下去。

  好痛……

  紮歪了。

  程丹若忙拔出針頭,換成現代的一次性針頭,又紮了一次。

  很好,一樣痛。

  不是針頭的問題,純粹是技術太爛。

  她默默回收了器械,繼續練習。

  疼。

  疼。

  麻了。

  一連在手背上戳了七八個孔,終於紮對。程丹若舒口氣,暫且放過自己,改為調配催產素。

  藥水注入玻璃瓶,套上網兜掛在架子上。

  兩頭母羊被捆住四肢,綁在了馬廄的拴馬石旁。

  程丹若愛憐地摸了摸兩頭懷孕的母羊:「不用怕,早晚要生的。」

  她調配兩種濃度,找了兩頭月份相近的羊,它們都在80-90斤左右,和當下女性的體重差不多。

  紮針,輸液,掐表記錄。

  馬廄人來人往,程丹若沒有久留,派小䴉留下觀察情況,等生了再和她說。

  小䴉還小,避諱不多,搬了把藤椅坐在涼棚下,死死盯著兩頭羊。

  半個時辰不到,其中一頭母羊出現了反常,旁邊照看的是一個半大小子,見狀馬上道:「要生了。」

  小䴉嗖一下蹦起來,來回轉悠。

  她是貴州人,家裡也養過一頭羊,都是她和姐姐照顧,對產崽子並不陌生,確認是要生後,立馬奔回正院。

  程丹若匆匆過來,先看吊瓶,才下去大半,竟然已經要生了。

  給多了。

  又看另一頭,似乎被氣氛感染,不安地咩咩叫,亦有生產的徵兆。

  「把它遷走。」她暗道失策,先拔了針,趕緊分開它們。

  遲了。

  兩頭母羊一前一後生產。

  程丹若:大失敗。

  這就是半路出家的科研實習生,總有這樣那樣的錯誤,那樣這樣的失敗。

  「牽到廚房養著吧。」她吩咐。

  母羊有大用處,等閒不會殺了吃,尤其她定的規矩嚴苛,就得加福利。如今在他們家,奴僕家中有孕婦和三歲以下的幼兒,每天都能得一碗羊奶喝。

  冬天守夜巡邏的,也供應熱奶茶和薑湯,夏天則是綠豆湯。等滿了七歲,男孩女孩都要上課,由管事教一些算賬認字的本事。

  表現好的進府伺候,讀書特別好的,經主家恩准,可放籍從良,讀書科舉。

  這是相當優厚的條件了,很快撫平了謝玄英之前處置帶來的影響,大部分僕人都安分守己,鮮少作妖。

  言歸正傳,這次失敗,少不得還有下一次。

  程丹若唉聲嘆氣地回去寫日誌:

  三月初四,催產素動物實驗,干擾因素過多,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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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5:01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一章 催產素

  三月是忙碌的一個月。

  程丹若在醫學實驗中起起落落落落落,謝玄英也得忙雲南叛亂的問題。

  他之前在貴州,沒參與貴州叛亂的商討,竟不知道內閣屁話這麼多。最初竟然沒什麼人讚同平叛,只打算發文聲討,勒令叛亂土司懸崖勒馬。

  謝玄英:「……」

  是,國庫沒什麼錢了,但申飭有什麼用?

  他不同意,在小朝會據理力爭。

  「西南土司夜郎自大,沒嘗過苦頭,絕不會因為朝廷的兩句話便停止干戈。發文空耗時間,反倒給了他們機會肆虐州縣,騷擾百姓。」謝玄英道,「還是要盡快出兵,盡快平叛,安定眾夷。」

  廖侍郎卻不讚同:「兵馬一動,錢糧無數,上回平叛耗去的底子還未恢復,百姓休養生息不過兩年,豈能功虧一簣?」

  說罷,意有所指地嘆息,「謝侍郎自貴州來,應當明白百姓生計之艱。」

  「貴州是貴州,雲南是雲南,一州一縣的情況都有不同,何況西南三省?」謝玄英也沒客氣,「廖公不辨黔滇,還是慎言為好。」

  曹次輔適時道:「陛下,清臣所言亦有道理,土司蠻夷倚仗天險,紙面公文怕是效用寥寥,但出兵……」

  他搖搖頭,並不讚同,「即便准許滇地自籌,以雲南的稅收怕也難以為繼。」

  對於這一點,謝玄英早有預計:「令周邊土司剿之。」

  廖侍郎質疑:「他們肯嗎?」

  「我看過雲南各土司折子,叛亂的高雲寨以南有個八里寨,雙方乃世仇。」謝玄英慢慢道,「八里寨的前任土司死於非命,兩部常年齟齬不斷,朝廷可徵召土兵平叛,立功者賜爵田。」

  說實話,稍微花點錢和爵位就解決這事,朝廷自然是願意的。

  但廖侍郎又道:「叛軍往北行,八里寨在南邊,真的會為了世仇而出兵嗎?」

  「高雲寨很難再往北走了,北面山川密布,往東有州縣,到昆明也近。這兩年昆明水患大減,良田密布,銀礦也自此出。」

  謝玄英就事論事,卻有意隱去了最關鍵的一項,那就是昆明是很適合建立王權的地方。

  造反總得有個王都,就是不知道高雲寨的野心有沒有那麼大了。就算沒有,昆明的富饒也很適合夷人劫掠。

  謝玄英認為,高雲寨很難放過這個機會,而八里寨就在他們的東南方,具備地理優勢。但動作一定要快,如果高雲寨攻破了昆明,說不定八里寨就暫時放下仇恨,一塊兒搶劫了。

  無恥一點,還可以說自己不是搶劫,是在平叛。

  夷寨窮困閉塞,多只圖眼前之利,這麼做毫不稀奇。

  所以,最好不要給他們機會。

  皇帝終於點了點頭:「可。」

  一件在後世可能直接上全球新聞的軍務,就在光明殿眾人的三言兩語下,被決定了下來。

  普普通通,毫不出奇。

  謝玄英心生感慨,但更多的是緊繃感:大夏領土廣袤,太多的事決於京城,京城卻對細節一無所知。

  這無疑十分考驗朝臣的決斷能力。

  他思忖著,口中時不時應付皇帝和楊首輔的垂問。

  會議臨近午飯才結束。

  走出光明殿,藍天白雲,紅牆綠瓦,春日的氣息迎面而來。

  廖侍郎走在他後頭,陰陽怪氣地說道:「清臣對西南之事了解頗深,我等望塵莫及啊。」

  「您過譽了。」謝玄英簡單回復,「分內之事罷了。」

  「哼。」廖侍郎拂袖而走。

  不多時,曹次輔跟上,叫住他:「清臣。」

  謝玄英立住:「閣老有何吩咐?」

  「今日之事,你做得仔細。」曹次輔笑道,「提前用心了。」

  謝玄英卻立即道:「原是想再翻翻往年的奏疏,寫個條陳給您的,也好請您指點疏漏,沒想到今日便問了起來……」

  他歉疚道,「下官班門弄斧了。」

  曹次輔不動聲色:「事情總是一件接一件,你心中有數是最好的。」

  又玩笑道,「有你在,我可輕省不少。」

  謝玄英低垂眼瞼:「下官不過做些雜活,大是大非還要請閣老指明方向。」

  曹次輔沉吟:「既然你這麼說,我倒是要說句不中聽的話了。」

  「請您指點。」

  「兵家之事,慎之又慎也不為過,你年輕氣盛,許是嫌廖士勇保守,可他畢竟較你年長,有些事情還是要和他多討教。」曹次輔語重心長。

  謝玄英恭敬道:「是,下官受教了。」

  曹次輔這才露出笑容,朝他點點頭,袖手離去。

  謝玄英面無表情。

  他和曹四是少年好友,和曹家也頗為熟悉,曹次輔一直待他如子侄(當然,在他步入朝堂前,大部分高官都待他像女婿)。

  可他進入兵部,官任侍郎後,很多東西都悄然改變了。

  廖侍郎針鋒相對的背後,一直都有曹次輔的影子。

  他是曹次輔的人。

  方才的這番話,與其說是在調和他們的矛盾,不如說在敲打他。因為今天,他逾越了——招土兵平叛的主意,謝玄英沒和曹次輔說過。

  但曹次輔可能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對謝玄英翻看往日奏疏的事保持沉默,大概以為他會先請示自己。

  可他沒有這麼做。

  方才的解釋是沒來得及,然而,他和曹次輔都知道,這是個藉口。

  謝玄英是故意的。

  他入兵部已經一年了,這一年他戰戰兢兢,任勞任怨,不出風頭,聽從安排,但這不代表他打算始終如此。

  西南……他自西南起勢,就要把成果掌控在手中。

  謝玄英穿過宮門,直接往北安門走,大中午的回衙門也沒飯吃,不如回家和丹娘一起吃。

  可他忘了,程丹若不是全職主婦,而是兼職醫生。

  她出門去了。

  今天又有一個難產的患者,她昨天下午發動,可直到今天上午依舊沒有出現明顯地分娩徵兆,陣痛時有時無,搞得家屬和產婦心緒不寧。

  因為程丹若曾經講過催產素注射,穩婆就打發人來問,她是否要去試試。

  家屬已經同意用藥。

  機會難得,程丹若自不放過,午飯都沒吃就去了。

  到達產婦家中後,她就知道為什麼家屬答應得這麼快了。

  男主人有三個閨女,沒兒子,懷孕的也不是正妻,是小妾。更離譜的是,男主人不在家,是女主人在同意書上簽的字。

  「把孩子生下來。」女主人忙於管家,僕婦進進出出,留給她的就一句話,「旁的不必在意。」

  無情又省事。

  程丹若沒說什麼,直接準備上催產素。

  她調配好溶液,掛上玻璃瓶,消毒針頭,握住了產婦浮腫的手。

  產婦下意識地抓住了她:「求求你……」

  「別害怕。」程丹若無意義地安慰她。

  「救救我的孩子。」產婦哀求,「別管我,孩子,保孩子。」

  「我知道了。」程丹若無意深究這是母愛還是激素,作為醫生,做當下能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握住產婦的手指,幫她握緊拳頭,紮皮管,酒精消毒皮膚,紮針。

  歪了。

  一行血珠冒出,她飛快擦去,進行第二次嘗試。

  針體和金屬輸液管的銜接玻璃中,沒有出現紅色的血跡。

  又歪了。

  女性的血管本就纖細,手腳浮腫讓靜脈變得愈發難找。

  程丹若嘗試了第三次,毫無意外的失敗。

  她不得不放棄手背,轉而在手肘內側尋找靜脈,這裡的情況好一些,她反復摩挲位置,穿刺兩針後終於成功看見了鮮血。

  沒有膠布,只能用寬布條固定住針頭。

  打開器械開關。

  渾濁的玻璃背後,液體一滴一滴落下來。

  程丹若鬆開牛皮管,握住產婦的手腕,默數她的心率。

  這些天來,她一共做了三次動物實驗,實驗品都是母羊,結果也不相同。

  第一次的兩頭母羊在生產後不久,便離奇死亡,她懷疑是用量太多,所以在第二次調整了藥量,但這導致第二次試驗的羊,分娩沒有明顯提前,差不多也是一前一後就生了。

  等到第三次,取兩次藥量的中間值,才切實讓注射的母羊早產,同時存活。

  今天給產婦用的,就是第三回的數值。

  可人與動物不同,她擔心會出現一些不可控的變化。

  注射半個時辰後,產婦的宮縮明顯加強,分娩速度加快。僕婦進來,餵了她一碗參湯,產婦被催起精神,繼續生產。

  不誇張地說,冬夜雪生產還更溫情脈脈一些,眼前的情形與其說分娩,不如說養殖戶在看一頭母豬。

  僕婦還在說話:「你是有大福氣的,若是能生個哥兒,後半輩子就不用愁了。太太說了,只要你能生下來,就給你弟弟安排個差事,你算是有福了……」

  程丹若很想讓她滾蛋。

  可產婦聽了她的話,眼中迸發出光彩:「我、我要生個哥兒——啊——」

  程丹若看見胎頭了,位置很正。

  二十分鐘後,產婦生下了一個男嬰。

  僕婦狂喜,立馬奔出去報信。

  不多時,女主人匆忙趕到,從穩婆口中接走了嬰孩。她掀開襁褓,確定是個男孩後,先是一喜,旋即又露出嫉恨,最終歸於如釋重負。

  「快,去找老爺,恭賀老爺弄璋之喜。」她裹住紅通通的嬰孩,迅速走出腥臭的產房。

  床褥上,產婦露出虛弱的微笑,彷彿迷幻:「哥兒,是個哥兒嗎?」

  無人應答。

  穩婆上去按壓肚子,幫她排出胎盤。

  程丹若觀察片刻,確認沒有大出血的徵兆,才拔掉針頭。

  產婦力竭,已經陷入昏睡。

  旁邊的僕婦幫忙收拾,試探地問:「姨娘生得不順,以後還……」

  程丹若的動作微微一頓,少頃,不經心地回答:「頭一胎總是難些,休養個兩三年,還能再生個大胖小子。」

  僕婦得到了答案,不由感慨:「真好命啊。」

  程丹若不接茬,淡漠地離開了這戶人家。

  -

  是夜,光明殿。

  燭火搖曳,手臂粗的燈燭無煙無香,焰光照亮炕桌,和炕桌上的紙條。

  皇帝掃過紙上的內容:程夫人用藥於久產婦人,母子均安。

  他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滿意,點燃紙條,丟入盆中焚毀。

  這個孩子是有運道的,興許真的是他命中注定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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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二章 拌嘴了

  雲南土司叛亂的事,在京城就好比一顆石子投入湖泊,漣漪幾圈,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只有內閣和兵部關注到了這事,其他的達官顯貴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北方胡人入侵,他們都未必在意,何況雲南邊蠻,反正達不到京城,誰在乎?

  倒是謝玄英,有意好好經營西南。

  他向皇帝爭取,終於得到詔令,發文讓川黔的都指揮使協助平叛。

  協助是個抽象詞,派兵協助還是支援糧食?沒說,自己看著辦。

  但有了明文就有了大義,名正言順很重要。

  他寫信給李伯武,讓他協助此事,最好趁機拉攏八里部,慢慢往雲南發展,穩固自家根基。

  謝玄英不確定自己能在兵部待多久,機會難得,他必須經營自己的勢力。

  不是謝家的,是他的。

  他和若若的。

  謝玄英對西南的理想目標是哪怕他死了,程丹若也能憑借這份倚仗,好好在京城活下去。

  抱著這樣的念頭,他最近天天在兵部加班,力求避開注意,在合理範圍內安插自己的人手。

  這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不得不早出晚歸,是以直到三月中旬左右,他才發現程丹若幹的事。

  「你的手怎麼回事?」謝玄英今天忙完了,下值早,特意繞路去買了點心,結果回到家,進門就看見她在紮自己。

  只紮一下就算了,可她的手背和手肘上針孔密布,痕跡輕重不一,分明已經許多天。

  他徹底黑臉:「幾天了?」

  程丹若以生平最快的手速,把炕床上的器械收回藥箱,然後飛快塞進櫃子,這才若無其事地問:「什麼幾天了?」

  「說不說?」

  她頓了頓,試圖蒙混過關:「沒幾天,我就試試而已。」

  謝玄英:「放屁!」

  「你怎麼能說髒話?」她故作不滿,帶離話題,「今天回來得挺早。」

  「少顧左言他。」謝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撩高衣袖,粗略一數,至少十幾二十個針孔,不由冷笑,「怪道這兩天傅粉,原來是有意遮掩。」

  他一針見血,「你在故意瞞我。」

  程丹若只好道:「其實沒什麼危險。」

  「沒什麼危險,為什麼不找下人試?」謝玄英不上當,咄咄逼人,「我知道他們也會痛,可他們就是為你分擔的。」

  門口,提著膳盒的竹枝停住了腳步。

  她沒有絲毫遲疑,立即後退,以最快的速度撤離。

  跟在她後面的蘭心沒動,反倒往屋裡瞟。

  竹枝乾脆放下膳盒,拉住她往外拽:「走。」

  「爺在發脾氣,我們怎麼能走開?」蘭心甩開她的手,堅決不走。

  竹枝知道她的想法,蘭心很有上進心,可遲遲沒法出頭,今天卻是個好機會,萬一爺打人、砸人、踢人,她撲過去替夫人擋下,不就「忠心耿耿」了嗎?

  喜鵲嫁人,黃鶯不爭,竹枝竹香不是陪嫁丫鬟,小雀她們又小,若是能在夫人面前表一回忠心,取代兩個竹成為下一任大丫鬟指日可待。

  說實話,但凡換個主家,竹枝也想這麼幹。

  誰不想出頭啊!

  但這是謝家。

  「隨便你。」竹枝鬆手,「反正我攔過了。」

  蘭心聰明歸聰明,卻沒看懂主家的忌諱。在他們家,女主人不會因為她們缺席而質疑忠心,但會因為貿然出頭,被男主人忌諱。

  竹枝提起膳盒,果斷鑽入茶爐房躲風頭。

  正好碰見了小雀。

  這丫頭在給貓梳毛呢。

  竹枝坐下,把飯菜放爐子邊熱著,免得一會兒放涼了。

  不多時,蘭心居然跟著進來了。她也不傻,大家搶的才是好事兒,避之不及的肯定有問題。

  竹枝性子沉穩,沒動作不奇怪。可竹香在屋裡聽見,居然也當了縮頭烏龜,她可最霸道,總覺得自己是下一個瑪瑙,盯她們死緊,平日輕易不放她們進屋。

  蘭心覺得不對,猶猶豫豫地撤了。

  想了想,問小雀:「爺在和夫人吵架呢,你怎麼不去聽著點,在這偷懶?」

  小雀在程丹若面前活潑,私底下豈會沒點主意?她掃了眼蘭心,反問:「人家夫妻吵架,外人插什麼嘴?」

  蘭心:「!!!」

  要說沒想過走通房這條路,肯定是假話。蘭心長得不差,家裡人也覺得她若是運氣好,指不定也能混個姨娘當當。

  但她從來沒表露過,畢竟她的長相擺在謝玄英面前毫無自信。可真正放棄這個想法,還是前段時間,謝玄英處理了一批人。

  其中有個老媽媽全家都被賣了,只因她背後嘀咕夫人無子,而自家女兒屁股大好生養,想塞進正院伺候。

  蘭心火速改了目標,打算幹翻兩個竹子,成為大丫鬟,配大管事。

  差點壞事,好險好險。

  她也躲了。

  丫鬟們全都成了聾子瞎子,堅決不摻和夫妻倆的矛盾,可就苦了程丹若,連飯遁的機會都沒有。

  謝玄英還在生氣:「關鍵是你還瞞著我,你有意瞞我!」

  「我怕你罵我。」既然遁不了,那就只能吵了,程丹若理直氣壯地反駁,「你不說我,我當然不會瞞你。」

  謝玄英:「敢情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程丹若道,「我沒有傷害別人,也不是故意傷害我自己,練習紮針紮自己再正常不過了,你憑什麼凶我?」

  謝玄英沒掉坑,依舊保持敏銳:「你沒錯心虛什麼,何必瞞我?」

  她道:「你會訓我。」

  「我有理你才怕。」他問,「你有理你怕我幹什麼?」

  程丹若:「我哪裡不佔理了?」

  謝玄英立即道:「為什麼紮自己?」

  「方便有效,我紮自己才知道是輕了重了還是歪了。」她振振有詞,「我練得勤快,上回才能成功,這都是為了陛下。」

  他嗤笑:「放屁。」

  「我哪裡說錯了?」程丹若差點把自己說服了。

  謝玄英平靜下來,坐下和她說:「你瞞著我,是怕我擔心你。」

  她頓住,啞火了。

  「你不該瞞我。」他責備道,「你怎麼能故意瞞著我?」

  程丹若:「你也瞞了我不少事,要我提醒你嗎?」

  謝玄英沉默了下,鑑於雙方隱瞞的初衷,都是不想讓彼此擔心,遂道:「那就當我們扯平。」

  他又繞回出發點,「為什麼不用別人?非要紮自己?」

  程丹若還想用方才的藉口,但她很快忍住了。

  眼前的人知道她在說謊。

  他們做了八年夫妻,太了解彼此了。

  「沒什麼,就想這麼做。」她說,「別問了。」

  謝玄英張開懷抱,把抿住嘴角的她摟進懷裡:「那能紮我嗎?」

  「你沒用。」程丹若嫌棄地撫摸他的手臂,指尖劃過紫色的血脈,「男人的血管很明顯,女人的更細,還要考慮孕期的浮腫,你對我沒有幫助。」

  謝玄英:「……」

  他沉默了會兒,費解地問,「說『捨不得』三個字,對你很難嗎?」

  她抬頭,強調道:「我沒有。」

  謝玄英低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別紮自己了。」他握住她的手,摩挲手背的針孔,「你不心疼,我心疼,就當是為了我。」

  他鳴金收兵,程丹若也沒法靠打嘴仗逃避,只好道:「知道了。」

  「說『好』。」謝玄英才不信她的話術。

  知道了,然後呢,蒙誰呢。

  「……」她不得不道,「差不多得了。」

  「嗯?」他用鼻音催促。

  她別過頭:「好。」

  兩人結束爭吵,重歸於好。

  *

  立夏日,程丹若收到了昌平侯府的帖子。

  馮四的長子百日宴,邀請親朋好友到侯府吃席。

  原本勳貴的人情往來,都是由柳氏和榮二奶奶出面應對,但馮少俊不同,他和謝玄英是朋友,這是朋友的請帖,而非昌平侯府四公子的帖子。

  他們自然要去赴宴。

  還得準備一份分量十足的賀禮。

  程丹若拿不準分寸,跑了一趟靖海侯府,請教柳氏:「按什麼情況送?」

  柳氏比她有經驗,鎮定道:「說是通房庶出,就比嫡子薄一分吧。」

  程丹若最近忙於婦產科,對八卦疏於了解,不由打探:「張家這是什麼意思?」

  「過不下去,又和離不了。」柳氏到底是在後宅混了幾十年,類似的事情沒見過也聽過,不以為奇,「張氏愚不可及。」

  再不喜歡丈夫,女人也要生下自己的孩子,男人不重要,兒子才是女人立身於世的根本。

  張氏如今依靠的是父親,可張友會比女兒早死,一旦他死了,除非她的兄弟能夠為她撐腰,否則,今後馮家和這個庶子會讓她吃夠苦頭。

  一時痛快和一世安穩,張氏選了前者。

  柳氏不想多談:「咱們就當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是。」程丹若熟練地恭維,「多謝母親,不然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柳氏道:「你還年輕,這種事經歷得多了,自然知道怎麼辦。」

  程丹若點頭受教,帶著兩條新鮮鰣魚回家。

  果然,去婆家還是要嘴甜一點,這不,撈到好處了。

  晚上吃了油浸鰣魚。

  之後就是商討送什麼禮,順便八卦下馮少俊夫妻。

  「你去過子彥的外宅?她漂亮嗎?」程丹若忍不住問。

  馮四現在很少在侯府,總是歇在外宅,這倒不僅是因為張佩娘,也是想有一處安靜獨立的宅子,方便招待朋友,處理瑣事。

  謝玄英作為他的至交好友,是最早去過他外宅的人。

  「秀麗有餘,美豔不足。」他滿足了妻子的好奇,中肯地點評,「據說是江南送過來的,十分柔順。」

  程丹若馬上懂了:「瘦馬?」

  「應該是。」謝玄英道,「父親也有兩個這樣的姬妾,技藝出眾,為人安分。」

  她:「……看出來了。」嫁到侯府這麼多年,聽也沒有聽過,確實安分守己。

  畢竟是培育出來的工具。

  專業工具。

  程丹若忽然煩悶,扯高被子,翻身睡下了:「不說了,累。」

  謝玄英誤會了她的情緒,立即道:「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他這麼旗幟鮮明地和親爹劃清干係,好像還是頭一回,程丹若被他逗笑了,方才的鬱鬱消退不少。

  她主動換了一個話題:「既然是百日宴,張家、許家都會在吧?」

  「這是自然。」

  「那可有得熱鬧了。」程丹若隨口感嘆,並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遠遠不能用熱鬧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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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5:37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三章 修羅場

  昌平侯府位於內城北,和謝宅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程丹若和謝玄英估摸著時間,大概九點到。兩人在門口分開,一個去前院,一個去後院。

  這是程丹若第一次來馮家,頗覺新奇。

  昌平侯府的規制和靖海侯府一樣,但更有人情味。她進門就看到了許多花卉,假山、影壁、流水重重推進,雖然不懂園林,也能看出來是名家設計,兼顧美學和哲理。

  想想也是,昌平侯夫人再怎麼討人厭,畢竟是公主之女,且馮家頗為和睦。四個兒子都是正室所出,一母同胞,即便有齟齬,也不像謝家那麼誇張。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馮四和張佩娘比謝玄英與她更幸福,雖然在婚姻上栽了一個跟頭,卻有倔強的底氣。

  程丹若一路穿過迴廊,在層層疊疊的花窗和深深淺淺的庭院中,來到了二門內的花廳。

  花廳臨水照影,入眼便是春日盛放的百花,富貴清雅。

  各色打扮的太太小姐們,或是入座,或是閒談,猶如一幅精美的畫卷,彰顯出封建社會最精致的一面。

  程丹若掃過來客,對客人們的構成大致有了數。

  紅白事和社交局不一樣,社交局的目的是廣結人脈,認識更多的人,與不同的人交流信息,故而以同事、朋友、親戚為主,客人們會帶新人,互相介紹,各攀交情。

  紅白事的人員偏向姻親故舊,不是親戚,就是連襟,少許朋友,目的是維護已有的人情。

  今天的百日宴雖說是為馮四辦的,可大部分客人還是昌平侯府的客人,比如他三個兄長妻子的娘家,大姐的婆家也就是許家,昌平侯夫人的娘家,以及他自己的岳丈家張家。

  以上為姻親。

  故舊麼,就是指靖海侯府、永春侯府、安陸侯府、平江伯府等勳貴之家,拐著彎肯定聯過姻,輩分卻不太好算。

  還有昌平侯夫人的親眷,她是公主之女,和宗室關係很好,有不少宗女或郡主縣主的親戚。

  剩下的就是馮四本人的朋友,譬如謝玄英、段三爺。

  段三爺是錦衣衛頭子段都督的三兒子,他和馮四是好兄弟,和謝玄英卻只是普通朋友。

  程丹若成親不久便外放,外放回來就分家,和她們都不太熟。

  她在庭廊下站了站,見柳氏進來,方才心安理得地跟上。

  榮二奶奶瞥看程丹若的妝容,見她打扮得頗為低調,這才暗暗鬆口氣,笑道:「弟妹來得好早。」

  「離得近就到得早些。」程丹若微笑以對。

  她感覺得到,在她們妯娌搭話的剎那,周圍就有許多視線投了過來,飽含探究之意。而見她們語笑晏晏,立馬失去興趣,眼底劃過可惜。

  柳氏不動聲色,熟稔地同其他貴婦人寒暄。

  免不了有人挑事兒:「這還是你頭一回帶兩個媳婦呢。」

  柳氏不陰不陽道:「你羨慕呀?趕緊給你家老二再說一個,不是我說,他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直拖著。」

  程丹若:「?」

  大約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榮二奶奶低聲解釋:「章夫人的二子是鰥夫,據說元配是被他毆死,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嫁。」

  程丹若:「……」呸,真晦氣。

  榮二奶奶又為她介紹起了其他人。

  在座的貴婦人大多有不低的誥命,嫁給宗室的,最低等也是淑人,夫人也多,侯夫人伯夫人亦不少。

  但人均位份高,政治氛圍反而很淡,聊得都是人情往來。誰家娶媳婦了,誰家生孩子了,誰家小孩讀書不錯,誰家多了私生子。

  這不難理解,文官得卯足勁往上爬,利益是最重要的,可勳貴有爵位,大家更看重人情,圈子也更閉塞。

  尤其勳貴多和宗室聯姻,屬於皇室的附屬圈層。

  人情即是政治,二者密不可分。

  程丹若一邊聽八卦,一邊認臉,很快將前期的寒暄混過去了。

  她們隨柳氏坐到陪桌,剛理好裙擺,主桌的客人到了。

  馮四兒子的百日宴,張太太肯定坐在主桌,作陪的就是許太太,此外,還有兩個輩分高的宗室。

  一個是郡主,父死除國,由皇帝指婚嫁人,一個是縣主,乃是公主之女,破例封的。

  她們都是昌平侯夫人的堂表姐妹,關係有遠有近,但姿態親密。

  柳氏抽空點了一句:「她和宗室的關係很好,今日指不定還有誰來呢。」

  說中了。

  不多時,嘉寧郡主到了。

  時隔多年,嘉寧郡主還是那麼美,國色天香,雍容大氣,落落大方地恭賀:「今日可要沾沾麟兒的福氣了。」

  她和王五只生了個女兒,說這話倒也不奇怪。

  「先開花後結果,你也不必急。」昌平侯夫人笑道,「快坐。」

  嘉寧郡主坐到了老郡主身邊。

  老郡主說:「綾兒身子好些了沒有?有些日子沒見她了。」

  「好些了,前些天冷,不敢放她出來,過幾日抱去給姑奶奶看。」嘉寧郡主笑盈盈地與人寒暄,好像和誰都很熟,「表姐,上回送的燕窩可好用?」

  她表姐就是縣主,答道:「托你的福,我日日吃著,倒是不怎麼咳了。」

  程丹若分出一縷心神細聽,還沒來得及動腦子呢,又有僕婦來報。

  「豐郡王妃到了。」

  許意娘來了。

  昌平侯夫人眼底多出幾分親切,趕忙拉住外孫女:「坐你娘這兒,我可好久沒見你了。」

  「外祖母。」許意娘端莊地行了家禮。

  比起貴氣逼人的嘉寧郡主,她的氣質更內斂溫和,並不張揚,即便同為女子,也會對她生出好感。

  她坐到許太太身邊:「娘。」

  大概囿於環境,許太太沒說什麼家常,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許意娘四下頷首見禮,也好好地和老郡主、縣主她們嘮了家常,不卑不亢,並不過分熱絡,恰到好處地關切。

  程丹若掃過她們,視線落到了空位上。

  還有一個上座。

  誰呢?

  謎底很快揭曉。

  「公主來了。」僕婦彎腰迎接。

  榮安公主面無表情地進來了。

  時隔多年,程丹若又一次見到了榮安公主。

  她的臉孔略微長開了些,和謝玄英愈發不像了,倒是更有皇帝的影子,身形卻還是一如既往地瘦弱,唇色淺淡,眼底有淡淡的粉痕。

  「公主。」昌平侯夫人親自起身迎了迎。

  榮安公主不鹹不淡地頷首見禮,目光投向許意娘,劃過嘉寧郡主,最終精準地落到陪桌的程丹若身上。

  死死地盯住她。

  程丹若:「……」

  拋開繼承之戰不提,這場面好像是有點修羅場。

  謝玄英的前任未婚妻,謝玄英的表妹兼愛慕者,謝玄英的追求者,謝玄英如今的妻子。

  好家伙,是她格格不入了嗎?

  程丹若瞄了眼許意娘和嘉寧郡主,兩人的表情都很完美,溫和親切。

  「榮安。」嘉寧郡主叫堂妹,「好久不見你了,身體可好?」

  許意娘則道:「給公主這邊加個屏風,擋擋水氣。」

  程丹若:是榮安公主格格不入。

  榮安公主看了程丹若半天,才慢慢坐到了主桌。

  昌平侯夫人微蹙眉梢,但很快藏起。她母親是福成公主,一生賢良,頗得士大夫讚譽,且穆宗、武宗兩代,手上沾染的血腥不少,福成公主謹慎,等閒不與兄弟們往來,卻時常和姐妹們抱團。

  誰家子弟被牽連,她也會向兩代帝王求情,落下諸多美名。

  可以說,彼時在京城的宗室中,福成大長公主威望極高,哪怕是皇帝,登基後也多有善待。

  福成公主去世後,這份無形的政治遺產就落到了昌平侯夫人的頭上。

  她在京中一直與堂表姊妹來往,要知道,許多宗女雖然沒了郡主縣主的頭銜,但她們嫁給表哥表弟,就是鎮國將軍的夫人,或輔國將軍的淑人。

  郡王以下的宗室沒有封號,沒有封地,可以留在藩國,若留在京城,只要不惹是生非,皇帝也不會驅趕。

  這無疑是一股隱蔽而緊密的力量,昌平侯府能在昌平侯這一代崛起,昌平侯夫人功不可沒。

  榮安公主嫁人,作為皇帝最看重的孩子,昌平侯夫人自然要與她常來往。

  平心而論,榮安不是一個好相處的姑娘,但從也無太多失禮,今日卻例外了。

  昌平侯夫人暗暗警醒,朝大兒媳使了個眼色。

  馮大奶奶會意,主動坐到陪桌,開口調解氣氛:「今年夏天來得怪早的,這才立夏呢,就只能穿紗了。」

  都是人精,立馬有人接茬。

  「廣東那邊的葛紗,比江南的更輕薄。」

  「不錯,透氣又輕盈,小姑娘穿最好看。」

  「我還是喜歡江南的染色,雅致些。」

  含混著帶過了榮安公主的失態。

  客人到齊,差不多就十點了。

  開席。

  昌平侯府的席面與靖海侯府區別不大,以野味海貨為主,突出一個珍稀。

  快夏天了,今年又格外炎熱,也不乏魚膾之物。

  程丹若既不想吃生魚片,也不想動野生動物,乾脆少吃少喝,安靜當壁花。

  旁人問起,就說天熱,食欲不振。

  好在她不是個例,出門社交的重點是社交,不是吃飯,其他貴婦人也用得少,顯不出什麼。

  十點開席,撤下席面已經十二點多。

  昌平侯府開了小戲,既不唱全場,只唱兩三折助助興。

  都是老戲,聽得人不多,陸續有人離場。

  程丹若瞧見榮安公主離開了,許意娘和母親離開了,嘉寧郡主和別人離開了,連柳氏都和永春侯夫人出去說了會兒話。

  她一動不動,堅決不離席。

  沒辦法,榮安公主身份特殊,輕不得重不得,別和她單獨相處為妙。

  誰知道上廁所會碰見什麼。

  然則,縱然如此,也擋不住榮安公主找事的心。

  百日宴的主角是孩子,開戲前,張佩娘抱了孩子出來。

  一百天的嬰兒已經長開了些許,白白胖胖,藕節似的胳膊和腿,非常健康。

  嘉寧郡主率先抱了抱孩子,哄得他咯咯直笑,又遞給老郡主。老郡主年紀大了就喜歡孩子,也抱著逗弄好一會兒,又勸榮安公主抱抱,早日生個兒子。

  榮安公主並不想抱,冷冷地扯扯嘴角,目光轉向程丹若。

  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接了過來,意思意思地抱了抱,就對她開口了。

  「程掌藥。」她的稱呼竟然一如當年,「張夫人賢良淑德,你怎麼不學學她?」

  張佩娘的臉色瞬間鐵青,懷疑她在暗諷。

  但榮安公主壓根沒注意,繼續盯住程丹若:「你既然無子,就該大度些,像郡王妃,還能把樂戶之女養在膝下。」

  許意娘完美的笑容僵住了。

  程丹若服了。

  什麼叫亂拳打死老師傅,這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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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四章 神展開

  榮安公主靈魂拷問,現場鴉雀無聲。

  程丹若沉默片刻,微笑道:「郡王妃和張夫人品性過人,的確讓人敬佩。」

  「你既敬佩,何不照做?」榮安公主咄咄逼人,等閒不肯罷休。

  程丹若敷衍了事:「公主以後就明白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昌平侯夫人作為主人家,自然要打圓場,「各家有各家的想法。」

  老郡主也道:「小孩兒有的乖巧,投生得早,有的愛玩,來得就晚。程氏,你也不必著急,今後肯定有個頑皮小子鬧你呢。」

  她是長輩,這般開了口,榮安公主也不好再多說,面無表情地看向懷中嬰兒。

  程丹若自然識趣,立即道:「借郡主娘娘的吉言了。」

  大家暗鬆口氣,剛想換個話題,榮安公主懷中的孩子忽然大哭起來。

  堂上不由靜默了一剎。

  「哭聲這麼響,是個健壯的孩子。」老郡主面不改色地接過,熟練地哄拍。她抱得舒服,孩子的哭聲馬上小了,變成一抽一抽地哼叫。

  昌平侯夫人笑道:「像老四,以後怕又是個混世魔王。」

  「哪裡的話,女婿出息得很。」張太太維護馮四,營造出親家和樂的氣氛。

  其他陪客也緊跟著湊趣,力求帶過方才的事。

  馮大奶奶使了個眼色,不多時,戲子們便粉墨登場,唱起了戲曲。

  程丹若端起茶盞,有點想上廁所了。但為了不被榮安公主碰瓷,還是默默放下,再憋一憋。

  希望膀胱給點力吧。

  大概上天也憐憫她倒黴,有意解脫她出修羅場,藉口從天上掉下來了。

  竹香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請示:「紅參姑姑來了,說是有位病人又是難產,問夫人宴席結束後是否要去看看。」

  程丹若:「去。」現在不撤,更待何時?

  她立即同柳氏道:「太醫院有個棘手的事……」

  「你既有事,便早些回去吧。」柳氏才不管是真的假的,馬上放她走,「這裡有我呢。」

  程丹若目露感激之色:「多謝母親。」

  又看向馮大奶奶。

  馮大奶奶會意,起身帶她離席:「可是要去更衣?」

  「家中有急事。」百日宴的重頭戲是吃飯,聽戲只是附帶的,程丹若此時離場並不算太失禮,「我得回去看看。」

  馮大奶奶了然,誰被這麼針對還想繼續聽戲啊,亦不挽留:「還是正事要緊,改日再請你聽戲。」

  程丹若再三致歉:「實在對不住。」

  「無妨,誰家沒點急事呢。」馮大奶奶透出同情之色,卻不說破,「弟妹和你是老相識了,必不會計較。」

  程丹若道:「代我向侯夫人賠個不是。」

  馮大奶奶點點頭,親自送她到二門。

  程丹若唯恐被人挽留,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馬車,催促道:「快走快走,去產婦家中。」

  車夫應了一聲,揚起馬鞭。

  車輪滾滾,碾過平坦的街道,離開了富貴的深宅大院。

  程丹若靠在軟墊上,如釋重負地吐出口氣。

  「產婦家在哪兒?」她示意竹香替自己摘取釵環。

  同樣坐上馬車的紅參答道:「在城東,是一位富商的外室,被正室逮到,推了一把早產了,幸好已經快九個月,直接生就是。」

  程丹若蹙眉。

  「產婦最初昏了過去,被人潑水又醒了,說肚子疼,這是上午的事。」紅參解釋道,「葵嫂子說肯定有點難,要我提前問問夫人。」

  她只是提前過來知會一聲,沒想到程丹若半途離席去接生。

  「派人回家拿藥箱。」程丹若吩咐。

  紅參忙道:「我已經叫山薑去了。」

  「好。」程丹若卸掉了首飾,覺得脖子鬆快不少,又開始摘戒指和手鏈。碧璽的手串沒有給竹香,直接裝進懷中。

  然而,即便摘掉珠翠,衣料也足以彰顯身份。

  她問竹香:「你帶換洗的衣裳沒有?」

  「帶了。」富貴人家赴宴,無論是丫鬟還是主人,都會帶備用衣裳,以防意外情況。

  程丹若道:「借我穿穿。」

  她在馬車裡換成了丫鬟的衣服。

  這下,乍看上去就瞧不出問題了。

  馬車駛出內城,又走了段路,終於到達嬌園胡同。顧名思義,此地有一處顯貴的私宅,人們戲稱為嬌園,久而久之,這裡的外室就更多了。

  這家私宅在胡同盡頭,地方隱蔽,但面積不大,不過兩進,外室在產房中,葵嫂子正勸她:「還沒到時候,別叫喚,省點力氣一會兒再用力。」

  程丹若進去查看情況:「怎麼樣?」

  葵嫂子十分意外,忙答道:「羊水好像破了。」

  程丹若戴上羊腸指套,伸進去摸了摸,有大量液體。又取出聽診器數胎心,相當得快。

  怕是胎膜早破。

  「用催產素吧。」她脫掉手套,見山薑已經到了,忙取出裡頭的瓷瓶,倒出裡頭的水晶瓶——最近催產素用得多,不再是要用才提取,而是閒暇時便制備好,放入冰鑑保存。

  山薑幫她組裝輸液儀器。

  葵嫂子時不時瞅兩眼。

  裝好後,程丹若調配好比例,掛上瓶子,紮針輸液。

  這回只失敗了三次,就給產婦紮上了。

  速率開到最大,大概一刻鐘後,宮縮漸漸強烈,宮口慢慢打開。

  傍晚,產婦生下一個女嬰。

  孩子落地就被僕婦抱走,很快,前廳傳來一對夫妻的吵架聲。

  「你以為是個女兒,就能這麼算了?你靠我家才有今天,居然敢背著我在外頭拈花惹草?」

  「她父母雙亡,身世可憐,我只是於心不忍!你怎麼這麼無情?」

  「放你娘的屁!」

  「潑婦!」

  乒鈴乓啷。

  程丹若大為震撼,忍不住出去瞧了眼,真看見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衝出來,手持雞毛撣子,拼命追打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

  好精彩。

  她正欲圍觀,忽然聽見葵嫂子說:「夫人。」

  程丹若頓覺不妙:「怎了?」

  「胎衣沒下來。」葵嫂子滿臉凝重。

  胎衣就是胎盤,通常會在分娩後自行排出,但也有無法正常排出的,就是所謂的胎盤植入,胎盤和子宮長在了一起。

  程丹若頓時忘了外界的紛紛擾擾,擰眉思索:「你們一般怎麼做?」

  「沒什麼好的辦法。」葵嫂子遲疑,「我給她按按肚子吧。」

  她不斷揉壓產婦的肚子,試圖把胎盤剝離,但沒有什麼效果。

  程丹若回憶知識點,一般發現胎盤植入,可以用手術治療,比如切除子宮。

  然而,她不可能做外科手術,肚子一劃拉開就得死。保守治療的話,可用抗生素預防感染,也要提防大出血。

  用催產素試試吧,雖然藥量已經有點多了,但和眼下的問題比起來不算什麼。

  她又給產婦續了一瓶催產素注射液。

  產婦開始出血,徐徐湧出的鮮血染紅了被褥,浸透了雙手。

  葵嫂子抬頭,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沒法子了嗎?」

  「在裡面,我摸都摸不到。」葵嫂子搖搖頭,「沒有辦法了。」

  接下來的時間,好像一場漫長的噩夢。

  程丹若臨時抱佛腳,試圖針灸,但無法使胎盤剝脫,血一直在流,興許是因為催產素,宮縮劇烈,量倒是不太多。

  一個時辰後,兩瓶催產素全部用完。

  失血增加。

  大血崩。

  八點左右,產婦死了,沒來得及看一眼她的女兒,就停止了呼吸。

  富商夫妻不吵架了。

  妻子也厭了:「給她買個棺槨,葬了吧。」看了眼丈夫,冷笑,「孩子送走,我們家不缺兒子,更不缺女兒!」

  紅參立馬道:「我們醫館收容孤兒,若你們不要了,就寄養在我們這。等大一些送到好人家去。」

  妻子擺擺手:「隨你們。」

  丈夫也沒有反對:「罷了,一個女兒。」

  兩人達成一致,竟就這麼走了。

  程丹若揉了揉太陽穴,也不想再理會:「紅參,你留下幫襯一把,安頓好她們,我就先回去了。」

  「是。」

  程丹若又坐上了馬車。

  外城熱鬧,宵禁形同虛設,重樓燭火,人聲鼎沸,煙火不斷,很難想像,古人的夜生活竟如此多姿多彩。

  但入正陽門後,巡邏的隊伍一下多了起來,程丹若坐的普通馬車,不是寧遠夫人的,這會兒便被人叫住。

  「哪家的?到哪兒去?」

  車夫出示腰牌。

  「謝侍郎家的?」為首的人皺眉,又打量了眼馬車。

  程丹若撩開簾子,借路燈的燭火看了眼,發現個熟人:「鄭百戶?」

  鄭百戶尋聲看去,大吃一驚:「程、程夫人?」

  「真巧。」程丹若也意外。鄭百戶以前是謝玄英的手下,和他一道去山東平叛無生教,後來謝玄英外放從文,和他們聯絡得就少了。

  鄭百戶擺擺手,示意手下放行:「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夫人了。」

  「不怪你,這馬車是小了些。」程丹若放下簾子,「不打擾你上值了。」

  鄭百戶拱拱手,避讓到路邊。

  馬車穿過空蕩蕩的府右街,再拐過兩個彎,終於到家了。

  程丹若疲憊地踏入家門,在丫鬟的服侍下脫掉血污的外衣。

  「毀了你一件衣裳。」她和竹香說,「你自己去我的舊衣裡挑一件,算我補你。」

  竹香忙謝恩:「多謝夫人。」

  她倦極:「熱水備好了嗎?」

  「好了。」竹枝忙道,「您可要用些東西?」

  「可以。」程丹若摘掉金絲狄髻,進浴室沖澡。

  熱水沖走皮膚上殘余的血氣,她用香皂使勁搓了兩遍,才把味道徹底擦除。想了想,叫丫鬟再燒點水,把頭髮一塊兒洗了。

  終於舒坦不少。

  沐浴完,晚膳已經備好,謝玄英也回來了,滿身酒氣。

  「你喝了多少?」她吃驚。

  「還好,子彥向我賠罪,多喝了兩杯。」他打量她,「你幾時回的?」

  「剛剛到家。」程丹若餓極,張口就是兩隻餛飩,「外室被正妻推了把,羊水提前破了,好不容易生下來,胎衣下不來,血崩沒了。」

  她抬抬下巴,「看見外頭的衣裳沒有,全是血。」

  謝玄英見她已經忘了榮安的不快,不便再提:「我也去洗洗。」

  「給你留十個?」她數數碗裡的小餛飩。

  「行。」他快速進去沖澡。

  等到夫妻倆都吃過躺下,已近三更天。

  程丹若沾枕就睡,夢裡都是紅色的。

  她處在一個血紅的房間裡,推開一扇門是血,推開另一扇門還是血。

  「若若,醒醒。」不知走過多少房間,才被謝玄英叫醒。

  她蒙住腦袋:「再睡會兒。」

  「別睡了。」謝玄英拉她起來,「出事了。」

  「誰要生了?」程丹若夢游似的睜眼,含混地問,「難產?」

  謝玄英的臉色很難看:「不是。」他頓了頓,緩緩道,「榮安出事了。」

  「什麼?」程丹若怔住,腦海中閃過諸多奇葩劇情。

  昨天宴席上出事了?

  落水了,還是小產了?

  但謝玄英重復了遍:「段春熙過來了,說——」他的喉嚨被無形的手扼住,彷彿夢魘,「榮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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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6:11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五章 驚天案

  馮家的百日宴上被榮安公主挑釁,和富商外室早產,產後大出血,其實是同一天的事。但程丹若只記得後者,前者於她而言,不過是遇見沙塵迷眼,呸兩聲就過去了。

  至少,她以為是過去了。

  直到此時此刻,她晨夢初醒,謝玄英和她說,榮安公主死了。

  ……彷彿昨天喝斷片。

  程丹若掬了捧冷水,洗了兩遍臉才清醒了些,可還是覺得猶如夢裡。

  「怎麼死的?」她費解地問,「段春熙來我們家,為什麼?」

  「不知道。」謝玄英搖搖頭,繫好衣帶,「能在外面等著,總歸不算太壞。」

  話是這麼說,但這發展實在讓人不安。

  程丹若穿戴好,和他一塊兒去前院見人。

  段春熙正在喝茶,見到他們的剎那,以最快的速度觀察了一遍。

  謝玄英語氣平淡:「段都督今日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冒昧了。」段春熙沒多廢話,開門見山,「想問問寧遠夫人,昨日離宴後去了何處?太醫院說曾派人上門,卻沒見到夫人。」

  程丹若微蹙眉梢:「段都督是在審問犯人嗎?」

  這架勢,難道榮安公主是被謀殺的不成?

  「不敢。」段春熙道,「在下也只是公事公辦,不獨夫人一個。」

  程丹若沒做虧心事,自不怕他查證:「我離席後便去了城東的嬌園胡同,為一婦人接生。」

  「一直都在那兒?」

  「一直都在。」她平靜道,「二更左右回家,該我問都督了,為何審問我?」

  段春熙道:「既與夫人無關,就不必問了。」

  謝玄英卻道:「都督大清早上門,張口就審問內子,卻不許我們詢問緣由?」

  段春熙頓了頓,緩和口氣:「不過例行公事,昨日夫人與公主有些口角,自是要問一問。」

  程丹若想說什麼,但忍住了:「那段都督問完了嗎?」

  「問完了。」段春熙拱手致歉,「多有打攪,告辭。」

  竟就這麼走了。

  夫妻倆交換一個眼神,進書房說話。

  程丹若開門見山:「出動錦衣衛,肯定是死於非命。」

  「為何問你?」謝玄英皺眉,「就是因為昨日,榮安有意拿子嗣說事?」

  「有兩個可能,要麼是被人行刺,我昨日回來時滿身血污,被人看見,這才惹來嫌疑。」程丹若剛才就在琢磨,「要麼是死於中毒,人人都知我精通藥理,又有過紛爭,懷疑我在席上給公主下毒。」

  他道:「多半是後者。」

  行刺怎麼都得有武藝在身,程丹若親自喬裝去殺人,說出去誰信?

  中毒更隱蔽,且與宴席有關,可能性更大。

  謝玄英道:「叫田北出去打聽打聽,昌平侯府是什麼情況。」

  程丹若點頭同意,又道:「叫喜鵲過來。」

  喜鵲很快就到。

  程丹若問:「昨日太醫院有人上門了?」

  「是。」喜鵲回稟,「昨兒戌時左右,盛院使身邊的小廝忽然過來,問夫人可在家,說院使有急症想請教夫人。我和他說,夫人出門接生去了,他問我夫人去了何處,我說不清楚,他便回了。」

  程丹若沒聽出什麼不妥。

  紅參昨天問明她不在家中,而是去了昌平侯府,直接便趕了過去,喜鵲確實並不知情。

  「他有沒有說是什麼情況?」程丹若問。

  喜鵲道:「我問可是又有人難產,他說不是,旁的並不多說,我也沒問。」

  說罷,略微不安地抬起眼瞼,注意程丹若的表情。

  段春熙上門,瞞不住她這樣的管事娘子,她心裡難免有些驚慌。

  那可是錦衣衛啊!

  但程丹若也一頭霧水呢,擺擺手,讓她下去了。

  「看看消息吧。」謝玄英寬慰。

  程丹若苦笑:「只能等了。」

  好在事情鬧得大,消息不難打探。

  晌午,田北就帶回了一些重要訊息。

  榮安公主府昨晚喊的太醫,今兒一大早,盛院使就進宮去了。緊跟著段春熙受召入宮,出來後,第一站就是昌平侯府,他們家是第二家,下一站則是直接去了老郡主家。

  幾乎坐實了是百日宴的問題。

  程丹若暗鬆口氣,她是受邀的客人,不是東家,昨天也沒和榮安公主坐一桌,下午離開後,全程都有人證。

  但下一個消息,還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預料。

  馮四遣人上門求藥,說孩子病了,問她要青黴素。

  程丹若不建議幼兒用這個,卻不知如何拒絕,正為難間,張佩娘打發人來說不必麻煩了,孩子夭折了。

  這把她嚇了一跳。

  連續死兩個,是傳染病,還是連環殺人?

  無論哪個,都很恐怖。

  -

  大權在握的帝王決心做一件事,效率是極快的。

  晚上,錦衣衛就給出了粗略的調查報告。

  段春熙道:「公主府上下都已經審過一遍,公主身邊的金蕊說,公主去昌平侯府前並無任何異常,直到下午回府後才覺得有些不舒服,噁心想吐,金蕊問是否要叫太醫,公主說是席上多喝了兩杯酒,不必驚動。但不久後,便說難受心慌,宮人這才急忙去叫太醫。」

  稍稍停頓一下,又補充道,「臣問,為何公主不適卻不叫太醫,金蕊說,公主月事不順,怕是懷了身子,觸景生情……」

  其實,金蕊受了錦衣衛拷問,說得十分直白。

  「公主不願與駙馬親近,前兩月好不容易有過一次,怕又有身子,這才不願意看太醫。公主心裡是一點都不願、不願為駙馬綿延子嗣的……」

  段春熙不好說得明白,扯了塊遮羞布。

  皇帝躺在榻上,扯扯嘴角:「繼續。」

  「是,」段春熙繼續道,「盛院使來了之後,詢問今日宴席所吃的食物,道興許是吃了寒涼之物,開了方子試用。可只喝了兩口藥,便嘔吐不止,盛院使覺得不好,便令人灌綠豆水催吐,公主不肯相從,院使又叫駙馬相助,可公主全然不願見他,說要見程夫人。」

  「盛院使遣人去謝侍郎府上尋人,可程夫人不在家中。駙馬聽聞後,請老郡主前去相勸。彼時近二更,公主服下第一副藥睡下。大約三更,宮人空月聽聞床中有異動,公主高熱,請院使診脈,院使針灸,又開了解毒方子,但五更時分,公主還是去了。」

  他緩了口氣,見帝王面無表情,不敢停頓,繼續匯報。

  「盛院使立即入宮,公主府並駙馬一人未動,均在府中待命,直到微臣接管。微臣將公主身邊的宮人分開詢問,大致沒有出入。隨後又去了昌平侯府,馮家並不知此事,聽聞客人有異,立即將廚房一干人等交給微臣。」

  「經審訊,可確定昨日各桌飯菜皆是一樣的菜色,由廚房交給丫鬟,丫鬟各自取拿上桌。公主坐的主桌上,列席的昌平侯夫人、嘉寧郡主、豐郡王妃、老郡主、縣主等人,均未出現任何異狀。」

  「但昨天傍晚,馮子彥之子啼哭不止,他們請了葉醫士,道是長了水皰,疑似毒蟲蟄咬,塗了藥膏。可孩子今天就不肯進食,沒過多久便沒了。」

  皇帝皺緊眉頭,神情愈發陰沉。

  「繼續。」

  「微臣還去了謝侍郎府上。昨日,謝清臣一直在前院吃席,夜裡受馮子彥之邀去太平閣,直至二更才回。程夫人下午就離席了,說是遇見了難產,微臣派人去嬌園胡同調查過,事情不小,正妻打外室,不少人都瞧見了,肯定程夫人申時就到了這裡,亥時出頭方回內城,路上還與五城兵馬司的人照了面。」

  「宴席上,程夫人坐陪桌,自始至終不曾離席,也未靠近公主。」

  段春熙第一輪調查,重點關注的就是昌平侯府和謝家。

  前者是東道主,又忽然死了個孩子,實在奇怪,後者則是舊怨了。

  可能程夫人並不清楚,公主宴上所言並非是簡單的刺兩句,而是積怨已久。

  公主身邊有四個大宮女,分別名為金蕊、茜染、玉盤、空月,皆出自同一首詩。

  「金蕊絲頭茜染成,五雲樓映玉盤傾。謝郎一入中書後,二十四橋空月明」。

  其心昭然若揭。

  根據這些宮人交代,自謝侍郎回京後,公主心裡便愈發悶悶不樂,原以為懷上駙馬的孩子後,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和駙馬好生相處。

  然而,公主厭惡這個孩子,好不容易生下來,卻不想多看一眼。

  孩子夭折後,公主無比痛苦,只因害怕皇帝想讓她再生一次。

  偏偏程夫人遲遲未有子嗣,謝侍郎膝下空虛。

  金蕊說,公主曾與她們說過,她想為謝侍郎生兒育女,卻求而不得,程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是個病秧子,卻獨佔丈夫寵愛,令他迄今無子,為人恥笑。

  段春熙知道,宮人們是萬不敢把這話透出去的,可又不由懷疑,程丹若是否有所耳聞。

  假如她聽過一言半語,生出謀害之心就一點不奇怪了。

  不過,既然調查出程丹若沒有作案時間,也沒有作案機會,段春熙便隱去了這段不利的證詞,就當賣他們夫妻一個好。

  「離開謝侍郎府上後,臣又去了老郡主府上。」

  皇帝沒有叫停,段春熙盡職盡責地往下說。

  「老郡主聽聞郡主有恙,大為震驚,我問她昨日可覺異常,老郡主道,程夫人離席後,公主鬱鬱不樂,她便借醒酒叫走了公主,勸她看開一些。公主卻問她,聽說市井中有墮胎散,不知用了可有痕跡。」

  「老郡主問,可是駙馬在外拈花惹草?公主含糊其辭,她便以為是駙馬在外納了妾室,說她貴為公主,不必如此,直接讓護衛將那妾室打殺了就是。」

  說到這裡,段春熙提起心神,愈發小心斟酌。

  「微臣聽後,便搜查了公主府,在寢屋的暗格中尋到了這味藥,名為墮胎散。讓盛院使鑑別後,發現裡面有斑蝥、紅花、石膏等物。」

  皇帝微闔眼瞼,語氣冷森:「榮安就是吃了這個?」

  「微臣將藥餵給了宮人,半個時辰即有腹痛嘔吐之狀,一個時辰病情加重,與公主的病情相吻合。」段春熙緩緩道,「盛院使說,斑蝥大毒,未炮製而服用機會嘔吐,若觸之皮膚,則易發紅腫水皰。」

  皇帝頓時睜開眼睛,死死盯住他。

  半晌,咬牙道:「查,給朕查清楚!是誰要害朕的榮——」

  話音未落,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向前傾倒。

  石太監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傳來:「傳太醫!傳太醫!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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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6: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六章 細抽繭

  皇帝自黑暗中甦醒,黯淡的燭火並不傷眼,他很快睜開了眼睛。

  盛院使馬上發現了,不等皇帝開口便道:「陛下一時氣火攻心,暈了過去。微臣已經施針,如今已無大礙,但今後要多加小心,不可再輕易動氣。」

  皇帝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又看向石太監。

  石太監忙扶起皇帝,讓他靠坐在枕上。

  皇帝閉目,仍舊覺得頭顱發脹,眼前漆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大伴,」他開口,「天亮後,宣三郎進宮。」

  石太監彎腰:「是。」

  皇帝又閉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

  他還記得,皇后生下女兒時,自己的如釋重負。他真心實意地對皇后承諾,一定厚待他們的女兒,一定厚待謝家,絕不會讓人欺負她。

  彼時,皇后不置可否,朝他淡淡一笑。但皇帝還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諾,他始終認為,榮安是個懂事的孩子,她知道父親的擔憂才投胎為女孩,免去了帝王與外戚的猜忌。

  這些年,謝家始終安分守己,是他能放心倚仗的心腹重臣。

  他寵著榮安,縱著榮安,除了婚事不如她意,其餘種種,鮮少有不滿足的。

  榮安也不像其他人,從不參與紛爭,乖巧懂事。唯一的遺憾便是婚姻,駙馬始終不得她的喜歡,她心裡還惦記著三郎,多有煩悶。

  偶爾的,皇帝也會後悔,是不是當年幫女兒圓了心願就好了?

  可見到謝玄英在貴州的表現,回京後的舉動,又對自己說,他做得沒錯。

  三郎當駙馬太可惜了,溫柔小意的男人很多,國之棟樑卻很少。

  難得這孩子在他身邊長大,秉性忠良,再過些年,便是他一大肱骨。

  皇帝只好怨駙馬。

  等事情水落石出,就讓駙馬殉葬吧。

  沒用的東西。

  皇帝想著,終於堅持不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甚不安穩,疲憊至極,許久方甦醒。

  他撐開眼皮,耀眼的陽光照入宮室,光下塵埃起伏。

  石太監扶起皇帝,給他餵水潤喉:「陛下,謝侍郎已經在外候著了。」

  太陽穴還是一跳一跳地疼痛,皇帝道:「叫他來,再讓盛太醫給朕紮針。」

  「是。」

  謝玄英受召入內,跪拜行禮。

  「起來吧。」

  他起身抬首,被躺在榻上的皇帝嚇了一跳,眼底不由透出關切,眉頭微皺:「陛下……」

  「朕無礙。」皇帝輕輕嘆了口氣,「榮安、榮安沒了。」

  縱然已過去一天,再提到女兒的名字,他還是難掩悲痛,「朕的榮安沒了!她才二十多歲,還沒有留下血脈!讓朕情何以堪!」

  謝玄英也露出黯然之色,卻勸慰道:「公主最孝順不過,萬不願見到陛下悲痛如斯。」

  皇帝盯住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寸細微的表情。

  許久,方道,「知道朕為什麼宣你嗎?」

  謝玄英微不可見地遲疑了下,不確定自己是該夾緊尾巴,還是適時大膽一些。

  「臣不知。」他斟酌分寸,「也許,陛下有事要吩咐微臣?」

  皇帝沉下臉:「春熙已經調查出了榮安的死因,事情沒那麼簡單。」

  謝玄英臉上閃過訝色,立即道:「請陛下吩咐。」

  「春熙。」

  「臣在。」段春熙上前半步。

  「把事情和三郎說一遍。」

  「是。」

  段春熙簡明扼要地重復了昨日的匯報。

  謝玄英蹙眉:「都督的意思是,公主是被人投毒所害,而不是誤服藥物所致?」

  「太過巧合了。」段春熙道,「若非馮子彥之子忽然夭折,恐怕誰都會以為是公主自行服藥。」

  「公主無緣無故,怎會自行……」其實,謝玄英心裡已有所猜測,卻還是要故作不滿道,「可是駙馬有所怠慢?」

  段春熙當然不好說,榮安公主想給你生孩子,只好道:「此事有待追查。」

  謝玄英看向皇帝:「姑父,榮安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她還年輕。」

  皇帝的表情徹底和緩:「自然要查,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謝玄英忙道:「是臣僭越了。」

  「春熙,你繼續明著查,把該問的人都問了。」皇帝下令,「三郎,你與馮少俊相熟,暗中調查此事,把馮家子夭折的事弄明白。」

  謝玄英毫不猶豫:「是。」

  皇帝忽然露出疲憊之色:「退下吧。大伴,叫王厚文入宮,讓禮部商議……」

  他說不出「喪儀」二字。

  謝玄英感受到了帝王的痛苦,他微微抿住唇角,默默告退。

  出了乾陽宮,段春熙便加快了腳步,和謝玄英並肩而行。

  「之前多有得罪。」他道,「清臣莫怪。」

  謝玄英單刀直入:「段都督緣何疑內子?僅僅是因為宴上的口角?」

  段春熙遲疑了一剎:「既然陛下令你我共同查證,我就不瞞清臣了。」他委婉地告知了榮安公主身邊宮人的名字。

  謝玄英默然。

  良久,道,「是我害了榮安嗎?」

  「自與你無關。」段春熙寬慰他,也不乏試探,「寧遠夫人……」

  謝玄英打斷了他:「我也和都督說句實話,我夫人深諳藥理,有的是大夫認不出的新藥,再者,子彥的孩子疑似為他人所害,就更與她無關了——她絕不會接觸此子。」

  他了解程丹若,她雖然裝作求子心切,可不愛抱小孩,「公主之事,與她毫無干係。」

  段春熙思考了番,認為有道理:目前看來,馮家子是謀害者的一項疏忽,他並不知道外敷有毒,間接害死了孩子。

  程夫人熟悉藥理,不會犯這種錯誤。

  「我還有事要忙。」段春熙壓低聲音,「有了進展,再與你說。」

  謝玄英放慢腳步:「都督自便,有勞了。」

  「分內之事。」

  兩人就此分開。

  謝玄英從北安門離開,沒有直接回家,派柏葉回家知會了一聲,直接去了馮四的外宅。

  很巧,也是嬌園胡同。

  馮四果然在這裡。

  孩子沒了,他怎麼都要寬慰一下生母,但平日再柔順的女子,聽聞孩子送出去沒幾日,就無緣無故發病身亡,也不可能三言兩語就勸好。

  偏她只字不提張佩娘,只是哭個不住,倒是叫馮少俊又愧又憐,無所適從。

  聽聞謝玄英上門,他暗鬆口氣:「我去見清臣。」

  女子含淚起身,避到了內室。

  馮少俊這才去迎:「清臣,你怎麼來了?」

  「唉。」謝玄英嘆口氣,「找你喝酒。」

  馮少俊求之不得,立即吩咐下人準備酒席。

  兩人入座,卻同時陷入了沉默。

  屋裡傳來時有時無的抽泣聲。

  馮少俊苦笑道:「讓清臣見笑了。」

  「人之常情。」謝玄英搖搖頭,放輕聲音,「孩子收殮好了嗎?」

  馮少俊點點頭:「備了一副棺槨,其餘就不辦了,畢竟只是個孩子,不好讓長輩操勞。」

  謝玄英蹙眉:「怎麼回事,昨兒還好好的……」

  「大夫說是被毒蟲蟄了。」馮少俊也很難受。他的第一個孩子胎死腹中,第二個孩子死於百日,彷彿冥冥之中,誰在詛咒著他:「前天抱到花園好一會兒,許是那時候……」

  他抹了把臉,卻控制不住情緒:「他還那麼小,不會說話也不會翻身,但已經認得我了。我娘說,這孩子和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謝玄英安靜地傾聽,為他斟了杯酒。

  馮少俊猛地灌了溫酒,雙目赤紅:「我昨天早上才知道,已經沒了,冷了,他那麼小……我答應了會照顧他,他是我第一個兒子……」

  「子彥,」謝玄英輕聲道,「四月蚊蟲雖多,可孩子身邊這麼多人,怎麼會讓蟲蟄了?是什麼蟲,太醫可說了?」

  馮少俊瞬時抬頭:「此話怎講?」

  他稍稍清醒了些,壓低聲音,「昨日上午,段都督來過我家。」

  「也去了我家。」謝玄英坦然承認,以遮掩謊言,「今早陛下招我入宮,問我前日是否見過榮安。」

  馮少俊道:「聽說公主有恙……」

  「榮安死了。」謝玄英苦笑一聲,「你道我緣何找你喝酒?」

  馮少俊了然。謝玄英與妻子感情再好,也不便談論榮安公主的事,只能與他這個傷心人一起哀悼。

  他也執壺倒酒:「節哀。」

  兩人對飲一杯熱酒,咽下各自的苦楚。

  謝玄英重新挑起了話頭,提醒道:「事情不太對勁,你要小心,錦衣衛肯定會再找你問話。」

  馮少俊變了臉色:「公主是為人所謀害?與我家的宴席有關?」

  謝玄英道:「多半如此,公主府離你家不遠,你可曾聽到異樣?」

  馮少俊忖度道:「不瞞你說,昨日段都督上門後,我們兄弟便私下議論過,當時以為是旁人,下午才知道公主抱恙。」

  段春熙行事自有章法,在昌平侯府問話時,很多地方含糊其辭,他們是下午才得到的消息。

  說實話,昨兒還以為是豐郡王夫妻,怎麼都沒想到竟是榮安公主。

  「公主府護衛森嚴,行刺不可能不驚動周邊。」謝玄英分析,「與宴席有關,怕是毒殺。」

  馮少俊一驚:「是飯菜有異?我母親賞了乳母兩道菜,才害了我兒?」

  謝玄英知道孩子出水皰,多半是觸碰了斑蝥,但假作不知:「以你之見,此事有可能嗎?」

  馮少俊擰眉:「賞乳母的菜是我母親隨意指的,且不止一人用過。我母親與佩娘也在席間,並無異常。」

  停頓少時,緩緩道,「據我所知,公主抱過我兒,難道是衣料之故?」

  謝玄英一聽,就知道馮少俊肯定對孩子的死抱有疑慮,暗中查問過,否則不可能這麼快就有了頭緒。

  「可不止公主抱過孩子。」他搖頭,「其他人似乎均無異常。」

  「也許是兩味藥。」馮少俊揣測,「一味在衣料上,一味在飯菜中。」

  謝玄英道:「下在飯菜中太過冒險了,稍有不慎,興許自己也會吃中。」

  他別有深意地問,「對方要害的,真的是榮安嗎?」

  馮少俊怔住,表情頓時凝重:「這話是什麼意思?公主是誤傷,那人的目的是孩子?」

  「你想到哪裡去了?」謝玄英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懷疑張佩娘,「孩子有什麼仇家?我說的是你,或者……」

  馮少俊皺眉。說實話,榮安公主固然討厭,但想殺她的人可不多,害一個公主有什麼意思?

  但昌平侯府就不一樣了。

  「總之,多加小心。」

  馮少俊回神:「我省的。」

  謝玄英收回了視線。

  榮安和馮家子一前一後死亡,有三種可能:

  1、要害的是榮安,誤傷了孩子

  2、要害的是孩子或馮家人,卻誤傷了榮安

  3、兩者無關,純屬巧合

  段春熙查的是第一種,但若是第二種,錦衣衛也很難查分明。

  畢竟侯府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將馮家人下獄,逐一拷問審查,只有自家人才方便調查。

  他要引導子彥去查個明白。

  至於第三種,皇帝不信,謝玄英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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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七章 疑問多

  謝玄英在馮少俊的外宅吃了午飯,醺然回家。

  他醉靠在榻上,許久,才說:「榮安真的沒了。」

  程丹若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榮安公主的死,於她而言還不如前天大出血的產婦,不僅無動於衷,甚至有幾分痛快。

  但謝玄英肯定是傷心的。

  他們是親表兄妹,一道在宮廷長大,無論她怎麼驕縱刁蠻,對他這個表哥一直都很好,或者說,一往情深。

  幸好謝玄英也不在意。

  他知道榮安對丹娘並不好,也不強求她感同身受。此時此刻,她沉默以對,就是對他的顧忌了。

  「她是被毒殺的。」謝玄英打起精神,復述錦衣衛的調查。

  程丹若果然對這個話題更感興趣。

  「斑蝥墮胎?」她十分吃驚,沒想到居然不是紅花麝香之物,還挺科學。

  斑蝥會導致子宮流血,但在流產前容易先沒命。

  她思考了會兒:「確定都是斑蝥致死嗎?」古代有沒有毒物分析,也不可能對公主屍檢,導致嘔吐高熱的毒素很多,未必都是斑蝥。

  但謝玄英撐起身,喝口茶醒酒:「陛下認為是,就肯定是。這事必須要有一個明白的答案。」

  程丹若啞然。

  「行吧。」她調整思路,「你怎麼想?」

  「是沖著榮安去的。」謝玄英在她面前不講虛話,「子彥的兒子沒有意義。」

  馮少俊是老四,兒子是外室生的庶子,才三個月大,可謂完全沒有分量。最有嫌疑的,莫過於嫡母張佩娘。

  但這恰恰是張佩娘帶回家的,她需要這個孩子,沒有害他的理由。

  孩子定然是被人牽連。

  既然如此,凶手就必然是百日宴上的人,且一定是個女人。

  這就無怪乎段春熙懷疑程丹若了。

  榮安公主最大的仇人就是她。

  他道:「凶手想嫁禍你,卻未料到你並沒有抱孩子。」丹娘無子,按照時下的風俗,很多女子都會抱小孩借福氣,盼望自己生一個大胖小子。

  可丹娘的求子心切是裝出來的。

  「這人既想害你,又想害榮安。」謝玄英揉著太陽穴,逐一分析,「可能還想拉昌平侯府下水——嘉寧。」

  他看向妻子,「你還記得嘉寧那天都做了什麼嗎?」

  程丹若回憶道:「她一進門,就說要沾沾麟兒的福氣。孩子抱出來的時候,也是她第一個抱的沒錯,但第二個是老郡主,老郡主給了榮安公主,孩子這個時候哭了起來,老郡主又把孩子接了回去。」

  謝玄英的眉梢不自覺皺攏。

  如果嘉寧是抱孩子的時候下了毒,老郡主不可能一點事也沒有,且斑蝥接觸便生水皰,榮安卻是直接嘔吐高熱。

  她肯定吞下了毒藥。

  「會不會是手沾到了毒物,吃點心的時候咽下去了?」他問。

  程丹若:「毒物是否致死要看劑量,沾在手上而不被察覺,濃度就要高且少,但濃度既然高了,接觸皮膚必然有灼燒感,如果沒有,應該是直接內服。」

  謝玄英拿起一顆櫻桃:「內服又怎麼會害到孩子?」

  「碰到的是毒藥的容器呢?」她猜想,「鐲子、戒指都有中空的,如果是抱孩子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裝毒的首飾,毒是直接下在酒水裡的。」

  歐洲貴族有毒藥戒指,這裡自然也有,日常用途是放香料,尤其是手鐲,舉手投足間暗香盈袖,很是風雅。

  放毒藥當然也行。

  謝玄英一連吃了半盤櫻桃,終於覺得酒味淡了,抿口茶:「若如此,有嫌疑的便是抱過孩子的幾個人。」

  程丹若瞟了他眼,附和道:「是這麼回事。」

  他一怔,頓覺不對:「你有話沒說?」

  「沒有。」程丹若拿走了茶,把醒酒湯推過去,「調查不急於一時,你一大早就起了,歇會兒吧。」

  謝玄英端起碗,把醒酒湯一飲而盡:「你給我靠靠。」

  她坐過去,讓他枕在自己腿上。

  腦袋的分量並不重,但連同他的心事與愁緒一起就沉甸甸的。

  程丹若摸摸他的額頭:「躺會兒。」

  「唔。」謝玄英合攏眼皮,腦海卻無法平息,風起浪湧,百般思緒。

  他既為榮安的死而傷懷,又為隱藏在黑幕後的殺機而心驚,也有對皇帝的猜疑與提防,以及……

  「你剛才是想說,害了孩子的人,」謝玄英輕聲道,「可能是榮安?」

  在短暫的某個瞬間,程丹若想否認。她不忍破壞他對表妹的悼念,願意讓他沉浸在追查殺害表妹凶手的思緒裡,盡一個表哥的心意。

  哪怕只有一會兒。

  但最終,她還是聽見自己說:「對。」

  在皇帝看來,榮安公主是純潔無害的小白兔,肯定是有人害了她!然而,程丹若知道,榮安公主可不是善茬,她早就主動殺過人了。

  墮胎散是她給自己用的,還是給別人用的?

  「公主已經確認有孕了嗎?她已經生過一個孩子,為什麼這次想墮胎?她不想和駙馬生,不和他同房不就好了?」

  她很疑惑,「為什麼你們會相信,墮胎散是別人給公主的,她會自己服用?」

  謝玄英看著她,腦海中閃過千百個念頭。

  可惜,酒精麻痺了他的思維,一時間想不出無破綻的理由,只好實話實說。

  「榮安心裡,嗯……」

  程丹若盯住他,半晌,冷不丁地問:「她想給你生?」

  謝玄英露出了有點噁心的表情。他把榮安當成親妹妹,這種亂倫的既視感讓他不太舒服,忙坐起身,喝口茶壓壓驚。

  「別說這個,」他反胃,「太怪了。」

  程丹若同情地閉嘴。

  謝玄英緩了緩,感覺酒都被嚇醒了大半,腦子清爽許多。

  「如果是榮安身上帶著藥,不慎誤傷孩子,那調查方向就要換一換了。」他敲著炕桌,「榮安想害的人才是最可疑的。」

  程丹若問:「她除了我,還想害誰?」

  謝玄英沉默。

  在士大夫眼中,榮安不是一個糟糕的公主,她不斂財侵田,不賣官鬻爵,和百官毫無牽連,與四處活躍,為各方人馬穿針引線的嘉寧截然不同,堪稱安分守己。

  但在人們看不見的另一面,她又驕橫任性,橫行無忌,枉顧人命。

  榮安最想殺的是誰?毫無疑問,就是程丹若。

  但墮胎藥的指向性太明顯了。

  榮安這麼關心丹娘,一定知道丹娘無子,沒道理用墮胎藥。

  「也許是嘉寧郡主。」程丹若慢慢道,「公主最討厭的人也肯定有她一個。」

  榮安公主的心思很好猜,她搶走了謝玄英,而嘉寧郡主今後可能搶走她的公主之位。

  至於許意娘,她與謝玄英的婚事告吹後,榮安公主就不太在意她了,另一個當天被提及的張佩娘,與公主恐怕還是陌生人。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兩位死者,均死於同一種毒物的基礎上。

  假如不是,純粹是巧合……她搖搖頭:「不驗屍,恐怕很難查出真相。」

  「這你就錯了。」謝玄英平靜道,「只要是人做的,錦衣衛就一定能查到。」

  程丹若穿越至今,並未親眼見識過這個特務機關,將信將疑:「是嗎?」

  「當然。」

  -

  事實證明,論起對錦衣衛的了解,還是謝玄英更勝一籌。

  不懂法醫毒理,不會刑偵技術,又有什麼關係?錦衣衛最擅長的是審訊拷問。

  華麗錦繡的公主府,今日已淪為人間地獄。

  宮人和內侍們被關在不同的房間中,無論白天黑夜,都有不同的慘叫聲不間斷地響起。有時在東邊,有時在西邊,一點一點,慢慢接近他們的位置。

  然後某一刻,門被打開。

  冷冰冰的錦衣衛進門,像拖著一條死狗一樣,把他們拖到庭院裡。

  明月當空,刑具加身。

  「饒命、大人饒命,我們什麼都不——」求饒的聲音總是被很快堵住。

  錦衣衛什麼都不問,上來就拔指甲,讓他們看見自己的手指一根根血肉模糊,劇烈細密的痛楚一次又一次襲來,冷汗涔涔,渾身顫抖。

  拔完十根指甲,才把他們拖進一間密閉的房間。

  一瓢冷鹽水當頭澆下。

  「我問,你答。」隱藏在黑暗中的人說,「名字。」

  宮人臉色慘白,磕磕巴巴地說:「雲兒。」

  「為什麼要害公主?」

  「我、我沒有害公主啊!」她拼命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

  黑暗中的錦衣衛一聲冷笑。

  下一刻,宮人看見了跳躍的紅光,通紅的烙鐵毫不留情地印在背上,滾燙的溫度燒灼皮膚,是比方才拔指甲更可怕更長久的痛苦。

  眼淚和鼻涕同時流下,她不受控制地慘叫起來,活似殺豬現場。

  「我不知道啊!」雲兒崩潰,「我什麼都不知道,大人饒命、饒命!」

  錦衣衛沒有說話,第二塊鮮紅的烙鐵出現了。

  「啊——」

  淒厲的哀嚎中,錦衣衛的聲音冷漠如初。

  「為什麼害公主?」

  「我、我沒有——」她看到了第三塊烙鐵,身體猛地一抽,裙子濕了一塊,「不是我,是是倩兒!是倩兒幹的!」

  烙鐵沒有落下來,停滯在了半空。

  錦衣衛問:「倩兒怎麼了?」

  「我看見她鬼鬼祟祟地藏過什麼東西!」雲兒胡亂攀咬,「肯定是她幹的!」

  錦衣衛沉默了一下,接著,她就被拖走了。

  一刻鐘後,血肉模糊的倩兒出現在了同樣的地方。

  她十指模糊,臉上全是傷口,衣衫沾滿血污,顯然已經遭受過不止一輪拷打。

  「我知道的都說了。」倩兒有氣無力道,「駙馬讓我在公主面前多提提他,所以才給了我釵子,我沒有勾引駙馬……不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錦衣衛問:「墮胎散是哪裡來的?你為何會有這個東西?」

  「我明明倒掉……是茜姐姐給我的,讓我找兩隻貓餵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啊!!」

  過了會兒,她被血肉模糊地拖了回去。

  第三個進來的是茜染。

  前兩個人在被拖曳時還會掙扎,她卻軟軟地歪在地上,兩條腿血肉模糊,手掌也變得光禿禿的了。

  「想好了嗎?」錦衣衛問,「是誰告訴公主墮胎散的?」

  茜染斷斷續續說:「沒有人、沒有人告訴公主,是公主自己、自己要的……噗!」

  她嘔出一口鮮血,彷彿惡鬼,「誰要害公主?哈哈哈哈,誰要、誰要害公主?是公主讓我、讓我抓貓和狗餵藥……」

  「你是怎麼和公主說的?」

  「都死了。」茜染木然道,「餵一顆活著,兩顆、三顆的都死了。」

  錦衣衛問:「公主知道?」

  「知道。」茜染扯扯嘴角,露出光禿禿的紅色牙床,「公主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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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6:49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八章 繼續審

  段春熙又一次提審了金蕊。

  和茜染一樣,同為大宮女的金蕊也已經斷了腿,衣裳破損,後背滿是鞭痕。

  她被拖到刑房中,像死狗一樣丟在地磚上。

  錦衣衛把烙鐵放在炭盆中,用高溫喚醒她昏沉的神智。

  「我、我都說了……」她含混道,「我沒有害公主。」

  「藥是哪來的,公主要這藥做什麼?」段春熙問,「再不交代,可就不止是對你動刑了,我記得,你還有個弟弟。」

  金蕊臉上閃過掙扎,半晌,苦笑道:「都督何必為難我?公主是我的主子,我怎麼能背主?除非是陛下親詢,不然我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段春熙道:「你倒是忠心。」

  「都督開恩。」金蕊哀求道,「奴婢真的沒有害公主,請您大發慈悲,繞過我家裡人吧!」

  她十三歲就進宮當差了,在宮裡過了十年,太清楚宮人的命運。公主既死,她們這群人誰都活不了,能給個痛快,就算是皇恩浩蕩!

  但家裡人是無辜的,她只能求這個。

  「求求您了。」金蕊趴下來,額頭磕得砰砰響,「求您開恩,求您開恩!」

  段春熙卻不可能答應:「你不說,別人也會說,拖下去。」

  下一個被拖上來的是玉盤。

  她蓬頭垢面,嚇得瑟瑟發抖,上來就說:「都督饒命,都督饒命啊!」

  「公主的藥哪來的?」段春熙淡淡道,「你說得好,許饒你一命。」

  「我不知道,不是我買的!」

  玉盤雙手也是血肉模糊,腿腳也一瘸一拐,但並未折斷,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出原委,「就是有一回,公主看了雜書,裡頭提到有墮胎散,問我們是不是真的有用。」

  段春熙冷笑:「無緣無故的,公主提墮胎散做什麼?」

  玉盤說:「有人嚼舌根,說駙馬和宮人不清不楚……我們想,許是賜給哪個不要臉的小蹄子用的。」

  她小心覷著對方的臉,「這、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說謊!」段春熙冷冷道,「別以為留著你的舌頭,是讓你說謊的!來人。」

  兩個錦衣衛立馬上前,將浸透水的紙覆蓋在她臉孔上。

  玉盤拼命掙扎,可無法掙脫覆蓋,她像是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拼命呼吸,卻一口氣都吸不到。

  裙子漸漸濡濕,髮間滴出層層冷汗。

  直到瀕死的剎那,臉上的水紙才驀地鬆開了。

  「說不說?」

  「我說,我說。」玉盤崩潰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公主要給誰用,但、但是她問過寧遠夫人,只是大家都知道,寧遠夫人不能生養,後來就再也沒提了!」

  「你當我傻?」段春熙面無表情,「上刑。」

  眼見自己又要被水紙蓋臉,玉盤拼命往後退:「還有、還有,還有一次,我聽見公主在和金蕊姐姐說話,說、說郡主……」

  「哪個郡主?」

  「嘉、嘉寧郡主。」玉盤結結巴巴地說,「那時候,公主剛沒了、沒了孩子,郡主帶著孩子上門探望,她回去後,公主就說郡主、嘉寧郡主假惺惺,齊王……」

  她不敢說,可看著錦衣衛手裡的紙,又忍不住渾身發抖,前言不搭後語,「要搶、搶……公主說,說有一天,也要讓郡主嘗嘗,嘗嘗這個痛苦……都督,我只知道這些了!公主身邊一直是金蕊和空月伺候,奴婢就是管衣裳首飾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您饒命!饒過我吧!!」

  段春熙使了個眼色。

  玉盤被堵住嘴,原樣拖了回去。

  段春熙平靜道:「提空月。」

  空月被提進了刑房,衣衫襤褸,滿身鞭痕,奄奄一息。

  「招吧,公主的藥是打算給誰用的?」

  空月呆呆道:「給別人用的。」

  「不是給自己?」段春熙意味深長地說,「上一回,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空月道:「都督既然問了,肯定已經知道,我們再瞞有什麼意義?反正都是要死的,說了是死,不說也是死,無所謂了。」

  段春熙道:「你好好答,答得我滿意,留你一個全屍。」

  「都督想知道什麼?」

  「公主可有服藥的想法?」

  「公主不想為駙馬生兒育女。」空月平靜道,「興許最早提起這個事,是想以防不測,可此藥毒性劇烈,容易血崩,我們都勸公主莫要涉險,將藥丟了。可公主說,她不吃也該留下,萬一駙馬在外面不老實,處置起來也便宜。」

  段春熙冷笑:「說謊。」

  「我沒有說謊。」空月道,「我不知道別人怎麼說的,但這件事,明白的人都明白,都督為什麼不自己想一想?」

  段春熙道:「據我所知,駙馬在外頭也沒有拈花惹草。」

  空月沉默了片刻,道:「都督,請屏退左右。」

  段春熙示意手下人都出去。

  「你要說什麼?」

  「我要說的是大不敬之詞,也許說了,我馬上就會死,但願都督能遵守承諾,留我全屍。」空月說,「其他人沒有犯大錯的,也希望您能饒他們一命。」

  段春熙:「你且說來。」

  「這麼多年,公主過得很不開心。每次駙馬上門,她都恨不得拒之門外,偏偏御史多事,逼她不得不和駙馬圓房生子。論起公主最討厭的人,駙馬首當其沖,其次便是寧遠夫人。」空月抱著必死的決心,將隱情娓娓道來。

  「您問我藥是給誰用的,我可以告訴您,十有八九是給他們倆。」

  段春熙提醒:「這是墮胎藥。」

  「都督,奴婢們怎麼可能給公主弄毒藥?」空月反駁道,「若非見公主真的鬱鬱不樂,不喜駙馬,我們也不敢做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段春熙皺起了眉頭。

  「藥是我弄來的,就憑這一點,我就知道我活不成了。」空月苦笑,「但天地良心,一開始,奴婢真不知道公主的意思。直到茜染試藥,說用了兩顆就會死,公主問了她好幾遍,確定死透了,我才隱約猜到公主在打什麼主意。」

  她喘了口氣,「公主不可能問我們要砒霜,誰都不敢幹這事,但墮胎藥就隱蔽多了——或許從一開始,公主就有了這樣的念頭。」

  段春熙暗暗皺眉。

  他並不完全相信空月的證詞,但所有的口供都要呈給陛下,這就棘手了。

  但他沒有質疑,只是問:「你從哪裡弄來的?」

  空月說了一個店鋪的名字。

  段春熙記下,又道:「繼續說。」

  「公主從未和我們提過,她到底要做什麼,但我們日夜在公主身邊伺候,猜也能猜得到,她想最多的是駙馬。」空月冷靜道,「寧遠夫人死不死,無關大局,只要陛下勒令謝郎休妻,她又能如何?可無緣無故的,總不能與駙馬和離。」

  段春熙明白了,空月懷疑的是駙馬。

  但駙馬是男子,沒有接觸過馮家子,與目前的信息對不上。

  「公主想怎麼動手?」他問。

  空月道:「奴婢說了,公主不會對我們直言,但她要工匠打造了一隻空心鐲子,說是放香料,但……」

  段春熙立即道:「鐲子在哪裡?」

  「在後院的井裡。」空月道,「那日赴宴回來,公主就吩咐我把鐲子丟了。」

  段春熙立馬叫人去撈。

  「公主為何要在這時候動手?」

  「都督,公主沒有和我們說過這些。」空月斟酌,「您非要我猜測,我只能說機會難得。」

  段春熙眯起眼。

  「駙馬三天兩頭上門,公主卻幾乎不見,貿然相請,就算成功了,也難以對陛下交代。」空月說了太多的話,體力下降得厲害,不得不趴在地上喘氣。

  段春熙拿過茶杯,給她喝了口水。

  除了受刑,空月三天沒喝過水了,貪婪地喝了兩口,才繼續道,「駙馬畢竟是陛下選的駙馬,公主不想惹陛下生氣。」

  「但在外頭喝的酒就不一樣了。」她的臉孔微微扭曲,「書裡說醉酒嘔吐容易噎死,只要府裡瞞住,駙馬就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段春熙盯著她看了會兒:「既然如此,為什麼死的人是公主?」

  空月淡淡道:「有人背叛了公主。」

  「是誰?」

  「我不想懷疑別人。」空月神情復雜,「但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們四個,我能猜出公主的目的,她們也能。」

  段春熙見她氣息微弱,想了想,沒有再動刑,而是讓人把她拖了回去。

  審完四個大宮女,他又吩咐人提審倩兒、雲兒、芳兒、紅兒,這是公主身邊的二等宮女,看看是否有別的線索。

  此時,錦衣衛也已經將井底的鐲子撈了出來。

  這是一隻奇巧的金鐲,機關是一朵芍藥,花苞可以通過環扣打開閉合。閉合時裡頭密封,打開時,花瓣會出現空隙,假如盛放香料,便會透過孔隙飄散,營造似有若無的效果。

  「裡面有東西嗎?」段春熙問。

  屬下回答:「有殘留的藥粉。」

  「取出來叫盛太醫辨別,然後拿著桌子去找工匠。」段春熙眯著眼,「給我把所有知情人都挖出來。」

  「是。」

  -

  月上柳梢,人間靜謐。

  謝玄英翻了今晚的又一個身,不知是不是天氣之故,總覺煩悶燥熱。

  紗帳隨風晃動,鼓出奇形怪狀的幻影,好像幽魅的鬼魂藏在外面,靜悄悄地凝視他。

  這讓他想起了在宮裡的童年,幽深高大的舊日宮殿中,永遠少不了鬼魅的傳聞。

  殉葬的妃嬪,枉死的宮女,暴斃的君主,還有流傳於宮人口中的精怪神仙。他有時畏懼,有時好奇,有時又覺得,自己的魂靈早晚會被勾走,一樣埋藏在寂寂無涯的深宮。

  謝玄英想起來喝杯冷茶,卻怕吵著枕邊人,克制住了衝動,放緩呼吸。

  結果,程丹若冷不丁開口:「睡不著?」

  他怔了怔,輕輕「嗯」了一聲。

  「和我說說榮安吧。」她道。

  謝玄英遲疑:「我不想在你面前提你厭惡的人。」

  「我對她的厭惡也許不少,但……」肯定不會有對他的關心那麼多。

  她坐起身,若無其事道,「聽她的故事和這個不衝突。」

  見他依舊沉默,乾脆編了個小謊,「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秀葽,」謝玄英告訴她,「小時候,姑姑叫她秀姐兒。」

  「桃夭的夭嗎?」

  「不是,草要的葽,四月秀葽,她是四月生的,生下來就體弱,怕養不活,姑姑就取了一個賤名。」他道,「葽是一種野草,榮安不喜歡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人提了。」

  程丹若道:「和你一樣是草字頭的。」

  「嗯。」

  「她和芸娘是一年生的吧。」

  「對,差沒幾天。」他說,「芸是出自『芸其黃矣』。」

  「怪不得。」芸薹也是一種野菜。

  鬼魅似乎消退了,淡淡的清輝灑進屋裡。

  謝玄英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明白,她怎麼就長成了這樣?」

  在宮裡,很多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絕對不包括榮安公主。作為皇帝的嫡長女,她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刁難坎坷。

  母妃們都是慈愛的,宮人們都是恭敬的,從小到大,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沒有不順心的事。

  她為什麼沒有長成一個正直善良的孩子呢?

  還是說,當初他在得知雪獅一事後,應該教她是非對錯,而不是三緘其口?

  「我很後悔。」他艱難地說,「如果從前我能多教教她,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程丹若安靜地聽著,忽然憐憫。

  謝玄英生來完美,俗事難以動心,便生出極高的精神追求——他想做一個孝順兒子、友愛兄長、賢良臣子、忠貞丈夫。

  但世事總難如意,父親不愛他,不重視他,弟妹行事乖張,驕橫任性,君上不復聖明,反倒日益昏聵。

  更悲哀的是,他連自欺欺人都這麼無力。

  如果從前……謝玄英難道不清楚,即便重來,公主是君,他是臣,又能真的勸誡幾分,真這般容易,昔年的他豈會不去做?

  可他不能怪皇帝,也不能怪已死的榮安,只能苛責自己。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這不是你的錯。」她說,「別難過了,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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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4 01:07: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迷霧重

  榮安公主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不僅謝玄英深受困擾,段春熙也頗為苦惱。

  盛院使親自分辨了鐲子裡殘留的藥粉,確認就是墮胎散,而錦衣衛針對工匠的調查也已有了眉目。

  鐲子出自二十四監中的銀作局,工匠是御用之人,有名有姓的老師傅。

  他被帶到錦衣衛後,非常識趣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這是五個月前公主交代的,說是要能放香料,整整打了一套,不獨是鐲子,簪環戒指都是有的。原道是放香丸,多是鏤空,結果公主都不喜歡,全退了,讓我重新打。

  「又花了一個月,才打出一支簪子,裡頭和香熏球似的,無論怎麼晃,香粉都不會灑出來。公主很喜歡,又叫我一樣打了個鐲子,就是您手上這個。」

  錦衣衛:「香粉不會灑出來嗎?」

  「這不是放粉的,公主說要放大食的玫瑰香水。」老師傅仔細介紹,「把機括打開,裡頭的香水會沁出花苞,好像露水,就和真的花一樣。」

  錦衣衛親自嘗試了一遍,發現老師傅說得一點沒錯。

  他們又把這隻鐲子交給對方,讓他辨別是否是自己製作的那個。

  「是這個。」老師傅翻過花苞的花瓣,「您看,這葉托上是我的徽記。」

  御用之物都會留工匠印記,方便追更溯源,好比此時。

  錦衣衛:「這樣的鐲子就一隻嗎?」

  「您說的是樣子還是……」

  「樣子。」

  「就一隻。」老師傅篤定地說,「畢竟是給公主的東西,怎麼可能做兩隻?」

  合情合理。

  錦衣衛暫時羈押了他,如實回稟給段春熙。

  此時,段春熙終於相信,榮安公主可能是有謀害人的打算。但他不信空月的話,用墮胎藥去殺一個男人,怎麼看都不合情理。

  鐲子和墮胎散也未必是捆綁在一起的。

  按工匠的說法,鐲子裡放毒液比毒粉更隱蔽,粉末沾在鐲子上也太過顯眼。

  「提空月。」

  然而——「空月自盡了。」

  段春熙的臉色驀地一變。

  他昨天留著空月,就是想麻痺她,準備今天再裝出信了的樣子,再套套話,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快就自盡了。

  「你們就是這麼辦事的?」他冷冷道,「怎麼死的?」

  下屬誠惶誠恐:「我們確實卸了她的下巴,手腳也都反綁住,她是——是在方便的時候,把自己的頭塞進恭桶溺死了。」

  這麼狠?

  段春熙心裡的懷疑驟然拔升。

  「你們今天審出了什麼?」

  「倩兒承認愛慕駙馬,因為駙馬幫她求過情,紅兒是織染局太監的對食,讓我們看在東廠的面子上,饒她一條命,芳兒私下昧了些錢財,雲兒攀咬了幾個人。」

  「什麼人?」

  「說玉盤有很多來路不明的金首飾,金蕊在宮裡有後台,茜染曾經勒死過一個宮人,空月在外面有姘頭。」

  段春熙大致有數了。

  他吃了頓午飯,召見了在外頭調查的兩支小旗。

  他們帶來了宮人家中的近況。

  「玉盤家裡沒人了,她經常去的地方是當鋪,總是當一些首飾,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

  「金蕊的姑姑是尚儀局的,隔三差五會捎東西回家。」

  「茜染的老子娘都死了,和家裡的兄弟從不聯繫,倒是認了個靜樂堂的弟弟,偶爾給他送東西。」

  「空月的老子好賭,把家裡的錢都輸光了,可前段時間,她老子忽然死了,老娘和弟弟從原來的地方搬走,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段春熙久經江湖,哪裡看不出空月的問題,立即道:「仔細查空月。」

  屬下領命而去。

  他皺眉苦思。

  空月昨天的一番話,無疑是將嫌疑推給了駙馬。老實說,段春熙是不太相信駙馬鬼迷心竅,害了公主的。

  雖然公主脾氣嬌縱,難伺候,甚至心裡惦念著別的男人。但男人了解男人,公主存在,韓旭一家才能雞犬升天,在利益面前,情愛都是身外物。

  況且,段春熙知道得更多。

  韓旭是安徽人,少年即喪父,母親和姐姐受盡了族人的欺凌。

  他原本讀書不錯,即便不能考中進士,舉人卻未必不成,自有光明前途。但韓家有人做官,他僅憑自己無法報仇,所以看准了榮安公主招駙馬的機會,成為了天家女婿。

  前程是沒了,可他有駙馬府安頓母親,接回了受人磋磨的姐姐和外甥,這一切都是公主帶來的。

  韓旭的外甥已經十幾歲了,還沒有一官半職,他哄好了公主,才能給外甥安排好前途。

  公主的價值在這裡,他怎麼捨得傷害她呢?尤其韓旭還沒有兒子。

  天家外孫都沒生下來,公主沒了,韓家也要完蛋。

  是以一開始,他就對空月的話抱有懷疑。

  空月是不是知道謊言瞞不住,才早早自戕?她想保護的人是誰呢?

  公主到底有沒有下藥,如果有,為什麼她自己喝了?誰幹的?從試藥宮人的反應來看,公主中毒的時間是在宴席上。

  當天,陪伴公主去馮家的是金蕊和茜染。

  也許該問問駙馬了。

  段春熙走進了前院的書房。

  韓旭一直被軟禁在此。

  他見到段春熙進來,竟然鬆了口氣:「到我了嗎?」

  段春熙道:「請駙馬將當天的事情說一遍。」

  韓旭已經將事情反復回憶過,答得十分順暢:「我辰時末到的公主府,等了半個時辰,與公主一道去昌平侯府,我們在門口分開了。之後,我一直在前院,與客人們一道飲酒,申時三刻,我送公主回到府中,我回駙馬府。晚上,宮人說公主病了……」

  他又重復了一遍晚上的過程。

  段春熙問:「你和公主一道去,是騎馬還是坐馬車。」

  「去的時候是騎馬,回來時,公主讓我上了馬車,說有話同我說。」

  「就你們兩個人?」

  韓旭苦笑了聲,慢慢坐下來:「段都督,都到這份上了,我沒必要瞞你。自公主上回有孕後,她便鮮少和我單獨相處。」

  剛成親時,公主不喜歡他,但也沒有多討厭他,兩人能一起吃飯,說說話。公主嬌弱,不喜同房,數月才一兩次,每次結束以後,都會冷落他。

  韓旭忍了。

  因為這些時候,公主比較和善,他為家裡人求什麼,她一般都會答應。

  他覺得屈辱,可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

  公主有孕之後,他比誰都高興,有了孩子,什麼委屈都值得了。然而,孩子才幾個月就沒了。

  自此後,公主更不願與他同房,少數幾次還是陛下勸了,她才勉為其難照做。

  但段春熙的表情沒有分毫變化:「公主和你說了什麼?」

  「公主說,讓我過幾天就去郊外的莊子收拾一下,天太熱,她今年想早點出去避暑,讓我也一起去。」韓旭回答,「當時,公主身邊的金蕊和茜染都在,她們可以作證。」

  段春熙問:「公主有給你東西吃嗎?」

  韓旭有些意外:「不,沒有。」

  果然。

  段春熙在心裡分析,空月的話半真半假,公主想對駙馬下手或許是真的,但絕不是在百日宴上,容易牽扯到馮家,徒生變故。

  在避暑的莊子上就不一樣了。

  說是打獵死了,騎馬摔斷了脖子……有的是藉口。

  「你可記得,當日公主是什麼打扮?」

  「公主穿著紅織金短襖和藍色馬面裙。」韓旭回憶,「頭上戴的是紅寶金冠,手上是兩隻金鐲。」

  「鐲子是什麼樣的?」

  韓旭道:「芍藥的吧,公主喜歡這種樣式的,每次都要有芍藥。」

  段春熙拿出了準備好的數個鐲子:「是哪一個?」

  韓旭看向面前七八隻金鐲,全是芍藥紋樣,只不過有的是掐絲,有的是織編,還有鏨花、錘鍱……工藝不同,細數的話,芍藥的數量也不同。

  「應該是這個。」他不太確定地挑出了機關金鐲,「我記得花紋很少,這個比較像。」

  段春熙點點頭,轉身欲走。

  「都督。」韓旭卻叫住他,欲言又止,「能不能……保我家人一命……」

  段春熙頭也沒回。

  他重新分析了一遍情況。

  既然沒有其他客人傳出生病的消息,可見當天,公主並沒有使用鐲子。她不可能給別人下藥,結果誤飲的毒藥——若如此,她感覺不適時,就該馬上叫太醫,而非隱瞞。

  段春熙傾向於,公主當天佩戴這隻鐲子,只是想讓駙馬眼熟,好在之後下毒的時候,不引起對方的注意。

  鐲子裡的毒藥是空月後來放進去的,目的便是混淆視線。

  下毒是在宴席上完成的。

  凶手知道公主手中有墮胎散,她收買了空月。在宴席上投毒,製造出公主誤服墮胎散的假象,同時,空月將嫌疑引向駙馬,隱藏了對方。

  再重新過一遍空月的口供。

  她除了駙馬,還為程夫人開脫過。

  照理,段春熙是要懷疑她的,可空月心思深沉,程丹若又真的全程不曾與公主有過接觸,還早早退場。

  若是她幹的,未免太惹人注目了。

  他傾向於這是第三重遮掩。

  空月不知道程夫人在宴席上的舉止,但憑借對公主的了解,猜到了她必然會和寧遠夫人產生口角。

  遂禍水東引。

  段春熙理清了來龍去脈,卻無奈地發現,整件事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是誰在宴席上對公主投毒了呢?

  -

  段春熙在審問宮人的時候,馮少俊也完成了對家裡人的調查。

  他思考過後,決定叫來謝玄英,請他幫忙分析,同時,也有意借此證明自家的清白——誰都不傻,謝玄英平白無故蹚渾水,必有其緣故。

  馮少俊需要人幫自家說話。

  總不能找段春熙吧?

  「清臣,這兩天,我和大哥把家裡查了一遍。」馮少俊斟字酌句,「你幫我琢磨琢磨,有沒有可疑之處。」

  謝玄英等得就是這個:「你且說來。」

  「主桌伺候茶水的是我母親身邊的菊兒,客人入座,她便奉茶,茶水是茶爐房泡的,誰也不知道會端給誰。小丫鬟把茶水端到花園處,菊兒接了奉茶。這是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可能對公主下藥。開席之後,主桌的飯菜人人都用,倒是添過兩壺酒。」

  馮少俊說得非常慢,「添酒的是我大嫂跟前的珍兒,當天席上備了三種酒,青梅酒、紹興黃酒、蓮花白。除了老郡主喝的蓮花白,嘉寧郡主喝的酸梅湯,其他人喝的都是青梅酒,公主也是如此。」

  蓮花白是宮廷御酒,黃酒口感特殊,一般宴請場合,女子多用果酒。

  「公主坐在我母親下手第一位,珍兒添酒一直是先給我母親,再給公主。期間添過三次,兩次都是如此,還有一次是先給公主,再給豐郡王妃、縣主。」

  謝玄英:「只要酒壺沒問題,這就很難下手。」

  「酒壺已經被錦衣衛帶走了。」馮少俊吐出口氣,「但我母親和大嫂都說,這是家裡慣用的待客器具,整套的青花,用了好幾年了,應該不會有問題。」

  停頓一剎,慢慢道,「唯一難以確定的地方,就是撤下席面到開戲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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