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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郎紅浣] 古瑟哀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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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  作者:郎紅浣


他正在盤算剩下的一壼酒和半隻雞,盤算該怎樣喝掉吃光酒和雞。

櫃上傳來一陣喧嚷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抬頭一看,看到門外進來一位美少年。這位美少年穿得很體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裝,英俊的面龐堆著笑容,抱拳向座上許多喝酒的人們打招呼,可知人緣很不錯。

客套過後,美少年一雙星目,閃電似的把整座店堂掃了一轉,舒徐地揀了一個雅座坐了下來。大胖子掌櫃跟在身後,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風大雪,二爺倒有興光顧小店,這是小店的榮幸。”

美少年笑道:“剛由一位朋友家裡出來,沒想到風雪越來越大,借你這裡躲一躲,麻煩你啦!李掌櫃。”

胖掌櫃哈著腰,笑得像個彌勒佛,說:“二爺是從來不上我這小酒鋪的,真得多謝這場風雪,教我捧著鳳凰了。二爺不嫌髒,我教夥計弄幾味可口的熱菜來,算我一份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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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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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0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龍璧人在真定縣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醫,晚上,他喜歡上小酒館去喝幾壺酒。

他是個走方郎中,醫道十分高明,別鄉離井揹著藥箱,手握串鈴闖江湖,實行他以醫濟世的宏願。

他稽留十日,並不是因為真定是一處繁榮的大埠頭,有錢可賺而留戀不去,而是因為這處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親龍季如舊遊之地,使他有點戀戀不忍遽去。

風雪漫天,泥濘載道,黃昏時分,他已經回到客棧,獨自在房裡悶坐了一會兒,覺得萬分無聊。

他便換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條腰帶,跑到院子裡,抬頭看滿天飛瑞,真不知道這場雪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

側方廊下轉出店夥計胡二,向他含笑招呼說:“龍先生大冷天的,不上六和軒喝兩杯嗎?”他所住的客店高升棧,店夥計們全都認識他這位走方郎中,對他都相當的客氣,並不因為他生了一張晦氣色臉而小看他。

他回了胡二一笑說:“好呀!如果你有空,我們一塊兒去喝兩杯。”

胡二搖頭笑說:“我那有這好福氣?龍先生你請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胡二已經扭頭走了。

胡二的話,引起他的酒興,六和軒在高升棧附近不遠,反正酒棧熱鬧,悶在客棧裡也太無聊了。

六和軒是個小酒館,生意倒是挺不錯,店裡除了供應好酒之外,還供應幾樣很可口的熱菜。

璧人揀了個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兩壺白乾,一隻熱雞,撕雞下酒,悠然自得其樂。一壺酒喝完,雞也只剩下一半了,酒雖然喝得不多,卻有了幾分酒意。

他正在盤算剩下的一壼酒和半隻雞,盤算該怎樣喝掉吃光酒和雞。

櫃上傳來一陣喧嚷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抬頭一看,看到門外進來一位美少年。這位美少年穿得很體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裝,英俊的面龐堆著笑容,抱拳向座上許多喝酒的人們打招呼,可知人緣很不錯。

客套過後,美少年一雙星目,閃電似的把整座店堂掃了一轉,舒徐地揀了一個雅座坐了下來。大胖子掌櫃跟在身後,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風大雪,二爺倒有興光顧小店,這是小店的榮幸。”

美少年笑道:“剛由一位朋友家裡出來,沒想到風雪越來越大,借你這裡躲一躲,麻煩你啦!李掌櫃。”

胖掌櫃哈著腰,笑得像個彌勒佛,說:“二爺是從來不上我這小酒鋪的,真得多謝這場風雪,教我捧著鳳凰了。二爺不嫌髒,我教夥計弄幾味可口的熱菜來,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別和我繞彎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兩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氣。”

胖掌櫃攤開大手笑笑說:“二爺不賞臉,算我白巴結啦!那麼,來一隻肥雞,一壼汾酒,怎樣?”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這快嘴李,就會說話嘮叨,話多得很。”

胖掌櫃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壞,只說好話,不說壞話。”

美少年說:“你要是心壞,我可不上你這兒來了。”

胖掌櫃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夥準備酒菜。

美少年與胖掌櫃說笑,璧人暗中留了神,仔細察看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還不到掌燈的時候,店中漸暗,天快黑了,他利用這說笑的機會,放膽細看這位氣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為自己在暗處,美少年不會發覺他。

美少年談笑若清風霽月,舉動如流水行雲,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偉,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臉凝春花,形呈曉日,長眉入鬢,目如朗星。

他一面細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櫃過來了,挺著大肚子搖晃著到了美少年身旁,還沒開口說話,忽然想起隔座的龍先生,便轉向他笑問:“龍先生醉了嗎?那座位很暗,換個座兒好吧?”

他含笑站起說:“不麻煩你啦!真有了幾分酒意。”他真的覺得有點酒意,順手給了胖掌櫃兩吊錢酒資,邁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頭望望天色,雪已經停了,一陣寒風撲面,酒便湧了上來。他打了個酒呃,心裡想:“好奇怪,今個兒酒喝得不多,怎麼居然有點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這一想,勾起了遊子思親的悲慼,心裡一悶,垂頭喪氣一步步拖著雪花邁步。

耳中猛然聽到一陣急驟鸞鈴響,抬頭一看,迎面奔來一匹高頭駿馬,虎躍龍騰,四隻鐵蹄翻鈸似的,濺起叢叢雪花急馳而來。他來不及看清馬上坐的是什麼人物,馬已經衝到眼前。

他這會兒情緒不好,心中火發,對這個人鬧市縱馬甚感憤怒,懶得躲閃,手一伸,便扣住了馬絡頭,奮起神威,帶住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馬上了蹄鐵,在雪地上本來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勁兒,何況又是溜了韁的奔馬,突然被他奮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駒,也承受不了他這千百斤神力。

馬頭斜刺裡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馬上的人突然遭逢這種意外,猛地靴尖離鐙,身子順勢飛離馬背,半空中扭腰帶起一陣旋風,燕子似的落在璧人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騎術。

不僅是身法騎術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六尺,又高又壯,捷賽猿猱,氣壯山岱。璧人知道不是等閒人物,心生警惕,急退兩步,雙手一分立下門戶,蓄勁待敵。那人本來怒容滿面,雙目如炬,但目光掃過六和軒的店門,立即換了一副面孔,臉上湧起笑容,向璧人抱拳拱手,笑笑說:“壯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領教。”話說得相當客氣,冷冷盯了璧人兩眼,理好韁繩,騰身上馬,鐵蹄濺起積雪,急馳而去了!

璧人被對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慚愧。轉頭看到六和軒的店門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人群中,就有剛才在店裡喝酒的美少年,正對著他微微冷笑。

他感到臉一紅,低下頭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櫃低聲說了一些話,也離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璧人一覺醒來,想起昨天所發生的事,非常懊惱,懶懶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櫃剛好帶了店夥胡二來找他。

他讓胖掌櫃和胡二進房,胡二替兩人倒茶之後,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櫃說了幾句閒話,接著正色說:“龍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擔了多大的危險麼?”

他愕然道:“你說的是那一回事?”

胖掌櫃低聲說:“你昨日把那一個魔王給得罪了。”

“那一個魔王?”

“那個騎馬鬧市縱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當和氣呢!”

“和氣?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圍!我們一店的人,都為了你捏著一把冷汗。”

“那時,你說的魔王不是和和氣氣的,騰身上馬走了嗎?那裡有什麼救星替我解了圍呢?”

“你不曉得?”

“不曉得。”胖掌櫃不住搖頭說:“龍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許真的不曉得。”

他微笑道:“我到貴縣不過十天。”

胖掌櫃說:“我們真定縣出了兩位大人物,來頭不小,普通人誰也招惹不起他們。一個人物是大好人,講道理,講人情,謙恭下士,對人慷慨。

另一個就不是這樣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橫蠻,練了一身好武藝,兩條鐵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們縣裡的人,送給他一個‘黑風’綽號,因為他遍身筋虯慄肉,渾如黑炭,使用起傢伙爭強時,真像一團黑風捲來滾去。”

璧人心中估量,沒料到會無意中得罪了當地的大人物,但是他並不在意,笑笑說:“我並不怕他。”

胖掌櫃好心地解釋:“這魔王叫趙岫雲,年紀只有廿一歲,倒弄了一個守備的前程。他的哥哥趙砥海,卻是一位知府。”

他轉過話題問:“另一位人物又是誰?”

胖掌櫃道:“另一位人物叫石南枝,年紀更輕。他的父親石人龍,是我們縣裡的頭一號縉紳,官拜雁門總兵。可惜前幾年,因為一椿小事,逼得他掛官回裡。

沒想到過不了幾個月,得了一場急症,就伸腿歸天去了。石夫人中年喪偶,膝下只有兩個兒子,大的石孝雁,年紀輕輕十四歲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南枝,當他八歲那一年,在雁門衙署裡,認識馬販子賈保春。賈保春是武林的技擊前輩,得過易筋經真傳,把所有的能耐,都傳給了石南枝。石南枝的輕身縱跳功夫十分了得,並且渾身像白玉般潔白,所以綽號叫小白龍。”

璧人忍不住笑了:“貴地兩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櫃也笑說:“一黑一白,兩人也意氣不相投。經過多次比武,幾度交手,結果都是趙二爺落了下風,最後比出冤仇來了,現在兩人是面和心不和……”

璧人不想聽閒話,不耐煩笑道:“李掌櫃,你不是替他們吹噓捧場吧?你還是痛快些,說些關於昨天所發生的事吧!”

胖掌櫃笑道:“我要不是說詳細些,你是不會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裡,所見到的那位英俊年輕人,就是石南枝石二爺。騎在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趙二爺趙岫雲。”

璧人有點明白,笑道:“我真是幸運,一天之內,同時見到貴地兩位大人物。”

胖掌櫃說:“當時趙二爺從馬上跳下來時,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髮千鈞,那魔王是不饒人的。”

“當時他怒容滿面,後來……”

“後來,他看到石二爺。”

“他有點怕石二爺?”

“是的,他知道石二爺會插手管他的閒事,不得不忍下這口氣。可是他臨走說的那句改天再領教的話,是不懷好意的。”

“我應該提防他?”

“是的,石二爺不放心,要我過來通知你小心。”

“謝謝他的好意。”

“石二爺看你的氣慨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趙二爺的敵手。石二爺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訪他,他可以贈你一點盤川,送你到鄰縣去,以免遭了趙二爺的毒手……”

胖掌櫃話沒說完,璧人霍地站起來,冷笑一聲說:“李掌櫃,謝謝你和石二爺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龍的不是挺不起脊樑的人,也曾見過不少三頭六臂的英雄好漢。

石南枝他是世家王孫,我是江湖浪子,咱倆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訪他幹嗎?趙岫雲果然有意找我,我倒願意在這兒等他幾天,他不來,我才走路。請你轉告石南枝好了!”說完,又是一陣冷笑。

胖掌櫃聽了,真是又是氣,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犢兒不怕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這碼子閒事呢?

想著,便站起身來笑道:“天下英雄讓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兒了!店裡還有點事,恕我不陪啦!”說著,臉上尷尬的一笑,拱拱手兒,告辭走了。

璧人還是氣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南枝擺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個兒離開濟南,一路上見過幾個闊人,自己也沒把他當一回事兒?

石南枝不過是一個少爺,居然裝點起門戶來,要人上他底門拜訪。我龍璧人怎麼能丟面子在這個地方!

趙岫雲那樣子,也許是真有一點兒能耐,真的他有意尋仇,這個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著,便去打開包袱,拿出一件護身馬甲來,脫起外面長袍,拿來貼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緊身小棉襖兒,然後套上大掛,束了一條青綢帶子。

原來璧人這件護身馬甲,是鹿皮面綢裡子的,內中用許多香油浸過的頭髮鋪上,當胸的地方,還嵌了一塊小銅鏡。

肋骨兩邊也有堅強的鐵葉綴疊著,乃是李恩師李念茲留給他的一件寶貝。璧人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帶上一柄鋒利的匕首。

他以為這樣真可以萬無一失了,決意不出門,看李掌櫃的話,到底算不算數!他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冷靜地一個人讀著。

剛剛翻了兩頁,胡二又闖了進來。

他站在床前鐵青著臉說:“龍先生,趙二爺那邊有個管家的,來找您老說話。”璧人聽了,一挺腰坐起來笑道:“來了麼?剛等得我有點兒不耐煩了呢!”

胡二把璧人瞧了兩眼,像要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點點頭退出,接著便是一陣靴底響了進來。

璧人抬頭一看,來人頭戴一頂爪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長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對襟馬甲。

生得五短身材,滿臉油滑,傲岸地遞過一張大書“趙岫雲”三個字的大紅名片,口中說道:“你是看病的?”

璧人笑道:“對呀!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麼病呀!”

來人瞪了璧人一會,獰笑著道:“你別多問,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嗎?”

璧人道:“不能這樣容易罷!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這外科大夫,也沒有法子呀!”

來人沉下臉來,瞪著兩眼,大聲說道:“少耍嘴皮子,走吧!”

璧人眼看他這一付兇霸霸樣子,只恨得牙癢癢地心頭冒火,但他一來不願意和一個奴才一般見識。二來也怕為難了棧中的掌櫃,他強自壓抑著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麼樣?”說著,跳起來,喝一聲“走”。

來人不吭聲扭轉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趙家果然好一座巍峨廈屋,攔著大門前是一個長方形的大草地,圍繞著高與人齊的短圍牆。

草地上放落三五個大石墩,遠遠地還安著一個箭垛,那樣子分明是一個小校場。在草地上走了百十來步,登上石階,一進兩扇大門,又是一條甬道,才到了門樓。兩邊排下一條大板凳,上面黑壓壓坐滿了兩列刁奴,看見璧人來了,有的便站起來,問帶璧人來的那個人道:“就這麼一塊料呀?真像有點活得不耐煩了。”說著又是一陣譁笑,那個人不理,一直把璧人帶到堂屋上,教他站住等候,自已匆匆往後面去了。

璧人微微冷笑毫不躊躇的踅近一張梨花木太師椅坐下,準備和趙岫雲相見。不一會兒耳聽後面一陣靴底子觸著地板的聲音!急忙拿定心神,扭頭一看,只見十多個青衣小帽的僕人,群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三個雄偉軒昂的人物,當中一個,認得便是昨天騎在馬上的漢子趙岫雲。

三個人大說大笑的由後進轉了出來。

璧人這裡微一欠身,那趙岫雲已是抱拳嚷道:“龍先生,別客氣。”回頭一指左右兩個漢子,笑道:“這是合肥聞楚傑,他是瀋陽萬夢熊,我們都是至好朋友。”

璧人看趙岫雲一團和氣,並不兇惡,心裡根為詫異!拱拱手說了一聲:“幸會!”

趙岫雲扭轉身,哈哈一笑,招呼大家落座。

那十多個僕人雁翅似的分開左右站住,另有兩個小書僮上前奉過茶,垂手退在一邊。岫雲道:“龍先生,臺甫是璧人兩個字?貴鄉是濟南?和石二爺石南枝是什麼樣的交情?”

璧人心想:好厲害的傢伙,連我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邊想,邊笑道:“是的,我叫龍璧人,山東人,來到貴處不久,和石南枝沒有什麼交情。”

這一句話剛說出口,只見岫雲虎目一翻,立時換了一副顏色,冷笑道:“你別撒謊。有人說你和姓石的是總角之交。”壁人憤然說道:“就算我認識石南枝,也並不是犯法的事呀!”

聞楚傑接口笑道:“不是這麼說,岫雲意思以為你和南枝有交情,我們就不用多客氣,因為南枝和岫雲是同鄉世誼呀!”

壁人笑道:“我是天涯遊子,不敢妄自高攀,今天我是奉召而來,倒要請教有什麼事指教?要問我和石南枝交情,那還是派個人到石家去打聽。”

璧人說完了話,把一個趙二爺只氣得面色鐵青。

那萬夢熊已是怪叫如雷,霍地跳起指住壁人罵道:“昨兒個你冒犯我們二爺,這會兒好好和你說話,你偏不識抬舉。管不了那許多,你便是南枝的小舅子,我今天也得教訓你一下了!”

罵著,反手扯開鈕釦,脫下皮褂子,露出一身短衣,虎一般兇狂,撲到璧人身前。壁人舒徐地離開座位一聲冷笑道:“朋友,我龍璧人接下你就是了!”

這時候趙岫雲和聞楚傑已是站起身來了,聞楚傑看璧人十分鎮靜,知道是個勁敵,急忙上前把兩人分開,笑道:“論理,昨天的事龍先生有點兒不對,若不是岫雲,怕不跌個筋斷骨折!岫雲看你不像本地人,所以不想難為你,今兒個請你來,也無非想領教領教,因為我們這一群人都是頂喜歡研究武術的,這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誤會了!”

壁人笑道:“昨兒我原是酒後無心,可是並不知道是趙二爺的大駕,今天倒是有意來領罪的。”在聞楚傑和璧人說話時,那個萬夢熊已被趙岫雲拉退一邊。

岫雲聽了壁人的話,便放聲大笑道:“領罪可不敢當,我們就到外面草地上,玩玩去罷。”說著,又回頭對那一群僕人喝道:“拾掇校場,準備傢伙。”

那群人轟然一聲答應,如飛的分頭去了。

這裡大家圍住壁人,大搖大擺的來到門外。

璧人抬頭一看,只見草場兩邊,豎起兩面鑲金線滾龍邊的紅旗兒,當中繡著黑色斗大的一個趙字,高聳雲霄,臨風招展。

旗杆下排了三五張虎皮交椅,插著三五十柄長槍大戟,映蕩日光,燦爛奪目。角落裡拴著幾匹備好了鞍的高頭駿馬,遠遠地圍著不少短衣窄袖的雄壯家丁,靜悄悄的鴉雀無聲,好不豪邁堂皇!大家走下臺階,聞楚傑和壁人、趙岫雲、萬夢熊向兩邊旗下坐定。

兩名家將來到當場,分開左右,打了一個千兒,高聲啟過:“請爺的示,用那一種兵器呢?”

璧人只見岫雲對萬夢熊說了兩句話,接著伸臂一揮。

兩名家將退下,萬夢熊已是站起身,一個虎跳,直撲場中,向著璧人招手,口中叫道:“姓龍的,來,來,先教你知道老子的拳頭滋味!”

壁人不屑地微微一笑,離開座位,把長袍前襟掖起來塞在腰帶上,緩緩地走到東邊,叉手不離方寸,專等夢熊進攻。

夢熊眼看壁人站了客位,他略一抱拳,算盡了主人的禮節,吼一聲,踏進一步,身子往下一落,左手緊護前胸,右手翻起一拳,直搗壁人心窩。

果然勢猛力沉,神足氣旺。

璧人一看,知道他使的是虎拳,心想今天他們三人,看樣子都是頭等角色,自己勢孤,不是先發制人,時間一長,必落得甘拜下風。

心裡想著,身子不敢怠慢,微微一移右腳,略一側胸,急切裡讓過這一拳有名的黑虎偷心。

左手運足神力,一切掌削在夢熊右肩上。

夢熊一聲怪叫,往前擲出七八步遠去,頸傾臂垂,面如土色。

趙岫雲大叫:“好傢伙!”

跳起來一個箭步,趕到夢熊身前,伸手向他背上猛拍一掌,扯住他跑了十來步,才算保住了夢熊一條臂膊。

夢熊翻身要奔上前來,此時聞楚傑早是脫下皮袍,一個飛鳥投林架式,由旗下直搶壁人來了。

兩個人搭上前一場好鬥,約莫走了幾十個回合,壁人一飛腿把聞楚傑踢倒一丈開外。岫雲這時真是忍無可忍了,反手扯去長袍,就遠處撲地一個大旋風滾過來,對著璧人上面打出一個狐狸遞爪,下面又是個鴛鴦柺子腿。

璧人不慌不忙,鷂子翻身,往後躲開,一伏身,向前猛撲。

他們倆扭股糖似地,使用全身輕功,竄高踏矮,滴溜溜前後亂轉,火雜雜往來飄忽。這一場狠鬥,真是眉毛相結,性命相撲,雙方咬緊牙,一聲不吭,滿場中只見得呼呼風響,煙塵障天。

許多看的人,悚然鶴立停息出神,心跳目迷,口中只是叫不出好字來。

兩個人鬥了二十來回合,岫雲眼看招架不住了,一時性起,忽然虎吼一聲,拋下敵人,直奔旗下,拔了一枝槍,回身奔回場中,一抖槍桿,斗大的槍花,閃爍爍有如萬道的銀蛇。壁人急忙凝神靜氣向身上掣出匕首,岫雲的槍已是逼到面前,匕首撥開槍尖,要想纏進橫削槍桿。

可只是趙岫雲他是個有名的神槍手,又怎讓他把槍桿削了。

急忙間把槍向下一按,後手作前手,槍根直搗壁人當胸。

璧人往右一閃身,險些兒捱了一槍。

岫雲不慌不忙展開手中槍法,丟開解數,若舞梨花,如飄瑞雪,把一個自負藝臻上乘的龍壁人包裹得風吹不透,水洩不通。

本來槍是一切兵器之主,降槍勢破棍,左右插花勢破牌鐺,對打法破劍,破鏟,破雙刀,破叉,勾撲破鞭,破鐧,虛串勢破大刀,破戟。

岫雲槍法得自峨嵋真傳,手中這杆槍,長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尖徑半寸,重逾十斤。璧人的匕首,長不及三寸,如何支持得住?還算他身輕如燕,健跳似飛,騰挪架格,酣鬥了五十回合,可是已經汗流浹背,險象環生了。

忽然間牆頭騰起一團白光,滴溜溜半空落下了一個人,全身穿著素色的勁裝,兩臂緊纏兩道金光。

貼地使了一個大鵬展翅的身法,伸吐一對黃澄澄的金拐,狂風驟雨似的逕撲岫雲。接連地變了十幾個架勢,霍地翻上空中,霍地滾在地面,不容人停眼逼視,那身段分明像個繡球。直殺得趙岫雲後退不迭,吼叫如雷。

猛然的雙柺平伸,夾住岫雲的槍,上手一壓,下手一挑,喝一聲“去”,平白地把一杆九尺九寸的槍桿,打成兩截。上半段飛到天上,下半段直落場中,再纏身進去使了一個枯樹盤根,趙岫雲便似倒了十三層黑塔,撲倒地面了。

壁人已看清了來人,正是六和軒喝酒碰到的那個漂亮少年石南枝,心中有些高興也帶點歉意。正要過去向人家道謝,南枝早是並起雙柺捧在左手,一翻身便奔到璧人面前,伸右手拖住壁人,撲地跳上了圍牆。外面停著一匹火炭似的健馬,那正是石南枝心愛的坐騎。

南枝下牆,就馬上拿了件長袍披上,把雙柺存在鞍橋底下,認鐙上馬,招呼璧人並騎著。一抖韁繩,一溜煙回去了。

□□□□□□□□璧人到了石家和南枝親熱地重新見禮,南枝一點兒也不託大,他握著璧人的一雙手笑道:“我得了胡二和李胖子的報告,馬上便趕了去。

看見你用擒拿手傷了萬夢熊,連環鴛鴦腿踢倒了聞楚傑,後來又和趙岫雲打了一個平手我心底裡佩服得很。

想不到那無賴的竟然抓起槍來,幸虧是你的功夫好,姓趙的一枝看家槍使盡了變化,也沒奈何你一隻匕首,哥哥,能不能請教你的師父是誰?”

壁人看南枝一片真誠,越看越覺得投緣。

他便笑道:“二爺,我與那姓趙的本來也沒什麼冤仇,再說我的師父戒律緊嚴,所以一味的讓著他。其實姓趙的雖然了得,我可是真沒怕他,不過你二爺見義勇為,相助我龍壁人著實感激不盡!”

南枝笑道:“你不用說,我全看出來了,你身上有很好的內功,普通的刀槍拳腳你怕什麼呢?然而你一直拚鬥下去也還是不了之局,又怕他們使用詭計。所以我就多管了這檔閒事。說了半天,你到底沒告訴我師父是誰呀!”

璧人正色道:“我師父姓李,他老人家以醫術濟世,和先父還是拜盟兄弟,晚來改的名上一字念,下一字茲,這名字也還是為紀念先父才改的,先父諱季如……”

南枝聽到這兒驀然叫起來道:“啊!你是在華山學藝的,你的師伯叫勺火頭陀是不是呀?這可真不是外人。

告訴你,勺火大和尚跟我故師父是俗家同胞兄弟,你想,你我應該是什麼交情?不過師父前幾年對我說過,勺火師伯有個師侄,實在也就是大和尚的高徒。他姓龍,年紀比我大,長得跟我完全一個模樣兒。我看你一點不像我,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璧人笑道:“二爺,你聽我說,我上華山後,師父很討厭我長得和女人一樣,他老人家用藥把我渾身洗過,所以我就成了黑炭團了!師父說等我過了十八歲,才許我重新回覆本來面目。現在我乾的是走方郎中勾當,更不需要什麼好看的面孔了!”

南枝愕了半晌說:“你就預備當一輩子傷醫?”

說了搖搖頭又道:“不,你不應該這樣子,等一下我們再詳談。我馬上教人來服侍你梳洗一下,換換衣服,再介紹跟我的哥哥見面。”

說著,他扭翻身飛也似的往後進去了。—轉眼工夫,便有兩個小書僮出來把壁人引到後面內書房裡奉茶,接著又有人來請他洗澡。忙了好一會兒才停當。這時候才見南枝和一個年紀約莫四十上下的人進來了。

南枝介紹說:“他是我的堂兄,叫歧西,其筆如刀,其膽如鼠……”邊說,邊拍著掌大笑。壁人急忙抱拳向歧西作個長揖,歧西一旁還禮不迭,連說:“幸會!”

大家落座談了一會,璧人知道,歧西是個孝廉公,年紀雖然不大,早已無心仕途,淡泊功名。歧西看壁人禮貌謙恭,談吐不俗,先頭也還不過心裡暗暗的誇讚。

當時的所謂讀書種子,他們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三教九流,什麼東西都要學。這位石孝廉對於醫卜星相,的確下過一番工夫。

這時他嘴裡隨便談話,一對眼睛卻著實的把璧人端詳了一會,突然吃驚似的站起來說道:“龍兄,足下威而不猛,灌頂伏犀,坐若山嶽,聲如鸞鳳。一交目運,貴極人臣,豈可以傷醫自誤,貴造是……”

聽到這兒,南枝便嚷起來道:“得啦,哥哥,你又來這一套,告訴你,別看他個子比我高也好像比我大一點,他的模樣兒就跟我長得一樣,明天教他洗掉臉上晦氣藥讓你看看,怎麼我又是華而不實,又是……”

歧西急忙截口說:“南枝,不談這個啦,我們喝酒吧!”

南枝笑道:“喝酒你還行,好,我們上廳屋去!”

說著,大家站起來謙讓著出去了。

廳屋裡擺了一席酒,璧人是唯一的佳賓。歧西兄弟倆遣走了僕人,由南枝親自把盞。敬過酒,南枝重拾話題,向璧人說:“龍哥,說起來你我原是一家人,我的師父賈保春是勺火大和尚的親弟弟。你是勺火大和尚的師侄,其實大和尚與你師父李念茲同將一身絕學傳授給你。”

璧人笑道:“算起來你也是勺火大師伯的師侄,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面,說巧也真巧。”

石歧西正色說:“我總認為你不能以傷醫自誤……”

南枝急拉了歧西一把說:“得啦!哥哥,你又來了。龍哥,我知道你師父是有名的神醫,他一定將衣缽傳給你了,所以你也行醫濟世,是不是呀?”

壁人有點傷感說:“其實,我追隨恩師十年,論武藝略有所得,醫術卻只是一知半解。那年我回家省母,先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重傷不治。

因此,我重返華山學醫,下了四年苦功,這才下山行醫濟世,一是紀念先母,一是意在繼承恩師的濟世意願。”

他低聲長嘆,又說:“先母本來不贊成我練武。當初先父拜五臺山小靜大和尚為師,但小靜大和尚根本就沒有真才實學。所以先父隨軍出征滇西,而至中年不祿。先母因而不願我學武。但恩師是先父的八拜兄弟,認為我秉賦甚佳,性近學武,先母也就不再反對。

恩師將我帶上華山授藝,勺火大師是恩師的師兄,一代異人,技擊蓋世,與先父也有交情,因此也將蓋世絕技傾囊相授,氣功點穴皆甚有根基。

我在華山學藝,前後十四年。華山真是學武的好地方,五千仞高的落雁峰,山路極為陡峭。

奇偉的仰天池、玉女峰、朝雲峰,處處都是練功的好境界,猛烈的風雪,更是鍛鍊身手的好地方。勺火大師和恩師在我身上,花了十四年的心血,我不能辜負他們兩位老人家的期望。”

歧西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正色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你應該繼承你父親的遺志,投效國家隨軍立功異域,而不是要你繼承你師父的衣缽,做一個走方郎中。”

南枝急忙打岔說:“哥哥,這些大道理以後再說好不好?來,我們敬龍哥一杯。”

大家一面歡飲,一面傾談。歧西談文,南枝說武,璧人從容應對,左右逢源,弄得歧西十分驚奇佩服,南枝更是甘拜下風。他們兄弟都是河海似的酒量,而且南枝又是存心淘氣,哥兒倆左一杯右一杯把璧人灌了個十分酒。

當然壁人也是開心啦,他越醉就越肯喝,直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南枝教人抬他到書房裡去。一切都是事先準傳好的,一大桶熱水,一碗調好的藥料,南枝親自動手把壁人衣服解開拿塊布醮藥替他渾身擦過,然後擰手巾抹個乾淨。

說也奇怪,一片晦氣色的肌膚,頃刻變成珠光玉潤,顯出了一張綺麗動人的俊臉。歧西站在一旁看得不住的點頭,說是不愧他的名字叫做壁人。

南枝只管調皮,他一邊和歧西說笑,一邊又替壁人裡裡外外全都換了衣服,再叫侍女進來為他梳洗整容。壁人醉倒酩酊,任人擺佈、一點兒也不曉得。

第二天正午時光,他醒來了,看身上換了一件淺色綢面子的狐皮袍和著睡在被窩裡,還以為是醉了酒嘔吐,所以人家為他換了衣服,倒也不以為意。

伸腳下炕,地下卻又排著一雙嶄新的緞鞋子,他怔了怔,想:“難道連鞋子都弄髒……”想著,心裡便有些後悔不該任性喝酒,登上靴子站起來,對面恰就排著穿衣鏡,這一下他可真的楞住了。

就這個時候,南枝和歧西牽著手走了進來,南枝笑吟吟地嘴裡念著:“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綺麗……窺鏡……”

壁人弄得十分不好意思,他紅著臉道:“二爺,你別這樣打趣我。”

南枝不理,他把璧人上下看了一個飽,又望著歧西笑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無目者也。”

壁人又是著急又是生氣,他跺一跺腳說:“南枝,你可以說是城北徐公,我怎麼配鄒忌呢?”

南枝大笑道:“好了,這下子可把南枝兩個字急了出來了,再叫我一聲二爺,今天晚上不把你變個女人才怪!請教你,人之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為什麼毀容變貌?你對得起老伯母在天之靈麼?你說!”這兩句話可把壁人問住了,他急著說:“這是師父的意思。”

南枝道:“想當時師父因為你寄居禪院裡,小孩子面目太過姣好跟那一群野和尚混在一起,恐怕有甚不便的地方。

現在你已過了十八歲,學得一身絕藝,你還怕什麼呢?再說,師父要你過了十八歲回覆本來面目,你不遵守師父的約誠,這也就是不敬,你曉不曉得!”

璧人道:“這樣公子哥兒似的,一路上怎麼好行醫呢?”

南枝道:“誰教你出來當傷醫的,師父麼?老伯母麼?你對醫術有多大的把握?你也能起死回生麼?”

璧人道:“先母因傷殞命,當時我對醫術尚無所知,因此抱恨終身,決心行醫濟世。”

南枝道:“這話說來似乎是行孝哪!其實不然,我以為老伯母苦節撫孤,熊丸獲管,不見得只希望你長大成人當個走方郎中吧?若說濟世,文武才藝真是濟世的好工具,這一付好工具你可都有了,為什麼你不向大的方面著眼,專向小的邊沿努力呢?

顯親揚名,才算是孝子的居心。哥哥,我說得舌破唇焦,無非不願你流浪江湖,埋沒一生,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要下拜求你了……”

說著,他撩起衣襟真要跪了下去。

璧人感動,搶一步抱住南枝,含淚說道:“兄弟,你一片熱腸,辭嚴理正,使我沒話也沒理說。兄弟,一切都聽你的。”

歧西拊掌笑道:“精誠感人,今天南枝竟是真會說話。此情此景不可不賀。你們倆率性結個異性兄弟,我們也熱鬧的慶賀一番。”

南枝期待的問:“哥哥,你願意不願意?”

壁人喜歡的說:“兄弟,這是我的福氣,我有你這樣的弟弟太高興了……”

一句話沒說完,南枝霍地跳開去,推著歧西的肩膀說:“快去下帖子請全鎮人都來喝杯酒,明兒晚上,快……”邊說,邊把歧西拉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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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0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璧人和南枝結拜兄弟,那一夜真是轟動整個城市,看了他們哥兒倆儀容風度,那一個不說一句並生瑜亮,珠壁交輝。

趙岫雲明裡不來赴宴,也暗地裡微服改裝參加熱鬧。

他是個工於心計,陰險狠毒的人,以往一直就被南枝壓得抬不起頭,這時南枝又與壁人結拜兄弟,更是如虎添翼,更不容對付了。

報仇急不在一時,他暗中作了一番安排,定下心等候機會,傳柬暗中召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聞楚傑和萬夢熊也幫著準備,柬召好友前來安排計算南枝的陰謀。

明知公然挑釁動武佔不了上風,便採納了聞楚傑的毒計,明裡與南枝保持相安無事,不再計較的良好風度,暗中卻徐徐佈置人手,靜待機會除去眼中釘。

壁人和南枝盤桓了兩個多月,彼此比過劍,較量過各種武器。

南枝才算真知道璧人的真才實學遠在自己以上,因此跟歧西商量,寫信介紹壁人到雲貴總督潘桂芳那裡去求個差事。

潘總督跟南枝的父親石人龍也是蘭譜之交,這年頭雲南正在鬧匪,恰是用人之際。這事璧人也並不反對,當時就這樣決定了。

璧人動身的那一天,他和南枝說了許多的話。

他說他也懂得一點相法,說南枝血不華色,怕有甚意外飛災,勸南枝千萬不要再跟趙岫雲兄弟結仇。

明年最好離開家鄉,假使肯去雲南的話,他就更放心。他教南枝務必聽信歧西教導,切不可任情任性。

這些話南枝聽了嘴裡答應,心裡卻滿不在乎。

當時臨歧分袂,彼此灑了一陣眼淚,勞燕也就分飛了。

□□□□□□□□壁人去後,南枝心中忽忽如有所失,一天到晚,只是喝酒睡覺。歧西怕他鬧出病來,鎮日守住他想盡法子逗他玩笑,南枝還是鬱鬱不樂。

這一天歧西忽然想起杭州南枝的姑母處,前年曾有好幾封信來要南枝南下玩玩,何不趁這時候,勸他赴杭一行?想著,便破費幾個時辰工夫,把江南風景說得天花亂墜,一篇話聳動石南枝遊興勃勃,即日整頓行裝南下。

璧人的離開,本來就在趙軸雲意料之中,結拜兄弟不可能永遠聚在一起,親兄弟也各有各的前程。沒料到過不了幾天,南枝便又離開了。

趙軸雲不甘心,暗中派了幾個人,跟蹤南枝南下。

他自己留下來暗中佈置,聞楚傑和萬夢熊也留下來,他們不能親自跟蹤,以免被南枝看破他的陰謀,所派的人都是南枝不曾見過面的人。南枝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計算他,無牽無掛沿途遊山玩水,梅開季節到了杭州。

南枝的姑爹查觀海在世之日,署理過兩任河官,很剩了幾十萬家產,為人忒過工於心計,所以還不到四十歲,就赴召玉樓去了。

查老太太是石人龍的同胞妹妹,二十五歲嫁到查家,和觀海恩愛夫妻僅僅廝守了七年,便做了未亡人。

當時的規矩孀婦是不肯輕易出門的,而況石人龍連年迭在疆寄,更沒有給他兄妹會面的機會。

這樣,南枝就不曾拜見過這一位姑母。

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叫做查古農,為人蘊藉風流,不拘小節,雖然是個讀書種子,但還能夠淡泊明志,生平很看不起功名兩個字,好在家中有的是錢,便宜他無須進取,躲在家鄉,奉母自娛。

娶的媳婦姓李,小名菊人,是一位秀外慧中,聰明豪爽的姑娘。

夫婦倆都是十分好客愛熱鬧的人,聽說石家有個表弟,生得跟美人兒似的,而且是多才多藝,便巴不得早一天能夠和他見面。

尤其是李菊人,看了南枝前年寄來的一張畫像,總不相信他是個男兒,她取笑著說過:“這個表弟,我看也許是表妹假扮的,如果是個男兒,誰相信他有這樣的美貌。”

這話被查老太太聽見了,老人家便急得了不得。

菊人知道老人家的脾氣,更是常常把這種疑問掛在口頭。

老太太真急了,她憤憤對菊人說:“你們不用不相信,我石家的子弟,那一個不是潘安似的?

你舅舅在少年時候,就長得比姑娘還要美麗呢。你的舅母也是有名的美人兒,那樣一對玉人還會生個醜八怪的兒子麼?誰都像你爺爺一張臉和鬥戰勝佛一樣,養的兒子,自然也就是一個猴兒相了。”

這幾句話把古農和菊人都說樂了。

菊人笑說:“媽媽,您愛護侄兒索性罵到爸爸來了,我總不相信人間真有什麼美男子。潘安衛玠誰又親見過了?您老人家不服氣,就把石家表弟請來,也給我們見識見識。”

老太太本來就十分想念孃家的親人,再被菊人質難了幾天,便發急教古農連寄十多次信,要南枝即日來杭。

看看空盼望了一年,老人家便有些氣起南枝來了。

□□□□□□□□這一天,老太大飯後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已是黃昏的時候了。

心中總覺得十分想念南枝,一個人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兩株桂樹出神,枕頭上已是粘溼了一片淚水。

菊人看了他這個樣子,便坐上床沿來,笑道:“媽媽,您又在想念著石家表弟了,這一位爺,怎麼這樣大的架子,只是教人盼不到,望不到。

媽,我想還是教古農北上找他去,好歹總要把他抓回來,您老人家狠狠打他一頓,也教我們出一口怨氣,這樣您老人家只管想他想出病來,他也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道:“你別急,我的侄兒不至這樣沒良心,僅僅只有我這一個姑母,他能夠真的不來看看我麼?你去喊浣妹妹來,問她看看,我教她做的事情,到底做了沒有?”

菊人道:“媽,您別說浣妹妹了,她昨兒還在埋怨您老人家呢!她說,表哥沒來,先亂著收拾屋子,就是拾掇得和皇宮一樣,他不來也是白費心的。”

老大大道:“你這小鬼,總是左一個不來,右一個不來,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定不來的呢?浣青這壞丫頭,我不過教她看著老媽們,把屋子整理一下,誰又不曾要她親自動手,她怨我什麼?她不管,我自己也還會。”

老太太說到了這裡,忽然外面跳進來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口裡嚷道:“大媽,您別罵啦,屋子不是昨天就拾掇好了麼,誰又不管呢?”

老太大聽了,坐起來笑道:“都是你大嫂子赤口白舌說的謊話。好孩子,你別生氣,過來我問你,你繡的那十八個海鶴和八駿馬,可曾把它掛了起來?”

小姑娘滾在老太太懷中,仰著頭笑道:“掛是掛起來了,可是表哥來時,您可不要告訴他是我繡的。”

老太太一邊撫弄她額前的短髮,一邊笑道:“怕什麼,你是有名的巧手了,難道那兩塊繡還不值得讚賞嗎?”

菊人笑道:“妹妹,你當心你表哥來了,大媽就不疼你了!”

小姑娘呶一呶櫻桃似的小嘴道:“表哥來了,我回家去。”

老太太道:“好寶貝,你別聽你嫂子的話,南枝是我的侄兒,你是我的侄女,內外總是一樣,我不會有兩樣心,他來了,也許我還要做一回媒人呢。”

小姑娘聽了,總有點兒嬌羞,闔上眼皮不理。

菊人走近來把小姑娘擰了一下,笑道:“浣妹妹,恭喜啦!”

小姑娘跳起來扭著菊人不依。

姑嫂兩個人正鬧得不可開交,霍地大丫頭玉屏搶了進來,笑道:“老太太,直隸表少爺來了,在堂屋上和少爺說話呢。”

小姑娘和菊人聽了玉屏的話,爭著都向門外跑。

老太太一邊伸腿下床,一邊急促的問道:“玉屏,真的來了麼?”

問著,恨不得一腳便趕到外面去,偏是脫在地下的一隻鞋,剛才被菊人和浣青一扭扯,踢入床下去了。

老太太兩個眼睛看住玉屏,下面的腳只是找不著鞋子,老人家急得直罵菊人。

玉屏急忙轉到床後另外拿出一雙,伏在地下替老太太套上,扶著她正待往屋外走。冷不防菊人和浣青,嬉笑著撞進來。

一邊一個把老太太給夾住,外面古農已是陪著南枝來了。

南枝抬頭,只見當地站著兩個美豔的姑娘,左右夾住一位頭髮斑白,身材瘦削的老夫人。

南枝心裡明白,緊走兩步,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口裡低喊一聲:“姑媽。”

這時老太太早是老淚縱橫,淋漓襟袖,伸手撫摸著南枝的頭,哽咽著說道:“我的兒,你真的來了。”

說到這裡,制不住索性伏下身抱住南枝放聲痛哭起來。

南枝被老太太來上這一招,也覺得一陣心酸,掛下數行眼淚。

菊人扶起了老太太,古農上去也扶起南枝,笑著對老太太道:“表弟沒有來,您老人家鎮日價想念,現在來了,正經話又不說了。”

老太太聽著便也好笑起來,邊扯住袖口拭著眼淚,嘴裡喃喃著道:“可不是,都是你們……”

一邊拭,一邊細看南枝。

她看他那模樣兒,怪似少年時的石人龍,想到當年兄妹一番情景,眼中的淚水,又好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直流。

南枝看老太太十分傷心,便強笑著道:“前年我接到表哥的信,很想南來,偏偏是有幾樁小事兒把我絆住,害姑媽只是惦念著,真大罪過了。”

古農笑道:“你來了,滿天雲霧全消。這幾個月因為你,媽媽整日價都在生氣,可把我們累透。”

菊人接著笑道:“真的,表弟再不來,我和妹妹連吃飯都是有罪了呢。”

這句話把老太太和南枝都說笑了。

老太太揉一揉眼眶,扭轉身指著菊人道:“這是你的表嫂,是我家裡一個瘋婆子。”

一轉指頭又指住浣青笑道:“她是你表兄叔父的女兒,是我的一朵解語花,你們見過面,以後好說話。”

南枝聽了,看著浣青和菊人,作了兩揖。

她們倆笑吟吟地,拂花也似的回了一個禮。

浣青偷偷一推老太太,低聲說道:“表哥站了半天了,怎麼不讓他坐下來。”

菊人聽見,微微的對著浣青笑一笑,姑娘羞得滿臉紅潮,低下頭看著鞋尖。

偏是老太太耳朵有點兒背,聽不清楚浣青說的話,苦苦地逼問她道:“好孩子,你說表哥什麼?”

問了幾句,浣青只是不應。

菊人笑道:“她說……”

說字剛出口,姑娘搶過去,便把她的嘴給堵住,兩個人又是一陣拉扯。

老太太望著南枝說道:“你瞧這一對孩子,整天都是那樣貓兒趕耗子似的,糾纏不清,倒虧她解了我不少愁。你表兄他只管喝酒吟詩,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理的,我的起居飲食那更是滿不在乎的了!”

菊人說道:“媽媽說喝酒,倒把我提醒了,表弟來了半天,您老人家還沒有教人預備什麼去呢?”

老太大笑罵道:“你這小鬼管什麼的,這些事還要我來分心?”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沒交代,我們又怎麼敢出主意呢?等下弄得不合表弟胄口,又要罵不會辦事兒!”

老太太道:“明明自個兒樂昏了,還要和我拐彎兒說話,快點替我滾。”

菊人笑著,便待往外面去。

這裡古農招呼南枝坐下,談到人龍和觀海身上,大家不免又是一陣傷感。

一會兒,便有個丫頭端了一碗麵,四碟子小菜進來。

菊人卷著袖口,滿臉笑容跟在後面,笑道:“表弟胡亂吃一點罷,這是我親手弄的,反正比外面買的總還乾淨一些。”

邊說,邊走到臉盆架上洗手。

南枝急忙地站了起來,說道:“表嫂,別客氣,我是什麼都可以吃的,千萬不要多費心啦!”

老太太笑道:“好孩子,你不必和她講客氣,你是頭一次來的,就勞動勞動她也不是罪過。她弄的菜還不壞,晚上要她拿出一點體已錢,弄幾盤菜請我們孃兒喝酒。”

浣青笑道:“這樣才有意思,我好久沒有吃過嫂嫂親手弄的菜了。前天要她替我弄一碗肉丁豆腐,端了好大的架子,由著我這樣央告,她總不理,今兒個看她怎樣偷懶過去。”

菊人伸著一個指頭瞼上一劃,笑罵道:“喲,饞嘴的姑娘,虧你不怕羞,聽見吃,就樂得什麼樣子了,媽媽還沒說請你陪客呢,你就這樣拿得定把得穩了。”

回頭又對老太太笑道:“媽,您老人家偏心不公道,我是不能答應的,要我出錢,又要我賣力,浣妹妹卻讓她兩肩荷一口,充都統白吃,真是沒道理。”

老太太笑道:“你總是喜歡作弄你妹妹,她是一個姑娘家懂得什麼?你迫她作事,她不願意也是沒有意思呀。”

菊人道:“媽說她不懂事,她就處處比我聰明周到。媽媽說她不願意作事,今兒個,也許她是願意的呢,您不看她收拾的屋子多幹淨利落?”

說著看了看浣青,又看一看南枝,掩住同笑著出去了。

這幾句話把小姑娘說得十分羞澀,緊緊地傍著老太太,只是不敢抬頭。

老太太牽起她的一隻手,說道:“你別和這潑辣貨閒磕牙,她說的話,我就弄不懂。”

菊人在外面笑著應道:“媽媽不懂,妹妹是懂的,您問她就明白了。”

小姑娘聽了,一摔手便往門外面追。

老太大喊道:“青兒,你跑那裡去,不帶表哥去看看你替他收拾的屋子麼?”

小姑娘不理上,三步一跳的,跳出門檻找她嫂子的麻煩去了。

南枝吃完了面,洗過了手臉,古農引他到花廳裡來。

□□□□□□□□這花廳是一個玲瓏小巧的小客廳,有兩間精緻的屋子,小小一個廳,庭下築個小花臺,上面疏疏地種了一些花草。

高出簷際的有兩株梅樹,這時候恰正是爛縵著花朵,漫天錦繡。

廊上排下兩列報歲蘭,夾雜著幾盆避菸草。

廳上隨便陳設著十多樣古玩,壁間掛幾幅仇十洲的仕女圖,地下是一色的花梨木桌子和椅子。

左邊房子裡,一排放下四座書架,有幾百部圖書,書香飄拂。

對面是一合博古櫥,裡面是三五盒好圖章,一兩塊漢瓦秦磚,爐鼎尊彝,瓶盤杯壺。窗前橫著一張書案,筆床墨盒,雅姿宜人。

左邊屋子背窗放下一張楊妃榻,左右夾著兩盆梅,粉紅窗幛,湖線絨絛,窗下金籠鸚鵡,羽光若雪。

當地一張紫榆的長形桌子,上面排一個美女聳肩花瓶,一副古瓷茶具,一個盤螭古鼎,兩邊疏落地散著兩行几凳。

當中安下一張獨睡床,白色的帳子,蘋果線的錦衾,底下是洋灰鼠的褥子,疊著一對雪白的錦枕,床邊側立一架玻璃鏡子的花櫥。

雪白粉牆,並不濫懸字畫,僅僅是張起兩幅刺繡,一邊是添壽海鶴,一邊是滾塵駿馬。真是不華不樸,不脫不粘,好一個幽雅臥室。

南枝把左右前後看了一個清楚,心裡暗暗喝采。

古農笑著說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書房,我生平是不管那些的,對於收拾屋子,更是不善此道,所以一向這一個小花廳,弄得渾天黑地,一塌糊塗。前天媽媽忽然要浣妹妹把這裡拾掇起來,老人家似乎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的樣子,你說怪不怪?”

南枝笑道:“我來了,還不是自己一家子人,又何必這樣費事。”

古農笑道:“費事也還沒什麼,不過浣妹妹她倒切切實實的忙了一天。”

這時候,老太太扶在玉屏肩上,走了進來。

她把屋子看了一看,便笑道:“我喜歡浣青不冤枉吧,你們瞧憔,這屋子就收拾得多有氣氛呀!

不懂事的,常常疊床架屋的亂堆著許多傢伙,糟蹋東西,又糟蹋屋子,我就喜歡這樣清清幽幽的不俗氣。”

古農笑道:“您老人家心愛的人,她是永遠沒有錯的,這屋子如果是我拾掇的,您老人家就不滿意了。”

老太太道:“你別找你孃的罵啦!你這懶蟲,好好的地方,弄得烏煙瘴氣,連開口叫人作事,都懶得動,還說拾掇,你還是拾掇一下你自己吧!”

老太太說著,便坐下楊妃榻上看盆梅。

老太太又笑道:“這兩盆盛畹送的梅花倒是不錯,這枝兒也虯屈得好。今年孤山的梅花應該很好,不然她們母女不會逗留幾天的。”

古農笑道:“梅花可算是盛畹惟一的嗜好,這一下可飽償眼福了。”

老太太道:“盛畹這女孩,別的都好,只是過於乾淨一點,怕她沒有福氣。”

母子倆一問一答說著盛畹,南枝聽不懂,背上手看壁上掛的刺繡。

老太太看著,又拋下古農向著南枝道:“你看這兩塊繡好麼?”

南枝笑道:“人家都說杭繡好,杭繡真不錯。”

老太大笑道:“這也不見得!不過這兩塊是浣青得意的玩意兒,所以也還過得去,這孩子忒聰明瞭,她繡的東西都還生動,你家裡應該還有我做女兒時繡的零碎,你也看見過麼?”

南枝道:“好像看見過的,媽媽死後,就不知道擱在那裡去了。”

這一句話,又勾起老太太的傷感,眼眶兒一紅,呆呆地看住南枝。

古農走過來笑道:“媽媽,過去的事提他幹麼?我們到外面去罷。”

老太太道:“你又來管我的事了,你出去,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表弟談談呢。教人掌燈來,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古農聽了,不敢多說什麼,搭訕走了。

老太太和南枝談了不少時間,真是哭一回,笑一回,說不出她是悲是樂。

在說話中間,她看出南枝是有很好學問的,接著她又知道了南枝學過武功。

老太太雖然是女人,畢竟將門之後,也還能夠文武並重,所以她聽了南枝說的話,心裡非常快樂。

她漸漸的問到南枝的婚事上來了,南枝把頭搖了兩搖,表示他還沒有訂婚。

這一下更教老太太十分歡喜,孃兒倆談得有味,不覺已到晚飯的時候了。

浣姑娘進來問道:“大媽,嫂嫂說菜好了,排在堂屋,還是排在這兒?”

老太太道:“好兒子,不用你跑來跑去啦,喊玉屏教他們把菜端進來,人又不多,就外面廳上不好麼?”

浣青笑道:“我也想堂屋上怪冷的,不如這裡好,我還得出去把嫂子拉來。廚房裡一切都齊了,其餘的事周媽都還會的。”

說著不待老太太答應,一扭身又走了。

一會兒,大家圍著一張桌,說說笑笑,不覺都喝了一些酒。

老太太今天是快樂到極點,所以她也破例的喝下三五杯。

這會見南枝和浣青菊人都混得熟了,很隨便的交談起來。

菊人本來是會酒的,她一看南枝喝酒姿勢,就知道他有很好的量。

古農嗜酒若命,但並不十分高明,他拚了南枝幾杯,人已是虛飄飄的盪漾起來了。

菊人怕他醉了嘔吐麻煩,便截口道:“憑你這溝壑的量,不是人家河海的敵手,還是讓我來陪表弟幾杯罷。”

說完,真的喊人拿了一對綠玉的酒鬥來了。

聰明的人,事事都是有意思的,菊人接過酒鬥來,她斟了一個滿遞給南枝,又斟了一個八分,先強著浣青和南枝對飲。

拍著手看住老太太笑一笑,老太太點頭會意。

浣青的心中也有點明白是菊人作弄自己,扭轉頭看著別的桌子上。只有南枝是糊里糊塗照著杯看浣青紅著臉喝下那半斗酒。

菊人要過鬥來、她一邊喝酒,一邊把南枝看個仔細。

看他生得長眉豐頰,皓齒明眸,一張臉白裡泛紅,吹彈得破,心裡不住的納罕。

再一看浣青時,只見她一對眼珠子只管停在南枝臉上,又自暗暗好笑。

看看又喝了幾巡酒,菊人就表弟長,表弟短,叫得震天價響。

一會兒,她忽然又記起盛畹來,她笑著對南枝說道:“表弟,看你這一個酒量,這裡就只有一個人是你的勁敵,可惜她跑到孤山看梅去了。不然今天把她請來,你就不能夠這樣從容啦!”

浣青也笑道:“真的,盛畹回來時,我們請她和表哥對一對,看到底是誰會被醉倒?”

老太太道:“表哥是客,你拿得準盛畹肯過來麼?”說完,又切切實實的把浣青盯了一眼。

浣青姑娘聽了,看看南枝,便不作聲。

菊人笑道:“盛畹這個人素淨中帶著英爽,她就不會那樣扭扭捏捏的裝模作樣,只怕浣妹妹不願意,如果浣妹妹真的願意,我擔保請得她來。”

說著,看了浣青,又看了南枝,不經意的舉起鬥兒,呷了一口酒。

浣姑娘臉上一紅,作色笑道:“嫂嫂,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請盛畹喝酒,怎麼有我的願意和不願意?”

菊人看浣青真的有些生氣,便轉著語意笑道:“你不用生氣,說了你自然明白,我說你願意出錢排酒,我才出力請客呀。”

姑娘回頭回波一笑,伸手掠發。

玉屏站在老太太背後忽然笑著插口道:“少奶奶,我剛才聽表少爺說也學過武功的。華家姑娘來了,他們兩位喝完酒比一比劍,不更好玩麼。”

玉屏這句話,引起了南枝的注意,他一閃兩目,靜聽著她們說話。

這時菊人和浣青納罕地爭著看南枝,停疑不語。

老太太回頭便罵玉屏道:“你這小鬼懂得什麼比劍,不要你多話!”

古農拍著手大笑道:“這可夠我樂呢,平日我央求盛畹舞一回劍給我看,還應許她做一篇舞劍行,她總是懶洋洋地不理,現在有了對手,也許她有興趣了,真是活該有我的眼福了!”

老太太道:“你別樂得太可以了,比劍是有幾分危險的事,誰擔得起責任,教你表弟去冒險?”

南枝笑道:“姑媽,比劍倒是沒什麼危險的,不過這個華家姑娘倒底是什麼人呢?”

老太太道:“她是我們的緊鄰,家裡只有母女兩人,從京裡移居到這裡的,她的家世我們都不明白,也許是不太正當吧!”

菊人笑道:“媽媽說這樣話,我就不服氣。別的雖然不知道,只看她母女兩人的氣派,也是正正當當的。”

老太太道:“你不服氣,你說你見過幾個女兒家學武功的?她那模樣兒就怪似賣解的呢。她是你的什麼人,你盡提到她幹麼?”

菊人看老太太真的有些不喜歡,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南枝卻去央告著浣姑娘道:“妹妹,你告訴我這位姑娘到底像那一種人,會的是什麼樣武藝,長得好不好,有多少年紀了?”

浣姑娘把頭一搖闔上眼皮說道:“她麼?”

說著略一遲疑,閃開水汪汪的一對眼珠子,盯了南枝兩眼才又笑道:“她長得可真是一個美人胎子,所有美的成份她都佔住了,未說便笑的,怪可人的樣子。但有時候又冷靜得和冰霜一樣。

她這人就不喜歡華麗,家常打扮總是布衣椎髻,不施脂粉,不愛打扮。她和我們的嫂嫂站在一塊,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像濃桃豔李,一個像幽蘭秀蕙。

年紀是十八歲,會什麼武藝,我就不明白了,也不曾看見她揮過拳腿,可只是有一天她在花園裡,雙手推倒一塊石牌。

那石頭有八尺來長,兩尺寬潤,下半截深陷在土中,大約非有千百斤氣力是拔不動它的看她就十分從容不吃力。

還有一次看見過她用小小的石片,擲下老槐樹上一個老鴉子來。這兩樁事我看了驚服得不得了,她還說是小玩藝兒,談不上是武功呢?”

浣姑娘歇了一歇,又接著說道:“她家裡有兩柄長劍,晶瑩奪目,冷氣襲人,她有天拔出鞘兒,有意放我眼前一晃,驚得我毛髮皆豎。她還有幾雙鞋,底兒夾著鐵片子,問她幹什麼用的,她只是含笑不說。

她和我很好,她的身世我也曉得很清楚,但她不許我告訴第二個人,最奇怪還是她有一種很不好的脾氣……”

浣青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不說。

南枝楞著兩眼看住她,催著說道:“妹妹,說下去罷,到底她有什麼樣不好的脾氣?”

浣姑娘掩著口說道:“我倒不曾看見過像你這樣急的。我問你,你只管尋根究底,是什麼意思?”

甫枝被浣青這一問,不知道怎樣卻弄得面紅耳赤起來,他訕訕說:“我因為聽說她會武功……”

菊人接著笑道:“因為她是個美貌的姑娘!”

說著拊掌大笑,聲如銀鈴。

這一下把南枝說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頭喝酒。

浣姑娘笑道:“我告訴你罷,她的壞脾氣就是不歡喜男人,她說男人好比是燎原的火,決堤的水,真是不好惹的東西呢。”

說完,又是一陣的笑。

古農看南枝羞澀不自在,便笑道:“喝酒吧,別人的事不用管它啦!”

說著又力促大家喝過幾巡酒,時候也就不早了。

第一個老太太先自撐持不住,但又不放心南枝和浣青,怕他酒過量了會生病,一疊聲催著盛飯來。

老太太坐著看大家都吃了兩口,命人撤去了席,把南枝和浣青兩個帶到自己屋裡閒談去了。

□□□□□□□□南枝留在查家,不覺已是幾天,漸漸的和浣青有些意思,談笑嘲謔,都無避忌,老太太眼看這一對粉裝玉琢的人兒,承歡膝下,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心裡十分快樂,暗暗就計算替他們牽合姻緣,背地和菊人商量兩次。

菊人卻以為不必操之太急,如果一下子便說穿了,還怕兩人要鬧起避嫌,那就反而不自在了。

老太太想想覺得有理,一時也就不提這事了。

看看又是幾天,浣青提議要請南枝到西湖去遊玩。

只要是浣姑娘出的主意,老太太從沒有不贊成的。就教古農和菊人陪著他們倆一塊同上西湖來。

由查家到西湖,不過是一剎那的工夫。

□□□□□□□□這一大早,大家坐上轎子,沿著湖邊一直抬到斷橋。

南枝問轎伕,知道是去孤山的一條正路,便教停住了轎,四個人步行向著孤山慢慢地走上去。

緊緊的北風,迎面吹來,兩對男女偎傍著說說笑笑,倒也忘記了寒冷,卻只是地下的雪花,倒有些教人立腳不穩。

在這個情形之下,南枝不時的便要扶持著浣姑娘走路。

一路上看了許多梅花,但都呈著衰殘景象。看過平湖秋月,玩了趙公祠和財神殿,便上了放鶴亭。

這地方的梅花,卻還不十分零落,周圍的環繞著,風起處飛紅滿地,香沁心脾,大家心上都覺得有些詩意。

菊人促狹的離開浣青遠遠地站著,看浣青一手攀著一枝梅花,一手掠著額前的短髮,笑吟吟的和南枝說話。

這一對玉貌珠顏的璧人,襯著那花天雪地,真是如一幅的圖畫,直看得菊人暗暗的點頭讚歎。

離開了放鶴亭,走到巢居閣再為流連一下,轉上馮小青的墳墓。在這裡浣姑娘又問了南枝許多關於小青的故事。

大家踏著滿地瓊瑤,走上西冷橋。

霍地浣青伸出一個指頭,指住對面嚷道:“嫂嫂,你瞧那邊不是盛畹麼!”

口裡嚷著,兩條腿立時加緊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南枝一閃雙眸,看著離開這邊十多步遠近,站著一個麗人,窄窄的腰兒,瘦削的雙肩,櫻唇半張,瓠犀微露,招手兒含笑迎著浣青。

一對剪水的雙眸,卻只管打量著這邊,那飄逸的神情,和靄的風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

看得石南枝一顆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楞住了。

菊人走近來,輕抬皓腕,把南枝輕輕的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樣呆頭呆腦的像個什麼樣,難道真的靈魂兒飛上半天了?”

南枝雙頰一紅,背過臉兒望著菊人靦覥的一笑。

古農笑道:“不打緊,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過去看個仔細,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

菊人剛走了兩步,聽了古農的話,扭轉頭狠狠地盯他一眼。

古農倒呵呵大笑起來,菊人臉上微微出一絲紅暈,回眸看看南枝,又揚著頭往前面走了去。

古農對南枝呶呶嘴,兩個人並著肩跟在菊人背後。

菊人一見著華家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幾天,還不想回家麼?”

華姑娘笑道:“你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當心著損了你的金蓮。”

說看把頭藏在浣青背後吃吃地笑。

菊人笑道:“誰都像你沒絡頭的野馬,整天價遊山玩水鬧得起勁,一時有了婆家,看你還能這樣享福。”

邊說,邊過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南枝,接著道:“來,我替你介紹一個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喚做石南枝,是古農表弟……”

說看,回頭又對南枝笑道:“這位華盛畹姑娘,是我們的鄰居。”

南枝聽了,急忙向著華姑娘作了一揖。

華姑娘滿臉飛紅的,含笑回了一禮,敏捷的眼波把南枝上下一掠,便低下頭對著浣青說道:“媽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著你們了。”

說著,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南枝一眼,隱隱的聽到她的一聲“再見”,扭轉身子,翩若驚鴻的微微地笑著走了。

南枝一對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來步遠近。

浣青姑娘看在眼裡,口中微微的倒抽了一口氣,便有點不大自在,懶懶地退在一邊,看了菊人,噘著嘴道:“嫂嫂,你看盛畹背後有什麼文章,怪惹人的?”

菊人一看南枝,低聲笑道:“這叫做行一步可憐人……”

古農聽了,撫掌大笑。

這其中三對眼波,都浸注在南枝身上,他就像幹了什麼錯事,被人道破一樣,怪難為情的折回頭看著橋下。

這時候,忽然天容陡變,雲隱山暉,北風一陣緊過一陣,看樣子又要下雪了。

菊人怕老太太家裡不放心,再來也十分明白浣青不愉快理由,便催促大家上轎回家。

南枝原想再往前去,也許還可以遇到華姑娘,可只是剛才浣青和菊人的一陣取笑,把他願意再留下一會的勇氣,掃得淨盡,看看天也就不敢說話,忍著一肚皮的不高興,隨著大家坐上轎子回來了。

一連幾天鵝毛大雪,天氣十分寒冷。

南枝偷偷的問了玉屏,知道華姑娘還是不曾回家,幾番想獨個兒再上一趟西湖,偏是老太太總是不依,一定要他等到天晴再說。

可是這幾天來,浣姑娘都好像是生氣似的,和他生分了許多。

南枝幾度要向她口中再查探一些華姑娘的身世,她總是淡淡地給他一千個不曉得。

聰明的南枝,心裡也就有幾分明白了,可是他想,女兒家的心腸,真有這一般狹窄,到底這是那裡來的醋勁兒?

本來南枝並不是好脾氣的人,他想著,便也不肯再去將就浣青了。

家裡只有菊人最捉狹,也最機靈,這幾天她看著浣青和南枝的神情,便暗中告訴了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聽了,便急得什麼似的,問菊人他倆到底鬧的什麼意見?菊人又是笑著不答。

老太太糊里糊塗,在這天晚上把浣青和南枝,都喊到屋裡來,開口便問浣青道:“好寶貝,你為著那一樁事和你表哥生氣哪?”

浣青冷笑道:“大媽!這問的可奇怪,我是什麼樣人,敢和石少爺生氣?”

說著,便要往外面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拉住,回頭又問南枝道:“你們兩人到底鬧什麼?說出來待我老婆婆替你們調解調解罷。”

南枝笑道:“這就真把我搞糊塗了,我幾曾和妹妹有甚意見來著?除非妹妹有討厭我的地方,我是絕不敢得罪她的。”

老太太嘆口氣道:“你們兩人說話彼此帶著鋒芒,這是何苦來呢?南枝,你念著你妹妹年紀輕,凡事得讓她一點,過去的別提了,今天起可不許再生氣啦。”

菊人站在一邊,笑道:“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表弟,你就委曲點陪個禮兒罷。”

老太太道:“這樣好,好兒子看在我的面上,多委曲了。”

南枝笑道:“姑媽,您說您要我怎樣的陪禮法我總依您,不過我終是個糊塗鬼。”

菊人笑笑:“不,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你並不糊塗,論理做哥哥的就該體貼妹妹,誰教你當看芍藥面前贊牡丹,活該有你的苦頭吃。算是減輕了你的處分,你就作個長揖請罪吧!”

說著,過去一拉南枝,南枝真的向著浣青兜頭作了一揖。

浣青急急把頭去埋在老太太胸前,嗤的一聲笑了。

菊人拍著兩手,笑吟吟道:“一笑傾人心,從今一和兩好,相敬如賓。”

浣青聽了,躍起來便奔向菊人。

菊人迅速的藏到南枝背後去。浣姑娘來得兇,一個滑溜撞上南枝,南枝兩臂一張,接個正著。

這一下羞得浣姑娘一張臉紅如山茶,掙扎著伸腿要踢菊人。

南枝情不自禁,兩手叉住浣青的腰,輕輕的把她舉個過頭,高高的旋了一旋,嚇得浣姑娘,嚶然哀叫,閉緊眼皮,手足亂舞,南枝舒徐的把她送到老太太懷中放下。

浣姑娘撒嬌撒痴的抱住老太太,嚷道:“大媽,您打表哥!他幫著嫂嫂欺負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攬著笑道:“好寶貝,不要再鬧了,我有辦法,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教他們湊份子替你過生日,樂他一天好不好?”

浣青還沒答話,南枝便湊趣道:“原來浣妹妹生辰是明天,我叫人預備禮物去。妹妹自己說,喜歡什麼東西?”

菊人笑道:“什麼東西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她沒有不喜歡的。”

老太太道:“禮物,她可不敢收,還是你們兩人湊多少份子,說出來,我計算看夠不夠,不夠我墊。”

菊人笑道:“那一定是不夠的,我只能拿一吊錢。”

老太太罵道:“呸,你這小氣鬼,一吊錢虧你說得出口。”

南枝笑道:“花一點錢就全算我的罷,不必再教表嫂湊份子了。”

菊人笑道:“我說笑話啦,我不湊份子,我不成了查家的忤逆媳婦麼?你是客,那有攤派到你身上的道理?

媽媽是長輩,更沒有替晚輩操心的道理,這一齣戲,生旦末淨全讓我一個唱好了。可是大家得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應該怎樣鋪張,第一浣妹妹是壽母不要說,第二表弟………”

菊人說到這兒,霍地浣姑娘搶起來截口道:“嫂嫂,你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不撕你的嘴我不算人。”

菊人笑道:“不算人算小狗。”說著,一溜煙逃掉了。

□□□□□□□□第二天,浣姑娘大清早起來,得意地把屋裡收拾纖塵不染,花雨繽紛,一盤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壺,安排有致。

壁上張起幾幅自己得意的刺繡,窗前排下幾盆小巧玲瓏的花草,床上換了一幅水湖綠的帳子。添下一條大紅緞的錦被,下意識的湊合一對鴛鴦枕頭。

鉤心鬥角,把一切拾綴得體貼入微,然後走到窗前,打開鏡匣,梳好了頭,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襲粉紅色光緞面子的灰鼠袍換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鏡前,擺擺腰,款款頭,點著繡鞋兒,打了幾個轉身。

又坐到床沿上,轉著一對水汪汪點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當她眼皮溜到那一對並頭躺在床上的繡枕時,不自禁的頰上冒起一片紅雲,羞答答的笑了笑。

接著伸著兩個指頭,像捕靖蜓一樣當心扯住一個繡枕的邊緣,輕輕的把它牽到那一邊放下。

她這樣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頭銀鈴十分詫異,小孩子瞪著兩眼,看著她的主子一舉一動。

不知道怎樣,今天的浣姑娘卻有點害怕自己的丫頭,她倒羞赧地去迴避銀鈴的視線,終於她微嘆著,把銀鈴趕了出去。

這裡浣姑娘又暗自計較了一會,才難為情的抬起兩腿,心想到老太太跟前磕頭去。

此刻門簾掀動,南枝一手託著一大包物件,滿臉笑容闖了進來,他和她四顆眼珠兒一接觸,她的一張臉,紅得更有意思了。

南枝且不說話,凝眸把浣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這麼大冷天,你倒換上小毛,仔細凍壞了你底身子。”

說著,伸臂去握浣青的手,覺得冰人,又說道:“你看,手都紫了!還不快換上大毛,弄出病來,不是玩的。”

浣青看著南枝,笑道:“你別管我冷不冷,你說,我配不配穿這粉紅色的衣服?”

南枝笑道:“配呀!你這小巧的身材,你這雪白的皮膚,你不配,誰配!”

浣青道:“你也歡喜我今天這樣打扮?”

南枝道:“這樣苗苗條條的,真的美極了!不過我總怕你凍出毛病來。”

浣青把頭—側笑道:“那我就這樣罷,不必再換大毛了。”

南枝聽著,心裡微微一動,緊緊地握住她一隻手,屋裡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浣青又仰著頭問:“你看我比華家盛畹……”

南枝識趣,接著笑道:“她太樸素了,不如妹妹濃豔。”

浣青撇著櫻桃似的小口,冷笑道:“這怕是違心之評,那一天在西湖你會那樣亡魂落魄的死盯著她。”

南枝笑道:“沒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兒了!”

他們倆牽著手一問一答在說著話,卻不防菊人隔著紗窗嚷道:“拜壽的人都來了,怎麼壽母還在屋裡啦?”

聲到人到,一掀門簾子,跳了進來。

浣青急忙縮回還在南枝手中的手,往後退一步站住。

菊人卻早是看在眼裡了,她微笑著,看了看南枝又看了浣青,點頭笑道:“阿彌陀佛,有些意思了!”

浣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說道:“狗嘴長不出象牙,我就不愛聽你的話!”

菊人笑道:“對呀,現在誰還配同你說話呢?”

南枝搭訕笑道:“你們姑嫂真有意思,一見面總是一對烏眼雞似的。”

菊人道:“我們姑嫂是一對烏眼雞,剛才你們又是一對什麼呢?”

浣姑娘聽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人笑著跟了出去,回頭又對南枝說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爺你看好屋子,別把鎖匙子丟了呀!”

南枝臉上一紅,低下頭找古農談天去了。

沈姑娘拜過了老太太,老太太歡天喜地的把她攬住,一看她身上只穿著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這孩子太過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來。”

浣青笑著由老太太懷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大媽,我不冷,等一會再換罷!”說著,兩腳跳出門檻,一抹頭便找古農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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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0: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當她走過庭前時,天上送來一陣風,吹得她遍身起粟,接連打了兩個寒噤,這時候才記起早上還沒沒喝過一口水。

心裡想:怪不得人家說,餓肚子吹不得風,果然厲害……心裡想著,兩條腿卻不由己的繞過迴廊,穿進東院。

一抬頭看見古農揹負著兩臂,一手還握住一本書,和南枝對立窗前,看老槐樹落葉。

浣青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古農轉身迎著笑道:“怎麼今天打扮得怪似新娘子了。”

浣青不理,就遠處對他福了一福。

古農笑嚷道:“不敢當。我還沒過去拜壽呢。”

浣青走近兩步,看住南枝也施了一禮,南枝急忙還了一揖。

三個人丁字兒站著,談了幾句話,浣姑娘覺得身上凍得十分難受,可只是心裡又捨不得離開!她搓著兩手,勉強又站了一會。

南枝看她兩頰火赤,明知道穿著這樣薄單單,不宜站在風前,但口中卻不敢說破,怕古家聽了又要取笑。

一轉眼珠,心生一計,便對浣青笑道:“嫂嫂在裡面開單子買東西呢,你不是找她來的麼?”

說著,看看天,又看看她身上。

浣姑娘心裡會意,笑看向他抿抿嘴,扭回身掀起門簾子,走進屋裡。

菊人坐在桌旁,呵著筆正寫字,一聽見浣青進來,便嚷道:“妹妹,你千萬別多禮,我是不愛那些禮節的。”

浣姑娘不管,搶過去便拜。

菊人把筆扔在桌上,側過身來,說道:“你這小鬼就是這樣俗……”

說到這裡,眼看浣青身上,又罵道:“真作孽,穿得這樣單,還站在外面說了半天話………”

口中說著,站起身走到火爐邊,拿起火筷子,撥了一陣,又說道:“坐到這邊來,我叫人替你拿衣服去。”

說了,走到窗前,隔著玻璃叫道:“表弟,你喊銀鈴,拿你妹妹的大毛袍子來。”

南枝答應一聲,剛要走,卻見玉屏一手託著花狸的旗袍,一手端著一個銀碗,看見南枝便問道:“姑娘在這邊麼?”

南枝點點頭,伸手一指屋裡。

玉屏走進屋裡,看浣青坐近火爐向火,笑道:“銀鈴兒說,你早上還沒有吃過東西,老太太急得什麼似的,要我端這一碗參湯給你,教你換上大毛再去。”

浣姑娘接過蓋碗,喝了兩口,皺著眉毛,說道:“我就不喜歡這一件皮衣,毛頭出的刺猥似的,你偏把它拿來了,凍,我那裡就這樣珍貴呢!”

菊人道:“啊喲!姑奶奶,你別再鬧孩子脾氣啦,快穿上,等會回去再脫還不行麼?”邊說,邊過去替她解開了紐子。

浣姑娘滿懷委曲,氣憤憤地換過衣服,跟住玉屏到老太太那邊去了。

大家在老太太屋裡閒談了一會,又玩了兩圈牌。

浣姑娘覺得兩邊太陽穴疼得厲害,胃口十分鬱塞,先還忍住不說,後來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偷偷去向玉屏要老太太日常貼的頭痛膏。

老太太聽見便嚷了起來道:“你這孩子不自愛,大清早一口水都不喝,穿的薄單單的東跑西闖,現在病了,我可不管你。”

說著把紙牌摔在桌上,又說道:“還不回去好好的躺一會兒麼?我教玉屏弄點藥茶送過去,喝下睡它一覺,出些汗就好了。”

說完,不由分說,教菊人幫著玉屏,把她送回房裡。

浣姑娘喝了半碗藥茶,矇頭睡下。不一會工夫,寒熱大作,遍身痠痛,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掙扎著坐起來,牽開帳幃一看,窗兒外雪光照眼,鴉雀無聲,心裡忽然發燥,開口要喚銀鈴。

霍地映著紗窗,有個人的影兒一晃,衝口問道:“誰?”

那人推開門進來,原來是南枝。

南枝進屋後笑道:“妹妹這會兒可覺得好了一點麼?”

浣姑娘心中一動,含笑招呼著,探身勾起半邊帳子,笑道:“好許多了,多謝你關心。大媽嫂嫂還鬥牌麼?你怎麼倒退下來了。”

南枝笑道:“怪沒有意思的,本來我就不喜歡賭錢的,她們都十分起勁呢。”

邊說,邊就著床沿上側身坐下,眼看浣青身上只穿著大紅緞子的緊身襖兒,不自禁的一伸手去按她的頭,說道:“有點發燒呢,快躺下去罷。”

浣青把頭一搖,說道:“不,躺著不舒服,你別大驚小怪,把門掩上,過來我們商量晚上怎樣喝酒。”

南枝掩上了門,浣姑娘又要他上前替她墊好靠背,一會兒又要他倒杯茶,她看他忙著作事,心裡覺得非常快慰。

她似乎忘記了病,忽然看見桌子上南枝送她的一大包禮物,便要了過來,打開一看,裡面一柄鑲著玻璃匣子的小小漢玉如意,一面菱花鏡子。

浣姑娘看了,笑對南枝道,“這想是光明如意的祝詞了。”

南枝笑著點點頭。

浣青手中把著鏡子,兩眼卻看在南枝臉上,一個不留心,滑了鏡子,打破玻璃匣,撞折瞭如意。

姑娘猛吃一驚,看鏡子時,也有兩道裂痕。姑娘唉了一聲看住南枝發呆。

南枝笑道:“這些東西外面多得很呢,明天們再買一套送你,還不是一樣。這又何必生氣呢?”

浣青低頭無語。

半晌,伸手一指床頭衣架上道:“表哥,那邊有一幅墨綾的包袱,你替我拿過來,把這兩件包上,放進花櫥裡去。”

南枝笑道:“怎麼忽然這樣小氣了,把它留起來,什麼用?”

姑娘不理,迫著他包上,放在櫥中。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掙扎著躺下,說道:“表哥,你出去罷,我要歇一會兒呢!”

南枝看她十分不樂,不敢多說話,替她放下帳子,搭訕著走了出去。

走到窗前,浣青在床上又輕輕的喊了一聲表哥。

南枝急忙翻身進來,姑娘眼淚瑩瑩把他看了半晌,又沒有話說。弄得南枝心裡一陣陣難過,站著發了一會呆,懶懶地走了。

晚上,老太太出主意把壽筵排在浣姑娘屋裡。

浣姑娘勉強坐起,穿好衣服,陪著大家喝了幾杯酒,終是身上有病的人,怎樣都打不起興趣,一人不樂,滿座無歡,大家胡亂應了景兒,便就算了。

老太太眼看著浣青躺下被窩,又把玉屏留下給她作伴,才帶著古農夫婦和南枝回去了。

浣姑娘,年紀雖然只有十七歲,可是人忒聰明瞭,她的發育也就比較要早了一點。

多才的女兒家,常常是多愁善感的。

何況浣姑娘幼年失恃,繼母刁惡,她的身世更是十分可憐。

她在十歲那一年,她的父親體貼繼母的意思,移家到湖北去,她便留在伯母家中過日。

好在老太太膝下沒有女兒,一向待她比自己兒媳還要好幾倍,這樣才保住了她的一條微弱生命。

說起來真是那一世的愆孽,好好地偏要來了一個石南枝,人才好,心地好,家勢好,學問好,在浣姑娘眼中看來,真是一切都好。

你想一個身世飄零,脾氣頑強的女孩家,碰著這樣一切都好的男性,能夠無動於衷麼?

而且老太太的意思,又是很明顯的要替她牽合上這一段稱意姻緣。所以在她的心中的石南枝,她早肯定了是她的未來丈夫了。

這一次因為要使南枝讚賞她的苗條身材,有意表現性的誘惑,籍以引起南枝的迷戀,講文雅些,那便要說女為悅已者容!

她卻忘記了自己身子虛弱,換上小毛,弄得受寒致病。

不解事的老太太,再給她一杯參楊,促成她病更來得厲害險惡。

更無端打斷了一柄玉如意和鏡子,小姑娘心中不免又有些迷信,受了這一個打擊,平添她一番疑忌。

晚上喝下兩杯酒,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著實地病倒了,神息昏迷,寒熱交作。

老太太得了玉屏報告,趕過來一看,忍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

還算菊人有點主見,急忙遣人請了大夫來,診過脈象,擬下藥方,又由古農仔細斟酌一番,交給菊人親手煎好,看玉屏用湯匙舀著灌下。

一家人守在床前,過了中午,浣姑娘透了一些汗,人似乎鬆散一點,大家才安下一分心了!

浣姑娘一病纏綿,懨懨一息。這幾天來,有時好,有時壞,弄得一家子心神不寧,寢食不安。

她在昏迷中,常常喊著南枝的名字。清醒的時候,又不過意南枝守在床前,強笑著說了一些自解的話,央求南枝不要為她擔心。冰雪聰明的南枝,他有甚麼不明白小姑娘的心裡?他聽了浣青那一片強笑為歡的喁喁細語,每每招得傷心下淚。

這一天早晨南枝來到病人床前,剛好浣青醒看。乖巧的菊人,她向玉屏遞了一個眼色,兩個人悄悄地退到外面去。

浣姑娘瞧著屋裡沒有人,她含著兩泡眼淚,伸手牽住南枝笑道:“總算有我們的緣法,天南地北居然能夠聚首一方。表哥,我的病,怕不能好了。我夢中常常看見我死去的媽媽………”

說著,闔緊眼皮,滾下幾顆淚珠。

歇了一會,又說道:“表哥,我如果死了……”

南枝覺得一陣心酸,急忙截住,笑道:“妹妹,你的病不至不會好的。”

浣青微微一笑,說道:“死了,倒也沒什麼不好。我本來是個苦命女孩子,不過,大媽,大哥大嫂,她們太疼我了,心裡有些舍不下,再來還有……”

說到此又嗚咽了起來。

一個人陪伴著病人,這已是很難過的事,更何堪浣青這句話說得淒涼蕭楚,石南枝不是鐵石心腸,他禁不住掛下兩行眼淚,看著浣青呆住了。

浣青把頭搖了一搖,說道:“表哥,你有話,趁我這時候還清醒著。哥哥,三尺桐柏,死生異路,我聽不到你的……,你不要教我埋恨黃泉。”

南枝禁不住向前一步握住浣青的手哭道:“妹妹,我的心……”說了這一句,便哽住了。

菊人和玉屏躲在窗兒外,聽到這裡,菊人急忙拭乾眼淚,走了進來,伸手扯開南枝,顫著聲音道:“你別招妹妹傷心啦,媽媽在外面找你呢!”

南枝退到凳子上坐下,低著頭流淚不理。

這時候浣姑娘,她倒鎮靜了許多,牽帷倚枕,把南枝盯了一會,再把他喚到床前,笑道:“你喝一口水,到外面去罷,我要和嫂嫂說話呢。”

菊人聽了,便去替南枝倒了一杯茶,又教玉屏打了一臉盆水來,看南枝洗過臉,催他走了。

南枝由浣姑娘房裡出來,惘然的信足走到大門口,站了一會,遠處風送來一陣梅花香。

他便負上兩手,沿路找上前去。

走了十來步,轉過牆根,忽然面前有一道小溪,流水緩緩,煙橋臥波,隔溪毗連著幾間小屋,有一家花壓女兒牆,雪光蓋瓦,清涼境地,盡洗繁華。南枝看了暗暗喝采。

走過短橋,一片平場,落花鋪地,積雪如粉。

南枝來自高堂廣廈,忽然到此,心神為之一清,駐足看梅,傾懷聽水,不覺呆住。

霍地那一家門口,出來一個女郎,荊釵布裙,妙相亭亭,手裡特著一尊青磁水甕,笑態盈盈,輕舉下階。

南枝眼前一亮,定睛一看,認得她是那天在西湖碰著的華家姑娘,心裡要想上前招呼,卻又覺得不便。

躊躇之間,華姑娘一估量,走近兩步,含笑問道:“尊駕可是姓石?”

南枝急忙道:“姑娘……華……”

華姑娘低頭微笑,又問道:“浣妹妹也來了麼?”

南枝臉上一紅,衝口應道:“她在家沒來。”

華姑娘笑著不語,剪水的雙眸,就像要戳透南枝的心一般,亮瑩瑩的看住他。

華姑娘越是笑,南枝越是臉紅,他避開了她的視線,低著頭,點著足尖撥地下的花片。

華姑娘看他十分靦覥,更是笑不可抑,終於她忸轉身,走上石階,回頭笑道:“石先生,下雪了,進來坐坐好不好?”說著自己卻先進去了。

南枝下意識的跟到裡面,華姑娘含笑引他堂屋上坐下,親手倒了一杯茶送過去。

南枝站起來接住,口裡低低說了一句“不敢當”。

華姑娘又笑了笑,沒說什麼。這時東邊屋子出來一個老婦人,華姑娘跑過去,伏在她耳朵上說了幾句話。

南枝看那婦人頭髮斑白,精神健旺,心想這一定是華姑娘的母親了,急忙又起立。

老婦人過來,點頭讓坐,說道:“石少爺,貴鄉那裡?”

南枝欠身道:“不敢,敝鄉真定縣。”

老婦人笑道:“啊!我們還是同省呢!”

南枝道:“老太太是那一縣?”

老婦人道:“我是石家莊。”

他們兩人一問一答的在說著家鄉話,華姑娘倚在桌沿,看南枝必恭必敬地回話不住的好笑。

本來這是一張竹根支板的長方形茶几,南枝和老婦人隔著幾對面坐下,几上放著一隻二尺來高的白磁古佛。

華姑娘笑得厲害,震撼得那古佛搖搖欲墜。

這時候不知道老太太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南枝連說不敢當。華姑娘忍不住大笑,一個不留心,把茶几一擠,那古佛便翻滾跌了下來。

離地不及兩寸,南枝眼快,抬起右腳,輕輕一挑,伸手接住。

就這輕微的一個動作,敏捷、鎮靜,氣力勻停,華姑娘和老婦人都看出南枝是學過武功的了。

華姑娘母女停著兩對限珠子,驚疑地把南枝看了又看。

老婦人呀的一聲說道:“石少爺,你別學過拳腳的罷?”

南枝微笑道:“我聽浣妹妹說,老太太和小姐都是有能耐的。不知道會的是武當派還是少林派?”

老婦人大笑道:“我的少爺,你倒是有意來考我們了。你先告訴我,你學的是那一派再說。”

南枝笑道:“我是胡亂曉得一點,那裡說得到派呢!”

華姑娘笑道:“我倒要請教一句,少林與武當,有什麼分別?”

南枝笑道:“我個人的淺見,還不敢相信武當和少林的派別,會分歧得像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厲害。如果真像小說上面所說的武當派,我以為怪像旁門左道似的,不應當說是拳技了。”

華姑娘聽了,看住老太太只是笑,

老婦人又問道:“據你這樣說,一切拳技皆是少林所傳的了。”

南枝笑道:“我不敢這樣武斷說話,而且我知道的少林拳,不但很少是少林真傳,還有很多都是外間傳進去的。

少林拳的發源,人都說是達摩祖師,其實,達摩所傳,當時只有十八法,後人愈變愈多,愈演愈精,不是達摩的也稱少林拳。

拳法最盛的時候在宋朝,北宋太祖最喜歡武術,並且是一個拳法創作家。宋朝亡了以後,一班會武術的遺臣遺民,不願投順敵人,相率都到少林寺剃度出家。這年頭算是少林拳集成的時候。”

華姑娘笑道:“像這樣說法,似乎沒錯,不知道所說的外間傳進少林的拳法,又應該說是那一派呢?”

南枝臉上一紅,回答不下來,低頭無語。

華姑娘見南枝說不下去,禁不住又笑了起來。

老婦人盯了她一眼,又問道:“武術發源,人說人異,石少爺可知最初發明,還算何人?”

南枝看一看華姑娘卻不敢說。老婦人笑道:“你可別理她,她是什麼都不明白的。”

南枝稍一遲疑,笑道:“最初發明,出於何人,一時雖不能指出,但是黃帝戰蚩尤時,就有了兵器。運用兵器,決不是莽漢劈柴般亂砍,那當然須有武術,這是必然的道理。可見武術在黃帝時,就有的了。再說,周有桷抵,漢有相撲,這又分明是現在的摔跤的起源……”

老婦人笑道:“北少林的插拳,怎麼又號查拳?花拳又名滑拳,紅拳又名趙拳,這是怎樣解釋?”

南枝道:“插拳前十路後十路共有二十路,是由各種複雜的拳法穿插而得名。叫做查拳的原因,是因為相傳它是清真教一個姓查的傳下的緣故。

花拳是以滑打為工,似乎稱作滑拳更對。紅拳原有大紅小紅,又說是大洪小洪。大洪是宋太祖趙匡胤傳下的,所以又叫做趙拳。”

老婦人聽完南枝說完,把頭點了一點。

華姑娘插嘴問道:“兵器,以槍為主,不知道那一種槍法,應說是真槍?”

南枝笑道:“以槍鳴世者有三家,一石敬嚴木槍,二沙家竹竿槍,三楊家木槍。石家槍長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半徑半寸,腰徑加鐵,重須十斤,世稱峨嵋槍。

沙家槍長丈八至二丈四。楊家槍丈四為正,加至丈六,槍腰長則軟,短則輕,用法由這一點上分別。

石家功在兩腕,沙家功在兩足,楊家兼收沙石兩家的步法,自成一家。

總而言之,石家槍,至人絕藝,不為世用。楊法則易學,且利於行軍,沙法功力與楊法不堪上下。

但是,三家槍法皆不雜棍,峨嵋不曾雜,沙家槍長不可雜,楊家滂溢於沙,不滂溢於棍,法夠足用不必雜。

還有少林的八母魚龍,雖有許多路勢,不過全是棍法,不合槍家正眼。馬家的六合槍,及廿四勢,品類與少林一樣,其實都不配說是真槍。”

南枝一口氣說到這裡,華姑娘截住他的話頭,笑道:“石少爺好啦,你再說我就不明白了……告訴你,我們母女會的就是少林法,聽你的話,大約你是學過峨嵋法了!”

南枝臉上一紅,搭訕著道:“我不過是信口開河,老太太和姑娘不要見怪。”

老太太笑道:“那裡話,我們也知道峨嵋法是真槍,不過很少見真能明白這一派槍法的。石少爺如果不見棄,改天還要請教了。”

華姑娘笑道:“少林僧人有個喚做洪轉,石先生也聽見過這個名字?”

石南枝聽著,心裡明白他們母女都是少林槍的會家,自己不當心說少林派不是真槍,姑娘家不服氣,有心提出這一個有名的槍手來相問難,急忙笑道:“這位大和尚,我就佩服得很。”

華姑娘看著老太太笑。

老太太也微微的笑了一笑,便向華姑娘說道:“你去把你的劍拿出來,石先生一定是有很好的劍術的。”

華姑娘聽了,不待老太太把話說完,一個旋身,便撲西廂房去了。接著雙手捧住一柄長劍出來,笑吟吟地送到南枝面前站住。

南枝臉紅了立即站起身來接過看了一會,輕輕的把劍葉抽出來,稍一拂拭便喝采道:“好劍!不是有絕頂技擊功夫,怕不能使用這樣的好武器。”

邊說邊把劍入了劍鞘。

華姑娘笑道:“請石先生使用幾手,也教我們見識見識。”

南枝略一遲疑,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大門外玉屏轉了進來,一見南枝便說道:“表少爺,你可是苦了我們。”

南枝吃了一驚,急問道:“有什麼事麼?”

玉屏笑道:“你回去自然就明白了。”

說著又向華家母女請了安說道:“姑娘幾時回來的,怎麼不找我家姑娘,她這幾天病得可不輕呢!”

華姑娘呆了半天,說道:“好好的怎麼病起來?我昨天才回來的,可不知道她……”

說到這裡,回頭又看看南枝,又笑道:“你過去替我問好,明天我會看看她去。”

玉屏點點頭,回身便走。

老婦人笑著喚道:“喝口水走罷,那裡就忙到這樣呢?”

玉屏回頭笑道:“老太太,您不知道,家裡那個病人真累得要命,整天把我纏在床前。來了這半天,還不知道回去又要受她多少埋怨呢?”

說著,又看住南枝笑道:“你還不走麼。”

南枝聽了,臉上又是一陣紅,站起來,向著華姑娘哈哈腰兒,便跟著出來了。

在路上南枝問玉屏道:“是不是浣姑娘要你來找我?”

玉屏道:“可不是,你就不該一跑出來就是這麼大半天。”

南枝低頭沒說話。

□□□□□□□□到家後,一進門,便見菊人站在堂屋上。

南枝走上石階,菊人嘆口氣道:“鳳凰回來,這一下可該安靜了。”

回頭又問玉屏道:“是不是跑到那裡去?”

玉屏笑著點點頭。

菊人盯了南枝一眼,說道:“你這小鬼真靈通,怎麼就知道她回來了呢?”

“我是探梅去的,想不到碰著她……”

“這話你可別給你妹妹知道,說不定又是一場麻煩,快進去罷,就說上街去買東西回來就好了。”

南枝來到浣姑娘屋裡,浣青一看見他進來便低著頭望到床後。

南枝在床沿坐下,笑道:“好好的怎麼又生起氣來了,剛才不是你教我出去的麼?”

浣姑娘回過頭來,嘟著小嘴巴道:“我不會教你去這大半天呀!”

“我到街上走走,在一家書店裡看見幾張好畫,入了神多留了一刻是有的。因為這一點事生氣,真是何苦……”

浣姑娘聽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我又不曾把你綁在家裡,你只不該一離開就把人家忘了。”

說著覺得這句話說得太親熱了,腮上冒起兩片紅雲,把頭藏到被窩裡去。

在黃昏時候,浣姑娘吃了藥安靜的睡著了。

菊人悄悄地把南枝拉到屋裡問道:“表弟,你早上怎麼想跑到華家去呢?”

“我原是瞎走瞎撞,那裡是成心?我也想不到她在家。”

“這可算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了。別的且不說,我問你,你看她倒底怎樣?”

“我就不明白你的話,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呢?”

“呸,別和我假撇清,你好好地說她標緻不標緻?好不好?”

“她那樣的美人胎子,還敢說她不標緻麼?我可比她是一種花草……”

“什麼花?”

“這種花開時異常鮮豔,葉子如同韭菜,花作紫藍色,一大半似蘭花,一大半似馬攔頭。花雖可愛,性則奇烈。

親聞此花,使人大笑不止,她能沉醉人的腦髓,麻木人的神經……你想華盛畹她那個模樣兒,說笑時帶著冶烈的丰度,把她比這一種花,你敢說不對嗎?”

說著,南枝撫掌大笑。

菊人抿抿嘴道:“我的少爺,你僅僅是見過一面,就這樣看得清觀得明更說得透徹了?可是,你別把浣妹妹氣死了啊!”

南枝呆了一呆道:“表嫂,我的心敢說沒有一點雜念,我不過因為她有一身能耐,想和她多聊聊。

表嫂,實話告訴你,一個人總是喜歡和自己有同好的人,我秉賦健強,沖齡習武,闖蕩大江南北,不曾見過一個真的明白技擊的女子。

聽前輩說,武術最怕僧人婦人,這種人常常有絕頂的技藝。華盛畹這位姑娘,可以說是我心眼中一向物色未得的女子,我很願意和地接近。表嫂,妹妹面前你總要替我包容一些,並不是我怕她,其實她和我不能說有什麼密切關係。

不過她的心,我是明白的。現在她在病中,當然我要多體貼她一點,表嫂,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南枝說完了這一篇話,把一個菊人聽得呆若木雞,她想:痴心女子負心漢,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呀!

浣妹妹一心在他身上,他卻若即若離的說了這些話,看他這樣子,分明是對華家女孩子有些意思了……

想到這裡,心裡實在替浣青抱怨,冷笑一聲說道:“你的事,我不該管,也不敢管,只要你不把浣妹妹送掉了性命,我就感激不盡了。”

南枝臉上一紅,低低說道:“嫂嫂,我不是說過,我是沒有一點雜念的麼,千萬不要誤會了我。”

菊人道:“這些話不用說,言為心聲,我有什麼不明白?浣妹妹人忒聰明瞭,身體不結實,怕不是有福壽的人,一定要求你成就姻緣,我也替你感到缺憾。可是教我睜著兩眼看你把她拋棄,我這方寸的心……”

“你和華盛畹果然是良金美玉,一雙好合。不過,浣妹妹幼遭家難,寄人籬下,天幸逢著了一個你,我總希望她後半世撥雲見日。秋扇之捐,她……她太悽慘了啊!”

菊人說到這裡,忍不住兩目拋珠,遍身顫抖起來。

南枝急忙分辯道:“嫂嫂,你何至這樣呆,你怎能把我派定了這樣罪過?我和浣抹妹總也只有一個多月的感情,我豈肯見了新的忘了熟的?就算說我看中了華姑娘,也未見得她一定也看中了我呢?”

菊人拍著兩手道:“她是一個落難的女子,遇著你這個鳥中鸞鳳,馬中騏驥的公子哥兒,她有什麼不願意?不如意的事常八九,並生瑜亮,我還有什麼可說?”說著,一抹頭往後面去了。

第二天華姑娘果然來看浣姑娘的病,這時候剛好南枝和菊人都在屋裡,兩個人看見華姑娘進來,都捏著一把冷汗,生怕她說出昨天見過南枝的話。

想不到華姑娘見著南枝並不招呼,很從容的叫了菊人一聲嫂嫂,便走到床沿側著身兒坐下了。

本來浣姑娘這會兒剛吃好了兩口稀飯,勾起半邊帳,正和南枝說話,華姑娘兩腳落到屋裡,浣姑娘的一雙眼拿定精神注意到南枝,她一邊對華姑娘說些病情,一邊卻不斷地監視著南枝神情。

菊人看在眼裡,所謂旁觀者清,便一推南枝道:“她們姊妹隔了一個多月不曾見面,有些體己的話談談呢,我們別不識趣!”

說著,便牽著南枝的袖口,把他拉著出去了。

自這一天起,華姑娘是常常過來走走的。

南枝每天在浣青睡覺的時候,又是必來找華姑娘談天,意氣相投,才華一脈,耳鬢廝磨,感情漸洽,他們倆在浣青面前總是彼此不理,像不認識。

古人說得好,欲蓋彌彰,就因為過於掩飾彌縫了,倒勾起了浣姑娘的疑忌,雖然口裡不說,但方寸靈犀間這一份的苦痛,比她身上的病還要難過幾千萬倍。

可憐地病情反覆,因循數月。

這時候正是夏末秋初,金風蕭颯,她又添了一種咯紅症侯,雞骨支離,花容憔悴,有時好有時壞的一天挨一天。

古農深明醫理,他知道浣青的病已入癆際,斷不是草木可以為功,惟有清心寡慾,調養得宜,或可望有痊癒的一天。

他常常勸著老太太,不要一味的亂投藥劑。

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閱歷多,她何曾不知道古農的話不錯,可是浣姑娘是她心愛的人,她不願意人家告訴地這樣的話,所以每一次古農說到浣青的病症,她總是把他罵得噤口結舌的。

由著老太太的蠻性,她還想強作主意逼迫南枝和浣青結婚沖喜。

這倒虧菊人挨詛捱罵的力持反對,她勸老太太要替南枝後來設想。老太太聽了菊人的一篇大道理,口裡雖然罵,心裡卻也十分明白。

這幾天華姑娘因為浣姑娘對待她的神情有些不對,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心裡有什麼不明白?

她便託辭家裡有事,漸漸足跡稀疏起來。

要說她甘心疏遠南枝,豈不顯得矯情?她的一寸芳心,早已寄託在南枝身上了,三兩天不見,真有如隔三秋的感覺。

偏偏南枝這幾天又走不開,浣青早晚絆住了他。為了浣青的病,他強忍住不來盛畹這邊走動。這一來,盛畹難免芳心牽掛。

這天夜裡,她在院子裡練了一會兒劍,忍不住心頭強烈的思念,挾了雙劍躍上牆頭,看四下裡黑沉沉,天寒地凍不見人跡,便小心翼翼地飄身而下,沿路旁的行樹向查家悄悄地走去。

到查家必須經過一座小橋,即將走近橋頭,便看到橋頭的大柳樹下,隱伏著兩個黑影,正在向著前面黑沉沉的查家,不住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低聲談話。

她有點心驚,心中疑雲大起,大冷天,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在此地有何圖謀?圖謀什麼人?這裡距她家不遠,會不會為了她和王氏而來的?

她武功高強,身手不凡,發現了可疑的人,立即興起戒心,趕忙閃在樹後藏身,再悄悄地向兩個黑影慢慢接近,腳下不曾發出任何聲息。

兩個黑影不知道背後來了人,她也不敢大意太過接近。

寒風呼呼,兩個黑影耳語的聲晉又低,聽了好半晌,最後只聽清了“回去稟報趙爺”幾個字。

趙爺兩個字,她聽起來特別感到心驚。

兩個黑影佩了刀,黑夜中仍可看到刀飾的吹風迎風飄動。

她慢慢後退,想趕快離開通知王氏早作準備。由於心中吃驚不安,手腳難免有點欠靈活,一不小心,碰上一根橫枝,發出了聲響。

聲響不大,可是足以驚動武功高強的人。

兩個黑影警覺地轉過身來,貼樹藏身,輕輕地拔刀出鞘,便分開繞樹急走。

人從兩面搜來,華姑娘便躲不住了。

不等她有所行動,從右面繞來的黑影二看到了躲在樹後的她,驀地虎跳而起,半途拔刀衝來,不問情由,快速地攔腰就是一刀。

華姑娘隨王氏闖蕩江湖,間關跋涉避仇潛跡,武功與經驗非常人所能企及,膽氣也超人一等。

她不等刀光近身,斜刺裡繞至一旁,起左手劍幻發一片青光,風生八步,磕開刀右手劍遞出,夭矯如龍順勢衝刺,刺穿黑影的右大腿,貼骨貫入肉裂骨開。

第二個黑影及時衝來,刀光漫天瀉地,一陣快速的砍劈崩磕,刀法純熟而猛烈,把姑娘逼退。

那位右大腿中劍的黑影狂叫一聲,忍痛從劍光下竄出,沒想到竄錯了方向,水聲一響,跌入河下去了。

第二個黑影救了同伴,沒想到同伴反而跌落河中。

天寒地凍呵氣成冰,河水更冷,這一掉下去,性命難保,心中一急,虛晃一刀轉身向河邊奔跑。

華姑娘一伏身,騰身撲上,劍光流瀉,一劍刺入黑影后腰。

那人失足滑倒,叫了一聲,猛烈地扭動,刀也丟了。

姑娘上前將人翻轉,拍打著那人的面頰急切問:“你們是什麼人?那一個趙爺?”

那人傷中要害,出氣多入氣少,吃力喘息不住扭動,含糊的說道:“趙爺……要斬草除根……”

姑娘追問:“那一個趙爺?”

那人說話逐漸微弱:“京中趙……大人也要派人來……你……你躲不掉的……”

姑娘心中又是一震,急問:“狗官怎麼知道我們躲在杭州?你……快說!快說……”

那人再也說不出什麼了,身子已停止抖動。

姑娘顯不了許多,將屍首拖到橋頭,往河裡一推,再小心地沿河搜尋另一個跳河逃走的—人。

她也要斬草除根,逃掉了那個人將是一大禍害。

天黑如墨,小河兩岸長滿了凋樹衰草,不易搜尋。

但看清了遺留在地上的血跡,她心中略寬,血已經凝結,仍可嗅到血腥味,可知那人受傷不輕,受傷的右腿必定失去活動能力,跌落水中,性命難保。

她立即返家,躍牆而入。

王氏可不是正伏在院牆下?急急低聲問:“我聽到外面有聲息,怎麼一回事?”

盛畹驚魂初定,拉了王氏往屋裡走,一面說道:“兩個可疑的人,伏在路上意圖不軌,像是衝我們而來!”

王氏楞了一楞說:“伏路?你問過了?”

盛畹將經過說了,仍然心神不定,說道:“媽,會不會是京中七王爺的走狗,刑部趙狗官派人來查出我們的下落呢?要不怎說斬草除根?”

王氏深以為然,搖頭說:“他們太狠了。盛畹,你說走掉了一個,眼看要大禍臨頭,我們必須及早遠走高飛。”

盛畹想起了南枝,怎捨得走?說:“水冷澈骨,那人右腳已斷了大半,掉下去不凍死也將溺死,怕什麼呢?我不走,再天涯亡命,終非了局。”

王氏不再反對,鄭重說:“也許真的死在河裡了,大冷天掉下去片刻便會凍僵。今後天一黑,外出走動你一定要帶劍。早點加強苦練,隨時提防意外。”

盛畹撫摸著劍說:“我會苦練的,我不怕他們再來,天可憐見,保佑我有手刃仇人的一天。”

受傷落水的人並沒死,他是趙岫雲派來杭州,等機會行刺的幾個爪牙中的一個。他們共來了三個人,借住在查家不遠的一家宅院中。

這人的右腳筋斷碎了,皮開骨裂,忍痛跳水逃命,好不容易掙扎得性命,連滾帶爬返回寄住的地方。

恰好留守的最後一名同伴悄悄啟門外出,接到人大驚失色。

同伴伸手急扶,發覺這人的衣褲快結成冰了,大驚急問:“張兄,你怎麼了?”

那人渾身發僵,顫抖著說:“碰上一個黑……黑影……很可能是石……石南枝,劍………術好可怕……”

同伴打了一冷戰說:“碰上他了?你……”

那人說:“他必定會提高警覺,行刺不易。快傳信給趙爺,必須等他回去再計算他,這裡只要派人監視就夠了,千萬不可作行刺打算,以免打草驚蛇。”

同伴將人抱起說:“好的,我先抱你進去……哎呀!張兄……”

張兄已經停止了呼吸,流血過多冷死了。

從此,南枝在杭州的一舉一動,皆瞞不了遠在真定縣的趙岫雲,暗中積極準備斬草除根的毒計,專等南枝返鄉時下毒手。

可憐的南枝像是被矇在鼓裡,他早已將家鄉的死對頭趙岫雲忘掉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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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1: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一夜,南枝找古農喝了幾杯悶酒,回到屋裡來,睡不貼席,吹燈起坐,蚊語若潮,蟲聲如織,床前明月瀉池,窗上樹影橫斜,中夜蒼涼,幽愁萬種。

在這百無聊賴的當兒,想寫張給璧人的信,偏是拿起筆忽然又想作詩。

剛好案頭放著一部定盫詩集,信手邊翻邊看,集的是:

“半生中外小回翔,丹實瓊花海岸旁,消我關山風雪怨,溫柔不住住何鄉?”

“少年哀豔雜雄奇,留報金閨國士短,藝罷心香屢回顧,天將何福與峨眉?”

“難將肉眼測天人,閱歷天花悟後身,今日簾旌秋縹緲,我來著手竟成春。”

“忽向東山感歲華!斷無夭夢到天涯,一番心上溫馨過,覓遍南天無此花。”

“小別風絲雨也絲,笛聲叫起倦魂時,吳棉一幅單鴛被,慚愧飄零未有期。”

“雙負簫心與劍名,梅花四壁夢悽清,征衫不漬尋常淚,付與鴛鴦訴不平。”

南枝滿腹牢騷,一腔哀怨,借他人的文字,吐一已心所欲言,信手拈來,倒也風流清絕呢!

集罷,自己朗吟了兩遍,心裡覺得松暢了些,扯出一張薛濤箋把它騰清過來,箋末又寫了兩字“寄華”,隨手夾在書堆裡,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南枝還沒起來,玉屏來傳老太太的話,說是要帶他上藥王廟去上香,替浣青祈病。

南枝匆匆起來,盥洗一番,吃了兩口面,便陪著老太太出門去了。

偏是這一天浣姑娘身子好一點,南枝不在家,一個人躺在床上悶得慌,下床來,喊銀鈴兒上前扶著,在房裡來回走了幾步,雖然兩腿痠軟,心裡倒舒適。

隔著窗檻望到外面,天氣非常好,而且沒有一點風,忽然想到南枝屋裡去看看,便加了一件衣服,扶著銀鈴兒肩頭,慢慢的上花廳裡來。

她坐在南枝床上歇了一會,看見桌上,筆墨縱橫,書籍零亂,心裡想:“男人真不中用,連這一點收拾屋子的能耐都沒有,如果他有了一個我……”

想著,憔悴的一張臉,微微冒了一絲紅暈。

她懶洋洋地站起身,走近桌前,把筆上了匣,把墨歸了床,再把那一堆書整理一番。

她發現了一張桃花色寫滿了字兒的箋,扯出來一看,那“寄華”兩個字,像利鏃一般刺在她的眼簾。

可憐她心上一陣劇痛,眼淚便像雨一樣奔瀉下來,咬著牙兒,拿定精神把六首詩讀完,喉嚨裡一陣乾咳,張開嘴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腿兒一軟,人便栽下去摔倒地上。

銀鈴兒看了嚇得要哭,浣青對她搖搖手掙扎著要爬起身,銀鈴兒上前扶了半天,才把她按在椅上坐下。

浣姑娘有氣無力的教銀鈴倒了一杯茶喝下,託著頭定了一會神,悠悠地嘆口氣造:“石南枝,你做得好詩……”

念著把詩收在袖裡,發了一會痴,心裡已是橫定了主見,揩乾眼淚,顫抖著回去了。

南枝在藥王廟記起了夜來集的詩沒有收起,心裡只是不安寧,抽了藥籤,急急的催促老太太回家。

一到家便往屋裡跑,走近桌前只嚇得目瞪口呆,一旋身足下踏著浣青吐的那口鮮血,往前一滑,低下頭這一看,忍不住驚叫了起來。

難為他一邊追悔,一邊擔憂,真像是熱鍋裡螞蟻,不住的來去盤旋,滿想過去看看浣青,卻怎樣都鼓不起勇氣,想到無可奈何,只得裝病躺在床上。

那邊浣姑娘,她倒十分鎮定,老太太把抽回來的籤給她看,她含笑道了謝,便勸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個人冷靜地痴想一會,便教銀鈴把菊人請來。姑娘兩人隨便談了一會家常,憑菊人怎樣聰明,都看不出她的傷心。

終於她說道:“嫂嫂,你說,表哥這個人心情如何。”

菊人笑道:“和靄深情,還有什麼說呢!”

浣青笑道:“盡有人滿面春風,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人聽了,心裡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講這樣話,大罪過了。”

浣青慘然笑道:“嫂嫂,你以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麼?可憐你也是一個糊塗蟲。”說著,忍不住掛下兩行眼淚。

“你只管將無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這病怎樣能夠好得快?哥哥教你清心,凡事往好處上看想,你偏是不聽話,教人真沒辦法。”

菊人說到這裡不覺嘆了一口氣道:“你們太要好了,也許熱極生風,有一兩件事發生了誤會。再說男女相慕,那個不是這樣?不過這誤會只是一時的,過去了自然會互相諒解。

這點理由說來話長,反正你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過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腸,不像女人那樣柔婉,他不能處處體貼入微。像你這一病就是幾個月!他守你時什麼事都親手做過,像這樣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

古人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該予以寬容……”

菊人一邊說,浣青一邊搖頭冷笑。

菊人說到這裡,霍地浣青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菊人這一驚真是不小,急忙搶上前把她扶住,卻早人事不省,昏迷過去了。

菊人喚了半天,還是不醒,弄得手足無措,心急欲焚,滴著眼淚,口裡又不敢聲張,怕驚動了老太太,她抱著浣青只是嗚咽。

玉屏進來,看見這樣子,嚇著要嚷。

菊人含淚把她止住說道:“你倒杯滾水來,找銀鈴兒去請表少爺和少爺,千萬別給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遞給菊人,自己便去找銀鈴。

這個小丫頭原來捉著空兒,躲在床上睡覺去。玉屏連推帶喊,鬧她半天,還是滿口夢話,胡纏不清,急得玉屏只得自己跑去了。

菊入一手攬著浣青,一手捧著茶,顫搖搖沒作理會處。

這時浣姑娘已經暈厥時間很久,可憐菊人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好容易聽見南枝急步搶進來的聲音,便哽咽著說了一句:“浣妹妹不好了。”手一軟,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南枝一身是水。

南枝三不管,踏上床沿,一看浣青通襟是血,心裡一陣難過,俯下身就著菊人膝上,把浣青抱了起來,照住臉喚了兩聲妹妹。

浣姑娘悠悠氣轉,眼皮一動,哇的一聲,衝嘴又是一口血,把南枝臉頰噴上。銀牙一咬,人又暈過去。古農進來,急急牽著浣青的手,按一按脈便說道:“不要緊的,你們彆著急,南枝,你輕輕放下她,玉屏快去弄點鹽湯來。”

南枝痴痴地雙手捧著浣青,古農的話,他就完全沒有聽見。

菊人扯看他的後襟,又說了一聲,才算鎮住了他的魂魄,把浣青放下,跳下地來站著發呆。

玉屏托起浣青的頭,菊人拿牙筷子挖開她的銀牙,古農舀著鹽湯,亂哄哄灌了一陣。

浣姑娘魂靈歸舍,睜開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淚下如雨,側著頭往床後,一會兒後似乎睡著了。

大家暫時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人看南枝半邊臉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頹敗,低著頭站在一邊,心裡又見憐,又是恨的。

菊人低著聲,對他說:“你還不回去洗臉換衣服?這裡沒有你的事了,等會我再找你。”

南枝看了菊人一眼,搭訕著去了。

這裡菊人和玉屏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南枝有什麼事教浣青痛心,卻只是猜不出為著那一樁那一樣。

菊人看浣青睡得十分沉,教玉屏留心守著,自己氣憤憤地,便往花廳來。

南枝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愁,菊人進來,他帶理不理的向她點點頭。

菊人身子擲在楊妃榻上坐下,眼淚瑩瑩的把南枝瞅了一會,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為著那一樁事,害她傷心到那個地步?”

南枝兩手抱著頭,卻不答應。

菊人發怒道:“南枝,有什麼事,你得說呀,你說,也許我有法子替你轉圜。”

南枝愁然說道:“我並沒有什麼教她傷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藥王廟燒香,她似乎來過這裡。

本來我是喜歡東塗西抹的寫些不相干的詩詞,昨兒晚上在你那邊喝了幾杯酒,回來時天氣熱得難受,信手集了幾首詩擱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來喊我,糊里糊塗我便出門去,忘記了把它收起,她一來就把它帶走了,還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為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來過的,本來我也想跑過去對她解釋,可是她一個火栗子的脾氣,我真有點怕她……”

南枝一邊說,一邊不住的揉拔著頭髮,那樣子分明是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

菊人看了不免又是可憐。她皺緊一對秀眉,想了一會,便問道:“你集的是那一部詩呢?裡頭說的是什麼樣話?”

南枝伸手一指桌上,說道:“是這部定盫詩集。”

菊人似乎吃了一驚,詫異著道:“是這一部詩麼……”

說著又沉默了下來。半晌又說道:“你一定說到華姑娘身上了?”

南枝低頭不應!

菊人站起來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說抱怨的話,還好是集句,我儘量替你去解釋,皇天庇佑,只要她肯聽信我的誥,大家都有清閒的日子過……”

說著搖了一陣頭,匆匆地走了。

浣姑娘醒來,看見玉屏守在床前流淚,便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別哭,我不過是一時氣急攻心,並不要緊,這會兒好了,你只管到老太太那邊去罷!”

玉屏拭看眼淚道:“我的小姐,你這一陣鬧,真把人嚇死了,到底為著那樁事,急得這個樣子?自己身子不保重,年輕輕的姑娘,得了這種病如何了得……”說著又哭了。

浣青笑道:“我好了一點,你又來招我傷心了,像我這樣一個孤苦零仃女兒家,原是無關痛癢的贅物,生和死有什麼值得顧惜?”說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玉屏道:“雖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徹,也何至一意自戕!這年頭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嬌豔的花,老太太,少爺少奶奶又是那樣愛惜你,你有什麼不順意?後來好的日子正長呢?自己不自愛,真的鑄成大錯,就說自己不當事,也該替老太太看想,她這樣大的年紀,經得起傷心麼?

我一個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說句大膽話,我們真是親姊妹一般,有什麼話不可說?我看錶少爺待你也不錯,女兒家那能夠一味任性,你的舉動總是太過剛強了,這種用情,只有教男人家灰心。

他那樣子也不是好脾氣的人,這幾個月來受盡你的閒氣,可憐他已經十三分委曲了,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人在我們家裡,還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輕言正色說到這裡,浣青微微嗔著抓她一推,說:“呆丫頭!你瘋了麼?這是什麼話,我沒有攏絡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邊印了兩下,笑道:“我是什麼人,我配麼?我配,我就不像你這樣蠻幹。”

浣青罵道:“你別有意來找我的關心了,虧你厚臉皮什麼話都說得出口,還不替我滾出去。”

玉屏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你別擺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麼不明白……”

浣青手拍著床沿罵道:“玉屏,你再說,我告訴老太太去,你是成心來……”

說到這裡,菊人一掀門簾子問了進來,笑道:“什麼事!不必告訴老太太,待我來評個道理兒。”

浣姑娘聽了,闔上眼皮不理。

玉屏低聲笑道:“我勸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殘,對待表少爺要拿出一點忍耐工夫,你說,我這話錯了麼!”

菊人一邊坐下,一面笑道:“是呀,這種話我那一天不勸她一兩次?偏是她怎樣都不肯聽話。現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來是一場筆墨官司,據表少爺說,他不過隨手寫上幾首集句,毫無意義的,所以滿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藥王廟,我們這位寶貝,卻跑到他屋裡,弄成這一場是非來。”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兒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爺有說有笑的,還說這兩天身子好了許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麼睡了一天的工夫,會有這樣的變卦,原來是文字作孽呢!可是集句不是集湊他人的詩句麼?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菊人嘆口氣道:“我真想不到她這樣一個聰明小姐還不如你明白,能夠像你這樣解釋可多好呢?”

玉屏笑道:“到底詩裡頭說的些什麼話,你也問過表少爺了?”

菊人道:“這個他倒沒有說,我也以為總是他人詩,用不著問到這一點。而且名士的詩,多半是借人證物,借物證人,不能呆板他是說什麼話,不像現在的一知半解的窮秀才,絞了一點心血,便得露骨的把意思寫在紙上了……”

菊人說到這裡,浣青冷笑一聲,翻身望到床後。

玉屏對菊人遞個眼色,笑道:“無論怎樣,表少爺也不能說沒有錯處,率性把他請來,趁這時候老太太唸佛,讓他倆說個清楚。說不得表少爺委曲一點陪個小心,什麼事也都沒有了!”

菊人道:“我也這樣想,好妹妹你就請他去罷!”

玉屏聽了,站起身要走。

浣青床上霍地一翻身,罵道:“我的事偏要你們管,我死了,你們也跟我地下麻煩去,我不願意見南枝,喊他來幹麼?”

菊人道:“做人總要聽話,你這樣任性,於事無補,徒徒是自找苦頭。”

浣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們也不是好人!我痴心盲目認識了你們這一班……”說著,卻又哽咽了起來。

菊人看她十分傷心,知道一時是沒有法子勸慰的,隨笑道:“我們好也好,壞也好,後來你自然明白,現在這些話不用說了。可是你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教玉屏弄點稀飯來,好不好?”

浣青伸手拍著床沿道:“吃呀,不吃難道要餓死你們家裡,累你們花錢!”說完,闔上眼皮流淚。

□□□□□□□□晚上,南枝又被菊人訴說了一頓,惱羞成怒,一時性起,跑回去把隨身物件拾掇歸箱,決計明天動身回裡,離開是非場合。

他憤憤地將四個衣箱打開,胡亂裝了一個飽,合起來加上了鎖,坐在凳子上發了一會呆,忽然想要見華姑娘一面。

抬頭窗外看看天上,覺得時候還不遲,跳起身,隨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門檻,心想由大門出去驚人反而不便當,不如跳牆倒覺乾淨。

想著,跨下庭階,一掖前襟,縱下身托地一跳,上了牆頭,站住認定方佝,一伏身點著足尖,幾個翻躍,越過正屋,直奔東牆。

眼看前後沒人,飄身下地,走過小橋,到了華家門前,伸手正要叩門,耳邊忽來一陣金刃劈風聲音,呼呼叫響。

好奇心生,便不叫門,退一步,眼看牆頭,足尖用力,就地一撲,騰身上屋,籍著幾株梅樹枝葉把身子穩住,定睛往裡面張看。

院中兩條劍影,一片青光,風生四隅,影亂庭階,夭矯如龍,往來飄忽,急切裡卻認不出人身。

劍花起到神妙處,南枝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好”!叫聲裡,劍光驟斂,華姑娘一身素服,懷抱雙劍,卓立階前,抬頭喝問:“誰?”

南枝有意逗華姑娘跟追,一聲不響,扭轉身便逃。

華姑娘心裡大疑,撲地打個旋風,竄出牆外,只見離開自己十步遠近,站定一人風飄衣角,爾雅溫文。

華姑娘眼尖,認得是南枝,拖著雙劍,走近來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沒有規矩了呀!”

南枝看華姑娘青帕包頭,雙纏褲腳,身上是湖網緊身短襖,腰束白綾,禿袖蠻裝,腰兒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絕色,想到別離,怨恨滿腔,仰天長嘆!

華姑娘猛吃一驚,呆了半晌,問道:“南枝,你幹嗎不樂?這幾天浣妹妹的病好一點了麼?”

南枝愁然說道:“她的病怕沒有好的時候,我的心煩死了!我不能老守著她受苦,明天決定回家去了。”

華姑娘聽了,低頭把劍尖划著地下,冷冷地問道:“你就因為她,你決定離開?”

“姊姊,我有說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諒!”

“真笑話,我配原諒你麼!”華姑娘冷笑著說,說完翻身便走。

南枝搶一步把她攔住央告道:“姊姊,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樣靦腆,你得聽我幾句話再走?萬劫千生,無緣再見,姊姊,你忍得心……”

說到這兒,聲音卻低了下來。

華姑娘側著身子站住,低頭無語,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南枝又說道:“我來到杭州,第一個見著浣妹妹,她活潑天真,教我十分歡喜,可憐我並沒有姊妹兄弟,我直當她是親妹子一樣愛惜,想不到她卻誤會了我的心……”

華姑娘微微的轉動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煩聽的神氣。

南枝急急接著說道:“現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說是我把她害到這個地步,熱嘲冷諷,事事逼迫,直教我忍無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姊姊,你的身世,我還不大明白,表嫂說你是個落難女子,這話當然不是無因,如果我們能夠……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橫梗著一個浣妹妹,她總不能諒解我們,假使她真的為我而死,我這一顆心又感到不安。

這是我心坎裡的話,不容我不告訴你知道。我這一走,惟願你處處保重,天可憐我,能夠再見你一面……姊姊,只怕我石南枝無福……”

石南枝一邊說看,一邊不自禁地滴下兩行眼淚,扭轉身牽著袖口往眼邊直揩。

華姑娘看他這一個樣子,倒笑了起來,說道:“南枝,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記,我負不了你。你走後,好歹給我一個消息,也許我有機會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離又何必難過呢!”

南枝聽著大喜過望,他連連地作了兩個長揖,笑道:“姊姊,你這話不騙我麼?”

華姑娘道:“我的話,一句算一句,只要你有心,我待你十年……”

說著,卻有些羞苦的樣子,低下頭往後退了兩步,又笑著道:“回去罷,別太孩子相了!”

南枝戀戀不忍便行,華姑娘把他看了一會,霍地把一柄劍往地一插,騰出左手牽起腿邊綾帕,右臂倒轉,劍尖只一揮,平白地把綾帕削斷一段飄在地下,笑道:“我的話有一句違心,有如……”

說完隨手拉起地下那柄劍,一縮身竄近牆根,回頭瞅著南枝,嫣然一笑,雙足一頓,越牆進去了。

南枝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撿起那半段綾帕,往身上一塞,懶懶地踅了回來。

翻過高牆,走近屋裡,只見菊人坐在床沿上,眼看著地下四個衣箱子發愁。

南枝硬著頭皮近前叫了一聲:“表嫂。”

菊人抬頭疑惑地看著南枝,半晌說道:“南枝,你打算走路麼?好,明天我也回孃家去,眼不看,心不煩,大家撒手,任著浣妹妹一死了債……”說著滾下兩行眼淚。

南枝陪笑道:“前天我接到家裡來信,說是有兩樁要緊事,要我馬上回去的,我就因為浣妹妹的病,不敢開口告訴你。

其實我留在這裡於妹妹絲毫無益,這兩天她率性不許我見面了,我想我還留在這兒幹麼呢?”

菊人道:“這些話不用說,反正我沒有權力管制你去留。不過,一個漢子總要有一點良心的。

你沒來的時候,浣妹妹小鳥兒一般活潑,你來了她弄成一病纏綿,就說她誤會了你的心,錯愛了你!總是她一片痴情,你也該可憐她一點才是。

現在她是快死的人了,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為你而死,南枝,你忍得心拋下她走你的路?好,算天下真有黑心的人,算我開了一次眼界!”

這幾句話罵得石南枝低頭無語,退到凳子坐下。

菊人看他有點活動意思,又說道:“你能夠聽的話,就再留下一時,妹妹好了再走。她這時候奄奄一息,你一走,又是給她一個重大打擊,你想,她還活得成麼?再說,你也該關顧到老太太呀!

這兩天浣妹妹不理你,說起來就要怪你那幾首集句,險些兒送掉了她一條小命,她還有什麼好氣見你?

表弟,解鈴還仗繫鈴人,你總得想個法子和她和好,就算你受點委曲,也還不算什麼奇恥大辱,好少爺,你賞我一個面子罷!”

說完站起身走到南枝面前,很懇切的看住他。

本來石南枝平常十分敬重菊人,很肯聽她的話,再來心裡也明白,自己決然一走,說不得真的浣青會有性命的危險。可只是自己已經裝出非常決絕樣子,又不好意思馬上軟化,所以他只能冷靜地低頭看看地下,一聲不響。

菊人就像看透他的心一樣,莞爾笑道:“你不要躊躇,我的話沒有錯的,時候不早了,請安歇吧,我還得上浣妹妹屋裡走走呢,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談。”

說著,又裝著老姊姊的神氣,很溫柔的伸手拍拍南枝的肩頭,藹然一笑地去了。

這幾天浣姑娘的病,直是一天比一天險惡,老太太整天老淚涔涔,寢食不安。

古農夫婦和玉屏更是苦得不成樣子,南枝當然沒有心緒再說走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束手無策,眼看浣姑娘漸漸去死不遠了。

這一天忽然她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古農看了,便拿著來找老太太。

剛好這時候老太太在浣青屋裡和菊人商量替浣青許願移災,看見古農拿看信進來,便問道:“誰來的信?”

古農低聲答道:“嬸嬸快死了,叔叔又回京,來信說要接浣妹妹回家呢?”

老太太憤然造:“這個下流東西,老婆死了又記起女兒來了,這一個樣子,就教他抬走了罷!”

古農陪笑道:“我特來請示老太太,怎樣給叔叔覆信?妹妹的病還是給不給知道?”

老太太道:“糊塗東西,你自己都拿不出一點主意麼?這些事還要來問我……”

菊人笑道:“說起三老爺,不是我們晚輩敢荒唐說話,真該不理他。這幾年來他何曾來過一字半字問到浣妹妹身上,現在浣妹妹及笄成人,他倒想把她接去了?”

老太太道:“可不是,這幾年要不是我,她早就給她那混帳繼母折磨死了,這時候,他還想有他的女兒?”

老太太在氣頭上,說話聲音漸漸抬高,菊人怕驚醒了浣青,便對古農遞個眼色教他出去了。

古農搭訕著正要走,突然浣姑娘床上輕輕的叫了一聲:“大哥!”

古農急忙把手中的信交給菊人,走過去牽起帳子,俯下身問道:“妹妹,今天可好一點麼?”

浣姑娘枕上微微的把頭一點,一息二氣的問道:“爸爸有信來麼?他……他說的什麼話,你把信念給我聽。”

古農道:“說的還是一些不相干的事,這會兒你剛好了一點,不要多費神了。”

浣姑娘闔上眼皮搖搖頭,伸著枯臘似的臂彎,說:“不,我要。”

菊人聽了,便過來坐上床沿笑道:“你剛吃了藥,好好的再歇一會,等下我念給你聽罷!”

浣青皺眉毛,掙扎著高聲說道:“你給我信,我不要你們念!”

菊人知道她的脾氣,便把信去塞在枕下,笑道:“信擱在這裡,晚上再看好不好?”

浣青點點頭,便不作聲。

□□□□□□□□晚上,古農在喝酒中間,對菊人說浣青這兩天氣色很不好,早上看她說話聲音啞得厲害,而且十分吃力,怕她是不久的人,邊說邊合著一泡清淚,菊人忍不住已是哭了。

南枝低頭看杯中的酒發呆。

半晌古農又說道:“人是不中用了,我們得早點想個辦法。”

菊人拍著一下手道:“你說你有什麼辦法?難道把她趕出去!”

古農被菊人這一頂,便不開口。大家又發了一會呆。

忽然南枝嘆口氣說:“我真不該來杭州!”

菊人道:“現在我倒有一個救急法子,只怕你不聽話。”

南枝發急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鬧什麼客套?只要你真的有法子,我是無所謂犧牲的了!”

菊人道:“好漢子言重泰山,我的法子,便是要你親口向她求婚,對症下藥,這甚或且還有轉機的希望!”

南枝聽了,回頭看著古農。

菊人道:“不相干,他早就明白你們的事了!”

南枝臉上微微一紅,低頭不響。

菊人道:“我的法子,似乎很委由你,其實是毫無損害的。不過只要你暫時喚她一鬨,至於你以後要不要地,我們絕不加干涉。

如果能夠救了她一條生命,算你做了一件大功德,我查家一門子感你的恩惠。這個法子,萬一無效,那是她命該如此,我們沒有話說,盡你的心把她一堆骸骨領去,掛一個夫妻名等,償她一片痴情,教她含笑九泉……你能不能答應,只要你斬釘截鐵一句話,我們不敢勉強!”

說著,眼淚瑩瑩地看住南枝。

古農接著說道:“弟弟,你答應我們的請求罷,她死了,你擔個丈夫的名分;好了,你把她娶去,我們也知道你心眼中另有一個人,可是三妻兩妾,也還是人間很平常的一樁事,你的家世,還怕養不活兩個妻子?而且,浣妹妹對那個人原是十分要好的。爭長奪嫡,我擔保你不用顧慮。”

古農說到這裡,菊人站起來搶著道:“你答應了我們,我們幫助你進行那一個人。”

南枝到這時候,不容他不答應。他紅著臉道:“你們一定要我這樣做,我敢不答應麼?不過只怕未必有效。”

菊人道:“這你可不要管,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罷了!”

說完,心裡已是寬鬆許多,坐下去便陪著南枝喝起酒來。

本來南枝聽了古農和菊人一篇話,嘴裡雖然裝做十分委曲,心裡卻也有一番思想,也許他真想一箭雙鵰。

這一夜他直喝得大醉回來,因為喝多了一點酒,第二天早上醒來已是中午的時候,他瞪著兩眼,躺在床上,正預備著一片話去向浣青求婚。

忽然玉屏的聲音隔著窗戶喊道:“表少爺,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麼?”

南枝一骨碌跳下地,便去把門開開,笑道:“進來罷,我也正想起來呢!”

玉屏走到門限邊站住,倚著門笑道:“少奶奶教我請你來的,她已上浣姑娘屋裡去了,她說要你快一點過去,說話別太大意,要溫柔不要冒昧……”

南枝一邊退到床沿上穿上襪子,一邊笑道:“本來我就不懂說話,我更不懂什麼溫柔!”

玉屏道:“別裝傻啦,這些事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如果今天不成功,除非你無心成就。”說著不待南枝答應,又接著道:“我替你倒臉水去,一會兒就要吃飯了,該可以不吃點心了。”說完,跳進屋裡,捧著臉盆去了。

□□□□□□□□南枝洗過臉,漱過口,喝下一碗茶,躊躇了一會,便上浣姑娘這邊來。

走過老太太窗下,裡面是一片木魚響聲,探頭望裡面時,只見老太太愁眉淚眼的跪在蒲團上低聲唸佛,一個藥罐子蓋著一張紅紙,供在佛前。

南枝看了,心想老太太偌大年紀,因為浣青的病,天天請佛求神,忘記辛苦,如果真的浣青一病霍然,不知老人家要快樂到什麼地步?

一邊想,一邊放輕腳步轉到後面來。

梧桐庭院,滿地綠蔭,亞字欄干,湘簾半卷,他悄悄地繞上回廊。

便聽得玉屏在屋裡嚷道:“表少爺過來了,快請進啦!”

接著竹簾一動,笑吟吟的一張臉露在一旁。

南枝緊走兩步,踏進屋裡,只見浣姑娘盤著腿兒坐在床上,背後靠著一疊枕頭,身上穿著青綢子的夾衣。

頭上胡亂挽一個麻姑髻,眼皮不動的看著椅子上和她對面坐下的菊人,臉上雖然十分瘦削,卻另有一番動人憐愛的神情。

南枝走近床前,笑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了……”

浣姑娘回波一看南枝,冷然露齒笑道:“謝謝你記掛著,凳子上請坐罷!”菊人湊趣笑道:“你們兄妹兩天不見面,倒像生分起來了。”

南枝笑道:“我聽玉屏說,妹妹這幾天不大歡喜見人,所以不敢過來驚擾她。可是不過來呢,心裡總是時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著頭皮來找討厭的!”

玉屏站在一邊笑道:“好說,表少爺,你並不是不懂說話呀!”

南枝臉上一紅,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空氣暫時沉寂,忽然,菊人站起來說道:“早上老太太說有點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來的。”

玉屏接著嚷道:“少奶奶這句話提醒了我,真該死,我也還有事沒替老太太辦呢。”嚷著一抹頭先跑了,菊人便也跟了出去。

屋裡這就剩著浣青和南枝,一時都沒有話說。

浣姑娘似嗔非笑的一雙眼直看南枝,弄得南枝臉上只是一陣陣發燒。

半晌,南枝一壯膽,低聲陪笑道:“妹妹,你恨我麼?”

浣青微微地搖一搖頭,慘然笑道:“不,現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說到這裡,眼眶一紅便不再說下去。

南枝離開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說道:“妹妹,你可許我陪個不是,原諒我酒後的過失麼?”

浣青笑道:“你並沒有什麼過失,不必要我原諒,我原諒你又怎麼樣?反正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原是兩不相干!”

說著,乾枯的眼裡又擠出涓滴淚水來。

南枝還沒待說完便屈一膝跪下去,一手去握住她枯臘似的臂彎,央告道:“妹妹,我們是什麼樣的交情,你真不能夠寬宥我了?”

浣姑娘看著他,她不動亦不語,反而闔上眼皮不理。

南枝又說道:“上天鑑察,我今日有句心坎裡頭的話,要求你允許我……”

浣姑娘眼皮一動,可又闔上了。

南枝又說道:“妹妹,我……我,我要求你下嫁……”說著,把頭去碰著浣青的小腿兒。

浣姑娘口裡微微吁了一口氣,啞著聲音說道:“南枝,遲了,遲了,以前我想,現在我不想。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好好幹你的去罷!”

說時,遍身忽然顫抖起來了。

南枝忍不住兩目拋珠,隻手把浣青緊緊抱住,哭道:“妹妹,妹妹,你別傷心,石南枝可以不要性命,不能負了你。你萬一真的不幸,我何惜千金市骨……”

聽到這句話,浣青慢慢睜開眼睛,強著喉嚨說道:“南枝,你放手,我沒有這個福份。告訴你,人間一切事,只有姻緣勉強不得。

今天我答應你,於你無補,徒增你以後的傷心。在我清白的身體,更何必要擔上一個虛名……

千金市骨,可惜我不是馬,你也無須多此一番權詐。人間天上,還我女兒身,南枝,你可不要再費心了啊!”

說著,已是萬分不能支持,仰著頭喘得厲害。

南枝滿面淚痕,急忙退下地來,正想出去喊人,菊人和玉屏已是轉了進來了。菊人走到床前,帶著哭聲說道:“你們兄妹說的話,我聽得明白,難得南枝有這一片心,妹妹,你何苦這般固執……妹妹,你答應了罷,你答應了,也好教老太太安心,我們歡喜呀!”

玉屏拭著眼淚道:“小姐,你是聰明人,千萬不要因小失大,你這樣守定成見,不特對不住表少爺,你也何以對你自己?

你不想你自己身世是多麼樣的可憐?你這一答應下來,便是你撥雲見日的時候!小姐,一誤百誤,負己負人,負了表少爺一片深情,負了老太太數年教養,負了少奶奶一向期望,負了你自己終身,小姐你……”

玉屏訴到這裡,忍不住淚如雨下,嗚咽不能成聲,招得菊人和南枝都低哭了起來。這一陣哭,直鬧半個時辰,終於浣青掙扎著坐好,把大家看了一會,說道:“你們不用哭,聽我說一句話……”

說著頓住,流下兩行眼淚,大家圍上前幹望著她。

半晌浣青才又說道:“我有我的思想,你們不必勉強我,不過,今天我算是看見了表哥的心,我很感激……嫂嫂,你把表哥送回去罷,回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告訴你。”說完了,又闔上兩眼。

菊人看她這個樣子,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陪著南枝出去。

南枝到了屋裡,躺在床上發楞,菊人倒寬慰他一篇話。

一會兒玉屏也來了,見著菊人和南枝,拍手流淚說是大家空費心機……說浣青已是橫心等死……

這天午後,大家又都在浣姑娘屋裡,浣姑娘請古農替她診過脈象,笑著問道:“哥哥,你看我還有五十天壽命麼?”

古農道:“這兩天好一點了,好好的加一分心調養,怕不快好麼!”

浣青笑道:“這個我也不想,我只求能夠再活五十天,也就滿足了。”

古農道:“你別傻,無論怎樣,五十天以內我保證不會有變卦的,心裡放寬點,多把快樂的事情想想。像你年紀這樣輕,平常又是飲食有度,不傷腸胃,在我看這病真有八成把握呢!”

浣青笑道:“哥哥,別瞞我,我雖然年輕,癆瘵無醫,我還明白的。不過,我也知道這種病不容易便死,既然還有五十天活命,那就好了。”

說完,回頭又對老太太道:“大媽,謝謝您撫養我這幾年,涓埃未報,我真對不住您,現在不能再把我身後的事累您老人家,我決定要回家去了。”

說到這裡頓住,微微地喘著氣。

老太太卻早是眼淚鼻涕滾了下來,連叫帶哭的說道:“好孩子,別糊塗,病已到這個樣子了,還……還能夠……”

菊人含著兩泡眼淚,近前牽著浣青的手說道:“妹妹,你算做一次好事,救一救嫂子,趕快打消這個主意吧。

你這一走,老太太一把年紀,如果傷心致病,教我一個人怎樣好?這兒到京,山遙水遠,你受得住舟車勞頓?

誰敢保不會發生危險。再說這數年我們那一處錯待了你,臨時翻臉,帶病回家,你到底為著什麼?

外面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母子因為你病重了,把你趕走。妹妹,無論怎樣總要再留下一時的,你病好了,我親身送你北上。”

老太太道:“對呀!你到底為著什麼事?你說我們母子應該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圍在床前說了許多好話,浣姑娘橫定了心,咬緊一片榴牙,給你一千個不理。

終於她說:“你們不用傷心,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年我因為繼母不容,蒙老太太把我收留撫養。

現在我繼母已經死了,你們也應該讓我和我父親見見面。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沒有希望的了。

你們也不是不明白,你們忍心教我父女就這樣一見無緣……再說,狐死首丘,做一個人總願意死在家裡的。

你們不答應我回去,再過一時日越發沒有走的可能,那是你們做了一番愆孽,我做鬼也要銜恨你們的。

趁我這時候還有三分氣力,派個人把我送走,我感謝你們的好處……一定不答應,我就今天起水漿不入,任著你們去擺佈好了……”

浣姑娘斷斷續續的把這一篇話說完,翻身朝著床後去了。

老太太聽了她的話再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裡一陣難受,忽然昏了過去。

大家大吃一驚,忙亂著圍住一陣救護。老太太醒回來,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菊人偷眼看浣青時,她卻若無其事的冷靜地躺著。

菊人有點恨她太忍心了,起個狠心,便把老太太扶了出去。

這一天大家心裡都像有萬千桿刀槍在扎著一般,眼睜睜地你望我,我望你想不出一個挽留浣青的法子。

終於菊人勸著老太太道:“浣妹妹總是三叔叔的女兒,到底我們是留不住她的。今天您老人家昏過去的時候,她卻是滿不在乎,像她這樣忍心,真教人心冷。她說的話又是那樣抓住大題目,我們沒有理由去駁她。

看她那個樣子,我們不答應地走,她真會絕粒喪生,我們又何苦以恩易怨……而且古農說過她的病是沒有多大希望的,她既是橫心要走,索性讓她走了了債。

人生總有一個緣法,這也是緣盡了,應該要分離的……老太太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再為她傷心了,還是預備她動身的手續罷。”

古農接著又把浣青的病症,細細地解釋一番。

老太太聽了想了一會,嘆口氣說道:“想不到我心愛的人弄到這樣結果。她的病難醫,我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強著南枝和她訂婚了,少奶奶說不可因為浣青害了南枝,這句話是打動了我的心。

不過我總希望,天庇佑她能夠起死回生,作成她一對子大好姻緣,那裡知道地竟是這樣硬心腸,一定要回去。現在教我這樣傷心,我真追悔當初把她接來了。”說著又哭了起來。菊人勸了一會,再把浣青拒絕南枝求婚的話,添枝加葉的述了一遍。

老太太聽著十分詫異。問道:“你不是說過,她平時很有意思在南枝身上麼?怎麼又有一番做作呢?”

菊人道:“她不是做作,那倒是真心拒絕的。她的意思,似乎不願意把一病垂危的身子,累及南枝,就是這一番決定回家,也是因為南枝呢!”

老太太拭著眼淚說道:“你愈說,我愈不明白了,難道南枝也要回家去麼?”

菊人道:“這事兒說來話長了,簡單說一句,她以為她不走,南枝戀她的心便不死;她走了,南枝也就自由了。

這時候不說南枝並沒有動念北上,就是南枝要走的話,她也是不能答應的。如果南枝可以走,她就不用回去啦。這其中還有許多曲節,以後再慢慢告訴您老人家罷!”

老太太發急道:“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你別悶殺我,有話快點說罷,到底其中還有什麼樣把戲?你不說個清楚,我不准你出去!”

菊人道:“老太太一定要我說,我能夠不說麼。不過,我先問您老人家一句,南枝和浣妹妹,他們兩個人,走是必定走一個的,您老人家心中是願意留那一個?您得先告訴我知道啊?”

菊人這一句話,倒把老太太難倒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悽然說道:“好孩子,你別教我難受,你想他們兩個人都是我的寶貝,我是這麼大的年紀了,我能夠眼看他們那一個拋下我走的麼?無論如何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們。你算積了一份陰德罷!”

菊人掛著兩行眼淚道:“媽媽,您愛惜他們兄妹,我也不是不愛惜他們,我有一分力,我能不盡一分心麼?

實話說,他們的事,老太太和我都是沒有法子管,非得讓他們走了一個不行,留得住浣妹妹,便留不住南枝。

我的意思,浣妹妹既是下了決心,要留她的確是一件離事,而且她算不中用的人了,留著她也不過教我們以後加一倍傷心,還是讓她走,留住南枝罷!”

菊人望了老太太一眼,續道:“至於要問他們其中的細節,那大約是浣妹妹要替南枝牽合一段姻緣。

因為她十分明白自己,是好不了的人,不如成全了南枝,這也就是她為人的好處吧!我想,她今天晚上一定有幾句話要和老太太說的,那會兒老太太就會明白了。現在我還得到她那邊去一趟,老大太拿定心想一想,有什麼話等一會再商量。”菊人把這幾句話說完,扭轉身,飛快地出去了。

□□□□□□□□晚上,浣青教玉屏把一家人都請來坐定,滿臉堆著笑容,拿個大靠背靠在床上,把大家看了一會,眼眶兒便漸漸紅了。

但她還是笑,大家看她這一個樣子,第一個老太太便有些忍不住。

浣青忽然笑道:“人生去留,說來真有一定緣法,我對這地方大約是緣盡了,所以這樣的一病纏身,現在我這一說回家,我就覺得我好了許多。既是走,馬上走,盡今天一夜,勞動大嫂子和玉屏姊姊替我拾掇行裝。明天一早便走路。銀鈴兒是老太太給我的,這孩子雖然笨,但我還捨不得拋下她,我決定把她帶走。”

說到此頓一頓,又說道:“以外請大嫂子派一個老媽子,一個大爺們送我上路。老太太愛惜我一輩子,我臨走還要花消老人家幾個錢,我說不到報答的話,我只有這一顆心感激,我死了,做一個靈鬼,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

說著,兩邊眼淚便像斷線的珍珠,撲落落往下直流。

大家聽了浣姑娘這悲惻動人的辭句,忍不住都拿起手帕擦淚。

屋裡頓時沉寂下來,剩著壁間沒有靈性的時計,滴滴答答地響動著。

半晌,浣青又嘆口氣,說道:“你們別說我忍心,實在我為己,為人,都是非走不可,表哥,你諒解我這一句話……”

南枝聽了,握緊兩個拳頭,把牙一咬,站起來說道:“妹妹我對不起你,我懊悔了!有一件事我要求你答應,稍稍盡我一分心,你得允許我,我要送你到京去!”

浣青笑道:“不!我不稀罕你盡這一份心。你說,你對不起我,其實你有什麼對我不起,你的心我十分明白。

這裡沒有外人,我說一句不識羞的話,我是始終……但我沒有這大的福氣。人要自知,也要知人,我是知己知彼的,何苦以朝露之身累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太太,表哥是您嫡親的惟一的侄兒,您忍心教他娶一個病鬼的媳婦麼?

他家裡沒有什麼親屬了,您就把他長留這裡罷。華姑娘,她是一個副將的女兒,她父親因為一些小事,清廷聽了讒言,把他充軍烏魯木齊死了,所以她母女流落來到杭州,並不是什麼不正當人家。

這一個賢慧貞淑的姑娘,而且又是將門之後,和表哥真是一對天作之合。今天趁我沒有走,我要做一個媒人,您老人家總要允許我的。表哥,你也不許反對,你坐下去,看我幹這樁痛快的事情。”

說著,不由分說,便把玉屏喊到面前;笑道:“你打一個燈籠,喊個老媽子送你到華家,請她們母女過來。

就說我明天要回家去,請她們來敘別。好姊姊,你再替我做這一回事,以後你就願意為我效勞,我再沒有福澤承受了啊!”

說完,又不住的一疊聲催。玉屏含著一泡清淚,看住菊人發呆。

菊人慨然站起身來,對老太太說道:“難得妹妹有這一片心,在我看來這的確是一番好事,老太太就由著她辦去罷!”

老太太拭著淚沒有答應,南枝急忙說道:“這事我不同意,一定要這樣辦,我要先一步告退。”

南枝沒有說完話,浣青忽然長笑一聲,指住南枝大聲說道:“石南枝,明人不做暗事,有我這一個人出頭替你成就好事,冠冕堂皇,不強於揹人私約麼?掩飾彌縫,不值明眼人一道,你……你太卑劣了啊!”

說著,回頭沉下臉色來,看住玉屏道:“姊姊,你到底去不去?”

菊人道:“玉屏,你彆扭著她,你就走一回罷!”

玉屏聽了,不敢違拗,低下頭出去了。

浣青闔上了眼皮歇了一會,忽然又笑道:“嫂嫂,你說,華姑娘來不來?”

菊人道:“這個我可不敢保,若是她猜得到你要做這一個媒人,也許不會來的!”

浣青笑道:“不,我想,她是必來的啊!”

口中說著,兩個眼睛卻直瞅著南枝。弄得一個力雄萬夫的石二爺,走不是,不走又不是,看住地下不敢抬頭。

不一會華盛畹姑娘果然來了,身上穿一套青綢子的單衣,手中拿一個小小的包裹,蛾眉淡掃,雲髻高盤,燈光下分外美得可人。

她迅速地把屋裡人看了一眼,笑吟吟向老太太面前請了安,回頭向菊人叫一聲嫂嫂,伸手一攔大家歸坐。

她款款地走到床沿上坐下,握住浣青的一雙手,說道:“妹妹病沒有大好,怎麼突然要回家去呢?”

浣姑娘口裡不說話,睜著一對明眸看看她,又看看南枝,忽然流下兩行眼淚,叫一聲:“姊姊,你好……”人便暈過去了。

屋裡一陣大亂,華姑娘抱住她喚了幾聲,浣姑娘回過氣來,兀自喘息不住。華姑娘泣道:“妹妹,有什麼事教你這樣傷心,你得教我知道,也許我能夠幫你一些忙。你不要忒小心眼兒,凡事要向寬大處著想。”

菊人道:“妹妹,你有話說呀,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浣姑娘聽了,臉色變得青白可怕,睜大兩個圓眼,看住菊人,掙著喉嚨說道:“人家不明的我的心,你何苦附和著作踐我?反正我是沒有人知道的,何必要我再費這一分心。算了罷,我一切不管了!”

說著。又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陣哭,直鬧得聲嘶力竭,奄奄一息。

華姑娘十分替浣青可憐,站起來悄悄一拉菊人的袖口,兩個人離開屋裡,來到外頭。

華姑娘問道:“嫂嫂,浣妹妹到底有什麼事傷心?你不妨對我說個清楚!”

菊人含著一泡眼淚道:“妹妹,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還有什麼看不透的地方?她完全因為南枝一個人呀!”

華姑娘變色不語。半晌,忽然一握菊人的手,慷慨地說道:“嫂嫂,華盛畹雖然是個女流,還知道不奪人之愛,告訴你,南枝他已和我定了婚約了,但是我儘可以引身退出圈外,請你留住浣妹妹好好養病,我……我要奉母他去了。剛才我帶來一個小包裹,那裡頭是上等吉林參,留著給浣妹妹,請她收下配藥,倒是難得的。”說著,一抬腿便要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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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1: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菊人急忙把她攔住,說道:“妹妹,請你稍留片刻,上我屋裡坐一會兒,我有許多話必要教你知道的,你這一發生了誤會,就太難為了南枝了。”

說完,不由分說,緊緊地牽住華姑娘的衣角,迫著她來到屋裡坐定,便從南枝酒醉作詩,浣姑娘見詩變症,後來自己替南枝定計,要他向浣妹妹陪罪求婚。

浣姑娘嚴辭拒絕,而及她決心帶病回家的一點捨己全人的善意,今天要出頭做媒的動機,一股腦兒說個乾淨。

這一篇話,整整的說了兩個時辰,終於她說:“浣妹妹她不願意以一病垂危之身累及南枝,更不願意拆散人家美滿的姻緣,完全是一片好心,並沒有半星兒醋的作用。你如果再誤會了,不特苦了南枝,而且負了她的好處。

你是一個急烈性子的人,這時我不向你剖白一個清楚,說不定你明天一早就要移家他去的,好妹妹,南枝這幾個月吃盡了浣妹妹給他的苦頭,你千萬別再教他傷心了。”菊人一邊說,一邊揮淚不止。

華姑娘聽了十分感動,她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道:“這樣說真教我進退為難……”

菊人道:“妹妹,你還以為你走可以教浣妹妹答應南枝求婚?她那個脾氣,言出必行,絕對沒有挽回的餘地。

你走,徒徒促短她的生機。南枝本來是個呆子,你們走的走,死的死,教他如何保得住一條生命?”

華姑娘泣道:“說來說去,只苦了浣妹妹一個人。”

菊人道:“這是沒辦法的事,苦了她,成全了你們,如果你們兩個中間再弄出變卦來,那就太悽慘了!”

說到這裡,銀鈴兒跑來說,浣姑娘要請少奶奶過去說話。

華姑娘聽了站起來對菊人說道:“我不必再見浣妹妹了,見了面彼此傷心,最好能夠想法留住她,再不然就請南枝送她一程!”

菊人道:“她不答應南枝送她走的,我想還是教古農陪她同行,一來古農明白一些醫理,路程太遠,途中如有變症,古農還有一分把握。

這一切都是我的事,我自然會替她想個安全辦法,你不必多掛慮,只求你不棄南枝他去,我就感激不盡了!”

華姑娘流著眼淚道:“嫂嫂,你安心,我一定聽你的話的。”說著告別去了。

菊人來到浣姑娘屋裡,先把華姑娘要移家他去的話,告訴浣姑娘。

浣姑娘聽著急得了不得,菊人看她完全一片誠心,便把自己慰留盛畹,盛畹已經答應不走了。又詳細說一遍,浣姑娘聽了才沒有話說了。

接看她又迫著菊人和玉屏替她預備行裝,大家不免又圍緊來勸她一番,終於泰山可動,此意不移,大家只得含著泡眼淚,退出去商議送行的手續。

這一下直鬧到五更天氣,才算一切妥當。

□□□□□□□□鴉叫雀噪,早已日上三尺竿頭。

這時候轎伕和挑行李的就都走了,菊人咬緊牙根,忍住悲痛,吩咐了古農路上小心一篇話。

浣姑娘早是迫不及待的,扶在玉屏肩上來到老太太屋裡了,她掙扎著向老太太磕了一個頭,又和菊人拜了兩拜,站起來,搖顫著靠在玉屏懷裡,喘過兩口氣,便喚兩個隨行的老媽,把自己攙到廳上來。

一眼看見南枝站在庭中流淚,招招手兒,把他喚到面前,四個眼睛對看著。

半晌,浣姑娘由懷中拿出一個信封去塞在南枝手中,一言不發,這就一頭闖進轎中去了。一家子攀住轎槓,大放悲聲。

還算菊人撐得住,她一邊命人把老太太攔住,一邊便喝叫轎伕抬起轎子出門。

南枝發瘋似的,由一個大爺手中搶過一匹馬,跳上鞍子一直跟著轎子望北而去。

菊人不放心,急忙挑了將個強壯的家丁,跨上馬隨後趕來。

浣姑娘在轎裡,正在哭得淚人兒一般,忽然聽得背後一陣馬蹄聲急,便猜到一定是南枝,她橫著心,拭乾眼淚,喝教停轎。

一霎時南枝馬頭已撞到轎前,浣姑娘掀開簾子,變色問道:“石南枝,我和你恩斷義絕,你追我,意欲何為?你再跟我前進一步,我便碰死轎下,還你一個斬釘截鐵!”

古農急忙撥轉馬頭,阻住南枝,喝令兩個家人下地牽住他那坐馬的嚼環,撥轉馬頭,一陣煙把他拉了回去。

南枝回到花廳,看了壁上那兩張浣姑娘親手繡的添壽海鶴,和滾塵駿馬,想到浣青一向對他的種種好處,忍不住放聲痛哭。

這時候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味的指枕拍胸,哭個不休,菊人也早支持不住,退回屋裡歇息去了,玉屏等一干人自是無心關顧他。

可憐他一個人,痴痴地,眼盯著壁上兩張刺繡,哭一會,想一會的著魔。

忽然他記起剛才浣姑娘給他的那一個信封,便由懷中掣了出來,抖著手把它拆開,抽出信箋一看。

原來便是他自己前日所集的幾首詩,隱約的背後還透著一兩行墨漬,急忙翻過來看,認得是浣青的筆跡,寫看兩首集句絕詩。

南枝含著一泡眼淚看著,上面寫道:

“數罷鸞期又鳳期,楚天去雨到今疑,才人病後風情死,惱然王昌十五詞。”

“萬劫千生再見難!睡紅枕畔淚闌干。明朝我自長亭去,獨往人間竟獨還!”

南枝反覆哀吟,心痛欲裂,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剛好菊人屋裡季媽,這會兒奉著菊人的話進來看他,一見他這一個情形,只嚇得亡魂喪魄,喊救起來。

一家子圍進來一看,有的便去報給菊人知道。

菊人聽見了石南枝吐血暈倒,不禁猛吃一驚,顫危危地搶過來看,只見南枝仰臥地下雙目緊閉,面白唇青,滿身灑血,人事不省。

菊人強自拿定心神,命人把他抬到床上,灌下半匙薑汁,南枝悠悠氣轉,兀自嘔血不止呢!

菊人捉不住主意,只得一邊回明老太太,一邊派人請大夫!一家子鬧得手忙腳亂,好容易延到下午,南枝才算清醒過來。

菊人和老太太,婆媳兩人暫時安下一片心。

可是,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因為浣姑娘,已經十分傷心,再被南枝這一嚇,老人家委實拿不住了,在這一天晚上,她便寒熱交作,氣促疾湧起來。

查家是大戶,下人卻並不多,平常幫著菊人理事的,只有玉屏一個人是得力的助手。偏偏這個丫頭,和浣姑娘感情最深,浣姑娘早上一走,她可也病倒床上去了。

菊人本來體弱,一向操勞過度,早染虛損之症,好在她生平要強,家常一切總是獨力支撐,現在她真的再也勉強不來了。

晚上她服侍老太太吃過藥睡下,又過去看了南枝,再上玉屏屋裡勸慰了一篇話,回去歇息時,已是四更天氣,換過衣服躺到床中,鎮靜了一會,便覺得太陽穴發燒,遍身骨節痠疼難耐。

到天明時,才朦朧地睡了一覺,醒來又發現喉間腥臭,腰腫頭暈,胸腹飽滿一切病症,自己知道不能再掙扎了,非得靜養幾天,必弄到大病纏身。

可是自己這一歇息下來,家裡一切事又將如何辦呢?

第一老太太和南枝,他們孃兒病裡頭非有個人調護不可……想到這裡,便喊個老媽子去請華姑娘。

不一會華姑娘來了,談及浣姑娘走的情形,不免又是一番傷感。

接著菊人便提及南枝嘔血,老太太染病一回事。華姑娘聽了,悽然下淚。

終於菊人請華姑娘床沿上坐下握著地的手,苦笑著道:“妹妹,我這虛損的身子,近來越發是不濟了。

浣妹妹病了幾個月,暗地裡我也添了不少症候,一向是勉強操勞,拚命做事,拖到現在,我委實不能再支撐了。

自昨夜起宿病暴發,今天已是不能起床。偏是南枝和老太太又都躺倒床中。玉屏那孩子,她也有些感冒。

你知道一家子的事,全負在我和玉屏身上,許多老媽們沒有一個可以付託,她和我這一病,什麼事也別想辦了。

我的意思,要求你暫時留在我這邊,幫我幾天忙,南枝那邊就託你一力照看,他那孩子脾氣的少爺,病裡沒有人照應,我很不安心,妹妹你是通達的人,不至顧慮到什麼嫌疑,你千萬可憐我一點,答應我的要求罷!”

華姑娘想一想,便笑道:“我這個人除了飲啖吃喝之外,什麼事都不理會,你既是這樣為難,說不得我姑且一試試看,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原諒點。至於說到什麼叫做嫌疑,我可不管。”

菊人笑道:“你真的肯答應,我就感激不盡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曉得你這水晶心肝的人什麼事你不會,只要你不客氣,把這邊當做家裡一樣,老媽使女們盡替我管教,不要小心眼兒,我就更歡喜了。

現在我就派人過去請示伯母一聲,如果你怕我這裡鋪蓋不乾淨,順便就把你的給帶過來好了!”

華姑娘道:“我還得自己回去一趟,多少總得打點幾件衣服,就是媽媽面前非是詳細把情形告訴給她,也怕她不肯答應。這會我先看看老太太和南枝去。”

說著,便站起身出去了,來到老太太屋裡坐了一會,便來看南枝。

南枝見著她,掙扎著要想下地。

華姑娘止住他笑道:“不要客氣,勞動了怕又引出血來。”

邊說邊走近床沿,看看他的臉色,又笑道:“一切都是一定的,凡事要看破些。也許浣妹妹這一回去,病倒好了,也是說不定的事!過幾時,我們大夥兒找她去。”

南枝聽了,垂淚不語。

華姑娘臉上只管笑,心裡卻也十分難受,但又不敢招他傷心,勉強又說了一些勸解的話,接看就告訴他菊人託她的事,南枝自是歡喜。

於是兩個人又親親熱熱的談了片刻,華姑娘才告辭回去了。

華姑娘過來後,南枝的病一天好過一天,就是老太太也漸漸的寬解過來。

最便宜的要算是菊人了,她自華姑娘一來,她便什麼事都不菅,靜靜的躺著養處。

好在盛畹這個人,做事絕沒有一些意氣,滿臉春風的和藹待人,許多底下人,看了她這一付面孔,便都樂於用命。

所以這幾天來,家裡一切事務,可以說比以前還來得有秩序。

菊人心裡又是歡喜,又是佩服。

在老太太方面,去了一個浣姑娘,添了一個華姑娘,雖然老人家和華姑娘並沒有濃厚的感情,但是盛畹卻的確有許多強過浣姑娘的好處。

老年人本來歡喜和易沒有脾氣的人,華姑娘侍候床前,總是柔順得和小鳥一樣。

每天晚上,她伴著老太太把一生所經歷的名山勝蹟,和奇怪的見聞,像編小說似的,說了兩個時辰,服伺老太太吃過藥,道了晚安,才退了出來。

日間常常親手弄幾件稀爛可口的小菜來孝敬老人。

人心都是肉做的,像這樣知疼識癢的大姑娘,就難怪老太太漸漸的把愛浣姑娘的心,移到她的身上來了。

南枝這個大孩子,本來沒有大病,現在天天伴著意中人,他倒願意多病一時呢!這一天,華姑娘在南枝這邊,陪著吃飯,忽然菊人叫人來請她過去談話。南枝一定要吃完飯才許過去,那房人又接一連三的派人來催。

華姑娘急急的舀了兩瓢兒湯泡著飯吃完,漱了口正想上菊人屋裡去。

玉屏忽然跑進來說,老太太請她吃燒鴨子,不容分說,拉著她便走。

站在一邊老太太屋裡的李媽媽,看了便笑道:“真的華姑娘成了一件寶貝了,這個請,那個拉,這個又不準走……”

玉屏邊走,邊笑道:“人家和表少爺已經是舉案齊眉了,還怕她跑到那兒去!。”

盛畹罵道:“你這蹄子,病剛剛好,又來嚼舌根了!”

兩個人一路說笑看,來到老太太屋裡。

老太太手指著床前那一張小方桌上一碗菜笑道:“孩子,你來嚐嚐我的體已菜。今天這鴨子燒得還不壞,可惜我不敢多吃,怕不消化,放著白糟蹋了,你看如果好,剩下的送給南枝吃去。”

盛畹笑著眼看桌上已經另外放看一雙筷子,拿起來,夾了一小塊腿子吃著,笑道:“這怕不是李廚子燒的吧?”

玉屏笑道:“對不住得很,這是小婢子燒的,還請表少奶奶賞臉多吃兩塊。”

華姑娘放下筷子,吐出骨頭,罵道:“小鬼頭,你只管胡說八道。”

老太太笑道:“快啦!等我病大好了便替你們完婚。”

盛畹不依道:“老太太,您老人家帶著玉屏作弄我。”

玉屏笑道:“這算什麼,敢怕你暗地裡還歡喜不迭呢!”

華姑娘過去打了玉屏一掌,扭轉身望著門外便跑。

老太太笑道:“孩子,你上那兒去?慢慢走,別摔了!”

華姑娘邊走邊笑道:“大嫂子喊我呢!”

說著,兩條腿不沾地如飛去了。

菊人見她走來,說道:“我的小奶奶,剛剛只有五六天,那裡就這樣拆不開,扯不開的粘到一塊兒去了,我請了你三次啦,到底有什麼體已事,教你放不下手?”

盛畹走到床沿上坐下,笑道:“今天我是那裡來的晦氣,碰著你和玉屏兩個冤鬼,不三不四的話只管糾纏不清,你有什麼火燒眉毛的緊急事?快一點訴上來,我還沒洗臉!”

菊人笑道:“我喊人倒水來,就這裡胡亂洗一洗,我和你商量一樁事。”

盛畹洗過臉坐下。菊人看她不用脂粉,便說道:“你還是這樣喜歡素淨,馬上要做人家的媳婦了,還不改一改脾氣。

告訴你,老太太她老人家不許年輕人不打扮呢!我鏡奩裡有新制的胭脂,好妹妹,你好歹用一點罷!”

“我的事不准你管,你再胡扯我就走了。”

“我倒要看你硬到幾時,好腳色,做新娘那一天,你就這一個樣子和人家去交拜!”

盛畹聽了,一聲不響,站起身便要走。

菊人急忙笑道:“我不說了,別生氣,我們談正經事。”

說看,拿個靠背靠住,握住華姑娘手說道:“臘月十八是老太太壽辰,我想今年得多熱鬧它幾天,有樁事要求你,無論如何,你得答應我的!”

“這奇怪,老太太壽辰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可是你要我多送一點祝敬麼?”

“正經說話,你要打趣了!”

“有話你不說,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猜得到你肚子裡的事情?”

“論理這樁事得先向伯母商量的,不過你是這一齣戲的正角,所以才先徵求你的同意,以後再請示她老人家。南枝這小子,他巴不得早一天的好,他那方面是無庸多問的。”

菊人說到這裡,華姑娘心裡已是恍然明白,她臉上霍地飛起兩片紅雲。

她截住菊人的話,啐了一口道:“我不管你的什麼事,誰願意和你閒磕牙!”說著,站起身要走。

玉屏忽然跳了進來,口裡嚷道:“浣姑娘有信來了,老太太歡喜得不得了,喊你們快去看!”

盛畹聽了,搶著往門外便跑。

菊人急急穿上衣服,掙扎下地,教玉屏扶著,趕到老太太屋裡。

華姑娘坐在床沿,老太太伏在她肩頭上聽她念信裡頭的話,菊人只聽得她唸到:“枝兄畹姊姊……”五個字,她便拋下信不看了。

菊人急忙搶了過來,接著念道:“枝兄畹姊姊之姻事,務請大人一力成全,何日完婚,更祈以片紙示知。侄女來日無多,百無所戀,所耿耿者惟此一事,忍死須臾,翹切好音,雲天在望,淚下如繩,青兒頓首。”

菊人念罷,悽然無語。

盛畹卻早已兩目拋珠,哭了起來。

老太太含著一泡眼淚,撫著她的一肩背,顫聲說道:“浣妹妹有良心,你不要負了她的願望。天可憐她能夠勿藥有喜,明春我教南枝到京去接她來相聚。”

菊人又把古農的信看過,便對老太太笑道,“古農信裡說,一路上浣妹妹很平安,面色也好了許多,看樣子她的病似乎還有望。”

老太太笑道:“阿彌陀佛,只望她換上水土,人地相宜,我們再接古農第二封來信時,便可以安心了!”

菊人道:“這封信在上海寄的,不知道到京還要幾天日子?”

盛畹拭著眼淚道:“趕路哩,上海到天津還要二十天路程,天津到京大約兩天可到。”

菊人笑道:“這樣說在年終,古農才可以到家呢。”

說著,南枝也過來了,他看完了浣青的信,便呆呆地坐著。

老太太對他說道:“浣妹妹一心牽掛看你的事,我想你索性早一天完婚,也好教她安心。”

菊人道:“剛才我就徵求了盛畹妹妹的同意,只要我再過去和她娘說一聲,便可以定下日子了!我的意思,總要趕在老太太壽辰以前才行。”

老太太笑道:“盛畹已經答應了你麼?”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怎麼說起這樣外行的話來!這樣事只可求到她暗暗的表示同意就好了,莫不成還要她親口說:可以,可以,才算數麼?”

這一句話,把滿屋子都說笑了。

盛畹罵道:“小鬼頭,你只管說……”

她口裡罵著,一伸手握住菊人的臂彎,使了一分力,菊人痛得蹲在地下求饒。

盛畹放手笑道:“不中用的東西,還敢打趣我?”

菊人躲到南枝背後站住,笑道:“雞肋有負尊拳,你……”

盛畹不待她把話說完,跑過去,輕舒皓腕,把她攔腰一夾,拖出屋外去,兩個人不免又是一陣笑謔。

過了幾天,菊人和老太太的病都大好了,老太太便命菊人去和華太太商量替南枝文定納彩的事,華太太倒也不持異議。

菊人回來,便忙著預備禮物,選擇好日子。

盛畹得了消息,託辭有事,回家去了。

在十來天中,一切都辦得妥當,就只等臘月十五這一天迎娶新娘過門。

南枝當然是滿心快樂,便是盛畹也自暗暗得意。

看看到了臘月初三,古農已是趕了回來,大家聽說浣姑娘抵家後人甚平安,各各喜形於色。

南枝跑去告訴盛畹,盛畹卻因為吉期在即,已不便過來查家,巴巴地把古農請去,問了一路情形,心中十分歡喜。這時候,她才心安意寧的等待著做她的新娘。

□□□□□□□□十五這一天,查家懸燈結彩,大開筵席,馬龍車水,熱鬧非常。

老太太嘻著一張笑口,看了南枝,又看了盛畹,樂得不得了。

夜闌客散,一對新夫妻到老太太屋裡請過晚安,回去屋裡,想起浣青一點好處,便都灑了幾行眼淚。

洞房內鴛鴦戲水,錦被掀波!只是春宵苦短,轉瞬天明。

臘月十八這一天,因為老太太不願意常壽過於鋪張,吩咐古農,親友臨賀,一概謝絕。

老人家脾氣本來不好說話,菊人等也就不敢違拗。

早上,老太太受過一家子跪拜後,便教南枝去請華姑娘的母親華老太太王氏過來。

菊人盛畹陪著玩了一會紙牌,卻已是中午的時候了。

老太太教玉屏出去傳命開飯,這裡便散了牌局,隨便談了一些家常,就都到堂屋上來坐席。

大家讓王氏坐下首位,王氏十分謙遜,不肯歸坐。

老太太笑道:“這是會酒,親家太太應該坐首位的,而且這一晨又沒有外人,太客氣了,大家都不自在。”

菊人幫著勸了半天,王氏只是堅執不肯。

盛畹笑道:“媽,還是您坐下罷,您只管客氣,大家就只好陪著您站住了。”

說著,硬過去把王氏納在椅中。

於是老太太坐了第二位,古農和南枝,菊人和盛畹上下打橫陪著。

吃過幾杯酒,老太太看住華姑娘笑道:“這兩天,你濃妝豔抹起來,真的美麗極了,平常打扮得太素淨,倒不這樣好看。”

盛畹含笑不語,南枝道:“她今天還想換上一件大青緞的皮褂子,我以為太秦,所以不教她穿。”

王氏笑道:“她在家裡,那一天我不勸她幾次說:女兒家不應那樣愛素,她總不當我是話,現在可該有個人管住她了。”

南枝聽了,目不轉瞬的看住盛畹直笑。

華姑娘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側著頭看著地下。

菊人一拍她的一肩膀笑道:“你一個是,拜石有時具袍笏。”

又伸手借住南枝嬌笑道:“你一個是,看花無處不神仙。這副對子,我明天繡起來送你們好不好?”

老太太問道:“什麼對子,我聽不清楚,你再念念。”

菊人笑著,便又說了一遍。

老太太笑道:“好對子,你一定要繡出來呀。”

回頭又對王氏笑道:“他們倆一個姓石,一個姓華,這叫做花石良緣。”

王氏也笑道:“真的什麼事都有預兆,看他們倆像是註定的一對夫妻了。”

老太太聽了大樂,於是接連的敬了王氏幾杯酒,大家一陣歡笑。就都喝得有些醉意了。

王氏帶看幾分酒,便不似剛才那樣拘束,她忽然看看老太太道:“盛畹八歲到我身邊,好容易捧鳳凰似的捧大了她,現在她有了婆家,我真歡喜不過,可憐她……”說到這裡,卻哽住了咽喉,滴下兩行眼淚。

大家聽了她的話,再看她這一個樣子,也弄糊塗了。

盛畹急忙說道:“媽,這些事不要說它了,您老人家喝了幾杯酒,就喜歡多說話。”

王氏抬手拭乾淚痕,強笑道:“我想,明天預備便飯,要求姑老太太賞臉賜光,託你們夫婦替我勸駕早發。”

回頭又對菊人說道:“大少奶奶,你應該還不至看不起我,明天你要特別早點過去的。”

菊人欠身笑道:“我一定奉陪。”

王氏聽了便站起身來,說道:“酒多了,家裡還有點事,恕我先走一步吧!”

大家看她不大自在,不敢挽留,只得退席,讓她洗過臉手,喝口茶,送她上轎去了。

王氏走了以後,大家央著華姑娘,要她解釋王氏所說的話。

盛畹只是含笑不語,迫得緊了,華姑娘便眼淚瑩瑩,悽然欲涕,大家都知道其間必有說不出的隱情,也就不肯多問。

□□□□□□□□第三天午飯時候,老太太帶著南枝夫婦和菊人,不用轎子,一群人步行來到華家。

王氏迎了進去,執禮甚恭。

坐了一會,隨便談了幾句話,便都到廳上來坐席。

王氏敬過老太太和菊人幾杯酒,指著盛畹說道:“老太太,您知道我是她的什麼人?”說著,聲音便低了下去。

接看又強笑道:“我是她的乳母。她父親華良謨,前十五年是黑龍江的鎮臺,因為和七王爺不對,被他誣陷截扣軍糧,解京審訊。

華老爺性如烈火,挺撞了刑部趙大人,結果弄到身首異處,籍沒家產,妻女發配為奴。可憐她的母親生生吞金自盡,臨終時把盛畹託孤於我……”

說到這裡,老淚涔涔,嗚咽不能成聲,華姑娘卻早是抽抽搐搐的哭了起來。

大家陪著發楞,王氏喝下一大杯酒,又說:“自那時我帶著盛畹,離開黑省,十幾個年頭來,間關跋涉,江湖闖蕩,說不盡淒涼冷淡,茹苦含辛,我們完全以母女相依,誰也不知道她是鎮臺的小姐。

現在她嫁了石少爺,渾金璞玉,天作之合,這算是千斤重擔到了我息肩的時候,我的義務從此歸結。

今天請老太太過來,說個明白,我大膽和盛畹認了十多年母女,雖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總覺得萬分罪過,從今後歸還我們的主僕名份罷……我不久也要回山東去了。”說著,揮淚不止。

老太太急忙勸住道:“您老人家義氣薄雲,忠心貫日,不說您是盛畹的乳母,就是三等奴才,一心仗義存孤,誰敢不敬!

我石家忠厚待人,只要是上了年紀的媽媽們,她就比年輕的主子有體面,何況您是盛畹的恩人。我出主意,教南枝拜您作乾孃,奉養您終身!”

老太太說到這裡,菊人接著笑道:“這樣好,您老人家失了女兒,得個媳婦,這是多麼美滿的一回事。

我的意思,要請老人家辭掉這邊屋子,移到舍間來居住,教我們婆媳得和您這忠肝義膽的人常常親近,也便當南枝夫婦照料您老人家。”

王氏苦笑道:“這個……老婦如何當得起?我決意要回山東一趟的。”

盛畹聽了,驀地離開座位,過去跪在王氏面前,兩手攀著她的膝蓋骨,仰著頭,滿臉淚痕說道:“媽,我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何苦要這樣責罰我?您一定要到山東去,我們一塊兒走。”

王氏道:“這奇怪了,您那能跟我一輩子!”

她們這邊說看話,菊人便和南枝通個眼色。

南枝會意,站起來,也跪在盛畹背後。

王氏急忙推開盛畹,欠身說道:“姑老爺,當不起,這是那裡話!”

菊人笑道:“這是該要拜謝的,您保全了盛畹妹妹,便也是他的恩人了!”

老太太道:“南枝,你快認過乾孃!”

南枝磕完頭,老太太笑道:“好啦!現在你們成了孃兒至親,您老人家再說回去的話,那就未免不近人情了。”

王氏口裡謙遜一番,臉上也就浮露出幾分笑容,伸手挽起南枝夫婦,教他們歸座,自己便去打了一盆臉水,請老太太菊人洗過手臉,重整杯盤,喝起酒來。

這一會大家心裡快樂,一陣轟飲,就都有了六七分醉意。

老太太截住酒,謝過王氏,留下盛畹幫著作事,自己幫著菊人南枝先行回去了。

過了幾天,王氏被老太太一再堅請,果然移到查家來。

王氏這一個人體力健康,性情豪爽,她和菊人最為投合,就是老太太也敬重她是個善人,整天便邀著她品茶飲酬,說古談今,一對老婆婆卻也並不寂寞。

這時候的查家真的是融融洽治,和氣滿堂,一切家常瑣碎,且不要濫費筆墨。

南枝盛畹完婚以後,壁合珠聯,享盡人間豔福,一對兒都是喜歡山水的人,白天裡常常上西湖去評花問石,攬翠餐紅,夜間便是一局圍棋,盈樽美酒,羨煞他春深如海,似漆如膠的!

在第二年終時,作美的天公,又給他一個雄偉的麟兒,夫婦兩人自是又添一分歡喜。

古人說得好,樂極悲生,福兮禍伏,這句話似乎就是一個天演的公例。

□□□□□□□□這一天,南枝忽然接到他好久未曾見面的盟兄龍璧人的一封來信,說他因為剿賊積功,已經補到都統職銜。

現在雲貴兩省,盜匪猖獗,總督潘桂芳,極想教南枝出去建功立業。以下又是璧人勖勉南枝的一篇好話。

本來璧人和南枝是個道義知交,南枝這一知道璧人加了都統衛,直喜得他大跳大叫起來呢!

大凡靜極思動,是一個人的恆情,南枝年富力強,自負不凡,得了璧人這個好消息,驀然心動,便想及時崛起,博個麟閣圖名。

偏是盛畹又是一個女中丈夫,她看南枝有意功名,自然不肯出頭阻攔。

倒是老太太和古農母子兩人,卻不十分願意南枝老遠的跑到雲貴去過那戎馬生活。

無如南枝見獵心喜,技癢難熬,而且去鄉日久,未免有些念家,他決定先回去直隸看看歧西,而後再行赴滇。

這一天晚上,南枝盛畹由老太太那邊回去,已是三更天氣,南枝眼看堆在地下自己的十多件行李,心裡忽然是一陣難過。

再一看盛畹呆呆地坐在窗前出神,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拍看她的一肩膀,笑道:“姊姊,你想什麼?我這一去,多不過是一兩年工夫,憑著我一身能耐,一刀一槍,掙個功名到手,你怕不是一位夫人?”

盛畹苦笑道:“我並不稀罕那些虛榮,能夠看你平安回家,我就歡喜不盡了。”說著,已是滴下兩點淚珠。

南枝側著身去坐在她膝上,一手攀著她脖子,一手替她拭去眼淚,笑道:“你是一個女英雄,多少該有幾分勇氣才是,怎麼還不免有這一種俗套,你難道一定離不開我?”

盛畹推開南枝,站起來說道:“我還不至為了兒女情長,使你英雄氣短。得啦,時候不早,睡覺去罷,明天一早就要趕……”

底下“路”字沒有出口,眼眶裡的淚又像雨一樣的灑了下來,她急急扭轉身走到床前去打開被窩。

南枝望看她的背後,只見那瘦削的雙肩不住的顫聳,他覺得鼻子裡一陣辛酸,幾乎也哭了。

他跟過去,把她抱住,顫著聲笑道:“姊姊,我們一塊兒走好不好?”

盛畹一邊流看淚一邊笑道:“這是沒有的事,我們那個小孩子交給什麼人?難道也把他帶到去南去?

而且你的乾媽和姑母,她們也不能答應的呀!如果只能把我孃兒帶到直隸,那就不如暫留這裡一切都妥當。”

南枝聽了躊躇一會,又說道:“那麼我也不去罷!”

盛畹笑道:“你又不是一個小孩子,怎麼反覆無常?前幾天急得刻不容緩,現在又換了一個樣子了!一切都預備好,你不走,人家可疑我……”

“走不是不走又不是,倒底你要我怎麼辦?”

“誰又沒要留住你。”

“好端端的,你這麼只管哭,看見了你的眼淚,我的心就碎了!好姊姊快不要這樣給我難過,或許我到了直隸便趕回來的,那就不過是幾個月的分離呀!”

“誰哭呢,你只是分派我的不是。既然到了直隸好歹總要上雲南走走,官不官倒不成問題,難得的是潘桂芳一番好意。你不要胡思亂想,先請安歇罷!我還有兩樁事,沒有弄清楚呢。”

“什麼事你不要管了,我們一塊兒睡。”

說看便去解她身上的鈕釦,拉住她一同睡下。

可只是兩顆心,都填滿了百千萬的離緒別情,急切裡又那裡睡得貼席?

可憐她哭一會笑一會,翻騰了兩個更次,卻已是窗明雀噪,日影在牆了。

盛畹急急下地來,穿好衣服,聽得菊人在廳屋裡說話的聲音,過去開了房門。

菊人進來,看見南枝坐在床沿上穿襪子,便笑道:“今天天氣不好,風大得很,還是等明天走罷。”

南枝聽了,卻把臉看住盛畹,盛畹急忙背過身去。

菊人笑道:“明天走可不是一樣的,忙也不在一朝,你又不是趕去搶狀元印。”

南枝低頭不語。

盛畹忽笑道:“索性讓他走罷,何苦多留這一天?反正明天還是一個走。”說著,眼眶兒便又紅了。

南枝站起身,下個決心,對菊人說道:“嫂嫂,我決定今天上道,請你派個人喊挑夫來,我想行李可以先一步出門,我等下午再趕上去。”

回頭又對盛畹笑道:“姊姊,你看這樣好不好?”

盛畹勉強點點頭,淚珠卻又早是奪眶而出了。

菊人見他們兩口兒分離的情形,不由鼻子裡一陣酸,一張嘴便也說不出話來,扭轉頭走了。

這裡盛畹胡亂梳洗一番,玉屏便來傳菊人的話說老太太喊他們過去說話。

夫婦兩人在這邊坐了一會,吃過點心,到老太太那邊去。

不一會看見菊人陪著王氏走了進來,大家相對坐下,卻都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半晌南枝對菊人笑道:“嫂嫂,你這會兒跑到那裡去?我們等你好久了。”

菊人道:“你別管我的事,你還是勸你媳婦把那半碗麵吃下去罷!”

老太太聽見!把盛畹面前的碗一看,便嚷道:“少奶奶,大清早起來不多吃一點東西不是玩的。我被你浣妹妹一回病嚇破了膽了,你不愛吃麵,我教玉屏弄些稀飯來。”

盛畹急忙笑道:“我在家吃過東西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這些事還用老太太替我掛心!”

菊人曉得盛畹這句話是撒謊,但也知道她今天心裡難過吃不下,就也不去勉強。

她轉開話頭對南枝說道:“你的行李,我剛才派人押著去,你很可以吃完飯再走,我已經教馬伕替你預備上你喜歡的那一匹棗騮了。”

回頭又對老太太笑道:“我吩咐李廚子弄幾碗菜,替表弟餞行。”

老太太不待菊人把話說完便嚷道:“早就該預備啦!這會兒是什麼時候了?”

菊人道:“早呢!您老人家只管安心。”說著,站起身走了。

這裡老太太和王氏都不免囑咐了南枝一些路上小心,加飯增衣的話,南枝一一答應了。

孃兒三個人都覺得十分傷心,彼此含著一泡眼淚相望著,這一幅淒涼的清晨,盛畹第一個拿不住,幾乎失聲哭了起來,終於她只得悄悄地先退了出去。

下午一點鐘時,南枝已喝得有五六分醉意了,酒入愁腸,便也灑了幾點悽惶之淚。

王氏覺得大家哭哭啼啼很不吉利,她咬著牙,看住南枝說道:“姑老爺,你索性走罷。到了一站,先給家裡來信。”

說著,自己便站了起來。

南枝過去攔住她,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再拜過老太太,便教備馬。馬伕來回說:“馬已背上了鞍,拴在門前一會了。”

南枝聽了,霍地扭轉身,向古農菊人作了一揖,回頭就著乳母手中把小孩子親了一口,看住盛畹,喊一聲:“姊姊……我走了!”

低下頭便往門外走。

大家看他這一個樣子,一陣心酸,淚如雨下。

菊人軟在椅中,不能動彈。

盛畹和古農趕出門口來送時,南枝卻早是跨上馬背往東而去。

盛畹忍著心痛,眼送他背影漸漸出了大街……。

正想轉身進去,忽然看見他撥轉馬頭,如飛的跑了回來。鸞鈴聲歇,南枝又回到宅門滾鞍下馬,眼淚瑩瑩的看著盛畹笑道:“姊姊,你送我兩里路好不好?”盛畹垂頭不語。

古農笑道:“華妹妹,你又不是不會騎馬,兩里路來回,不過是一刻工夫,你就送他一程罷!”

說看,便進去喊馬伕把那一匹踏雪黑駒牽了出來。

南枝不教背鞍,一聳身跨了上去,手指著那匹棗騮,對盛畹說道:“姊姊,你騎這匹馬,我們分手時再掉換。”

盛畹點點頭,回頭對古農笑道:“大哥,勞你駕告訴老太太和嫂子一聲,我去去就來!”

邊說邊走下石階,認鐙上馬伕婦兩人並著馬頭,一摔轡頭,一溜煙去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找不出話來說,看看到了郊外,眼前有十多株樹木錯雜在路邊。

南枝勒住馬,跳下地去扶下盛畹,顫著聲道:“姊姊,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時候不早了,我們就這裡分手了罷!”

說到“分手”,眼淚又是滾下來了。

盛畹忍不住掩面飲泣,嗚咽不止。

半晌,她去臂上脫下玉鐲遞給南枝。南枝伸手來接,因為彼此手都有些顫動,一個不留心卻把它摔在地下。

南枝急忙去拾起來時,可是已破了一個蠶豆大小的口兒了!

玉環,弄成玉玦,盛畹心裡老大不樂,嘴裡又不敢說破,怕南枝聽了不自在。

南枝他倒不理會,把它往口袋裡一塞,順手去腰帶上扯下一個掛劍的金環,納在盛畹手中,口裡說一聲:“姊姊!珍重,我去啦!”

解下馬跨上,一理韁繩,兩腿一夾馬腹,那馬展開四蹄,翻鈸似的,一逕去了。

這裡盛畹一直望到不見人影,才懶懶地牽馬回去。

南枝在路上走了三十多天,看看到了真定縣,離鄉日久,望見家門,自有一番安慰。

這時候正是涼秋九月,金風似剪,南枝一馬如飛,顧盼自雄,眼看穿過前面一片松林,再有一里多路,便可到家。心頭一陣狂喜,坐下馬越發來得飛快,進了松林,忽然馬前飛起一隻角雕,撲的一聲穿出林梢而去,南枝倒被它嚇了一跳。

定睛看前面草地上坐下十幾個漢子,兩邊堆著許多武器。

南枝眼尖,認得裡面有趙岫雲的兩個好友,萬夢熊和聞楚傑。

南枝伸手按著劍靶,低頭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一溜煙闖過去了。到家見著石歧西,兄弟兩人一別三年,相見之下,悲喜交集。

晚上歧西備了一席酒,替南枝接風,這頓酒直喝到三更天氣,兩人都有八九分醉意,才各自回房安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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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2: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南枝好夢方酣,歧西隔著窗戶,把他喊醒。

南枝下地去開了門,讓歧西進來坐下,笑道:“你還是沒改你的脾氣,早上起得這樣早啊!”

歧西不理,低著頭只管抽菸。

南枝穿上了襪子,過去一拍歧西的肩頭,笑道:“我不在家,你悶得很,今天天氣倒不壞,吃點東西,我和你到南莊圍獵去,好不好?昨日我碰著趙岫雲的幾個走狗,在那邊張羅設網,他們風頭倒出得十足。”

歧西舒徐地放下水菸袋,側看頭說道:“南枝,我不願意你今天出門,你知道,昨兒晚上,我們縣裡鬧搶案呢。”

“搶的那一家?傷人沒有?”

“剛才賈得貴回來我才知道,他說:張晚翠家裡,晚上四更時候,有十幾個人撞門進去,明火執杖,傷了兩條人命。

所可怪的,這十幾個人並不怎樣搜索財物,傷了人便一窩風散了,今天外面已經鬧得滿城風雨!”

南枝聽了,一拍大腿,暴著兩個眼睛說道:“那個張晚翠不是和趙岫雲,因為田地的事打過官司的麼?

這恐怕也是趙岫雲乾的,昨天我碰著的那幾個人,都眼生的很,他們那樣子就很不是路道……”

南枝說到這裡,歧西急忙站起來去握住他的嘴,低聲說道:“不要高聲!這樁事,豈可隨口亂來!”

南枝劈開歧西的手笑道:“到底張家傷了什麼人,你都打聽得明白了?你的膽子還是這樣小得可憐!

別說我們在家裡說話,就是站在大街上姓趙的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可惜昨晚酒喝多了,沒有聽到一點消息,不然打進去抓他一兩個人,倒有趣呢!”

歧西道:“好了!我的少爺,你還是沒改掉你的孩子氣,什麼事都和我們不相干,何必我們多管閒帳。

張晚翠那老頭子十足的官架子。平常欺凌孤寡,傲慢貧寒,活該他有個報應。得貴說:他和他的五姨太都被那一班強盜,劈得稀爛,死的情形十分可慘。今天我們的父母大人不知道要忙得什麼樣子了!”

南枝道:“眼前的縣尊還是那個李柱國麼?”

歧西道:“不!李柱國去年就調到河南去了。這案若是在他手中,或許有點辦法。現在這一個何文榮,簡直不是東西。

好財騖外,一味圓滑,聽說他和趙氏兄弟都有十足的交情,兩家家眷來往非常得親密異常呢!

有人說何文榮拜趙岫雲的母親做乾孃,他的太太和岫雲的侄女兒又認了姊妹,顛倒認親,鬧得一塌糊塗!

說起來就難怪何文榮要一味巴結趙家。你不知道岫雲的哥哥砥海已補了上海道,岫雲本人也高升了一級,我們真定縣除了趙家,還找得到這樣一個縉紳麼!”說著,不住的搖頭嘆氣。

南枝笑道:“趙家兄弟就巴結到中堂地位,我石南枝也不當他們是人。你說真定縣沒有像他一樣的縉紳,現放著一個石南枝石二爺,就比他們兄弟來得漂亮!”說著,鼓掌大笑。

歧西笑道:“好了!這些話別再提了,你快點梳洗過吃麵去吧!這幾年來家裡收支的帳目,也該算它一下才是。”

南枝笑道:“我不管。有你一天我樂得清閒一天。再不然等你弟妹來了!你把一切交給她去掌理也行。”

歧西笑道:“我總怪你不把弟妹帶口來,論理就該……”

南枝不待歧西把話說完,截著笑道:“昨兒我不都告訴了你,她不能來的情形麼。你還說什麼該不該。你想我既是要到雲南去,當然把她寄在姑媽家裡,一切都妥當啦!”

邊說邊喊人進來打了臉水,洗過臉,兄弟都到堂屋上來吃麵。

桌子上兩人正談得入港,忽然看門的石升進來回說:“縣裡大老爺派王師爺來,要見二爺!”

南枝聽了,便是一怔,回頭問歧西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個王師爺是什麼樣的人呢?”

歧西不理南枝,他看住石升說道:“你說二爺不在家……”

說到這裡,那個王師爺已是大搖大擺走進來了。

歧西和南枝只得站起身迎到廊前。

那王師爺抬頭看了他們兄弟兩眼,搶一步先向歧西作了一揖,笑道:“孝廉公一向都好吧?”

一轉身又揖著南枝道:“久仰二爺大名,今天幸會了!”說著,哈哈一笑。

歧西南枝,抱拳含笑,讓他到堂屋坐下。

這位王師爺,生得五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紀,短眉毛,三角眼,掩口鼠須,滿臉狡猾。

南枝看了,心裡便不高興,懶懶地問道:“老夫子大駕見臨,不知道有什麼事情下問呢?”

王師爺笑道:“沒有什麼事,不過是慕名日久,特來請安的。”

說著,又站起來拱拱手兒,笑道:“請問,二爺是昨兒回來的麼?不知道一行還有幾個朋友?”

南枝愕然,不知所謂。

歧西急忙笑道:“舍弟昨兒下午剛到家,單身匹馬,並沒有帶有多少人,老夫子這句話,也有什麼意思麼?”

王師爺笑笑道:“不瞞孝廉公,昨晚張家鬧了命案,敝上一早過去勘看,在死者張晚翠床上撿出一張名片,上面是二爺的名字。

敝上很明白二爺是個佳公子,斷不至有什麼不好行為,這怕是那一夥強盜弄的詭計!想陷害二爺。

所以特派兄弟造府請教二爺看看,平日有什麼仇人沒有。敝上他聽說二爺有一身武藝。他十分希望二爺肯出來幫他一些忙,把案情辦個水落石出。他說:這樁案件,很關係二爺的聲名,想來二爺一定是肯助一臂之力的。”

南枝大怒,跳起身,冷笑道:“這樣說,我倒感激得很。不過剛才老夫子問兄弟帶來幾個朋友,看來縣尊大人就未必能夠原諒石南枝罷!”

王師爺欠身伸手攔看南枝坐下,笑道:“二爺你老不要生氣,敝上絕對是精明不過的,如果他有些可疑二爺,他就不會派兄弟過來了!至於問二爺帶幾位朋友,這卻有點道理。”

西歧冷然笑道:“你說,你說!”

王師爺把手中的合扇拍了大腿一下,一晃腦袋,微笑道:“敝上在張家檢出那一張名片時,賈馬快站在一邊回說,有人看見二爺昨天中午匹馬由萬松崗進城,緊跟著又有十多個外地人魚貫著過去。

這看見的當然也是衙門裡的做公的,他覺得那十幾個漢子,神色不對,過去一問,裡面卻有二爺的兩名挑夫。

這個人公事上太馬虎,他以為那些人全是二爺的隨從,再也不問一個清楚,便讓他進城來。敝上明知道這叫做龍蛇混雜,無非是匪徒的詭計,但不能不來問二爺一聲……”南枝聽到這裡,忍不住狂笑道:“好一個賢明的父母大人,他也知道石南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你告訴他,南枝不愁吃,不愁穿,家裡有的是錢。二來和張晚翠是通家世好,並沒有什麼冤仇,若說我南枝會幹出搶殺勾當,這隻怕真定縣三尺童子都未必相信。”

南枝接看又說:“實話說,昨天我回來的時候,那松崗裡,卻的確有十多個匪徒全是外地人。

但我認得他們是趙岫雲的爪牙,何縣尊果然想替地方辦事,不用來石家問三問四,只要他敢……”

南枝說到這裡,歧西急忙搶著說道:“舍弟年紀輕,說話沒有分寸,請老夫子多多原諒他。

若說他這一次回來,一共只帶兩名挑夫,前一刻剛剛打發他們回去,不信的話,我可以馬上派人趕他們回來,當著老夫子面前問個仔細。

至於舍弟這一次回來的原因,那卻是雲貴總督潘桂芳有信勉勖他出來報效國家的。因為他離家日久,所以繞道回來看看,一兩天他就要趕上雲南報到去了。”

南枝笑道:“哥哥,這些話不用說,只要何縣尊能夠破除情面,敢辦趙岫雲,我絕對幫他的忙,替張家報仇,替真定縣除害,我石南枝無妨盡點義務!”

王師爺聽了,面上微微有些異樣,但他馬上便拿定顏色笑道:“二爺急公好義,真是難得……很好,那麼就請二爺一塊上縣裡去,和敝上商量一個辦法罷!”

歧西猛吃一驚,正要把話阻攔,卻不料南枝已滿口答應。

歧西只得笑道:“老夫子,還是先請一步,我和舍弟倒有些家事。得討論一下,等會一定教他拜謁何縣尊去。”

王師爺轉了一會眼珠,便站起身笑道:“那也好,我回去告訴敞上一聲,下午我們恭候二爺的大駕!”

說著,一拱手兒,便告辭去了。

這裡歧西送走了王師爺,進來便著實的埋怨南枝,不許多管閒事。

南枝笑道:“想一個何文榮,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這一案我們倒要看看他怎麼辦,好就好,不好我聯合全縣父老逐走他,也並不見得要費若干力量。”

歧西深曉得南枝的脾氣,他說得到,也就辦得到,眼看他那一個決絕的樣子,只急得通身是汗。

他說破唇皮,勸南枝託病在家,不要往見何文榮,無奈南枝堅執不聽,勸得愈緊,南枝火氣愈大。歧西也只得罷了。

黃昏時,南枝獨自跨了一匹馬到縣裡來。

何文榮帶著三師爺把他迎到花廳坐下。

何文榮竭力把南枝恭維了一番,接看便說道:“兄弟雖然出身寒微,對於尊賢兩個字,倒還理得,履新以來,無日不想和仁兄見面,偏是兄弟緣慳,一向仁兄都不在家。

剛才聽說仁兄肯幫忙兄弟辦理張家搶案一案,兄弟真是感激不盡。不知道仁兄對於這一案是否胸有成竹?到底應該如何入手?可能賜教一二!”

南枝笑道:“治下今天原是投案來的。因為治下在父臺眼中已經成了嫌疑犯,所以不得不趨前聽審。至於說到幫忙一節,這隻看父臺能否諒解南枝而信任南枝了!”

文榮欠身笑道:“這是那裡話,兄弟還該請仁兄多多原諒才是!不過早上派王師爺造府領教,那原是公事上必然的手續,兄弟並沒有半點不好的意思,務請仁兄不要見怪!”

王師爺笑道:“二爺是豪爽的人,這些話彼此都不必說了,倒是商量一下正經的事情罷!”

南枝看何文榮,滾圓的一張臉,堆滿笑容,輕裝緩帶,並不託大,心裡已有幾分的歡喜了!

聽了王師爺的話,便道:“父臺大人,也認得趙岫雲兄弟兩人麼?”

何文榮他一絲不露驚惶的顏色,率爾笑道:“都認得,彼此很有一點交情,不過他們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員,而且世受國恩,想來該不至幹出犯法的勾當。不過兄弟到任日子無多,也許還弄不清他們的底細。

可只是岫雲喜歡和些武朋友要好,人多品雜,不敢說裡面全是好人,所以我聽了王師爺所說仁兄的主見,兄弟倒也有一番揣度。兄弟雖然位卑職小,但是地方官,絕不能畏懼權貴,不恤民情。

兄弟一榜成名,不敢說廉潔自矢,對於清的一字,聽了倒還勉強巴結得到。這一案關係至大,兄弟斷不肯馬虎了事。

如果真的是趙府門客乾的,兄弟怎樣都要捋一捋虎鬚的,說不得參了官,也博個聲名!現在別的話不用多說,總而言之,惟有仰仗仁兄多多幫忙,兄弟就感激不盡了。”

這一篇語,先頭還是舒徐地說著,後來卻是愈說愈快,一派正氣,益於言表。

南枝聽了不由不相信他是個好人,他忽然站起身笑道:“聞名不如見面,父臺不愧是一個清官,我石南枝一定要出一分力幫幫忙了!”

王師爺笑道:“一見如故,真是難得的很。敝上備有一杯水酒,一定請二爺留駕賞臉多玩一會兒,我們再詳細討論一番怎樣辦案,明天便可以下手了。

這案情是愈快會好,我們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抓住一兩個人,定了案!一切就無所顧慮了。”

何文榮笑道:“王師爺說得對,事不宜遲,越快越炒。現在,我們且先喝兩杯,再從長計議。”

說著,回頭喊一聲:“來人!”

一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掀開門簾進來,向何文榮打個蘇兒,垂手退在一旁,聽候他的吩附。

何文榮抖手說句:“開席!”

青衣僕人回了一聲“是”,便扭轉身出去了。

王師爺離座,對南枝笑笑說:“敞上是一個酒將,但是好酒而並不糊塗。就是兄弟也勉強能喝幾杯,等會兒倒要領教二爺的海量。”

說著,撫掌奸笑。

南枝毫無戒心,笑道:“喝酒,我倒是真能喝。師爺如果只是幾杯的量,那真不是我的敵手呢。”

何文榮聽了,笑得更是陰沉。

剛才那個僕人,又匆匆走了進來,回話說:“老爺,酒已備妥,請老爺過去坐席。”

何文榮站起向南枝拱手促客,說:“仁兄請,兄弟帶路……”

南枝也拱拱手,笑道:“父臺客氣,請。”

何文榮一直到了大堂那邊的房子,這裡可以看得到空曠的大堂。

南枝心中感到好笑,心想:排酒排到大堂,這官兒也就糊塗得可想而知了。

他跟著入座,何文榮已先就了主座落座,王師爺打橫相陪,臉上堆滿笑容。

桌上沒有菜,卻有三大杯酒。

南枝忽然心裡一動,睜著虎目盯著酒杯。

三杯酒,分別放在三人面前。他盯著自己面前的一杯,目光掃過杯內酒的顏色,和酒杯的色彩。

何文榮十分機警,馬上將自已面前的一杯酒,拈起調換南枝面前的一杯。

就這拈杯調換的關頭,何文榮的手指,在放下酒杯的片刻間,移過杯口。

黃昏時光,房中昏暗,誰也沒留意何文榮的指甲裡,灑出一些很難看得清楚的粉末。

粉末酒落杯中,立即溶化在酒裡。

南枝雖然動疑,留了心,可只是沒能發覺何文榮指甲內有鬼。

何文榮調換了南枝的一杯,笑道:“你怕我佔了便宜嗎?其實這酒杯雖然色彩不同,但容量倒是一樣的。”

邊說,邊舉起杯兒,一仰臉將酒喝盡,對南枝一照杯,又笑著道:“敬你一杯,菜馬上進。”

南枝被何文榮這一番做作,反而覺得自己多疑,不再疑心酒裡有什麼毛病。

王師爺也乘機舉杯,一飲而盡,照杯說道:“二爺,敝上是誠意的,我這裡也先乾為敬。”

南枝笑笑,拈起了酒杯。

何文榮瞟著他陰笑,心裡又興奮又緊張。

(一個遁正路當官的人,怎麼會江湖下毒手法?OCR者注。)

王師爺抬起酒壺,泰然自若先替何文榮斟酒,一面笑一面說:“石二爺酒量如海,等會兒得換大壺。”

斟滿一杯,酒壺移向南枝,似要等候添酒,又說:“二爺不必喝得太急,等會上菜之後,我們一面喝,一面計議,免得喝多了誤事。”

這麼一催,南枝這冒失鬼可就不假思索,舉杯往口中送。

半杯酒下喉,他猛然狂叫一聲:“有毒……”

何文榮和王師爺,忽然推座而起。

他抓住杯,劈面向何文榮擲去,跳起來一腳踢翻桌子,搶一步伸手要抓何文榮。

何文榮早已讓開了,狂失著說:“石南枝,你發覺得大晚了。”

他站立不牢,忽然一陣頭暈,腹痛如絞,摔倒在地痛得打滾,抱著肚子狂叫:“何文榮,你……你用甚麼……”

何文榮不敢走近,站在遠處說:“一種出在大內的毒藥,只要碰上嘴唇,就可以致命。你已經喝入肚內,片刻就會斷送性命。”

“你……你為何……我與你無冤無仇……”

“但你與趙岫雲有仇。一山不容二虎,石南枝,你還不明白?”

“原來你……”

“我們已等了你好些日子。昨日你回來,所以才會有張晚翠的血案,所以才會有今晚的約會……”

他強忍住痛楚,盡平生之力,鋼牙一咬,猛然跳起來,撲向冷笑著的何文榮。

外面暖閣邊,忽然閃出趙岫雲,一個虎跳蹦了進來,恰好接住了南枝,拳腳交加,兩人舍死亡生火雜雜一場狠鬥。

南枝的武功,比趙岫雲要好得多,無如腹中奇毒作怪,毒性催發,片刻間便全身無力氣了!

趙岫雲覬個真切,下面一個鴛鴦柺子腿,把南枝踢翻在地。

南枝抽搐了幾下,口中鮮血一噴,立即魏飛魄散,一命嗚呼。

趙岫雲就地下扶起南枝,搶出大堂,把他的頭對著堂柱用力一撞,碰擦一聲響,馬上滿地挑花,血染堂下。

何文榮跟上堂,急急說:“快走,不能讓人看見你。”

趙岫雲丟下南枝的屍身,急急轉入後堂走了。

這裡何文榮急急穿了袍褂,傳班升堂,一切都是事先準備好的,當然不費吹灰之力,已是井然有序。

不一會,石歧西被差役傳到堂上了,他一看見南枝慘死廊前,搶一步跪到地下,抱住痛哭失聲。

何文榮教人把他挾到案前,對他說道:“石南枝黑夜持刀率眾,殺死張家男女兩命,經本官司拘提人證,當堂質審,南枝理屈辭窮,還敢咆哮公堂,辱毀命官,自知罪大惡極,觸柱身亡。

既死不能復生,你可領回屍身,備棺收殮。本縣疏忽之處,自當詳稟督憲,自請處分,你可遵照。”

說罷,拂袖退堂,轉過屏風進去了。

石歧西只氣得怒髮衝冠、眼中流血,他站在公堂上,思前想後,一籌莫展,終於只得請人帶回南枝屍骸,殯殮入棺,再定報仇方法。

□□□□□□□□南枝身死,轉眼已過一個多月。

歧西幾番進省,控告何文榮,均不得直。

不久又聽得何文榮有調部的消息,歧西眼看報仇無望,椎心泣血,寢食俱廢。

可憐他體質原不大好,生平又寡斷無能,這一下怨氣攻心,便弄成瘋癲症疾,整天價號叫跳躍,啼笑無常。

這一天忽然他跑到趙岫雲家裡去叫罵,被岫雲唆使一群奴才把他毆得遍體鱗傷,回來時便病倒了。

石家有幾個忠心的老僕,看到這個樣子,私下計議一番,有的便提議派人南下,請二少奶回家主持一切。

那一個年紀最大的管家賈得貴,便對大家說道:“這樣事原該早給二少奶奶知道的,是大少爺怕姑太太年紀大,受不起驚嚇,不肯教人通知。

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明天就派人南下罷!聽說二少奶奶有一身好武藝,也許她能夠替二少爺報仇雪恨。

眼前的趙家財勢太大,要想報仇,除非行刺。可恨我們全都是老古董了,手又無縛雞之力……”

賈得貴說得傷心,不禁放聲痛哭。

有一個王長勝,他是石家多年馬伕,這個人忠肝義膽,技擊到家,年紀雖然大了一點,卻還是走及奔馬,力舉百鈞。

這時候他聽了賈得貴的話,慨然說道:“你們放心,也不必去接二少奶,報仇兩個字算交給我王長勝了。”

說時,長髯飄動,目光如炬,那樣子就十分決絕。

賈得貴止住哭聲,連連擺手勸道:“王兄弟,你切不可造次,現在家裡只剩你一人有些武藝,你如果再斷送了生命,我們主人的一點家產,就也沒有人保護了。

你還不知道真定縣的人都是強盜,再說趙岫雲的武藝那一個不害怕?而且他還有許多助手,我們二爺都著了他的道,你這樣的年紀了,還配和那楚霸王似的人爭鬥嗎?”

王長勝憤然道:“得貴哥,你別看人不起,世上除了二爺,那一個在我眼裡?趙岫雲便有三頭六臂,我王長勝也要把性命交結了他。我說得到就辦得到,你看我的好了!”說著,邁開腿兒便走。

賈得貴急忙搶過去,一把抓住他,說道:“王兄弟,你再聽我的一句話。比方說,你這一去不成功,教趙家有了戒備。

以後二少的扔來時報仇不成,你不弄成了石家的罪人麼?你有能耐,你等二少奶奶來再出死力幫忙,可不是還有你報主的日子,你得想想呀!”

王長勝聽了,便說道:“那也可以,你們馬上寫信,我自己請二少奶去。”

賈得貴還想留住他看家,另派別人。

王長勝堅執不肯,大家迫得緊時,他便抓了一柄刀,立刻要殺上趙家去。

賈得貴沒法去,只得寫了信。

給了王長勝一點盤川,打發他上杭州去了。

華姑娘盛畹自南枝北上後,總盼望著夜卜燈花,晨佔鵲喜,暗計行程。

近月來她盼不到南枝來信,心裡十分驚惶。

這天老太太午睡醒來,睜開眼,恍惚中看見南枝滿身浴血,立在床前。老太太大驚,急忙坐起身,又失去了影像。

老人心裡疑惑,便喊玉屏把菊人請到屋裡,告訴她所見,菊人也覺得十分奇怪。

婆媳兩人正在說話,忽然盛畹搶進來,楞著眼看住菊人說道:“嫂嫂,剛才我在床後解手,隔著帳子,看見窗前站住一人,那樣子分明是南枝……”

老太太顫抖看問道:“好兒子,你看清楚?他身上是不是帶著……血……”

這一句話,把盛畹問得呆住了。

菊人急忙笑道:“那有的事,您心頭整天記掛著他……”

菊人說到這裡,玉屏忽然驚叫道:“堂屋上,誰?”

口裡叫著,她已是由窗前撲到床沿去。

這一下大家都覺得毛髮悚立,咽不下氣了。

霍地聽見看門的王三,在窗外說道:“直隸有人來,請見表少奶奶。”

盛畹搶到堂屋上,顫著聲道:“喊他進……”

這裡老太太菊人玉屏也都跟了出來。

一會兒,王三陪著一個老頭子進來了。

那老頭子走到階前站住,說道:“我喚做王長勝,是石家的馬伕。那一位是二少奶奶呢?”

菊人伸手一指盛畹,王長勝撲翻身便跪了下去,放聲大哭。

盛畹心知不好,楞著兩眼看住他,口裡說不出話來。

菊人大驚,急忙高聲問道:“王長勝,你說家裡有什麼事?”

王長勝以頭搶地道:“二爺……被趙岫雲害……死了……”

這一句話沒有說完,盛畹覺得眼前一陣昏黑,往後便倒。

老太太卻已是眼淚鼻涕,哭起苦命兒來了。

堂屋上馬上大亂,古農出來一看這樣情形,他嚇得心膽俱裂,抱著頭痛哭回去。

菊人強自拿定心神,對玉屏道:“你還不照顧老太太去。”

說看又對一個僕婦道:“快請華老太太灌救表少奶奶。”

回頭便對王三道:“扶起王長勝,我有話問他。”

說完,便往花廳來。

王三把王長勝帶到花廳,菊人坐在楊妃榻上,教王三給王長勝一張凳子坐下,問道:“你詳細說二爺身死的情形。”

長勝喘息著,站起身由胸前拿出賈得貴的信,雙手送到菊人面前,說道:“一切話都寫在這裡面了。”

菊人抖看兩隻手,拆開信,一邊看,一邊揮淚不止。

王長勝趁菊人正在讀信,他便悄悄去問王三,菊人是甚麼人?

王三告訴了他,他便不敢坐,側身和王三並肩站住。

菊人把信看完,搶一步,跪下一腿,說道:“王長勝請表少奶奶安!”

菊人揮手,命他起來,問道:“現在你家大少爺病得什麼樣子了?”

王長勝便把岐西幾番上控不直,急怒攻心,得了瘋癲症候,一股兒訴個清楚,終於他說:“王長勝受主人的厚恩,恨不得粉身碎骨,替二爺報仇。賈得貴說二少奶奶有一身武藝,所以長勝來稟告一聲,請示後再辦事!”

菊人道:“這樣事,等會和二少奶奶再商量,你且跟王三出去歇息罷!”

說著,站起身又到盛畹屋裡去。

這時候,盛畹躺在床上,一聲不響,瞪著兩眼流淚,倒是華老太太王氏已哭得和淚人兒一樣了!

菊人走到床沿坐下,要想勸慰盛畹兩句話,卻只是找遍肚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她忍不住抱住盛畹嗚咽起來。

晚上一家子餓著肚子在盛畹屋裡相對流淚。

盛畹忽然對王氏說道:“媽,您安歇去罷!您不用守著我,我是不會自殺的,血海深仇,我能不留著身子?”

回頭又對玉屏道:“好妹妹,你照看老太太去,留下少奶奶,我有話和她商量。”

玉屏聽了,含著一泡眼淚,過去扶住王氏,一塊兒出去了。

屋裡只剩菊人,盛畹由床上下來,掩上房門,一翻身跪在菊人面前,緊緊地抱住她,說道:“嫂嫂,南枝慘死仇人手中,不容我偷生人世,我決意明天帶王長勝回家去了,天可憐我,教我能夠生食趙岫雲之肉,死亦瞑目!乾媽年老力衰,請你念我一點好處,你替我奉養終身……”說著淚下如雨。

菊人掙扎著,撲在盛畹身上哭道:“妹妹你有志為夫報仇,這是多麼義烈的一回事,我不敢攔阻你。不過我總希望你假手別人。歧西病,縱是不會好,還有古農,他也應該替表弟盡一分心的!

再不然還有南枝的盟兄龍璧人,……石家只剩你一個人了,你得替兒子想想,如果你這一去有個長短,妹妹……”

盛畹哭道:“嫂嫂,不共戴天之仇我怎能假手他人?我不能顧慮到一切了。而且當年南枝告訴我說過,趙岫雲武藝到家。並不容易對付。

剛才我已經查問過王長勝,他兄弟兩人眼前官高勢旺,不是打官司能夠給我們佔著勝利的呀!

你想歧西古農都是文人,他們有什麼力量要趙岫雲的性命?畫虎不成反類狗,徒給趙家一個戒備的警告。

就說龍璧人也遠在雲貴……嫂嫂,虎兒我是決計帶他走的,假使我也死在岫雲手中,留下他無父母的孤兒有什麼用?”

盛畹說到傷心,霍地把菊人拘起納在椅中。

她走到床頭拿起她的那柄長劍,又去身上扯下南枝臨別時給她的那個金環,放在桌上抽出劍。對菊人說道:“我這一去,能夠報仇雪很,這一劍把金環劈成兩半……”

說著,舉起劍,柳眉倒豎,雙眼圓睜,噗嗤一聲,劈了下去,金環分飛。

盛畹返劍歸匣,撿起兩個半個金環,納在菊人手中,說道:“天意許我報仇,你還不安心麼?這兩半環兒留給你做一個紀念罷!”

菊人愁然說道:“妹妹,報仇三年,不失為晚,你獨不能多留幾天!”

盛畹笑道:“嫂嫂,我接受你的勸告,半個月後,我再走好了!現在天氣很不早了,你該歇息去啦!”

說看,便上去扶起她,拉她出去。

兩個人來到迴廊上,盛畹忽然泣道:“嫂嫂,你自己慢慢走,大哥在家,我不送你過去了!嫂嫂,我們明天再見……”

說到“見”兩目拋珠,遍身顫抖,嗚咽不能自已。

菊人覺得心痛如裂,悠悠欲暈,強自支持哽咽著道:“妹妹,你答應我了……半個月後才走的……”

盛畹道:“我記得……你……只管回去罷!”

菊人悽然無語,低著頭自去了。

盛畹眼看菊人走進東院角門,她望著菊人的背影,喃喃自語道:“嫂嫂珍重,我們再見了!”

說著,站在堂屋上又發了一會呆,這就毅然回到屋裡去換過一身衣服,拾掇過應用的傢伙,打了一個小包袱,帶上長劍,一直跑到門樓上來喊王長勝。

剛好王三醒著,認得是表少奶奶聲音,便急忙去開起門來。

盛畹低聲說道:“王三趕快喊醒王長勝!”

王三愕然問道:“表少奶奶,這時候了……”

盛畹截口道:“你別管我的事!喚起王長勝,再去馬房裡,教李禿子預備兩匹馬來!”

王三不敢多說,回身進去推醒王長勝,提了個燈籠,上馬房去了。

王長勝出來看見二少奶奶渾身上下換了一色青布褂褲,一手夾住一個包袱,一手拖柄長劍。黑帕包頭,緊扎褲管。

那個樣子分明馬上就要趕路的神氣,心頭一陣狂喜,跪下問道:“二少奶奶,我們就走麼?”

盛畹道:“起來!以後在路上,我們可以叔侄稱呼,瞞人耳目。現在你趕快準備,找已經教王三備馬去了!你替我拿包袱,我來開大門。”

說著把手中劍和包袱都遞給王長勝,自個兒過去輕輕找了門閂子,蹲下身託開大門。

回頭對王長勝道:“王三出來,你問他借一件大褂穿,把我這一柄劍藏在褂子底下,不要露眼,招人駭怪。留心驗看馬力,背好鞍,我進去就來!”

說完,扭回身來到乳孃屋裡。

看乳孃睡得沉酣,她悄悄地抱起虎兒。

小孩子驚醒來,認得娘,一聲不響。

盛畹拿一塊方形四尺來寬的青布,把他背上肩頭,紮裹清楚,迅速的來到了大門口。

王長勝已是背好馬鞍,穿上大褂同李禿子王三並肩站著等候了。

盛畹一轉星眸,對王長勝說一聲:“我們走……”

一聳身便竄上馬背去。

王長勝急忙認蹬上鞍,王三和李禿子都跪下去送行。

盛畹帶住馬,揮淚命他們起來,說道:“你們回少爺少奶奶一聲,說我帶著王長勝走了。不能報仇,我是不回來的!”

說看一抖韁繩,潑刺刺馬蹄聲急,滾煙似的兩匹馬,望著街頭盡處去了。

這裡,王三看住李禿子道:“我們還是趕快進去稟告少爺知道。”

李禿子道:“好!我來開門,你快進去。”

王三便往東院來,叩著窗格大聲說:“大少爺快起來,表少奶奶帶著虎哥兒走了!”

菊人聽了大驚,跳起身問道:“王三麼?你說什麼?”

王三道:“表少奶奶和王長勝帶著虎哥兒跨兩匹馬走……”

古農罵道:“狗才,怎麼不攔住她!”

罵著,又對菊人道:“你趕快告訴華老太太。老太太那邊,得暫時瞞著!”

菊人急忙穿上衣服,開開門出來,不及再去問王三詳細的情形了,一直去王氏房裡喊醒王氏。

王氏聽了菊人的話,先是一愕,接著便說道:“既是這樣,我得追上去了。請你教馬伕預備馬,我得立刻趕路。”

菊人道:“您老人家這樣大的年紀,還能夠馳馬?”

王氏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我行!我還可以去助她一臂……”

菊人只是沉吟,站著不動。

王氐發急道:“我的少奶奶,快點罷!再等一會便追她不著啦!”

菊人不得已退出去,教李禿子去預備馬。

李禿子回道。“馬房裡只剩著那一匹鐵青了,脾氣很壞,不容易騎!”

說時剛好王氏已由裡面出來,聽見便說:“不要緊,你只管帶來我看,饒它生龍活虎!我也不怕。”

李禿子不敢多說,便去把馬牽到庭下站住。

王氏留心一看,只見這匹馬渾身似鐵,毛滑如油,頭大鼻寬,暴睛縮耳,四條腿,前長後短,蹄如盤鈸,腰小若錐。

看了不覺大喜,走下石階過去伸手一按馬背,那馬忽然大吼,聲如嗚鉦。

王氏對李禿子道:“這匹馬可載重千斤以上,一天至少要走六百里路程。有這樣馬,不怕追不上表少扔了,你餵飽它,配上鞍,拴起來等我罷!”

說著,回頭對菊人道:“現在,你且告訴我你妹妹走的情形。”

邊說,邊走上堂屋來。

菊人道:“我也是睡裡被王三喊醒的,知道的不很清楚!”

說看,便喊王三過來!

王三過去報告了剛才盛畹走的情形。

菊人和王氏又過來喊乳母。偏是這一個乳母睡得十分熟,喊了半天偏不醒,菊人急得大罵。

王氏勸道:“喊醒她,其實也沒有用處,我們倒是上盛畹屋裡去看看她到底帶走了什麼東西。”

於是,兩個人便到盛畹屋裡來。

菊人看了一切,忽然泣道:“華太太,您看她什麼東西都沒帶,這可怎麼好?”

王氏道:“不相干,我可以替她帶去一點的。你拿個大包袱,包十幾件衣服就行,別的倒不要緊。我去拾掇我自己應帶的傢伙。”

菊人聽了點點頭,王氏便自去整裝。一會兒,王氏已是跨在一匹青馬背上了。菊人古農送出門口,彼此不免都有一番囑咐。

王氏離了查家,正交辰時,放開轡頭,那馬真像箭一般快法,一口氣便趕了百十來里路,卻不見盛畹的影子。

老人家心裡奇怪,暗自揣度了一會,便猜到一定是盛畹怕古農夫婦派人追趕,不讓她走,有意繞道躲避的。

想看,便決計不再去尋找了,一個人獨自兼程北上。

這一天來到真定縣,她卻先去落下客店,黃昏時上街走了一次回來,直待到夜深時,才悄悄地到石家去敲門。

賈得貴出來盤問了半天,千喜萬喜的把她接了進去。

王氏吩附了幾句話,又回到客店去住了一宵。

第二天早上,便有一個賈得貴的朋友姓李的冒充王氏的侄兒,到客店裡來把王氏接去。

王氏在真定縣住了十幾天,天天跑到城外去等候盛畹,好容易這一天算是被她等著盛畹了!

一見面,倒把盛畹嚇得一大跳。

在路上,王氏不許她多說話,一直把她攔到李家來。

才對她說:“趙岫雲那一個勢派,想報仇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你這樣明目張膽的回來了,多少總會引起人家的注意,那有很大的妨害。

不如留在這裡,看機會再下手,報了仇容易脫身。報不成,他不知道我們的底細,我們還可以再想辦法。

我這一次晝夜兼程趕來守候你,便是怕你不懂機變,不守秘密,弄到畫虎不成。你在我身邊長大的,難道還不明白我的脾氣,我又何至不許你為夫報仇?怎麼不先和我商量一下,你不想想,趙家是龍潭虎穴,憑著你一個人,怎麼能成呢!萬一……”

王氏說到這裡,已是掛下兩行眼淚,說不下去了。

盛畹十分感動,搶一步跪在王氏面前,泣道:“乾孃,並不是我粗心大膽,不和您商量,就因為我知道趙岫雲不容易對付,不忍拖累您,所以才不告訴您……”

王氏一抬手挽起盛畹,說道:“呆丫頭,你見過大世面?一個人毛手毛腳的幹得了什麼事?你不要我幫忙,我安得下這一片心麼?再說,如果你有了差錯,留下我孤零丁一人活著又有什麼意味?

孩子,我告訴你,我從小兒玩膩了,大江南北生平就沒有看過什麼樣大不了的人物,今年六十九歲了,倒也願意會一會這一個暗箭傷人無恥的畜生……”

說到這裡,忽然截了口,接著便是一陣冷笑。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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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王長勝繫住馬進來,一臉風塵,滿懷不高興的站在階下。

他看她們母女只管談天,可真的有些忍不住了,搶一步上廊,打個揖兒對盛畹說道:“二少奶奶,您老人家千辛萬苦的趕了回家,難道就這樣留在這裡不動了?”

王氏急忙揮手命他起來,說道:“王長勝,你不要多說話,先去後面歇一會兒,晚上我有使用你的地方。”

王長勝聽了,暴著兩顆眼珠子,看了王氏兩眼,恨恨地往後面去。

這裡王氏又對那個姓李的房東說道:“李大慶,我們把王長勝交給你了,你得想法子絆住他。

不要讓他到街上去,被他走漏了消息,不是玩的。看那樣子,應該還歡喜喝幾杯酒,你去灌他兩壺,讓他睡下再說。”

大慶連忙答了幾個“是”,買酒去了。

晚上,約莫十點鐘左右,王氏盛畹孃兒倆暗自商量一番,便把王長勝喊來。

王氏對他說道:“王長勝你現在可以回去了,到家時對賈得貴說,等會兒二少奶要來拜靈,教他預備一切。

家裡如果有新來的僕人,打發他們離開,新來的人靠不住,怕他們露了風聲,被趙家知道不好。

我不是不明白你是一個義僕,也不是我膽子小害怕趙岫雲,你要曉得,近來趙家常常有許多戒備。

如果被他知道二少奶仍回來,而且還帶著虎哥兒,也許我們還沒有報仇,他已經想法子把我們……”

王長勝聽到這裡,萬分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他長笑一聲,截住王氏的話,大聲說道:“一切我都明白,您不必多說了!從明天起我不見人,也不開口,留著眼睛看您老太太怎樣報仇好了!”

王長勝說完,揚著頭一竟走了。

這個樣子王氏看在眼裡當然有些不順,但她顧大局忍耐著。

接看她扭回頭便對盛畹說道:“這傢伙真難說話,我們索性也走罷!免得他回去又說我們的閒話。”

盛畹巴不得早一點過去哭個痛快,聽了自是願意。

孃兒倆退回屋裡,結束一番,李大慶背上虎兒,三個人悄悄地往石家來。

敲開門進去,只見堂上燈火通明!素幃如雪,當中設著南枝的靈位,兩邊雁翅般站著許多僕人。

盛畹不及細看,跪下去嘴裡慘叫一聲:“南枝……”

撲倒靈前,大放悲聲,兩邊僕人無不淚流滿面。

王氏老淚涔涔的走到拜墊上,叉手拂了兩拂,回頭喊虎兒上前,替他換上麻衣。

她自已退到一張椅子上坐定,眼看李大慶說:“你喊賈得貴,我有話和他商量。”

大慶便去扶起左邊跪在地下為首的那一個人,王氏說道:“二少奶奶要見大少爺,你帶虎哥請他去。”

賈得貴答應一聲“是”,蹲下去抱起虎兒便走。

一會兒後,賈得貴攜著歧西出來了。

另有一個僕婦,揹負著虎兒跟在後面。

可憐的石歧西,他一來靈前,哇的一聲,便噴了一口鮮血,忽然,他瞅著盛畹呆住了,那樣子心裡似乎有些明白。

賈得貴急喊那個僕婦,把虎兒背到他跟前來。

他一看虎兒身上的麻衣,猛然一聲狂叫,人又暈了過去。

大家一陣大亂,忙著灌救了一回,歧西醒來抱住虎兒大哭。好容易勸住他了。

盛畹上前拜見過,約略問他幾句話,他還是滿口瘋癲,盛畹只得罷了。

賈得貴帶著男女僕人一一向盛畹磕過頭,王氏從旁留心一看,單單不見王長勝,心裡大驚。

她急問賈得貴時,卻說剛才回來過,這會兒不知道跑到那兒去。

於是派人前後一找,終是沒有影子。

王氏沉吟半晌,對賈得貴說道:“你可派個素常和他要好的人,到街上找找看……”說到這裡,外面有人輕輕地敲門。

有個僕人跑出去了,不多時只聽他叫聲:“大家快來……”

盛畹已是一個箭步,搶下庭中。王氏急急地跳了出去。

轉過屏門,只見王長勝彎著腰,滿身浴血,扶在那個僕人身上挨著進來。

盛畹喝道:“王長勝,你到過趙家?”

王長勝點點頭,咬著牙說:“關上大門,到上面再說……口渴得很,快給我一杯開水喝呀!”

說著來到堂屋,望看南枝靈前,撲翻身便拜,磕著頭大哭道:“二少爺,陰魂不遠,王長勝不能替你報仇了……”

王氏教人把他挾住,便知道他活不成啦!

他腦後一刀足有半寸深!胸上還有七八處刀穿的窟隆,再看他眼光散亂鼻孔翕張,早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王氏看了心裡十分難過,急急喊人給他一大碗涼水喝下,和顏問道,“王長勝你快說,怎樣弄成這一個樣子?我們替你……”

王長勝狂笑一聲,坐在地下,大聲說道:“老太太,我聽了你對我說的話,我不服氣,我恨你何以不快一點替二爺報仇。

我由李家出來,告訴了得貴哥幾句話,摸上一把刀,闖上趙家,剛好趙岫雲那狗崽子送客出來,我撲上前搠他一刀……天哪!二爺沒有靈……他怎麼不顯靈助我一臂……”

說到此,兩手掩住心目,撐著喉嚨笑道:“那狗崽子真了得,一反手便把刀奪……”

這一句話沒話說完,長叫一聲,兩眼反插,撲在地下死了。

堂屋上馬上大亂,盛畹咬碎銀牙,一聲不響,掣回身望廊下便走了。

王氐騰一步抓住她,回頭對賈得貴說:“快把屍身胡亂入殮,也許趙岫雲還不知道他是石家的人……千萬秘密,不要聲張……我和二少奶奶得走了……”

說看,又招手喚李大慶背上虎兒,一溜煙又回到李家來。

□□□□□□□□這時候的盛畹,一寸芳心真像落在滾油裡一般,煎熬她萬分接納不下。

一到李家,她便對王氏說道:“您如果真要助我一臂之力,今夜無論如伺,得帶我上趙家去。

論理你老人家到此地已多天了,趙家裡面的情形,一定打聽得清楚!您如果早點有所決定的話,今夜王長勝也就何至白送了一條性命……”

王氏道:“我到這裡第二天,晚上便到過趙家一趟。那裡還是戒備得密不透風,趙岫雲住在第三進一個高樓下。

和他一塊兒住的有五個人,一個個都不是等閒的腳色。樓下兩邊屋子;約有十七八個精壯漢子,看樣子也不像是底下人。

樓的前後左右都留著空地,栽了許多花木。隱在花木背後的是一色鴿子籠一般的房屋,那裡全住著打手。

上樓去的路徑,就只有和樓門正對著一條鵝卵石砌就的小甬道。那座樓雖然只有兩層,卻是特別的高聳,環著樓簷全亮著小玻璃球兒燈。

嗚鑼挈柝的,大約總在十個人左右。這一切還都不要緊,就只是和趙岫雲住在一塊的五個人,裡面有一個我倒認得,他便是那一年我和你在保定府萬安居碰著的火鴿兒萬鈞。這個人的武功,你是知道的,遇著他可真有點棘手……

我以為萬鈞這老頭兒,他疏懶慣的,決不能長留趙家。我們總要等他走了以後再下手。我們遠道趕來報仇,志在必殺趙岫雲。

如果冒昧從事,一擊不中了,我們便得遠走高飛,而且還得防備打蛇不著反被蛇咬,所以……”

王氏說到這兒,盛畹跳起身,睜著兩眼道:“媽,我不怕什麼樣危險,我今夜非去不可,您怕,您別去好了!”

說著便喊李大慶,要想問他上趙家的路徑。

王氏急得抱住她,苦苦的勸了兩車子的話,盛畹才不吵鬧了。

終於她對王氏說:“您老人家既是這樣膽子小,我就再等它兩天,兩天姓高的還不走,我可不能再聽您的話啦!”

王氏聽了當然只得暫時敷衍她,點點頭答應下了。

李大慶是個失業的人,家裡僅僅只有兩間破屋子,前面一間算是住屋,—後面那間卻堆下許多廢物。王氏來時,他就讓她和媳婦同炕,自己退到後面,隨便掇了一張門板支起來,權作睡床睡了。

華姑娘這一來,平白地又多了兩個人,李大慶只得騰出門板讓她安置。

這樣她和王氏便分隔開了。

這會兒盛畹對王氏鬧了一場,回到後面,輾轉不能成寐。

她想,萬鈞如果老是不走,難道這冤仇不要報?……

想著,她霍地滾下去,換上一套緊身衣服,背上劍套上鐵尖鞋,帶著應用傢伙輕輕的打開窗格,跳上瓦,幾個伏身便到了街上,一直撲向石家。

這時候石家,一家子都因為收殮王長勝的屍骸,忙得不可開交,忽而看見盛畹由廊下走了上來,大家都吃了一驚。

盛畹招手喚賈得貴近前,低聲對他說道:“我想上趙家走走,請你帶我去……”

賈得貴急忙擺手道:“二少奶奶,您一個人去不得的,他家裡有許多的能人,而且王長勝……”

盛畹道:“你別管我,你把我帶到趙家門前,便沒有你的事。”

賈得貴看盛畹聲色俱厲,知道勸阻無益,只得開了大門,引她去了。

好在這會兒天上正牽棉拖絮的下著雪,一路倒也不會碰著一個行人。

盛畹來到趙家門前,把那一列女牆望了一眼,微一挫身竄了上去。

雪光裡看底下是個大草場,對面又有一道高牆,圍著全座屋子。

這就飄身下地,一陣健跳,直奔牆下。

她撲地打個旋風,那身段真像一隻鳥,刷的一聲,落在牆頭上,稍一躊躇,登上鴛鴦瓦上來。

她持著氣,躡著足,鶴行鷺伏,直撲後面。

翻過第三進孤稜,一眼便看見那一座王氏所說的高樓了。

盛畹到此,收住腳步,闔上眼皮,略一養神,蹲下去,兩手據瓦,溜到前簷來,平伏著身,探頭往下面張看。

前後燈火通明,不斷的人來人去,對面樓上,窗幃不卷,人語若潮。

看了看,她也覺得十分棘手,只得靜伏著,等待機會。

這時候忽然聽得那邊簷下,有人正在談話。

有一個聲音洪亮的說道:“今天真泠得厲害,你這一點到四點的值更,夠得受哩!”

那一個說話稍為低微點的笑道:“可不是,我就這樣運氣不好,輪到我來值下半夜的更總下雪。

在我看那個龍璧人就未必真有義氣!他自己的生命要緊呀。那一年若不是石南枝,他老早死在二爺的手中了,沒得現在還敢來。我覺得二爺膽子也太小了……”

另一個說道:“你懂得什麼,那一天二爺和聞爺說,你沒聽見麼?他們不是說姓龍的工夫比石南枝還要強!

那一年他不過是不敢闖禍,而且手裡使的是短兵器,所以一時才讓二爺一枝槍佔了上風。告訴你,千萬別大意,二爺他老人家算定了他必來……”

那一個笑道:“饒他工夫再好一點,也未必是萬八爺的敵手,他不來算他運氣,來了還不是又是一個石南枝。”

那一個截口道:“這些話,二爺吩咐過不準說,你又隨口亂來了!”

兩個人的談話到此止住,接著便看見一個人走進樓下去了。

一會兒,又是三五個人敲著柝報過四更,前後搜巡了一遍,人聲便漸漸沉寂了下去。

這時候,盛畹要跳過對樓,看了看又怕腳力不及。“心裡想,縱是勉強竄得到,也必定有巨大的聲響,如果由樹上盤過去,可是那些樹又都是柔枝嫩葉。

想到無論如何,她恨根地暗自叫看自己的名字道:“盛畹,為著丈夫,你該犧牲生命,你何不跳下甬道,直闖樓上?”

叫著,她猛一咬榴牙,墜下地來,一股怨氣,平添膽力,邁開兩腿,往那樓門大步便走去!

走了二十來步,霍地那邊小屋子裡有人出來,看住她的背影,低笑道:“桃姑娘,你又找二爺來了,這時候還練武藝……”

盛畹不理,低看頭,跳上臺階,穿進樓門,望見扶梯,搶一步拾級而上。

走了幾層,偶一回頭望到底下,只見靠著壁有個人,蠕蠕的正在移動。

盛畹猛吃一驚,一聳身往上直竄。

只聽得底下那個人大笑道:“小桃,別上去啦,告訴你,二爺新有個雌兒呢!”

盛畹暗喜他們都認錯了人,急急的闖到樓上一看,畫棟雕樑,燈光四射卻是寂無一人。

霍地左邊屋子裡,有人大笑道:“你這不是自找死路……”

盛畹嚇得一跳,急忙反手抽劍,預備廝殺。

卻又聽另一個聲言笑道:“你別得意,等會兒你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以下便是拍的一聲響亮,這是棋子敲著棋盤的聲音。

盛畹於是輕輕地溜了過去,拿劍尖撥開門簾一角,往裡面看時,只見當中一張四方形的桌子。

上面倚住兩個人,一對眼珠子死盯在棋盤上頭,兩隻手各埋在棋子罐裡面。

上首是個老人,瘦個子,飄首長髯,認得他正是火鴿子萬鈞。

下首的那個是漆黑的臉膛,看年紀約莫在三十歲上下的,一想分明就是賈得貴口裡所說的趙岫雲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盛畹縮身收劍,作勢進撲了。

就這時候,霍地右邊屋子的門簾子一動,跟看竄出一個人來了。

那人一個箭步便到了盛畹背後,喝一聲:“小桃,你幹麼?”

右手五個指頭兒已是和鷹爪一樣抓了下來了!

盛畹急忙一扭腰肢,身翻劍落,猛劈來人。

那人橫身倒跳,大叫:“刺客……”

順手搶了一張凳子,剛一掄動,盛畹第二劍乘勢削進來了,只見劍光一閃,凳子就分成了兩半。

正在這時候,趙岫雲聲到人到,手中一柄撲刀,刀背向下,力磕劍葉。

盛畹急急抽回劍,拂面交還。

趙岫雲得寸進尺,挺刀直入,風狂雨驟,截住盛畹緊鬥。

盛畹身臨險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股怨氣沖天,兩個眼眶流血,咬碎銀牙,一聲不響,手中劍上下翻飛,如飄瑞雪,若舞梨花。

兩個回合之後,殺得趙岫雲眼花散亂,漸難招架,他不住的往後倒退了,吼叫如雷的暴叫著。

此時萬鈞帶看聞楚傑萬夢熊,和剛才同盛畹動手的那一個吳大雄,各各捧看兵器,站在一邊!

看到這裡,聞楚傑向萬夢熊吳大雄遞個眼色,三柄刀同時出匣,忽的一聲,三條猛虎滾入戰場。

這一下,只見刀光撥水,人影縱橫,竄跳飛越,騰挪躲閃,燈光下好一場廝殺。

萬鈞蹺足旁觀,拂髯微笑!

看他們鬥到吃緊處,老頭子忽大叫道:“華盛畹小姐,你拋下兵器,我說情保你一條性命……”

盛畹不理,霍地飛身,使個天女散花架式,磕開四般傢伙,一反手變了青蟒橫窩,劍尖直搗岫雲當胸。

岫雲狂叫一聲,鴿子翻身,逃了開去,就勢伏地一滾,手中那柄撲刀,猛掃向華盛畹兩腳。

盛畹托地飄身躲過這一手有名的撥草尋蛇。

岫雲一擊不中,翻身急退。

盛畹掣回身,架開聞楚傑一隻刀,望著吳大雄虛幌一劍,撲地起個小旋風,飛出重圍去了!

不解事的萬夢熊,叫一聲“那裡去……”搶兩步,使個力劈華山的解數,一刀往盛畹背上直劈下來。

好盛畹藝高膽旺,款擺柳腰兒,微一側身,讓夢熊撲個空,手起劍落,削下他的一條臂膀來。

正要跟進一劍送他上路,背後趙岫雲已到,只得翻身迎敵。

這時候萬夢熊痛得面目扭曲,血湧如潮躺在地上打滾。

萬鈞看了憤然暴怒,反手抽劍,高聲喝道:“你們退下去,讓我拿人!”

喝著,他運口氣,挺劍直衝盛畹。

岫雲等喘息著退下,這一老一少兩條劍一接觸,便和剛才大不相同了,互刺互擊,忽扭忽散,進如掣電,退如流星。

兩對眼珠冒火,四條臂膊縱橫,兔起蛇伏,龍翔鳳舞的,彼此咬定牙齦,殺得個難解難分。

原來這個萬鈞,卻是夢熊的叔父。

先頭老頭子原想看在王氏面上,留下盛畹一條命,這會看侄兒受了重傷,不禁憤火中燒,殺心陡起。

他鬥到急切裡,忽然改換門戶,使出渾身解數,雲翻雨變,一根劍飛出萬道銀蛇,真有神出鬼沒之妙。

直迫得盛畹力盡筋疲,汗流浹背,欲罷不能。

勉強又鬥了三五個回合,委實支持不來了,正要反刀自裁……

霍地窗格大開,簾帳盡落,王氏一身短靠,飛了進來,一聲不響,手中一對虎頭護手倒須鉤,直奔萬鈞。

老頭子大叫道:“華家嫂子……你來得好!”

王氏喝道:“姓萬的,你是助紂為虐!”

話聲未止,兩般兵器已是碰到一處。

盛畹眼看王氏來臨心中大喜,一挫身又向趙岫雲撲了過去。

於是岫雲、聞楚傑、吳大雄合戰盛畹,萬鈞獨鬥王氏,直殺得燈火無光,煙塵滾滾、難分軒輊。

好在這個廳原是練功演武用的,所以儘夠施展的。

無如盛畹已是累透了的人,怎經得三條猛虎車輪似的夾住她狠命包圍,雖然拚力進攻,可是終難得手。

這時扶梯上早已堆滿了人,樓下更是擠得密不透風。

王氏深恐時間拖久,盛畹力弱終會落敗,急忙拋下萬鈞,竄過去,運足千百斤神力,雙鉤齊下,掃開岫雲楚傑大雄三種兵器。

她喝一聲:“盛畹,快上屋!”

王氏又扭回身迎住了萬鈞。

盛畹縱到窗下,燕子穿簾,翻飛上瓦。

趙岫雲不捨,一個箭步追了過去,剛一作勢騰躍,冷不防王氏霍地翻軀,斜刺裡遞過一鉤,勾去他左臂上一大片肉。

趙岫雲大叫:“婆子厲害!”

倒退三五步站住時,王氏已是穿出窗戶去了。

萬鈞第一個撲到窗前,盛畹伏身對面瓦上,扣緊弓弦正待追兵,萬鈞一露臉,她便放出一個彈丸。

絃聲響處,老頭子急忙橫劍迎上,鏗然一聲。

彈中劍葉,火星亂迸。

盛畹一股氣銜接看放出十三個連珠彈,萬鈞這便不敢追了。

王氏眼看敵人不會上屋,繞到盛畹背後,一把抓住她,四條腿風一樣的快法,一閃眼工夫便離開了趙家。

萬鈞回頭攔住趙岫雲說道,“你們千萬別追,他們母女過去是有名的神彈,委實厲害不過,今天僥倖我沒走,不然你們都別想活。”

說到這裡,聽見萬夢熊在屋子裡殺豬般慘叫的聲音,又嚷道:“我們先救夢熊的命要緊啦!”

邊說,邊跳進屋裡去了。

一群人忙著替夢熊敷藥止痛,鬧了半天,天色已經黎明瞭。

大家精神初定,趙岫雲馬上開個緊急會議,一開口便問萬鈞,盛畹和王氏是那一路的人氏?

老頭子嘆口氣說道:“岫雲,我在南京,常聽見你幹下不少壞名譽的事,我總是不大相信。

現在我是真的有些可疑你了……你到底為著什麼事情,和王氏她們兩母女結下深仇?你說!”

岫雲道:“我和她們一次面也不曾見過,那裡來的仇怨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您老人家先說她們的底細,也許這個仇是間接來的!”

“華雄天這三個名字,你該聽見過的罷!”

“我由我師父口裡聽見過這個名字……”

“那個婆子便是雄天的渾家,雄天的本領,在北方無論前後輩沒有見過也聽過,那簡直是水陸兩路尖上尖的一位英雄。

只可惜不到三十歲便伸腿了。他本來不事家人生產的,死後一窮精光,寸草俱無,他媳婦那時剛有二十幾歲,還是花枝模樣的人兒,遺腹生了一個男孩子,偏偏又給他死掉了,剩下她孤單一個人。

她一氣便離開家鄉,到處飄流,有人說她在關外,又有人說她在京裡,到底在那裡卻沒有人說得清楚。

前年我到保定府,在萬居旅店碰看她,那時候她便帶看一個姑娘,那就是剛才和你動手那個女子。

我們見面後倒親親熱熱的談過一天話,據說那姑娘是她的乾女兒。她孃家姓王,她的父親也是有名的人兒,叫做王大福。

我和她分手以後,就不知道她又上那裡去了。你既是和她不會見過面,這一段冤仇又是那裡來的呢?”

聞楚傑聽到這裡,跳起來說道:“岫雲!她莫不是石南枝的什麼人?”

趙岫雲忽然變色道:“老聞,你這話奇怪,我們和石南枝又有什麼仇恨……”說著又遞了一個眼色。

楚傑會意,坐下去低頭不語。

萬鈞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幹麼?有什麼話,說出來也有個商量,沒得藏在肚子裡悶煞人的。

告訴你,我是不能長留在這裡的,你們和她們母女結下深仇,我一走,你們就有重大的危險。

趁我沒有走的時候,對我說個明白,如果你們有對不起人家的地方,我出頭找她說和。你們別不知好歹,好好的講出來。”

岫雲道:“您老人家總喜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在我看她們無非是受什麼人賄賂出來做買賣生意的,根本我不認識地,這仇字又從何說起?”

萬鈞道:“石南枝又是什麼人呢?”

岫雲道:“這個麼……他是真定縣有名的人物,可惜不學好,忽然做起強盜,而且還殺死兩條人命。

後來被縣裡捉去,他自己畏罪撞死公堂上,那簡直和我點水無干,只不過那時侯那個知縣何文榮和我卻十分交好。

所以就有人怪我不曾替姓石的說情,然而他一上公堂便自己撞死了,這教我有什麼辦法呢?”

楚傑接著說道:“姓石的自弄出搶案以後,岫雲倒非常記掛著他,想進去向何文榮買個關節,那是我不許他這樣做的。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學上一點武藝,做強盜殺起人來,那算什麼……”

萬鈞忽然獰笑道:“你們倒是一派正氣!閒話不用說,還是派幾個人上外頭查查,探聽去吧。

在我看她們母女必定是住城裡的,查到一點消息,不准你們動手,要馬上回來告訴我知道!

我先和她們開個談判,說明曲直。如果曲在你們,我便不管,不然夢熊的一條臂膊那是不能白丟的!”

邊說,邊站起身,踢開凳子,退到屋裡歇息去了。

□□□□□□□□這裡岫雲便對這幾個心腹走狗說道:“我聽說石南枝在南邊娶媳婦,也許就是石家的新娘子。

一個晚上發生兩次刺客,這真的有些奇怪。我自信除了姓石的,並沒有其他仇人,但與石家有關係的人我都認得,又的確沒有這樣藝臻上乘的女賊。”

聞楚傑道:“我想兩次刺客,一定是合夥的,上半夜那個男賊,如果能夠捉住他,就好了,可惜你……”

岫雲道:“我何曾不想捉住他,那傢伙身手非常矯捷,搠我一刀不著,跟進來一陣拚命,偏是門口燈光暗淡,看不清他的路數,所以被他溜走的,我又怕暗中有伏不敢追。”楚傑道:“他的面貌如果認得……”

“這是廢話,我又不曾生有夜眼。”

“我們想法派人上石家去打聽,也許有個水落石出。”

“我馬上到縣裡去,你可以帶兩個人街頭走走,樓下那一群飯桶也得警告一下,刺客認做家裡人,我還要他們有什麼用!”

“總是你將來的姨太太害人,誰教你偏讓她可以上樓呢!”

大雄接著說道:“真的那女子的身段怪像小桃,若不是她心虛作勢蹲伏,我將乎也讓她瞞過了。”

岫雲道:“這不是談閒話的時候了,我們分頭辦事要緊,今兒晚上還得防備她們再來呢!”說著,便散了會,各幹各的事去了。

□□□□□□□□王氏拖著盛畹逃了回去,換過衣服,才發現盛畹身上已是受了好幾處劍傷。王氏一邊忙著替地上好傷藥,一邊抱怨著道:“我說的話你不相信,現在弄得打草驚蛇,不特白冒危險,而且大禍就在眼前。

夜來若不是我睡醒就看你去,這會兒你還想活?我的意思,最遲在今天晚上就得離開這地方,報仇兩個字,只好過一時再說。”

盛畹一來因為用力過度,而且又受了傷,二來行刺不成,痛心已極,聽了王氏這幾句話,好像兜頭澆了一桶冷水。

一陣氣急上攻,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王氏大驚,急急把地抱到炕上,拿出一些定神藥,沖水灌救讓她睡下。

外面李大慶忽帶著賈得貴走了進來,王氏向他們搖著手,低聲說道:“受了傷,我們外頭說話罷!”

說著,三個人來到後面小屋子裡坐下。王氏把夜來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賈得貴老淚涔涔愴然說道:“我在家裡剛殮過王長勝,忽然二少奶奶來了,一定要迫我帶路到趙家,我勸了幾句話,二少奶奶十分生氣,我不得已……”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他又說道:“總算二少爺在天之靈,您老太太會驚醒來,趕去救了二少奶奶。

奴才的意思,暫時還是請二少奶奶離開真定縣的是。趙家一個晚上鬧了兩次刺客,今天必定呈報縣裡,如果縣裡派差挨戶搜查起來……”

王氏接著說道:“可不是,眼前官私兩路我們都不是趙家的對手,我已決定今天晚上離開這地方!”

說著,回頭又對李大慶道:“我們那三匹馬,請你預備一下,黃昏時我們就出城。”

李大慶道:“那三匹馬,因為家裡留不下它,把它交給我一個堂兄弟餵養。我這個兄弟是個馬販子,他的家住在南莊。

那地方便是上保定府的大路,我想把馬帶進城來怕惹人注意,倒不如就那邊上馬,比較妥當一點。”

王氏道:“那很好,你等會先去通知你兄弟一聲,下午太陽沒落時,僱一輛騾車來,到南莊換馬上路。”

賈得貴道:“二少奶奶受了傷能騎馬麼?”

王氏道:“她的傷並沒有損壞筋骨,還不妨事的。”

賈得貴聽了,便站起身說道:“家裡有許多事,我不能多留這裡,飯後再過來送行。”

王氏道:“外頭耳目眾多,你就不要再來了!”

賈得貴垂頭揮淚無語。

李大慶過去挾住他,說道:“我們一塊兒走。”

回頭又對他的媳婦梁氏道:“我到南莊,你照管著虎哥兒,讓老太太歇息—會。”

說著便同賈得貴出門去了。

□□□□□□□□李大慶和賈得貴分手後,一直撲奔南莊,見著他的兄弟大福把話說個明白,大福留他吃一頓午飯。

飯後又閒談了一會,才讓他進城。

那時候已交末刻,李大慶一看天色將要下雪,兩腿如飛的急急趕路,進得城來,抬頭又碰得賈得貴。

一見面,賈得貴便說:“你怎麼去了這會才回來?剛才我又送錢到你家裡去,二少奶奶和老……”

說到這裡,李大慶眼尖,看見有個家丁模樣的人站在一邊,很留心的樣子在聽這邊說話。

他急忙截住賈得貴,笑道:“短我一點錢,何必巴巴地又送去還我呢,好哥哥我請你上六和軒喝杯酒去!”

說著,扯著賈得貴一隻手便走。

走了十來步,又低聲說:“你太大意了,那邊那一個家丁便是趙家的人,你偏是二少奶奶老太太隨口亂說。”

賈得貴怔一怔,站住要回頭去看時,李大慶不由分說,用力握緊他的手,急急拉著他轉進一條衚衕。

他變著顏色說道:“得貴哥,你真是不知死活,這站住一回頭,不更添人家一分疑心麼?老太太吩咐你不準過去,你偏要過去,到底你是怎麼啦!”

賈得貴喘息著道:“我怕二少奶奶這一去,路上要用錢。”

“你見著她們孃兒了?”

“我見著你的媳婦,她說,二少奶還沒有醒來,老太太是拾掇了大半天行裝,才躺下去歇息的。我不敢驚動她們,把錢交給你媳婦就出來了。”

“看見虎哥兒沒有?”

“你媳婦揹著他呢。”

“你出來時候碰著趙家的人麼?”李大慶低頭想一想問他。

“我沒留心。”

李大慶道:“現在我不敢就回去,索性到六和軒躲一躲,我總怕剛才趙家那個人跟在後面注意我們。”

說著,兩個人便上六和軒來。

一進門,就看見好幾個趙家家丁圍著縣裡頭兩個馬快在一邊喝酒談天。

李大慶稍一躊躇,硬著頭皮進去,揀了角落裡一個座兒坐下,那邊十幾對的眼珠子不約而同的都掠了過來。

李大慶裝作沒事人兒,高聲喝道:“快嘴李,替我來三斤酒,要自己動手,別讓那些孩子們扣了分兩。”

那個胖子掌櫃聽了大笑道:“李大哥,還是這樣小氣鬼,告訴你,我們這裡夥計大方得很,也許你要一斤酒,他們會給你一斤十五兩,要自己動手,恐怕就沒得你的便宜。”

邊說,邊探了一壺酒送過去,又笑說道:“大哥,你是不要燙壺的是不是?”說著,走近桌沿,壓低聲音說道:“老賈,你怎麼還在這裡,縣太爺上府上搜查去了……”

接著又放聲笑道:“李大哥近來越發發福了……”

笑著,伸手一拍大慶的肩膀,又低聲道:“趙府鬧刺客,疑是你們二爺的朋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你們當心點。”

說著,又嚷道:“你媳婦偷漢子,大家都知道,你不承認算什麼?”他邊嚷,邊跑了開去!

這裡,賈得貴只是直著兩眼看住大慶。

大慶急忙伸手桌下輕輕一拍他的大腿,口裡笑道:“快嘴李,外頭誰不知你媳婦跟我有交情,你別裝做不懂事樣子……”

邊笑,邊舉起酒杯兒喝酒,卻把眼睛看著酒壺,低低地說:“得貴哥,你得鎮靜點,什麼也別管,管你的酒杯。”

說著,又叫了一隻熟雞,兩個人相對著慢慢喝酒。

□□□□□□□□聞楚傑自趙岫雲上縣裡去後,他便分派了三五起人到街上來偵察,自己打扮得輕裘緩帶,儒雅風流的。

帶著兩名家丁,穿街越巷到處閒行。

這會兒他在一家布莊櫃上和掌櫃的說話,忽然馬得標闖進來。

他垂手打了個跺兒,站起身回說:“剛才我在南直街碰著賈得貴和李大慶,他們倆鬼鬼祟祟的交頭接耳。

他們神色似乎有些張惶,只聽得賈得貴說送什麼錢到李大慶家去,以下還有什麼二少奶奶奶的稱呼。”

聞楚傑搶起來,一轉眼珠道:“那個李大慶?”

馬得標道:“也是賈得貴的好朋友,我認得他的住處。”

聞楚傑回頭便對跟著他的人說道:“二爺這時候該回去了,你趕快請他報告縣太爺派兵包圍李大慶家!”

聞楚傑說著,匆匆地帶了馬得標離開布莊一直撲奔南門。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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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4: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半路上碰著吳大雄和好幾個家丁,聞楚傑向大雄送個眼色。一大群人一直來到李大慶家門前來。

看看大門緊緊的關住,要想過去敲門,心裡卻是有點發毛。

正在躊躇的當兒,霍地聽見裡面小孩子的一片哭聲,接著那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手中抱著一個小孩子,口裡說道:“快別哭,吵醒了你媽媽,她會打你的,瞧瞧,那邊馬兒來了……”

那個孩子直是哭,掙扎著要下地。

聞楚傑看在眼裡,輕輕的對吳大雄說:“你們且別近前,看我的顏色行事。”說著,便走了過去,含笑伸出一隻手摸摸虎兒的頭,對梁氏笑道:“大嫂,是你的少爺嗎?”

梁氏抬頭見楚傑穿著一身華麗衣服,以為是臨近的那一家老爺們,羞苦地笑道:“不,是我親戚的兒子。”

聞楚傑細看虎兒,活脫是石南枝一個胎子。

心想,斬草除根,雖是小孩也留他不得,想著,便搭訕笑道:“怪聰明的孩子,大嫂,讓我抱抱他。”

梁氏道:“你別動手,他怕生。”

楚傑不理,伸手便來奪。

梁氏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句話沒完,楚傑已把虎兒搶了過去。

梁氏大驚,向著門內高喊道:“老太太快來,有人搶虎哥兒!”

喊著,扭轉身便奔。

楚傑一側身閃開,兩隻手握住虎兒兩腿,倒轉來,頭向下,腳朝天,用力望著地下插下去,又橫著一摔。

可憐一個剛滿三歲的小孩子,馬上頭顱粉碎,一命嗚呼。

楚傑摔死虎兒,望後一個倒跳,指住梁氏,對大雄喝道:“殺死地!”

吳大雄真聽話,立刻拔刀向前,手起刀落,梁氏斷頭。

正在這時候,老太太王氏兩柄倒須鉤,貼地由門口捲到街心,不容人定睛逼視,右手一柄鉤,直貫吳大雄肚子。

只聽得大雄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趙家許多家丁發聲喊,各弄兵器時,王氏已是望著楚傑滾過去了。

楚傑身上穿著長袍馬褂手裡又沒帶傢伙,兩個騰躍以後,大腿上便被王氏戮了一鉤,心裡一發慌。

王氏第二鉤又搭住他肩背,用力往裡一拉,把膝蓋去迎著他的小腹。

楚傑脫口一聲:“哎!”

睪丸粉碎,瞪著眼氣絕歸天。

王氏一抬腿把屍體踢出一丈開外,撲翻身迎住趙家許多家丁。

虎人羊群,如湯沃雪,不一刻工夫又傷了三五條人命,大家呼嘯一聲,四散奔逃,逃生去了。

王氏挺鉤躊躇,正待趕殺,忽然李大慶氣急敗色的趕到面前!

他高聲的喊道:“老太太快走,守備老爺帶有兩百名弓箭手……馬上到了……全城罷市……”

說到這裡,眼看見梁氏頭顱排在腳邊,他先是怔了一下,跟著大叫一聲,撲倒下去抱住血淋淋一顆頭滿地打滾。

王氏急忙喝道:“李大慶,這不是哭的時候!”

喝著,耳朵裡只聽得有百千萬馬蹄奔馳的聲音,蓋地而來。

王氏大驚,大慶已是一個虎跳,一手提著梁氏的頭,一手拖著屍身,號叫著往門口跑進去。

王氏過去夾起虎兒屍身,跟進來掩上大門,說道:“李大慶,趕快把他們埋在天井裡,拾奪傢伙,準備突圍,我去喊醒二少奶奶……”

邊說,邊拋下虎兒,搶進屋裡去。

原來盛畹早上吃的藥,裡邊大半是安眠的質量,所以鬧得天翻地覆,她卻是一絲兒也不知道。

這會王氏灌了她一杯解藥,拍醒地,說一句:“盛畹,快準備,我們被圍了!”便去拿出彈弓,背上包袱跳出廳屋。

盛畹糊里糊塗下地來,看見自己的衣服放在一邊,急急拿來換好,壁間取下兵器,竄出去一看。

只見王氏鷺伏在瓦上向西北角放彈,外頭馬嘶人叫,一片沸騰。

盛畹飛身上屋,喊一聲:“媽,我來了!”

王氏不動,口裡舒徐地說道:“盛畹,看,來人總在三百以上,你拿彈弓,瞄準為首的射他下馬,愛惜彈子,不可濫發,沉著……”

盛畹不作聲,套上弓弦,颼颼颼,三顆彈丸,銜接著。

彈丸劃破天空,斜飛而出。

王氏道:“別瞄射那老弱的官兵,注意正西那一排箭手後面兩匹馬背上……你的弦力不夠兩百步。拿我的弓。”

說著,彼此便互換了彈弓。

盛畹再放彈,王氏道:“可惜,低一點。”

盛畹又放出一彈,王氏叫起來道:“天哪,你只能打下他的帽子麼!”

盛畹再扣弦,王氏喝道:“快躲……”

一句話沒說完,便有兩枝箭落在瓦上。

王氏道:“盛畹,他們分兵了,你守在這邊,別讓他們近前,我到後面去。”說著,飄身下地,撲到後面。

一眼看到李大慶兩手抱著頭,跪在院子裡發楞,急喊道:“大慶,埋好麼?”李大慶跳起身,伸手一指地下。

王氏道:“好,見著二少奶奶,就說你媳婦帶虎哥讓你兄弟接去了,快出去預備放火,我上牆擋一擋,火起時我們突圍。”

邊說就地一撲上屋去了。

李大慶急拿出許多稻草,堆在堂屋上澆了一桶油,打個火燃著,回頭淌了兩滴眼淚,搶柄撲刀在手時,王氏又由後面出來了。

李大慶急忙拭淚問道:“老太太,我們這樣出走?”

王氏道:“我同二少奶奶由牆上下去,你打開大門高呼殺出,放大膽,不要怕,我們自然保護你的。”

說到這裡,屋上盛畹喊道:“媽,外面已經看見火焰,他們知道我們要出來,圍上來了……虎兒在那裡?快把他背上!”

王氏咬著牙高叫道:“虎兒和大慶的媳婦早就送走了,你準備打出一排連珠彈,我們殺下去!”

叫著,把彈弓套在肩背上,順一順手中虎頭護手倒須鉤,就廊前掃個大旋風,竄上牆頭去了。

望下一看,口裡說道:“盛畹,出彈!”

盛畹馬上開弓,絃聲響處,王氏兩腿攢勁,向上跳起身,半空裡翻筋斗滴溜溜下落,著地一捲,殺了過去。

那三百多名的弓箭手,又那裡看見過這樣鑽天鷂子似的人物?發聲喊往後倒退。喊聲未絕,盛畹一扭身,一股青煙,直撲圍中,橫劍一揮,血如噴泉……

趙岫雲剛才和陸守備並馬站在後面,因為被盛畹一顆彈丸打落他的帽子,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鞍躲在一邊。

這會看盛畹和王氏兩柄傢伙,真有萬夫莫當之勇,一時憤火中燒,帶了十六名精悍家將,闖上來迎住。

王氏眼看萬鈞不在場,心中大喜,讓盛畹獨門岫雲,自己把那十六名家將,直迫得走馬燈似的亂轉。

約莫殺了一頓飯工夫,盛畹自不能得手,倒是王氏又傷三五個條人命。

趙岫雲今天手裡用的是槍,施展開峨嵋槍法,真的有翻江倒海,搖山震嶽之勢,饒你盛畹劍術入神,急切裡還是佔不到半點便宜。

這一邊十六名家將,卻也是尖上選尖的腳色,雖然死了三五個,還是奮戰不退。忽然西北角上一陣大亂,那三百多名弓箭手像潮水一樣的兩邊分開來。

當中出來了一個老頭子,左手捋須,右手挺劍,大踏步趕到陣前,這個人正是那火鴿子萬鈞。

王氏大叫道:“盛畹,你保著李大慶快走!”

叫著,斜刺裡猛撲岫雲,一連兩鉤把他殺退,扭翻身便和萬鈞交上了手。這裡的華盛畹突出重圍來,趕忙一把抓住了李大慶,星馳電捨的,往南飛奔而去。

王氏兩柄鉤,擋住萬鈞岫雲,指東擊西,忽退忽進的。

蹲如伏虎,騰若游龍,橫穿直越,且戰且敗,看看退到南莊。

天色已黑,霍地鸞鈴聲急,盛畹一匹馬迎上前來,絃聲一起,岫雲耳門上著了一彈。萬鈞急忙約住隊伍,發令放箭,王氏盛畹卻已是轉入松林去了。

萬鈞趙岫雲陸守備一群人,抱著“窮寇莫追”的老例子收兵回去了。

□□□□□□□□盛畹王氏李大慶三匹馬連夜趕路,第二日黃昏已是越過保定府。

落下客店,盛畹查及虎兒。

王氏不得已把虎兒被聞楚傑摔死,以及梁氏殉難,自己結果了聞楚傑和大雄兩條性命,一股腦兒告訴了她。盛畹聽了,傷心欲絕。

總因公共場合耳目昭彰,只得飲泣吞聲,強自壓抑。

卻偏是王氏上了幾歲年紀,畢竟熬不住驚嚇氣急。

這天晚上,她忽然寒熱交作,骨節痠痛,躺倒床上,不能動彈,這一下把盛畹和李大慶都急得了不得。

看看延過兩三天,王氏還是氣喘神昏,寒熱不退,外面風聲是一天緊似一天,保定府畫影圖形,懸賞擒拿王氏母女。

李大慶得到消息,和盛畹商量了幾度,直迫得一個才識兼優的華盛畹,一絲兒也沒有主意!

雖想要遠走高飛,可是四海茫茫,何處是歸宿?

想到夫仇未報,獨子喪生,恨不得橫刀自裁,但是為著王氏,又不容她不忍死須臾,苟且偷生。

這一夜,她背燈兀坐,反覆思籌,忽然聽床上王氏輕輕的喊了一聲:“盛畹!”

盛畹急忙搶到床沿,問道:“媽,您可好了一點?”

王氏握住她的一隻手,苦笑道:“你給我一杯茶,我有幾句話告訴你。”盛畹含著一泡眼淚,去倒了茶來。

王氏欠身就她手中呷了兩口,搖搖頭,闔上眼皮躺下,嘆口氣說道:“盛畹,外頭消息不大好麼?”

“沒有什麼……”

“孩子不要瞞我,你和李大慶商量的話,我全都聽到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等做甕中之鱉,昨兒晚上我還要勸你和李大慶先離開,細想一想,你又未必肯拋下我。現在我決定明天一早陪你們一塊兒上路。”

“媽,您不要著急,我想再等一兩天還不要緊的。”

“呆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坐而待斃,死不瞑目。你安心,我還拿得住趕幾程路。”說著,便坐起身。

“媽,您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再回杭州?”

“不,官府既是懸賞通緝,那邊也是不妥當,而且還怕累及古農夫婦,我想帶你們上太湖去……”

盛畹吃驚道:“太湖?”

王氏道:“只有這一條路,是我們安身立命所在了!”

盛畹低頭不語。

半晌,王氏又說道:“我有個侄兒,叫做王霸,他是太湖裡面比較有體面的頭兒,說起武藝也還過得去。

二十年前,我到過他那裡一次,那時候他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跟著他的爺爺幹那殺人放火的勾當。

他爺爺是我的伯父,江湖上很有點聲名,喚做穿雲龍王大壽。前一次在保定府,萬鈞告訴我,老人家已經歸天。

他的事業便由我的侄兒接手下去,聲勢十分浩大,官兵累次奈何他不得。我們到他那裡去,他一定歡迎,我們暫住一時,以後再想法子。”

說著,便把李大慶喚進來,吩咐他準備一切,四更時便要動身。

李大慶答應了一聲“是”,自去了。

盛畹看王氏已下決心,就也不肯多說,在丑時時光,他們三個人便上路走了。

□□□□□□□□介於江浙兩省之間,號稱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山峰的太湖,裡面是有匪的,這種匪,就叫做湖匪。

湖匪從幾時有起?那大概是說不清楚了。

湖面遼闊,港叉分歧,的確是天然的一個藏垢納汙的去處。

誇張一點的說,三萬六千頃,每頃有賊,七十二山峰,每峰有匪,互相勾結,聲勢相溝通。

官府雖然年年遣兵調將大興討伐,可是不要說剿滅,就是想擒獲幾個歸去獻俘邀賞,卻也是不大容易的事。

原因是他們有天然的三條生路。

第一條是離湖數十里內外的村落居民,差不多全是他們的暗探,信息是比任何人都快。

第二條是從宜興的蜀山烏溪直通潤安廣德,那地方是萬巒重疊,竄進去了,便不容易追了。

第三條是從澱山湖出青浦安亭,那地方有不知多少的湖蕩,有的通有的不通,除了他們曉得,官兵是無從捉摸的。

這樣太湖便成了一班不得志的壯士的天堂,優遊自得的幹那殺人越貨的綠林生活。

王霸確是太湖裡面的最為強悍的一個盜魁,他的老巢在七十二峰裡一個號稱笠峰的山底下面。

聚眾在五百以上,械精糧足,將勇兵強,大小的船隻總有一百多號,橫行湖面,出沒無常。

王霸這一個人,調侃他一句,可以說是兩棲類的動物,旱路一柄單刀,水裡面一對李公拐,端的十分了得。

不然的話,他就不能管得那些亡命之徒伏伏貼貼了。

□□□□□□□□王氏帶了盛畹李大慶,一行人來到了太湖,便有幾個伏路的偵探向前盤問一番。

王氏把來歷說個清楚,彼此說的黑話,盛畹和李大慶都不懂。

這時候只聽得那群人裡面有一個問了一句黑話,王氏馬上由口袋裡面拿出一個小銅筒兒來,順手扯出一面小黃旗,晃一晃,那群人便散了。

又走了一會,忽然前面樹林裡,撲出三五十個精壯漢子,一色渾青打扮,手裡各拿單刀,雁翅般左右分開。

接著又出來一匹大白馬,背上馱著的正是水大蟲王霸。

他大喊一聲:“來的是姑媽麼?”

一催馬便迎了上前,翻身下地,攔住王氏馬頭,霍地屈下一腿,請了一個安,站起來牽住馬的嚼環,王氏眼淚瑩瑩的強笑道:“霸兒,好久不見了,那一年我在保定府聽說你爺爺歸天,我滿想來看你……”

王霸笑道:“我們回去再談罷!這兩位是誰?”

說著,伸手一指盛畹和李大慶。

王氏也笑道:“我只管和你說話,把他們給忘了。她是我的乾女兒,他是我們的跟人,叫做李大慶。”

李大慶聽了,急忙下馬,過去向王霸請安。

王霸一抬手,李大慶站起來,盛畹也就下地來相見了。

王霸著實看了盛畹幾眼,對王氏笑道:“我應該喊姊姊還是妹妹?”

王氏笑道:“當然是妹妹啦!”

王霸回頭又叫聲“妹妹”,又笑道:“請上馬罷,我來帶路。”

邊說,邊跳上馬背去。

於是大家都上馬,一窩蜂進寨去了。

盛畹來到太湖,匆匆已是十來天,王霸待她十分好,只是王氏因為路上跋涉,病又重了幾分。

盛畹終日愁眉苦臉的,鬱鬱不樂。

又偏是王霸生平沒有近過女色的人,這一次見了盛畹,忽然動心,大有想吃天鵝肉的意思。

他本來粗魯慣的,對於用情兩個字,當然不很高明,一次兩次,盛畹便看出了他的野心來了。

她總因為寄人籬下,不得不躲閃周旋,這樣,王霸越發高興得不得了。

□□□□□□□□這一天盛畹在後面煎藥,王霸悄悄地跑到王氏的床前來。

他跪了下去,說道:“姑媽,有一樁事,我要求您答應我,您一天不答應,我便一天不起來!”

王氏先是一愕,後來看他直挺挺地只是跪著不動,便說道:“好兒子,起來罷,只要能辦得到的事兒,我總可以答應你的。”

王霸大喜,跳起身挨著床沿坐下笑說:“姑媽,您老人家最愛惜我的,不是麼……您知道,我剛剛三歲,我爸爸媽媽就去世了,二十幾年來跟著爺爺,創成這一份基業,自由自在,王法不及,眼前倒也自強自尊,有點名聲。

我今年是三十歲的人了,卻還沒有媳婦……姑媽,您想,我是爸爸的獨子,也沒有兄弟姊妹。

古人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果我真的討不到渾家的,不就要弄到斬宗絕嗣了麼?

所以,這幾年我總想弄個老婆,也替祖宗盡點孝道。不過我素常不近女色,一向看了多多少少的女子,我總不滿意。

姑媽,您說,像我幹這一種行業的,是不是應該娶個有能耐的女子,而且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雖然以前也見過幾個跑解的姑娘們,可是她們所懂的只是一些花拳繡腿,沒有絲毫真實本領,我看了就不中意。”

說到這兒,不覺住口望了望王氏的臉色,方才接著說:“這一次天教我見著了盛畹妹妹,我真歡喜的好幾夜不曾闔眼。

姑媽,妹妹年輕孀婦,現在又弄得有家難回,後半世的日子,怎樣過去?如果嫁給我,那不是天生的一對好姻緣麼!

我的財力足夠可以贍養她的,而我的權力也可以保護她,不讓她受委曲,也許有機會時還可以替她報仇雪恨。

姑媽,您老人家為著她好,為著我好,為著我們王家,您都該答應我的請求呀!”王霸一口氣把這一篇話說完。

王氏聽了怔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霸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裡便有些不快活,他站起身,沉下臉色來,冷笑道:“您老人家不大願意麼?我可是為您好啊!”

王氏苦笑道:“這件事兒,我怎麼能夠馬上答應你呢?就算我千肯萬肯了,你妹妹不答應我也是沒有法子。你先退一步,等我想出幾句話來,來探你妹妹的口氣,過一天再回你的話!”

王霸沒得說,揚著頭就自個兒去了,心裡總存著幾分希望。

這裡王氏躺在床上,心想:“自己一病纏綿,如果有個長短,拋下盛畹一個人,教她投奔那裡去?

真的肯答應嫁給王霸,其實也是一樁很好的事,邪惡遍地,沒有善良立足的地位,倒不如據山伏莽,說不定還有個自由……不過盛畹那個脾氣,要她改嫁,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想到這裡,剛好盛畹端著藥進來了。

盛畹伺候王氏喝下藥,替她放下帳子,掇張凳子,坐在床沿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凝思的樣子。

耳聽得床上王氏連連地嘆氣,急忙扭回頭說道:“媽,這兩天剛剛好一點,您又想著什麼啦?”

“盛畹,你今兒個見過你哥哥?”

“媽,誰是我的哥哥?我不明白。”

王氏聽著,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敢把話往下說。

盛畹冷笑道:“媽,我告訴您,您侄兒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看在您老人家的臉上,我不願意怎樣對付他。我只有希望您老人家的病,早一天大好了,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另找地方過活。”

王氏道:“盛畹,我想,我是個朝不保暮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舉目無親,不如……”

盛畹截口說道:“媽,何苦來多說不相干的話,我是什麼樣的人,您難道還不能夠明白麼!

一來,因為夫仇未報;二來也不忍心拋下您,教您傷心。您若是不保,我跟您一塊走,我豈肯失身,也怎麼願意流水賊沾了我。他有野心,我時刻防著他,他不怕死,就讓他來吧!”

王氏道:“好姑娘,你不贊成,我不勉強你。不過千萬忍著點兒,我暫時還得拿話穩住他,底下的事慢慢再想法子。

現在這一鬧翻了臉,我們母女兩條性命就完了!古人說得好,寄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耐到我的病稍好點,我們馬上往別處投奔!”

“您放心,我不會那麼不顧利害的,他不蠻幹,我總讓他三分。”

說著,站起來,就往後面去了。

第二天王霸過來探病,大目的當然還在盛畹的身上。

他查詢王氏,盛畹的意見到底怎麼樣?

王氏只得竭力的敷衍他。

可是他迫緊王氏不肯放鬆,孃兒倆越說越累贅,纏夾不得開交。

霍地盛畹由後面闖出來,望著王霸點點頭,笑道:“王霸,我是假不懂客氣的娘們,我可直截了當的告訴你,你要我的身子不難,你能夠替我復仇,活捉趙岫雲交給我,或者提著他的首級來見,我馬上是你的人。

不要說你是個首領,就是你馬前一名小卒,只要能夠替我報仇,我總嫁他。這條件,非常簡單,你記在心裡好了!除此之外,誰也別想要我做他的老婆。

假使你以為落難的女人隨便可以欺負,隨便可以蠻幹,隨便的可以威脅,那麼你根本就錯了!

你知道,我自小兒闖蕩江湖,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我都領教過了,別說你啦,不相信,咱們就試試看……

找你姑媽麻煩一點沒用,她管不了我,我的事還歸我自個兒主張。今天告訴你這些話,我是頂認真的,一切希望你放明白點哪!”

這幾句話,甜酸苦辣,五味俱全,盛畹說一句,王霸他就轉一下眼珠子,那樣子就十分難看。

盛畹把話說完了,王霸忽然大笑道:“既然有了好題目,我總得拚命。如果捉到趙岫雲,妹妹,你可不要反覆呀!”

盛畹道:“請放心,我說一句話,算一句話。現在,你可以走了,我們再見。”

王霸眼看她滿臉飛霜,心裡真的有點家怕,瞪了她兩眼,也就走了。

自這天起,他和盛畹見面時,言語舉動比較客氣了許多。

盛畹以為他受了警告,知道自愛了,心裡倒也歡喜,因此,她倒不加意避嫌。燈前看劍,月下快談。

有時候也一塊兒垂釣打獵,連轡並騎……

王霸假使是個識趣的,山間得著這樣一個膩友,亦足自豪,何必真個銷魂,自求其辱的呢!

然而人心本來沒有滿足的時候,何況王霸是個武夫,對人生怎能有這麼高的意境呢?

□□□□□□□□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天氣本來就有點悶,王霸喜孜孜地拿著一瓶淡紅色的酒,踏進王氏屋裡來。

剛好盛畹陪著王氏正在吃飯,看見他來了,便含笑讓坐。

王霸一直走到桌前,把手中瓶子一揚,笑道:“這是湖裡頭一個頭目孝敬我的,據說這酒功能益氣補血。

有年紀的人喝一點,可以活活血,蠻好。他送我兩瓶,剛才我喝過了,的確不錯,所以替姑媽送一瓶來。”

王氏就著王霸手中,看那酒色果然鮮明可愛,這就笑道:“多謝你惦記著我,我好久不喝酒了,你自個兒留著罷!”

王霸道:“姑媽,華妹妹,你們試一試呀,如果不好呢,再退還我不行麼……”

邊說,邊撥開了瓶兒的塞子,搶了一個茶杯,倒出半茶杯,遞給王氏。

王氏接過手呷了一口,笑道:“很好的,可惜我不敢多喝!”

王霸瞅著盛畹道:“妹妹,您也該賞我一個面子呀!”

盛畹搖搖頭,說道:“對不起,我生平不喝酒的。”

嘴裡這樣說,一伸手便去接王氏的茶杯。

卻不想王霸心虛,急忙按住她的手,沉著臉道:“你不喝,讓姑媽喝,別白糟塌好東西了。”

盛畹突然變色,收回手,站起來。

王霸挺身攔住地,說道:“我的姑媽,我讓她喝,難道還有惡意?”

盛畹冷笑著道:“我的乾媽,我不要她喝太多!”

王霸怒不可遏,一翻虎目說道:“妹妹,你是成心不給我面子?”

盛畹笑道:“你算什麼!”

兩個愈說愈大聲,愈說愈不對。

盛畹一抬腿,踢開凳子,頂向前去,那樣子險煞兒火拚了。

王氏看看大驚,老人家一時拿不住主意!

一時不分好歹,把半茶杯酒一口氣喝乾,掙扎著挨下地來。

她緊緊地抓住盛畹的一條臂膀,說道:“霸兒,她……我已把酒全喝了,你……你讓一步罷!”

王霸急急扭回頭去,望望桌子上的茶杯,順手兒搶了酒瓶,一聲不響地,掣翻身,急急跑了。

這裡王氏退到床上去,埋怨著盛畹道:“我什麼話都勸過你了,忍耐,忍耐……你偏要和他一般見識!”

盛畹笑道:“這酒一定有毛病,他不懷好意,好文章就在後頭呢!”

王氏道:“沒有的事,他……他不會毒……死我的。”

盛畹道:“毒死您也許不至方,然而這酒一定參了迷藥,您喝一點冷水吧?”

說到這裡,床上的王氏已是鼾聲大作,沉睡著了。

盛畹搖她一陣不醒,究竟因為她老人家有病,不敢把冷水來灌她,索性替王氏蓋上了棉被,讓她睡了。

盛畹心裡想道:“王霸一向不敢用強,卻原來是害怕他姑媽,看他剛才的意思,分明只要乾媽肯喝他的酒……

好一個狗崽子,哼!你以為迷倒了她老人家,你就可以任意地收拾我了……哼……你還差得遠呢?”

想著,想著,她反而縱聲笑了。

歇了一會兒,她退到後面去了。

她拿一塊青布把頭包起來,換了一身短靠,套上鐵尖鞋,抽出劍葉來,拂拭一番,塞在枕頭底下。

一切準備妥當,掩上門,吹了燈,躲在床上,閉目養神。

遠遠地柝子敲過三更,一陣風過處,接著雨點兒下大了。

她以為王霸不會來了,剛想下地去看看王氏,忽然窗欞外有個火星兒閃動。

盛畹嘴裡暗叫一聲:“可真的來了!”伸手摸著劍柄。

又過了一會兒,便聽見窗格子吱吱地響著,跟著就有一個人跳進來了。

盛畹急忙屈腿作勢,讓他摸到床沿,牽起半邊帳子時,霍地彈出一腳,踹個正著呢!

“砰!”的一聲,王霸摔到窗前去了。

盛畹一躍下地,劍光一閃,一個撥草尋蛇架式,劍尖直搠王霸心窩。

王霸雖然被踢了一腳,幸好他穿了件軟甲背心,所以還沒有受傷。

這時眼看劍花來得切近,急忙斜刺裡一跳,伏身攢勁,竄出窗外。

盛畹不捨,一蹬雙腳,追了出來。

王霸早是站定馬勢,等候廝殺了。

這時候盛畹心頭火發,怨氣沖天。

她緊一緊手中的劍,猛撲向前。

王霸仗著一柄厚背薄刃單刀,急架交還。

天空中雨霽雲開,滿天星斗,照著這一對男女,滴溜溜互斫互殺,火雜雜忽前忽後,一場狠鬥,直殺得狂風捲地,宿鳥驚飛。

王霸原不是盛畹的敵手,幸虧是雨潤苔青,地滑如油,盛畹腳小,鞋底下又嵌著半段鐵片,所以有些不得勁兒。

就這樣便宜了王霸支持到十多個回合,兀自健戰不退。

盛畹先頭還想饒他一條性命,這時給他撩撥得按捺不住了,咬一咬牙,手中劍猛可裡罷了幾個解數。

王霸這才知道厲害,急切要想逃走。

可只是一片劍光,潑水似的,把他前後左右包裹著,絲毫不肯放鬆。勉強又走了兩個照面了。

盛畹劍起處,削斷他一條胳膊。

王霸真配說是一條漢子,他大吼一聲,往後一跳,扭回身兩腿如飛,逃脫了一條性命走了。

盛畹橫劍躊躇,一直望不到他的背影,才退回去,點上燈,坐下休息。

心裡想:王霸著了重傷,一時不會來了,可是天一亮,他必定要派隊伍來包圍的。勢單力孤,如何對付?偏是乾媽一病纏身,不然的話……

想到這兒,聽見隔壁王氏在床上轉側的聲音。

她急忙站起來,收劍歸匣,除去頭上青布,順手兒抓了一件衣服披上出去,隔著帳子,輕輕地喊一聲“乾媽”。

王氏睜開睡眼,問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沒有睡麼?”

盛畹替她鉤起半邊蚊帳,又倒了一杯茶給地。

王氏很快當的坐了起來,笑著道:“我好像好了許多,敢情那一杯酒有點功效?”

邊說,邊接過茶杯,呷了兩口茶。

抬頭望望盛畹的臉,驚叫著道:“你……臉上那兒來的血……”

盛畹眼看王氏精神健旺,一點不像病人,心裡正自納悶,給她這一驚叫,微微的怔了一怔。

盛畹笑道:“您的侄子,半夜跳窗,摸到我的床上來,我趕他到後院,削去他一條胳膊呢!”

王氏聽到這裡,猛地翻身跳下地來,抱住了盛畹,睜著兩眼,問道:“真的麼?……你怎……”

盛畹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害怕,您是他的姑母,他總不能把您怎樣的,一切事我自己承當。

也許我不該死在趙岫雲的手中,天教我上太湖來送命的。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準備著廝殺!”

王氏滴著眼淚,說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我不能拋下你的,快拾掇我的傢伙,檢點看彈子還有多少,預備奪圍逃生。只是李大慶在前寨,這卻怎麼好?我們不能不關顧他,我們害他家破人亡。”

盛畹笑道:“媽,我是不得已的,您老人家何苦自找死路。天一亮,他們傾寨而來,那裡容得我們殺出重圍,就說僥倖衝了出去,四面都是水,我們沒有船,也是沒有辦法的!”

王氏道:“眼前我們只有合力,不可分心,我們應該死裡求生,你如果愛惜我,你得好好的找出路。

可恨我一向鬧病,對於這裡的路全不明白,能夠找個險峻的所在,先擋他們一陣,慢慢的想法子奪船逃命!”

盛畹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病突然的好了,我是簡直沒有一些兒求生的心,不然的話,剛才我就不讓王霸逃走了,抓住他,迫他下令送我們離開太湖,豈不省事省力!”

“好姑娘,你別一味拖延時間啦,過去的事,追悔無益,你還是趕快想辦法呀!”

“有一條路,可以暫守的,不過也還是甕中之憋,他們把我們圍起來,斷絕了我們的食糧,結果仍是不免一死!”

“暫救目前罷,別顧慮底下的事啦,能夠挨一天是一天。這裡絕對不能留戀,你快說那一條路?”

“前幾天我跟王霸出去圍獵,離這兒約百十來裡,有個山崗,孤零丁的四面削壁高崖,去地大約有二三十丈多高,單是一條羊腸小徑可以上去,上面有個藥王廟,裡頭王霸倒派有四個人駐守,我們趁天還沒亮……”

王氏聽到這裡,搶著嚷道:“好的,好的,我們馬上走!”說著,扯回身便去收拾衣服鋪蓋。

盛畹幫著打起兩個大包袱,彼此背上,套彈弓,弄兵器,零星雜物都不要了,母女兩個人,一前一後溜出後院,一挫身跳上屋,認定方向,直奔後山。

彼此夜行的工夫,都是登峰造極的,一路上雖然碰著許多放哨的嘍羅,他們有的簡直沒發現,有的也不過看見前後兩個黑影兒,狐狸似的快法,貼著去掠過去罷了,誰能相信是人的兩腿趕路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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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5: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王氏和盛畹,星馳電掣,離開大寨,趕到孤石崗,藉著星光,找著小路,直闖上山,因為明知上面只有四個小嘍羅看守,所以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來到藥王廟大門前,眼看有個人靠著牆,倚住一枝標槍打磕睡。

盛畹過去刺斜裡一劍,削下他一顆頭顱。

王氏一聲不響,擺動一對虎頭護手倒須鉤,撲進廟裡。

可憐裡面三個人,口也沒開,一霎時糊里糊塗的都死在王氏手中。

天亮時,母女兩人已把廟裡打掃乾淨,眼巴巴的盼望到中午時光,還不見王霸派隊搜山。好在廟裡鍋灶柴米一切俱全,儘夠十來天兩個人的吃喝,這省了不少麻煩。

母女倆胡亂熬了一鍋稀飯喝個飽,相率出去,找塊高大的石頭,竄上去四面瞭望,真個是水色山光掛在眼簾,華木森森,均歸足底。

盛畹看了半晌,忽然笑道:“這樣天然的一個瞭望臺,王霸只派四個嘍羅鎮守,他的才略,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氏笑了笑,說道:“那邊隘口,雖然只容一個人出入,但是草木太蔚雜了,夜間很容易給人混進來。在我想,他們白天既是不來,大約要等到晚上算計我們的。你去我包袱裡找那一大包火種,拿來撒在那種野草上,再將一些棉花泡泡油,包上十多個彈子,晚上如果聽到什麼消息,我們先打出幾個火彈,燃燒那些草木,教他們無處容身,你我兩張彈弓,瞄一個死一個,索性狠狠的幹一幹,管保他們以後不敢重來。”

盛畹笑道:“準備應該準備一下的,怕只怕他們還不知道我們躲在這裡呢!”

王氏道:“那裡的話?一個大頭領,不能糊塗到這個地步,現在就說不知道,等會兒也一定知道的,我敢說不至教你白費工夫,你快快預備去。”

盛畹笑了笑,便去找了火種,如法佈置一番,回來歇了一會,天氣也就不早了。

夜色迷茫中,盛畹把廟前廟後仔細巡察一次,母女兩個人,燃上一根蠟燭,剛在吃飯,忽然外面一片火光沖天而起。

盛畹大驚,跳起來便望門外跑。

王氏喝道:“盛畹,鎮靜點,帶上傢伙!”

盛畹扭回頭搶了彈弓,說道:“奇怪,他們怎麼自己放火啦!”

王氏笑道:“這是他們伏路的小夥子,偷抽菸引起我們的火種燃燒。我們一道出去!”

母女兩人奔出廟門,這一看,廟下約有三五十條漢子,已經闖過隘口,火光裡,他們像潑了湯的老鼠,來往跳躑。

盛畹王氏扣上彈弓,暗裡射明,彈無虛發,中傷的人,只要一躺下去,便讓火燒個焦黑了。

風助火勢,火仗風威,直燒得鬼哭神號,搖山震嶽,饒他逃得快,也還燒死了三十幾條性命,其中卻有兩個王霸得力的頭領。

這一場火熄滅時已是三更天氣。

盛畹忽然想了一個辦法,她也不告訴王氏一聲,就高地竄下去,撕了一塊死人身上沒燒透的衣襟,拾枝木炭,寫上幾個警告的字,就這樣冒煙突火,竄出隘口,直奔大寨而來。

她在簷牙上伏住身,望見對面聚議堂王霸繃扎著半段左臂,一張臉白裡透灰,有氣無力的靠在案上,正在查問由火中逃脫回來的嘍羅。

盛畹不敢多耽擱,拿出帶來的警告,包上兩個彈子,使勁望著王霸擲去,喝一聲“著”,王霸仰望身滾下交椅去了。

堂上馬上一陣大亂,有的趕去扶王霸,有的弄出兵器,追到廊前,盛畹揭開一疊瓦片在手,出來一個,打他一個,然後扭回頭,撒開兩腿,穿房越屋,飛快的離開大寨,一路上只聽得鑼聲震耳,喊殺連天。

盛畹無心多殘生命,兩腿加緊速度,一溜煙趕到孤石崗,頂頭碰著王氏出來接應,盛畹把所幹的說了一番。

王氏聽說沒有弄死王霸,非常歡喜,母女倆回到藥王廟。

王氏想了想剛才情形,便對盛畹說道:“王霸經過這一次懲戒,一時不會再派人來送死的,他知道我的一張彈弓,一雙倒須鉤的厲害。前日他欺負我有病,又把酒來迷醉我,所以才敢計算你。現在曉得我病大好了,他一定不敢來,不過,我們怎麼辦呢?馬上想法子奪船逃出太湖,還是容易辦得到,但是離開太湖又望那裡逃生呢?就住在這裡吧,我們不招兵,不買馬,光剩你我兩個人,也幹不出什麼大事。”

盛畹笑道:“有個極好的辦法,只怕您老人家不贊成。”

王氏道:“有好辦法,我為什麼反對?你說呀!我們商量看看。”

盛畹笑道:“城市裡我們既不能安身立命,強盜生涯何妨試試呢,我的意思,就今兒混進大寨去,刺死王霸,綁卻那幾個大頭領,不怕王家基業不是我們的,探囊取物,唾手成功!”

王氏聽到這裡縐緊眉頭,連連搖著手道:“這不行,我孃家骨肉,只有王霸一個人了,不管他們好壞,我做姑母的總不能幫忙你結果他!”

盛畹笑道:“可不是,我也知道您幹不來呀。其實,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事情,我也玩不慣。王霸無論如何總是您老人家的侄子,我不能不擔待他一點,我真的要他的命;剛才只是一舉手之勞。關於這一點,您老人家請放心,我總不幹趕盡殺絕的事情。至於我們逃生的計劃,我覺得不離開太湖也好,離開太湖前途更是渺茫。

我的意思,不如死守這個藥王廟吧,活該死在這地方,那也是沒有辦法的,我決定成立一個鏢局,就叫做母女鏢局,專門替太湖一帶往來行旅保鏢,向湖裡毛賊挑戰……”

盛畹說到這裡,不覺眉飛色舞,繼續說道:“我們準備廝殺,殺得那些大王們甘拜下風,我們可以坐地分贓,要他們的規例!

凡事起頭自然有許多困難,然而我們不能不拚命幹呀!若說湖裡許多毛賊,我相信沒有一個有真的能耐!

他們只不過蜂屯蟻聚,烏合之眾罷了。頭一個腳色,算是王霸,王霸不過如此,其他真不算一回事。”

王氏聽到這裡,忍不住笑道:“小鬼頭,你倒有你的活計,說的確是一條好出路,反正我們是無容身之地了,天大的危險也要試試的,莫不成坐而待斃!”

盛畹笑道:“那麼,我們要預備奪幾隻船啦。湖裡頭非船不行,可惜水上的本領,我一點也不懂!”

王氏道:“這個你不要著急,水裡工夫,我大約還夠對付!”

盛畹大喜,笑道:“苦就苦這一點,您老人家果然行呢,我們的鏢局一定能夠成功的了!”

王氏笑道:“好吧,明天一早,你看家,我出去奪船。崗下那一個隘口,我想,應該把它堵起來,你我出入,由崗上掛下布梯。

這布梯離地至少一丈高,而且要藏得密,外來人找不到的地方才好。我們一共只有母女兩個人,假使碰著扎手的事,必須一塊兒出去……”

盛畹不讓王氏再說下去,搶著笑道:“當然。我們要顧慮巢穴的啊,我心裡老早有個譜了!

明兒您去搶船,我在家裡堵隘口,藏布梯,我們分頭辦事。現在天氣不早了,我們胡亂睡一會兒罷,明天事情真多呀!”

邊說,邊去打開鋪蓋,一同睡下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句話說得不錯。

誰想得到天亮時,王氏忽然舊疾暴發呢。

她的病,當時仗著王霸給她的那一杯烈酒,趕去了風邪,所以驟然的好了起來,其實也還是因為要命,忘記了病。

像她那樣大年紀的女人,雖然是很健康,究竟病後不應勞神勞力,一杯酒趕走她的病,這是事實。

然而一夜廝殺,又未免太累。

現在她是重新感冒,而且病勢來得很兇,出去奪船,不用說沒有這一回事,就是站一下,她也是虛晃晃地站不穩哩!

這情形,盛畹當時急得不得了。

勉強混過兩天,吃的東西已是一乾二淨了。

盛畹要想下山想法子弄一些柴米,路太遠不敢去,怕王氏一個人在廟裡危險。守在一塊等餓死,這個更不是辦法。

急極計生,趁著黑夜,上王霸大寨偷糧。

一次,兩次,鬧得大寨里人仰馬翻。

還好,王霸一心要活捉華盛畹,再次盛畹也委實非常機警,因此還算僥倖,沒有丟了性命。

可是受了兩次驚嚇,膽子未免怯了許多,不敢大意。

王氏又苦苦的攔阻她別再冒險,這樣,她就只能靠著一張彈弓,到山前山後,射些飛禽走獸來充飢果腹了。

說起來,也許一切真的是天意,王氏的病,先頭沒有東西吃,她淨餓了一些時候,日夜只喝一些開水,這一來卻把她的風寒感冒熬走了。

後來又吃了幾天小米稀飯,這小米就是盛畹由大寨偷來的,王氏不忍多吃,因此又把腸胃保護得很好。

病根完全肅清了,在理是應該吃點滋補的時候!

這當兒,盛畹由大寨偷來有限的糧食,剛好吃光,鬼使神差的,非要王氏吃上火烤的山羊、野兔、雉雞、水鴨之類不可了。

老人家肚子鬧饑荒,試一點,人很舒服,時時吃,天天吃,只是三四十天的工夫,不知不覺的,居然把身體調養得十分精壯。

王氏本人自然歡喜了得,可是因為她這一場病,盛畹也就累得夠受了。

□□□□□□□□這一夜,盛畹王氏母女兩個人,乘著月色下山,實行原定的計劃,去幹虎口奪食的勾當了!

她們在山下湖邊,由二個小嘍羅手中,搶到一隻小船。

王氏果然是個行家,她不慌不忙的,打槳催船,到處偵察。

這時候,湖裡頭恰好有王霸轄下的一班頭領,管帶十多號平底寬舷大舴艋,包圍著五隻一幫的大糧船打劫。

天空月色如銀,湖中水波不興。

盛畹王氏把船駛進蘆灘深密的地方隱住,看前面火雜雜喊殺連天,那五隻大糧船,似乎並沒有什麼抵抗的力量。

王家幾個人頭領,耀武揚烕,好不興高采烈。

盛畹看了半天,認為機會不可錯過,決計向前,替那幫糧船保鏢。

頭一次招攬買賣,王氏告誡盛畹著實留意,處處當心,怕的是壞彩頭,以後諸事不利。母女倆詳細商量了進攻的步驟。

不一會工夫,王氏偷偷的把小船駛到湖中了,看看來得切近了。

盛畹站在船頭上,御下彈弓瞄準前面有個頭領手中一柄雪花價白的單刀,發出一顆彈子來。

“當!”的一聲響亮,那柄單刀飛落湖中去了。

那位頭領吃了一驚,以為是那一個頭領和他開玩笑,急得破口大罵。

盛畹不理他,收起彈弓,招呼王氏催船急進,衝入圍中,眼望那一隻最大的糧船舷上,兩腿攢勁腳尖用力,平空飛了過去。

反手弄出劍來,晃一晃,劍葉映月,一片青光。

盛畹高聲叫道:“王家寨的毛賊,認得我的,趕快放下兵器逃生,這五隻糧船我是保了他的鏢了,那一位不服氣,請出來說話!”

大家這時候才看清楚她是華盛畹,直嚇得相顧失色,有的知道她的厲害,悄悄地便把船搖開去。

忽然,有個高大身材的頭領,掙著喉嚨,喊道:“大家兄弟聽著,這個丫頭是我們大頭領的仇人,我們殺死她,別讓她走,她不懂得水性,不要怕地。”

這兩句話,果然有點力量,馬上許多大舴艋四面把大糧船包圍起來,眾口同聲,大叫:“別放走了這丫頭!”

盛畹急忙望後一撤身插上長劍,引弓出彈,弓勁彈急,一連打倒七八個人。

先頭在這糧船上面搶糧袋的一個頭領和十幾個小嘍羅,不顧死活,斜刺裡逕撲盛畹。

這時候,盛畹施展全副精神,眼觀四向,耳聽八方,何至受人暗算?

百忙裡只見她一挫腰肢,底下掃出一個掃堂腿,這位不顧死活的頭領,先著了她的道兒,撲翻身掃下湖裡去。

十幾個小嘍羅發聲威,紛紛都往水裡跳。

那個身材高大的頭領,眼看糧船上一班人打了敗仗,心裡一著急,舞動手中一枝筆管槍,喝令十多號船分作四隊,前後左右同時進攻。

意在混亂盛畹眼力,使地急切裡不能兼顧。

盛畹認得這位頭領,叫做呂堃,他是王霸第一個的得力爪牙,說起武藝本領,倒也是了得!

盛畹這時看他指揮若定,調遣有方,心想:擒賊擒王,只要將他打死,底下就沒有事了呢!

想著,這就不敢怠慢,一聳身四圍打出一排連珠彈,擋住為首的幾個舴艋,霍地便扭回頭,絃聲起處,一顆白森森的彈丸直奔呂堃面門而來。

呂堃心定眼快,搖槍一撥,彈落水中。

就這個時候,那邊王氏,忽然翻身入水。

盛畹看了明白,明知老人家必有一番勝算,她稍一停疑,又望著呂堃虛曳弓弦,呂堃急忙躲閃。

就在這閃身一霎那間,盛畹早搭上第二顆實彈,喝聲“著”彈中呂堃右臂膊,張手拋槍搖搖欲跌。

猛可裡,湖面波開浪裂,“嘩啦”一聲響,緊傍著呂堃舴艋舷邊,竄出王氏的上半身,兩邊手抓住呂堃兩條小腿。

只聽得呂堃一聲狂叫,摔倒湖中,抱著王氏沉下水底去了。

這一下,許多嘍羅直嚇得亡魂喪魄,大叫:“失了呂頭領,兄弟們,風緊呀!”

一陣紛擾,震動了整個湖面,大家返棹挪舟,四散奔逃。

盛畹連連發彈,打倒幾個駕船的嘍羅,王氏已經由水裡把呂堃拋上船舷。

盛畹過去一看,這位呂大頭領,目合口張,早是暈了過去了。

王氏跳上船,擰乾身上衣服說道:“這傢伙一會見工夫就醒過來,我們不要理他,先找運糧的人說話。寡不敵眾,我們還得要當心。”

說著,翻身下艙,好容易找著幾個人,可憐都嚇得顫抖地軟做一堆。

問了半天,才曉得原來是官糧,其中倒有一個運糧官。

這官兒先是跪在王氏跟前,不把腦袋當他自己的,拚命地磕,磕得艙板崩崩作響,嘴裡什麼老祖宗、女菩薩,饒命,放生,差不多都給他喊盡了。

王氏十分好笑,使勁拉他起來,把他按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下。

對他笑道:“我們母女兩個人是湖上的好百姓,並不是什麼大王爺,女寨主,倒是特地趕來保護你們脫險的,只要給我們一點酬勞,我們就走了。”

那官兒不聽還好,聽了這篇話,他喜得蹦起來,翻動一對黃眼珠,又捻了一會兩撇燕尾似的鬍子,馬上換了一副臉孔,狷傲地說道:“那麼,很好,你們是守法的百姓,官家糧草,應該出力救護。

現在我也不及多說話了,你們招呼五隻船的舵工,立刻開船,由你們母女倆護送我出口去。”

說著,這就坐下了。

盛畹看他這一個樣子,忽然怒不可遏,她沉著臉,望著王氏說道:“我們走,別管他,什麼是應該護救,我們就懂得殺人放火!”

王氏笑道:“這又何必生氣呢,他們做官的如果肯講道理,這太湖也早就太平無事了!不要教王霸笑我們有始無終,我們索性送他一趟,我們要什麼,拿什麼,還怕誰不給!”

說著,便去牽著盛畹的手,回去艙面。

盛畹望湖面煙消火滅,一隻舴艋也不見了,忍不住地笑道:“全逃光了麼,真是一群烏合之眾……”

說到這兒,忽然又驚叫著道:“媽,我們的小船呢?”

王氏笑道:“讓他們牽走了。我們不怕沒有船回去,你不瞧,這隻糧船上有兩隻很好的舢板麼!”

邊說,邊喝令水手,曳起風帆往北放棹。

這邊五隻大糧船走動了,那邊母女兩個人便去船頭上看望呂堃。

這會兒呂堃已經醒了,有氣無力的坐在一邊,和王氏說話。

他說王霸斷臂以後,沒有下過山,水上的事,全是他代理。

他說王霸對盛畹,還是不能忘情,只不過沒有法子可想罷了。

糧船走了兩天,湖面漸漸的熱鬧了,王氏留心挑選了一些應用的傢伙和糧食,並不去告訴那個官兒知道。

還要了他們的兩隻大舢板,和呂堃各駕一隻,竟自回來。

她把呂堃帶到孤石崗,先教盛畹打前頭繞道上山,由布梯上進去,移開堵截隘口的大石頭,迎接呂堃來到藥王廟,好好的招待他。

並且對他說道:“呂頭領,我們讓你明白一下,現在的孤石崗,佈置得十分堅固,隘口堵住了。

我們靠著自己的本領,另有法子出入,除了我們母女兩個人,誰也別想進來藥王廟。就是千軍萬馬,我們也不怕。

你回去告訴你的大頭領,我們原是隻求平安,不想結怨,教他不必再來招惹我們母女倆了。

我們若是要他的腦袋,並不算難事,不過我們不願意這樣幹罷了!我們現在要成立一個母女鏢局,專替往來太湖一帶的行旅保鏢,拿著我們的一顆彈子,那就是保了我們的鏢,不管那一路湖匪都要放行,不準留難,不然的話,我們就不客氣了。

對你說,不是我們誇口說大話,在這地方水陸兩路英雄,全不是我們母女兩個的對手,大家聰明一點,不相侵犯,過平安日子。犯了我們,那是自找死路。

就是王霸,他是我的侄子,他如果招惱了我,我可是翻臉不認人,摘去他的瓢兒,搶下他的大寨,你回去宣佈我的話,叫他們記著。”

王氏這樣說一句,呂堃答應一聲“是”。

王氏把話說完,呂堃就站起來抱著一對拳頭說道:“老太太今天放我回去,這是您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我在大寨裡頭,除了王霸,我是第二號人物,還有一點力量,我不準以後有人敢來孤石崗騷擾。

不過老太太所說成立鏢局的話,這是對於我們很大的妨害,可以不可以變通辦法,容許我們各寨孝敬規例,取銷這個鏢局?”

王氏想了想,笑道:“本來我也懶得動,這個鏢局是我女兒出的主意,你們肯答應我們母女坐地分贓,我們樂得享受,我們並不想發財,只要衣食無缺。”

呂堃聽了,大喜過望,他連連地揖著王氏,又揖著盛畹,說道:“老太太,華姑娘,我替各寨頭領拜謝大恩。這邊真的成立了鏢局,大家全要餓死。我回去,馬上派人送來一切應用傢伙……”

王氏笑道:“你請啦,如果給我們送東西來了,就放在隘口好了!”

呂堃答應一聲“是”,跟著又屈下一條腿,打了銓兒,慢慢的退兩步,扭回身一溜煙去了!

□□□□□□□□王氏和盛畹在太湖,聲名大得了不得!

原因是呂堃回去以後,拚命替她們母女宣傳,勸勉各寨主輸誠納款,省事寧人,利己利人的。

近來她們母女偶然駕著一葉扁舟,湖上閒遊。許多巡湖的頭領,一定向前請安問好,聽候命令。

在這種情形之下,母女兩個人無憂無慮,不愁吃,不愁穿,不管閒事,倒也十分自在,樂意極了。

那個呂堃自蒙王氏釋放回山,感恩圖報,常常守在孤石崗險口,伺候母女倆覽勝探幽,登山涉水。

他本來是個直性的人,言語舉動,並沒有絲毫虛偽。

王氏看他是個漢子,特地去了隘口的堵截,歡迎他來來去去。時間長久了,他們親熱得和一家人一般。

過了一段時日,有一次,呂堃差不多有十來天沒有進來了,王氏盛畹都很想念他,想去看他!

這一日母女兩人正在閒談,忽然呂堃胞來了,皺著眉毛,好像非常憂鬱的樣子。

王氏瞅了他半天,便問道:“老呂,有什麼事使你為難呀!”

盛畹笑道:“別是在什麼地方打了敗仗吧?”

呂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太太,你們當時不該放走了那五隻官糧船,現在鬧出岔子了!”

王氏道:“這是那裡的話。好久的事了,舊案重提麼?”

呂堃道:“那個押運的狗官,他脫險以後,把船躲進一個叫做布袋澳裡去,乘夜將所有十萬擔糧米,全變換了現銀,往荷包裡裝個飽滿,回去卻呈報說我們劫了他。”

盛畹聽著,不禁大笑道:“這官兒巧的很呀,這種乘火打劫的辦法,不比你們做強盜的更高明!”

王氏也笑道:“這正叫做會做官的做官了,誰叫你不做官去呢!”

盛畹道:“我就做了官,也沒有這些巧妙的辦法!”

王氏道:“這還好呢,肯說被匪搶劫,究竟是老實官,假使他要嫁禍布袋澳老百姓身上,也是很容易的事!”

呂堃道:“所以呀,所以我們碰著路過太湖的官兒,我們非宰掉他不可。若是單劫了他的宦囊而留下他一條活命,他一定要找地方官說話,地方官又那裡敢得罪我們呢?結果都是往老百姓身上算賬……”

盛畹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們倒是為民除害了!”

呂堃笑笑,說道:“本來我們也鬧得太厲害,太不像樣了,官方早就有派兵剿辦的消息了。

可是一年過一年的,倒底還是沒有一回是真的,現在卻不想真的出兵了,恐怕幾天以內就要打仗啦!

帶兵來的,據報說是姓趙的副將,兵額兩千人,倒有好幾員勇將,大小船隻八十號,兵精糧足,看樣子很有點決心找我們拚命。

我們雖然不怕,但是不能不有一番準備。我們王寨主盼望這邊老太太和華姑娘,助他一臂之力。

不過眼前還不敢煩勞,讓我們一班兄弟鬥一陣兩陣,試試他們的兵力,再來報告給老太太知道。

大約總要請老太太華姑娘,獨擋他們的主將,活捉趙副將。王寨主原該親身過來請安的,因為他自知以前幹錯了事,不好意思……”

王氏笑道:“這個不要再說啦,你們供養我們母女,有什麼困難的事我們當然要幫幫忙,你倒是把準備的策略說說啦!”

呂堃道:“他們大約還有三天就要開到,我們就仗著一班兄弟出力拚命,他們當兵的吃飽錢糧,誰願意認真廝殺呢?

而且平常缺乏操練。我所知道過去剿湖的官兵,不用說打,只要請他們坐一天船,就夠他們害愁的了!

這一次來的兵,聽說很經過一番挑選,也許比較要強壯一點吧?可只是帶兵的宮兒,都是旱路的貨色,水戰未必有他們的便宜。

我們全湖大小頭領,那一個不是精通水性,水底伏得一兩個時辰?然而,這還都靠不住,好在湖裡頭港汊交錯,絕對不是官軍所能明白的。

我們注重埋伏,用幾隻破船和他們混鬥,引他們身臨險地,然後合力包圍,順風放火,水底鑿船,他們不就完結了麼?”

盛畹笑著這:“講得好呀,你們大約只有勝沒有敗了,何必又巴巴地來央求我們母女幫忙呢?”

呂堃道:“不是這樣說,我們害怕他們裡頭有能人,今天是專誠來拜求的。無論如何,你們兩位總要給我一個面子……”

說著,站起來,向盛畹兜頭作了一個長揖,回頭又向王氏打了一躬。

盛畹道:“我媽已經答應你了,到了時候再說吧,現在你還沒有打敗仗,就裝出孤哀子的樣子了!”

呂堃就怕說不動盛畹,疑惑她懷恨王霸,不肯幫忙,這會看她,有一點活動的意思,心裡委實快活。

當時他又連連彎了一陣腰,匆匆地告辭走了。

□□□□□□□□三五天過去了,湖上已經打了兩次仗,都是官軍大獲全勝。

盛畹得了這種消息,放心不下,但是呂堃沒有來,實在的情形總沒弄明白,打仗的地方又離得很遠。

幾次要去觀戰,王氏老是不放心而不答應地去,這使盛畹著急了不得了。

好容易盼到這天晚上,呂堃突然跑來了。

他一進來,滿臉堆著笑,向王氏請了安,說道:“老太太這幾天也聽見一點消息麼?我們可打了好幾次敗仗了!”

王氏著實的把他瞅了兩眼,也笑道:“你們的驕敵策略大約很順利吧?”

呂堃道:“老太太想是出去看過熱鬧了?”

王氏道:“我們可是沒有去觀戰,不過從你一臉的笑容,我一看,心裡就明白!對不對呢!”

呂堃大笑道:“那個姓趙的副將,原來叫做趙人龍,倒是真的了不得,他的坐船很大,一共有五十個人,個個都是好武藝,還有一個老頭子,使著一柄金背撲刀,他是最厲害不過的……”

說到這兒,盛畹霍地搶起來,看住王氏說道:“這個趙副將,別就是趙岫雲吧?那老頭子一定是萬鈞了……”

說著,一扭頭又去問呂堃道:“你說,那個趙人龍,是不是個子很高,肌肉像黑炭一般,兩道濃眉,一隻豹眼,高鼻子,一部絡腮的鬍鬚,說話聲音洪亮,一對臂膊很有幾斤蠻勁兒……”

呂堃一拍大腿,搶著嚷:“不錯,不錯,是他,使的是槍,我們交過三個回合,只覺狂風驟雨似的!

槍尖兒老是不離我的咽喉胸口,勢猛力沉,真是沒有辦法招架,只得跳水逃命。那個老頭子更厲害不過。我簡直碰也不敢碰他!”

盛畹聽完話,縱聲大笑道:“天,他果然來了!這一遭再放走他,我有什麼臉見人!乾媽,我們馬上找他去。”

呂堃急忙搖著兩隻手,說道:“華姑娘,你去不得的,他船上五十多個人,一大半精通水性,你水裡又不行。老太太一個人,顧此失彼,千萬不可造次!”

“眼前他們已經受包圍了,甕中之鰲,遲早完結。等到我們大包圍廝殺那一天,你和老太太再出去,包管不費吹灰之力,活捉……”

盛畹道:“不,不,我最近學會了浮水了,我相信我行的。等你們大包圍,這多難受,沒得他又漏網了。你們怕他,我不怕他,我一定……”

王氏道:“盛畹,這是你的一個報仇機會,你如果自己再要破壞這個機會,那還說些什麼呢!”

“呂頭領說的是好話,我們等那天以逸待勞,馬到成功,不好麼?他船上既有許多助手,火鴿兒萬鈞又跟在他身邊,不是讓他先殺個筋疲力盡的,我們兩個人絕對鬥他不過的,多忍耐些時候!

當時在真定縣,就因為你不聽我的話,不肯忍耐,讓萬鈞把我們殺得望影而逃,受盡艱難苦痛,現在,好容易有機會擺在眼前,你又出來搗蛋了,你自己想想去吧!”

盛畹笑笑道:“呂頭領說的這次大包圍,你相信準會成功的麼?不成功時又將要怎麼辦呢?”

說著,又去望著呂堃問道:“你好好的告訴我,趙人龍那隻船有什麼特別記號?在什麼地方?離這兒到底有多少水程?”

呂堃道:“這個恕我不能告訴你,我不能讓你去送死的。再說,湖裡頭每一個港叉都有埋伏的。

而且還設有許多木樁堤壩各種障礙,你要去,走不上一里路就要鬧出岔子。我們總寨有令,不準船隻隨便出入,怕的是出漏子埋伏的秘密。

我們全湖七十二寨,專靠著合圍埋伏的策略打勝仗,假使洩了秘密,大家都要死,所以不能不鄭重其事。

我說,華姑娘,忙也不在一朝,三天以內,總有你報仇的機會,請你務必多忍耐一會兒罷!”

盛畹聽著,還是不以為然,她一疊聲催促呂堃給她一個湖上通行的信號,刻不容緩的要去報仇。

呂堃倒乖巧,他看盛畹蠻不講理,知道勸解無益,他卻拔起腿兒一溜煙逃下孤石崗了。

當日盛畹行刺趙岫雲不遂,忙得趙岫雲遣兵調將包圍李大慶住宅,狠鬥一場,結果死了吳大雄和聞楚傑兩員猛將。

盛畹母女終是漏網脫逃了。

趙二爺嚇得心驚膽怕,坐臥不安,怕的是盛畹母女捲土重來,偏是接著火鴿兒萬鈞又向他告辭要走,這教他越發覺得家裡不能安居了。

他自知萬鈞離開了他,家裡空有許多朋友,全不是盛畹母女的敵手,因此,他蒐羅了三十萬現銀,跑到京裡去躲避。

來到京中,所謂輦轂之下,不由他不想做官,又何況他本來有了前程的人呢?

有錢的人想做官,真有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不久的時間,他就運動了江蘇省實缺副將到手,改用他的大名趙人龍,走馬上任去了。

事情來得忒湊巧了,這時恰恰李總督李如璽的小舅子魏雨峰,派在糧道衙門當差,這一次押運五隻大糧船,經過太湖,卻被王霸得了清息,調遣一班大小頭領,截個正著。

後來王氏盛畹活捉呂堃,算是保全了糧運。

卻不料魏雨峰虎口餘生,貪心忽動,居然將所有糧草,自搶自劫的一氣吞沒了去,還要呈報遭匪洗掠,裝傷請假。

李總督聽信小舅子一篇鬼話,赫然震怒,馬上傳見糧道,河道,兵備道訓話,決心清剿。

正在選拔將材,預備出兵的當兒,剛好趙岫雲拿著朝中軍機處一位大臣的信函,投轅稟見。

李總督一來顧念趙岫雲來頭不小,二來看他一表非俗,當時存著栽培人材的心理,居然託委趙岫雲管帶兵馬,剿匪太湖。

趙岫雲受寵若驚,感恩圖報,一邊招集一班朋友,一邊卑辭厚禮,啟請萬鈞出馬幫忙,意在踏碎太湖,一戰立功。

大兵來到太湖,接連打了兩次勝仗,趙岫雲心中好不得意,下令追剿。

這一天下午,王霸親身臨陣誘敵,且戰且退,招引官軍拚命窮追,深入險地。

驀然間,一聲炮響,百十聲的港灣裡,湧出大小船隻有三五百號之多,前後左右,喊聲如雷。

王頭領翻身急戰,銳不可當。

呂堃從上流放下十多隻破船,滿載蘆葦乾柴,引火之物,奮勇突入官方軍中,順風縱火,下水鑿船。

另有二十個大頭領,各帶二十隻輕舟舴艋,分散二十隊,猛撲左右翼官軍。

湖匪積銳日久,勇氣百倍,乘火進攻,勢如渴龍飢虎。

官兵失卻連絡,左右翼同時崩潰,一霎時中槍著火,劍斫箭穿,沉船溺水者,不計其數呢!

趙岫雲身居統帥,只顧自全,他把船上五十名勇將,分了兩班,一班專管救火,一班下水保護船底。

他親身獨據船頭,使發手中一枝槍,突圍退卻。

船後單留萬鈞,懷抱金背撲刀,護衛舵樓。

看看將次脫險,忽然蘆葦叢中,撞出一隻小舢板,上面兩個人,正是盛畹和王氏。

盛畹眼看對面大船,兩邊簇擁著許多小舟,心裡已自明白。

舢板來到切近,她霍地持起一口氣,跳在半空中,翻個筋斗,滴溜溜落下一隻小舟上面來了。

她長劍一揮,殺死三五個官兵,下面兩腳得了接力,一聳腰,竄上大船。

趙岫雲一看,大驚失色,殺人先下手,他卻著實是個會家,一封手中槍,買個毒蟒鑽窩的架式,槍尖直搠盛畹咽喉。

盛畹反劍磕開槍桿,跟進去,力劈華山,直削岫雲的右肩。

趙岫雲,往後一撤身,枯樹盤根,立攻盛畹下三路。

盛畹馬上旱地拔蔥,急架交還,兩個人搭上手,一口氣殺了五七個回合,劍斫槍搠,窮極變化。

果然是棋逢敵手,難解難分。

趙岫雲本來是有名的神槍手,今天他用著一枝渾鐵點鋼短槍,可真是一條沒奢遮的狠傢伙。

但是船頭上能有多大的地方呢!有道:“兩鼠鬥於穴中,力大者勝。”

說起力,這時候的盛畹的確強猛,趙二爺畢竟殺了大半天,未免稍見疲乏。

好在他船上幾個朋友,都是尖上選尖的腳色,他們看趙岫雲鬥得吃力,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分了幾個上前夾攻,留下幾個合擋呂堃。

剛才他們這一班朋友努力救火,大家都弄成了落湯雞似的。

這會兒說是幫助趙二爺鬥盛畹,到底船小人多,無可施展,這一個上前,那一個便得退後。

竄來跳去,溼淋淋地抖著水花兒,倒是別開生面。

王氏,她老人家來了這些時間,始終不曾加入作戰,原因是她一心想招呼許多大小頭領,合力急攻趙岫雲坐船,意在“擒賊擒王”。

無如這一班湖匪,只顧乘勝搶掠官軍左右翼的兵械船隻,追奔逐北,各自為謀,王氏喊破喉嚨,他們兀自不理。

官軍雖然慘敗,但還有十多號戰船,沒有被火燒壞,而且管帶的將官,又是十分了得,光剩下王家寨五七個大頭領包圍應戰,一時自是不易得手。

至於王霸這個人呢,他卻是躲在水裡藏身,他希望趙岫雲鬥不過盛畹掉在湖裡,仗著他水老虎的本領,手到擒來。

他以為捉住了趙岫雲,那就可以向盛畹求婚呀!

湖匪,還不過是湖匪,他們全是自私的。

王霸如果鎮靜點,不為女人開心的話,他是一個統帥,下令集合全力,進撲官軍,趙岫雲可不就完結了?

現在他躲在水裡頭,王氏又那裡找得到他呢!

萬鈞這老頭子,他的責任是保護舵樓,眼睜睜的看趙岫雲一班人狠鬥盛畹,佔不著半點便宜,心裡著實有氣。

他覦個真切,霍地摸出一隻毒鏢往盛畹背樑上擲了出去。

這時剛好王氏一隻舢板,來到切近,她望見萬鈞向鏢囊裡伸手,曉得他心存暗算,急忙準備手中彈弓接應盛畹。

那邊鏢恰恰奔出舵樓,這邊彈丸脫弦而出,半路上碰著頭,“當”的一聲響亮,火星散冒,雙雙落水。

王氏掛上彈弓,一順虎頭護手倒須鉤,竄上舵樓,直取萬鈞,彼此一照面,端的一場好鬥。

約莫又是一會兒工夫,我們呂頭領呂堃,一個不留神,竟被趙岫雲的一個朋友殺死湖中了。

一班小嘍羅,發聲喊,紡紛轉舵反棹,縱橫四散。

王霸在水面看了這一個情形,大驚失色,急急赴水上船,下令收兵。

這當兒,趙岫雲自是精神抖擻,一條槍翻江倒海,緊緊的裹住了盛畹。

霍地王氏由後面跳了出來,她把左手的鉤並在右手,盡力橫掃,打倒兩個人,衝進去奮擊趙岫雲。

一連七八鉤,殺得趙二爺大汗直淋,性命只在呼吸之間,萬鈞卻又趕到了。

王氏大叫道:“盛畹趕快跳下舢板,跟隨王頭領回寨……”

邊喊,邊接上萬鈞急鬥。

盛畹眼看呂堃已死,王霸又十分不濟,明知大勢已去,無可戀戰,奮身竄下舢板時,王氏上面也跟著下來了。

官軍全是驚弓之鳥,誰也不敢駕船追擊,就是趙岫雲也曉得王氏盛畹非可輕敵,當時下令回師。

一直退出二十里,扎住陣腳。

檢點全軍,精銳損失殆盡。醜媳婦難免見翁姑,連夜派人趕上江寧,具報督轅,自請處分。

一邊採納萬鈞的獻計,防備湖匪乘勝進攻,黑夜偷襲,他把所剩的十多號戰船,結成連環防線。

他自己的坐船獨處當中,指揮一切。

桅杆上帥字旗底下,設有紅綠兩種燈號,另派兩百名弓箭手,佔用百姓漁船,離營三里,夾江埋伏。

密佈哨探,傳遞消息,減少湖面巡邏,避免招搖,諸事佈置停當,按兵不動。

□□□□□□□□盛畹母女退回孤石崗,彼此直累得筋疲力盡,汗透重襟。

痛定思痛,覺得這一次好容易耐守到大包圍官軍的機會,滿想倚賴全湖七十二寨大小頭領幫忙,活捉趙岫雲報仇雪恨。

誰料費盡心機膂力,只博得一場狠鬥。

雖說官軍殺得大敗,究竟不能損害趙岫雲一根汗毛。

王霸固然大獲全勝,但是失陷了一個好頭領呂堃,這一個打擊,卻也不算不重大。

盛畹越想越恨,她自己有點奇怪,當時何以服從王氏的命令,拋下趙岫雲,空手回來!何以不拚命?

何以偷生苟活!鬥死了,還是一個好收場,這樣悶在心裡,掛在心頭,多難受,多無聊啊!

大凡一個人,事後都必定有番追悔,何況華盛畹積恨如山,仇深似海。

其實,當時假使不聽王氏的話,戀戰不退,到底不免一死。

盛畹真個鬥死,王氏豈能獨生?那不是便宜了趙二爺麼!

然而盛畹盛怒之下,她怎樣都不肯原諒自己。

她想:呂堃死了,王霸的智囊粉碎,再希望出奇制勝,痛擊官軍,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了呀!

趙岫雲明明身臨太湖,近在眉睫,難道就這樣放他過去?所謂報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想著,無論如何,她決心要去行刺,一切不顧了。

王氏勸說不少的話,盛畹執意不肯服從。

說到冒火,盛畹索性拔出長劍,要來一個自刎捐生。

王氏無奈她何,過了一天,只得跑上大寨找到王霸,商量派隊接應的手續,要了湖上通行的信號。

回來準備了一切,這才跟隨盛畹乘夜下山,輕舟短棹,追蹤官軍去了。

母女兩個人,趕了十來裡水路,天色漸漸發白,這地方已是官軍耳目所及了。

王氏急忙找了蘆葦深密的港汊,藏住船,隨便的吃了一點乾糧,胡亂睡了一覺,熬到晚上二更過後,重新放棹北駛。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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