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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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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郎紅浣] 古瑟哀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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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5: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看看又趕了幾里路,眼望前面樓船如蟻,燈火通明,夜深水靜,隱隱地聽得見刁斗聲喧呢!

盛畹存心拚命,只管招呼王氏催槳急進。

約莫又走了一會工夫,遠遠處下來巡邏的小舟,上面似乎只有四個人,一個敲鑼擊柝,一個打槳,一個把舵,一個手裡提著斗大的燈籠。

王氏輕輕的說一聲:“我們躲過他才好。”

盛畹在後面急急一推短棹,掉過船頭。

就在這掉回船頭的時候,盛畹背上的劍匣,剛好向著那邊的燈籠,這劍匣鑲著兩塊很大的藍寶石,讓燈火這一照,馬上反射出兩道青光。

那邊小舟上望見青光,不由他們不注意。

偏是那個拿燈籠的士兵,又是一個老內行,他忽然吹滅了火仔細一看,跟著,大喝道:“那來的船?停下!”

盛畹心裡著了慌,伸手抓下肩上彈弓

王氏剛說一句:“別理他,引他追過……”

“來”字還沒有脫口,盛畹手中的彈丸,已經離弦而去。

只聽得一聲慘叫,那邊把舵的兵士著彈身亡。

一不做,二不休,盛畹接連地發了六七個彈丸。

那邊打更和打槳的,喊也不會喊出聲,面門上各著一彈,撒手歸天。

那個拿燈籠的,叫做計全,他可真的有點詭計,他一看情形不對,知道這來的必不是等閒之輩。

有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看他們分明只有兩個人,一葉扁舟,深入泛地,不是有登天踏海的本領,他們怎麼敢來呢?

計全他一邊想,一邊計劃著,怎樣能夠逃得一條性命?

他先頭蹲在船舷下面,縮做一團。

他決計不開口喊,他知道一喊,盛畹的彈子一定要先來找他的腦袋。

這時的打更的和打槳的都著了彈,他們的屍身都是仰後一翻,剛好都掉到湖裡去的,船上沒有屍首。

計全他看在眼裡,計上心頭,他迅速地站起來,迅速地裝做中彈的樣子,“呵”的一聲,翻身滾下水底去了。

他忍住一口氣,泅水逃走了。

盛畹一來心慌,二來這隻巡邏船,先死的是把舵的那一名兵士,所以船是不住的跟著水流打漩子。

黑夜裡雖然湖面水光漾映,究竟兩邊距離還很遠。

這巡邏船滴溜溜旋轉不定,盛畹就沒辦法認清中彈的是那一個,因此,計全居然讓他漏網了。

盛畹眼看巡邏的全死光了,以為天幸沒有鬧出岔子。

她低低地笑道:“這一班四個小鬼,連喊救的能耐都沒有,真是可憐!乾媽,我們前進吧!”

王氏道:“那麼,我們換了他們的船吧,如果再碰著來船,我們遠遠的敲敲鑼擊擊柝,還容易混過去的。非到不得已,千萬別弄你的彈弓,你知道剛才多麼危險?”

邊說,邊挪舟追上空船。

不一會工夫,他們母女又悄悄地前進了。

王氏注視對面官軍陣線,心裡好生躊躇,正叫做身入龍潭虎穴,非進不可,欲罷不能的地步了。

就在這時候,那個巡邏兵計全,已經由水底泅到邊岸,向鄰近哨探隊,報告了緊急的消息了。

驀然間,東北角飛起一道光火,穿上半空,碧綠的光芒,好像一顆掃帚星,劈破了沉寂的夜空。

王氏低叫一聲“不好。”

接連著,西南方面也照樣的射上一個流星。

盛畹愕然問道:“媽,這是什麼東西?”

王氏道:“當心,走了風了,他們放出信號……”

盛畹道:“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您不瞧前面並沒有什麼動作!”

王氏道:“丫頭,他們越是不慌張,我們越是危險,知道不知道?他們排好了陣圖……趕快回頭……”

盛畹道:“也許是湖中什麼魚龜作怪呢!”

王氏道:“笑話,你真是一個孩子。”

這時候對面高桅上,忽然升起一個栲栳大的紅燈。

王氏再也不及說話了,她搶到後面,接過盛畹把住的船舵,使勁推開去,船兒馬上掉回頭。

百忙裡,耳聽得一聲炮響,接著又敲了一陣急鑼。

王氏叫道:“盛畹,盡你的力量,打槳……鎮靜……別弄斷了槳葉……”

話聲未歇,夾江一片梆子聲響,兩邊蘆葦深處,突然出來二十隻漁船,絃聲四起,箭如飛蝗。

急切裡,盛畹左臂著了兩箭。

王氏叫道:“盛畹,仰翻身躺下去,倒打槳……”

叫著,她急急將舵柄夾在兩腿當中,一邊手搶了艙裡面更柝,權當箭盾。

還好輕舟順流,不轉瞬間,已經退出重圍,然而後面漁船,兀自追射不放。

王氏留心察看來箭射程,漸漸薄弱,這便拋下手中更柝,褪下背上彈弓,一霎時,放了兩三排連珠彈。

射殺十幾個弓箭手,漁船這才不敢窮追。

危險已過,王氏檢驗身上傷痕,只有左腰和背上兩處,但是都不十分重。

一看盛畹,她可就不然了,她肩胛上兩箭,都是在五十步以內射中的,所以顯見得厲害了。

傷後又是使勁打了半天槳,所以流了不少血。

這時委實萬分不能支持下去了!

好在王氏是個老內行,她替她褪去衣服,撕了一塊布,緊緊的把傷處扎得結實,然後又讓她喝了幾口水。

這樣,血就流得不十分兇了。

□□□□□□□□挨延到天亮,王霸親率三五十號戰船,接應個正著,得知華盛畹受了重傷,我們王寨主怒不可遏,下令逆流追擊。

王氏極勸他不要冒險,解說了許多話,才算攔住了他。

盛腕回到孤石崗藥王廟,忽然又吐了幾口血,躺在床上昏迷過去。

王氏固然沒有重傷,然而年紀大的人,自也是支持不住。

王氏盛畹她們母女倆眼見得都睡倒了,王霸越發有氣,他一邊派人服伺她們,一邊著急著想法報仇。

別看他水老虎,一個武夫,沒有心計,他卻著實有個譜兒呢!失了一個好朋友,好頭領,好助手的呂堃,算不了什麼!

華盛畹受了傷,這還了得!

不想法報仇雪恨,何以為人?

當時,他請到各家寨主,開了一個臨時會議。

也說,盛畹母女,武藝超群,她們分明是太湖七十二寨的保障,現在受了傷,這冤仇怎能不報。

各家寨主對於我們水老虎的議論,不覺得怎樣中肯,但是誰也不能反對他。

大家卻都說,官兵久屯不去,影響各寨湖中買賣,而且失落了呂頭領,一個有謀略的大頭領。

為公為私,都應該拚命和官軍再見個雌雄。

現在惟一的辦法只有向官軍挑戰。人多了,議論越來越雜,究竟怎樣向官軍挑戰?沒有一個說得出具體的方式。

於是王霸便跑去請教王氏,這裡當然還是帶有向盛畹探病的私意。

結果,王氏可真的替他們想了辦法。

辦法是分頭騷擾附近幾個村鎮。

她說,用這策略一可以分散趙岫雲的兵力,二可以使他受上峰“縱匪擾民”的申斥,那就不由他再按兵不動了。

王氏幾句話,得了幾家寨主的同意,大家馬上分頭派隊出動了。

當湖匪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劫掠,搶擄,一切騷擾的技能,都是他們拿手的好戲。

他們分成三十人一隊,五十人一隊,星羅棋佈,出沒無常,此去彼來,彼來此去,放火燃燒民房,屠洗鋪戶,姦淫婦女。

只要力量做得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強來,直鬧得鄰近幾個村鎮,雞犬不寧神號鬼哭,一天到晚,至少總要損失三五十條男女人命,燒燬十多家住宅店鋪。

當地百姓,有些膽子大一點的,冒險出來,招待幾個大頭領,質問他們,說是從前七十二寨主,向來不肯難為陸地安份良民,每年總由鎮上選派紳士,隨帶規例,上山拜納。

近來鎮上對於這種規例不會稍有含糊,不知各位英雄好漢,何以發怒,興師問罪?

那些大頭領,答應得亦好,他們說趙協鎮勒兵太湖,和幾家寨主打通了關節,只許各寨兄弟陸上要糧,不準湖面截貨,因為趙協鎮管的是水,不管的是旱……

這幾句話,讓老百姓聽到耳朵裡去,大家直氣得渾身發抖,怒髮衝冠,不免舉出幾個頭兒,分向當地地方官遞呈喊冤,指控趙岫雲通匪擾民。

那些地方官又是一大堆糊塗蟲,他們也覺得這幾天湖匪專門向村鎮上搗亂,事情反常,顯見得其中必有古怪。

趙大人按兵不動,坐鎮湖中,只問水上太平,不問村舍成墟,真是豈有此理!當時據稟轉詳撫臺,請求查究。

這一位撫臺王任潮,本來和李總督李玉璽,不對勁兒,立刻出奏朝延,參謫李總督用人不當。

他們這一種做官的互相傾軋,算是他們的絕技,因而廣佈耳目,互偵互探,便成了極平常而又極重要的一種手腕。

這邊王撫臺剛剛出奏,那邊李總督馬上拜折,他的法子是竭力捏報湖匪猖狂,請旨選派大員,南下清剿。

好在軍機處原有趙岫雲的靠山,所以王撫臺的奏章,到底無甚效力。

李總督一邊拜折抵抗王巡撫,一邊申斥趙岫雲迅速出兵,帶罪立功。

趙岫雲奉到命令,莫奈何只得分兵登陸,單留下四五百名殘兵敗卒,硬著頭皮,又和王霸打了幾次仗。

虧了是盛畹王氏母女有病在身,不能參加作戰,因此趙大人僥倖沒有失機,然而官匪混鬥,雖有死傷,結果還是各無進展。

王霸不能驅趕趙協鎮離去太湖,趙岫雲也無力犁庭掃穴,擒拿王頭領。

看看又挨延了兩個月時間,趙岫雲這一天才算得了上頭消息,消息是東方調派吳淞總鎮潘龍弼,統領三幹水師,星夜馳援,上諭趙岫雲歸其節制。

趙岫雲得了這一個消息,他是一半兒開心,一半兒短氣,開心的是可以減輕責任,短氣的是受人節制。

可只是到了這地步,開心短氣都於事無補,說不得,只好捺定性兒,恭候旌旗了。

這位潘龍弼,就是當年傷醫的龍璧人。

那一年石南枝把他介紹給雲貴總督潘桂芳,一來是潘總督慧眼識人,二來也總是龍璧人官星朗旺,他們老少一照面便成了忘年之交。

幾個月以後,潘總督又把璧人收為義兒,替他改了名字龍弼,保舉個守備功名。

璧人感恩知遇,跟著大軍出征紅苗青苗,屢次斬將搴旗,摧堅破銳,立下許多功勞,苗入把他喊做飛虎神將,官軍大小兒郎卻都稱猛官人。

真是人的名、樹的影,璧人有了勇名,戰場上越發來得順利。

當然,一個總督的乾兒子,只要他有了三分成就,儘可以來個十成保舉,何況璧人真才實學,文武兼資。

因此不過三四年工夫,他就很容易的掙得了一個總兵的前程了。

苗亂既平,潘桂芳奉召進京,璧人跟隨義父上朝見駕。

道光皇帝對於這位猛官人表示驚奇,很認真的問了半天話。

璧人福至心靈,居然奏對稱旨。

皇帝老頭子一高興,賞穿黃馬褂,賜復姓潘龍。

關於賜姓,璧人是個孝子,他心裡非常痛苦。

但是皇帝老頭子憫念潘桂芳暮年無嗣,為著滿足老臣,他那裡還管璧人願意不願意?

潘桂芳當時歡喜逾望,滿朝文武無不讚頌天恩,在這種情形之下,璧人就只好忍耐委曲了,這一天上諭發表“潘龍弼實授吳淞總鎮”,璧人謝恩回來潘公館,不免又忙了幾天官場上應酬虛文。

正想具招請例還鄉省墓,剛好太湖鬧匪,趙副將人龍師出無功,李總督奏請指派大員南下清剿。

皇帝老頭兒靈機一動,硃諭“潘龍弼免予赴任,著即統帥滇軍,即日清剿太湖積匪,全權辦理,便宜行事……”

這一下,璧人請假省墓的念頭打斷了,連日趕辦一番請訓閱兵的刻板儀式,隨後他就率領大軍出京去了。

龍璧人位居統帥,司命三軍,“男兒及壯當封侯”,這時候的龍璧人,說年紀還只有二十五歲,卻也算是平步上青雲了。

當時的武官,如果國家沒有戰事呢,那的確不如文官們清華高貴;一旦受命長征,手綰虎符,卻又是威權震赫。

迥非一般咬文嚼字,臣對臣聞的官兒所能比擬了。

龍璧人這一次出征,說責任不過是剿匪,原不算了不得的軍事。

但是皇帝老頭兒歡喜他少年老成,像個大臣的氣度。

本來昇平的主兒,專會向一般官兒們身上留意,考究他們的相貌格局,辨別所謂忠奸邪佞,做他“生殺予奪”的總目標。

龍璧人長得漂亮,尤其是當他陛見的時候,一番跪拜,真是折旋中矩,周旋中規,美妙無倫。

一個武官,一個年紀輕膽子大的武官,他的氣力,他的腰腳,還能夠不好麼?

皇帝老頭子歡喜體面,體面就是說禮節中肯哪!

再來璧人秦對的當兒,皇帝老頭子又看出他一肚皮學問,說他有點書卷氣,不像那些武傢伙粗俗無文。

因此,這一下詔命他出徵太湖,居然小題大作,恩准便宜行事,可真是了不得的面子。

璧人在臨行請訓那一刻工夫,皇帝老頭子又親授他一個秘密的誅諭。

大家部知道,道光本來是個相當瑣碎的皇帝,他對於封疆大臣,總有一點不信任的意思的!

他給龍璧人的硃諭,就是要他密訪江浙兩省一班大臣的劣跡,連帶懲辦貪官汙吏,土豪劣紳。

總而言之,這一次璧人出征,比普通的欽差大臣,威權大得多了。

你想,龍璧人不過一個出身貧寒的子弟,忽然身膺廷眷,旌旄專伐,他這一下開心得意,也就不是筆墨所能形容啦!

可只是他,倒的確是感情豐富,心地忠厚的人,飲水思源,他想到當時若不是石南枝栽培他,把他介紹給潘總督潘桂芳。

他現在恐怕還不過是個搖著串鈴,穿街過巷的傷醫,富貴功名真是想也不要想呢!他想著,越發覺得非和石南枝立刻見面不可。

然而王命在身,不能擅離職守,這就只得立派四個得力的差弁,星夜馳往杭州查古農家裡,邀約石南枝太湖相會。

大軍剛剛要進太湖,這四個差弁恰好趕回,他們所給璧人的報告,只是由查古農口中打聽出來,“石二爺前四年身死原籍”幾個字兒。

這一個半空的霹靂,打在感恩圖報的龍璧人頭上,真是傷心極了。

他糊里糊塗的躲在艙裡,流淚感嘆了一天,把外面所有參謁官員,一概擋駕不見。然而他是朝裡剛出來的欽差,在理要向他跪請聖安的,這就只得第二天再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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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6: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第二天璧人接見了各官,略略的說了幾句話,便端茶送客滾蛋。忽然又出一個命令,請趙人龍趙大人便衣相見。

趙岫雲剛才上帳,才曉得這位總鎮竟是當年的龍璧人,心裡頭真有如十七八個吊桶,七上八下亂個不停。

雖然只有一刻兒工夫,他已經嚇得汗透重袍,面無人色。

這會又單單傳他便衣相見,直弄得他渾身不得勁兒。

可是事到如今,不見又怎麼行呢!這就只得硬著頭皮上去了。

不見還害怕,見了倒沒感到什麼,龍大人絲毫沒有架子,而且是十分和顏悅色。

當然,趙岫雲認得龍璧人,龍璧人豈有認不得趙岫雲的道理?但趙岫雲總希望貴人多忘事,也許僥天之倖,璧人真的忘記了他。

其實璧人的腦筋,斷不是豆腐做的,想他當年在真定縣趙家和趙岫雲比武,又那裡能夠都無一點影子呢?

不過,他眼前是個大員,行動舉止上,學也學了一些大臣的局度,他不願意以私棄公,或且是以公報私,顯見得他沒有容人之量。

又顧慮趙岫雲懷慚負疚,所以決計懷柔,巴巴地傳令便衣相見,這無非表示寬大,也就是一種做大官的必須權術。

所以在趙岫雲進來的當兒,我們潘大人老遠的搶向前牽牽手,笑臉相迎。潘大人說:“趙大人,我們便衣相見,一切不要客氣。”

恭敬不如從命,趙岫雲只得打起精神,和他周旋。

先頭還覺得十分侷促不寧,談了一會兒,也就漸漸的從容了一些兒了。璧人很細心的查詢過去和湖匪交戰的情形,岫雲倒是一點不撒謊,把怎樣乘勝追擊,怎樣受包圍。湖匪怎樣使用火攻,怎樣埋伏,一古腦兒和盤托出,其間就單是不曾提到盛畹王氏母女兩人。

璧人當時一邊安慰他,一邊留他吃了一頓飯,才讓他走了。

趙岫雲回去以後,他冷靜地一想,他覺得璧人待他太好了。待他太好了,這又使他不安心,他疑惑璧人棉裡藏針,暗地想法子收拾他。

他越想越害怕,因而決計寫信去京,運動調缺。

信是發出去了,但這還是緩不濟急的辦法,左思右想,暫時便先來了一個託病請假,避免和璧人見面。

他不請假還好,這一請假,璧人居然跑來探病,而且,臨走忽然偷偷地問到石南枝,他問南枝是什麼病死的?

問石家近來是什麼樣情形?問南枝的堂兄歧西還活著沒有?

他以為趙岫雲和石南枝是同鄉,一定知道得很詳細,他拉攏岫雲,一半也就因為要查問這些情形。

固然,他是明白岫雲和石南枝是世仇,但他自命是岫雲的上司,上司向下屬問話,還怕他見怪麼?還怕他不說麼?

可只是趙岫雲給他這一問,又嚇得四肢發抖,心懸脈跳,還好請的是病假,一張臉預先用菜葉絞汁,擦得一片慘綠,所以璧人也還不覺他神色有變。

岫雲也曉得光怕是沒用的。別先露出馬腳,急忙強自鎮定,回說:“回您的話,離鄉多年,一向和石家就沒有通訊,對於石二爺的死,完全不很清楚。”

璧人走了,岫雲求去之心益急。

然而請病假離職,看璧人的神氣,一定不會照準,盼望京裡運動調缺有效,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這怎麼辦呢?

正在自思無計自全的時候,璧人又派人來問話。問的是:“據報探太湖有兩個女匪,非常猖獗,究竟是何等腳色?”

這一問,更增加了趙岫雲滿懷憂鬱,他想:“如果璧人打聽出華盛畹是石南枝的太太,或且是華盛畹母女明白了這來的潘總兵,就是當年和石南枝要好的瘍醫龍璧人,他們還不是要鬧到一家去啦!璧人還能夠不替石南枝申冤麼?那麼,我岫雲的一顆腦袋,可不是就丟定了。”岫雲愈想愈怕,他恨不得鑽到地下去,躲開眼前的危險才好。

有道:“急極計生”,趙二爺在這水盡山窮,束手待斃的一霎那間,猛可裡想出一個暫救的辦法。

第二天,他裝做力疾從公的神氣,冒死謁璧人,請令率領原有部隊,進兵雙龍鎮,痛剿登陸騷擾民居的各股湖匪。

這辦法果然不錯,璧人馬上準如所請,著其即日出發。

岫雲由帳上下來,立刻召集他的一班朋友,迫不及待的,拔隊走了。

龍璧人對於剿匪這一回事,他簡直不以為意。

他自命身經大小數百戰,割雞用牛刀,要他對付幾個水寇,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一鼓就可以蕩平太湖。

他由趙岫雲口中,和各路哨探的報告,已經十分明瞭了湖匪的虛實,他略略的想了想,便定下了幾個策略,下個命令:“進軍十里安營”。

一口氣又休息了三天,這才調見一班遊擊都司千總把總,著他倆各人管帶一百名士兵,十號戰船,乘夜進兵。

同時猛攻十里以外各處港汊,急戰奪泊,務必在勝,佔領以後,堅守勿動,遇有緊急,隨後自有接應。

這一班將爺,一聲得令,退出來分頭出動,大家檢點隊伍,奮勇廝殺去了。

三軍健兒,靜極思動。

璧人大軍到達太湖,慢吞吞地一連休息了六日,憋得那些將爺們一肚皮悶氣,巴不得早一天開仗,一試身手。

這種悶氣,大約就是所謂銳氣了。

可只是如果憋得他們太久,那卻也是不好,靜極則盛,盛極則衰,所謂“師老則疲”,這似乎又是一定的道理。憋得他們一股氣由盛而衰,那還行麼?

璧人久在兵間,他深深的懂得將爺們的心理,所以他讓大軍短期休息一下,養足了銳氣,才放他出去戰鬥。兩千五百個健兒,好似出柙的猛虎,撲出湖面,各奔港汊而去。

那些港汊裡頭,都有湖匪駐守,黑夜裡官軍突如其來,輕師猛襲,弓勁矢堅,各處湖匪,同時受敵,無從接應。一霎時狼奔豕突,棄舟登陸,各自逃生。

殺到天亮,南面二十五處險要港汊,均被官軍完全佔領。這一來,把一個水老虎王霸氣得要死,緊急間他又召集各家寨主,緊急會議。會議的結果,還不過是分兵反攻,然而那二十五個佔領港汊的將爺們,只是一味死守,王霸幾番親身挑戰,都給官軍們一陣強弩炮石,打了回來,眼看不能勝利,這就只得另想辦法。

現在派出二十五個將官佔領港汊,各帶一百兒郎,十隻戰艦,他的中軍僅僅留有五百精卒,幾十艘大船。

這一些行陣,駐在浩浩蕩蕩的湖面,委實沒有多大看頭,光說陣容,那就簡直比不上趙岫雲來得整齊壯旺。

因此王霸生了覬覦之心,幾天來他留心偵取璧人軍中動作。

原來這位潘大人由江寧方面約來幾個老名士,和一兩位有點經濟的候補道臺,整天價飲酒賦詩,玩賞湖景。

軍中晚上刁斗不鳴,燈火無光,大家躲在艙裡,猜枚行令,煮酒聯吟。

王霸打聽得實,急忙請到十多個和他比較要好的寨主,秘密商議一番,這就著手挑選了一千精兵,預謀夜襲。

這天上午,天氣非常鬱悶,王霸算到晚上必定下雨,他一邊通知各家寨主準備接應,一邊多派細探,偵察官軍虛實。

黃昏時候,據報湖面發現三十艘大糧船,他就稽請五位頭領,分船二十隻乘夜前往劫糧,自己親領三十號輕舟,斜刺裡掩襲官軍大營,發聲喊,奮勇殺人。

可只是,那裡頭光剩下三五十艘空船,燈火虛設,寂無一人。

王霸曉得中計了,急忙傳令收兵。

“兵進如山,兵退如潮。”

又何況黑夜興師?這一陣收軍忙亂,好容易約齊船隻,於是喝教放舟下流,接應一班劫糧頭領。

這在王霸一則明知官軍空營誘敵,上游必有重兵埋伏,截其歸路,一則希望劫糧成功,可以會師突圍,繞道回山。

因此,他—味催兵急退,不敢稍停。

看看又趕十幾裡水程,忽見前面火光沖天,那正是情報說的,離官軍大營五里糧船下錨的地方。

王霸眼看火起,心裡好生躊躇。

就這個時候,早有哨船迎來報告,說是官軍所有糧船,載滿蘆葦乾柴,一切引火之物,各位頭領深入遇火,中伏遭擒。

得了這樣一個報告,我們王頭領嚇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想了想上前既無生路,這就只得往後退卻,還望各家留守寨主,奮勇接應。

這兒剛剛返棹回師,忽然遠近港汊裡,鼓角齊鳴,喊聲四應,正不知有多少官軍,蜂湧而來。

王霸至此,無策可施,免不得傳令各船,準備突圍。但是逆流駛了半天船,卻沒有一個官軍出來廝殺,弄得我們王頭領昏頭昏腦,莫測高深。這時候雨霽雲開,天色漸漸發白,望見夜來大營裡幾十號突船,忽又旄旗蔽天,刀戟如林。

王霸又吃一驚,大叫奇怪。

叫聲裡,耳聽得一聲號起,那邊幾十號戰艦,霍地散開橫列,鼓譟迎戰,同時四面港汊裡也放出不少船隻,一陣強弓硬弩,直射得王霸三十號輕舟,無處躲閃。

看了這個情形,王霸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單臂揮鉤,拚命向前衝殺。

可是大江鏖戰,弓箭為先,想王霸輕舟夜襲,所帶六百個大小嘍羅全是短兵在手,委實不足應敵。

別說湖匪悍不畏死,究竟螻蟻尚且貪生,大家殺到性命關頭,紛紛跳下湖中,希圖漏網。王霸鎮壓不住,急得吼叫如雷。

這當兒又是一聲號起,四面官軍扣箭在弓,停弦不發,大喊:“王霸何不早降?”

喊聲歇處,前面出來一艘大船。船頭上放下一張虎皮太師椅子,坐著一位官兒,紅頂花翎,黃綾馬褂,正是潘總兵虎駕光臨。兩邊雁翅般站著兩排槍手,背後豎起一面皂色飛虎大旗。另外又有一名家將,左手托住一張鐵胎畫雕弓,右手捧著三支雁翎箭侍候一旁。

潘總兵滿面春風,果然是儒將風度。

大船來到切近,只見他霍地站起來,伸手接去鐵胎弓,那一名家將急忙屈下一條腿,高高地捧起箭,獻個過頭。

潘龍弼,不忙不慌,拿了一枝箭在手,指著下面王頭領,大聲說道:“王霸聽著,官軍四面合圍,湖面藏下一千張硬弓,水底佈滿搭鉤繩網,你的接應,已給趙協鎮殺退,快快投降,本鎮請旨保你前程。”

說著,搭箭上弦,喝一聲:“拋刀投降者免死!”

一箭射落王霸手中虎頭鉤。

王霸吃了一大驚,不由他不雙膝一屈,拜倒船上。

王霸既降,大小嘍羅紛紛棄刀就縛。

司令官掌起得勝鼓,潘總兵下令三軍整棹回防。

只是一霎時工夫,湖面又是一番光景,但見微波縹緲,霽日籠煙,官軍單剩五六十隻大船,結成方陣,四向下錨,幾百個健兒,挺槍負戟,環立船頭。

耳聽得三聲炮響,潘龍弼更衣升帳,帥字兒大旗高揭桅梢,舵樓上鼓角暫停,鴉雀無聲。

這時許多將領按品頂戴,魚貫進謁,亂了一會獻俘報捷,接著趙岫雲也就來了。

潘大人接見趙副將,滿面春風,一團和氣,他欠身聽完了他的報告,請他一旁坐下,這便吩咐一聲“帶王霸”。

下面一聲答應,就有兩名校尉押上王霸跪下。

璧人看他單臂反翦,伏做一堆,心中好生不忍。

望了他半天,縱聲說道:“王霸,你盤據太湖,殺人掠貨,罪大惡極,你知道麼?照說,你就本該斬首。”

說到這裡頓住,回頭又對趙岫雲說道:“趙大人,我念他年輕力壯,為國家愛惜人才起見,我想出奏,請旨免他一死,限他即日招降各路湖匪,將功折罪。”

岫雲急忙站起說道:“這是大人的恩典。”

璧人笑了笑,又看住下面王霸說道:“王霸,你自命英雄,號令湖匪七十二寨,抵抗官軍,本鎮到此,一戰而降,你該知道厲害了?”

王霸磕了兩個頭說道:“大人神算,小人罪該萬死!”

璧人笑道:“本鎮派兵佔據湖面港汊,使你無險可守,絕你生路,算你勢窮力蹙,必定冒險來襲大營,搶劫糧草。連日來天氣嚴熱,勢必下雨,本鎮料你不疑火攻,預備五隻糧船,裝載引火之物,誘你來劫。一邊檄召趙大人上流出兵,斷你接應。

昨夜本鎮親率大軍登陸埋伏,留下空營,使你心知中計,銳氣消滅,互相驚擾。當時你縱是知機不去劫糧,退卻回寨,上流趙大人分兵堵截,本鎮從後追擊,你還是逃不了的。”

說著,又對趙岫雲笑道:“本鎮僥倖成功,大人以為如何!”

岫雲欠身回道:“大人神機妙算,非人所及。”

璧人笑道:“好說,想本鎮仰仗朝廷威福,從徵雲貴苗徭,轉剿千餘里,大小數百戰,未敢有誤戎機。區區湖匪,烏合之眾,何足以抗天兵?本鎮不欲多事殺戮,有傷天和,所以略施小計,擒賊擒王,希望一勞永逸,保全元氣。本鎮擬將王霸交大人帶回雙龍鎮,勒令招安各處大小股匪,早日肅清太湖,以免生民塗炭。大人有甚意見,本鎮無不採納。”

岫雲急忙起立說道:“大人命令,卑職謹遵。所有招安經過,隨後詳稟,就此告退。”璧人笑道:“有勞大人,我這裡就恭候佳音了。”

說著,欠身抱拳。

趙岫雲這就低頭彎腰,一退步,扭回身去了。

這裡潘大人又教訓了王霸一篇話,吩咐兩名校尉,送他投赴趙岫雲轅門聽令也就下帳更衣休息去了。

這天晚上璧人又下了一道命令,指派四名都司,率船巡邏湖面,保護往來行旅,一面又出了安民佈告。

過了幾天,偌大的太湖,果然沒有一個湖匪出來騷擾。

漸漸的恢復了太平景象,人民安心。

□□□□□□□□璧人大獲全勝,鎮日價宴會賓客,飲酒賦詩,好不快心得意,卻氣壞了七十二寨大小湖匪。

王霸雖然奉令招安,究竟那些湖匪都不是良善之徒,所謂大碗喝酒,大塊食肉,已經玩慣了。一旦要他們安分吃糧,他們又哪裡願意。

然而王霸投降了,蛇無頭不行,那些湖匪卻弄得實在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究竟還得想個辦法哪!

因此便有幾個聰明的寨主,跑到孤石崗來找盛畹母女,請教自救辦法了。

原來盛畹母女自從那一晚黑夜輕舟,冒險欲行刺趙岫雲,半途洩機,中途被圍,當時雖然僥倖逃了兩條生命,但是盛畹單衣中箭,受傷甚重,回來孤石崗後,一病纏綿,經月不能行動。

所有湖上官匪交戰的情形,王氏一味瞞住她,不給知道,怕她病中傷氣,箭創潰裂,不易調治。

看看這幾天傷痕漸漸平復了,而且人也養得幾分精神,恰好外面王霸投降,戰事忽然結束下來。

王霸投降,這在王氏卻認為是他出身的好機會,希望他好好辦過招安,積功博個前程,到底比佔山為寇,漂亮得多。

做姑母的心裡為著侄兒得意,一張嘴可就守不住秘密,她三不管把這消息告訴了盛畹。

盛畹卻十分忿念不平,她覺得王霸太不要臉了,沒有氣節,絲毫不像好漢英雄。

正在滿懷不高興的當兒,偏是那一幫聰明的寨主,哭師來了。

他們預備了一大篇說詞,先提到潘總兵怎樣了得,世無敵手。接著又說自從官軍佔據險要港汊,不啻包圍了整個太湖,斷絕了他們買賣,堵塞了他們的生路。幾個月來,他們憋著肚皮過活,但是對於這邊母女兩人的供奉還是竭力維持,不敢稍缺。

現在王霸賣友求榮,投降官軍,為虎作倀,誘迫他們退出太湖,說是聽候收編,還不是潘總兵一網打盡的詭計?大家勢窮力蹙,死在眼前,所以才敢冒昧過來求救,請念各寨務必替大家出口怨氣。如果母女真個不管,他們寧可跳在太湖裡淹死,總不讓王霸招安成功。

各個寨主,軟一句硬一句的。這般那般,顛倒一訴說,盛畹已是萬分壓納不住了。一來她好勝心重,一來也覺得他們實在可憐,再則紀念一向生受他們的供養,現在理應援救他們,也算是報答的意思。因此,她當時慨然答應替他們想法報仇。

說是想法,當然就是告訴他們馬上還沒有把握。

那些聰明的寨主,聽了這兩個字,肚子裡雖然疑惑不定,可只是口頭上又不敢過於逼迫,約略的又說了幾句感恩託庇的話,也就告辭走了。

他們一走,盛畹又和王氏商量了一會,無如王氏怎樣都不贊成他幫助那班寨主,說是不要聽信他們的鬼話,潘總兵大軍到此,紀律嚴明,雞犬不驚。

就說那天一場交戰,不特是神機妙算,莫測高深,而且包圍王霸,好話招降,不肯多事殺戮,可見他是個仁慈的好宮,我們不能一味顧念交情,出頭干涉,妨害潘總兵一片招安苦心。

王氏這篇話,盛畹卻認為不對,她說做官的全不是好東西,像潘總兵這種官,也不過是懂得行詐罷了,誰敢保他真的有招安的誠意呢?

他保留王霸的性命,分明是利用他做鷹狗收拾七十二寨,真的肅清太湖,恐怕王霸還是不免一死。

這些事我們且不管它,就說七十二寨的頭領,一向孝子賢孫似的供養我們,在理說,我們還不該報答他們一下麼?見死不救,這已經不成話,何況我們還受過人家多少好處呢!

聽了盛畹這一種理論,王氏可也不能批駁她。

本來王氏自幼闖蕩江湖,耳聞目見,都是些俠義的調調兒,現在不過年紀大了,火氣消退些兒,所以才有那些息事寧人的觀念,然而受不了盛畹一再刺激,老太婆卻弄得進退兩難了。

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盛畹說服了她。

但是盛畹究竟有沒有幫助那幫寨主的辦法呢?

盛畹想來想去,除了掉個老花槍,冒險行刺以外,委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既然決定了冒險行刺,這就著手通知各家寨主,湖上派出精細的探子偵察官軍的動靜。

原來璧人行軍,大有當年漢飛將軍李廣的風度,對於戒備兩個字簡直滿不在乎,比起趙岫雲鬆弛了許多。

自從招降了水老虎王霸,又出了兩個告示,曉諭往來船舶,即便通行。

因此,這幾天來,整個的太湖完全解嚴了,亂紛紛船來船往,好不熱鬧。

因為行旅密集,湖面便產生了不少販賣餅餌水果以及魚蝦水螺各種食物的小艇子。

這些小艇子的買賣多半是年輕婦女的生意。雄渾瑰麗的太湖,有了這些穿紅掛綠、柔聲嫩氣的娘兒們,真個是平添不少春色。

許多水程勞頓的旅客,鄉思離哀,縈懷入抱,碰著繫纜候潮的時光,都爭著倚窗攀舷找這些娘兒們調情說笑。像這種熙熙融融的景象。讓璧人看在眼裡,不由他不心花怒放。他常常的邀請了一班文朋友,據坐船頭,玩賞湖光山色。

盛畹準備了一隻小漁舟,帶上一些魚蝦之類,教王氏裝做老漁婆,船後把舵,她自己用一塊青布把頭臉包住,光露出眉眼口鼻,身上穿一件淡綠短褂,下面束一條玄色布裙,暗藏利劍,手挽漁籃,陡倚船頭,漫聲叫賣。

她香肩如削,纖腰一握,真是風流旖旎,嬌豔如花。

就這樣母女兩人,打槳催丹,直往湖中而去。

這時候正是黃昏天氣,白練橫拖,春雲似羅。

璧人便衣離艙,船頭閒眺,旁邊自有幾個咬文嚼字的官兒,陪著他說說笑笑!

盛畹遠遠處看得明白,暗暗和王氏遞了眼色。

王氏兩手一使勁,小舟兒箭也似的上前來了。

看看離璧人的坐船,還有兩丈遠近,早見那邊船後有幾個將爺,揮手兒制止她不要過去,母女倆兀自不理會,只管鼓棹向前。

璧人耳聽得背後伊呀聲急,猛可裡回頭來看,恰好和盛畹眼波對個正著。

盛畹雖然青布包頭,可是那一對眼珠兒,水也似的浸住了璧人。璧人覺得這女人明慧過人,不同凡俗。

華姑娘細看潘大人活脫是個石南枝化身,身材比較長大,氣度更要軒昂,一張白裡透紅俊臉,配著兩道入鬢長眉,目若朗星,鼻如懸膽,輕襲緩帶,卻又透露著十分雄壯,真個是天馬行空,麼鳳鳴桐,直看得我們華姑娘目定口呆,好半晌做聲不得。

這當兒兩邊船頭就只差分寸兒接觸了,在理盛畹應該抽劍聳身,逕取潘總鎮哪!

可怪她忽然低垂了粉頸,脆生生的叫了一聲“賣鮮蝦兒呀”,跟著又扭轉腰肢,背過臉兒去了。

王氏看了她這一個情形,急忙轉棹回船,嘴裡低低地罵道:“醜丫頭,作怪了,你又怎麼啦?”

盛畹慢慢抬起頭,紅著一張臉微微一笑!

這一笑,王氏便明白了幾分光景,心裡想:這個潘總兵真該有點福份,單看他那模樣兒多漂亮,難怪這丫頭動了情……

想著,卻也嘻著一張嘴笑了笑!

盛畹她自己笑呢,那是不相干!

王氏這一笑呢,她就不答應哪!

不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呢?還是真的生了氣,只見她蹙著一雙眉毛兒,唱道:“媽,您老人家笑什麼……”

說著,又使勁瞅了兩眼。

王氏笑道:“這才怪!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誰也別管誰呀!”

盛畹道:“不,您說,為什麼好笑?”

王氏眨了一陣眼皮,笑著道:“丫頭,我請教你,剛才你為什麼不動手?”

盛畹道:“我就不動手怎麼樣?”

王氏閉上眼睛唱道:“阿彌陀佛!前幾天兇得真可怕,到今兒母大蟲變做小鳥兒,這到底怎麼說呀?你說!”

盛畹聽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掣翻身坐了下去。

王氏笑道:“把魚蝦兒放生了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姑娘發了一會呆,忽然問道:“媽,您也看出麼?這位總鎮大人長得跟南枝一個模樣兒呢!他……他別就是龍璧人……”

王氏沉吟一下說:“笑話,人家姓潘呢!別的好改,姓也好改麼?世間相像的人多得很,怎見得只許龍璧人像石南枝呢?

再說璧人遠在雲貴,他又怎麼會弄到這兒來呢?而且不過三四年工夫他也能夠巴結到這一個地步麼?

南枝不是說過璧人比他大三歲麼?那麼璧人今年該是二十五歲了,你看人家潘大人就不過十八九歲光景哩!”

姑娘道:“我總不能相信天下真有那麼多相像的人。說年紀,這姓潘的倒像比我還要小一點……”

王氏道:“你別胡思亂想,快把魚兒放生了,我們回去預備活擒潘龍弼,招他做個上門女婿,難得他長得真像南枝……”

姑娘紅了一張臉嗔道:“媽,您發瘋了……”

嘴裡說著,抬起足尖兒輕輕一挑,兩個魚籃兒打夥兒滾落湖中去了。

王氏笑道:“好吉兆兒,成對成雙……”

姑娘羞苦地微嗔著道:“媽……您胡扯……”

王氏道:“寶貝,我告訴你,過去都因為你不能忍耐,不能聽話,所以弄得報不成仇,受不盡苦。現在又有了絕好的報仇的機會,如果再跟我鬧蹩扭,那就是你成心和自己搗蛋,我發誓從此不管你的事了……

當初你答應王霸,誰能替你報仇,你便嫁誰,王霸當然不會有那麼大的福份,這裡眼見的也實在沒有你的配偶,活該天上落下來這位潘大人,我看只有他配得上你,只有他能替你報仇雪恨……

我自然有把握活捉他,迫他和你成了親,然後由你慢慢的向他訴冤,死活要脅他想法算計趙岫雲……”

王氏笑了笑又道:“天生你一副美人胎子,這便是報仇的最好工具,別相信你的武藝,你的武藝鬥不過你的仇家,你的一張俊臉倒可以要趙岫雲的腦袋……

這一次,我非要你裝呆子,一切由我主張,教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捉人,成親,訴冤,報仇,次第辦事,一步錯不得,你得記住我的話……”

姑娘毅然說道:“成!誰能替南枝報仇,我嫁給誰,這是我的誓辭,我決不食言,不過必須先報仇而後……”

王氏搶著道:“你又來了,誰都不會冒險去嘗試你的難題目,王霸那樣愛慕你,到底他也還是不肯賣死力。

潘龍弼堂堂朝廷重臣,他能為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孟浪行事麼?你非用情感動他不可,要用情,當然要先……”

聽到這裡,姑娘非常難為情,她霍地站起來,跳著腳道:“得啦,回去吧,我倒要看看您老人家有什麼法子活捉人家……”

王氏笑道:“你算答應下了?那麼你就上王霸大寨裡找李大慶,教他借幾把好山鋤來。”

姑娘道:“借鋤幹什麼?”

王氏道:“挖陷阱捉人呀!”

姑娘笑道:“恐怕您白費氣力。”

王氏道:“你就不要管。”

邊說,邊把船靠了岸。

姑娘聳身跳下去,上大寨找李大慶去了。

璧人目送華姑娘回棹蘆葦深處,心裡兀自記掛著她的聲音笑貌,他想:這地方那來的這般漂亮女人?只是那一對眼波,誰敢相信她是個漁婆子……

邊想,一邊又看了一會晚景,便回去艙裡和那班文朋友喝酒吟詩。鬧到夜深客散,外面瀟瀟地下起雨來。

璧人和衣上床,臥聽雨聲,卻只是不能入睡。

約莫到了五更天氣,忽然聽見艙面有點奇怪的聲音!

正要喊人進來查問,又覺得船兒稍微晃動了兩下,急忙跳下地,床頭抽出長劍,輕輕的開了艙門出去一看。

雨霽雲開,湖面一片青光耀眼,只見一艘小漁舟,電也似的順流掠波東去。隱約裡認得上面就是昨兒叫賣蝦兒的一對老少女人。

望了半天,心裡好生納罕。

回頭再看自己艙門口兩個值夜的護兵,捉對兒蹲著打盹,背靠背縮成一團,那樣子真像爬著兩個大烏龜,看了不免有點動火。

當時退回艙裡,喊了兩聲,那一對將爺已驚醒了跑進來,眼見璧人手握長劍,滿臉怒容,嚇得抖著兩隻手,做聲不得。

璧人瞅了一會,喝道:“昨夜領班值夜的是那一個?叫他來!”

兩個護兵忙得同時屈下一條腿,答應兩聲“是”,爬起來便跑。

不一會工夫帶進一個小官兒,打千兒請安,問說大人傳喚有什麼事?璧人冷笑道:“你是領班值夜的?”

那官兒急忙打恭回一聲“是”!璧人道:“趕快查看船上失落了什麼東西?”

那官兒怔一怔,又打了一恭,退出帶人前後一查,什麼也不失落,單是潘大人的飛虎旗不見了。

船上大小將兵,得了這個消息,都嚇得手足無措。

那個值日官知道事情大了,怕的性命不保,一邊急忙託人運動幾個和璧人要好的候補道臺過來說情,一邊自縛入艙,爬在地下磕一陣頭,說道:“卑職罪該萬死……把大人的大旗丟了……”

聽了這個報告,璧人稍一遲疑,一邊喝令把值日官和全班值更巡夜的人員,一齊押起,聽候發落,一邊接見了那班候補道臺。

最後他說那面大旗是他自己收了起來,因為值夜官弁過於懈怠,有心給他們一個小小警戒。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聽的人還是疑信參半,誰又不便請他拿出旗來看,當時只得隨口敷衍一番,大家也就散了。

夜裡二更天,璧人秘密派人提到一個投降的湖匪,秘密問話。

這個湖匪叫做李麻子,他抬著頭跪在璧人跟前,渾身骨節兒抖個不住。

璧人看他膽子小,先把話安慰了他,然後又和顏的問道:“你知道這地方有兩個女匪徒嗎?”李麻子點了一陣頭,說道:“……小人知道!”

璧人道:“她們倆是什麼關係?住在什麼地方?”

李麻子道:“她們是母女,住在孤石崗藥王廟。”

“你認得孤石崗?”

“小人認識,小人不敢去!”

“為什麼不敢去?”

“她母女不許人上去的,當年王頭領因為……丟了一條胳膊……”

“因為什麼?怎麼丟了一條臂膊?”

李麻子磕了一個頭,說道:“不好的事,小人不敢講。”

璧人笑道:“我教你說,只管說。”

李麻子楞了楞說道:“王頭領調戲華姑娘,讓她用劍削壞了膀子。”

“王頭領和她們結了仇嗎?”

“先頭王頭領和她們打過兩次,給她們殺死了許多人,後來就不敢再去招她們生氣了”

“後來說和了是不是?”

“是。後來她們幫助王頭領和趙大人打仗……”

“她們武藝很好嗎?”

李麻子瞪大兩個眼睛,點著頭說道:“她們母女真厲害,華姑娘更是了不得,一把劍舞起來,水都潑不進去,一跳七八丈,誰也不是她的對手,趙大人那樣好本事,也不……”

璧人笑道:“她叫做華姑娘?姓什麼呢?”

李麻子道:“恐怕是姓華吧,我……”

說到我,急忙又改口道:“小人不大清楚。”

璧人想了想又問道:“她們孤石崗有多少人?”

李麻子道:“就是母女兩人,旁的一個也沒有。”

璧人道:“你起來,趕快換了便衣,上岸等我一同找她們去。”

李麻子聽了大驚,忙忙磕了兩個頭,說道:“大人千萬不要去,危險得很,那可比是龍潭虎穴……”

璧人道:“別多說話,教你這麼辦,你就這麼辦。外頭不許告訴第二個人……你在岸上那一排柳樹底下等我。”

說著,站起來去推開了一個窗戶,伸出食指,指著對面岸上柳樹。

李麻子由地下爬起來,縮著脖子彎著腰,跟著璧人所指方向望了望。

璧人早是扭回頭,揮手兒把他趕走。

一會兒以後,璧人換了一身衣服,暗藏一把上好苗刀和一切應用的傢伙,教人傳話預備下一隻小舴艋,只要兩個軍健把舵打獎,說是親往雙龍鎮訪晤趙岫雲。

就這樣,扁舟一葉,直往對岸而來。

小舴艋靠了岸,潘大人邁步登陸,吩咐兩個軍健藏舟蘆灘裡面等候,這就拔起腿兒向前走去。

星光下走了十來步,便看見那邊李麻子躲在柳蔭底下,打著揖兒迎接。

潘大人一邊走,一邊抬手命他起立,走到切近,放輕聲說道:“隨便點,不要慌張,當心給人看出底細。”

李麻子答應“是”,急忙跟上前來。

兩個人走了一會,璧人忽然又問道:“你說的華姑娘,她認識你嗎?”

李麻子道:“不……”

剛剛說了一個“不”,璧人又追著問道:“這兒離孤石崗還有多少路?”

李麻子道:“這裡去不太遠了,轉過這個山坡,便看見孤兒峰。這地方叫做飛魚泊,本來有不少伏路小嘍羅,現在他們大約是不敢出來哩!”

璧人道:“如果遇著他們,你有什麼辦法?”

李麻子福至心靈,聽了這句話,忽然機警,他不加思索的衝口說道:“我可以告訴他們說你是個大米客,剛才上各寨納過規例,寨裡頭派我護送你老出來朝山的。”

璧人點點頭笑道:“他們若是知道你已經反正了呢?”

李麻子也笑道:“這個不要怕,像我這種人太多了,誰留心得到……我又不是什麼大頭領!”

璧人道:“好,到了孤石崗,讓我一個人上去,你就守在外頭等我。我不出來,你不準離開,懂得嗎?”

李麻子楞了楞說道:“有一句話,大人……”

璧人低喝道:“你又大人……”

李麻子倒咽一口唾液,說道:“我想,還是讓我送進去好一點,華姑娘要是問呢,我可以把剛才所說的對付她。”

璧人道:“我怕她們盤問你。”

李麻子道:“不怕,什麼我全懂得,靠著大……的福份。”

璧人道:“那也好,我們趕快走罷!”

說著,兩個人轉過了高坡。

猛抬頭,只見對面百十來步遠近,那個孤兒峰端的峻拔,峰尖兒隱住雲霧裡,下面赤裸裸地並沒有好多樹木。

再繞過孤兒峰,孤石崗已在眼前。

來到上崗隘口一看,李麻子低叫一聲:“糟!”

原來那隘口卻讓人家堵塞得密不透風了。

當時璧人仔細端詳了一會,曉得盛畹母女出入必定不從這個隘口出入。不從這個隘口出入,那就絕對另有捷徑啦!

於是璧人帶李麻子前後找了一遍,可是始終找不到什麼門路。

潘大人忽然動了氣,他教李麻子藏身崗下,看管衣服,一邊反手脫去外面長袍馬褂,裡面只剩下一套青緞子緊身短靠,腰纏鸞帶,背插單刀,換上一頂黑絨紅纓軟帽,收緊腳底下一雙薄匠快靴,仰面看了看懸崖削壁,霍地一挫身,兩腿攢勁,腳尖用力,平地竄起來,真像一隻大馬猴。

但見他或起或伏,如躍如騰,貼身滑溜溜的崗石上,手攀藤葛,足踩蘚苔,一口氣盤旋爬越,直上十尋,卻早是足踏實地,身在崗頭。

麻子蹲在底下,先頭他嚇得目定口呆,膽顫心驚,最後望見璧人高崗獨立,回頭微笑,又喜得他屈下雙膝,不住磕頭。

再一定睛仰視,我們潘大人已是去如黃鶴。

龍璧人藝高膽大,單刀入穴,這時他跳下了高崗,稍一休息,養足精力,直往後面藥王廟而來。

竄上孤石崗,看前面十來步遠近果然有個不很大的廟宇,兩旁古木森森,蔓草披離,當中卻留下一片乾淨空地,排著兩隻小板凳,一張短足茶几,几上放個白瓷茶壺兩個杯子。

潘大人身入虎穴,處處留神。

他慢慢的折到空地上,點著靴尖兒周圍察看一下,然後就一張板凳上坐下,伸手一觸茶壺,卻還滾熱。

他微微一笑,這便拍著板凳喝道:“兀的一對賊婆娘,還不出來見我……”

喝聲裡,王氏由廟門上一個虎跳,撲到場中,大叫道:“潘大人來得好,老婦久候多時,看鉤罷!”

霍地一虎頭鉤向璧人脖子上遞來。

璧人兩腿攢勁,就凳子上鷂子翻身拔刀在手,伏地追風,逕取王氏。

彼此都不作聲,各展平生所學,狠鬥了十來個回合。

王氏漸覺璧人一口刀,雄勁絕倫,變化莫測,心裡著實驚奇,一對虎頭鉤就越發不敢怠慢。

看看又鬥了二十回合,王氏自知不敵,正想撤身跳出圈外,冷不防璧人使個把火燒天解數王氏遞進一鉤,驀地一刀背猛磕鉤梁,震得老人家半身麻木,虎口冒血。

就在這時候,藥王廟裡飛出兩道劍光,快若閃電,急如飄風,滾入圈中,雙劍並出,恰接住了璧人一刀反臂倒劈絲,保全了王氏整個頭顱。

璧人一聲長笑,華姑娘嬌叱連連!

璧人一邊鬥,一邊細看姑娘一身縞素,緊紮緊纏,包頭黑帕,矯捷非常,手中一雙長劍使得潑雪瀉銀,端的十分矯健婀娜。

姑娘卻也料不到潘大人如此英雄了得,但總拗不過好勝心重,仍想討些便宜。

眼見廝拚到三十回合以上,璧人兀自氣足神定,毫無破綻,姑娘可就漸漸的有點手忙腳亂了。

這時王氏已經喘過了一口氣,過來把茶几端到一邊去,拿個板凳一旁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看他們決鬥。

看到潘總鎮處處手下留情,她放下了一百個心了。

明曉得這位潘鎮臺卻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的腳色,這便叫起來道:“潘大人,告訴你,我們不是什麼賊婆娘,可不必費怎樣大氣力。

她姓華,小名兒叫盛畹,她的父親華良謨,官拜黑龍江提鎮,身蒙不白之冤,迫得家口流離……我不過是她的乳母,王霸只是我的孃家侄兒,我們事迫無奈,寄人籬下……”

王氏這邊叫著說完這幾句話,璧人一刀輕輕地磕開盛畹雙劍,微笑著問:“她說的對麼?尊大人是個提督?有什麼不白之冤?”

姑娘滿腔哀怨,忽然流下眼淚,驀地飛舞雙劍,迫得璧人往後一陣倒退,她卻翻身收劍,竄起來竟望廟門飛逃。

璧人一時情不自禁,不顧一切,燕子穿簾,跟蹤緊迫。

一來是姑娘鬥了半天,腳力有點不及。

二來是璧人縱跳輕功舉世無雙,姑娘兩腳落在門檻上,剛再作勢騰躍,懸空裡璧人一隻手已經搭住了她的肩背。

姑娘叫了聲:“不好!”

身子往下直沉,雙雙拖帶著落下坑阱。

璧人腳下踏虛,心知中計,差喜玉人就擒,這就率性拋掉手中單刀,運足渾身避刃輕功,雙臂緊緊的把姑娘抱在懷裡。

姑娘雖然拚命掙扎,卻不用劍傷人。

兩人眼看滾到坑底,璧人忽然翻身以背就地,這樣子姑娘就整個嬌軀爬在人家身上了。這個坑阱挖得足有兩丈多深,而且相當寬大,同時底下還鋪著很厚稻草。但是他們剛剛一落阱,廟旁搶進李大慶。

這傢伙武藝雖差,力氣可是真大,一下子便把廟門推倒蓋上阱口,外面王氏便也趕著進來了。

老人家嘴裡不作聲,一屁股坐到門板上,靜聽下面消息……

人家說不欺暗室,大概認為那是了不起的性的修養功夫,究竟暗室決不會比陷阱更來得便當。

璧人這時光軟玉溫香抱滿懷,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如果說他不動心,那實在未免太過唬人了。

既然動了心,他的一雙有力的手,就恐怕未必能安份,這時候應該借用“輕薄”兩個字來形容。

輕薄是一般女人所受不了的,盛畹姑娘當然不能例外。

她的腿臂腰肢、拳頭和腳尖都很有幾分蠻勁兒。可只是璧人一雙臂彎,少說點總有三千斤力量,何況又在衝動的時候。這使盛畹姑娘委實無法抵抗,拳頭打在人家身上,簡直一點用處也沒有。

人家身上堅如鐵石,就算下狠心拿鐵鞋尖敲他一下兩下,倒底人家還是決不退縮。他的一身氣功,使她恨,使她愛,使她氣餒,使她心折。

她在無奈何之下,只得顫聲兒叫道:“媽,您幹什麼呀……還不把門板拿掉……要悶死人嗎……倒楣……”

王氏笑道:“姑娘,你一點兒不倒楣,這是天意呢!你們就在底下講好了吧,我這兒替你們留下縫隙兒通氣哩!”

王氏上面說話,璧人乘機又狠狠地吻著姑娘粉頰道:“小姐,你答應嫁我吧,我也還沒有娶親……你太美了!”

姑娘道:“你……你放我起來,規矩點,你不會去跟媽說……”

王氏上面又說啦,她道:“潘大入,你要我們小姐麼?你們做官的輕諾寡信,你要是真有心,今夜成了親你再回去。”

璧人聽著大喜過望,他立刻放了姑娘,站起來居然喊了一聲“媽媽”。

他說:“媽媽,只要您剛才說的你們不是匪類,小姐是華提督的女兒,我一切從命。”王氏道:“大人,這還能騙你麼?你們原是門當戶對。說好了,你就是姑老爺,你請上來啦!”

邊說,邊移開了門板。

璧人回頭看姑娘有氣無力的兀自坐著不動,他便去稻草上撿起刀和劍,一齊兒交給姑娘拿著。蹲下去,把背去就著她。

姑娘情不自禁,爬到他肩上,輕輕的說一聲:“走吧!”

璧人托地一跳,竄上陷阱來了。

王氏迎在阱沿上,作個剪拂,笑道:“姑娘,姑老爺大喜!”

盛畹通紅著臉,跳下地便往屋裡去。

王氏過去拉住璧人一隻臂膊,笑道:“姑老爺,現在差不多四更天了,我們這兒一切準備不及,請你到後面洗洗手臉,胡亂喝杯酒,再上屋裡去。”

說著,便把璧人帶到後面來。

眼前的藥王廟,可不是當年那個破落樣子,經過王霸呂堃破費許多時間派匠修理,兩邊添建好幾間房屋,有客廳還有廚房等等。

璧人隨王氏進了客廳,那裡已經預備好了盥具,而且桌子上燈紅酒綠餚饌雜陳。

璧人淨過手臉,王氏便替他斟了一杯酒,讓他入席。

璧人雖然有點難為情,但對王氏卻是一味恭敬。他坐下挨延半晌,還不見姑娘出來,老是躊躇不肯舉筷。

王氏懂得他的意思,這便笑著告訴他,說盛畹廝殺了半天,怕是累乏了,必定要休息。又說姑娘們免不了害羞,倒是不必勉強她。

璧人聽了就也未便再說什麼。

他一邊喝了幾杯酒,一邊便問起姑娘身世。

假使王氏這會竟把過去一切講講,那麼懸崖勒馬就也何至鑄下大錯?偏是老人家忌諱多,她認為今天是盛畹的好日子,那些不吉利的話也不準提。

當時她敷衍了一陣,又好歹把姑老爺灌個八九分醉意,看看天氣不早,匆勿就把他送進盛畹屋裡來。

姑娘果然睡下了,王氏再向姑老爺道了喜,出來把門給帶上自去了。

璧人站在床前,隔著帳幔輕輕的叫了兩聲盛畹,不見答應,這便急急脫掉衣服,乘醉闖上陽臺……

春風吹澈玉門關,顛鸞倒鳳百事有,兩情浹洽,一索而得,說起來卻也真是冤孽!

璧人臨陣招親,興盡心驚,不勝慚愧。

窗紙初明時,他悄悄下地,穿上衣服開門出去。

王氏竟也一夜未睡,守在外面等侯。

她招呼璧人盥漱喝茶,還要替他去弄點心。

璧人攔住她道:“媽媽,我馬上就要走,怕的是招搖耳目。您把飛虎旗給我,晚上要是沒有空,明兒我也必定來看盛畹。

請你告訴她,我決不負義,婚禮等以後回京補辦。至於我岳父有甚不白之冤,我自應力圖昭雪。”

說著,他要了飛虎旗拿包袱包個嚴密,帶上單刀,匆匆別過王氏,竄下孤石崗,找到李麻子,穿上長衣服,一路大搖大擺的回船去了。

璧人走了,王氏便到盛畹屋裡來。

其實盛畹何曾睡得著,她心裡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這一種難過,大約也就是所謂羞惡之心哪!

一夜風流,貞操掃地。

她總覺得對不起石南枝,又覺得自己不過殘花敗柳,實在配不上人家潘總鎮,所以她羞苦得不敢說話,乃至不敢見她的乳孃。

王氏進來時,她兀自蒙著頭裝睡。

王氏替她掛起帳幔,抱住她笑著問:“寶寶,怎麼樣?你對他說了什麼話?他也知道你是個過來人?”

姑娘不能說,王氏非要她說不可,逼得姑娘強不過,她道:“他……他傻呢!什麼也不懂……”

王氏笑道:“阿彌陀佛,那末你就瞞住他一輩子不好?”

這句話可把姑娘頂急了,她掀開被,坐起來道:“媽,您講的什麼話,我為什麼把身子給他,難道我們不是為著要他替南枝報仇?”

王氏道:“真難!活的比死的要緊,說破了我總怕他會看輕你……”

姑娘道:“這您就不用管,只要他能替死的報仇,我願意服侍他一輩子,婢妾無怨……可只是我到現在還放不下心,我越看他越像南枝,如果他真的是龍璧人,天哪,我們夫兄弟婦幹這樣事!”

說到這兒,她一雙手緊緊的把臉捂住了。

王氏道:“我說,你真有點多疑,龍璧人好好的姓龍,你怎麼一定要他改姓潘呢?”

姑娘道:“這個,我剛才也想過了,許不許潘總督螟蛉他為子,所以才改了姓再說他叫潘龍璧,潘底下又是個龍字,這還不象複姓嗎?”

聽了姑娘這幾句話,王氏想一想很對,這一下嚇得老人家也怔住了。

璧人一路平安返船一個人靜靜的躲在艙中回憶夜來一番纏綿,方寸裡好不得意。他心想:誰料得到在這地方竟然成了親,而且又是一個絕世佳人……

他越想越得意,整個上午,他不會客也不料理公務,一直沉醉在幻想中。

下半天他睡了一個好午覺,起來親自動筆具折出奏,奏稱太湖積匪已告肅清,擬請班師面聖,請訓赴任。

第二天一清早拜折出門,他又暗自計劃一下

如何設法先送盛畹母女進京暫住,如何擇日隆重補行婚禮,如何請假省親,攜眷訪晤石南枝,如何勸岐西出山為國家效力……

(不是已經知道石南枝死了嗎?奇怪了。)

想著,想著,他興奮極了,巴不得守到天黑,默地裡傳諭中軍旗牌,說他要親自登陸密訪匪情,教他們凡事斟酌辦理,不準走漏稍息。

吩咐過了,這就又換上一身便衣,仍帶李麻子上岸,逕往孤石崗而來。

半路上他給了李麻子十兩銀子,分發他別處過夜,明兒一早湖邊柳樹下會面。

李麻子自然猜不透潘大人乾的是何勾當,可是天生他一付裝傻本領高明,他想不管大人幹什麼去,只要自己一天有十兩銀子賺,這還不好?

當時他什麼都不說,拿著銀子喝酒去了。

璧人來到孤石崗,隘口上已經搬去了堵石,毫不費事的一逕走進藥王廟。

王氏迎著他問好,他卻恭敬的給婆子請了一個安,滿臉堆歡,一身輕佻,走進了盛畹屋中。盛畹穿著一身素服,靜悄悄地一個人站在窗前發楞!璧人輕輕的過去,伸手按到她肩上,笑道:“妹妹,何思之深呢?”

盛畹翻身握住璧人一邊手,望了他兩眼,仍是一聲不響!

璧人道:“妹妹,你好像十分憂鬱似的,到底有什麼事教你不開心呢?是不是不滿意我呢?”

盛畹搖搖頭,眼淚竟似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直落。

璧人急忙奪回手緊緊的抱住她問:“妹妹,告訴我,什麼事叫你這樣傷心?”姑娘嗚咽著道:“你……你不曉得……我……我只是一個寡婦……”

璧人微微一怔,但他立刻安慰她道:“這有什麼關係,我不會因此輕視你的。”姑娘抹著眼淚道:“你本來是吳淞總鎮呢?還是……”

璧人道:“我在雲南徵苗有功,奉旨召見。”

只聽了這一句話,直嚇得姑娘面如土色,她霍地一掌推開璧人,哆嗦著問:“你……你不姓潘……姓龍?”

璧人心驚有變,衝口便說:“我叫龍璧人,賜姓潘……”

姑娘驀地慘叫一聲“唉”,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王氏由外面搶進,爬在地下,抱住姑娘放聲號哭!弄得璧人呆若木雞,不知所謂。

姑娘忽然醒過來,撲的一拳把王氏打個翻身仰跌。

她掙扎著坐起道:“璧人,我們都弄糟了……石南枝是我的丈夫,他慘死在趙岫雲手中遺腹一子,也免不了給姓趙的殘害。我含辛茹苦,屈節辱身,為的要替他報仇……”

什麼都還沒聽清楚,只有“石南枝是我的丈夫”八個字鑽進璧人耳鼓裡,彷彿半天一個霹靂,劈得他連連倒退。一個猛勁兒摔在那一張硬木頭的靠背椅上,椅子馬上拆夥分家,碎成粉屑。

璧人坐到地下,高喊兩聲:“糟了,糟了……”

跳了起來,便奔牆上取劍。

王氏可是真快,一個鯉魚打挺姿勢,跳過去緊攀璧人一對臂膊,雙膝下跪,白髮蕭蕭,一顆頭頂在他彪腹上。

她哭道:“是我拿錯了主意,我實在想不到你是改了姓的。我希望借你的勢力替南枝報仇!要死,我們報了仇大夥兒死,我們不能就這樣放過了趙岫雲……”

這會見盛畹看璧人怒發倒豎,兩眼流血,著實可怕,駭得她倒鎮住了。她搶起來,趕緊過去幫著王氏架住他。

她哭道:“璧人,你沒錯,你一切都不曉得,要死,讓我死在你面前吧!你要留下來替你的盟弟復仇!”

說著,她伸手取劍。

王氏喝一聲:“盛畹!”

下面彈出一條腿,便把姑娘踹得跌在一旁。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然李大慶走了進來,他望著璧人直挺挺的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大人,我叫李大慶,也算是石二爺的奴才。大人要曉得,二少奶和老太太為著報仇,幾番出生入死,說不盡千辛萬苦,險阻艱難,究竟不曾損傷仇人一根汗毛,力窮勢迫,萬不得已出此下策,實在誰也想不到大人竟是二爺的盟兄。

二少奶為著不共戴天之仇,性命且不顧,何論……大人頂天立地奇男子,凡事有個知與不知,問心無愧,何至輕易損生。”

說到這裡,他流下兩行眼淚,又磕了一個頭道:“大人,李大慶為著二爺,毀家破產,髮妻慘死長街。

但望大人顧念血海冤仇,暫請釋怒,大展虎威,搏殺趙岫雲。為二爺雪恨,為大家刷恥……”

李大慶一邊說,璧人一邊極力自制,漸漸的鎮靜下來。

王氏伸手扯過一條板凳,攔他坐下。

璧人坐下去,眼看盛畹摔在一旁,啞聲抽搐,哭得哀哀欲絕,一陣辛酸刺骨,忍不住淚下如串。

他這一流出眼淚,王氏便知道他死不了,趕緊去倒一杯茶讓他喝下。

璧人定了片刻,點手教大慶起來。

他說:“李大慶,詳細告訴我,二爺怎麼樣死的?”

李大慶兀自跪著把南枝身死經過,岐西上控不直,王長勝如何報仇遇害,盛畹如何行刺險死,趙岫雲如何率眾圍捕,虎哥兒李梁氏如何慘遭毒手,王氏盛畹如何殺得望影而逃,如何投奔王霸,如何合圍無功……

一篇話,從頭到底說個乾淨,直聽得璧人咬碎銀牙,滿口喋血。

他霍地站起來道:“好一個趙岫雲,害得我夠慘,我要不親手擒住你啖肉飲血,誓不為人!

弟妹不要悲傷,天可憐讓我報仇雪恨,你我到南枝墳上先刎頸告靈,剖心明志……媽媽,您一番苦計,鑄成大錯,從此不要重提了,好好的照料弟妹,靜候消息。我把李大慶帶走,有事由他來通知你們……”

說完,抽身便走。

李大慶急忙站起來道:“大人一臉是血,我打水去。”

盛畹叫聲:“璧人!”

璧人回頭站住了。

盛畹說:“你恨我嗎?你還來麼?”

璧人搖著頭道:“算它一場惡夢吧!過幾天我會再來看你。”

邊說,邊由李大慶手中接過臉布,胡亂擦擦臉,下山去了。

李大慶匆匆忙忙的也跟著後面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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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7: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璧人回去船上,再盤問李大慶許多事,當時就決定了一切進行方式,由藥箱中找出一種藥。

這是一種很名貴難得的藥,叫做馬寶。

他寫信給賈得貴,只說石岐西的病是癲癇,用馬寶可以醫治,底下詳細說明治法,其餘的事由李大慶口述。

信寫好封上藥,再鄭重吩咐大慶一篇話,立刻拿路費打發他兼程北上。然後靜下來作書上義父潘桂芳,婉轉悲述石南枝被害詳情,哀求老人家垂念世誼,拘捕何文榮嚴訊口供,出奏官家為南枝申冤。

這封長函,派一名得力旗牌,星夜進京呈遞。

初步計劃分發完畢,他便一味裝病,不見客也不理事,整天價躲在艙裡,一味的哀毀悲傷。

潘桂芳這時內調刑部尚書,剛剛履新,接到璧人來稟,怒不可遏。

他和南枝的父親石人龍本是拜盟兄弟,一向總惦念著石家情況,這一知道南枝遇害,他那裡有不痛心的道理?

當時強忍著一口氣,專候岐西上京投控。

李大慶披星戴月趕回河北,見了賈得貴一說詳情,喜得賈得貴老淚涔涔,不住的合掌唸佛。

當天便趕著照方配藥,附入定量馬寶救治岐西。

說也奇怪,只是兩三天工夫,石歧西居然病疾復原。再調養一兩日,他就帶了賈得貴入京投控刑部。

潘大人據呈,刻不容緩,立即拘訊何文榮。

原來何文榮自從卸任真定縣知縣,恰恰夤緣了一個刑部主事,他那一位王師爺卻也在京裡開一家古董店。

潘大人暗地派人拘捕王師爺,就只在一頓鞭背之下,這個時候什麼話都講出來。於是桂芳提出何文榮,讓他們賓主當面對質。

何文榮仗著口才辯給,一味狡猾。

潘大人不顧一切,斷然摘去何主事頂戴,坐上大堂,嚴刑拷訊。

究竟人身是肉,官法如爐,不由文榮不把謀害南枝原由曲節直供不諱。

桂芳據供定讖,第二天早朝供奏。

官家怫然震怒。准予遞解趙岫雲回京,訊明定罪。

桂芳下朝正要函覆璧人有關定讖的經過,恰好璧人的奏摺又來了,奏的是趙協鎮縱兵殃民,濫殺無辜。

官家覽奏,著實生氣,下詔斥責璧人治軍不嚴,著手拿辦岫雲復旨。

滿朝文武皆知岫雲兩罪俱發勢必無幸,其間便有趙家同寅世好,冒險通漏消息。

石岐西賈得貴眼見何文榮定罪下獄,主僕倆遵從璧人口訊,即日動身出京。

一切都是璧人安排好的,李大慶早已離家南下,守在無錫等侯迎接,當即買舟逕駛太湖會晤璧入。

彼此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南枝慘死,不免又是抱頭痛哭。

是夜,璧人秘密親送岐西主僕孤石崗下榻,諄囑盛畹加意調護岐西病後起居飲食。

他在藥王廟略作逗留,即晚返轅計劃軍務,密令部屬加嚴戒備,提防趙岫雲有變。

這其間自有一番運籌調派了。

果然不出璧人所料,拿辦的聖旨還未到達太湖,趙岫雲已先接到京中急報,一想反正是死,何不姑作死裡逃生打算?

連日置酒高會爪牙鷹狗,計議引兵叛變,一面煽動七十二家寨主,共襄大舉。

那些無知湖匪,降戰不決,正苦無計自全,一時受騙,莫不帖耳歸附。

岫雲一看,自料大有可為,全盤統算,足有七千之眾,決計號稱萬人,傾力襲劫璧人水師,取舟奪泊,然後分兵急攻無錫湖州,再圖江浙。

他這裡積極準備行動,卻不想李麻子帶了一些人混在裡面刺探軍情,隨時諜報龍璧人知道。

這天岫雲決定派王霸統率各寨匪徒夜襲璧人滇軍,卻又怕王霸靠不住誤機失事,發個狠率性孤注一擲,悉調他統帶的兩千精銳出動合戰。

他自己帶萬鈞等空營隨後接應,滿想一舉成事。

可是璧人方面早得了李麻子消息,他卻一直延到酉時光景密傳一班將領,面授機宜,吩咐迅速儘量充實湖裡各處港汊駐防,中軍大小戰船隻準虛設燈火,懸羊擊鼓,扎草為人,誘敵進攻。

各處港汊將領各各分兵一半,合力將匪包圍,不許進兵混戰,一律用洋槍火力配合長弓硬弩,兜抄掃射,但求殲滅,勿得姑息。

他說:“湖匪烏合小丑,雖眾無能,洋槍火力向所未用,尤足粉碎賊酋鬥志,各位大人可保一舉立功。

所可慮者,趙岫雲一班接應爪牙,兇悍耐鬥,堪稱勁敵。不過,據諜報他們僅留賊兵五百,其餘完全調派入湖參戰,究竟亦無所懼……”

說到這裡,他霍然起立,凜然說道:“想我龍弼身荷重寄,敢不效死?敵我眾寡懸殊,吾人顧此失彼,龍弼願領五十健兒,獨立截擊叛臣。

萬一死生不測,軍中請馬大人主持署篆,龍弼業已留折保舉,遠望各位大人各矢忠貞,共維艱鉅。”

說著,他就親自拿出帥印雙手高擎,力迫馬副將明輝跪接。

這位馬副將老成持重,素有勇名,也原是鐵錚錚一流人物。

他看璧人詞意堅決,又知趙岫雲手中一枝槍,不是璧人親自臨敵,別人決難取勝,當時慨然接受委託,璧人大喜稱謝。

於是再約束了各將領幾句話,便即端茶送客。

單留馬明輝在船喝酒談心,一邊派人挑選五十名親信滇勇,預備應用戰具,候令出發。

這時已是掌燈時候,大家分頭備戰。

千緒萬端,百忙裡卻溜走了李大慶。

原來大慶這個人非常聰明機警,最近跟隨璧人身邊,眼看他哀毀負疚,著實替他擔心。今天一整天守住璧人,目擊他種種措施,便料到他存心戰死自贖愆尤,趕緊離船登陸,逕上孤石崗報告王氏盛畹,請她們母女火速準備接應。

盛畹當時大驚失色,力促王氏更衣馳救。

歧西賈得貴,他們主僕又那裡會曉得璧人和盛畹箇中隱事?看了她那樣著急神情,還以為她天性過人,暗目欽佩。

盛畹王氏疾馳雙龍鎮,半路上剛好遇見璧人領著五十人掩伏前進。彼此一會面,璧人不住的搖頭嘆息。

經過他一再力勸盛畹不必多事,盛畹竟然淚流滿面,拔劍自刎。

璧人只得喝住她,沉痛地對她說,聽說趙岫雲一班走狗三十七人,一個個兇悍絕倫,武藝到家,他有言在先,誓要獨力翦屠群醜,所帶五十名滇軍也只許搏擊賊兵五百,以一當十,不許向前幫他一槍一矢。

說是盛畹母女既然不肯回去,可以一旁掠陣,如果參加決鬥,他就要反刃自戕,一切不管,說得盛畹只好點頭答應。

於是大家寂靜地埋伏著。

這是一條頗寬的大路,兩邊卻都是陷人的淤泥沼澤。

璧人分撥四十人前面路旁草裡藏身,他領十個人和盛畹母女這邊路頭守候,專等殊死決戰。

約莫三更初光景,天容陡變,一剎時星月無光,悽風哀號,接著又瀟瀟地灑下一陣陣細雨。

遠遠處聽到人馬行聲,璧人引手加額,喃喃禱告南枝在天之靈,盛畹卻怔在一旁流淚不止。

趙岫雲匹馬橫槍,當先領路。後面五百餘眾銜枚疾駛,離開雙龍鎮撲奔大路,越過璧人前面伏兵,兀自毫無所覺。

那四十名滇勇,讓他們人馬過盡,立刻攔路疊起沙囊土包,四十張勁弩控弦引矢,寂伏兩隅只管截射。

璧人眼看叛賊馬來切近,一聲令下,數十塊浸油泥磚,燃上火擲到路中,頃刻亮如白晝,照得岫雲一股魑魅魍魎無處逃形。

岫雲猛吃一驚,急忙駐馬。

火光裡望前面蘆荻深處,躍出一條漢子,免冑科頭,體無片甲,上下灰布緊身短靠,腳下薄底兒快靴,頸纏髮辮,手使三尺苗刀,當途屹立。

定睛一看,認得正是龍璧人,不禁毛髮悚然,回馬欲退。後面賊眾不知官兵究有多少埋伏,發聲喊,紛紛倒退。

老頭子萬鈞暗叫不好,一躍下馬,搶到岫雲馬前,抽出金背大刀,準備死戰。

萬鈞一世英名,平生並無太多愆過,可憐他老悖從賊,今宵難逃出生天了。

璧人當時瞠目直視,鬢髮皆張,霍地聳身,一跳七八丈,逕取老賊。絕等功夫,蓋世英才,搭上手好一場慘厲決鬥,璧人他在華山跟隨勺火頭陀學得一身避刃氣功與點穴絕技,藝成下山,勺火頭陀要他發誓畢生不用。

今天志在復仇,罔恤宿諾,當即渾身運氣,鬥到沉酣,破步連環,一個指頭猛戮萬鈞右臂,右手苗刀高盤疾落,一刀把火鴿兒從頭至尾劈成兩半。

賊眾心膽皆裂,大呼四竄,兩頭五十張伏弩,矢若飛蝗,同時俱發,射得五百兒郎一個個擲在兩邊沼澤裡掙扎呻吟!

璧人刀光護體,快若狂飆,滾入深圍,騰躍蹦竄,刀下加雨,殺人像割麥一般,轉眼劈死一百多人,單剩岫雲和他的三十來個爪牙肩背相連,結成圓陣,旋轉應戰。他們均知無倖免,奮死苦撐。

璧人殺得瘋狂,驀然拋掉苗刀,空手闖入白刃,拳若鐵桿,指如利錐,舉賊攻賊,手足牙齒並用,當者洞胸,遇者塌肋,俄頃之間群賊傷亡殆盡,但見肢骸血肉漫天,肝腸腦髓塗地,摧枯拉朽,聲若鳴爆。

王氏闖蕩半生,何曾見過這般身手、這般戰鬥?直望得老人家引領肢頸,駭動心脾。

盛畹眼看璧人面目變形,一身褲褂處處破裂,片片飛舞,以為他必定受傷,心痛不已,幾番要拔劍向前相助,總讓王氏拖了回來。

這時忽見璧人騰空而起,劈手掣住岫雲一枝槍,奮力一拖,岫雲那半截黑塔似的身子卻成了稻草人兒,飄然離地,翻身仰跌。

璧人乘勢驟落,一腳疾下,踹塌仇人胸膛,驀地伏身倒掄屍體,掃倒左右餘賊,雙臂攢勁。平白把死人撕個兩片,跪下去伸手攫取人心,含在口中爛嚼,嘖嘖作聲!

嚇得王氏縮頸吐舌,緊閉雙眸。

璧人忽然看住由地下跳起來的所遺三個賊人,獰笑著說道:“我已解除氣功,你們拿刀殺死我吧!”

賊人彼此相顧躊躇,正待下手。

這邊盛畹遽爾拔地高翔,使個風飄葉落解數,雙劍騰空而至,劍光上下閃閃,三賊五步橫屍。

姑娘此時不顧一切,扔下雙劍,撲在璧人身上,抱住他哭叫:“璧人……璧人!你不能死,還有許多事在等著你……”

王氏也搶過來了,老人家伏地再拜,磕頭如搗蒜。

李大慶李麻子雙雙趕到,相率膝行向前。麻子高叫:“大人,湖匪分兵猛撲各處港汊,勢極猖狂,官軍失利,急請大人馳援!”

這兩句話,如雷震聵,聽得璧人一驚,立刻推開盛畹直瞪著眼。

李大慶帶來一皮囊子酒,急忙向腰間解下來遞給他。

璧人接過去拔開塞子,往口裡便倒。

喝了這一皮囊子酒,璧人心神稍定,眼看盛畹一臉血淚爬在一旁,王氏大慶李麻子羅拜左右,心中忽然不忍,長嘆一聲,說道:“大家起來吧,我現在很好了。”回頭又對李麻子道:“傳令集合,準備趕路。”

邊說,邊站起來伸手攙起王氏,悽然笑道:“媽媽,您滿意了麼?”

王氏看看左手一對虎頭鉤道:“大人,今天一戰,老婦人覺得半生殺鬥直是兒戲。”璧人道:“南枝有靈,佑我成功……”

說著,又是一聲長嘆!他們這邊說話,那邊盛畹和李大慶不約而同一人撿起地下一枝劍,過去把趙岫雲屍體剁成肉泥。

盛畹割下仇人首級,排在血泊裡,跪下去仰天哀呼:“南枝!”

俯伏稽首,痛哭失聲!

李大慶爬在盛畹腳邊,喊著他媳婦的名字也不住哀號!

璧人瞅了他們半晌,悽然下淚。

李麻子一看,糟,怎麼還來這一套?趕緊向璧人說道:“大人,趕快回兵,恐怕馬副將獨力難支。”

一句話提醒了璧人,他點點頭道:“你找腳力送老太太姑娘回去孤石崗。我這就走。”

李麻子道:“大人換一件衣服……蘆葦裡賊人留下很多馬匹,弟兄們都有了……”

不知道他那兒得來的一件黑緞子披風,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穿,一下子便替璧人披上肩頭,再去找那一口苗刀,牽來一匹黑馬,立促璧人上馬領隊走了。

李麻子送走了璧人,急急又去扶起李大慶說:“兄弟,你還哭……你知道妄報軍情是多大的罪?我怕大人悲傷過度,自戕捐生,冒著腦袋搬家,哄他回去,你還不趕快想辦法救救我!”

王氏剛好走來,她趕緊道:“這妄報軍情可不是玩的。盛畹,我們快回去託岐西向璧人說情。”

說著,便去把盛畹拉了起來。

李麻子迅速的又牽過兩匹馬,眼看盛畹拖著趙岫雲首級髮辮,認鐙上馬追著王氏背後飛馳而去。

好個李麻子,他拍著手,喃喃的自語道:“好,這就好了,一個都不會死,人只是一股氣,拐個彎洩了氣,誰也都不肯死……”

李大慶道:“阿哥,倒是你怎麼辦?大人火氣很大,說不得真會拿你定罪,你還是上藥王廟去暫住,我們二少奶她會保護你的。”

麻子道:“兄弟,你以為大人真會殺我?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難道我麻子一片忠心還不夠朋友?”

李大慶道:“滑稽,你跟大人論起朋友來了!”

麻子道:“一樣,一樣,在性情中人眼光裡,朋友、奴才都一樣的,你相信不相信?我如果讓人害死,他也會拚命為我復仇的!”

李大慶道:“傻瓜,你別太拿得穩,還是趕快回去吧!”

麻子道:“忙什麼,我來看看賊人是不是全死光了!”

大慶道:“算了吧,那能還有活的呢?”

邊說,邊去牽馬。

麻子兀自趕在背後道:“兄弟,你想大人是神還是人?他的身體一定是鐵打銅燒的,人那能不怕刀,就說大象吧,也不能那麼厚皮……”

大慶道:“你把大人比上畜牲了,我不跟你說了!”

說著,上馬便走。

麻子大笑,回頭望著滿地死人道:“少陪啦!你們還會作惡害人麼?”

一邊說,一邊笑,一邊緊追兩步,躍上李大慶馬背,兩個人合騎著回去了。

璧人領著五十名滇勇,鞭馬疾馳,趕到湖邊恰好天亮。

看湖上浮屍斷流,賊舟焚燬殆盡,餘燼未熄,官兵業已大獲全勝。

中軍集結百十乘號樓船,刀槍林立,旌旗招展,當中帥艦船頭上卓豎著那一面飛虎大旗,颯颯迎風,軍容十分威武。

忽然鉦鈸齊鳴,三軍鼓譟,港汊輕舟爭出,炮響連天!

原來馬副將明輝高坐舷樓,望見璧人整旅凱旋,暗裡扯起信號,約齊了大小將弁,湖濱恭迎。

璧人趕緊下馬屏立,靜候馬副將等來舟靠岸,上前一一握手,互相稱賀。

恰在這時候,石岐西賈得貴也趕來了,見面自是另有一篇話說。

璧人陪著岐西蒞舟登艦,沐浴更衣,立即鳴炮升帳,聽取各將領報捷,手不停揮!親自予以登記,並加慰勞。

然後又下了幾道札子,分發辦理善後事宜。

明輝岐西兩旁侍立,眼看他下筆文辭暢曉,出言恩威並濟,彼此相顧驚服。

最後傳李麻子,岐西急忙伏在他耳朵上說了幾句話。璧人微笑點頭,於是下帳休息,時光卻已過午了。

各將領各忙善後,紛紛告辭返防。

馬副將一夜勞神,究竟年領稍長,精神不濟,他也睡覺去了。

艙裡清靜下來,璧人教人傳話備酒,款待岐西賈得貴,談起酣鬥趙岫雲一番情形,主僕流淚離席,再拜稱謝。

是夜,璧人隨著岐西蒞臨藥王廟,盛畹就藥王神前設下南枝靈位,將岫雲首級上供。

璧人臨走,要把首級帶回號令,盛畹痛哭不允,堅要留作一生紀念,璧人只得罷了。

這首級從此一直保留下,整個骷髏隨在盛畹身邊當為玩物。

璧人回船酣眠忘曉,李總督忽然齎旨親臨。

璧人接旨謝恩,傳鼓陪同李總督升帳會審俘賊王霸。當場呈驗趙岫雲叛逆證據,偽製衣冠,旗幟印信告示等件。

李總督汗流浹背,擔心濫保非人,不免參革。

璧人倒著實安慰他,說好會銜出奏,互相關垂,李總督大喜回轅。

第二天一早,璧人袖帶奏稿回拜李總督,當天晚上就把摺子拜出了。

二十天以後,詔旨璧人回師廷見,馬明輝升了參將,李總督幸保頭皮,大家不免又有一番慶賀盛會。

璧人軍中佈署就緒,定日回師,一面派李大慶李麻子護送王氏盛畹先行北上。

原意要盛畹奉母回去真定縣石家安居,盛畹一味彆扭,偏要跟隨入京,而且堅執把李大慶留下服伺璧人。

姑娘這一鬧脾氣,誰也都拗不過,於是璧人拿出他歷年在雲貴徵苗所積賞賜金銀,請她到京自行置屋覓居。

這辦法岐西卻不贊成,他說石家有的是錢,石家人自然應該花石家的錢,說他這一趟出來就帶有廿萬兩銀子,原是預備打官司使用,現在還都沒花掉,盛畹既然要在京里居住,率性讓他帶賈得貴陪她母女一同走,幫她料理一切較為妥當。

當時這樣決定下來,岐西盛畹王氏賈得貴和李麻子,一行五個人先行起站走了。

說起來做官的全靠運氣,你說璧人縱使趙岫雲作惡,從而迫他叛變,從而假公濟私決鬥復仇,拿辦的上諭還沒有到達,李總督方面也沒有具文,一夜工夫屠殺三千餘人,天地為之變色。

這種作風,在專制時代,真是說錯就錯。

而且道光皇帝在有清一代算是最呆板的老古董,他有時精明,有時昏昧。

璧人回師廷見,吉凶禍福就在呼吸之間。

好在他一心想殉友取義,“死”一字決不在乎,所以他在廷見時候,能夠從容敷說,不亢不卑,一篇奏對,大稱朕懷,居然給他一個不次拔擢,真除步軍統領,不獨吳淞不必赴任,轉眼竟成極品寵臣。

這步軍統領就是所謂九門提督哪!威權顯赫,迥非凡流,也可說是稀奇的際遇了。

官家在極端賞識顧盼之下,詳細查問他家庭狀況,還要為他作媒。

璧人再拜懇辭,聲容遽變,官家諒他必有隱衷,就也不忍強勉。璧人接著乞假省墓,蒙恩准假半年。

在沒有出京以前,他一直住在潘桂芳公館,連日忙於應酬,雖然十分想念盛畹岐西,總沒有機會和他們見面。

原來盛畹早日到京,她在北城鐵獅子衚衕買了一座很好的房屋,連購置傢俱也花了好幾萬銀子。

而且誰也不知她安著什麼心,獨個兒還去過馬大人衚衕找浣青姑娘。可是浣青前幾個月又讓杭州查老太太派人接去了。

盛畹一片熱腸,滿腔美意,撲了空找不到人,非常失望。

忽然聽說璧人拒絕皇上賜婚,即日請假衣錦榮歸,她靈機一動,晚上便慫恿岐西上一趟潘公館,教他好歹把璧人請來一敘。

當然璧人不會不來啦,來了她就說要跟他同去濟南省墓,也就是璧人父母的墓。

璧人以為不合道理,勸她不必跋涉。

盛畹力爭,說南枝是璧人的兄弟,兄弟的媳婦祭掃伯婆的墳墓有什麼不該?話只是這樣說,心裡卻還有更合理的主見,不過人前不能直講罷了。

當時說得激烈,她率性也要岐西一同去。

岐西認為南枝和璧人相好一場,而且九死一生為南枝報仇雪恨,委實恩重如山,無可報答,上一趟人家的祖墳,多少總是一點敬意。再來也疑心盛畹單獨隨行顧慮不便,所以約他作伴,這就更是義不容辭了,因此慨然答應。

他們夫兄弟婦一條心,璧人還能攔得住嗎?

除了王氏賈得貴留京看管門戶,李大慶、李麻子都帶走。

臨走盛畹又提說先去直隸縣,看看南枝埋骨的地方,這個提議璧人那能反對?於是大夥兒逕奔河北。

他們在真定縣石家,逗留了一個月光景,才動身前往濟南。

拜墓這一天,璧人大事鋪張,全城文武素車白馬鹹集致祭。

盛畹麻衣臨墳,她想到和璧人一夜夫妻,身上一塊肉分明墓里人嫡親骨血,卻偏是無從告說,忍不住痛淚橫來,直哭個哀哀欲絕。

誰又能曉得她胸中萬千哀怨呢?

璧人出身寒苦,龍氏門衰祚薄,所以無論如何他總不能羈遲故鄉太久。

然而假期還有四個月,他要上華山拜望師父,盛畹卻要去杭州查家認親。

這次盛畹卻實在沒有圓通理由可說,但她有辦法用情感動他,哀求他就範,再則岐西也渴望著看查家姑母,一旁力勸璧人不妨逛逛西湖。

璧人生平未見西湖,倒是十分仰慕,他們一行人這就南下了。

古農夫婦,突然先期接到岐西急足齎函,函裡詳述為南枝復仇經過,極言璧人學問人品性情德行,以及約他來杭拜訪初衷。

古農讀信欣然色喜!

菊人這一位少奶奶樂得什麼似的,她報告過老太太,立刻分發修理兩邊花廳房屋,調整枕衾被褥,忙得不可開交。

浣青姑娘現在該是十九歲了,情海餘生,無波古井,自信再也不作沾泥落絮。但是她卻染了幾分憂鬱病,來到杭州幾個月,雖然有說有笑,可總不像當年活潑天真,同時脾氣也似乎好了許多。

這時她由菊人手中接了岐西的信,拿著慢慢念給老太太聽,唸到最後,老太太喜得兩淚交流,合掌誦佛。姑娘卻一逕陷在沉思狀態。

老太太抹去眼淚,對他道:“寶寶,我們家該又有一番熱鬧了。這個龍璧人據說非常相像南枝,我真願意見見他。

不過人家是一品大員哩,雖說是南枝的盟兄,我可不能當他做侄子看待。岐西大表哥也好久沒見面了,他的年紀比大哥大,我們不可以對他太隨便。

再來盛畹現在是個青年寡婦,我們也應該表示敬重,這一次招待他們實在馬虎不得,你快去幫你嫂子忙。南枝過去住的房間比較好,就留給璧人住吧。那兒該怎麼陳設,由你去辦,好不好呢?”

浣青拿信放在桌上,交叉上一雙手,靠在椅背上搖搖頭道:“我不,我的一雙手不吉利……把盛畹交給我吧,我們倒是一對不祥人……”

老太太道:“青兒,快不要這樣說,你怎麼好跟盛畹比?你當時能夠躲開南枝,就是你的福分大。

看看吧,璧人一定長得厚重,不然怎麼會一下子做到九門提督呢?大約他還沒有夫人,如果真像岐西所說一切都好呢,我還想給你作媒……”

聽到這兒,浣青忽的站起來,一摔手抿抿嘴道:“你老人家慣會作媒,我可不敢聽。”

說著,她就走了出去,剛剛走到屋門口,屋簷上直垂下來一隻喜蛛兒,恰恰落在她的頭上。

姑娘生來怕蟲兒,嚇得一聲尖叫!

正好菊人站在廊前跟廚子講話,趕緊搶過來替她捉下喜蛛,笑道:“小鬼頭,這也值得嚇死人,是喜蛛兒,敢怕你要大喜了!”

說著,又著實的把姑娘看了兩眼。

姑娘一張臉微泛紅潮,還人家一個微嗔道:“我勸你留一分口德好不好,你還忙不過癮嗎?”

菊人道:“好妹妹,我算定他們明天正午就會到達,現在我一個人委實沒辦法。你上花廳去指揮一下,免得把好好房間弄得像雜貨鋪子一般,沒得丟人。”

姑娘道:“你不會支使玉屏,專門找我麻煩。”

菊人道:“天哪,玉屏趕著整理鋪蓋呢!家裡那一個不忙?只有你沒事人兒……乖乖,去吧,去吧……”

姑娘道:“豈有此理,我倒成了你的乖乖了?”

菊人三不管,強把姑娘推進右花廳,自去了。

這天一家人差不多亂個通宵,第二天清早,一切才算妥當,大家就抽空兒胡亂歇了一覺。吃過中飯,上下娘兒們都忙著調脂弄粉,更換新衣,靜候迎接貴賓。

不一會工夫,長行車馬臨門。

古農攀轅迎迓,賓主悲喜交集。

當時先把璧人攔在首進客堂待茶,讓後面老太太和岐西盛畹來個抱頭痛哭,然後由菊人出面跟盛畹商量,應該用什麼樣儀式接見這位九門提督。

岐西盛畹都說盡可隨便,菊人就也不再斟酌,派人到客堂悄悄通知了古農,古農就把璧人帶到老太太屋裡來了。

璧人進來時低垂眼簾,菊人浣青站在老太太背後,放大膽細看,不見呢還好,這一看,少奶奶和姑娘兩對眼睛都紅了,只見他活脫脫石南枝化身,一樣美貌,一樣身材,就不過凝重沉著處卻是南枝所不及。

看他從容走到老太太跟前,古農介紹過了他便要屈膝行禮,老太太趕緊攔住他,連說“不敢當”。

作怪的玉屏姑娘卻飛快的把手上拿的拜褥子鋪在地下。

璧人略一抬頭,嘴裡輕輕的道:“姑媽請坐……”

這就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大拜了兩拜。

老太太要還禮,卻讓盛畹給架住。

菊人退在一旁急忙道:“古農快攙住!”

古農伸手時,璧人已站住了。

盛畹道:“見過大嫂子、浣妹妹……”

璧人閃動鳳眸,看定菊人牽著浣青走出來,他便兜頭作了一個長揖。

老太太搶著道:“太勞駕了,請坐,請坐,少奶趕快傳點心,玉屏倒茶……”邊說,邊就先坐下了。

盛畹菊人浣青緊緊的圍在老人家背後,古農再讓坐。

岐西道:“璧人,我們總算是客,坐吧!”

璧人依言坐下了。

老太太笑道:“我越老越胡塗,我應該怎麼稱呼呢?”

璧人起立道:“請姑媽賜呼賤名。”

盛畹道:“當然哪,難道還要稱你提督、大人……”

老太太笑道:“那也不好。”

岐西道:“這兒那一位年紀最輕?”

說著,把眼看住浣青姑娘。

姑娘迅速的垂下了脖子。

菊人笑道:“浣妹妹今年十九歲,該是她最小了!”

岐西笑道:“那麼姑娘算除外,大家都喊璧人的次章別名吧!我是大表哥,古農是大哥呢!”

老太太笑道:“浣青稱龍哥哥,璧人喊浣妹妹,底下人叫龍少爺吧!”

菊人笑道:“媽媽講話欠斟酌,怎麼好說底下人叫龍少爺呢?”

古農大笑道:“你們瞧這瘋婆子……一見面就開玩笑啦!”

老太太笑道:“這壞東西,老會找我的毛病取笑!”

這時璧人飄目細看菊人,美麗若籠煙芍藥,華貴如牡丹吐綻,端的可親可敬。

再一看浣青姑娘,亭亭妙相,灼灼濃妝,彷佛明珠出匣,分明皓月停空,尤見分外動人。

一雙眼漸漸的轉到盛畹臉上,盛畹卻望著他微笑,璧人這才趕緊低垂了頭。

他們在老太太屋裡吃過點心,又閒談了一會路上風塵,官場瑣碎,古農便護璧人過去花廳裡歇息。

夜裡盛宴款待遠客,岐西璧人菊人拚了很多的酒。

璧人覺得古農脫略忘形,菊人豪邁放縱,一對夫婦,誠懇待人,絕無虛偽;老太太一片慈祥,浣青靜雅如仙,一家和氣瑞靄,使他油然感念家庭樂趣。

盛畹連宵與菊人同榻共枕,夜深入寂,她悄悄把胸中隱事含悲飲泣告訴菊人。說她如何專心一志報仇,倍嘗險阻艱難,如何不料璧人改姓變名,如何設計招婿,如何牽成一夜孽緣。璧人如何羞恨欲狂,如何奮死報仇,以及此次奏凱回師,璧人如何獨蒙聖眷,如何拒絕賜婚。

說她和璧人一度春風,珠胎暗結,冤孽纏身,固不難捐生一死,自贖愆尤,卻又怕璧人追隨殉義……

又說過去破壞了浣青一段好姻緣,現在應該償還她一個好夫婿,說是這一趟強迫璧人來杭,就為著要牽合他和浣青百年偕老……

說是隻待作媒成功,便要回去河北自戕南枝墳上……

一篇話聽得菊人陪了不少眼淚,她勸著說盛畹腹中一塊肉關係甚大,決不可沉迷禮教,糟塌犧牲。

她說南枝絕了嗣續,華家沒有後代,再說璧人以後究竟有無兒女,也還是不可逆料,是則此一塊肉關係三家香火血食,啟容漠視?

又說盛畹志在為夫復仇,不惜失身,此事只有令人讚歎憐憫,不容與一般偷漢淫奔並論,問心無愧,神鬼同欽,何至自戕?

又說璧人如果能與浣青結合,確是珠璧交輝,但是既說皇上為媒,尚遭璧人拒絕,可見牽合此一對良緣,頗非易事,力勸盛畹不可躁急,必須暗裡促使他們自己發生感情,然後自然一拍即合。

她們連宵商議的事也實在太多了。

璧人留在查家忽忽一個多月,漸漸的混得熟了,尤其對菊人顯得親熱。

這天菊人支使古農兄妹陪著岐西璧人遊玩西湖,她和盛畹玉屏便來老太太屋裡開個秘密會議。

大約也總是天意哪,第二天老太太居然真的病倒了。

本來她肚子裡有個痞疾,那是古農和許多名醫所不能治的老毛病,這次算是宿疾暴發。

菊人還沒有來請璧人過去診視,他已經自動趕到老太太床前問候了。經過一番謙遜,他就著手為老人拔除病根。

這種痞疾必須攻破,可是老年人體力有所不勝,因此擬方下藥大費斟酌。

老太太存心裝假,菊人玉屏竭力附和,症候顯見得極端嚴重。

璧人本來是個孝子,一來他對這一位假姑媽已有深切感情,二來眼看一家人焦急非常,不容他不多加一分心診治。

他整天都在老太太屋裡,乃至親自煎藥服伺。

老太太病中除了浣青璧人誰都討厭,床前單留他們倆支使呼喚。

老人家進了幾劑藥把痞攻下,在理說病已是好了,可是她老睡在床上而且性子越變越壞,時常把許多人罵個望影而逃,睡覺也好,醒了也好,除非夜靜更深,總不許璧人浣青離開屋裡。

這樣他們倆天天幫著作事,天天守在一塊兒。

菊人又乘機給他們送來一付圍棋,幾個骰子,他們藉此消磨時間,一混就是二三十日,慢慢的談笑無忌,慢慢的略脫忘形了。

菊人曉得大功將次告成,委實歡喜不盡。

可是盛畹仍然急不能待,原因是她的肚子時刻都在作怪,不由她不著急早日遠走高飛。

這天夜深,她決計冒險行事,率性連菊人都瞞住,袖著一枝短劍,逕上花廳來找璧人。

璧人剛剛要睡,看她滿臉淚痕由窗戶上跳進來,一開口便道:“璧人,我有樁事請求你,無論如何要你答應,否則我……”

說著,抽出短劍刺在胸口上,靠著牆站住。

璧人大驚道:“什麼事?這個時候了,你……”

盛畹道:“你要知道,龍家並無近支血親,南枝亦無子息。再說潘桂芳一力栽培你,無非希望你為他綿延後代,豈容你終身不娶,絕嗣斷宗……

你拒絕皇上賜婚,使我十分難過。因為我和你的一段孽緣,斷絕三家香火,我對得起天地神祗麼?今天我要你親向我的浣青妹妹求婚,你能答應麼?”

璧人道:“我一顆心已經很痛苦,何苦還把這些話來說……”

邊說,邊想向前奪劍。

盛畹急忙道:“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一劍……”

說時滿面飛霜,劍尖刺透胸襟。

璧人趕緊退到床沿上坐下道:“假使浣妹妹不要我呢?”

盛畹道:“當然,我不是傻瓜,如果浣妹妹不要你,我們馬上離開這地方。明天晚上,你到浣妹妹那邊求婚。當心,說錯了一句話,窗兒外便是我的死所……”

說了,躍窗走了。

第二天一早時光,浣青姑娘在窗前梳頭,鏡子裡望見璧人紅著一張臉躡足進來,佯為不知,低頭忍笑!璧人遠遠站了一下,壯膽說:“浣妹妹,早……”

姑娘動也不動道:“啊!龍哥哥,我剛剛梳頭呢!請坐,請坐。”

“早上見過盛畹麼?”

“沒有呀!她怎麼啦?”

璧人強笑道:“沒有什麼,我以為……”

姑娘道:“你以為什麼呢?”

璧人搭訕著坐下,一張臉越發紅了。

姑娘放了梳子,旋過身子來,盯著他道:“找我下棋麼?你真的上了癮了!”“不是,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沒有什麼,說錯了再說,我不怪你!”

璧人又是一陣囁嚅,萬分難為情的道:“我……我是不是可以向妹妹求婚……”

聽了他這一句幼稚求愛詞令,浣姑娘幾乎笑出聲來!但是她偏要再逗他一下,說道:“你講什麼?”

璧人低頭看著地下道:“我們有結合的可能麼……”

姑娘看他臉上紅得發紫,而且滿頭流汗,一寸芳心忽然不忍。

她慢慢的站起來,斂笑正容說道:“璧人,我願意……不過你要曉得,昨兒晚上盛畹持劍劫持我……”

說著,她伸出一隻手給他看。

正在這當兒,耳聽得玉屏在前面嚷起來道:“快來呀,表少奶帶著包袱出門去啦!”

璧人聽了大驚失色。

恰在這時候隔壁小丫頭銀鈴兒房間裡門兒開開,大少奶菊人打扮得渾身吉兆兒,笑吟吟地走出來。

菊人看定他們一對子,剪拂著道:“姑老爺,姑奶奶大喜啦!”

浣青趕緊奪回握在璧人掌中的一隻手,飛紅著臉道:“你沒聽見玉屏在叫什麼?”

菊人道:“讓她走吧!你們倆也應該感激她。”

璧人急著問:“她上那兒去?”

菊人一扭脖子道:“別問我,我不曉得。”

說著,眼眶兒便紅了。

浣青道:“哪能不曉得,沒有你,一齣戲就唱不起來,我們只問你要人。”

璧人一旁又趕著道:“嫂子,不能說不曉得,她一定要跟你商量好的,不然,你還能不著急?請告訴我們吧!”

菊人迅速地咬了下櫻唇,橫著眼看定璧人,點點頭道:“我說,你們也未免太快了一點兒,一忽兒工夫,還沒有下茶定呢!左一個我們右一個我們,聽得我臉上熱剌剌怪難受的呢……”

浣青搶著往她臂膀上擂一拳頂,罵道:“野婆子,你串通人家捉弄我們,現在又來打趣我……麼?”

菊人躲閃著道:“沒關係,多說幾個我們吧,滿好聽的。”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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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8: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浣青趕著還要打,菊人卻躲到璧人背後去,笑道:“雞肋不足以當尊拳……你講我們怎麼樣串通怎麼樣捉弄?”

浣青道:“夜來嘛!盛畹愁眉淚眼的還抽著短劍,跑來樓上尋死覓活,哄我答應她的請求……

今見個一早嘛,這一位龍大人果然來了,當然他也必是受了人家強迫哪!否則還能夠紆尊降貴找我來嗎?

你大少奶和盛畹串通玉屏,乃至勾結哥哥大表哥,聳動老太太,大家聯合起來算計我,剛才你跟玉屏盛畹就躲在銀鈴兒屋裡聽隔壁戲。你們守著我和龍大人做這一盤情面婚姻,假使弄僵了,你們大夥兒出來要挾、轉圜。

我這一答應下來,盛畹第一個先溜走,你便過來取笑我們,玉屏卻到扶梯下打忽哨,報告老太太婚事成功……是不是呀?

大少奶……告訴你,我早看出了你們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勾當,只可憐人家龍大人糊里糊塗的被你們愚弄了。我這久病餘生,尸居餘氣無才無德的女人,你們何苦作孽哄騙他……再說,我也實在關顧著盛畹。

今天我要是不答應,說不定她真會幹出什麼好看的,恐怕你大少奶就要受不了。現在閒話都不必多說,只問你盛畹為什麼一定要在這時候走?”

浣青輕快的說完這一連串話,菊人由璧人背後鑽出來,搖著頭道:“厲害呀!姑老爺,姑奶奶這些話講給誰聽呀?怎麼是紆尊降貴,怎麼叫情面婚姻,怎麼又說無才無德……姑老爺,你別真的受了委曲了?”

璧人紅著臉很不自然的笑道:“怎麼好這樣講話,我完全滿意,我也決不受任何人強迫啊!”

菊人拍手笑道:“這像話,姑奶奶很可以放下一百個心了!”

浣青道:“不管別人會說!我認定我不過為人而嫁……”

璧人聽了這句話,臉上驀然變色。

菊人趕緊笑道:“你們別隻管閒磕牙,老太太等著呢!”

浣青眼看璧人神色不對,曉得自己話說重了,便也搶著道:“你還沒讓我們放心呢!告訴我們呀!盛畹為什麼要走?那兒去?”

菊人道:“姑奶奶又來了,這何必我說呢!她這次間關跋涉,費盡心機,還不是為著你們倆?

你們倆賞她面子,媒算做成功了,當然她該走了,天下薄命人她屬第一,少遭家難,生長亂離,好容易嫁了南枝……這數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樣日子?對人歡笑揹人啼,她還能忍心留在這兒看你們的熱鬧嗎?”

說到這兒,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璧人不禁慨然長嘆!

浣青竟是滴下眼淚了。

半晌,還是菊人搭訕著強笑道:“不管她啦!反正她是闖蕩飄零慣的,此去天涯海角,誰也都不必為她擔憂。”

璧人道:“到底到什麼地方去呢?”

菊人道:“大約先上北京,隨後帶賈得貴回去直隸,說不定還要陪她乾孃走一趟山東,黑龍江也是必去的。

她一心要替她父親報仇,所以必須出關調查當年出事真相,有很多她父親的舊部屬都是關外人。”

浣青道:“她父親的仇人據說就是豫親王,來頭不小,有什麼辦法……”

邊說,邊把眼看定璧人。

菊人急忙說:“這回事盛畹決不要璧人管,姑奶奶千萬胡鬧不得。”

璧人道:“嫂子,我不怕什麼豫親王,應該管的我還是要管。”

菊人道:“得啦!姑老爺,請吧,老太太跟前你還該有個表示才對呢!”

一句話剛講完,玉屏攙著老太太上樓來了。

查老太太一邊走,一邊嚷著:“怎麼啦!你們倆老躲著我嗎……”

浣青趕緊扯手帕拭乾淚痕。

璧人搶出去,迎在扶梯邊,彎腰陪笑著道:“您老人家倒上來了,我們正要下去請示您呢……”

老太太推開玉屏,一手便搭在璧人臂彎上,滿面堆歡說:“還請什麼示呀?你們不都講好了麼!”

嘴裡說著,一眼望見浣青登在門檻上,手中玩弄著手帕,垂頭含笑,嬌媚如花,便又嚷起來道:“羞呀,羞呀!寶寶……”

浣青道:“大媽,您還來取笑我,你們安排好牢籠好計謀。”

老太太趕一步,探身扯姑娘一隻手,回頭再看看璧人。

老婆子不禁心花怒放,一邊手一個,把他們倆拉進屋裡。

菊人向前攔著道喜。

老太太道:“喲!少奶奶,你還留在這兒偷閒,底下有多少事等你呀!”

說著,急急又問璧人:“怎麼樣?你們是不是講好了?”

璧人笑道:“是,姑媽,我覺得十分榮幸……”

老太太趕快再看住浣青問:“你呢?寶寶。”

姑娘笑道:“我覺得非常快樂……”

老太太大喜道:“好呀,講的多好聽呀!謝謝老天爺,這下子我可放心了。唉!講起來天大的喜事都虧盛畹一個人,這孩子太好了,費盡苦心,牽合你們姻緣成功,她……”

說到“她”,老太太聲音就有點不很自然。

菊人急忙笑道:“老菩薩,請坐,您老人家話匣子打開,站著也講不完。”

老太太罵道:“你管我的,還不下去幫你老公的忙。”

菊人笑道:“老菩薩,您不講理,那一次那一回家裡有事,不都是我一個人賣傻勁,他何曾幫過我一點兒忙?這番嘛,難得他滿懷高興,願意為妹妹效勞,我還不得偷閒,您老人家講話不公道。”

老太太道:“你就少放屁!公道不公道我自個兒知道。”

說著,就在浣青梳妝檯邊坐下,一邊手兀自擒住璧人不放,口裡卻對浣青道:“真奇怪,自從盛畹提起你們倆的婚事,你大哥就十分起勁,一切他都打好譜兒了。

我告訴你,他準備即刻替你們辦理文定、納彩。岐西大表哥算是大媒,又算男家長輩,這也還是盛畹出的主意。

她說南枝和璧人不啻骨肉弟兄,岐西當然有資格替璧人主婚。昨兒晚上盛畹拿出一萬銀子交給岐西做聘禮,另外又是一付金鐲子,乃至婚書大帖許多應用物件,原來這孩子都給帶來了,她就把得住拿得穩這姻緣保準成功。

你大哥大概受了她的一番熱誠感動,所以他也就打起精神來!本來我預備給你三萬銀子置辦妝奩,你嫂子跟大哥,他們夫婦力爭非要十萬不可,他們倆笑我老婆子太小器。後來岐西也說十萬太多,因此決定了給你五萬。

我也不是捨不得,憑我的心,把全部財產都給你我也願意,不過我不能不顧慮到你哥嫂下半世吃的穿的,是不是呀?

再說,你父親也還有幾個錢留在北京給你,好的女婿不用岳家錢,你看璧人眼前已經一品大員了,底下封侯拜相還不是意中的事,也用得著我們拿錢去巴結他嗎?”

聽到這兒,浣青實在有點厭煩了,她笑著搖手兒說:“得啦!大媽,只管提到錢幹嘛呢?您老人家還沒講為什麼要讓盛畹離開我們呢?”

查老太太道:“姑娘,人家還不是為你們一對子奔走,她說她在北京鐵獅子衚衕買了一座好房子,這房子原是預備送給璧人的,現在她先趕回去看看,房子該修理修理,傢俱該添置的添置,等侯你們北上完婚使用。

我的意思要你們成婚後再進京,盛畹岐西和你大哥都反對這樣辦,他們說潘桂芳螟蛉璧人為子,為的是什麼?

而且還經過皇上一番賜姓恩典,假使璧人在外面不告而娶,於禮法、道理、人情上都講不過去。他們大夥兒反對我,道我胡鬧,教我怎麼辦呢?”

說著,竟又哽咽起來。

菊人道:“媽,別講啦,他們把帖子預備好,我們得下去祖宗前上供,你老人家不是說下午要請客麼?”

老太太放手推推璧人道:“你跟你嫂子下樓吧!我們孃兒還要談談話。”

菊人曉得老太太要對浣青談的是什麼話,笑了笑,便向璧人使個眼色。

他們兩人下樓去了,這裡老太太一把攬住浣姑娘說道:“寶寶,我有一樁事要求你,你得答應。”

姑娘笑道:“您有什麼事,我那能不答應。”

老太太道:“第一、我要你最少養四個男孩子……”

一句話嚇得姑娘一大跳,她又是害羞,又是驚奇的問道:“您老人家開玩笑呢?還是正經話?”

老太太道:“聽我講呀,你大嫂子恐怕不會生兒子了,你又沒有哥哥弟弟,那麼查家香菸靠誰承嗣呢?你也想到這一點麼?

我要你給古農夫婦一個兒子兼祧你父親那一房,甥立舅嗣,也還是我們查家的一半親骨血,這是一個。

再來潘桂芳是不是必須你夫妻為他生個孫兒呢?這又是一個。南枝岐西都無嗣,璧人算是石家異姓骨肉,我也要你一個男孩子給盛畹,這是第三個。還有龍氏本門呢?那可不是最少也要四個才夠分配?”

姑娘笑道:“我想養兒子如果像母雞生蛋那般容易呢!也許我能辦得到,否則您老人家還是另請高明!”

老太太道:“告訴你,一個女人就怕不生養,這是說有內病的女人哪!像你大嫂子患的是天癸不調,假使沒有病就會養他十個八個……”

姑娘道:“那麼媽為什麼只養大哥一個人?”

老太太笑道:“這當然有理由,可是我不能說。”

姑娘道:“算了吧!我實在沒有做母雞的興趣,還是請您另想辦法。”

老太太笑道:“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怕你不能贊成。”

姑娘道:“您講呀!”

老太太道:“我想把玉屏給璧人做小……”

姑娘恍然失笑,風吹荷花亂點頭,不住的道:“贊成,贊成,這辦法好極了!”

老太太道:“不過,給你大哥的我還是要你親生的。”

說到這裡,樓梯上一片譁聲,古農岐西菊人璧人都上來了。小丫頭銀鈴兒笑嘻嘻地手中拖著大紅拜褥子,跟在後頭。

大家圍緊老太太站住,銀鈴兒鋪下拜褥,璧人向前跪下,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頭。

老太太忽起忽坐的,嘴裡直道:“不敢當……”

隨後大家依序給老人家道喜!

因為岐西代表男家,古農湊趣娛親,回頭向岐西作個長揖,一本正經的道:“高攀,高攀!”

岐西結結巴巴的連道:“委屈,委屈!”

菊人一旁拍手嚷起來道:“你們哥兒倆多會講話呀!高攀還可恕,委屈難饒。大表哥,你講清楚,到底誰委屈了誰?不要說一個九門提督,就是皇子阿哥娶了我們浣妹妹也不算委屈。”

岐西急了話又說錯了,也一手摸著腦門子,趕緊道:“那裡,那裡……”

老太太笑著罵菊人作弄表哥,菊人卻又忙著到處找浣青。

原來浣青聽了老太太一篇話,便留心到玉屏身上,但是這麼久時間就沒看見她的影子,心想:別也躲起來聽隔壁戲。

想著想著,趁大家忙亂著給老太太道喜,悄悄溜到銀鈴兒屋裡一看,可不是躺在床上裝睡。

她們平常就像姊妹一般親熱,說年紀玉屏還比浣青大兩三歲,向來是什麼話都講的。

這會兒浣青輕輕的爬上床沿,伏到玉屏耳朵邊,悄聲兒道:“屏姊姊,快起來,老太太要請你當母雞去呢!”

玉屏一伸臂彎勾住了浣青脖子,她卻還是緊閉著雙目道:“請放心,誰也不敢搶你的生意。在我看眼前離進京還有一些時間,你倒是趕快學養兒子而後嫁吧!”

浣青狠狠地擰了她一把,兩個人在床上扭扯一陣,菊人就也進來了。

他們姑嫂主婢互相偎倚著,一邊咬耳朵說體己話,一邊聽外面老太太的話匣子又打開,牽棉拖絮似的纏住璧人岐西講個不了。

菊人看看時間不早,便約了玉屏一同下樓,預備上供去了。

這天舉辦的是文定儀式,下午古農下帖子請客,倒也是笙簫古樂、結綵燃燈鬧了一天。

第二天又忙著下聘,禮節更隆重,請的客人更多,那些太太小姐們誰不讚美姑娘一聲好福氣,配得好郎君。

姑娘也總是淡淡的,不露一點得意神色。

璧人橫了心充傀儡,他對人一味隨和,一味緘默,沒有人看得出他心裡難過。

百忙裡他詳細給義父潘桂芳具稟,提到訂婚經過,並說趕月內回去北京完婚,天一亮派李麻子送信走了。

時見過得真快,屈指假期已經差不多了。

璧人便請示過老太太,約好岐西帶了李大慶先行北上。

老太太和菊人夫妻隨後親送浣青進京,他們一家人都住在馬大人衚衕浣青家裡。

潘桂芳因為查家在南方也是有名兒的簪纓望族,所以對於乾兒子攀這一門親相當滿意,他老人家倒是鳴鑼開道先來拜會古農。

眼見古農那樣淡泊高潔的一個人,心裡越發歡喜。

第二天古農袖著通家子侄名帖,上潘公館回拜。

潘大人留茶留飯,談話中間才曉得人家還是自己的老盟兄石人龍的外甥,這下子不免又加添了幾分親熱。

於是談到南枝慘死詳情,談到盛畹報仇經過,璧人從旁乘機提到盛畹的父親華良謨死蒙不白之冤。

聽了這些話,潘桂芳不住的唏噓嘆息!

他說跟華良謨原是很要好的朋友,答應調查案情,為友反獄,但又誥誡璧人勿得多管閒事。

過了兩天,桂芳為璧人具折出奏,請旨賜婚。

道光帝覽奏很歡喜,立宣璧人便殿見駕,霽顏垂詢什麼人做的媒?什麼時候訂的婚?

璧人疑懼皇上嗔怪他當時違旨拒婚,只得謊奏,說當年在直隸結識石南枝時,承他介紹訂下的婚約。

提起南枝,璧人臉上有點慘悽神色。

因此道光帝又問石南枝是什麼人?

璧人巴不得有這一問,當即奏說石南枝為石總鎮人龍的次子,怎樣英雄了得,怎樣被趙岫雲所害,石岐西怎樣京控得直,沉冤幸蒙昭雪。

一篇話璧人只撿緊要的地方說,卻也費了好半晌工夫,說到傷心,不禁淚落如繩。

道光帝著實感動,沉吟了一下,說:“這案情我好像也曉得一點,那個知縣何文榮正法了麼?”

璧人碰頭奏道:“聽說還關在監牢裡。”

道光帝大怒道:“這種狗官還留著,刑部是幹什麼的!”

這時,諄親王、瑞親王和豫親王裕興都站在皇上背後。

豫王心懷叵測,從旁奏道:“這案子也有點可疑的地方,雖然說刑部定讖,可是潘桂芳和石人龍結拜兄弟,潘提督和南枝也是蘭譜之交,巧在潘提督恰又是潘桂芳的乾兒子,這案石家屢控不直,顯見必有虛情,桂芳遽予定識,對避嫌兩字似乎未加講究。

趙協鎮岫雲叛變情形,朝廷只據潘提督一面之辭。奴才聽說石南枝娶的罪臣華良謨之女,該女子伏匿太湖為匪,積案如山。

潘提督鬥殺趙岫雲,手刃三百餘眾,當時該華氏女匪就也在場,潘提督究竟有無感情用事,假公報怨之處,奴才不敢妄說……”

這幾句話好比晴天霹靂,震得璧人汗流浹背,肉跳心驚!

還好道光帝本來對豫王印象不太好,再來他也知道趙岫雲叛變屬實,因為李總督李如璽原有詳細報告,並不單靠璧人一面奏辭。

因此他沉著臉看住豫王說:“你知道的比我還清楚?我早告訴過宗人府,不准你們這些閒散王爺管什麼事!”

說著,卻又問璧人:“你對王爺所講的也有什麼解釋麼?”

璧人頓首奏道:“趙岫雲叛情顯著,現有偽制旗搖冠裳印信等為證,無可諱飾。臣奉詔誅逆,只知有我無敵,格殺何論?

石南枝確為微臣義弟,弱冠慘死,臣對趙岫雲實有銜恨之心。華氏女與臣不相認識,石南枝結璃時,臣遠在雲南,臣回朝蒙恩賜姓,華氏女更無所知。臣入太湖,聞有女俠,奉母食力,偕隱孤石崗,以系孝女,且不為賊,未忍加以拘捕。

及臣進兵雙龍鎮,格鬥叛臣,該華氏母女適於此時卒臨戰場,助臣掃蕩,經加慰勞,始知系臣弟媳……”

說到這兒,璧人哽咽再拜,又道:“華總鎮良謨身死二十年,沉冤莫白,弱息流離失所,不得歸宗,其情可慘,願乞聖恩,賜予昭雪。”

道光帝道:“華良謨早有剛直之名,頗有人說他死非其罪。準由刑部查案具奏,其女免予深究。”

璧人大喜謝恩,旁邊卻就氣壞了豫王裕興。

接著皇上又查問了一番查家門第家世,便即起駕回宮。

豫王捉空兒過去握住璧人一隻手,瞅睨著道:“潘大人,你也算極頂走運了,還不滿足麼?

華良謨扣發糧餉,迫反士卒,案情非輕,我勸你省事一點吧!當官不比當俠客專門抱不平管閒事過日子,像你這樣肆無忌憚,我恐怕連你幹老爺的頂戴都要保不住呢!”

說著,呵呵大笑!

璧人竟也絲毫不客氣,冷然笑道:“謝謝王爺關照,龍弼為官心存君國,不知其他,決不容豺狼當道殺人以逞。”

豫王勃然大怒,厲聲問道:“你是言官麼?”

璧人道:“這個王爺還管不著。”

說著,拂袖走了。

他回去潘公館卻不敢把這些話告訴桂芳,只說官家提到華良謨,頻頻嘆息,面諭準由刑部查案具奏,看樣子大有平反的可能。

桂芳聽了非常歡喜,胸中也就有了幾成把握。

第二天一早,宗人府隆格親王駕臨潘公館齎旨賜婚,還帶來許多賞賜。

璧人桂芳都知道隆格為人端正,父子恭迎恭送,執禮謙卑。

王爺倒也十分賞識璧人,臨走還牽著璧人手,說道:“好好的幹,沒有人敢欺負你的有事只管找我去,我總幫忙。”

璧人急忙拜謝,心裡暗暗決計走這一位親王門路為盛畹復仇,不怕扳不倒裕興,而且還可穩保桂芳不至牽累受虧。

查家回到京都,立即一面趕辦嫁妝。

菊人百忙裡兩次驅車鐵獅子衚衕查問盛畹消息,什麼也都沒查出來。

第一次去的時候,王氏老太太還在家,二度再去時,王氏和賈得貴率性都不見了。

岐西也在查家,他和古農都不怎樣注意到盛畹身上,只是璧人得到菊人口訊,不免難過,但一時也無法可想。

看看吉期到了,查家在京戚友無多,顯得冷淡寂寞。潘公館可就熱鬧得不得了,車水馬龍,文武鹹集。

隆格親王算是官家代表,諄王瑞王豫王同時光臨。

諄瑞兩王還不過為應酬而來,豫王可是另有心計。

第一,他想查探華盛畹是不是匿存潘家。

第二,他聽說浣青美貌絕倫,不能不見。

他原是有名兒的色鬼,眼前雖說一把年紀了,卻仍然未改老毛病。

除了這些宗室以外,頂特別尊貴的,要算五阿哥奕琮、四阿哥奕佇。他們兄弟年紀輕輕又都長得極漂亮。

奕佇皇后所出,也就是以後的咸豐皇帝,這位至尊可說是倒楣的一代,但他卻的確倜儻風流,而且相當聰明靈巧。

行禮時一對新夫婦拜過隆格親王,又給這一班皇親一一磕頭致謝,到了新娘脫妝時候,他們還都沒有走。

豫王呆在洞房裡,那一副嘴臉很難看。

隆格覺得太不順眼,便把他拉了出去。

潘桂芳急忙教重整杯盤,親自侍候王爺們喝酒。

滿族人大約都有幾杯酒量,就是隆格也不脫這一個嗜好,當時裕興帶著幾分醉意,恰好璧人上前敬酒,他拿杯兒一口喝乾,照杯說:“小潘,為著你的美貌新娘,我喝這一杯酒,娶了這樣一位美人,你該為她自愛自重好好的做官。

前些天你奏對時簡直有點胡鬧,我可是為你好,你曉得不曉得?你應該為你漂亮的新娘子自重……”

聽了裕興這些話,潘桂芳忽然變色,把眼盯住璧人。

璧人卻裝作沒有看見似的從容笑問道:“老王爺提的是那一回事?我倒記不起來!”

裕興圓睜著兩目,獰笑著道:“記不起了,不會吧?小潘,告訴你,一定要我敞開來說,於你的前程恐怕很不方便呢!”

璧人笑道:“龍弼願領三爺訓示。”

裕興霍地站起來,立刻又坐下去,握緊一對肥白的拳頭道:“你要聽?”

璧人道:“是,王爺。”

裕興道:“華良謨的女兒不是長得很動人嗎?有一次她打扮做漁家女,向你調情獻媚,不久你和她就認了親。

你們前後來京,鐵獅子衚衕置有藏嬌金屋。後來你們一道兒去直隸,轉山東,南下杭州尋幽攬勝。這些事,我沒有打聽錯誤吧?我說,你大概是為色所迷,所以想入非非,是不是呢?”

璧人對於這一席嚴重誣誑,竭力忍耐。他還是笑著說:“怎麼樣叫做“長得動人”,龍弼平生對於女色未加註意,無可奉告。

華小姐在太湖漁獵自贍,苦節堅貞,冥頑如湖匪也會奉為神明不敢侵犯,要說她調情獻媚,這恐怕除了老王爺以外沒有什麼人肯信。

她是石南枝結髮正室,與龍弼份屬至親,自應相認。鐵獅子衚衕置產,這是石家產業問題,與龍弼風馬牛不相及,謂為藏嬌金屋,未知何所見而云然?

直隸山東兩地掃墓,同行者頗多,其間就有石南枝的堂兄岐西在內,亦即華小姐之夫兄南下杭州,在龍弼為省嶽,在華小姐為探親,豈可目為噯味行動?龍弼少讀詩書,幼秉庭訓,立地頂天,決非衣冠禽獸。

前天奏對之事,龍弼激於正義不能緘默,聖上猶加矜恤,王爺難道一定要使忠貞亮節之臣沉冤不復嗎?”

幾句話頂得豫王面紅耳赤,一時老羞成怒,他猛的一拳擂在桌上,站起來正待大肆咆哮,潘桂芳急忙喝退璧人。

隆格王爺一擺手道:“不,龍弼,站住。”

回頭又看定豫王說:“怎麼樣?你是來給人家賀喜的是不是……”

隆格一講話,裕興便又坐了下去。

可是那一位四皇子奕佇他卻皺著眉頭,問璧人道:“你們到底吵的那回事?率性講出來咱們聽聽!”

璧人趕緊歙容正色,把那天奏請為華良謨申冤,道光帝怎麼樣面準由刑部查案辦理,豫王怎麼樣反對,因此,彼此引起一場爭執,一股腦子說個乾淨。

隆格一邊聽,一邊點頭,聽完了,他又看住豫王說:“你不要他管這碼事,有什麼道理呢?”

豫王道:“我是為他好,因為他不是言官。”

四皇子笑道:“他不是言官,王爺是言官嗎?再說,朝廷只有幾個言官能講話,這也有點兒說不通,我以為如果華良謨確實蒙冤,誰也都可講話,老王爺,您說是不是呀?”

隆格道:“四阿哥這話對,華良謨一案,很多人可疑有冤,皇上也聽見了一些閒話,華家沒有人上控,以後也就不提這回事了。皇上既然有話,桂芳,你就查查看吧!”

潘桂芳這邊站起來,答應一聲“是”。

那邊豫王也站了起來道:“我看,你們簡直好事,自找麻煩!”

說著,回頭對跟他的人使個眼色,轉過來又對桂芳一抱拳說:“咱們再見吧!”

諄王瑞王看他要走,他們跟著相率離席。

隆格和四五兩皇子也都起身告辭,上轎回府。

這班王爺都走了,外面那些文武大小官兒才敢走。

這一陣送客禮節,桂芳璧人父子忙了好一會工夫,直到戌時時光,潘公館才算漸漸清靜下來。

桂芳把璧人叫到書房裡,著實抱怨他不該公開觸犯豫王,說是這位王爺著名陰險,從此事事處處必須加意提防。

璧人卻說橫豎不免鬧翻,不如及早圖之。看看剛才隆格和四皇子一番神情,或可引為臂助。

桂芳又說平反冤獄,事非等閒,非有確鑿證據,豈可躁急用事?說時聲色俱厲,嚴訓不準重提此事。

璧人只得唯唯而退。

璧人回去屋裡時,卻還有一些女客未去,那都是潘家的至親戚屬,她們坐到更深,目的無非鬧洞房。

娘兒們鬧新房,對新郎總要來番磨難,璧人當然惟有忍耐了。

好容易哄走了這些人,又打發開了四個喜娘,天也就快亮了。

玉屏上前服侍璧人更衣,低低問道:“聽說剛才跟豫王鬧翻了,為什麼事呀?”

璧人趕緊使眼色,搖頭,怕的是讓那邊紅燭高燒下低頭弄帶的新娘聽見。

玉屏卻不管,她一邊就春凳上疊起袍褂,一邊又道:“你怎麼這樣急,假使出了岔,對華姑娘絲毫沒有好處,您也曉得嗎?”

說到這兒,那邊新娘站起來了。

她盈盈地一手按住桌沿,悄聲兒問:“你們講什麼……”

這時她已經脫了妝,身上只穿一件霞紅緞子上銀鼠皮的短襖,下面一條百折繡一百隻蝴蝶兒的紅裙,髮光可鑑,粉潤脂酥,燭光下美目橫睨,汪汪如秋水照人。

看得璧人一陣心癢難熬,這便走過去捉住她那一邊手,陪笑道:“你不覺得累嗎?先請安置吧!”

浣青不講話,也不躲閃,臉上一片笑,是冰雪一般聰明的笑,是曲邃深淵一般幽默的笑,笑得璧人十分不好意思。

他放了她的手,搭訕著道:“不要緊的事……裕興醉了胡說八道,我不能不分辯。”

玉屏那邊又輕輕的說:“你心裡事,你自己曉得,不過裕興是什麼樣聲勢的一位王爺,你還該打聽個明白,意氣用事,智者不為。

再說,華姑娘一身仇怨也太多,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要替她賣氣力,慢慢的搞不嫌遲,她已經忍了二十年了,還忙在一朝嗎?一時任性,恐怕華姑娘未克承情,我們一家卻要先蒙其禍……”

玉屏大約拿穩了姨太太身份,說話竟是這樣親密密的。

浣青胸中有數不以為奇,璧人可就覺得“你”呀、“我們”呀有點甜得難受,他兩眼瞅著浣青怔住了。

浣青微笑道:“發什麼呆嘛!屏姊姊講的是好話,你記著好了。請歇歇吧,我們還有事呢!”

說著,她走到妝臺上坐下,讓玉屏上前替她卸下頭上首飾,拿紅綢子把髻兒包上,然後盥手抹脖,重勾脂粉,再往床後去了一會,出來時身上就只剩了緊身紅綢子襖兒、紅綢子褲子。

一身輕佻,滿面嬌羞,細步伶仃,欲前又卻。

這時候玉屏驀地趨前,顫聲兒給璧人道了喜,又去浣青耳朵旁說了一句什麼話,嫣然一笑,翩若驚鴻,逕往後房去了。

一對新夫妻也不過並頭兒躺了一會兒工夫,璧人便起來忙著隨桂芳上朝謝恩。

卯時光景,浣青也換了命婦服色,入宮給皇后磕頭。

回家稍事休息,又雙雙偕往隆格王府請安謝恩。

隆格設宴款待,他的福晉已經五十歲以上的人了,卻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粉膩脂香。

她十分愛惜浣青,百靈鳥兒叫似的,直說浣青長得好、風度好、禮節好、這好、那好……說著,又扯手帕兒擦著眼眶兒,說她是個苦命兒,就養不出這樣好女兒。

原來這位福晉就會燒磚,不會弄瓦,娘兒們年紀到了,總喜歡有個女兒,沒有女兒就好像不夠風光,雖然夫婦齊肩,兒孫滿堂,到底美中不足。

這會兒福晉旁邊有幾位專門承歡色笑的官眷,一些有頭臉的老媽們,大家都曉得她老人家心裡在想的是什麼,口裡不便說出來的是什麼。立刻便有人湊趣兒,提議拜乾孃。

那年頭的王公大臣內眷都有這些乾的溼的嗜好,這提議馬上滿屋子通過了。浣青心裡縱是一千個不願意,面子上怎麼好違拗呢?

外面請進來了老王爺,聽說認乾女兒,老頭子卻也非常起勁。

浣青拜過乾爸乾媽,便算是幹郡主身份,誰又不想巴結她、奉承她呢?一時熱鬧情形就也不必細說。

□□□□□□□□隆格親王由裡面出來時,兀自滿面笑容,他指點著告訴璧人說:“小潘,福晉收了你的夫人做女兒,你不覺得受委屈嗎?”

璧人聞言,嚇了一個大跳,但他倒是立給王爺打銓兒謝恩。

隆格又是一擺手說:“得啦!娘兒們愛熱鬧取樂,讓她們吵去吧!”

一句話剛講完,外面報說:“四皇子駕到。”

隆格急忙帶了璧人出去迎接。

四皇子穿著一身便衣,跳下車望見璧人,便說:“好呀,你也在這兒,我還想一兩天看你去呀。”

璧人趕緊請安。

隆格卻笑道:“你今天又逃塾了。”

邊說,邊讓他走進客廳坐定。

四阿哥茶也不及喝,又問璧人:“你準備什麼時候接任履新呢?”

璧人回說皇上只准十天婚假。

四阿哥笑道:“近來京中很不安靜,有你這樣一個人來當步兵統領,我們都很放心。”隆格搶著問:“你大約長在外面跑,得到什麼消息嗎?”

四阿哥道:“我知道的你也總知道,也還沒有什麼。”

說著,又對璧人道:“我聽說你當標統時所帶的親勇都是有法術的,真的嗎?”

璧人微笑道:“沒這回事。”

四阿哥道:“那麼,你本人總會的吧?”

璧人道:“法術,我想還不過有這個名辭罷了,什麼叫做法術,我根本就不知道。世間如果真有法術,也無非是一種邪怪,絕對靠不住的。在軍中假使說法術,那就是左道惑眾,應該要受嚴重製裁。”

四阿哥笑道:“你是這樣講?”

璧人道:“至少,我治軍是奉守這一個信條的。”

四阿哥道:“世界之大何奇不有,假定說你偏碰著有法術的敵人,該怎麼辦呢?”

璧人笑道:“我決不怕,我相信一切法術都是假的。”

四阿哥笑道:“成,你明天有空嗎?下午我在阿哥所等你。”

璧人微微一怔,問道:“上青宮嗎?”

四阿哥點點頭。

隆格親王趕緊道:“四阿哥話要說明白,到底是那一回事?”

四阿哥笑道:“豫王爺過去告訴過我許多關於潘提督的瑣事,他說他有兩下子邪術,我倒是不大理會。今天一早他派一個很奇怪的人,帶一枝小洋槍來見我,那枝槍短短的非常小。

那帶槍的人說,槍雖小,威力很大,在三十步以內可以打死人,而且還可以聯發。他說現在不怕這種槍的只有兩個有法術的人,一個是他,一個是潘提督。他說著,拿槍往自己胸口上‘砰’、‘砰’開了兩槍,果然沒有躺下去。於是,再裝彈藥向牆上開槍,牆可不行,打陷了一個窟窿。

他說,他願意拿這枝槍跟潘提督比較法術,讓潘提督先開他兩槍,他再回敬兩槍,看誰沒受傷,誰就算法術高強。他問我有沒有興趣看這一場熱鬧。”

隆格道:“這是裕興在搗鬼,別理好了!”

四阿哥笑道:“不然,我倒是頗有興趣看熱鬧,現在這個人還留在我那兒,潘提督假使願意的話……”

說著,把眼看定璧人。

璧人笑道:“我相信這個拿槍的人和我一樣沒有什麼法術,有法術的大約還是豫王爺自己。”

四阿哥點頭笑道:“這句話講得很有意思,怎麼解釋呢?”

璧人笑道:“我開槍打死那個人,我可不犯了殺人罪?豫王爺當然立刻出奏,至不濟也要弄掉我的前程。假使我讓那個人開死了,那就更妙,他老人家從此高枕無憂。

這是陰謀也就是最厲害的法術,不過他還沒想到青宮裡發生命案,這事對各位阿哥恐怕也有點不便!”

四阿哥拍掌笑起來道:“他只是放不過我,五阿哥和他要好,六阿哥還小呢!”

隆格道:“你們既然明白人家使的什麼解數,不理他可不就完了。”

四阿哥道:“潘軍門以為如何呢?”

璧人道:“我對洋槍頗為熟悉,因為我統帶過三百名洋槍手。那個人說讓我先開他兩槍,這話就有破綻,他一定先上藥把槍交給我的,槍也一定是雙管連發。可是這上好的兩響槍都沒有裝上鉛丸,我當然打不死他。打我的時候須再上藥,用的卻是加鉛丸的,我還能夠不死嗎?”

璧人停了停,又解釋道:“簡單說,洋槍所以能殺人,就都在彈上講究,這彈是用一種鉛丸裝上去的,含有毒質。

不裝鉛丸一樣會響,但是打不死人。眼前大家都不大懂得洋槍作用,很容易上當的,其實一點不見奇特。老王爺要是高興,我想把那人叫來,讓我點破他,滾他回去銷差,了卻一樁事。”

隆格道:“也好,在我這兒還不妨事,你可千萬別上阿哥所。”

四阿哥道:“我看那個人鬼頭鬼腦,倒真像有點神通,若是他一定要跟你比呢?”

璧人笑道:“我決不怕。”

四阿哥點點頭,便打發他的跟隨回去傳人。

轉眼工夫,那人來了,腰帶上就插著那一枝小洋槍,還掛著一隻用牛角制的火藥瓶。

璧人細看他生得短小精悍,年紀不過四十歲,倒是個練過武功的人,一看就曉得必是一名稔匪。

稔匪流竄天下,來去飄忽,與官兵交鋒,打了就跑,官兵窮於應付,其中確是有不少人才。

不但人才中有武功高強的人,據說也有許多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妖人混跡其間。

璧人掌過兵符,相當瞭解稔匪的底細,因此就不敢大意了。再一看那枝小洋槍,更不敢掉以輕心。

他一看那人的像貌,再一看那人的眼睛不住在王爺和四阿哥身上轉,更是提高警覺,心中已有點明白。

他獨自上前,逼近那人身邊,問道:“你叫什麼?隨豫王爺當差?”

那人也十分機警,說:“不,我不在豫王府當差。我叫林明,我在教,山東人。我師傅李四娘娘,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算出你大人也會法術,派我來向你大人領教。”

璧人笑道:“你會什麼法術?”

林明大聲道:“我會念咒。”

璧人追問:“念什麼樣的咒?咒死?咒病?”

林明道:“能避水火刀兵,法力通神。”

璧人笑道:“很好。你帶的這枝槍是那兒來的?”

林明挪了挪槍說:“我師傅娘娘的。”

璧人道:“你要和我比法術?”

林明道:“是的。”

璧人道:“你說要讓我先開你兩槍,你再回敬我兩槍是不是?”

林明點頭說:“是的,我念起咒來,槍開不死我。”

璧人說:“也許真的開不死你,但我倒不想佔你的便宜,現在你的槍膛裡不是已經裝好兩個嗎?我教人拿個碗,裝滿水放在地下,這兩響槍向碗裡開,讓大家看個清楚明白。我也不用唸咒,保證碗一定破不了。隨後再裝藥,我開你兩傖,你也開我兩槍……”

他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留心察看林明臉上的神色反應。

果然不錯,林明已經嚇得目定口呆,冷汗直流。

璧人笑了笑又道:“這樣吧,開過碗,讓你先裝藥向我開兩槍。”

林明一聽,又樂了,立刻點頭道:“好,我答應了,一切依大人的安排。”

這時有人從後面捧出一大碗水,放在走廊上。

璧人本來是逼近林明面對面站立的,霍地手一伸,就在林明一怔神間,已將對方插在腰帶上的槍拔在手上了。

林明惱羞成怒,猛地伸手奪槍,下面攻出一腿,手腳齊來。

可是璧人已晃身到了走廊,扳開槍機,往那隻盛水的碗連開兩槍。響聲過處,煙霧裡可以看清碗完好如故。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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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9: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林明從他背後撲上,下手奪槍,上手抓他的雙眼,急切裡下毒手。

他晃身退步,將槍向林明面前一拋。

林明手急眼快,接住了槍。

他斜身搶入,一腳把林明踢翻,摔倒出院子裡去了。

林明皮粗肉厚,一來是武功不差,二來也早有提防,挨一腳居然沒受傷,滾身一蹦而起。璧人舉起盛水的碗,笑笑道:“碗沒破,大家都看清楚了,現在你可以裝藥,我讓你開兩槍。”

林明不再逞強,冷笑走到了廊下,揹著人蹲在角落裡,扯下牛角制的大藥瓶,向兩隻槍管裡儘量灌藥,拿鐵棒子盡力將藥築緊。

然後又偷偷從懷裡摸出一紙包的鉛丸兒,傾倒在槍管裡去,捏兩顆紙團兒堵上槍口……

林明在那邊忙得很起勁,心中大樂,算定這兩槍必可得手,難免樂昏了頭,沒留意附近已經有了變動。

璧人悄悄地一拉四阿哥,指指後廳,示意請四阿哥迴避。又向隆格親王低聲說:“這人心懷叵測,十分危險,請王爺趕快和四阿哥避一避。”

四阿哥感到奇怪,低聲道:“你的意思……”

璧人說:“這人一定是匪徒,武功十分高強,又有洋槍在手,你們留在這裡那還了得?”

隆格親王見他說得嚴重,也驀然心動,拉了四阿哥急急轉入後堂,躲藏在後堂偷偷向外張望。

林明裝好槍,驀地跳起來,一跳三五丈,蹬登階頂,槍向廳口一伸。

可是,廳口已不見隆格親王和四阿哥的形影,只站著璧人。廊下站著的,只是一些家丁僕役。

林明找不到主要的人,槍急忙指向璧人,槍聲響處,煙屑湧噴。

恍惚中,望見璧人一扭腰,人便失了蹤。

槍響後,再定睛一看,璧人卻是好好地站在煙霧裡微笑,並沒倒下去。

林明是個行家,曉得情形不對,不再發第二槍,揚著槍急急向後退。

璧人虎跳而前,衝下階逼近。

林明猛地虛指出槍,然後轉身飛跑。

跑了三四步,猛地轉身就是一槍。

計算錯誤,璧人飛躍而起,鷂子翻身翻出三四丈外,一槍無功。

雙管槍只能發射兩槍,射後便成了無用之物,必須重新裝藥。

璧人幌身到了林明身前,冷笑道:“你沒有機會裝藥裝鉛丸了。告訴你,本督曾經統帶過三百名洋槍手,洋槍的機巧,本督完全明白……”

林明將槍向璧人劈面擲出,轉身向角門飛奔。

璧人托地虎跳,像陣風落在林明身後。

林明知道走不了,一聲怪叫,扭轉身出拳黑虎偷心,火雜雜展開手腳拚命進攻。

璧人急切裡閃身回敬,你來我往棋逢敵手,四條鐵臂有如狂風,狠鬥了十餘回合,林明居然越鬥越勇。

林明用的是插拳,變化十分複雜,拳出虎虎生風,變化萬千,果然驍勇絕倫。

璧人志在活擒,施展起來難免有點縛手縛腳,鬥得性起,忘了師門的告誡,用上了點穴術,覷個真切,轉到林明背後,伸出一個指頭兒,戮中林明的腦後。

林明向前撲,這位李四娘娘的高足摔倒在角門前,乖乖的躺下了。

璧人吩咐一聲“綁起來”,緩步回到廳上。

隆格和四阿哥,也由屋裡出來了。

隆格怒不可遏,教人拿出皮鞭狠狠地把林明抽了三五十下。林明竟是沉沉酣睡,一動也不動。

璧人笑著再向林明腦後點一指頭,林明才如大夢方醒,恢復了知覺。

在一陣拷打密訊之下,林明把什麼話都供出來了。

原來那一位豫王爺不特指使他謀害璧人,還要他相機行刺四阿哥,為的想替五阿哥奕琮清除臥側。

事情似乎太過嚴重,隆格王爺十分不願掀起大獄,悄悄和四阿哥商量一下,便教人把林明秘密監禁宗人府,說是留作抵制豫王爺的擋箭牌,使這一位奸王有所顧忌,自知警惕。

璧人卻曉得隆格是怕五阿哥的母親靜妃博爾濟錦氏。

這靜妃正是皇上的寵妃,天大的事她也有辦法在道光帝跟前撒嬌推翻,這案掀起來,其勢難免牽涉到五阿哥。

靜妃一定出頭干涉,大家可都不是這位娘娘的敵手,沒得打蛇不著反被蛇咬。

當時璧人就也不肯多說什麼話。

一陣驚擾過去了,隆格派人傳話開宴。

飲酒中間,四阿哥仍然談笑風生,詼諧並作,一點也不把那刺客的供辭放在心上,璧人暗自敬服。

一頓酒約莫喝到申時光景,四阿哥起駕回宮。

璧人也隨隆格進內,拜謁福晉。

少坐片刻,起身告辭,夫婦雙雙領著福晉許多賞賜回家來了。

潘桂芳聽說隆格王妃認浣青做乾女兒,倒是什麼不說。

他那第二位如夫人寶蓮,和一些親屬戚眷就不免動了羨慕之心,對我們幹郡主立即另眼相看,倍增親善。

浣青大方得很,晚上她就將得來的那些賞賜,一股兒轉贈大家,這下子自然又博得一連串的好評和恭維。

璧人趁娘兒們包圍著浣青談得入港,他獨個兒便上內書房來見桂芳,把在隆格王府一天經過情形詳細稟說一番。

桂芳先是非常驚異,後來他老人家也相信那刺客林明必是稔匪餘孽。

他說眼前京城裡恐怕稔匪伏匿很多,豫王裕興也必是包庇匪類的巨擘。豫王所以不擇手段,意在擁護五阿哥奕琮,可是他的福晉又偏是皇后的心腹,他們老夫妻倆觀察不同,各弄玄虛,當然不能成事。

不過娘兒們總是靠不住的,豫王福晉現在走的皇后門路,也許皇后有朝失勢,她也會投降了靜妃。

說論腳色皇后委實不如靜妃,說得寵靜妃也未必不如皇后。假使豫王夫婦協調了意見,連合諄王、瑞王,說服了隆格,勾結御前大臣穆彰阿、大學士託津等,外再縱使稔匪,煽動民眾,誰又敢說五阿哥沒有承繼大統的希望?

皇上好像屬意四阿哥,而且金櫃藏書似有定謀,然而四阿哥還只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底下怎麼樣……

桂芳話說得多了,衷懷鬱結,感嘆萬千,便教小書童福兒出去要酒。

大姨太婉儀,她是當家人,聞報大人在內書房裡傳酒,認為剛剛吃完飯,事情顯得特別,問過福兒沒有外客,她便親自挑選了幾碟子小菜,燙兩壺熱酒,派個老媽子送去,她自己卻也跟著來了。

這位姨太太婉儀是成都人,今年差不多四十歲了。

她孃家可是書香一脈,父親是個窮儒,學問非常淵博,脾氣可也非常奇怪,因為一場筆墨官司,幾乎弄得家破人亡。

桂芳那時恰好外放四川藩臺,秉公救了他一條活命,這樣他就把唯一的愛女,嫁給了桂芳。

桂芳中年悼亡,一向斷絃未續,都因為這位姨太值得敬重,總想將她扶正,後來又弄了一個二姨太寶蓮,這事也就不能辦了。

婉儀,也確是一個賢婦人,一肚子書卷,一手能耐,娘兒們應該會的,她簡直沒有不會的。

最難得的還是思想高超,不同凡脂俗粉,一家子愛惜她、尊重她,只有寶蓮與她不大合適。

這會兒她來了,璧人趕緊站起來,喊一聲“娘”。

婉儀笑道:“你們爺兒倆,怎麼又想喝酒了?”

邊說,邊看了桂芳一眼。

桂芳道:“好,你來了也替我們想想看該怎麼辦?”

婉儀微微一怔,便問璧人道:“什麼事呀?少爺……”

璧人笑道:“娘請坐。”

婉儀坐下了。

璧人又將林明行刺經過說了一回。

婉儀稍一沉吟,笑道:“我早講過,這一班王爺貝子蠢如鹿豕,像這樣的行刺方法也太可笑了!”

桂芳道:“這話未見高明,你要曉得,方法越幼稚越不像一位王爺乾的事呀!裕興他又沒具有書啟或且寫個字條介紹林明,這就叫做不留痕跡。

光憑林明口供‘豫王指使’四個字還能定讖嗎?再說林明萬一僥倖成功,也許裕興另有辦法殺他滅口……”

婉儀笑道:“老爺子這是老吏斷獄了,不過我總以為四阿哥未免太無知識,一個陌生身藏兇器的下流人,就靠‘豫王府派來’一句話,他也會相信?”

桂芳道:“阿哥常在外面跑,他確是什麼人都肯接見的,難道他也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

婉儀道:“倒不是,這事恐怕與靜妃有關係,其起因或為皇儲問題。如果不幸言中,那麼林明必是北稔餘孽行刺的對象當不在璧人,而在四阿哥,所以假借璧人身上下手,卻無非要把璧人牽入漩渦。

璧人現屬步軍統領,管的是捕盜緝私,恰是作奸犯科的冤家對頭,不除何待?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四阿哥和璧人同在一塊兒遇害。

那枝雙響連接的兵器不是儘夠行刺兩個人嗎?至於刺客本身,我保證裕興已經讓他吃下慢性毒藥,他也不過會活一兩天的人。”

說到這兒,桂芳不禁鬚眉翕張,瞠日問道:“你以為……”

璧人也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孃的話很有道理。”

婉儀道:“所以我說,今天四阿哥實在太無知、太犯險了!我的揣測利用稔匪倡亂的必是裕興,而伏匿京區的稔匪為數必多,像今天這樣的情事也必有再度發生可能,步軍統領正恐來日大難呢!”

說著,對璧人輕的嘆口氣,回頭又看定桂芳說:“眼前南稔北稔,究竟肅清了沒有呢?廣東省通商洋務辦得怎麼樣呢?

盛極必衰,滿人氣數到此已盡,上則昏懦闐弱,下則奸偽邪僻,天心如是,人事若何?老爺子,憑你七十衰翁,何足砥柱狂瀾?不如及早乞骸骨歸故里,保令名全骨肉,這才是上策!”

這幾句話,把桂芳說得漸漸的低垂了一顆白頭。

婉儀又笑道:“聽我的話不會錯的,雞肋何可戀,無官一身輕。您先告休,璧人隨後請假終養,婆裟林下,抱孫自娛,您不想想看那歲月多美呀?”

說著,站起來,又向璧人道:“少爺,你是恬淡的人,勸勸老爺子呀!”

璧人也站起來說:“是,娘,我也覺得爹應該是家居享福的時候了。我對功名本無所謂,娘,您要指點我。”

婉儀笑道:“你還要幹一下子,有什麼為難的,回來跟我商量著辦也好。明天要預備點禮物送隆格親王福晉,這事卻是胡塗不得,你跟小奶奶談談,我只是拿不出什麼好東西,覺得很慚愧。”

璧人趕緊說:“她有辦法,娘不必為她操心!”

婉儀道:“本來不應該叫她管的,可憐你們父子都是窮人。明天是她回門的日子,後天我還想請你丈母孃和大舅子會親熱鬧一天。

你回去時記著替我提到,請她對大舅爺先講好,後天一早我再補帖子過去。你陪老爺子喝酒,別送我了,我們明兒見。”

說著,笑著走了。

□□□□□□□□新夫婦回門這一日,璧人著實讓菊人灌了十足酒,扶醉歸來。

璧人想起盛畹飄零在外,悲從中來,不禁失聲痛哭,吵得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都來探望他。

寶蓮原是狐媚子似的女人,她看璧人哭得蹊蹺,心裡好生驚疑?

本來大前天喜筵上璧人和豫王爺吵嘴,婉儀寶蓮都聽說一些閒話,對於盛畹這一個人多少有點影子。

這天會親,查老太太偏又無意中提起盛畹,寶蓮忽然領悟,急忙追問究竟。

菊人那一張沒遮攔的快嘴,還有什麼不肯講?

她當時便從石南枝和盛畹結婚起,一直扯到盛畹為浣青牽合姻緣止,一篇話足足說了兩個時辰。

聽得婉儀感傷讚歎,熱淚交流。

寶蓮卻似另有肺腑,她不住的向璧人做眉使眼,表示她懂得比什麼人都要清楚。

自這一天起,她每一次遇著璧人,總要來一番調笑,人多了也許還留他一分面子,隱約的講幾句俏皮話,做幾個俏迷眼,送一陣俏皮笑也罷了。

假使沒有什麼人在場呢,那可很糟,她必定矯張作姿的擋住他,扯扯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或且乃至伸出指頭兒,點向他額角、眉心、胸口上,媚聲媚氣的道:“喲!少爺,你又在想你的華姊姊了……你……你就瞞不了我……”

女人方寸裡一顆玲瓏七竅心就那麼難講,璧人原不是寶蓮的愛人,盛畹更不是寶蓮的情敵,但是,寶蓮她偏有這一股醋勁兒,饒恕璧人不得,弄得璧人非常尷尬,只好躲避她,不敢和她相見。

然而屋裡卻還有一位玉屏姊姊,這位姊姊也總放他不過,經常的一味輕嘲淺謔。

他偶然的有所沉思、默想,這在屏姊姊眼光裡,橫豎與盛畹有關,那就必定要給他一下諷刺。

這當兒,浣青在旁,也必定淡淡的瞥他一眼,或且是冷冷地向他微笑!

她的微笑、她的回波會使他面紅耳赤,啼笑皆非。

這樣,玉屏和浣青姊兒倆也就會輕鬆了胸膈間一口酸氣。

其實璧人未必時刻不忘盛畹,倒是她們不住的在撩撥他腦海裡舊夢前塵,教他拋撇不得,因此越發搞得他侷促寡歡,神情索寞,對於新婚,竟然味同嚼臘。

像這樣的閨房肆虐,大約也還是過去、現在、或許未來的娘兒們可怕的無知錯誤,說來其實可笑!

□□□□□□□□十天的婚假,這在別人一定會覺得太短,可是在璧人卻真的有點恨它太長。

一來閨房的肆意虐謔使他消受不了,二來豫王胸懷叵測也委實使他不能安居。

好容易捱到這天假滿,他一早隨班上朝銷假,請訓下來,立即趕往步軍統衙門接印履新,當天下午便到宗人府謁見隆格親王。

密談之下,才曉得刺客林明果然暴斃禁中。而且隆格也知道潛匿京畿的稔匪很多,明說豫王行為不檢,確有包藏容縱嫌疑。

隆格認為裕興身屬宗室至親,諒無如何嚴重奸謀,假使囂張其事,遽以出奏朝廷,未免操之太急。

然而假使不聞不問,一味任其滋蔓,萬一有變,九門提督職責所在,皇上面前可是說不過去。

眼前唯有不動聲色,防患未然,才算上策。

隆格這些話,可謂毫無著落,他一方面關顧著璧人,一方面卻又暗存袒護裕興私意。璧人深知他老人家左右為難,索性撇開裕興,專問懲治稔匪辦法?

這一問倒是問出許多辦法來了。

說辦法,璧人肚子裡何曾沒有?目的就在要由隆格口中講出來,為的是以後若是發生棘手困難,不怕隆格不出頭營救。

一篇長談,老王爺痛快答應負責幫忙,勉勵璧人放膽肅清潛匪,勿存顧忌。

璧人當時大喜稱謝,告辭走了。

璧人,決心不顧一切擊敗豫王。

說漂亮話呢,他是九門提督,人家當然要承認他負有戢弭奸宄的使命,其實他還不過為著華姑娘盛畹。

他十分明瞭盛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她能捨生拚死為夫復仇,難道還會忘記父親含恨九泉?

然而豫王迥非趙岫雲可比,趙岫雲不過一員副將,他的勢力和黨羽已經使她束手無策,一個親王她又有什麼辦法對付呢?

沒有辦法,她也決不罷手!

那未,她除了“冒險從事”四個字以外,還有什麼疑問呢?

璧人想到這兒,所以不容他不著急於越俎代庖,動機就在於保全盛畹,這也可見他愛盛畹之深了!

璧人利用隆格親王門牆勢力,放足膽量下手辦案。

他手邊一個李麻子一個李大慶原都是流氓出身,對於匪類習慣嗜好上言語動作都非常熟悉。

他們倆補了捕頭,終日在城外廝混。

好在都不是本地人,樣子也不像那些做公的,因此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不幾天工夫居然和一些稔匪拉上交情,而且還查出了匪窟。

說匪窟卻不過是個羊肉館子,掌櫃的叫楊超,算是潛京的匪首。

這人出落得一表人材,渾身武藝,年紀也只有三十來歲。

先是李麻子前去投奔他,直說是太湖逃匪,貨真價實,楊超自然相信不疑。

接著李大慶喬扮關外馬阪子,也就入了夥兒。

一天夜裡,全夥匪徒四十八人大集合,舉行宴會。

步軍統領衙門出動馬步捕弁五十員名,包圍羊肉館,實行逮捕。楊超率眾死戰,李大慶李麻子也身受重傷,幾乎送了命。

獅子搏兔,璧人忽然親臨,施展空手入白刃絕藝,掌劈指戮格殺匪徒十一人,使用擒拿破楊超鎖骨法,餘賊懾服,帖耳就縛。

璧人乘夜馳謁隆格,隆格起個五更深早進官面奏皇上。等到豫王裕興接獲這個驚人消息時,璧人就已奉到嘉勉的上諭了。

豫王眼見事機緊迫,深恐措手不及著了道兒,一邊密託宮裡靜妃在皇上面前設法彌縫掩飾,一邊交使諄王瑞王向宗人府方面努力斡旋,並求隆格顧念宗室麵皮,諷示璧人稍留餘地。一切安排妥當,他就還是一個沒事人兒。

他具個請假遊歷的摺子,交由隆格轉奏朝廷,就帶著一班得力鷹狗爪牙,飄然置身局外,逕往泰山觀日去了。

豫王離京之後,璧人經過隆格許可,著手窮治匪獄,在押匪徒三十六人,一律奉旨正法就戳。

這一下震動了整個京都,大家都知道現任的九門提督潘龍弼,是個實心強幹的官兒,而且還都說匪徒楊超兇猛無敵,潘大人居然親手擒來,可謂英雄蓋世。

好事的青年們對於打鬥新聞,總喜歡添加枝葉,描繪個窮形盡致。

因此璧人便成了官場特殊人物,勇名雀起,婦孺皆知,在這種情形之下,卻的確鎮住了許多奸宄行動。

但其中璧人卻也不免有個枉法措施,那天就捕的匪徒一共三十七人,正法市郊的可只有三十六人,還有一個人那兒去呢?

原來璧人把他藏在鐵獅子衚衕盛畹所買的新房子地窖裡,密派李大慶看管他。

這個人姓德叫德化,年紀四十七歲,正白旗人,二十五年前他恰在黑龍江華總鎮良謨帳下當一名馬甲,隸屬捷勝營管帶。

這捷勝營的兵全都在旗,當時譁變的也就是這一營的一小部份,德化算是這一小部份的一份子。

到底華良謨如何剋扣糧餉引起事變而至於身受國法,德化詳知一切情形。據他的口供,華總鎮家藏十把歷代名人字畫好扇子,這些扇子大約也總是無價之寶哪!華總鎮愛護珍視,等同性命。

豫王爺早有所聞,未能一見。

豫王在黑龍江有兩家銀號,那年他來黑龍江住閒,沒事便記起了那些好扇子,寫信向華總鎮請借觀賞,借來了就不肯交回。

華總鎮屢索不還,他本來性如烈火,竟把豫王當眾搶白一頓。

豫王卻說一時忘記,第二天把扇子完璧歸趙,同時又要回了他的原封借信,冤仇就這結下了。

華總鎮幕下有個師爺叫苗信,這個人很會巴結豫王爺,由他設計佈局,請豫王拿出一千兩銀子,運動捷勝營裡五十個旗丁倡亂軍中。

苗信乘機偷了他的同事程知敏程師爺保管的糧餉冊籍,盡付一炬。

捷勝營旗兵譁變,潛逃者百餘人。

程知敏畏罪自殺,於是華良謨的罪狀完全成立。

豫王密函穆相告發,華總鎮奉旨革職解京……

璧人無意中得此口供,如獲異寶,一面將德化囚禁地窖,留作以後人證之備,一面把口供呈閱潘桂芳。

桂芳舐犢情深,不忍義兒為人受累,父子之間,頗有齟齬,因此也就瞞不了玉屏浣青姊妹倆。

浣青還不過責難有加,玉屏陶醉虛榮,心安意足,總怕璧人不敵豫王,弄出滔天大禍,極口攻誹。

她們倆整日噪舌,攪得璧人非常難過,忍無可忍了。

這天下午他由衙門出來,忽然跑去馬大人衚衕找菊人訴苦。

菊人偶沾小恙,倚枕呻吟,聽得門外鳴鑼喝道,心疑璧人枉顧,匆忙下地,趕到粉臺邊掠發盥手,璧人就已經搖顫著頭上花翎進來了。

菊人翻身,含笑相迎,抖著一手水花兒,指點著道:“幹嘛穿著官服來呢?不能多耽擱一會兒嗎?”

璧人作揖陪笑道:“我倒很想打攪嫂子一頓晚飯,老太太好麼?兩位哥哥呢?”

菊人一邊扯擦手布擦手,一邊望著他,笑道:“你這獅子補服唬嚇人,升起來吧,帶了便衣沒有?”

璧人道:“帶來了。”

菊人的大丫頭紅葉恰好端茶在手,聽了這句話,便輕輕的叫道:“張媽,請你找大人的跟班,把包袱要來。”

這裡菊人卻早笑著過去把人家頭上大帽子摘下來,雙手捧著給架在窗抬上帽筒上去。

璧人這邊待要解開袍褂,那邊菊人緩步又來幫忙。

璧人往後退了退,笑道:“那可當不起……讓我自己來。”

菊人道:“喲,你跟我鬧客……”

一句話沒講完,驀地彎著腰拿左手背擋住嘴嗆了一陣!

璧人吃一驚,緊挨近她很擔心似的問:“您……您怎麼啦?”

菊人不答話,右手猛的搭到璧入左腕上,慢慢的豎直脊樑,定了一會神,方才笑道:“不要大驚小怪,沒有什麼。”

璧人道:“這樣乾咳可不大好,您真該休息一下。”

這時大丫頭紅葉接進璧人的包袱,放在床上恰待打開,聽見璧人這樣講,她霍地一捧手扭回頭道:“姑老爺,您還不知道,又咯血好些天了。”

菊人搶著罵:“小鬼頭,你再胡說……”

邊罵邊將手中抹過嘴的手帕搓成一團,遠遠地給扔到臉盆裡去,一竟走到床前,伸手一推紅葉胳膊,笑道。“你也上廚房去看看要不要添什麼菜呀?”

紅葉負氣,一聲不響,搖著背上一條漆黑的大發辮,轉過床後去了。

菊人這裡便去打開包袱一看,不禁叫起來道;“這帶的是什麼衣服呀?單褂子、夾袍,你就連一件棉袍子都沒有嗎?”

這一聲叫,才算把怔在一邊的潘大人叫醒了,他搭訕著說:“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包袱,我就找不到棉袍子……”

就這樣輕輕的一句話,菊人臉上竟會變了顏色,翻身坐床沿上,冷冷地間:“玉屏她幹什麼?這些事還要你自己動手?浣妹妹也不管嗎?”

璧人很難為情的道:“本來,今天,我來有幾句話告訴您,不想你身上不大好。”

菊人接著道:“你講你的,別管我。我早知道你必有什麼事。”

璧人強笑道:“也還沒有什麼,先讓我看病好不好?”

“不,我還不是天天鬧病,你又不是不曉得。”

“不過,今天氣色的確不太好。”

菊人忽然眼眸兒一紅,但她卻把一雙小腳收到床上去,掙扎著跪起來,笑著道:“過來,我替你取去朝珠,既然沒帶更衣,率性就穿光袍子好了。”

璧人看她已經跪在床沿上了,這就只得把背去朝著她,任她排布。就這一忽兒工夫,璧人的一顆心便有一陣溫馨的感覺。

菊人取下朝珠,輕輕的給放在枕頭邊,坐下去,盤起腿兒說:“脫去褂子過來坐,老太太剛睡下,你兩位哥哥逛西山去了,他們今天是趕不及回來的。”

璧人脫下補褂順手摜在春枱上,拖了一張短腿小方凳,面對著菊人坐下,皺著眉頭說:“嫂子,你有病,哥哥還出門?”

“他管我的!我的病也實在討人厭。”

“你是不是覺得很煩?晚上睡得著嗎?常常發燒嗎?”

菊人擺著手說:“你就不要問,請先講你的事。”

璧人笑道:“那麼我們交換條件,我把我要說的說了,你得讓我診病,把吐的痰給我看看,還要吃我的藥。”

聽說“痰”,菊人一雙眼不由掠過枕畔。可是她立刻覺得露了破綻,一邊急忙道:“可以的,一定。”

一邊探身伸手床頭,佯裝做找什麼東西的樣子,扯了剛才看的那一本琵琶記,巧妙的蓋住了她的那個光銀的痰盒子。

這盒子裡面就留著她新吐的兩口帶血絲兒的痰。

璧人怔怔的看住她,嘴裡也就說不出話來。

菊人笑道:“你說,我的記性多壞,剛用過的會找不到!”

璧人嘆口氣道:“唉!嫂子,你找什麼啊……”

菊人一轉眼珠子,笑道:“該在收手帕那個抽屜裡吧!謝謝你,那邊上首花櫥裡,左邊第三個抽屜,有個青花磁的罐子裝著柿霜,替我拿一片來,帶兩條手帕。”

璧人搖搖頭道:“你的記性並不怎麼壞!”

說著,站了起來,走過去替她拈了一角柿霜,一手再拿了兩方手帕,送到床前。

菊人伸兩個指頭接去柿霜往口裡送,璧人的眼光卻愣在左手兩方手帕上面,那樣子就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

菊人霍地搶去手帕,反手扔到背後去,抖著聲音說:“你發什麼呆,舊帕子用髒了,染著胭脂的水漬兒。再做這樣哭喪臉,我要光火的。坐下,講你的話。”

璧人坐下,強忍住心裡難過。

又沉默了一會工夫,這才斷斷續續的將如何跟豫王鬧翻,如何引起閨房疑妒,後來玉屏如何一味熱諷冷嘲,浣青如何冷淡相待,約略的一提。

接著就說他之所以放不過豫王,一來生性愛抱不平,決不能改,二來當然也因為可憐華盛畹飲恨飄零,三來盛畹是石南枝的唯一親人,她的事不容他不管。

最後他說,玉屏講話非常難聽,浣青的態度尤其可怕,她們的猜忌使他畏家如虎,乃至不願和她們相見。

他要求菊人把玉屏要回來服伺查老太太,並替他向浣青詳細解釋苦衷。

一篇話說得相當嚴重,差不多他是在盡情表示厭惡家庭。

聽完他的話,菊人好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怔了好半晌,慢慢的撐定精神,親切的叫一聲:“璧人……”

沉痛地接著道:“我希望你能夠諒解女人。女人誠然多疑善妒,但疑是善念,妒是美德,閨房之間如有所疑,那也是做丈夫的必有可疑之處,致使她心神不安,言語失檢,然而這正是親切關心的表現。

妒是專愛的露骨表示,假使她對丈夫有不忠實的行動,那麼她心眼裡就必定不會有好的遺留。

夫婦是雙方交互維持恩愛的,如果她絕對是個堅貞的妻子,自然她不願意丈夫另有所愛,這種極公平的人情,你以為她不對嗎?我所以說妒是美德。”

菊人喘了喘氣,又接著說:“再告訴你,女人有個極普通的毛病,這毛病大約也還是妒,不過對象總必是她所歡喜的。

比方說,像我與你這樣的感情,你若是在我面前放縱的讚美任何一個女人,也許會使我覺得不愉快。假使你再對她有什麼過份的報效,而同時忽略了對我的態度,那我簡直就會恨你。

女人的妒念,有很多的地方是沒有理由的。可是你必須曉得,我至少是歡喜你的,所以我的妒念恰正是對你親善的啟示。

總而言之,女人的妒念是可避免的,問題卻在因妒而形成的動態。上等女人她不屑於哭、餓、上吊三個法門,她唯一的報復工具便是給男人以冷淡。中等的加以諷刺,再往下說,也還有許多不擇手段的,那就不必說了。

浣妹妹是個心眼頗狹的女性,當初她鍾情南枝,後來發覺南枝愛上了盛畹,她竟能斷然的一腳踏碎愛苗,自願殉情一死。

其實那時候她如果肯不動聲色,吾行吾素,暗裡與盛畹儘管逐鹿,南枝究竟先愛上了她,我以為失敗的恐怕還是盛畹。可憐一個妒字,害得九死一生。但是,她最後離開杭州的一霎,那並不把盛畹視為仇敵,更無所恨於南枝。

這是她人格偉大地方,也就是充份暴露她愛南枝的程度,實在超越過愛她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當時是怎麼樣的給南枝以表面上的冷淡、虐待……

我的話講到這裡,你應該會明白一點吧?現在因為你對盛畹的過份賣力氣,致使浣妹妹重燃起妒的火焰,這是她不能掩飾的本性,她的冷淡卻是本能的報復工具。而這種報復也正是她心坎裡真愛的奔流。

她愛你不下南枝,可怕的是情形不同,立場迥異,假定你果然不能諒解她,無疑的必至迫使她重演前度悲劇,你能相信她還會再活下去嗎?你究竟也能與南枝一樣有臉子和盛畹結合嗎?”

菊人一篇話說到這兒,慢慢的收住話腳,偷眼看璧人滿臉通紅,鬢髮之間沁沁冒汗,那樣子實在難堪。

菊人看著,心裡好生不忍,這便又說道:“璧人,你以為我的話太刻毒嗎?其實我說的絕對是實話。雖然,浣妹妹的作風必須剷除,我負責糾正她的錯誤。

至於玉屏,她原是老太太派她過去伺候你的,你要攆她回來,那就必須通過老太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此事恐怕打不通……”

說著,不禁嫣然笑了。

她這一笑,璧人是怎麼都不能明白,他就只能怔怔地瞅看她也笑!

恰在這時候,紅葉送進來一隻很好看的小茶壺遞給菊人。

璧人搭訕著問道:“還喝綠茶?”

紅葉鬥緊一對長眉毛回說:“不是綠茶,是玫瑰花。今天話說得太多了,等一下又得鬧喉嚨發燥。”

菊人搶著道:“你又多說,看看老太太醒來沒有,回一聲姑老爺候了大半天啦!”

紅葉看了璧人一眼,就又搖著她的大辮子走了。

璧人站起來說道:“我還是換夾袍子穿吧,淌了一身汗……”

菊人笑著:“我的一席話,大約可愈頭風,又何怪你汗流浹背呢!”

璧人一邊解帶寬衣,卸下渾身披褂,一邊苦笑著道:“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當官,只要看這身零碎,也儘夠你頭痛了。”

菊人道:“好好的排著別揉皺了,等我來整理。快換上夾袍子吧!你不瞧我還穿看小毛呢!”

說著,把小茶壺放在床櫃子上面,伸手床頭包袱裡扯出一件天藍色緞兒面的夾袍扔給了他。

她也就跟著帶了包袱,下地來了。

璧人穿上夾袍子,負著一雙手,站在菊人背後,看她倚在春枱邊接疊他的行頭。

這時候查老太太扶在紅葉肩頭上進來了,璧人急忙向前迎著請安。

老太太滿面堆笑道:“喲!姑老爺,我聽說你來了好半天呢。少奶也不教人喊我一聲,真對不起。”

璧人笑道:“姑媽太客氣了,這幾天也實在忙,我就少來請安!”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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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19: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老太太道:“那還有什麼話說呢?步軍統領誰不知道難得清閒的,前兩天不是說宰了好些個稔匪嗎?

我說,雖然說吃皇家這口飯,保皇上家安寧,但是你也要記著公門中修行這一句話,殺孽總應該得免且免。”

老太太邊說,邊就靠著春枱坐下。

接著眼一看菊人手中摺疊的衣服,又說:“來我家裡還打扮嗎?這品服穿起來好看,可是太麻煩!”

璧人笑道:“可不是,姑媽,我就恨這勞什子!”

老太太道:“真罪過!怎麼好這樣講呢?人家求還求不到呢!年紀輕輕的好稀鬆的口氣啊!”

璧人笑道:“真的我好像有點與官無緣……”

菊人把衣服疊好,打開包袱包上,給收在櫥裡,回頭接住璧人的話腳道:“與官無緣,出家當和尚去!”老太太罵道:“赤口白舌,你胡說些什麼!”

菊人笑道:“他這幾天跟浣妹妹鬧彆扭呢!所以就與官無緣了。”

老太太吃了一驚,趕緊追著問:“怎麼吵起來了?新婚新喜也不怕人家笑話!”

菊人道:“您問他吧,我上廚房看看去。”

說著,蹬著徑寸的小腳兒走了。

她那邊剛剛掀開門簾兒一步跨過門檻,這邊璧人悄無聲兒的一步步到床沿,伸手枕畔摸到痰盒子,急急回到窗前,打開來看,不由他臉上不變了色。

老太太讓他這一緊張,她又嚇了一跳,倒把剛要講的話忘記了。她看住站在旁邊紅葉低聲問:“他拿了她的什麼東西?”

紅葉回說是痰盒子。

老人家一聽,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站起來問:“她又吐血嗎?”

璧人叫一聲:“姑媽……”

底下的話可就講不下去了。

老太太覺得兩條腿一軟,又坐下了。

璧人把痰盒子蓋好,遞給紅葉。

他走過來倚在老太太身邊,輕輕地說:“這一次恐怕很討厭,要不好好讓她歇下來認真調治,我真不敢保……”

老太太顫抖著說:“還不是天天吃你大哥開的藥方子,我也不曉得她怎麼搞的,自己不肯保養,大哥大概不行,你救救她吧!”

邊說,邊扯著手帕兒揉眼睛。

璧人道:“急是沒有用的,癆疾無醫,就靠自己保重。她太操勞,這是大忌。我有一個辦法,倒是一舉兩便的,您看怎麼樣?”

老太大道:“有辦法講呀!我沒有什麼不可以答應的。”

璧人道:“我……我還摸不著浣妹妹的脾氣,我們這兩天真的有點兒不大說得來。剛才我是讓大嫂子教訓了一頓,我承認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不過大嫂子也應許我勸勸浣妹妹,她大約明天會看我們夫妻倆去的。

我希望您老人家能答應我們留下她暫住,我們一定好好的伺候她,讓她心身清靜一下,休養幾個月。

她的病我雖然沒有把握,但不妨讓我試試看,我的醫理也許比較大哥會強一些兒。您老人家這邊,我想請玉屏姊姊回來照料一切,大哥屋裡多費神這一位姐兒,再不然我把銀鈴兒派過來幫忙。”

璧人的話說到這兒,老太太還在怔怔地聽。

紅葉大姑娘可就搶著說啦,她道:“姑老爺,你這辦法太好啦!一來,姑奶奶方面有個孃家人從旁勸解,自然會慢慢的改掉壞脾氣。

二來,我們的少奶奶也實在應該休息一下子,何況你姑老爺是個神醫,我們相信您,倚賴您起死回生之術替我們保留……”

紅姐兒忽然嚥住了底下的話,背過瞼兒去流下眼淚。

老太大接著道:“璧人,我絕對贊成你的辦法,你也跟嫂子講過了麼?”

紅葉趕緊扭翻身說,“千萬別先講,少奶奶決不願離開老太太的,明天還要姑老爺姑奶奶誠懇點留住她,同時老太太也得請石家表少爺頒一道懿旨過去,乾脆不准她回來。”

璧人過去在杭州並沒見過這位紅姐兒,婚後也沒有注意到菊人屋裡多了這一個人,今天算是才認識她,聽她一口京話,說得非常清脆嘹亮,模樣兒又長得水蔥兒似的動人憐愛,因此不免多看她兩眼。

紅葉又說道:“姑老爺,假使您不須要打發玉屏姊回來呢,那就不必啦!老太太屋裡事我還可以勉強負責。”

說著,她不禁笑了。

這一笑,老太太自然莫名其妙。

璧人曉得她的意思,卻弄得面紅耳赤,不敢再看她了。

老太太道:“玉屏還是不要讓她回來,我也沒有太多的事,紅姐兒儘夠照料我的。”

璧人道:“大哥屋裡不要留個人嗎?”

紅葉道:“我們大孩子不會服伺爺們,第一我們‘說話非常難聽’這就不容易使爺們喜歡我們啦,玉屏姊回來也不會上這屋子來的,她在您府上那算是很特別。”

大姑娘這一說,老太太可就聽出一些眉目來了。

老太太忙道:“紅姐兒,講話帶刺哩!”

紅葉道:“那怎麼敢?不是嗎!剛才我聽見姑老爺告訴我們少奶奶,玉屏姊有點兒人地不相宜,說話非常難聽,很教姑老爺生氣,我想人也真難……”

一句話沒講完,菊人回來了。

她站在外面聽了一兩句的,所以一進來就說:“紅姐兒,你平常總不講話,今天怎麼啦?要不你就伺候姑奶奶去。”

紅葉抿抿嘴,瞅了璧人一眼,扭回頭說道:“我沒有那麼大福氣。”

說著,開門簾子自去了。

老太大道:“到底怎麼一回事?你們也講個明白呀!”

菊人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小小勃隙亦樂之一者也,您老人家就不要問啦!橫豎我要請天假去做和事老的,我相信沒有什麼和不了。”

老太太道:“還沒有滿月呢!我們家姑娘未免太不懂事,可是怎麼又牽上玉屏這個丫頭呢?”

菊人笑道:“夫人長舌,婢也效顰。首惡未滅,從犯難饒,這是大清國不可非議的法律啊!”

老太太道:“放屁,玉屏這孩子總有可惡的地方!”

菊人合掌彎腰笑道:“所以天子聖明,臣罪當誅。”

老太太罵道。“野婆子,狂到什麼樣子啦!”

菊人道:“別罵,別罵,我來講您聽啦!”

說著,便去挨在老太太的靠背椅扶手上坐下,握緊小拳頭,輕輕的替老人冢槌起了肩背來。

璧人眼看他這位大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一味色笑承歡,心裡想:“像這般婆媳之間,豈不比人家母女還要親愛?她們也實在分拆不開。”

想著,不由他臉上不斂容正色,肅然起敬。

菊人,她一雙妙目只管盯住姑老爺,嘴裡卻在低低地道:“人家風流美貌年輕輕一對小夫妻,自然是萬般恩愛。但是熱極生風也總是免不了的,是不是呀?新婚伴侶,還沒弄慣一窩兒過日子,因此纏夾的事情就太多,其實還都是無關緊要的。

譬如說,老爺多喝了一杯酒回冢,夫人會討厭他絮咕難纏,夫人如果兩天忘記了洗腳,老爺也就會掩鼻下床而走……”

少奶奶說到這兒,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璧人紅著臉笑說:“嫂子真會替姑媽找開心。”

老太太道:“可不,她比誰都強,沒有她守著我,我還不悶死了?你們年輕的,別的也還趕得上她,只是這伉儷之間,真該學學她才好,她跟你大哥一對老胡桃摔也摔不破,誰也不嫌誰。”

菊人道:“喲!老菩薩,您可別替我們吹啦!我們倆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他會裝聾,我也會扮啞吧,天大的事可不也就完了?再說,猴子搬山姜,辣是辣,你別咬呀!排在手上總比棄掉好呀!”

老太太笑道:“璧人,你聽見麼?這是很好的諷諫呢!”

璧人笑著低垂了頭,菊人順勢兒收起小拳頭溜下地來,笑道:“別害羞呀!過來陪老太太玩會牌吧!我要去預備幾個菜,今天洗手入廚下,算是替浣妹妹給你賠不是,一切多海涵,多賞臉啦,姑老爺!”

邊說邊去床頭櫃子裡拿出一盒子象牙牌,送到春枱上,笑著又走了。

璧人走到枱邊坐下,倒出牙牌笑道:“真的,大嫂子一張嘴實在利,誰也逗她不過,不答覆她還好。”

老太太笑嘻嘻地道:“你想想看,留她那邊住也吃得消?”

璧人道:“思想朗澈,見解高超,她的教訓我無不接受!”

老太太笑道:“那就好了,明兒我一定攆她過去。”

說著,孃兒倆便抹起牙牌來。

第二天也只是未末光景,菊人坐上馬車來到潘公館,在浣青屋裡稍坐,便出來看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

當然,這也得費好半晌工夫。

回來時她才拉了浣青和玉屏躲在套間裡,掩上門並頭兒橫靠在床上聊天。

太陽已經西沉,屋裡還沒掌燈。這正是娘兒們說體己話最好的時候。

一篇話,菊人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因為浣青的個性十分強,假使不是拿真情正義感動她,那是不容易妥協的,而且一切廢話,說謊也都別想瞞得過。

因此,開門見山,劈頭兒便告訴她昨天璧人上岳家控訴了什麼話,接著再說話璧人和盛畹不可告人的一段秘密錯誤的孽緣。

最後她說:“璧人盛畹前世冤家,不幸鑄成大錯,俯仰人間,愧作無地自容,彼此都原有一死自贖愆尤之心。

最沉痛的乃是盛畹為保全璧人而偷生,璧人為顧念盛畹而苟活,箇中情緒,悽絕人寰,我們還能忍心加以諷刺嗎?

盛畹費盡了苦心,為璧人奠定家庭幸福,意在藉補吾過。璧人為盛畹規復父仇,所謂以報知已。仁人義士之心,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我們還能以一己之私,橫加責難嗎?”

聽完了菊人這些話,浣青心膽俱搖,彷徨卻坐。

玉屏更是感動肺腑,扼腕不能自勝。

她們倆不約而同的自承過錯,同時卻又埋怨菊人不早把這些情節告訴她們。

於是菊人又道:“盛畹孽胎暗結,意欲存此塊肉,兼挑石華兩姓血食。此去天涯海角,屈志撫孤,又不知要受多少磨折。

你們夫妻譬如春花初放,來日方長。盛畹身負絕技,必可自全,人生何處不相逢,終有快聚一日,只有我……菊人……痼疾在身,朝不保暮,緬懷盛畹,其永訣乎……”

說著,嘆了一口氣,又道:“婦人三六,死不為夭。慈姑在堂,夫婿嬴弱,九泉之下,情何以堪。”

說到這兒,她實在不能自制了,翻身抱住浣青,相對流淚,玉屏竟是哭出聲來!

半晌,菊人又掙扎坐起來,強笑著道:“妹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們必須聽信我的話,好好的看待璧人。

他那個人外柔中剛,義重如山,他與盛畹決無曖昧可疑,你們不明是非,意氣用事,後來勢必弄成悲慘收場。到那時,恐怕再也沒有我這一個人來管你們的閒事了。”

浣青泣道:“嫂子,你……你說這樣傷心的話,教我們愧恨欲死。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

菊人笑道:“怎麼樣還不是一天好兩天壞,我自己曉得不久人世,你哥哥也不是不知道,璧人,他還妄想……”

一句話沒講完,銀鈴兒掌著燈進來,低聲兒回說璧人回來了。

菊人伸手一推玉屏,道:“快招呼他更衣去。”

玉屏點點頭,溜下地走了。

菊人縱聲笑道:“好呀!約了客人來,自己躲得遠遠去嗎?”

璧人隔壁也笑著說:“大嫂嗎?對不起,我今天是晚了一點兒。請坐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說著,他倒是真快,一轉眼,也就披著棉袍子過來了。

浣青笑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在那一家吃的點心呢?”

璧人一聽就覺得特別,心裡想:你向來不管這一套,今天……

想著,趕緊笑道:“本來我想早點兒回來,卻讓張御史張策叫去談了一會兒話,擾他一碗麵。”

聽說張御史,浣青心裡會意,口裡不禁“哦”了一聲,但她並沒有再講什麼。

菊人可就想:“要不我來把話講通了,今天怕不又是一場風波。”

邊想,邊笑道:“我來了,把什麼好東西請我呢?剛才不是大姨太太讓我喝碗寶圓棗兒湯,你們簡直什麼也沒有預備。”

璧人笑道:“罪過,罪過,晚飯怎麼樣?”

浣青笑道:“我怎麼知道嫂子會來呢?,你不告訴我。”

璧人急了,叫道:“玉屏姊,請你問問娘好麼?”

玉屏道:“自己跑跑腿吧,我得晾衣服去。不知道你怎麼搞的,箭袖上全透了汗,還得找燒酒來噴一下哩。”

底下的話璧人並沒有聽見,他老早搶著由後面出去了。

菊人看住浣青笑道:“昨天訓了他一頓,嘔得他淌一身汗倒是神悅心服的接受我的勸告了。妹妹,你是幸福的人,我看他就比南枝好,文才武藝品性,都有過人之處。總而言之,一個女人能得天下奇男子為夫婿,可謂不虛此生,自求多福,身有此感。妹妹,家庭之間常存一愛,勿動小念,自然如意吉祥。”

浣青笑道:“嫂子,謝謝你啦,我完全明白了。”

剛好說到明白,璧人由床後輕輕地轉了出來。搓著兩隻手笑道:“好極,好極……”

浣青道:“你講什麼?”

璧人紅著臉道:“我說娘真好,她老人家一切都預備好了。”

浣青忽然正色說道:“璧人,聽了嫂子一席話,使我深切的諒解你,過去我對你很冷淡,或且是過份的放肆。

我承認錯了,當然我也希望你能寬恕我。不過!話要說回來,豫王權傾朝野,勢可傾天,你一新進微員,以卵敵石,究竟是否計出萬全,我無所知。今天難得大嫂子在此,請你詳細講講,好讓我們放心。”

菊人道:“此事關係重大,一擊不中,後患無窮,不特於盛畹一無好處,而且蒙禍者還怕不只是你一個人!”

璧人扯過一張靠背椅子,攔在床前坐下,慢慢地道:“嫂子、妹妹,我決不是盲目盲心,不知利害。

雖然說盛畹之事,義不容辭,但我也得為大家著想,非有絕對把握,豈敢意氣用事?現在讓我把大略情形說說。”

當時將稔匪德化所供豫王陷害華良謨的經過說了,接著又說主謀害人的苗師爺苗信,眼前還在人間,化名苗得雨,匿居山東蓬萊縣經商,已經移文登州府,假借匪嫌予以拘捕,不日可以解京歸案。

最後他站起來,興奮地說道:“大嫂、妹妹,你們也許不知道,裕興擁戴五阿哥,謀竊大統,禍亂之來方興未艾。

隆格以為隱憂,四阿哥恨之切齒。大學士威勇公長齡,軍機大臣曹振鏞等,急於假借其他事端,撲殺此獠,弭患無形。

我們乘機圖之,可謂順天應人,適逢其會。隆格現掌宗人府,恰是奸王對頭上司。張御史張策領袖言官,尤堪借力。我們從中操縱,不露痕跡,毫無危險可言。

眼前所差只是一個原告,假使能夠找回盛畹,逕向宗人府投控,張策從而具折嚴參,長齡曹振鏞必起下石,四阿哥還答應必要時聳動皇后出頭說話。法網高張,千夫所指,裕興其能免乎?

而我的責任就不過把德化苗信交出審訊,刑部衙門也不會牽涉太多麻煩。我苦思焦慮,萬無一失,你們大可放心。

可只是盛畹上那兒去呢?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找她回來呢?前天我已經寫好了一封長信,原想派李大慶跑一趟山東,又怕她不會久留魯境,大嫂是不是曉得她……”

菊人急忙擺手說道:“你不會找到她的,寫信尤其不妥。此事在我看來也似乎無須盛畹出頭。

張策既然答應幫忙,他是言官,儘可例舉事實出奏,只要德化不至翻供,苗信自然伏罪,豫王可不也就完了!”

璧人點頭說道:“大嫂所見不差,不過我總希望她親與其事,眼見仇人身受國法,豈不大快人心。”

菊人道:“算了吧,我的爺,世間那有那麼多如意算盤?你總算情至義盡,對得起盛畹了!所擬計劃也還妥當,一切秘密為上,此事從此不準再提!”

一席話到此結束,剛好大姨太婉儀來請吃飯,浣青菊人趕緊出去迎接,不免又有一番客套。

接著,大家就都到婉儀那邊去了。

這天,菊人算是讓浣青留下過夜。

第二天一清早,岐西奉了查老太太面諭來到潘公館,諄囑菊人暫住就醫,連帶又把玉屏接了回去。

菊人曉得璧人從中搗鬼,倒是樂得休息一下,當時就也不說什麼。

璧人自這一天起,每日很早就下衙門,趕回家照料菊人湯藥。

雖然璧人還不至衣不解帶,但是要說姑老爺對舅奶奶那般地殷勤周到,可就不免惹人笑話。

潘家二姨太寶蓮又是一個不會饒人的,那一張狗嘴,自然長不出象牙。

然而菊人並不當她一回事,她只給你一個談笑自若,落落大方。

她住在玉屏那一間套間裡,璧人浣青早晚陪著她,煮茗聊天,偶而也來一局圍棋,數聲低唱,或則拈韻聯吟,猜枚射覆。

他們當然時刻掛念著盛畹!

□□□□□□□□盛畹那天離開杭州,孤零丁一個人披星戴月,兼程趕來京都,只住了兩夜,便將鐵獅子衚衕新屋託人看管。

她就陪奉王氏老太太,帶了老家人賈得貴回去真定縣石家。

流連個把月時間,替南枝墳上添植了一些樹木,把家務稍為整理一下,統交賈得貴掌管,母女倆就又向山東出發。

王氏孃家在濰縣,至親的骨肉固然沒有,但王姓是個大族。

當年王氏的父親王大福英雄了得,齊魯揚威,王氏小時又有虎女之稱,父女軼事,至今膾炙人口。

這一下王氏忽然遠道歸寧,雖說父母棄養日久,族間究竟還有叔伯長輩,晚年相見,感慨萬千。

這其間難免酒盞流連,綺筵酌醉。

而且王姓後輩仍多傑出人才,失身綠林的也還不少,久聞姑姊英名,何幸一瞻顏色?所以王氏這一趟回來,簡直忙得應接不暇。

更何況盛畹國色天姿,豔絕人寰,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藉口探親,踏穿門限,爭以得親香澤為榮。

然而盛畹曾經滄海,心如槁木死灰,那裡還有閒情理會這些凡夫俗子?

本來她還想暫留山東,一俟秘密分娩之後,再作黑龍江之行。現在看過此間情形,便覺得怎樣不能逗留下去。

總算仰體王氏戀鄉之心,一住三個月,這時候她的肚皮就有點作怪了。

母女經過一番從長計議,王氏認為這私生子誕生所在地,必須有個講究。

此間親屬太多,盛畹神情風度分明像個孀婦,的確不便替孩子捏造一個父親。

就說黑龍江,卻也未見妥當,關外一帶多江湖上舊侶,萬一露出了手腳,孩子一輩子不好為人。

天地雖大,難藏五尺之身。

盛畹想到極端,便又起了厭世之念。

結果王氏勸她到西北去,說是那邊很少熟人,可以安身立命。

行止總算有了決定,於是母女各買了一匹好馬,腰纏價值十萬珠寶金銀,離開濰縣,上濟南經徐州走開封。

出潼關,逕奔古長安。

至寶雞停驛上路風塵,到此小憩,恰正是涼秋九月,天寒地凍時候,王氏力勸駐足,母女暫住一家蹩腳旅店裡。

王氏急於覓屋,當天下午便去街上逛逛。

盛畹閒著無事,信步店後走了一遍。

回來時就在她所定的房間門口,碰著一個女孩子。

小女孩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生得圓姿替月,色若春花,穿著一身黑緞子棉褲褂,看年紀不過八九歲光景,十分乾淨聰明。

小妮子怔怔在望著盛畹,忽然滾下數點淚珠。

盛畹大奇,急忙去牽起她一隻小手,和顏問道:“姑娘為什麼?有什麼事,我能幫你一點忙嗎?”

小姑娘撲在盛畹腰腿上,仰著脖子問:“你貴姓?從那兒來的?”

盛畹道:“我姓華,由山東來。”

小姑娘道:“山東離這兒很遠嗎?”

盛畹覺得小姑娘問得蹊蹺,心裡越發納罕,一邊答道:“遠哩,遠哩……”

小姑娘道:“華姑姑,早上我看見你跟奶奶進店時,你們布卷兒裡藏著兵器,你們都會武藝嗎?”

小孩子越問越出奇,盛畹不禁緊緊攬住她,彎著腰笑道:“我們會武藝,是不是有什麼人欺侮你呢?”

小姑娘搖著頭道:“不是,你也會醫傷嗎?”

盛畹吃了一驚,趕緊問:“醫傷?誰受了傷?”

這一問,小姑娘可就哭了。

她哭著道:“華姑姑,我媽受了重傷,快死了,你救救她吧……”

盛畹生來肝膽過人,而且著實為姑娘聰明所感動,眼看孩子哭得傷心,一把抱她起來,安慰著說:“小妹妹不要哭,我一定盡力幫助你。”

姑娘拿手背抹乾眼淚,掙扎著溜下地,迅速的住店後便跑。

盛畹追著地進一個還算漂亮的房間,裡頭有個圓圓的窗眼,透著日光。

窗下排著一張白木四方桌子,上面放著茶壺茶碗和一些乾糧,只有一張木凳子靠牆放著,卻讓一個小包袱佔了去。

一條很好看的馬鞭子就躺在包袱上面,牆上還掛著一枝寶劍。

底下便是炕,睡著一個人,嚴密地蓋著一條天藍色緞子棉被,枕畔拖著一大堆烏雲黑髮,這就分明是個女人。

小姑娘輕輕地走到炕邊,輕輕地叫:“媽,媽,有客人看你來了……”

那女人好像有點震驚失措,猛的掀開被角,撐手欠身,張惶四顧,一雙水也似的眼睛依然奕奕有神。

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整個臉龐都顯得一個字美,卻只是顏色十分不對。

她望了望盛畹,好半晌才冷冷地說道:“你是那兒來的?我們有交情嗎?”

盛畹站在炕邊微微一怔,搭訕著道,“是的,姊姊,我姓華,由山東來,也住在店裡,剛才聽你的姑娘說你是受了傷,所以冒味……”

那女人竟然還她一個冷笑,邊笑邊說:“你會醫傷?可是我的傷不是隨便能醫的,算了吧,謝謝你啦!”

說著,她又躺了下去。

盛畹弄得很難受,回頭看小姑娘睜著一對小眼睛,透露著希望,實在不忍就走。

心裡還想人家是有病,當然脾氣不好,這便又說道:“你是受了什麼傷?也許我母親能醫。就算我們不行,你也總得想個辦法。誰又沒有疾病苦惱呢?我們女兒家困難也太多,萍水相逢總是緣,我願意為你效勞。”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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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這兩句話打動了那女人一顆心,她霍地又抬起頭來,笑道:“好一個萍水相逢總是緣,但是你有什麼可以幫助我呢?”

這一笑,笑得非常嫵媚。

盛畹不禁挨著炕沿側身坐下了,她道:“你長得這樣美,為什麼不把自己看重一點呢?受了什麼傷讓我們看看。

我們給你醫,醫不好,再請好大夫。我們有兩匹好馬,跑路一點不難。再說,你要是需要錢用,我們也還拿得出來。”

那女人聽了這些話又笑了,笑著伸出一隻手按在盛畹大腿上,笑笑道:“你不像江湖上人,你帶多少錢出門?你還有兩匹好馬?

妹妹,你太好了,告訴你吧!我是一個很壞的女人,生平敢作敢為,到處都有仇敵,我是應該有個報應的。

這一次在潼關,遇見一位頭陀失了風,他用我的毒藥鏢打傷我,同時又把我包袱裡所有解藥全拿去了。這解藥是我師父的秘方,我就不會配,所以我只好躺在這裡等死。

我十七歲棄家浪遊,仗著一枝劍馳騁江湖,號稱無敵。今年整整三十歲了,死在我劍下的人也太多太多了,那頭陀給我這一鏢卻嫌他太晚一點啦!”說著,哈哈一笑!

盛畹怔一怔說:“不管怎麼講,你的傷總要醫。”

那女人猛的使勁一拍炕沿道:“快別給我找麻煩啦!你,人倒不錯,我把女兒給你吧!她叫藍妮,過了年也八歲了,我已經給她下過一點基本工夫,倒是頂聰明的。你願意要她就留下,否則便送她去北京東直門大街,找一家真真羊肉館,交給一個叫楊超的回子,也就算你好管閒事管到底了。

我再告訴你,我叫藍黛,是個壞女人,死無足惜。完了,我應該講的都講了,你走吧,走吧!”

說著,她又睡下了。

盛畹看她神情十分決絕,心裡倒是很急著找回王氏商量辦法。當時也就不再多說什麼,站起來就走。

剛剛走出店門口,藍妮追在背後叫:“華媽媽,華媽媽,等我!”

盛畹站住回頭道:“你在家裡等我好了,我馬上……”

藍妮道:“不,我跟你去找奶奶。”

盛畹道:“你怎麼知道我找奶奶去呢?”

藍妮道:“你不會醫傷,奶奶會的。”

盛畹不禁笑了,笑著牽起她一隻小手。

也只走了三五十步,老遠處望見王氏由一條小巷裡出來。小姑娘忽然奪回手,兩三個箭步趕過去,拉住老人家前襟往回奔。

王氏足不點地的一邊緊走,一邊嚷:“盛畹,盛畹,這孩子怪呀!倒像下過一番功夫的呢!”

說著,老人家站住了。

盛畹笑嘻嘻地瞅定小姑娘道:“是的,媽,身法步法都好,看起來很有一點希望。”

王氏忽然蹲下去,兩手抓住小姑娘一對腿腕子猛的一拖。

小姑娘立刻平躺下去,離地也不過五寸光景,直硬硬地像一根硬木頭,腰不軟頭不垂,渾身透著硬勁兒。

王氏喝一聲:“好!”

驀地站起來,使個高探馬姿勢,雙臂一抖,竟把小姑娘摜了出去。

半空裡小姑娘拳腿弓腰,鷂子大翻身,風吹落葉飄身下地,跺著一隻小腳兒嚷起來道:“我們是不是要快點兒回去呀?”

這一嚷,算是把盛畹嚷醒了,這才急忙對王氏道:“她的媽中了毒藥鏢,躺在店裡,快死了。”

王氏大驚失色,趕不及的問:“什麼時候?人怎麼樣?”

小姑娘道:“大前天一清早……”

王氏來不及再往下聽,邁開腿急往旅店奔。

一進門恰就碰著掌櫃的劉楚雄,帶著兩三個夥計剛待出去,彼此一照面,劉掌櫃搶著說道:“好了,老太太回來了,您的親戚藍太太抹脖子死了,這事您看該怎麼辦?”

王氏聽說人死了,她倒鎮定了下來。當時一轉眼珠子,慢條斯里地問:“我的親戚藍太太?大掌櫃的,你這話怎麼講?”

劉掌櫃道:“這還有怎麼講那麼講的麼?不是親戚她還會把女兒交給你?你不瞧瞧人家還留下字條兒呢!”

說著,他拿手裡一張紙揚了一下,卻又往懷裡一塞,兩條臂膊環抱胸前,鬥緊一對黑眉毛,頂神氣地又道:“這位藍太太我們認得,她正是有名兒的飛天夜叉。說積案可真不少,我們要是報官呢……老太太你看該怎麼辦?”

王氏笑道:“大掌櫃的,你愛怎麼辦都好,橫豎與我無干,什麼字條兒書條兒我也不想看,我還不是隨便可以嚇詐的人。

飛天夜叉你認得,她來住店你為何不報官?我們全不在家,她抹脖子只有你看見,字條兒是不是她寫的,天曉得!”

劉掌櫃一聽,心想:糟,婆子講的話厲害,快別惹火燒身。

想著,急忙懷裡摸出紙條兒,說道:“你們是不是親戚我們不敢講,不過字……”

王氏搶著道:“別說字條兒,江湖上,那一個掌櫃的沒有兩手兒?我和姓藍的是不是親戚,人家小姑娘會訴得明白。

你認得飛天夜叉是你自己講的,包藏大盜是什麼罪名?曉得不曉得?趕快喊地方來吧,我沒有工夫跟你多講閒話!”

劉掌櫃急了,雙手捧著字條兒送到王氏眼前,彎腰陪笑道:“老太太不要生氣,您先看看。”

王氏道:“我不認得字,你念我聽。”

劉掌櫃連說兩個是,隨即念道:“華妹妹,萍水相逢總是緣,算你真會講話,我願意把身後事累你。我的女兒與你更有緣,你領她走吧!這地方不是好地方,早點離開吧!”

劉掌櫃唸完了,王氏也算明白了字條上的話,也就放心了。

她跟著又笑起來道:“萍水相逢你也不懂嗎?還說我們是親戚哩。”

劉掌櫃道:“您老人家多擔待啦!我也是嚇糊塗了。”

王氏道:“還是照規矩辦,把地方找來,反正客人落店,你總不能沒有登記,怎麼登記怎麼說,什麼飛天夜叉你就不用提,更不許牽扯到我們身上。至於花些錢,我們看人家小姑娘可憐,那倒無所謂。”

劉掌櫃聽說花錢無所謂,不禁狂喜,兜頭作了兩個長揖,又說些恭維的話,帶著人報官去了。

王氏到死人房間裡,看藍妮跪在地下哭得哀哀欲絕,盛畹站著流眼淚。

飛天夜叉卻好好的躺在炕上,綠鬢紅顏,笑容可掬。

只是脖子上拉了一道血口子,右臂彎橫在藍緞子被面上,手裡還緊緊的握住那枝一泓秋水似的寶劍靶兒。

王氏看了不由點頭嘆息,這便過去地下抱起藍妮,帶著盛畹回去那邊屋裡,不免又得教導了藍妮一篇話。

不一會工夫,地方來了。

王氏出去替掌櫃圓場,揹人又送了那地方一把銀子,說是要領藍妮撫養,託他多幫忙。

西北的人大約總是窮,那地方見了銀子,簡直什麼事都好辦。

地方走了,接著縣衙門委員前來驗屍。

藍妮上去磕頭回話,小孩子有膽子有口才,應付得非常順利,結果由王氏出資殯殮屍骸,遺孤准予交保具領。

劉掌櫃被王氏仁慈所感動,他自願做了保家,這案也就完結了。

盛畹十分愛惜藍妮,小姑娘也的確什麼都好,但是脾氣很大,而且小小年紀竟也學會搔首弄姿,賣弄輕佻。

對這一點,盛畹可是看不順眼,王氏也不滿意,所以不免嚴加管教。

在旅店一住個把月,盛畹為藍妮不斷的生氣。王氏就曉得必定又是一段孽緣,更勸了許多話。

無如盛畹溺愛已深,總以為小孩子跟隨壞母親,還不過沾染了壞習慣,沒有什麼管不來的。她反而越管越緊。

這邊管得越緊,小姑娘那邊鬧得脾氣越大。

劉掌櫃覺得情形不對,他倒是實心的勸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挖洞,不如帶到外面去賣掉,省得長久嘔氣……”

他說這些話偏碰著盛畹氣頭上,三不管竟把人家揍了一頓。

劉掌櫃原也是有兩下子的人,這一揍讓他看出盛畹一身好功夫,因此越發狐疑她與死去的藍黛必有瓜葛。

謠言繁興,人言可畏!

尤其是旅店裡人來人往,難免招搖。

可惡這地方租房子買房子都不太容易,追得王氏好生著急。

這天一早,風雪連天。

店裡倒見得非常冷靜,忽然探了一個老頭陀,鬚髮蓬亂,一身襤褸,他好像存心尋事,徘徊盛畹屋門口,沒來由打了藍妮一個耳括子。

小姑娘一使性,接連又捱了人家幾下好打,小姑娘哭了!

盛畹搶出來一看老頭陀,立刻記起藍黛所講的話,她怔怔地問:“出家人為什麼打小孩子?”

老頭陀猛抬頭,眼光如炬,他把盛畹渾身上下瞅了一個飽,冷然笑道:“我看她就生氣,見著你更生氣,怎麼樣?”

盛畹一生何曾受過這樣奚落,剛待發作。

王氏出來了,老婆子急急一拉盛畹後衣襟,陪個笑臉道:“老師父,由那兒來的,請屋裡待茶!”

那頭陀一腳走進屋裡,扭回身單手當胸,打個稽首道:“王家大妹,你我通家世好不須客套,這小女子要不得,這地方住不得,你們孃兒倆得馬上走……”

舉頭又看住盛畹說:“你替石南枝報了仇,卻也惹了一身累贅,一切也總是孽!”

盛畹大驚,心裡猛記起一個人,不由不追著問:“老師父,你認得龍璧人?”

老頭陀罵道:“混賬,你還提他幹嘛!”

罵得盛畹兩頰通紅,不敢仰視。

王氏急忙問:“你是誰?俗家怎麼稱呼?”

那頭陀笑道:“五十年來我沒有名也沒有姓,我就曉得我叫勺火頭陀……”

盛畹一聽,果正是南枝的師伯,璧人的師父,一陣心酸鼻跳,兩淚迸流,抖索索拜倒地下。

老頭陀理也不理她,只看著王氏說:“你們孃兒倆上新疆成家立業,一塊肉落地好好的教養,五年後我自看你們去。

姓藍的女兒決不能學好,你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那也無可見怪,不過不得再讓她練武,免得替人世間又留個飛天夜叉。現在給你們這一個密緘,你們到了新疆時方可開拆。”

說著,由懷裡摸出一個大信封,遞給王氏,又是打個稽首?道聲“再會”,人便出去。王氏追出門口,只見他大袖一揮,人影俱杳。

王氏發了一陣怔,回去屋裡,看盛畹兀自跪在地下,藍妮卻蹲在一旁拿手帕替媽媽抹眼淚。

看了心裡未免一動,這便說道:“起來吧,人家去得遠了,我們率性馬上收拾走路。”

盛畹本來討厭這家旅店,聽說走路,她很快的爬起來,搶過王氏手中執著的大信封,看了看也不敢拆,立刻拿去收在她那寶貝的大包袱裡。

她們母女都不說話,忙著捆紮鋪蓋,檢點行李。

藍妮這孩子卻跑到櫃檯上,自作主意,吩咐夥計算賬、備馬。一個時辰以後,她們一行三個人兩匹馬,冒著漫天雨雪,竟自離開寶雞了。

由西北上新疆沒有多大困難,她們不幾天工夫趕到了阿爾泰。

拆開勺火頭陀的大信封看過,裡面附有一紙轉致哈薩克一位酋長的字條兒,可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底下畫個勺子,冒著騰騰火焰。

曉得這是老頭陀的畫押,當天就拿去見了那一位酋長。

這位酋長財勢力三般俱全,生得虯筋結肋,一臉兇相,可是看了老頭陀的字條,竟是如奉綸音,絲毫不敢怠慢。

他替王氏母女找出一個很好的穹廬,樣子很像蒙古包,倒是住得頂舒服,另外還撥贈一些牲畜。

從此盛畹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不久腹裡一塊肉落地了,是個男孩子,取名石龍華,這就分明告訴人與石家龍家華家都有關係。

王氏不很贊成,盛畹非取這名姓不可,還說什麼呢!

當然,虎父必生虎子,何況母氏也是一條母大蟲,不用講頭角崢嶸那些古話,總而言之生子不愧寧馨兒,盛畹心滿意足。

她們武術名家盡有許多講究,龍華一落地,就使用一種異藥澆洗皮膚筋骨,腰背以及兩條腿拿木板夾紮起來,據說這與以後練武都有關係的。

歲月荏苒,一幌五年。

龍華小哥見長得特別茁壯,天生神力,盛畹自然視同拱壁,王氏更是心肝性命似的事事處處愛護他,這情形使藍妮姑娘懷恨在心。

她這時已經十三歲了,出落得越發漂亮,小性情越是潑辣,吵吵嚷嚷在她直同家常便飯。盛畹卻真的受累不淺。

事實上盛畹對她倒不怎樣忽視,而且愛才心切,還把她鍛鏈得一身好功夫。

小人兒性如火,會花錢又會生事。

王氏十分厭惡她,她也把王氏看做仇敵。

結果藍妮逃走了,一切計劃辦得周到,事前事後不露一點痕跡,偷了盛畹一包珠寶,帶去她母親藍黛的那柄寶劍,還跨走了王氏的鐵騮好馬。

王氏盛畹四出兜尋,那一位哈薩克酋長也派很多人遠近搜尋,究竟還是走的走了,忙的白忙。

盛畹氣得一場大病,王氏也不免傷心。

恰在這時間,那位勺火老頭陀看她們母女來啦!

一住三個月,他救了盛畹一條命,替龍華留下幾本異書。

因為盛畹思念藍妮不已,老人家默地告訴王氏,說是再過三四年,他就要來接龍華上華山。怕的是盛畹舐犢情深,不能割捨,不如趁這時光,先給她弄個養女,使她以後性情有個寄託。

勺火頭陀這話王氏極端贊成,她跟盛畹一商量,盛畹卻說一個不要,要不就得有三四個,多了總不怕全丟。

盛畹算是叫藍妮出走嚇壞了,所以她才有這種念頭,兩位前輩就未免覺得好笑。

老頭陀去了,王氏也回山東走了一趟。

不知道她怎麼搞的,居然讓她弄了四個小姑娘返疆,最大的七歲,兩個六歲,最小的也不過五歲。

花錢那能買回壞東西?一個個果然如花似玉。

從此一窩兒有了五個小孩,熱鬧中情形自不用說,盛畹整天像牛馬似的忙個渾天黑地,她倒是樂此不疲。

□□□□□□□□五年時間不算太長,可是北京方面,所謂帝都,人事變遷得很厲害,國事鬧得更糟。清廷已到極衰微局面,政治窳敗,經濟枯竭,宮闈褻蕩浪漫,官場醜態百出。

最使老百姓痛心疾首的卻還是外侮日深。

因此人心思漢,大家都想推翻滿人。

查家大少奶菊人,她在潘桂芳公館養病,璧人對這一位嫂子視同骨肉,躬親醫藥,照料起居,可以說無微不至。

大少奶一住幾個月,病況漸有好轉。她生平好管閒事,念茲在茲,總記著大丫頭玉屏年紀不小,應該從速成婚。

她想:不趁自己這時候住在潘家牽合良緣,那真是錯過機會。

可是她曉得不動一番手腕,決不能要挾璧人納婢。

再來浣青方面雖然不會有問題,但璧人總是桂芳的螟蛉兒子,這把事就不能不先取得潘家人同意。

經過幾度審懼考慮,乃再徵求浣青意見,進一步她便去找潘桂芳的大姨太婉儀商量。

女家出面替姑老爺說娶妾,男家還有什麼不樂意的道理?

本來婉儀和菊人都是賢妻良母典型人物,彼此素稱相得,此事當然極願幫忙。

桂芳固然有點道學氣味,究竟他自己有兩位如夫人,好意思不準兒子二色?何況婉儀是他老人家所最敬愛的內肋,她講的話他那能不聽?

局外的困難都解決了,菊人於是決心全力對付璧人。

這天下午璧人由衙門下來,外面雖有兩三處宴會,但他都不去,換了衣服上婉儀那邊坐了一會,回來就嚷肚子餓。

原來自從菊人來了以後,浣青屋裡總是另外開飯的。

璧人有時侍膳桂芳,有時也在家裡吃喝。

大姨太婉儀倒是十天有八天都在這邊陪客。

這會見璧人剛說餓,婉儀恰也來了。她一進來便笑著道:“人家都吃過點心的,一點也不餓,你是活該。”

璧人道:“餓倒不一定,只是饞得厲害,娘,我想喝酒。”

婉儀道:“吩咐過了,等著瞧吧!”

說著,眼看盤腿坐榻上的舅太太菊人,彼此來個會心微笑!

不一會工夫,飯菜送來了。

大家圈著一張圓桌子坐定,菊人和璧人坐個正對面。

菊人喝的是一種很好的白葡萄酒,這是璧人費了頗大的力量由大內弄來的寶貝,專為舅太太病中預備的補品。

菊人當時喝了兩小杯,把杯子一頓,看著璧人,口中低低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璧人一聽,立刻伸手一拍桌沿,笑道:“確是一首好詩,姊姊,我為你浮一大白,吟下去。”

邊道,邊喝了面前一小杯白乾。

菊人道:“這杯酒恐怕冤了你,我要點金成鐵。”

接著吟道:“寄語華陀你莫吹……”

璧人怔了怔笑起來道:“不像詩,笑話,笑話!”

菊人道:“成語就行,你聽我的……”

又吟道:“都說藥醫不死病,古來癆療幾人蘇!”

璧人皺緊眉兒搖著頭道:“這是何苦?你的病在我看已經好了七八成了,只要你願意保養。”

菊人笑道:“我說莫吹你又吹。告訴你,我可是比誰都清楚,我一點兒也不含糊。”

說著,又斂容正色問道:“璧人,你常常叫我姊姊,那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你我感情要比親戚關係進一步呢?”

“可不,我是既無兄弟亦無姊妹,我希望有你這樣一個好姊姊!”

“豈敢!好,不敢當!你既然當我做姊姊,這算看得起我。那麼姊姊有樁死不瞑目的事,老弟是不是要盡一點力量呢?”

“你不用這樣講話,你的事我還能不盡力。”

“好,我們舉杯為定,不得食言。”

說著,她先幹了一杯酒。

璧人雖是滿腹疑團,卻也只好陪了一杯。

菊人揚著手中王杯,看了浣青和婉儀笑道:“你們兩位是證,各請一杯。”

婉儀、浣青也都喝了。

菊人點點頭道:“謝謝!”

這便又瞅住璧人道:“我做女兒時,親戚長輩沒有不恭維我一句好小姐、好姑娘,我覺得當之無愧。

十九歲嫁到查家,德工言容,初無大過,然而婦人無出,實非小疵。古農體弱,不堪納妾,查家門祚衰微,族鮮丁幼,老太太常因嗣續一事,朝夜憂心,古農亦以無後為非,凡此皆是我的過錯,所以死不瞑目……”

說到這兒,她自斟一杯酒,一飲而盡。

璧人搭訕著笑道:“我想,姊姊還年輕,大哥也不見得……”

菊人一聽,趕緊擺手道:“算了吧!我們夫妻身上毛病,我們自己心上明白,一切廢話你就不要講啦!”

璧人紅著臉,他偷偷地瞟了浣青一眼,又強笑道:“我們如果有孩子的話,我們願意送給姊姊。”

菊人道:“謝謝姑老爺,這正是我所有求於你的了。不過,事情沒有那樣簡單,說給就給。

據姑老爺看我們姑奶奶積弱之身,她能有幾個子息呢?算一算吧!龍家你本是一脈單傳,潘家為什麼螟蛉你為子?石家,石南枝之嗣問題你能不管?

這就是說,你必須有四位令郎才夠分配,你試想想看這負擔是不是我們姑奶奶一個人所能勝任呢?”

說著,又睨著浣青微微一笑!

浣青急急忙忙低了頭,眼看酒杯裡道:“這話,大媽老早對我提過了,老人家答應我為璧人置妾。”

婉儀接著笑道:“講良心話,少奶奶水蔥兒似的身子也實在不宜多生育,丈母孃既然有意為愛婿置妾,我們家老爺子決無不贊成之理,這回事我認為應該辦。”

璧人這時候心裡完全明白,而且也料到她們要為他撮合的必是玉屏。他想:這又是串通的圈套。

然而菊人一篇話色莊辭嚴,近情合理,何況婉儀參加說合,桂芳方面自然已經是打通的了。

浣青出面反對,或有轉寰餘地。

想著,他不禁望看浣青傻笑。

菊人那邊輕輕伸手一拍桌子道:“喂!姑老爺,請放心,我們姑奶奶絕不會吃醋捻酸,我可以保證她千肯萬肯。

現在問題只在你本人身上,你能顧慮到四家血食,有我做姊姊的一分情份,你答應下收玉屏為妾。”

浣青接著道:“玉屏雖說是大媽的愛婢,其實視同己出,她自小跟我一塊兒長大,我們義同姊妹。

你答應我們的請求,第一算你有孝心,對得起大媽。第二算你有良心對得起我,第三算你有實心,對得起大嫂子。

我承認你並不好色,但是你也不能教我受屈為難。你知道我是不會講話的,我的話就是這樣簡單。

總而言之,你若肯納妾,於你無害,於我有利,否則不特使我蒙受妒婦之毀,並且成了潘龍石查四姓罪人,我好意思靦顏居此正室。一句話,璧人,今天算我要求你,我敬你三杯酒!”

說著,她站起來,高高地舉杯勸飲。

婉儀笑道:“少奶奶說得這樣簡單透澈,大約頑石也會點頭了,我也應該奉賀一杯。”

菊人道:“情無可卻,義不容辭,璧人,你還有什麼講的?”

璧人眼看她們三位一臉神情,曉得今朝難逃此厄了。

他趕緊端杯起立,陪笑對浣青說道:“你一心抬舉我,敢不承情!不過,我說,我們是不是忙不在一朝,還可以暫緩一時呢?”

浣青忽然飛紅了兩頰,她含瞠帶恨似的搖著一顆頭,說道:“不,不,你別使用緩兵之計。”

菊人迅速地投了婉儀一眼,婉儀含笑點頭表示會意,她們倆不約而同的各說了一聲:“恭喜!”

兩人喝個乾杯。

這一下弄得浣姑娘十分難為清,她輕輕地頓了一隻小腳道:“璧人,你到底喝不喝我這三杯酒?我站了好半天了你曉不曉得。”

璧人不是怕,只是有點慌,他急忙道:“喝,一定喝,怎麼不喝?你請坐啦!”

他一口氣連說三個喝,聽得菊人婉儀鬨然失笑!

菊人道:“姑老爺,閫令難犯,你不會痛快一點麼?”

璧人搖搖頭又嘆一口氣,拿起酒杯兒,自斟自喝,接連喝了三滿杯。浣青婉儀菊人各陪一杯,事情就算決定了。

第二天一清早,潘桂芳就把璧人叫了去,說的還是要他納妾的話。

璧人知道這是婉儀打的邊鼓,反對無益,只有嘔氣,索性什麼都不說,唯唯而退。

下午,岐西和古農又上衙門來找他,說是查老太太請他便飯。

飯桌上老太太打開話匣子親為玉屏作媒,古農岐西從旁附和勸說,四面楚歌,璧人只好俯首投降。

而且他也料到玉屏姊姊必在陪裡竊聽消息,究竟總還是留她幾分面子,因此他倒是很乾脆的給老太太磕了幾個頭,即席謝婚,於是天下事大定了。

老太太歡喜自不必說,玉屏姊姊地就簡直樂得一夜沒有好睡。

訂了婚,璧人回去還不免要正式稟知桂芳,轉瞬工夫,整個潘公館上上下下便傳遍了大人納妾的喜訊。

婉儀這個人是有點道理的,她認為璧人太年輕,納妾兩個字到底於官箴有礙,她力主不事鋪張,對外唯求守秘。

這建議大家都贊成,只有浣青不很滿意,所以那天吉期良辰,也還有個小小排場,這都不在話下。

玉屏原是非常和順的女人,雖然長得不十分美麗,卻還說得起肥不勝衣,修短得宜,最難得的還是她水一般的溫柔,綿一樣的乖順,與她相處久了,很容易使人如飲醇酒,不由自醉。

璧人漸漸覺得她可愛,漸漸覺得起居飲食離不開她了,事事處處少不得她,感情一天比一天深了。

這情形一半也是浣青存心替他們造就出來的,原因是浣青她已經有了二個月的娠喜。

那個時候的女人還都很相信胎教,以此姑太太一味躲避著姑老爺,迫使他不得不去與玉姨娘親近。

溫柔的女人大半總有點福氣,玉屏不久也懷孕了。

幾個月以後,她的胎兒特別作怪,突飛猛進,後來居上,竟然比浣青漲得更龐大。

潘家的女上人全是不開市的磚瓦窯子,舅太太菊人對於生育這回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她們一場瓜子外行,看了姨娘的肚皮,沒有一個不擔驚受嚇。

璧人的醫學倒是的確高明,他時常給如夫人按脈,總說胎息平安無事,然而大家都不能相信。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璧人就也拿不住十分把握。

結果桂芳派人把古農岐西請來診斷,他們倆的脈理原都不如璧人,但是他們一看就能斷定是雙胎。

岐西還當著桂芳面前為璧人論相,硬說他有八個男孩子,又說玉屏是個極有後福的娘們呢!這叫做入門有喜與君笑言。

聽了他們表兄弟一席話,舉家皆大歡喜!

舅太太菊人尤其精神陡長,快樂無比。

本來她跟璧人約好要回家渡歲,現在她自動打消了這個意思,死心塌地守著兩位孕婦,專待她們瓜熟蒂落。

看看過了年,浣青懷胎十月足。

查老太太冢裡坐不住,親自過來照料一切。

可只是浣姑娘偏還沒有臨盆現象,這一拖便是近二個月,一家子都捏著一把冷汗,熬得像熱鍋螞蟻一般。

好容易盼到這天望日,夜裡剛是月亮上來時光,浣青生下一位小少爺,骨骼相當高大,啼聲分外雄壯,就是璧人看了也不禁一陣狂喜。

全家上下,樂得合不攏嘴。

只是浣青究竟體力薄弱,分娩非常困難,累得她幾乎丟命。

總算璧人古農郎舅兩人醫術了得,對症下藥,調護也得宜,過了三朝浣青也就平安穩渡了。

孩子落地,桂芳並不提起題名,大家猜不出他老頭子的心裡事,只覺得他對玉屏越發時刻留心。

前後也就不過十天,玉姨娘一舉雙雄。

一來身體健康,二來年紀適合,三來平日常常勞作,所以她雖然頭胎雙生,一點不見吃苦,真價老母雞下蛋一般容易,一個時辰間,兄弟雙雙相繼出世。

潘桂芳在廳屋上守候得報,這才引手加額,掀髯大笑,立刻傳話排起香案,預備品服,帶璧人祖宗前磕頭道喜。

隨即指定浣青的孩子姓龍,取名一個字飛,號英侯。玉屏的頭一個兒子姓潘,名慰先,號敬侯。老三姓查,擬名存璞,號安侯。

題過了名,老人家放下筆,回頭看住古農,抱拳道:“我是妄自尊大,為三家立了後人,把最小的給了舅舅,取的名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卓裁。”

說著呵呵大笑,古農趕緊打躬作揖,極口稱謝。

裡廂菊人聽到這個消息,她倒是十分欽佩桂芳行事公正,而且對於給她孩子取的名認為適合古農胃口覺得滿意。

三個孩子三個姓,這事顯得新鮮!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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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1: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敬侯安侯三朝這一天,桂芳廣發請柬,延宴同僚,當眾說明三個孩子分嗣三家的理由,博得一班古道朋友同情讚美。

傳來傳去,這話傳到宮裡也知道了。

道光帝巴巴地把璧人喊去取笑一頓,還派了三份賞賜,分贈三個新生孩子,這一來,小兄弟的來頭就大了。

大哥英侯慶賀彌月,敬侯安侯兩兄弟提前一同舉辦。

這一日臨門的賀客就多了,王公貝子,阿哥格格二順晉夫人都不算什麼,官家還特派了宮中總管前來道喜,這熱鬧的情形就不必說啦!

時光過的很快,小兄弟轉眼四個月,一切平安吉利,大家心滿意足。

有道樂極生悲,查家老太太因為得了孫兒,有點興奮過度,在潘家幾度應酬席上不免多吃多喝,老人家究竟消化不良,不知不覺間得了傷食症候,回家後就躺下了。

她這一鬧,菊人怎麼也不能再留在潘家啦,她回家一邊忙著侍候婆婆喝藥,一邊又得照料帶回來的小孩子安侯。

雖說僱用了兩個乳母,可是初學為孃的總不放心,處處關懷,事事顧慮,因此難免操勞太過眠食失常。

就不過個把月工夫,把在潘家調養一年零五個月的所得好處,完全犧牲了,重新吐起血來,時刻都覺得眼花頭暈,精神不支,自知決無希望,索住瞞住一家人不聲不響。

天氣入秋季節,恰是害癆病的剋星臨頭,查老太太一場溼瘟病僥倖脫險,大少奶奶已經症變不可收拾。

等到古農岐西和璧人得到紅姐兒紅葉的告密,菊人早是人樣支離,病骨如柴無一把了,古農急得發瘋,璧人也是揹人處滿臉淚痕。

最可憐的是大家仍是瞞著老太太,乃至菊人有時還要強自支撐,到婆婆病榻前去應個卯兒。

究竟紙包不住火,老太太眼見媳婦神情不對,這天深夜裡暗地把紅姐兒傳去問話。

紅姐兒哭了,老人家這就看穿了,再一究詰古農和璧人,他們倆除了流眼淚以外,什麼話都不能說。

老太太是極端相信璧人醫理的,璧人無話可講,她曉得事情糟透,想了想便教外面設起香案,立即盥手更衣,扶病出去上供,伏地哀禱上蒼,自願減除紀算,為媳婦延壽添籌。

慌得古農趴在母親背後,不住磕頭力勸不可。

璧人岐西卻是不敢多說,左右攙扶著姑媽,分跪兩邊,相望流淚,一家子匍匐庭前,沒有一個人不為少奶奶含悲祈祝。

天寂無語,月潔如銀,一片秋聲落在庭樹枝頭,恍若飲泣微嘆。

一兩聲宿鳥哀鳴,三五處蟲吟嗚咽。

簷瓦驀然驚墜,燭焰暗而復明,大家都覺得毛髮悚然,心顫不已。

就在這時候,紅姐兒幽靈似的由菊人那邊溜出,她悄悄地去蹲在璧人耳朵邊只說了兩三句話。

璧人趕緊爬起來,一把攙送老太太回房去。

浣青來了,她告訴璧人說:“剛才菊人睡醒,說老太太帶領一家人,在庭中為她禱告,說是她心裡非常難過,實在當不起婆婆這樣為她操心。”

璧人奇怪她好好的睡在床上,怎麼會曉得外面的事情?

岐西說破是走了魂。

這一說,老太太第一個忍不住,失聲痛哭,大家也都哭了。

璧人急勸禁聲,吩咐浣青好生關照大哥大媽,他卻約了岐西,一同來看菊人。

他們悄悄地走進廂房套間,只見菊人高高地枕著一大疊枕頭,齊膝蓋一張淡墨綾的夾被,兩條瘦臂膊隨便擱在被面上,兩顴飛紅,櫻唇朱染,看樣子倒不像一個病垂危的人。

她望見璧人岐西進來,微微一笑,隨即說道:“這時候了,勞駕,勞駕,老太太睡了麼?你們怎麼好讓老人家為我祈福呢?”

璧人忙道:“那也是她一片慈心,你又何必著急?”

菊人立刻緊閉雙眸,迸出兩滴淚珠,搖搖頭道:“那怎麼可以?”

璧人怕她傷心,也就不敢多說。

半晌,菊人又睜開眼睛,慢慢的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攀在床欄上,哭得和淚人兒似的紅姐兒,笑道:“璧人,你說是不是冤孽,沒得多她一個人,多給我留一份牽掛。她的身世很可憐,我已經詳細告訴妹妹了,希望你多多幫忙。”

璧人道:“姐姐,你必須清心釋慮,這場病,才有……你的事兒我總會替你辦到,放心吧!”

菊人笑道:“謝謝你啦,紅姐兒還不快給姑老爺磕頭。”

可是紅姐兒一跺雙腳,竟自哭著走了。

岐西搭訕的說道:“不急的事慢慢再談,眼前你的身子要緊。”

菊人笑道:“要緊嗎?我曉得,然而天心如是,人事奈何?大表哥,你和璧人都精通醫理的,究竟續命有沒有方呢?

藥力的牽延,只是教我多受幾天罪,你們何苦呢?恐怕時光不早了,你們請安置吧!明兒見!”

說著便叫紅姐兒,紅姐兒出來替她放下羅帳,隨著璧人岐西走到迴廊上,霍地跪下去牽緊璧人羅衫下襟,亂磕了一陣頭。

璧人回頭站住,說道:“起來吧!你的事我一定盡力。”

紅姐兒哭道:“不……不是……我是求您救救大少奶奶,我……我怕她不過一兩天的人了……”

說著,又哭又磕頭。

璧人覺得一顆心往上直跳。

他楞了一會,才問道:“你怎麼知道?”

紅姐兒道:“我姐姐也是得這種病死的。你不看……今天……大少奶臉上紅得多可怕,這叫做回光反照……”

聽了這一句話,岐西璧人身上都涼了半截。

岐西想了想說:“奇怪,她講話聲音倒很好。”

璧人道:“這是她常吃柿霜的效力。”

紅姐兒道:“兩三天了,她什麼都沒吃,她說要保持斷氣時身體乾淨。”

說了,又伏地嗚咽起來。

璧人滴下眼淚,說不出話來。

岐西急忙攙起紅姐兒,顫抖著說:“姑娘,一定要怎麼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可不要老在她面前哭。”

紅姐兒道:“我……我那敢哭?我也是心不由己……表少爺,你說還有什麼靈丹妙藥可治嗎?”

璧人道:“紅葉,假使有辦法救她一命,剜掉我身上的肉我也情願。”

說著,璧人發出一聲長嘆,低著頭走了。

岐西又勸了紅姐兒幾句話,吩咐不必勉強菊人再進煙火之物,教她多買水果給她吃,一再叮囑凡事順她的意思,說完,他也走了。

這一夜,除了查老太太打個盹兒,大家都是坐個通宵,誰也拿不出一分主意。

大清早,璧人出去一會兒工夫,回來時,潘家大姨太婉儀帶著玉屏也趕到了,她們在太太屋裡坐地。

婉儀詳細查問過病人狀況,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偷偷的分發浣青,趕快派人置辦後事。她倒是不鬧客氣,一切吩咐得周到。

幾個管家分頭出去辦事了。

婉儀正要過去看病,紅姐兒來了,她是奉命來給老太太請安的,一看到玉屏也在屋裡,搶過去來個抱頭痛哭。

好容易把她勸住,她便告訴大家,說菊人一早鬧著沐浴更衣,精神好似還好,不過脾腹漲得很高,氣喘相當厲害,剛剛吃了幾片蘋菓,又有點像要睡的樣子。

聽了她的話,婉儀一聲不響,站起來就走。

大家一窩蜂隨著走到迴廊上。

這位有見有識的大姨太,她回頭攔住了三個奶媽,制止她們把三位小少爺帶過去,然後她又扯下襟前手帕,擦去臉上淚痕,這才輕輕走入病人房裡。

天氣很悶熱,屋子裡鬱漫著一陣幽香。

床上分兩邊鉤起蚊帳,床頂吊下一個小小珠籃,裡面飽裝上等香料,床前茶几上還燃著一支線一般細的藏香。

妝臺書案,窗畔櫥頭,到處排著各種鮮花,各色水果。

簾惟屏鏡,淨無纖塵,脂缸粉匣,依然羅設,一切物事,一點不含糊,一點不零亂,看了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病重女人的臥室。

菊人,她用一疊錦衾墊住背脊,斜刺地靠著,下半身掩在一條蔥兒綠的單被裡面,上面也穿一件蔥兒綠的綢衫兒,淡掃蛾眉,薄施脂粉,頭上還戴著玉簪兒,玉耳墜子,兩邊手套上玉釧,玉約指。

她迎著婉儀,含笑點首道:“我曉得你一定會來看我的。今天恰是白露簡日,我還能不走……”

婉儀來不及講話,查老太太由許多人背後,搶出來說道:“我不讓你走……你……你要走那裡去……”

菊人床上拜手含淚笑道:“媽,恕我不孝。我願意服侍您千秋百歲,可是天……”

說到天,菊人滴下了數滴淚珠。

老太太趕上前,撲到床頭哭起來道:“少奶,我的女兒,因為我一場病,害了你……這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

菊人哽咽著道:“媽,別這麼講,我難受。”

婉儀眼看不好,急忙向玉屏和紅姐兒使個眼色,她倆趕緊過去把老太太攙到一邊,婉儀就挨著床沿坐下了。

菊人定了定神,開眸看住這位大姨太說:“娘,璧人是您老人家的兒子,我跟著即叫一聲娘也應該。娘,我有許多事拜託您。”

婉儀道:“你把定心,不要慌,我聽你的。”

菊人流淚叩枕說道:“娘,我死了,我的家恐怕也要散了。媽,年紀太大,古農無用,承繼的孩子還小……”

婉儀道:“我決不負你,老太太暫時由璧人迎養,安兒當然少奶玉姨娘要負責,舅老爺也可以暫時住到我們那邊去,我們老爺子和璧人都會照料他的。至於你身後的事,我無不盡心盡力,有機會我就要他們爺們送你南下。”

菊人泣道:“娘,謝謝您啦!可是古農……”

說著,又叫:“大表哥……”

岐西急忙站近床前。

菊人道:“大表哥,我們至親骨肉,山迢水遠一別二十餘年,眼前聚會日子雖然無多,總算有緣,最難得的是你還留在這兒送我一場。我很不放心古農,他太小心眼兒,我把他交給你啦!”

岐西忍著兩泡眼淚說道:“弟妹,你……我一定……”

菊人點點頭,便又合上眼皮,慢慢的她又睜開眼,把圍在面前的玉屏浣青婉儀都看了一眼,說道:“死生有數,我不敢怨天尤人,可嘆璧人在我身上費盡苦心,一旦付之東流,死別永訣,何以為情。”

半晌,又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浣妹妹記著我的話,滿人執政,漢族之羞,這幾年來外侮日亟,內亂方興,恰正是大漢兒孫,乘時崛起,發奮圖強的時候。

璧入不幸,出仕清廷,我們固然不能驅使他背忠叛義,然而總應該及早棄官,博個急流勇退。娘,就是太親家也還是趕快乞老告休。”

婉儀道:“你歇歇吧!你所說的也都是我心裡事,那一天南方太平了,我們兩家人都到杭州去住家,輿山水結鄰,我們風雨無間,時刻去看望你,也不會讓你感到寂寞。”

菊人大喜道:“娘!真的嗎?”

婉儀道:“當然是真的了。”

菊人道:“那麼我一切就放心了……”

說著又笑,笑著對玉屏說:“多謝你替查家綿續後起,我這兒拜託你啦!”

玉屏急忙抱住她哭道:“少奶,你精神那麼好,你不會……天老爺有眼睛……你……這一位善人……”

菊人道:“別揉我,天老爺在那兒我也不配說善人……不許哭,聽我說,紅姐兒的事你必須時常提醒璧人,從速辦理。

小孩子多加一份心,奶媽沒有不貪睡好吃的……

璧人的脾氣並不太好,浣妹妹好強,你總要事事體貼他。玉屏,這以後還要你好好的為我照管著老太太……”

說完,菊人又合上雙眸,微微的喘了幾口氣。

婉儀便教倒了半杯梨汁,親自給地灌了兩茶匙,她搖頭表示不要了,婉儀就不去勉強她了。

一會兒後,她再睜開眼,叫璧人,璧人愁雲滿臉,兩眼通紅,走到床前環抱著兩隻手站在床前。

菊人把他看了又看,流淚說道:“你,你學究天人,胸羅萬略,讀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難道你還參不透生死?不要擺討厭的樣子,我要走了,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璧人咬緊牙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菊人悽然泣道:“你也不過一個常人。”

說著,她又叫古農。

古農抖著過來,底下兩條腿一軟,順勢兒趴在床下,嗚咽著道:“菊人,你走了,我怎麼辦……母老子幼,一身罪孽……”

說著,他伏地痛哭起來。

菊人撐著喉嚨高聲叫道:“古農,記住母親……”

岐西向前攙起表弟,把他納在一張靠背椅上坐定。

菊人喘了喘,叉道:“什麼樣子?你也不怕人家笑。莊子鼓盆而歌,難道他就不是人嗎?”

說著聲音有點發啞,喘得越發厲害。

婉儀趕緊跪上床沿,招呼浣青幫忙,想抱她放平躺下。

可憐她這時候已經腰硬體沉,顯見得不中用了,饒你大姨太十分鎮定,到底也不免心酸手軟。

浣青更是施不出一點力氣,她們孃兒倆抱了半天,究竟搬移不動。

菊人忽然伸出十個指頭指著床前璧人,璧人也就顧不得什麼避忌了,彎腰伸手插進被裡,輕輕的把她託個離席。

浣青扯去墊背錦衾,排好枕頭,璧人兀自出了神,捧著病人,雙淚拋珠。

浣青一旁連連碰了丈夫幾下,璧人這才放了手。

菊人凝眸一笑,便把臉朝到床後去了。

婉儀曉得她快要嚥氣,口裡趕緊低抵地誦起佛號,大家都還不敢放聲,床上忽然又叫璧人。

璧人強忍心痛,說:“姐姐,我等在這兒送你……”

菊人扭回頭,有氣無力的說:“你……總算拿得住……大哥太不行,你……你要看……看緊他……”

喘口氣,又道:“是時候了,安兒在那裡?”

玉屏急忙去把安侯帶了進來。

小孩子在乳嫂手上跳著爬著,還要媽抱。

菊人這就忍不住又湧出兩滴眼淚,她慢慢地再望到床後去,啞著聲兒道:“婆婆……媽……農……妹妹……璧……別了,別了……”

一陣抽搐之後,漸漸的安靜下來。

半晌,又聽到她很清晰的念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矣……”

底下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婉儀回頭招呼大家唸佛,可是誰能有這一種定力呢?

璧人伸手,探病人鼻息,他下面一跺腳,中箭哀狼似的第一個先噑了起來。

查老太太也就槌胸拍案哭起苦命媳婦來了。

玉屏紅葉雙雙趴倒地下,大放悲聲。

古農在一聲乾號之下,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岐西慌了手腳,抱住老表弟淚下如雨,許多男女老幼,管家婢僕圍滿窗前廊下,沒有一個不含悲哭泣如喪考妣。

人們的眼淚如果是有價值的,可憐的菊人,芳魂不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這些人中除了大姨太婉儀,還算浣青強硬心腸,她雖然哭,但一邊還能分發大表哥急送古農花廳施救,一邊指定兩個得力僕婦看定老太太。

在一陣極度緊張之後,婉儀強把璧人拖出去,迫定他幫忙指揮一切,說是天氣熱必須從速辦理身後。

其實璧人又那裡提得起精神管死人後事?他還不過痴痴地坐在一邊發楞罷了。

有錢的人家辦事不費力,當天下午酉時光景,大殮安靈,事事辦理就序,那花的銀子也就像流水一般淌出去。

婉儀獨力主張殯儀,她深知死者在老太太心目中怎樣得寵,因此樂得儘量鋪張,巴結個存歿均慰。

老太太不用說是躺下了,古農他一直昏沉沉地睡在客廳裡動彈不得,所以死者落棺時倒顯得一片悽清冷落。

浣青、玉屏、紅姐兒,她們怕招老太太傷心,都不敢縱情任性。

璧人也是一聲不響,而且一滴眼淚不流,他只是恨恨地咬牙,睜大眼睛看定那一班做壽材和裝殮的成衣的生氣。

這些人都知道他是顯赫威靈的提督,嚇得抖抖索索,扎手紮腳,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這班人辦完事抱頭鼠竄走了。

一群和尚梵唱登場,璧人又覺得他們也討厭,若不是大姨太婉儀留神鎮住他,不敢講他們是否挨一頓好打。

好容易夜深了,和尚功德完滿了,一家上下累得筋疲力盡,各自休息去了。

璧人仍不教滅燭熄燈,他獨自留在孝堂上,看一會靈前畫得渾不似的遺容,又去撫摸一遍三尺桐棺,徘徊踱步,俯仰興哀。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紅姐兒輕輕的由廊下上來了。

她一隻手端著一大杯濃烈的酒,一隻手拿著一封信,什麼話都不講,輕輕的給放在桌上,輕輕的又走開了。

璧人怔了怔便去拿起信封,可是上面並不留字,拆開來拖出箋兒一看,分明認得菊人遺墨,寫的也不過寥寥幾個字兒,但滿紙淚痕,斑斑血跡。

那幾個字寫的是:“及早棄官,葬我西子湖畔,他日結廬欲邇,庶幾歌哭相聞。”

底下又是四句絕詩:“此恨綿綿無絕期,九泉飲泣相逢遲!早知生死該前定,怪你何心勸就醫。”

璧人反覆熟讀,低頭嗚咽。

忽然他把信箋搓成一團納入口中,捧起紅姐兒送來的那一大杯酒一飲而下,回頭便去院子裡找到紅葉。

紅葉蹲在花叢裡哭泣,聽見璧人拖著靴來得切近,她低低的說:“死者已矣,生者節哀,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璧人道:“她還有什麼話告訴你嗎?”

“她……她說她恨你!”

“為什麼?”

“你待她太親切,你服侍她醫藥一年零五個月……”

“這是怎麼講?”

“她……她……上了你……”

這其間有一字,紅姐兒雖然說得幾乎聽不見,但璧人立刻流了一身冷汗,急忙道:“紅葉,你胡扯!”

說著,翻身便走,走兩步又回來。

他頓了一下,才輕聲的說道:“她錯了,你不能胡亂告訴人。”

紅葉道:“我要會胡亂告訴人,她怎麼肯告訴我?”

璧人點點頭道:“你的事我一定盡力。”

紅葉道:“我要挾你嗎?是她教我對你講的。”

說著,紅葉又哭起來了。

璧人道:“我馬上就離開這兒,請你告訴姑太和玉屏,他們都要留下照顧老太太,大少爺方面必須當心。他那樣子很可怕,看在死者份兒上,你多留神。大表少爺醫理是靠得住的,我心亂不敢診脈開方,也請你替我說一聲。”

紅葉道:“這兒沒有你的事,你放心走吧。什麼時候再來?”

璧人道:“看看,明兒晚上,或許後天。”

說完,他便去換衣服,紅葉一邊上門房,通知備馬侍候,一會兒後,這位姑老爺就讓紅姐兒給送走了。

□□□□□□□□璧人回到自己公館還不過四更天,李大慶守在家裡候他,璧人料到什麼事,一直帶他到內廂房來。

李大慶這才回說,打聽得豫王爺裕興回京來了。

璧人冷笑著道:“回來了?好,我就動手!”

李大慶道:“大人預備怎麼辦?”

璧人道:“隆格親王,張御史,他們依違兩可,拖延時日,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我自己拜本參他,再不然我總有辦法刺死他。”

說到“刺死他”三個字,我們步軍統領目光四射,氣湧若山。

李大慶曉得大人這回送殯回來,胸中猶有餘哀,趕緊跪下去磕了幾下頭說:“大人不可意氣用事,從前的計劃決錯不了,宗人府老王爺他負責任管束一班親王,何至一味的裝糊塗?再說他也還是我們夫人的幹老爹,大人總是要走這一條路。

張御史掌燈時光來過,大人不在家,老大人接待他密談很久時間,好像有什麼很扎手的事。”

璧人一聽,立刻跳起來問:“他來過,你怎麼知道?”

李大慶急由地下爬起來說:“我來時門上告訴我的。”

璧人道:“好,我們馬上找他去。”

李大慶道:“大人還沒睡……”

璧人道:“不要睡,我是急不及待。這一樁大事辦了,我也就要辭官了。走吧!出去教他們備馬。”

李大慶不敢違拗,匆匆走了。

馬也還沒有備好,璧人已經換過一身便衣,來到大門口立等,李大慶當了親隨,主僕趕到了張公館來。

裡面的張御史張策恰好起床準備上朝,彼此會面之下,璧人才曉得裕興由山東回來,又上黑龍江住了一年,最近官家有派他到廣東去調查洋務的消息,那都是宮中靜妃替他弄的玄虛。

眼前廣東搞得很糟,兩廣總督欽差大臣林則徐焚燬英國人鴉片兩百餘箱,正式用兵跟英人兵船幹了起來。

道光帝是且喜且憂,把不定主意,宰相穆彰阿極言林則徐胡鬧,所以靜妃從中搗鬼,想為裕興斡旋出路,左右大局。

隆格親王極端懼怕豫王得勢,慮的是靜妃羽翼養成,眼見四阿哥皇位不保,以此老王爺居然移樽就教,慫恿張策出面參奏裕興,告訴他一個秘密,說豫王昨日強姦福晉跟前一位宮眷,叫做寧格,這位姑娘因而迫命。

張策剛才驅車密訪璧人,也就是特意去通知這一回事。

現在已經辦好奏摺,預備上朝打虎,決計不辦掛號手續,乾脆逕呈御覽。

璧人細看折稿,裡面倒是也提到迫害華良謨一案,當時大喜稱謝。

他本來請了病假,不能明白在外逗留,趁天還沒亮,趕緊告辭回家,到了家,也還是坐臥不安。

璧人想了一會菊人生賢死哀,念一會盛畹一身冤孽,真個百感交集,五內欲焚,最後免不了借酒澆愁。

轟飲過量,這一躺下去,可是著實睡著了。

潘桂芳下朝時看過他,婉儀回來也看過他,看了他一臉淚痕,爛醉如泥,誰也都不忍吵醒他。

到了掌燈時光,他才起床,胡亂洗了一把臉,便去桂芳那邊打聽朝中消息。

桂芳卻是出門沒回來,大姨太留住他,好歹讓他吃了一碗麫,還對他講了許多話,他也仍是失魂落魄似的,亂點一陣頭,出來便悄悄地趕去馬大人衚衕來看古農。

岐西正為古農的病感到棘手,恰好床上古農又陷入昏迷狀態,璧人上去診過脈,要了岐西開的方子研究一下,再詳細徵求岐西的意見。

岐西認為,最討厭的是病人嘔血不止。

璧人不講話,坐到窗前去,扶起筆扯一張信箋,飛快的寫下幾個字:“西洋參衝秋石丹常服”。

扔掉筆,轉過身看定岐西,低聲兒道:“病不見得多大危險,他並沒有什麼雜病,只是體弱受不了刺激,引血歸經可保無事。

不過決不能讓他在家養病,觸目痛心,不管怎樣調護得宜,病也是好不了的,我的意思要你帶兩個人,送他上西山暫住些時,等他大好了,索性陪他遠出遊歷,他是與山水有緣的人,經過一些時候,襟懷自然蕩暢,反正你也沒有什麼事。”

說到這兒,浣青也來了。

古農在床上忽然哭喊:“璧人……”

璧人趕緊過去,挨在床沿坐下。

古農猛拖住他一隻手哭道:“璧人,我活不了……你們不必操心。看著我們夫妻待你的一點誠心,你要為我一對可憐蟲,奉母課子,九泉之下我們感激你的好處……”

說著,哇的一口血噴到璧人身上,人又昏了過去。

岐西浣青嚇得發慌。

璧人急忙搖手道:“不要緊,可是別動他。”

話剛說過,古農就回過神來了,他哭叫道:“璧人,哀莫大於心死,我萬念俱灰,一身如贅,還上什麼西山,說什麼遊歷?”

浣青站在床前,搶著說:“哥哥,你就是心不死,念未灰,才會累得這個樣子,心死念灰還有什麼看不破想不開的,人那能不死?

嫂子生賢死哀,她走過的人生路程就沒經過一點不如意的事,跟前姑猶在堂,夫也隨侍,親視含殮,遺愛未衰,她死是驕傲的,值得讚美的,你太自私,你不願意她早得解脫嗎?一定要留下她閱盡人事辛酸齎恨九泉嗎?

多情的人應該無處無事不為所愛的人著想,你作孽自戕,是死者所忍見忍聞的嗎?為著死者,你應該振作,應該為她負起許多未了的職責。

對大媽更要盡孝,對安侯加倍盡心,才算得是性情中人,你存心就死,背母殉妻,一點不覺得慚愧嗎?”

浣青這一連串的話,連說帶罵,頂得古農不敢哭了。

璧人站起來嘆口氣道:“講得好,大哥,你要曉得人世間正有許多人是為他人生存的,你真該及早清醒,等到糟蹋得身子不可收拾,覺悟就嫌太晚了。

一兩天以內跟大表哥逛逛西山去吧!家裡事暫由浣妹妹辦理,我這幾天恐怕有點要緊的公事,不能常來看你,你的病有大表哥斟酌下藥,我很放心。”

說著,要了岐西的一件褂子換上,看樣子就要走。

浣青有點疑心,一旁攔住他問:“有什麼事?裕興回來了嗎?”

璧人吃了一驚,心裡想:“好厲害,她怎麼就會猜到了?”

邊想,邊從容地道:“裕興確實是回京幾天了,他另有一個罪名,強姦迫命,大約事情很嚴重,張策已經出奏參他,今天我還沒聽到消息。

不過南方鴉片事情更糟,那一個好總督林則徐恐怕要受嚴厲的處分,朝廷上人心惶惶,看來亂子很大,我想勸乾爹從速告休,我也預備辭官。”

浣青道:“國家有事,大家都想走,這成什麼話?乾爹八十老翁還說得過,你怎麼行?我以為你應該請求外放。”

璧人道:“皇上肯放我兩廣總督,那就太好了,可惜我還不夠資格!看看吧!能爭個副欽差,我也還有辦法趕走英國人。

我這就趕回去跟乾爹商量,老人家白天找我還不曉得有什麼事,我出來時你又不在家。我也不上老太太那邊去了,替我提一聲吧!”

說著,他又匆匆地走了。

璧人並沒有回家,一直上張御史公館來。

張策留他便飯,告訴他說皇上看過他的摺子很生氣,不過一句話也沒說,把摺子帶回宮去了。

璧人擔心折子沒有批;一定靠不住,靜妃邊有不想法阻撓的道理?

張策說桂芳也有一個摺子,是今天掛的號,大約也是對付裕興的,明兒早朝必有一個演變。

又說裕興此次不怕扳他不倒,大學士曹振鏞,威勇公長齡都會出來攻擊他的,那也是隆格親王的手腕。

只是廣東洋務太糟,林則徐是完了,欽差大臣改派了琦善。

聽了琦善兩個字,璧人嚇得跳起來嚷:“他,他怎麼成?”

張策笑道:“現在還只是亂之始,你等著瞧吧!皇上春秋漸高,體力早衰,他對外想振作又想苟安,滿朝文武主和的多於主戰。

穆彰阿一力堅持委屈求全,長齡也不行,戴均元孫登庭無是無非,人云亦云,託津,穆克登額,穆克登布這一班人根本只知有家不知有國。

尊大人算是鐵中錚錚,然而八十歲老翁,皇上雖是敬重他老人家,但不會相信他的話,林則徐活該倒楣,那還有什麼話可說?”

璧人道:“他會受到什麼樣處分呢?”

張策道:“得保首領而歿那算萬幸,充軍大約免不了。”

璧人道:“聽說當初也還是皇上授意他強幹?”

張策大笑道:“你還是一個雛兒哩!皇上的話算數嗎?”

說著,又點頭嘆息道:“我跟松筠,言責所在不能不爭,尊大人其實大可不必,大廈將傾不是一木所能支。

他老人家一輩子出生入死,為國盡忠,到了這一大把年紀,真該休息了,你回去勸勸他吧!”

璧人道:“張先生,您看,我若是請恩外放有多大希望?我很想到南方去跟外國人幹一下,只要給我一支兵,我願意決一死戰。”

張策道:“是中國男子,那一個不想赴難禦侮?可是你要記著這是滿人天下,現在鬧的簡直是家務不像國事,只有滿人玩把戲的權威,沒有漢臣講話的餘地。

林則徐又如何?你有勇有謀,有守有為我曉得,用兵之際,糧餉為先,這糧餉問題你有辦法解決嗎?

取之民間是擾民,商於當地官府決不給,老弟縱有霸王之勇,孫吳之智,亦何所用?

外國人長於水戰,兵船縱橫海上瞬息千里,此剿彼竄,出沒無常,南犯如不得逞,轉舵北上,一旦進迫天津,取白河,闖大沽,那時候如果能臣猛將都在南方,我們這天子之都要不要呢?

皇上深知你神勇絕倫,所以不次拔擢給你這個步軍統領地位,目的就在要你替他看家,他也還能準你外放嗎?”

璧人道:“這是死的算盤,就說鷹狗,也不是老養在家裡的爪牙呀!”

張策道:“話還不是這樣講,你的職責倒不是重要,能幹的也決不能單靠一兩個人,林總督原是頂好的腳色,英國人在廣東失了風,退而轉擾閩浙,假使閩浙當道,都有健全的意志,能幹肯幹,英國人還不是要碰壁?

壞就在這些封疆大吏,安貴尊榮,寡廉鮮恥,他們不特自己不能應付危局,反而憤恨林總督替他們惹禍招災,乃至猜嫉忌刻,媒孽傾陷藉此苟安自保,他們都摸得著官家的脾氣,所謂危言聳聽,於是天下事就不可為了。

眼前只有群策群力,大家都有一條效死亡身的決心,才有中興的希望。

不然,你聽著吧!外侮之下必起內亂,這好似兵燹之後必有瘟疫一樣的可能,黎民塗炭,萬家野哭,正苦不徒清室傾頹,二百餘年創業付諸流水呢!我們忝為清臣,豈能熟視無睹?各人盡各人的心吧!我也無話可說了。”

張御史感慨萬端,不斷進酒,結果醉了,璧人只得告辭,他這時光倒是心懷君國,早把菊人忘掉。

一路縱轡疾馳,趕回潘公館,便上前廂房來見潘桂芳。

桂芳正在危坐晶茗,滿心計較。

璧人行禮請安,一旁坐下。

桂芳問道:“你三天沒上衙門了,明早上朝麼?”

“我還有兩天假……”

“剛才從那兒來?”

“在張御史家裡吃了晚飯。”

“那麼你聽見消息了?”

“老爺有本參奏豫王麼?”

桂芳笑道:“裕興賜藥自盡了,虧了好張策的摺子讓皇后看見,大約總是講了什麼話,皇上批了交宗人府辦,這是下午的事。

隆格親王根據勘查的結果,立刻進宮,面奏強姦迫命屬實,因為上吊死的寧格,手中還緊緊的握著一顆寶石鈕子,豫王當天穿的那一件實地紗馬褂恰少了那樣一個鈕子,因此證實了他的罪名。

皇上硃諭革去王爵,發交宗人府圈禁三年,後來看了我的奏摺附呈苗信的口供,火上澆油,著實有氣,發狠改定了賜藥自盡,著隆格監驗具報,還傳旨宗室不準有人為奸王請命,所以靜妃……博爾濟錦氏也就迫得無法可想。我是正酉時光,得到四阿哥的通知。這消息總靠得住的,張策他也有所聞嗎?”

璧人聽了,不禁喜形於色,站起來回說:“他還不知,不過他說豫王必倒無疑,曹振鏞、長齡也在合力攻擊……老爺子訊過苗信嗎?”

桂芳道:“前天把他提去的,這一次我決計犯顏除奸,為華良謨雪恥,我是有心趁你在假期中趕辦這一案的,天威不測,假定我毀了,你在旁必會牽入漩渦。我還預備明兒廷爭,想不到這麼快。”

璧人道:“聽張御史說兩廣總督垮了,老爺子認為怎麼樣呢?”

桂芳立刻沉下臉,佛然說道:“把林則徐問了罪,這是很大的錯誤,琦善、穆彰阿簡直該殺。

林公輿我至交,義切同袍,為公為私,我都應該苦諍強諫,吉凶禍福,在所不顧,我潘桂芳先朝老臣,身荷國恩,豈能與無知豎子同流合汙?今日之事,只有言戰,豈該談和?戰必上下振奮,和則因循苟安。

言戰圖強可冀,談和後患無窮,穆彰阿牧豬奴子耳,劉豫張邦昌一流人物,我必撲殺此獠!”

桂芳說得憤慨,髮指須張,神烕凜人。

璧人杼徐諫道:“乾爹,剛才張策跟我講過,他說您老人家一輩子鞠躬盡瘁,為國忘家?現在一把年紀了,榮辱所在,似乎不必……”

璧人話剛講到這兒,桂芳已經按捺不住。

他猛的一拍桌子搶起來道:“怎麼叫榮辱所在?君父跟前何謂榮辱?事關國體,禍伏肘腋,此身既是國家柱石,豈能貪生怕死?成仁取義,死得其所,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你,新進微臣,自應緘默,軍國大事,責在重臣。

我萬一不幸,你須從速辭官送我骸骨歸裡,閉門課子,孝事兩位姨娘,我死為忠,你生盡孝,一家忠孝無虧,我復何恨?

我已經立下遺言,你能遵照辦理,便算對得起我,不負我提攜你一番苦心。回去吧!明天早朝,不準講話,知道嗎?”

璧人滿懷苦楚,還想諍諫。

大姨太婉儀忽由後房出來,對他使個眼色,他是信任這位庶母的,料她胸中必有成竹,也就不敢多說,低著頭去了。

一會兒後,婉儀來他屋裡找他。

婉儀卻另有一種見解,她認定桂芳應該抗疏力爭,但力爭終無成效,然而不至有太大危險,至多還不過挨一頓申斥,乃至准予休置。

她說道:“我把奏稿修改過了,可博無虞,只是廷爭時你必須加以注意,遇有必要不妨約幾位相好同僚,強硬攙扶下殿,緊防鬧出觸階撞壁劇變。”

璧人唯唯聽命,婉儀匆匆走了。

她回去自然還要對桂芳勸解許多話,他人可是無從曉得。

這一夜璧人不用說又是通宵澈曉沒有好睡,深慮早朝廷爭,凶多吉少。

想不到一連三天,那位道光皇上竟不聽朝,而且除了穆彰阿,長齡一班御前大臣可以入宮奏事以外,其餘一律不見。

這一憋,憋得潘桂芳氣也衰了,婉儀得了充裕時間,舌底翻蓮,百般勸說,說得老頭子火也退了。

外面再一打聽,林則徐嚴旨充遣伊犁,琦善已經動身南下,這位潘刑部尚書也就只剩了唉聲嘆氣的餘燼了。

第四天早朝,桂芳存心在朝房裡找穆彰阿吵一頓,卻不料穆相確有一點神通,他老早有了預防,躲避得無影無蹤。

今天皇上設朝太和殿,桂芳站班的地位很接近御案,他是兩朝老臣,準免跪拜的人,跟穆相、烕勇公和一般大學士一樣有體面。

道光帝倒是頂和氣,望見他就說:“你的本子我都看見了。裕興賜藥,我總算不偏私。至於林則徐,罪有應得,可勿庸議。

琦善我看他還能幹,在旗的未見得個個都不行,你請纓效命,足見忠義,然而年紀太大,我不很放心,萬一有辱使命,傷及國體,就事論事,難免有失朝廷恩養老臣之意。

穆相老成持重,何得謂為乖謬?這個你就有點欠斟酌了。潘龍弼不能擅離京畿,所請分發南方效力,姑從緩議。”

道光帝講的話相當和平,桂芳倒弄得十分尷尬。

然而他也還是要說,他說:“臣以為今日之事,戰為上策,戰可圖強,和必取辱……”

他只說了這兩句,道光帝上面立刻擺手笑道:“此書生之見耳,誰又沒有這種觀念?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必講啦!”

桂芳翻身看著穆相說:“我要請教,怎麼一定要委屈求和?”

穆相道:“一切出自聖載,我也還不過參從末議。眼前閩浙吃緊,津滬堪虞,和留折衷餘地,戰必沿海不保,你以為我說謊嗎?”

道光帝厲聲道:“朝廷此時無可籌之餉?也無可用之兵,你曉得不曉得?”

聽了這句話,桂芳滴下老淚,他結結巴巴地說:“那麼,宰相平常是幹什麼的?”

道光帝道:“事迫眉睫,這時候你還講什麼?”

桂芳眼看皇上一力袒護穆彰阿,痛心至極,跪下去,磕頭奏道:“臣老朽昏庸,願乞骸骨……”

道光帝光火了,站起來罵一聲:“糊塗!”便走進後殿去了。

老年的人畢竟不中用了,桂芳上朝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氣急攻心,當天就病倒了。

婉儀經過跟璧人一度審慎計議,她就親自為老爺子辦個乞休奏稿。

這位大姨太家學淵源,她的筆墨具有驚人的魄力,璧人迴環捧誦,拜服得五體投地,立刻拿去請教張策。

御史也認為說的委婉動聽,走筆遺詞,不亢不卑,恰到好處。

果然摺子上去,道光帝看了著實感動,溫旨准予帶俸京居養病,以便隨時諮詢國事,而且還賞了幾支好人參,並詔御醫臨診。

官家給的面子夠瞧,王公大臣紛紛臨門問疾,穆彰阿、長齡、曹振鋪等,都來過三趟,桂芳也就只好藉此自慰了。

□□□□□□□□新任刑部尚書升調了松筠,松筠本是左都御史,父親是位很有名兒的武官,晚年死在任中。

哥哥叫松藩,現為侍讀學士。

松筠本人雖是進士出身,自小兒卻練過武,說武藝,馬上步下都來得。

松老先生有個養子,其實就是老人家的書僮,叫做松勇。

松勇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力舉百鈞,走及奔馬,十三歲跟隨主人從事疆場,身經百戰,所向無敵,松老先生好幾次仗他死力捍衛,保全令名,因此待他就像兒子一般愛惜。

家人喊他少爺,松筠兄弟叫他勇哥哥,在松老先生和老夫人的跟前,勇哥哥簡直比藩筠倆還要得寵。

但是他非常自愛,平日總是自居家將地位。夫人是老夫人的隨嫁愛婢,收為寄女稱為姑太,卻也是實心眼過日子的娘們。

膝下有一個男孩子,名天虯號虎勇,今年十七歲了,剛剛中了一名舉人,一表好人才,允文允武,頗為不凡。

松勇積功副將,辭官不就,但對他的兒子可希望很大,以此管教甚嚴。

松夫人孃家姓王,她的老兄弟在步軍統領衙門當一名標統,叫玉堅,膝下大姑娘芳名兒寶芳,也就是查家大少奶菊人到京後新收的侍婢紅姐兒紅葉,她是虎男的表姐。

松老夫人中年仙逝,松勇長隨主人出征,間關戎馬,老不在京,太太不免常回孃家去小住一陣。

虎男寶芳相差一歲,妾發覆額,郎弄青梅,彼此都是冰雪一般的聰明人,自小兒就種下了愛的根苗。

虎男十二歲,松勇老先生死於蜀中,松勇扶柩返京奉安,從此足不出戶。

虎男被禁家居,下帷苦攻,一年難得和表姐見面一兩次,兩地相思,情深幾許,這都無須細講。

玉堅小小的官兒,薄俸所入,無足養家,旗人嗜好也太多,行伍出身的玉標統,自命是位老爺,他對聲色犬馬都有緣,因而就談不到自愛自重,再來家口也實在浩大,他有三位公子四位小姐。

公子在營當兵,但還要花老子的錢,大約都不是好東西。

四位小姐卻不錯,女生似母,一個個如花似玉,寶芳今年十八歲,二小姐寶芬十五,三小姐寶罄十三,四小姐寶香才九歲。

玉堅為人品行不端,偏是有幾手好武藝,弓馬爛熟,擊技超群,所以一般貝子貝勒爺,總喜歡他,說是跟他練兩膀學坐鞍。

其實師父所傳的衣缽倒不限定這一套,因為他會的著實豐富,品彈吹拍,乃至豢鳥踢球,無不深得三昧,以此桃李盈庭,酒肉廣交。

那些及門佳子弟中,有一位隆格親王的三殿下,大家稱他三爺,也叫福爺,大概他的大名總是什麼福吧!

三爺家裡有老婆,外面也娶小,可是他愛上了寶芳。

三爺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也不以為難,想要一個標統的女兒做姨太,那還算得了什麼呢?

何況,玉堅原是一團爛汙,這事經過一兩個幫閒的徒弟這麼一提,師父直樂得發昏第十二章。

但是玉師母不太願意,她的大題目是:“咱們家在旗的女兒不給人家做小。”

這自然是女流淺見,師父酒後大振夫綱,痛快地把師母揍個半死,一面接受了三爺四百兩銀子聘禮。

這一下寶芳可是恨極苦透了,趕緊給松家表弟報告消息,要求他設法援助。

他們表姐弟時常互通書札,然而必須秘密,原因是松勇十分憎惡舅老爺卑鄙下劣,他在京決不準夫人回孃家,也不許公子提起舅舅,慶弔不通,往來屏絕。

他一輩子只到過岳家一次,那是丈母孃死的時候,為著維持夫人面子,勉強過去穿了一天孝。

這一次他看見了寶芳,倒認為這女孩子不太討厭,但若是讓他看出虎男愛上這位不太討厭的表姐,那還是不行,還會鬧出很多亂子,所以虎男鍾情寶芳只有媽媽曉得,爸爸一無所知。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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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1: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松家有個老廚子叫沙彪,年紀比松勇大好幾歲,表面上松勇是勇少爺,他是大司務,暗裡沙彪卻是大哥哥,松勇還是老兄弟,虎男稱沙彪總是沙大爺。

沙大爺視侄如子,愛同性命。

虎男有時觸怒父親,只要沙大爺一露臉,保險無事。

不過要沙彪去對松勇為虎男說娶玉堅的女兒為妻,他不肯說也不敢說,因為他也氣玉堅太過墮落。

然而他不能不承認寶芳的確不錯,他每天帶人上菜市買菜,袖裡總做了信箱,不是寶芳來鴻,也有虎男去雁。

平常虎男收到來信,總是紅著臉笑,這回接得報告竟是鐵青著臉哭了。

他哀求母親想法,死纏沙大爺幫忙。

沙彪動了一夜腦筋,結果他去找了一個開薦頭行的朋友,把寶芳偷薦到查家傭工,寶芳從此也就失了蹤,累得玉堅一場好找。

三爺方面兀自不肯放鬆,退還聘金他不要,託人懇恩也不行,好在他在外娶妾還不敢不守密,所以玉堅僥倖保得頭皮。

可只是事情仍屬不了,王府派了很多人大街小巷搜索逃婢,玉堅的三位公子喜子、壽子、寧子也帶著一批幫閒四出尋訪妹妹。

但是他們總想不到寶芳會隱藏在查家,一來查家是漢人,算定他沒有膽子收留旗下大姑娘。

二來又是新由南方遷居的,家裡也沒有拈花惹草的當官爺們。

三來這雖然是民家,可是跟九門提督是姻親,人家姑太太還是隆格老王爺的乾女兒,此馬來得大,未必惹得起。

所以寶姑娘躲在馬大人衚衕,竟是雖居虎口,安若泰山,這就可見沙大爺沙彪辦事的周到。

再說寶芳紅姐兒,她被薦到查家時,照查老太太,古農,岐西的意思,的確不敢收留。

偏偏凡事有緣,菊人大少奶一見寶姑娘就有好感,寶姑娘看大少奶浴水神仙似的什麼話也不忍欺瞞。

她們彼此傾心,在一度密談之下,菊人立刻答應保護她,卵翼她,而且還說為她想辦法促成有情眷屬。

姑娘目然感激涕零,銜結圖報,主婢之間,情同骨肉。

不久之後又得到老太太的寵愛,古農岐西也不當地底下人看待了。

查家男婦僕人都是南方帶來的,大家相當敬重紅姐兒。大少奶也有一篇話,吩咐一家子外面守秘密,以此無虞洩漏。

這些過去的話,也就是菊人臨終諄諄請求璧人幫忙紅姐兒的箇中詳情。

□□□□□□□□松筠升到了刑部尚書,他還沒到五十歲的人,可謂中年早達,難得他謙恭有禮,即日拜訪潘家父子。

璧人過去對他不算太親熱,桂芳慧眼識人,久垂青睞,當時病榻接晤,老少忘形。

關於移接手續,桂芳方面固是有人代表,但總也有一番衷曲交代。

松大人答應,到任即為華良謨石南枝翁婿冤獄結案,知縣何文榮,師爺王某,苗化這些人依憑定識,明正典刑。

並允轉託張御吏張策出奏,為華良謨請恩追謐。

桂芳父子歡喜稱謝。

這天璧人設宴款待嘉賓,彼此意氣相投,頓成莫逆。

松筠杯中甚豪,飲到沉酣,談及武藝,璧人欣逢知己,胸懷坦蕩,盡情傾吐平生所學。

松筠恍如身經滄海,不勝大巫小巫之感,臨去重申訂交,約為兄弟,並說族兄松勇生有異秉,幼得高人傳技,劍術絕倫,自負彌深,改日務請枉駕,謀一快聚。

璧人唯唯聽命,松筠一再叮嚀而去。

第二天璧人銜奉父命,回拜松筠。

松筠知他會來,約同乃兄松藩在家迎侯。

入座寒喧,璧人便請拜見松勇。

家人傳話,松勇疾趨而入,口稱大人,屈膝請安。

璧人大驚避席急忙下拜,松藩只得把松勇出身經歷,略敘始末,璧人屏息靜聽,執禮愈恭,有道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

璧人看松勇神全氣旺,目若朗星,雖說是六十歲的人,卻還是須發漆黑,顏若渥丹,曉得他內功必有根基,不由不心生愛慕。

松勇看璧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面白如玉,猿臂過膝,華貴比威鳳祥麟,飄逸擬仙露明珠。

果然拔俗,迥異凡流,不禁油然神往,肅然起敬。

經過一再謙遜,勇哥哥側坐相陪,賓主相逢恨晚,高談轉清。

松筠為人脫略形骸,堅請璧人小院更衣,呼酒小酌。

松藩自負玉堂金馬,頻以文章就質。

卻不料璧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高白鳳辯壯碧雞,無所不知,知無不盡,嚇得松學士瞠目結舌,高呼負負。

松筠大笑稱快,執臂勸杯,罄無算爵,一頓酒從午至酉,兀自不停。

松筠蓄意灌醉璧人,逗他與松勇一較身手,幾番挑撥之下,兩個身負絕技的人都動了心,相率離席,到院子裡比了兩三套拳法。

松勇自命無敵,以為必勝。

孰知竟落個甘拜下風,未免不服,又請較劍,兩枝龍泉出匣,滿天花雨繽紛,也就只走了十來個回合,松哥哥驀爾棄劍於地,長嘆流涕,自承淺薄,慚愧無地自容。

璧人憐他自尊心重,極口勸慰,許為平生勁敵,決非凡響。

不想松哥哥忽然進內,竟把唯一愛子虎男帶來,長跪懇請璧人收為弟子,璧人自然只好遵命。

當時虎男大拜師父四拜,起立隨侍一旁。

璧人見他形貌佚麗如松風水月,又曉得他新中舉人,倒是十分愛惜,執手依依,不忍遽別。

第二日一早松勇親自送他潘府,展謁桂芳,拜見師母。桂芳很歡喜,留他屋裡坐了好半天,教他見過婉儀,又要婉儀試他才學。

虎男倚馬才華,那裡看得起人家老姨太,做夢也想不到婉儀竟能歷舉傳統,不遺一言,詞賦詩歌,珠璣噴溢,駭得我們孝廉公,逡巡卻立,顏厚忸怩,他那少年得意的氣焰,不由不矮了半截。

後來過去拜了浣青,也見過玉屏。

浣青和玉屏都非常注意他,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眼看他綺年玉貌,風流蘊藉,彼此點頭,相顧微笑。

璧人頗覺浣青玉屏辭色有異,心裡好生納悶。

不一會,師母傳話內室留飯,外面松勇只得先行告辭。

虎男留在潘家一整天才回去,浣青對他好像丈母孃招待女婿一般體貼周到。

璧人就寢時,才算由他如夫人口中聽到這一新附門牆的弟子,竟是紅姐兒紅葉的情郎,查家大少奶菊人彌留時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們一對子的事。

聽了玉屏一席話,璧人認為紅葉還配得過虎男,答應相機幫忙,不負菊人所託。

從此虎男每天晚上必來跟隨師父練武,他的根基本來不錯,松勇親傳一支劍尤其使得入化出神。

璧人只用從旁略事指示,並不花費多大氣力。

看看過了一個多月,潘家上下老少沒有一個不愛虎男。

桂芳他更有恩意,他有時也跟著婉儀執經問難,因此學問突飛猛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了。

松勇得意之極,他把璧人看作恩人,璧人視他有如手足,水乳融融交情一天天深了。

□□□□□□□□馬大人衚衕查家,古農自從隨岐西上一趟西山回來,悼亡潘岳,漸有生機,不久他就又約了岐西出京遊歷去了。

查老太太早已移居潘家,大少奶菊人停喪在室,那邊留下紅姐兒和兩三個男女老僕看家守靈。

璧人只要有空,總去巡視憑弔一番,他對盛畹出亡,菊人仙避,受的打擊太深。

桂芳老年失意,也使他覺到官場乏味,時刻都想棄官歸隱,但苦目前尚無機可乘。

這天聽說處斬何文榮,苗化等,他起個大早,換上一身布衣趕去菜市口觀刑,回來時感嘆萬千,一心思念南枝不置。

長街信馬,百無聊賴,忽然人叢中出來兩個人,攔住馬頭打揖請安。

璧人認得是松勇的僕人,便間有什麼事?

兩人回說虎男一夜沒有回家,今天一早發現丟了人,同年世好,戚友親屬處遍覓無蹤。

璧人猛吃一驚,怔了一會便教趕緊派人出城尋找,他自己立刻撥轉馬頭,急往馬大人衚衕查家而來。

敲開門進去,仍上菊人生前所住的屋裡坐下,不一會工夫,紅姐兒出來了,她也還沒有梳頭,那樣子分明似剛剛起床。

璧人一邊喝茶,一邊儘管打量人家臉上神色,紅葉就猜到一定有什麼好文章,她倒是不敢問。

半晌,璧人才慢慢的說道:“姑娘,你的事,我都聽到了,虎男現在是我的門生,我更沒有不成全你們的理由。

你姑丈與我情如兄弟,我講話他大約還會採納,都怪我太忙,所以還沒替你們……你很著急嗎?”

紅姐兒飛紅著臉,低徊弄帶說道:“我一切知道,我們都非常感激。眼見事有希望,我們都還年輕,急什麼呢?”

璧人道:“這樣說,你是常常見著虎男的了?”

紅葉道:“是的,他三天兩天,晚上總來一趟,我們也不過站在大門口講話。還有姑爹家裡大司務沙大爺,他也常來看我的。”

“昨兒夜裡有人來嗎?”

“沒有,前天上半夜他來過。”

“你們時常會面,這回事從什麼時候起?”

“老太太遷走後兩天,他就找來了。”

璧人點點頭,嘆口氣道:“幹錯了事啦,大門口你怎麼好出去呢,虎男昨夜失了蹤,怕不怕你父親從中搗鬼呢?”

紅葉聞言大驚失色,她怔了怔,跪下去說:“姑老爺,您得趕快想辦法救救他。我父親要是曉得他把我藏在這兒,那是太可怕了。父親跟姑丈惡感甚深,他不會稍留餘地的。”

璧人道:“起來,我認為你要立刻離開這地方。”

紅葉泣道:“姑老爺,我不能再躲了,讓他們來把我帶走吧!只有這樣,或且可以保全虎男一條性命。”

璧人道:“你若是讓他們帶走,一輩子就毀了,虎男會不會因為你弄出什麼事呢?”

紅葉道:“男人還是男人,過一些日子就好了,再說他是個孝子,決不至這樣的。姑老爺,您不必為我操心。

這回事果然與我有關,我父親和我哥哥必來這兒找我,我自有我的話對他們講。

他們假使不來,那末虎男的失蹤,就與我父親無關,還請姑老爺不要太難為他,他雖然不好,我……我總是他的女兒!”

說著,她伏地再拜,淚落如雨。

璧人看著很感動,曉得她下了決心,勸也無用,想了想便站起來說:“我這就走,等會兒我會派個人來做眼線,你有事儘管告訴他。

我絕不讓他們損傷虎男一根汗毛,也不會使你失身從賊,你放大膽對付他們,我要你具有斬釘截鐵的精神,緊急時我必來救你。”

說過這兩句話,他火速上馬走了。

只是轉眼工夫,李大慶換了一身青衣小帽,臉上也化了妝,趕到查家跟紅葉密談一會,便上門房去守候來人。

約莫卯末辰初光景,玉標統玉堅帶領他的兒子壽子喜子來了。

李大慶上前答話,承認家裡有一位大姑娘,不是由南邊帶來的。

玉堅暍一聲:“那就是了!”

搖著手中馬鞭子便闖了進去。

這當兒,大門口有個叫化子,得了李大慶暗示,飛也似的趕潘公館報告去了。

紅姐兒,她頭上插一枝白的剪絨花,遍身縞素站在靈前,迎住進來的父親和哥哥,神色自若,一點不慌張。

玉堅走上臺階,搶一步近前暍道:“你跟誰帶的孝?不要臉的東西!”

手中馬鞭子“刷”的一響,就把姑娘頭上剪絨花給打在地下。

喜子跟著嚷起來道:“你躲得好,累得我們要死!”

壽子說:“沒有什麼好講的,剝掉倒楣白袍子,捆她回去。”

玉堅道:“你目已想想,為什麼家裡不好住?為什麼跑出來當人家大丫頭?”

姑娘一隻手按在靈前桌上,扳著臉說:“為什麼家裡不好住,為什麼當丫頭,這話要你們講。你們要我回去容易,把虎男叫來讓我見。”

一句話遠沒講完,玉堅手中馬鞭子又刷的一聲拍在她肩背上,罵道:“媽的,你還說虎男,等你嫁到王府,老子才饒了他!”

姑娘道:“你們是強盜,我不怕強盜,若是壞了虎男,我叩閽也跟你們來,看看你們吃得消吃不消。”

壽子一聽,大叫一聲:“反了!”

跳起來就要抓人。

想不到姑娘霍地一彎腰,便由桌幃子後面抽出一柄銀也似的解腕尖刀。

刀尖點到胸口上說:“你們動手吧,我講過我決不怕強盜……”

壽子嚇得往後退。

玉堅也楞住了。

喜子這個人最陰險不過,他深知妹子個性極強,威迫一定會出亂子。

他伸手把玉堅拉到一邊坐下,回頭望著姑娘說:“大妹,你要懂得,爸爸把你定給福爺,這事不算對不起你。

福爺今年不過三十歲,你有這一表人才,不怕不得寵,眼前雖然委曲一點,往底下看希望無窮。

虎男只是松家奴才兒子,就說榜上掛了一名舉人,也還會比一位貝子強嗎?

松勇他忘記了自己什麼樣出身,把咱們一家看得豬狗不如,你也應該有幾分志氣,趕快換下衣服跟我們回去吧!”

姑娘道:“大哥,閒話不要講,你們交出虎男,送我當婊子我也去,否則,你們聽著,這地方是什麼地方?

這地方是你們的衣食父母隆格親王乾女兒的孃家,也就是虎男的師父九門提督潘龍弼的岳家,你們在這地方鬧出人命,恐怕不是好玩的。”

喜子笑道:“我們要你活,並不要你死。你是死心眼兒要見虎男,我們馬上送你去,不過爸爸的意思,必定要你出嫁王府才能放他下山。”

姑娘趕緊搶著問:“下山,什麼山?”

喜子道:“什麼不要問,我們反正讓你見他一面。”

姑娘道:“先告訴我,我總跟你們走。”

玉堅聽得不耐煩,他又站起來了。

他亮著喉嚨說:“他好好的留在西山你外婆家裡,有得吃,有得暍,你替他愁什麼?告訴你我也不怕,他是我的外甥,我有權力管教他,禁閉他十天八天,難道還能說我做舅舅的綁票?”

玉堅說到這兒,李大慶站在廊下向姑娘使個眼色。

姑娘心裡會意,慢慢的扔掉尖刀,說道:“好,我這就跟你走,你們講的假使不認帳,我盡有辦法找死,這兒也不是我死的所在。死在家裡倒不錯,死在王府就更妙,索性兒作成你們再得一筆人命錢。”

說著,她反手脫下孝褂子,馴服得像一隻羔羊,跟著她作孽的父親哥哥揚長去了。

他們前面走,後面又有兩個潘家僕人,改扮做小買賣的跟蹤追隨。

李大慶本人卻由查家後門出去,跳上馬背趕回潘公館報告璧人。

璧人當時稍為怙綴一下,寫了一個字條兒,蓋上圖章,吩咐李大慶到綠營調二十名騎兵,各配雙馬,前來聽令,回頭再去松筠公館秘密把大司務沙彪約來問話。

李大慶接了字條,立刻出發,片刻工夫,倒是沙彪先來了。

璧人知道人家是松家三代老僕,接待他很客氣。

據他說玉堅的岳父姓藍,叫藍大鵬,活的時候當鏢師,生有一男二女。

玉堅娶的是大姑娘,老二是男孩子叫藍奇,眼前也當鏢客。三姑娘好像叫藍黛,十來歲就跟人跑了,聽說在江湖上頗有名氣。

他們是漢軍入旗,一家也有好些人都住在西山,那是沒有人不認識的。

沙彪把話講完告辭去了。

綠營裡二十名騎兵也就到了。

璧人派李大慶領隊,教他們疾馳西山藍家迎接虎男,並要擒獲藍奇。如遇隆格王府家人出面阻撓,立予拘捕。

又說:“玉堅必不肯送紅葉去西山,他本人也決沒有工夫前往,福貝子更不至在那兒,王府家人沒有什麼了不起。

藍奇事不關己,總不會出死力拚鬥,有二十個人儘夠辦事,只要迅速救出虎男,可以應付一切。”

李大慶奉了面諭,率隊去了。

璧人馬上更衣往松公館而來。

松勇夫婦和松藩松筠都在家,他們兄弟各自派人,四處查不出虎男蹤跡,正在焦急萬分的。

大家擠在堂屋上迎住璧人,同聲爭問怎麼辦?

璧人單刀直入,坐下去,茶也不暍,開口就說:“人,我負責找他回來,不過我有個要求,你們兄弟全得答應。”

松勇一聽就曉得人丟不了,趕緊說:“璧哥,你有話我還能不聽,講吧!”

璧人笑道:“我第一個怕的就是你。”

松筠性急,他不待松勇再說,早是搶著道:“別再嘔人了,講吧,他不答應,我和哥哥答應你的,還怕什麼?”

璧人道:“那還不成,勇嫂子怎麼樣呢?”

王氏太太急忙說:“大人別問我,我無有不依的。”

璧入笑道:“虎男是我的徒弟,他的事我非要管!他的失蹤,主謀擄人的是隆格王爺的福貝子。”

聽了福貝子三個字,滿廳屋人全怔住了。

璧人可是有意停了一下,又說:“我不怕福貝子,他敢損害虎男一個指頭,我能要他的腦袋賠償。

我已下手拚鬥福三,一切我一個人包辦,不要你們費一分氣力,我賣這麼大的傻勁的代價,卻是要主持我徒弟的婚姻,我所保的是勇嫂子的侄女兒,玉標統玉堅的大小姐寶芳姑娘。”

說到這兒,話又停下來,滿廳屋人又怔住了。

但璧人立刻站起來,過去給松勇作了一個長揖,又說:“哥哥,我要請教。鯀,可以生大禹,玉標統怎見得不會有好女兒?

你,不要疑惑虎男告訴我什麼,或且是玉標統託我什麼,簡單講,寶芳姑娘一向住我岳家,她是我大嫂查家大少奶乾女兒,我認識她很久了,我可以保證她是個頂好的姑娘!”

松勇想了想,勉強笑道:“這事與福貝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璧人笑道:“你定打破沙鍋問到底,聽我講,福貝子拜在玉標統門牆學什麼我是不知道,但他愛上了大師妹。

玉標統巴不得高攀這一門親,他答應把女兒送給人家做小。

因此姑娘脫離了家庭,秘密投在查家藏身,因此我的大嫂收她做乾女兒,因此我認識她,因此我今天才有所求於你。”

松勇道:“你越講我越糊塗,你是不是說寶芳潛匿令岳家中,這把事與虎男有牽涉,讓福貝子打聽出來,所以……”

松筠那邊忽然大笑起來,趕向前一把抓住璧人,說道:“我全明白了,虎男跟寶芳必有私約,寶芳潛匿查家與虎男有關無關還不一定。

玉堅這禽獸總知道些他們一對小兒女的秘密,他唆動福貝子實行綁票,藉此要挾寶芳挺身就範,是不是呀,統領大人……”

璧人笑道:“足下知過半矣。大清早,我就趕去馬大人衚衕找寶芳,告訴她虎男被虜,勸她趕快上我家去躲避一時。

想不到姑娘有膽,有識,有氣節,有決心,她謝絕我的勸告,表示為著虎男的安全,她決計自投羅網。

她說:系兔餌鷹,意在得鷹,鷹既就縛,兔可無慮。她是存心犧牲一己,眼見虎男無恙,然後自戕殉情……”

松筠聽到這裡,已是叫起來道:“好,我松家要這樣的女孩子,我不讓她死在禽獸爪牙之下!”

松藩道:“老二,不要嚷,我們馬上找玉堅去。”

松勇道:“虎男身居孝廉,膽敢外面勾引人家姑娘,我不要他了,你們各位全都不要管……”

松筠道:“你不要他,我和哥哥要他,不要說他是你的兒子,我們偏管得著,璧人也管得著!”

璧人笑道:“勇哥哥說不要虎男,你們能相信他的,我可是沒有工夫,我還是要請示我的請求到底準不準?”

松筠道:“準,準,我還你一千個準,別理他假道學半瓶醋,告訴我要怎麼樣辦?”

璧人笑道:“給我一千兩銀票做寶姑娘的聘禮,還要一副鐲子,還要虎男的庚帖。”

松筠道:“銀票我給,勇嫂子拿侄兒的庚帖和鐲子來。”

回頭又高聲喝道:“來呀,上帳房給我起一千兩足用銀票,要蓋上雙喜紅印兒……”

沙大爺沙彪,他捏著一把汗,隱身屏門後面看熱鬧。

這一聽說起銀票,他料到大事成功,慌不迭的便往內帳房跑,但是見著帳房老爺、他卻幹喘著講不出什麼。

到底還是松筠的跟班進來了才把話講個清楚。

帳房老爺很內行,另外拿紅袋子袋上銀票,外面加簽,正楷描上一字雙喜,親自送了出去。

松勇的太太也把庚帖和鐲子拿來了。

這時松勇什麼話都不好講。只是站在一邊翻白眼,第一他看璧人十分熱心,未免感動,二來他總見過寶芳姑娘一面,印象不算壞。

三來他平生最怕松筠,這位老兄弟翻臉不認人,簡直沒有辦法應付,所以他索性裝聾作啞,一任眾人擺佈。

璧人拿了鐲子庚帖和銀票往袖裡一塞,翻身便給勇哥哥道喜,給勇嫂子道喜,給松藩松筠也道了喜。

走下臺階,大踏步趕出門。

跳上馬背一溜煙回去潘公館,問浣青要了四百兩銀子,一併由松家帶來的物件,統交給跟班拿著。

又把他的四個親勇喊來,吩咐了幾句話,打發他們先去玉家門前守望,然後他再聽取了李大慶外面所派的幾個眼線的報告。

這才帶著跟隨一逕找玉標統玉堅來了。

玉堅在家宴客,客人有福貝子的所謂紀綱之僕,有他的得意好徒弟,人數並不多,恰好一桌人。

喜子壽子寧子三個令郎,身份不夠,權當聽差,站在兩旁侍候。

大家正興高釆烈的當兒,出乎意料,闖筵的竟來了九門提督。

玉標統嚇得直打哆嗉,那些徒弟還都是破落戶少爺,他們也都慌了手腳。

喜子等三位賢昆仲除了縮緊吐舌頭以外,動都不敢動。

只有王府的爺們不懼潘龍弼,他倒是很有禮貌的站起來給潘大人問好。

璧人沉著臉問:“你是那裡的?”

那人冷笑道:“大人不認得我?我是跟福貝子的。”

璧人道:“叫什麼名字?”

那人變了顏色道:“什麼名字……”

停一停,他一聳肩,又一挺胸膛說:“叫金良,大人問我到底有什麼事?”

璧人不去理他,又挨著桌子問每一個人名姓,他一邊問,他的跟班拿筆匣墨壺出來全給登記上了。

那一位金良大爺,卻只管不住的冷笑。

璧人慢慢的就一張凳子上坐下,一翻虎目,看定玉標統說:“昨兒晚上城裡出了擄人勒贖的案子,被擄的是松副將的公子,刑部大人的侄兒,新科舉人松天虯。

這案什麼人主謀,現在雖然還不能確定,不過票在西門藍奇家裡起出,當場拘獲一批人……”

說到一批人,眼光閃電似的,掠過金良臉上,接下去又說:“這批人裡頭有貴標統的親戚,徒弟,也有福貝子的跟人。

這事我預備稟過隆格老王爺,然後出奏,老王爺剛方正直,決不容門下出有屎類,皇上恨透了一班作惡的宗室,豫王爺便是榜樣。

這回事大約我要得罪一些人,大家應該知道我不是讓人的統領,嚴厲懲治盜匪,奉有特旨,職責所在,絕不容情!”

聽了這一篇話,滿堂貴賓腿都軟了。

金良也不敢冷笑了。

玉堅趕緊打個揖回說:“事情確與標統有點關係,那松天虯是標統的外甥,因為他很不好,標統以舅父的資格拿他禁閉藍家,也還不過是管教的意思,千祈大人不要誤會。”

璧人道:“擄入勒索,沒有什麼親戚可言,松天虯父母在堂,何至偏勞舅父?而且這回事松副將並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呢?”

玉堅這:“大人可否請到內室,容標統夫婦細稟詳情……”

他一邊說,一邊向金良示意。

可是璧人又站起來說:“有道理講,我可以聽你的,就是這裡人一個不準走,走,只有不客氣,金爺也不能走,今天就是福貝子在場,他也不可能離開。”

說著,他跟定玉堅走進內室,一眼就看見紅兒緊緊的靠著一位中年婦人站在床前。姑娘急忙請安。

璧人笑著說:“姑娘,好!”

玉堅怔了怔,指著那中年婦人說:“這是標統家裡。”

藍氏也就跟著請了安。

璧人坐下,態度是比較緩和許多了。

玉堅看了女兒一眼,放低聲說:“大人,天虯是大人的門生,標統知道,大人不用著急,他壞不了。”

璧人道:“你只知道天虯是我的門生,還不曉得你的大小姐是我丈母孃的幹孫女兒!”

這句話屋裡人聽了都嚇一跳。

寶芳姑娘心裡也納悶。

玉堅想了想硬著頭皮說:“就是標統的女兒不聽話,她相信天虯會娶她。”

璧人接著又說:“你又怎麼知道天虯不要她?”

玉堅說:“松勇總不會答應這婚事,他很看我不起。”

璧人道:“他看不起你,是你有讓人家看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很看得起你的大姑娘。”

玉堅又怔了半晌說:“那末……大人今天……”

璧人說:“告訴你,你擄人勒索,犯的是殺頭的罪。福貝子迫良為妾,恐怕也要圈禁宗人府三年。

這回事在我手中可公可私,說公我並不害怕福貝子,我有辦法聯會各部大臣請皇上重辦的。

說私,你就得把寶芳許給天虯,福貝子就得修身學好,我敢主張這回事,自有嚴正的道理,就是皇上跟前我也還可以講得通。”

玉堅紅了臉說:“標統已經收下福貝子的聘禮。”

璧人冷笑道:“什麼聘禮?還不是賣良買良,不用管他,四百兩銀子我替你墊出還掉,還有什麼東西在他手中沒有?”

玉堅搭訕著說:“還有姑娘的庚帖。”

璧人道:“我問他要,你喊我的跟班進來。”

玉堅出去把跟班帶進。

這位爺頂聰明,他不等璧人吩咐,立刻打開馬包把虎男的庚帖,千兩聘儀,金鐲子都給拿出來排在桌上。

藍氏看了真有說不出來的歡喜,寶芳姑娘也想不到璧人辦事這般神速,她心上也是一陣陣小鹿在跳。

玉標統只是站在一邊出神。

但聽得璧人打發那跟班的說:“你出去把廳屋上那些人全送走,告訴姓金的回去稟知福貝子,我馬上拜他去,請他留步,假定他不等我,那是找麻煩,我就只好求見老王爺,我的夫人也要去看福晉。”

跟班領話走了。

璧人回頭看住玉堅,伸手一指桌上說:“這些你們看過收起,姑娘的庚帖我要回來就給松府送去。

正式的儀節自然還要辦,我不能讓松副將稍有馬虎,更不教你們姑娘受一分委屈,明兒我那邊大約會有人來接姑娘,姑娘的幹奶奶很不放心,老人家必要見姑娘一面。”

玉太太藍氏也總是實在忍不住了,她忽然又給璧人請安,淚流滿面說:“大人,你救了我們寶芳一條命,謝謝你啦!”

璧人說:“玉標統,你也一把年紀了,我勸你少作孽,酗酒闖禍,作威作福,你也太不成話了。

說武藝,你比真真羊肉館的楊超如何?還耍什麼好漢呢!從此安份守己,勤修晚德,不要講松副將看得起你,我也要認你做一門親戚。”

說到這兒,寶芳姑娘,搶一步恭敬地給這位救人救澈的九門提督大人磕了四個頭。

璧人曉得這是替她壞父親下拜,站起來回了一個長揖。

玉堅一邊也就感激得鼻酸眼赤,低頭不敢仰視了。

璧人道:“好,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們等消息吧,我這就找福貝子去。”

說著,又匆匆的走了。

福貝子得了金良回去報告,他是氣壞了也嚇壞了,然而他不能不等璧人來見。

這傢伙可謂愚而且魯,他迎在客廳迴廊上,一把抓住璧人往廳裡跑,一邊跑一邊說:“小潘,咱們是什麼交情?你何必認真。”

璧人笑這:“我是來給福貝子爺道喜的。”

福三跳著腳說:“唉!唉,你還講,全不是我搞的事,他們頂著我的名在外面胡鬧。我那敢說小?這追良為妾四個字怎麼當得起。”

說著,放低聲又說:“你知道老王爺和福晉都不喜歡我,你這一賣傻勁,我可不是毀了!”

璧人道:“不是三爺的意思,這事好辦,那一位爺搞的,我請老王爺的示交我帶走。”

福三真急了,他又是一跺腳說:“算了吧,小潘,總還是我的跟人啦,你一定要懲戒,喊過來揍一頓還不行嗎。”

說著,便喊金良。

金良進來站也沒站好,福三趕過去,倒是狠狠的踢他兩靴尖,戟指著罵個狗血淋頭。璧人不禁笑了。

福三累得面紅脖子粗,趕緊回頭問:“你滿意了嗎?”

璧人道:“他給人家強下了四百兩銀子的定,拿走人家姑娘的庚帖,銀子我代要回來了,庚帖呢?”

福三也問:“庚帖呢?”

金良嘔得他幾乎也笑了,他搭訕著說:“庚帖,我寄在爺書房裡。”

福三紫漲著一張臉罵:“王八羔子,什麼時候藏在我書房裡?”

罵著翻身往書房走去。

金良看著主人蹣姍走路姿勢,聳一聳雙肩,又做了一下鬼臉。

璧人恨透這一班刁奴,他忽然壓聲說道:“金良,三爺本來很好,全是你們把他引誘壞了,此後再發生什麼,我唯你姓金的是問。

玉標統家裡不能再出事,出事我立刻來傳,不妨舊案重提,像你這種人,不嚴辦一兩個大約不會平靜!”

說到這兒,福三拿著庚帖來了。

他老遠地叫起來說:“金良,你還不滾,你還講什麼?”

金良一臉好笑,揚著頭出去了。

福三把手中庚帖遞給璧人,陪著笑說:“老弟,是不是就這樣算了?還有留在西山我的人?”

璧人笑道:“這事了不了全在三爺,假使玉標統玉堅那邊從此不再結釁尋仇,那也就算了事。

留在西山的貴紀綱,只要他們不亮面兒干涉辦案,根本沒有他們的麻煩,否則只好請三爺派金良到我衙門領人。

對外當然一切守密,這也就是咱們彼此說交情了,打擾了三爺好半天工夫,龍弼就此告辭。”

說著,他也不過拱拱手兒,一逕走了。

他的跟班就去向帳房交了四百兩銀子,帶走了收條。

紅姐兒紅葉寶芳姑娘,她到底拜了查老太太做幹奶奶,不久也就嫁給了虎男。

璧人算是不負菊人所託。

一對子有情人成了眷屬,那感激也就不用說了。

玉標統玉堅以後也很安份,松勇接受璧人的勸告,體諒寶芳一點孝心,對這位大舅子也恢復了親戚感情。

桂芳老病一直拖了三年,總算博個壽終正寢,滿眼兒孫。

這三年中間,玉姨娘前後又得了兩個男孩子,字順侯恭侯,叫潘慰祖潘慰蒼。

浣青也有了第二個孩子,叫龍騰字俊侯。

三位小少爺的名姓還都是桂芳給指定的,璧人自然不敢多講。

英侯敬侯安侯初交五歲,順侯恭侯長足三齡,桂芳遽作長眠,璧人丁憂家居。

這年頭朝廷在外交方面,搞得一塌糊塗,長髮軍乘機崛起,勢極猖狂,東南半壁河山眼見不保,內憂外患迫得道光皇帝龍馭賓天,遺詔四阿哥弈聹承繼大統。

璧人與四阿哥交情太深,慮到起復後必難擺脫一官,決計及早託辭護運桂芳靈柩南下蘇州奉安,遠走高飛,頓斷覊勒,順便還可躬送查家大少奶菊人骸骨杭州祖墳歸土,也算了卻一番心願。

□□□□□□□□這時候南方烽火漫天,尤其江南江北一帶不易通行,行旅裹足,運柩這回事大是艱鉅工作,娘兒們長途履險,更多不便之處。

經過跟大姨太婉儀一再商量,定議事急從權,不再拘泥禮法,潘家查家兩家婦孺全不走,暫時寄寓京居。

也不等岐西古農遊歷回來,單是璧人李大慶,帶了二十名壯丁冒險出發。

這事讓松勇父子知道了,他們爺兒倆都認為不妥。

虎男已經點了翰林,他想請假隨護師父長行。

璧人立予拒絕,卻約了松勇作伴,一行人重價僱了長行車馬,改扮老百姓模樣,悄悄地離開京都,飄然而去。

璧人剛是三十歲出頭的人,居然糟粕功名,說來難得,然而他卻是受了菊人臨終遺言所感動。

因此一路上緬懷死者,惻動心脾。

他做官確是不大合適,這一跳出樊籠,依然雄心俠膽,豪氣凌雲。

松勇也是一流人物,這一趟冒險南下,兩人合力很乾了一些義舉。

他們跟長髮軍東王楊秀清所領的神兵,也開過玩笑。

所謂天魔陣的領隊廣東女人蕭三娘,幾乎死在璧人劍下,結果也還是劫持了蕭三娘,由她手中獲得通行證,才能平安把桂芳菊人的棺木,分別下葬。

辦過菊人的葬事,璧人和松勇流連西子湖濱,一住半年。

這天他們連臂踏月,走上嶽王墳,忽然碰著勺火頭陀。

璧人想不到在這地方會見著師伯,驚喜涕零,匍匐請安。

老頭陀卻是不很高興,他嗔怪璧人不應該投在滿人治下當官,怨他殺戮太重,恨他違背誓言使用點穴絕技克敵,又說他迷戀聲色忘卻本來面目。

璧人伏地受責,不敢申辯。

松勇在旁,竭力替他解釋,長跪以請。

老頭陀平生不收弟子,對於這一個師侄本極心愛,再一聽說他已經棄官就隱,慢慢的也就轉怒為喜。

當時叫他起來,又教謝過鬆勇,三個人盤起腿兒,兀坐墓頭談了一長夜話。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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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2: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老頭陀十分喜歡松勇,約他同上華山觀玩雪景,痛飲藏釀。

松勇原是閒人,慨然答應,第二日一早他和璧人回寓收拾行李,把帶來的二十名壯丁留在查公館幫同看家,這就背起包囊,步行追上老頭陀,竟往華山去了。

璧人的師父李念茲前輩剛剛到東北吉林去採參,留有書信請他師兄隨後趕去找他。

可是勺火大和尚自從攜了松勇回山,深喜幸逢酒對,整天價傾樽謀醉,再也懶得遠出,卻派璧人前往追尋。

璧人巴不得早一天和師父見面,當即使用山藏秘藥,易容諱貌,仍舊改扮搖串鈴兒走方郎中,間關跋涉,逶迤直趨東三省。

他這一去足足留在那邊十一年。

這些日子中間,勺火於伴送松勇回京之便,卻去潘公館訪問浣青,目的是在看看璧人幾個孩子,是否可造之材。

那時候,英侯敬侯安侯甫屆成童,順侯恭侯俊侯恰滿七歲,老頭陀看了簡直沒有一個不愛,他提議要攜帶敬安恭俊四位公子華山學藝。

浣青雖然尊敬老人家世外高人,但她反對敬侯安侯離開家,倒說是英侯不妨也去。

勺火曉得她顧慮什麼,嘆了兩口氣,連說幾個可惜,也就算了。

他在潘公館稍住了一些時間,極承老姨太婉儀和浣青優禮招待,幾位小少爺跟他都混得頂熟。

臨走時請來松勇,諄囑他必須好好的傳授那幾個留在家裡的孩子們武藝,說是天下大亂,非有絕技不足衛道保身。

當日他老人家等著看過敬安順三公子拜松勇做了師父,隨後又給老姨太婉儀作揖,請求這位女博士盡心課讀。

然後再向浣青要了一些銀子,預備路上置辦山區禦寒工具。

晚上三更天光景,大和尚要走了,眼看浣青臉上有點異樣,實在不忍把英侯帶走。

臨時變卦,兩隻手只抱了恭侯和俊侯,別過了送行許多人。

走在大門口,站在蒼茫夜色裡,點點頭,說一聲“再會”,但見他身子一晃,便去個無影無蹤。

英侯這孩子,小小年紀也知道抱恨無福追隨杖履,竟是痛哭了一整夜。

從此他下死勁,上半天隨松勇練武,下半天跟婉儀課文。

松勇的武術也是得過異人傳授的,身手並不比璧人差了太多,最近再受了勺火頭陀的指點,也可說是藝臻極峰的武師了。

婉儀地那一肚子文學,誰還趕得上?

因此,英侯對於文武兩門得以紮下絕好根基。

他十二歲那年報在宛平縣考進的學,十五歲中學,聯捷進士,名列第五。

浣青三上隆格王府,請託老王爺轉奏官家,說是年紀太小,不願讓他便入仕途。

咸豐帝自己是個好玩的人,他講過只有傻子才想當宮,所以他很同情浣青代子懇恩。

然而他可是氣不過璧人,深怪他潛匿不出,吩咐隆格轉詔浣青,不許她移家他去,留質以冀璧人來歸。

其實這時候半壁河山,已經淪入長髮軍太平天國之手,浣青縱慾他遷,其勢亦無可能,樂得安居帝都,躲避烽火。

□□□□□□□□敬侯安侯順侯三個小兄弟,他們資質稍遜英侯,但也都不是池中之物。

查老太太,婉儀和浣青並不熱衷富貴。

婉儀不特襟懷淡泊,甚至不願兒孫再做滿人奴隸。

她們因為小孩子一共有六個之多,不敢不讓一兩人應景赴考場,為的是避免招疑興謗。

英侯既然一舉成名,敬安順三兄弟就不再教逐鹿科甲了。

說起來很奇怪,安侯承繼查家,他的小性情竟然極似菊人,綺麗風流,清高自貴。

敬侯慷慨激昂,也很像桂芳。

順侯滿面春風,溫暖有如冬日,活脫玉屏的胎子。

英侯卻是雍容華貴而又幽雅絕倫,他形容軀幹無異璧人,言笑動作儼如浣青。

查老太太最是愛惜他,從不讓受一分委屈,這就不免稍有容縱。

大少爺會花錢,外婆有的是錢,予取予求,決不吝惜。

他在外面出名的好客,不管文會、詩會,乃至酒會樂會無不參加。

敬安順三兄弟也跟著逢場隨喜,他們有個好去處,必須瞞著家裡的,那就是上玉標統玉堅家裡學習雜技。

關於絲竹管絃之類,安侯弄得頂好,蟲魚花鳥之屬順侯學藝最認真。

英侯敬侯卻注意於狩獵技術和各種暗器使用方法,好在玉堅無所不通,小兄弟竟是學之無窮。

他們在玉家又結識了暗器名家老鏢客藍奇。

藍奇這個人很不錯,那一次玉堅綁架松虎男,牽累他在步軍統領衙門吃官司,璧人對他相當客氣。

因此他很感激在心,把數十年的江湖經驗,詳細教會英侯兄弟,無形中又使小兄弟多得一種學識。

這一天英侯帶安順兩人逛西城,拿吹筒粘竿捕蟲蟻。

城外小路上碰著咸豐帝微服跑驢,後面只有內廷崔總管隨駕,官家越跑越開心,不由把崔總管丟個老遠。

這當兒偏有七八個不知死活的流氓,當然也總是不認識皇帝,他們用江湖上黑話,商量劫驢。

英侯恰好聽到,自無不管的道理。

這群流氓裡出來一個人,故意過去一碰驢頭,立刻躺倒地下。

那幾個咆哮洶湧起來,驢背上一把抓下萬歲爺,要剝他身上衣服,還要他的好驢兒。

英侯先教跟班的上前解圍,不想這群流氓都有兩下子手腳,三個跟班倒捱了一頓好打。

英侯光火了,跳下馬一搖手中馬鞭子,風掃落葉,把人家抽個東倒西歪,望影而逃。

皇帝是不懂得給人道謝的,英侯也不要他承情,彼此點點頭笑笑,分道揚鑣。

萬歲爺平安走了,英侯兄弟後面卻跟上了兩匹高頭健馬。

馬背上坐著兩個少年人,大一點的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小一點的只有十五六,都長得頂漂亮。

大一點的尤其飄逸英俊,小一點的卻有點靦覥可憐生,像個女兒家。

安侯一匹馬落在最後,他是不住的回頭看那個小一點的。

大的大約是哥哥啦,忽然一提韁繩,趕向前跟安侯走個並排兒,含笑問道:“你只管看我們幹嗎?”

安侯生來口才辯給,他立刻鐙上立起來,抱拳拱手笑道:“你們也在看我們呢,不是嗎?”

那少年搖鞭大笑,望著後面說:“喂,你也在看他們嗎?”

那小的飛紅了一張俊臉,含嗔帶恨地說:“我才不看哩!只有北京人不懂禮貌,老是回頭看人。”

安侯笑道:“小哥別罵人,不懂禮貌的不一定是我,懂得禮貌的未必是足下,你不講理嘛!”

那少年叫起來道:“好傢伙,真會說,朋友,貴姓呀?”

安侯道:“我們是傢伙還是朋友,你得先弄清,像你這樣天真的大孩子,我們倒是很少見,告訴你,我姓安,還沒請教你呢?”

少年這:“我叫華,後面是我的兄弟叫花,還有一個沒出來叫化,我們一行三兄弟叫華化花……”

安侯笑道:“那麼府上還有一位叫滑的吧?”

少年笑道:“有還有兩個,不叫滑叫麻,叫瓜。麻者太麻煩,瓜也有點傻。”

說著,再來個搖鞭大笑,撥轉馬頭又去問那小哥說:“還有什麼要問的嘛!”

小哥說:“前頭兩位姓什麼?是幹什麼的?家住在那兒?”

安侯搶著說:“左邊那一個姓英,右邊那一個姓順,我們一行三兄弟姓英順安。”

安侯這一開玩笑,那小哥又縱馬上前來了。

他沉著臉問:“你們在旗?”

安侯笑道:“在旗怎麼樣?”

少年說:“在旗,我今天要管教你,剛才是我叫那些人搶驢子的,你們為什麼多管閒事?”

安侯還是笑,邊笑邊說:“算了吧,看在小兄弟花……臉上……管教,你太客氣了!”

這當兒,英侯一騎馬回頭來了。

他迫近少年鞍畔問:“朋友,你要管教誰?”

少年道:“你們大約總有兩下,下來!”

說著,他一躍離鐙,英侯也就跳下馬了。

順侯笑嘻嘻的倒騎馬背上叫道:“小哥,我們三個人呢,你也下來吧!”

安侯橫睇著人家臉上說:“他也敢!”

一句話沒講完,小哥霍地從鞍橋上縱起來,燕子穿簾,化個蜻蜒點水,一竄竄到安侯馬前,說:“你講什麼?”

安侯趕緊飄身下地,滿面驚疑地說:“不要認真,我陪你玩兩手兒。”

小哥微微一笑,扭翻身卻去騎著馬站住說:“我不和你打,看你這樣子還夠不上。”

安侯拖著靴底兒,搖晃著跟過來說:“我看你也不成,我們還是談談吧。”

小哥道:“你不瞧,他們打起來了,那是你的哥哥,他姓英嗎?”

買侯笑道:“你們為什麼恨旗人?”

小哥道:“旗人還有好的嗎?剛才跑驢子的是旗人,搶驢子的也是旗人,抱不平保鏢的又是旗人,你們一家子都搞不清,還要鳩佔雀巢治天下管萬民,你說,有多少漢人蒙冤受屈?這不可恨!”

安侯笑道:“你講的太模糊,我倒是實在有點搞不清,你的話應該對皇帝說,旗人不見得一個個都是皇帝,做官的也並不多,壞的自然有,好的何曾無?

你大約是漢人,漢人如果都是安份的,貴昆仲未必會叫什麼華化花麻瓜,還會帶人搶驢子。”

小哥又紅了臉說:“你就少說,我們也肯搶人家的驢子?我們有的是好馬,驊騮千萬,騏驥成群。”

安侯笑道:“好大的口氣,那麼你們是什麼地方人?到底姓什麼?”

小哥道:“我們家住在新疆巴爾喀什湖邊,我們姓華,哥哥叫玉奇,我叫菊冷。”

安侯點頭讚歎道:“好名兒,不是講還有一位同行嗎?”

菊冷道:“他叫梅問。都告訴你吧,留在家裡兩個叫蕙容、蘭韻,我們四個人排行,梅蕙菊蘭……”

安侯怔一怔說:“四個人排行,你哥哥不算在內?尊大人是幹什麼的?你們總不能是哈薩克人?”

菊冷一張臉越發紅了,他忽然跳著腳說:“你好厲害呀!自己一句話不肯實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了,你還要問。”

安侯笑道:“我也告訴你,我姓查叫安侯,我那好打架的大哥叫龍英侯,那坐在馬背上望你的姓潘叫順侯,他只有十四歲。

我和英侯哥同庚十六歲,我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承繼三家嗣續,所以不同姓。

家裡還有一個二哥叫敬侯,他也十六歲,出門的有兩個弟弟叫恭侯俊侯,他們今年也同是十四歲,我們一共六兄弟。”

菊冷聽得出神,忽然攔著問道:“有一位龍璧人前輩,你也認得?”

安侯大驚道:“他老人家就是我們的生父,出門十一年了,你們見到嗎?”

菊冷停疑了一下說:“我們沒見到……”

說著,一聳身躍上馬背,尖聲兒叫:“哥哥,不要打啦,他們都姓龍哩!”

那少年玉奇和英侯正打得難解難分,立刻鷂子翻身,跳出圈子,搶過來問:“怎麼,他們都是姓龍?”

菊冷道:“走吧,走吧,不要問了,龍老前輩不在家,他說出門十一年了。”

玉奇回頭又看住安侯問:“他丟了官?”

安侯道:“不,他是逃官。”

玉奇仰天大笑,笑著又說:“好,真好。”

說著,猛回頭再趕到英侯跟前,伸手捉住人家一條臂膊說:“你算有種,我石華龍三入中原,初逢勁敵,再會吧!”

撲地起個旋風,騎上馬背,霍地又躍起來,駢足背立鞍橋上,抱拳拱手,含笑點頭。

眼見那匹馬狂風驟雨似的,潑刺刺飛跑而去,這裡,菊冷也就向安侯回眸一笑,頓韁繩一溜煙追著走了。

英侯和安侯都楞住了。

順侯倒爬在馬屁股上望了半天,喃喃自語道:“這樣的騎術還不比我們強?人,也真該謙和點,打了半天,到底還勝不了人家。”

英侯最愛順侯,聽了他的話,笑起來說:“他要打,我那能示弱?想不到今天我真的開了眼界了,這兩個人很可疑,我們還要尋找他。”

順侯道:“你沒聽見那小的跟三哥講,他們家遠住在新疆呢,人家也有五個弟兄,玉呀,梅呀,菊呀好熱鬧。跟你打架的叫玉奇,跟三哥聊天的叫菊冷……”

英侯道:“菊冷,這不像男孩子的名字,他那樣子也不太像男人,你不看,三哥著了迷哩!”

順侯提著嗓子叫:“三哥,人家差不多跑到西山了,你還呆望什麼呢!”

安侯道:“哥哥,那個菊泠一定是女人,她那一身輕功真了不起,狐狸一般快。”

英侯笑道:“女人怎麼樣?人家簡直有意逃避你呢!”

安侯道:“你等著瞧吧,後面必有好文章,小小年紀由新疆老遠跑來,他們是幹什麼的?”

英侯笑道:“幹什麼的?還不是來找你。”

安侯道:“哥哥,打發跟班回去吧,我們上館子吃飯,我今天真要喝幾杯酒,心裡老是不痛快。”

英侯道:“成,咱們這就走。”

說著,便把三個跟班丟下,讓他們自個兒回去了。

弟兄三匹馬,一直上前門大街一家叫四海春大館子樓上,找了付靠窗的座頭,叫了酒菜,喝酒中間談的離不開玉奇菊冷。

安侯總是懶懶的不勝惆悵,他說還有一個叫梅問的沒出來,這也一定是個女的。

菊冷嬌豔絕俗,梅兮當亦可人……說著頻頻嘆息。

英侯看他這一個樣子,一時乘著酒興,便教酒保拿來筆硯,蘸個筆酣墨飽,站起來向新新的白壁上,颼颼地寫下四行字:

菊冷無寒相;

玉奇寗有瑕!

微嘆何所恨?

未許問梅花!

四行字寫得龍飛鳳舞,雄勁有力,連捧硯守在一邊的酒保也看得呆了。

這家館子是英侯和虎男常來喝酒的地方,掌櫃的十分巴結英侯,一來知道他來頭不小,二來也敬重他是個有數的名士。

英侯無意中留下這首詩,掌櫃可是歡喜得什麼似的,雖然不懂詩到底做得好壞,卻真有拿碧紗給籠起來的感想。

但是當他們弟兄走了不久時間,這家館子門外,停下一匹黑色駿馬。

馬背上下來的是個姑娘,青布包頭,青布緊身褲褂,底下一雙小腳好像也是青布幫鞋,卻讓褲管蓋個嚴密,看得不大清楚。

她沒有夥伴,也沒帶包囊,手中只拿著一條講究的馬鞭子,長身玉立,雙眸剪水,進來往裡頭看了看,便上了樓。

她的座位恰是剛才英侯哥兒們坐的地方,一抬頭就看見壁上那首詩,她整個人怔住了。

像她這樣鄉村姑娘的打扮,光顧到四海春這麼大的館子,實在太少。

然而許多見過大世面,慣於服侍闊爺們的夥計,沒有一個敢看不起地,因為她的態度非常從容大方,那一對美麗得如朗星一般的眼睛,尤其使人傾倒。

這時地怔了好一會工夫,兩隻水蔥兒似的手,不禁伸到脖子底下打開包頭青布的結子,而且把這塊布扯下來扔在一邊了。

只見她厚發堆雲,圓姿替月,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左邊腮上還有個深得可愛的酒渦兒,那美貌,讓站在一邊等吩咐的酒保看來,總可疑地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人間那裡找得出這般美人兒?

因此酒保也怔住了。

這當兒,扶梯上又上來了一對風塵人傑松虎男和他的太太紅葉寶芳。

他們也還不過三十歲的人,依然花枝招展,玉貌朱顏。

老爺們帶太太上館子,在那時代不算太普通。

虎男,他原是風流學士,紅葉一代英雌,他們小謫人寰,自不是世俗淺陋所能束縛。

這四海春酒家,他們倆常來的,樓下一陣唱嚷,那邊等著服侍姑娘的酒保,清醒過來,搶出來忙不迭的陪笑招呼,可就把姑娘丟在一邊了。

虎男夫婦坐下,兩對眼睛不約而同的都停在那邊姑娘身上,彼此心中都在吃驚。

這是一個小小敞廳,只有兩三個雅座,姑娘那邊靠街窗,午後的晚照,照得特別紅亮。

他們夫妻倆越看姑娘越美,彼此就計較到她所發怔的對象。

不留神不要緊,這一留神,虎男便叫起來道:“不得了,那又是英侯玩的什麼把戲……”邊叫,邊又站起來。

這一叫可把姑娘叫回頭了,她臉上紅紅的看了虎男,又看紅葉,忽然扭轉柳腰兒,忽然又似有點難為情樣子。

一會姍姍地走過來了,她一邊手牽著髮辮兒,一邊手掠著額前蓬鬆的短髮,也就只走了兩三步,紅葉早是迎出坐位來。

彼此走到相當距離,彼此都站住,互看看,含笑,點頭。

究竟遠是紅葉說:“姑娘,請這邊坐。”

姑娘彎彎腰說:“姐姐,你貴姓?”

紅葉道:“我們姓松,我叫寶芳。”

姑娘又彎腰叫一聲:“寶姐姐。”

紅葉又說:“他叫松天虯,我的丈夫。”

姑娘又向虎男鞠躬,可是嘴裡叫不出什麼。

虎男笑道:“姑娘,你看那首題壁詩有什麼感想呢?”

姑娘嫣然笑道:“沒有什麼感想,這留詩的人,你是認識的?”

虎男笑道:“不但認識而且頂熟,他叫龍飛字英侯。前科第五名進士及第,今年十六歲,他的父親龍璧人前輩,是我的師父,我的父親又是英侯的師父。”

姑娘驚疑道:“龍璧人是什麼樣人?他老人家在京嗎?”

虎男道:“龍老前輩技勇蓋天下,前為九門提督,逃官遠出,一去十一年,音訊不通,眼前家眷還在京寄寓。”

“他府上還有什麼人?”

“人多了,他有六個兒子,英侯居長。”

“六位公子都學武嗎?”

虎男笑道:“蘭桂騰芳,允文允武。”

紅葉看他倆問答不休,恰好樓下又給送酒菜來了,這就忍不住道:“姑娘請坐下細談,要查問龍府消息,我們可是都知道的。”

姑娘笑道:“也沒有什麼好查問的,龍老前輩的大名,我倒是聽過。”

說著,她是讓紅葉給攔在座位上了。

酒保急忙替她添上一付杯碟匙筷,又去拿來她的包頭青布。

虎男坐下執酒壺給她斟了一杯酒。

姑娘只是站起來一下,什麼也沒說。

虎男笑道:“我看姑娘像是練過武的,不是嗎?”

姑娘笑道:“練是練過的,不過淺薄得很。你是龍老前輩的高足……”

虎男笑道:“高足,那太笑話了,我只是膚受耳食,毫無實際。”

姑娘撇撇嘴說:“你客氣。”

紅葉舉起酒杯兒說:“姑娘請乾杯用菜,我們杯酒相逢,一見如故。”

姑娘臉上酒渦兒微微一動,就也舉起酒杯。

虎男一邊卻已照著杯底兒了。

紅葉敬過酒,姑娘借花獻佛也回敬了他們夫妻,彼此都覺得對方豪邁投緣。

紅葉笑道:“我們話說得很多了,還沒請教姑娘貴姓,貴鄉那兒,來京多久了,住在什麼地方?”

姑娘笑了笑,卻把眼看去站在那邊的酒保。

虎男立刻就說:“夥計你下去,這廳算我們全包了。”

酒保回一聲“知道”,就急急走了。

姑娘這裡又笑笑說:“我的家遠在新疆,這一次和我弟弟玉奇,妹妹菊冷來京觀光……”

虎男搶起來問:“玉奇?菊冷?那麼姑娘一定叫梅?……”

姑娘點點頭笑道:“我叫梅問。”

虎男大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好,不負叫梅,真是人如其名!”

姑娘臉又紅了說:“那裡,我們姐妹四個,我是大姐,我們從母姓姓華,母親原是北京人,身負絕技,流徙異域,撫孤成人……”

紅葉趕緊站起來問:“尊堂閨諱盛畹?”

姑娘嚇得也跳起來,楞住了。

紅葉從桌上伸手過去,緊緊和姑娘互握著,悽然說道:“妹妹,我們真不是外人,難得賢姐妹竟有四位。”

姑娘道:“我們還都是螟蛉的,母親只生弟弟一人。”

紅葉道:“妹妹,那就是了。你母親的身世,恐怕我曉得的還要比你清楚,這裡不好講話,可否請到我們冢暫住,我還得給你介紹龍老前輩一家人。”

姑娘道:“我這樣子風塵僕僕……”

紅葉這:“那有什麼關係?我說,你們姐弟藝成來京,必有所謀……”

說著,更放低聲點說:“我再告訴你,你外祖父華良謨大人的冤仇,龍老前輩已經替他昭雪了。

豫王爺裕興賜藥自盡,華大人幕下一個叫苗信的師爺,那就是賣主求榮,設謀陷人的主犯,判個斬立決。

華大人追謐文肅,這個仇報得乾淨俐落,不留遺憾,還有害你父親的前真定縣知縣何文榮和那個王師爺也宰掉了。”

姑娘趕緊問:“這都是龍老前輩在任九門提督時候給辦的麼?”

紅葉道:“對呀,他老人家做官就為要替你母親報仇,報了仇不久就掛冠潛隱。”

姑娘點頭嘆了一口氣說:“在理我們姐弟都應該去龍府拜謝伯母的,不過我必須急找玉奇和菊冷。”

紅葉道:“妹妹,你務必去一趙的,要知道龍伯母跟你母親情逾骨肉,還有一位查家大少奶奶上一字菊,下一字人,她最愛惜你母親。”

姑娘道:“我知道,她是我們的表伯母,母親常常思念地。”

紅葉道:“可憐,她見不著你們姐弟了,她……死了……”

說著流下兩行眼淚。

姑娘的眼眶也紅了,她說:“我得先走一步,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們姐弟一同去請安。”

邊說,邊拿包頭布把頭髮一攏,匆匆打個結,伸手坐椅背後抓起馬鞭,又說:“我今天聽到這許多消息太興奮了,但我必定從速找弟弟妹妹,怕他們無知……”

說著,飛快的離席,彎彎腰人便飄然下樓去了。

□□□□□□□□梅問,她追隨玉奇菊冷遠道來京,目的就在於謀刺豫王,鬧翻帝都為他們的外祖父華良謨復仇雪恨。

偶然路過四海春酒家下馬打尖,讓她看見了英侯的題詩,偏又碰巧得遇虎男紅葉夫妻倆登樓買醉。

相逢問訊,恍接故交,一席快談之下,審知大憝伏辜,璧人棄官就隱。

姑娘耳聆好音,心安意愜,不願弟妹多事招搖,急於加諸告誡,驀爾告辭,飄然逕去。

虎男紅葉也都料到她箇中秘密,以此未敢挽留。

當時夫妻倆又喝了一會酒,逕上潘公館來見浣青。

這時候剛剛掌燈,英侯和安侯恰也在屋裡談的說的還都是玉奇菊冷兄妹。

虎男給浣青請過安,回頭便看住英侯笑道:“你在四海春題的好詩,足下無緣得見梅花,梅花倒先拜讀過大作了,看樣子簡直傾倒得了不得!”

英侯搶起來問:“怎麼,怎麼……你們由那兒來?遇見了華梅問嗎?”

虎男笑道:“豈敢,足下無緣,我偏有福。”

安侯一聽,趕緊跑過去一把拖住紅葉,央告著說:“大姐,告訴我他們一行是不是三個人?那個最小的就叫菊冷,她也在場?”

紅葉笑著說:“三爺原來是陶淵明,令兄偏又是林和靖,梅兮菊兮,原都不錯,如果大喬歸策,小喬歸瑜,那真是可喜可賀,然而這事在我看一點不難……”

安侯紅了臉直笑。

英侯道:“人家說梅問,你偏要牽上菊冷。”

安侯道:“急什麼呢,你不會問你的嗎!”

浣青道:“請你們安靜一點讓大姐講話好不好?”

說到這兒,剛好玉屏替紅葉送了一杯茶過來。

紅葉低低地笑道:“他們哥兒倆都著了迷哩。”

玉屏道:“可不,可恨他們沒有一個不像爸爸的。”

紅葉笑道:“像姑老爺也不好,道貌岸然,嚇也嚇死了人。我告訴你,那朵梅花的確美豔絕倫,菊花我可是還沒看見,大約也總是很美,不然三爺的眼光如炬,豈有謬賞的道理呢?”

浣青道:“她們果然是華姐姐的螟蛉女兒,一定錯不了的,華姐姐那樣一個愛標緻的人,她還能有醜的姑娘?

大姐,你詳細說怎麼樣會碰著梅問,她對你講了什麼話?我總懷疑她們遠道來京必有異謀,假使沒有秘密,華姐姐絕對會教她們來找我們的。”

紅葉道:“我和虎男也這樣想,看梅問講話的神情,確有許多可疑,我以為她們還是瞞著母親私入中原的。

也許是由母親口中聽說了一些片段故事,年輕人藝成技癢,冒然來京,意在為母復仇。她們的目標必然就在豫王裕興身上,所以我給梅姑娘一個開門見山,直截告訴她裕興業已伏法,姑老爺十一年前棄官遠遊。

她聽完我的話很歡喜,又像有點感傷,後來她卻急於尋找她的弟弟妹妹,說是怕他們年幼無知,又說今兒晚上或明早會來請安的。”

浣青道:“你看她那樣子還懂事嗎?”

紅葉道;“聰明內蘊,講話藏鋒,一點兒不冒失。”

玉屏道:“到底長得怎麼樣呢?”

紅葉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委實美豔絕倫!”

虎男接著笑道:“……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塗粉則太白,抹脂則太紅……英侯,以為如何?”

英侯這時忽然陷於沉思狀態,他竟是理也不理。

浣青道:“虎男,你相信她們會來嗎?”

虎男道:“我想會來的。”

浣青道:“不然,她們不存心生事,也許會來的,否則……再說,他們年輕輕的一群,數千裡跑來京師,就憑你們夫妻兩三句話鎮住了嗎?”

紅葉道:“姑奶奶的話對,我害怕他們輕舉妄動。”

虎男道:“師母的意思……”

浣青道:“我的意思,要請你立刻去豫王府前後瞭望,萬一遇見,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拉回來,假使他們已經鬧出什麼事,你就不要管,我們現在受不了牽累,這一點你必須明白。”

虎男道:“我曉得,我這去。”

說著走了,虎男走後,屋裡卻也不見了英侯和安侯,原來英侯就在浣青跟虎男講話時,悄悄地拉了安侯出去。

哥兒倆躲在書房裡交換一下意見,馬上忙著更衣,隨帶應用兵器,由後門溜走,一直闖出彰儀門外城,大路旁揀個蔚密叢林,各自上樹埋伏。

一切果然不出英侯所料,約莫三更初天氣,遙望城內一片火光沖天,測料方向恰是豫王府邸所在。

不久時間,眼見對面城頭上出現了兩個人,在前的軀幹較小,身段非常靈活,狐狸似的一下子就跳過了護城河,這個人便是菊泠。

後面緊跟著玉奇,風飄落葉盤旋而下。

他們倆也不過剛剛落地,忽然城上又飛起兩條人影,一黑一白,翩翔搏擊。

那穿黑的正是梅問姑娘,她那時使個鷂子翻身,騰空欲墜。

穿白的燕剪掠波,平穿而出,上下接個正著,劍光閃閃如電,雙雙飛落河邊。

菊冷玉奇立刻回頭參戰,夜寒料峭,星月斂形,數行殺氣破空,一片狂颼卷地,幾番狠鬥,勝負未分。

玉奇忽地一聲長嘯,拔步急退。

菊冷隨後撲地起個大旋風,一竄七八丈遠近,植劍於地,喘息連連。

玉奇趕到,喝一聲“走”,兄妹這便奔過英侯安侯藏身的那一堆叢林去了。

前面只剩下梅問一人,獨力拒敵,且鬥且卻,看看退到切近,英侯眼尖,看清楚那穿白的竟也是一個女人,渾身縞素,健步如飛,使髮長劍端的驚人。

梅問雖也不弱,卻是顯得非常吃力,料她工夫一長,便要甘拜下風。

英侯心動,探手鏢囊裡準備接應,眼覷那女人一劍虛劈姑娘左肩,姑娘一劍磕空,柳腰兒微微一晃,敵人一支劍化作白蛇吐信,挺進直取心窩。姑娘慌忙撤身倒退。

那女人可是真狠,身法步法捷若猿猴,伏地追風,連環揮劍橫削姑娘雙足,迫得姑娘一陣亂跳,不容她有還手工夫。

那女人霍地竄起來,力劈華山劍光已臨頭上。

緊急裡,英侯手中鏢劃空逕出,正中敵人仗劍右膊。

只聽她一聲悽然驚叫,劍落身傾,顛躓而走。

英侯剛待再發鏢,遠遠處玉奇的聲音叫起來道:“別殺她……放她逃生……”

叫聲裡,那女人曳看一條傷臂,轉眼間奔過護城河去了。

這時候梅問姑娘兀自站著發楞。

英侯早是一躍下樹,過去向她作個長揖,笑道:“姐姐受驚了。”

姑娘喘過一口氣,回眸把人家上下看了一下,覥然問道:“你姓龍?謝謝你啦……”

英侯急忙說:“那裡,那裡,我叫龍英侯。”

姑娘道:“你怎麼會曉得我們……”

英侯道:“我是初更天氣出了彰儀門的,一直守到這時光,我知道小豫王金珠廣蓄能人,恐怕姐姐遭遇意外,可是我又不便上王府接應,只有躲在這兒默祝姐姐吉人天相。”

聽了英侯這幾句親親熱熱的話,姑娘不禁心跳面赤,星光下趕緊側身把一張臉隱在樹叢裡。

英侯追著問:“姐姐你現在就回新疆去嗎?”

姑娘不能作聲,但樹後卻有人接著答話:“離這兒不遠,蘆溝橋,有我們秘密藏身的地方,怎麼樣,跟我們走好不好?”

話還沒聽完,英侯整個身體已讓人家舉了起來,只覺得那人力氣非常之大,使個千斤墜,人家兀自不在乎。

這就只好笑這:“玉哥哥好膂力。”

玉奇縱聲大笑,輕輕地放下龍小爺,說道:“你是不錯,得,我們走吧,這裡不好再逗留。”

梅問道:“菊冷跑那兒去了?”

玉奇笑道:“那邊還有一位查公子死纏夾!”

說著的便又來一聲長嘯,夜色蒼茫裡,菊冷小姑娘驚鹿似的飛躍而至。

梅問說:“走吧!”

邊說邊有意無意的拿肩膀碰了英侯一下,一個箭步竄出去,蜻蜒點水向前緊跑。

英侯不由不跟著一同跑。

背後菊冷和玉奇且跑且用新疆土語問答。

約莫趕了一里多路,路旁樹下跳出一條漢子,一手牽著四匹馬,一手握著一把馬鞭。

梅問搶過一枝鞭在手,嘴裡也講了一句土話,那漢子立刻把三枝馬鞭交給玉奇,跳上一匹馬背疾馳去了。

這裡剩下三匹馬,各自走近主人身邊。

玉奇笑道:“英侯跟我來,大姐姐上自己的馬,三妹留著等那呆子。”

菊冷道:“不,不,我和大姐並騎。”

她這邊說,那邊玉奇拉英侯上了馬,梅問卻已經走得老遠了。

菊冷拔步追大姐,可是她的那匹馬也跟在背後跑。

小姑娘可真急了,扭翻身跳著腳直喊:“安戾,安侯,你怎麼啦?傻瓜!”

這一喊,才算把安侯喊出來了,兩腿攢勁,箭一般快,射到菊冷跟前,陪著笑道:“什麼事?妹妹!”

菊冷道:“你這個人怎麼一點不講禮貌,誰是你的妹妹哪!請上馬啦,趕快……”

安侯笑道:“咱們共乘嗎?”

“屁……再胡講我拿鞭子抽你!”

“你這算客氣……”

“不陪你啦,到底走不走?”

安侯慢慢的爬上馬背。

菊冷又說:“我的馬不用鞭,你得好好騎,我就站在你背後,追上他們。”

“站?那怎麼行。”

“你就別管我。”

邊說邊扯纏繩給搭在鞍橋上,輕輕的拍了馬脖子,馬潑開四蹄跑了。

煙塵裡安侯回頭看小姑娘,只見她幾個伏身,兩三下健跳,人便站在馬屁股上面了。

安侯大聲嚷:“坐下來,坐下來……”

小姑娘提起一隻腳踹了他一下,我們查少爺可是動也不敢動。

馬是真快,頃刻間越過玉奇趕上梅問。

就在兩匹馬並馳時光,小姑娘使個飛隼投林身法,卻又飛到姐姐馬背上去了。

這樣三匹馬馱著五個人疾駛了半個時辰,來到蘆溝僑上,大家認蹬下馬,岸旁出來兩三個人接去韁繩。

玉奇低聲兒吩咐了幾句話,回頭便去牽著英侯一隻手說:“我們講究的是不留痕跡,馬是不能騎了,還得步行一段路,不過不太遠。”

邊說,邊領著英侯向前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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