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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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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郎紅浣] 古瑟哀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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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3: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走了一會兒,穿進一個鄉村,這地方英侯和安侯都不認識,又是幾個左右轉彎,來到一家店鋪門口。

這鋪子門面好像很破落,有人留著矮門兒迎接,大家彎腰曲背鑽進這一個矮門。

燭光下抬頭,牆上壁上櫃臺上全是皮革,馬鞍子皮挺帶,水囊雪輥牛皮靴等等堆得一塌糊塗。

玉奇笑道:“這個便是我們的行業,我們對外是轉販西北口皮貨,製造皮革,本錢花的不算少,在宛平縣可以說頗有名氣。”

說著,走到店後,又開了一道門出去。

眼前是個大院子,亂七八糟的排著許多木架子,水槽,石灰桶一切用具,而且臭氣沖天,沒法稍留。

英侯安侯不禁都扯出手帕掩住口鼻。

玉奇笑道:“這地方是又髒又臭,所以那班做公的決不肯進來,他們又怎麼會想到我們的宮殿就在屠獸場後面呢。”

說時,走進院子北端,繞過一列榆林,靠後便是圍場木柵,眼見走到盡頭了。

玉奇伸手一推木柵,竟又有一道不容易看出的門。

出了門是個大土丘,旁邊發現一個地洞,漏出一點黯淡燈光,玉奇領頭率眾拾級而下。

走完一條隧道,忽然燈火通明,耀眼生花。

面前是個大廣廳,兩邊建著好幾間房屋,廳上一般也排著几案椅凳,普通應有傢俱,四圍站著不少僕人,大家全是土塑木雕,面上沒有一份表情。

玉奇卻不理他們,轉過廳後是一截石牆,當中開了一個洞。

穿過去又是一個廳,這個廳可就十分講究了,上面是穹形的屋頂,水磨花磚,砌就各種花紋,地下鋪著很厚的地毯,整個有點像蒙古包樣子,就著廳的大圓形,月牙似的蓋了一彎房子。

到這裡,梅問姑娘裯有禮貌的向英侯鞠躬,又笑著看住安侯點頭說:“請坐,請坐,我不陪啦!”

說著,她帶著菊冷往左房間走去。

安侯一雙眼直跟著人家背後送。

菊冷也回頭對他笑,但屋門口掛著大紅簾子,一下子便把他們兩隔開了。

玉奇笑道:“安侯,你手中的大包袱是什麼寶貝?我看你倒像當跟班的。”

安侯搭訕著笑道:“還不過是有備無患,我帶了我們倆的便衣,準備白天好走路。”

玉奇大笑道:“我這兒來往交易的沒有達官貴客,你可不要打扮得太漂亮,放下寶貝包袱,解掉寶劍鏢囊,洗個手臉,我們痛快喝酒聊天如何?”

說時便有兩三個丫環,上前接去包袱,忙著送出幾盆洗臉水。

大家胡亂擦抹梳洗一番,又上玉奇屋裡去更換衣服。

英侯陶醉於屋裡的考究陳設,摩撫觀賞,愛不忍釋。

安侯一心都在打扮上,只管攬鏡整襟,顯影自憐。

玉奇卻笑嘻嘻地站在一邊,靜看他們哥兒倆翩翩風度,彼此一時都忘記了講話。

忽然小姑娘菊冷穿著一件粉紅色緞子旗袍,小鳥兒似的飛進來叫:“你們怎麼啦,簡直……”

話是沒講完,眼波流到安侯一張俊臉,和他的淺綠繡著大朵黑色牡丹花的袍子上,怔住了。

安侯望著小姑娘一身紅,那著迷的神情就更好看。

玉奇不禁跳起來嚷:“三妹子今天破例穿起紅衣服呢,大姐,大姐我們家裡有什麼喜事嗎?”

這一嚷嚷得小姑娘滿臉通紅,斜著頭狠狠的瞅了她哥哥一眼,扯翻身挑開門簾子逃了。

英侯笑過:“小妹妹大約請我們喝酒來的,我可是饞得很。”

玉奇道:“你真有點像我,不藏私,你也總是會幾杯,今天我們得灌個足。”

說著,他過去捉了英侯出去。

廳上當中那張花梨木的大圓桌上高燒一對大紅蠟,放著八個大盤子,裝的還不過醋雞,糟蛋,燻魚,鴨掌一類下酒菜。

可是排的酒具十分撩人,銀酒壺,鑲金的筷子,白玉酒杯兒,配著五彩盤子委實太好看了。

英侯站在桌前望了望說:“看了這精緻的酒具,我未飲心先醉。”

玉奇大笑道:“未飲心先醉,稍嫌言之過早,等會兒你再念吧!”

旁邊安侯一聽,噗嗤一聲也笑了。

英侯紅了臉說:“我講的是酒具。”

玉奇笑道:“別說,別說,誰在四海春樓上題了什麼詩?”

這一問,英侯越發難為情,他強著笑說:“那也不過仰慕昆仲武藝人才……”

邊說邊拿眼看住安侯。

安侯笑道:“你可別扯到我,我就不敢玩文弄墨。”

玉奇又忍不住縱聲大笑。

笑聲裡,梅問由後面出來了,她雖然頭髮好像梳過了,身上還穿的是藍布大褂,家常風度,白淨淡妝,另有一種宜人風度。

她略略地一抬手,笑著說:“請坐吧,沒有什麼好吃的,不成敬意。”

英侯道:“謝謝姐姐啦!”

梅問笑道:“家常小菜比不得四海春,還得請你多原諒。”

英侯紅著臉說:“姐姐別見怪,我那首題壁詩酒後塗鴉,實在有點放肆,不過……”

梅問笑道:“那也沒什麼,你是在捧我們呢,那位松虎男令親很和氣,他太太待人更親熱,他們夫妻倆回去大約是提到我了!”

英侯道:“可不,恐怕姐姐剛離開四海春,他們也就到我家裡去了,還說是姐姐答應看我們去。

家母認為不一定,我也想姐姐遠道來京不能無事,未必願意牽泥拖水。所以我約了老三偷偷趕出城……”

菊冷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夜間有所舉動,又怎麼會曉得我們必出彰儀門?”

英侯道:“那是老三的決算,他比較料事聰明。”

玉奇大笑道:“這叫做會心,好了,請坐下談吧,你們該講的話總不能少吧。”

說著,大家坐下,梅問拿酒壺給各人面前都斟滿酒,舉杯敬客,含笑說道:“我們原是一家人,龍老伯跟先父生死訂交,聽家母說過許多片段故事,真是可歌可泣。

我們兄弟姐妹今夜在此聯歡聚首,梅問願乞三杯酒遙祝龍老伯永遠健康,並感謝老人家替我們辦了不少難辦的事!”

聽了她的話,桌上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彼此肅然起敬,站起來接連著各幹了三杯酒。

英侯放下酒杯,要過酒壺也為大家送了一巡說:“英侯、安侯借花獻佛,恭奉一杯為我們遠在新疆的嬸孃祝福!”

大家也都喝了。

梅問看著英侯笑道:“我還得拿大杯來敬你,你今天救了我。”

英侯道:“姐姐要我喝還能不喝,敬可是不敢當。”

玉奇叫起來道:“十大杯,你那一鏢打得真不錯,我們就都不會使鏢!”

梅問道:“你還嚷什麼,你要不拋下我,我還會歷那個險!”

玉奇道:“大姐,我不想你也鬥不過她,告訴你那女人我認得,所以我躲避她。我有點忍……她……她便是藍妮!”

梅問大驚,坐下去又站起來問:“藍妮?背叛我們母親逃走的藍妮?”

玉奇道:“英侯,你幹十大杯酒,我講一回故事給你聽。”

就這時候有個丫環已經送來了十個綠玉大杯,而且都倒滿了酒。

英侯看了看笑說:“我總勉強喝,讓我,慢慢來,姐姐呢?”

梅問道:“我喝一杯,玉奇和三妹也喝一杯。雖說你救了我,你們可也該罰。”

英侯伸手替各人面前都分了兩個大杯,笑道:“我也喜歡喝大杯,不過我一人喝沒有意思,這樣吧,每人兩杯,不說敬也不說罰,我們平分秋色。”

玉奇道:“怎麼講都好,我總不反對。”

說著他和英侯互幹了兩大杯,梅問陪了一杯,安侯菊冷卻不肯喝。

英侯急著要聽故事,梅問也讓藍妮這個名字分了心,他們就不理會。

只聽得玉奇說道:“十七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家母路過寶雞,在客店裡遇見一個女人叫藍黛,綽號飛天夜叉,她中了人家毒藥鏢,奄奄待斃。

把唯一的愛女送給家母,她就叫藍妮,家母是愛她,可是她跟我們的奶奶不對勁,藍妮為什麼跟奶奶不對,那就因為我石華龍。

因為奶奶比較重視我,引起她的嫉妒,我剛有五歲,藍妮已經十三歲了,有一天她竟然背母潛逃,一去無蹤。

因為想念她,家母害了一場大病,奶奶就給家母弄來了四個女兒,梅問姐姐算是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只有她能夠撫育成人,其餘都不幸死了。

現在的蕙菊蘭三個妹妹,都還是以後又螟蛉的,這其間家母可真是嚐盡了人世間一切艱辛……”

說到這兒,玉奮好像有點感傷的樣子。

他頓住話腳,再和英侯各飲了兩杯酒,沉著臉又說:“家母一生顛沛流離,含冤茹恨,講起來都是那般貪官汙吏所賜。

我十三歲到十五歲兩度偷入中原,存心行刺豫王裕興,同時還要找趙岫雲的家人算帳,但都只到太原就都讓奶奶追來抓了回去,所以我不曉得裕興早已伏法。

這一次我和菊妹妹也不過才來十天,梅姐姐還是隨後趕到的。我們一來就忙著料理這一間皮革店,這個店原是哈薩克一個酋長的產業。

他叫阿古,是我們師祖勺火頭陀乾兒子,難得他待我們一家人無微不至,幫助我們成家立業,眼前我們也很富足了,財產都由牧畜而來。

這間房鋪雖說是他的,我們也有一半股東,不過我們不派人經紀罷了。

為什麼要在京郊開張這樣店,阿古酋長有他的秘密,我們也有我們的企圖,這地方外面看是個土丘,其實是一座古墓,前廳大約是陵,後廳應該是廳。

阿古酋長當時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財力,人力和心計,建設下這隱身的所在,他老人家年紀大了雄心已死,但我們卻還要利用這秘密地窟幹一番事業。說事業未免誇大,我們意在鬧帝都為家母吐口冤氣!”

說著,又嘆氣又喝了兩杯酒,接著說:“大姐見著松虎男夫婦,趕回來告訴我裕興已死,勸我別再生事。

想我數千裡離家背母,備嘗險阻艱難,難道就這樣算了?所以我才決計找小豫王金珠。

我們到了豫王府,大姐擔任巡風接應,三妹負責放火,我準備殺人,也總是我們太大意了,金珠他還在內廳喝酒,三妹已經放了火,我自然只好下去行刺。

想不到那小韃子真養著那麼多能人,我跳下屋便讓十三個好手包圍住了,金珠也會舞刀弄棒上前湊熱鬧。

我是恨透了,一口氣劈倒他們十一個護院,這時候藍妮就由後面出來了,一見面我就認得她,她當然不會曉得就是我,我們狠鬥了三五個回合,我十分驚奇她的武藝,說好聽點不敢戀戰,實際上我是甘拜下風。

我出來時侯,三妹已經走了,大姐她卻不走,我也以為她能敵得住藍妮,因為她的劍法是勺火大和尚親傳的,比較要好一些兒……”

梅問笑道:“祖師爺沒教過你嗎?”

說著,她也呷了一口酒又說:“那時光我是不能走,敵人上了牆追趕,我自然只好接鬥,我們在屋上拚了幾個回合,她似很賞識我,拿話勸我投降,又問我跟金珠有什麼冤仇,她自己名兒叫藍瓊。”

玉奮道:“這是她以後改的名,我決不會認錯了人。”

菊冷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壞,跟我們媽媽過日子不很好嗎?我實在愛惜她的好本領呀!”

安侯道:“你沒聽說她的媽媽叫飛天夜叉?夜叉的女兒那還能好?她投在豫王府幹什麼呢?還不是姬妾之流,不看她雖然好像長得很美,可是一身賤骨頭。”

玉奇大笑道:“安侯,你對女人大概總是放不過,剛才在漆黑裡就把人家看得仔細了?”

梅問道:“我總希望英侯那一鏢沒傷了她的筋骨。”

英侯道:“那恐怕不可能,我的鏢足有六兩重,又是迫得那麼近……”

說到六兩重,我們龍少爺忽然跳起來嚷:“糟了,她中了我的毒藥鏢!”

這一嚷,嚷得大家全怔住了。

英侯接著說:“我們記得發出那枝鏢好像很輕,那真是天意,我就只帶一枝毒藥鏢。”

邊說邊去屋裡拿出鏢囊來查。

那是一個很小而又很好看的皮製鏢囊,裡頭剛好只能裝入五枝鏢,倒出來看,可不好好的四枝六兩重的鋼鏢全在,單是不見了那枝四兩重毒鏢,這一下英侯也楞住了。

玉奮皺緊眉頭說:“你這人怎麼會使用毒藥鏢……”

英侯飛紅了臉說:“我還不過要來玩的,我有三枝這種鏢,都是別人給的。”

梅問道:“誰給你的?你跟什麼樣人學的打鏢?”

英侯道:“是個老鏢客,他叫藍奇,北方一帶有名兒的暗器能手,可是他老人家的毒鏢沒有解藥,據說他也沒用過,他的師父教給他製造毒鏢就沒傳解方,所以他不敢用。”

玉奇道:“可是你使用它打了一個女人……”

這一說說得英侯十分不自在,他又呆住了。

梅問道:“這姓藍的家裡還有什麼人會使用毒鏢的?”

安侯搶起來說:“藍師父有個小妹妹,自幼兒離家出外的,說是學了一身驚人技能,她就常用毒鏢,而且很有點壞名氣,她,她別就是剛才講的藍黛,飛天夜叉,藍妮的母親?”

玉奇大叫道:“對呀……媽媽說過夜叉是北京人……這真要說因果了,其母作惡,報及其女!”

梅問道:“安侯,你們哥兒倆最近還去過藍家嗎,也聽說他們家來了甥女兒嗎?”

安侯道:“我們常去的,並沒聽說來了什麼親戚。”

菊冷道:“我就覺得奇怪,夜叉孃家姓藍,人家會稱她藍太太,她的女兒卻又姓藍,她到底有沒有丈夫呢?”

玉奇道:“糟,一團糟,夜叉的身世還能不糟。藍妮中了毒鏢,如果死了那也好,她總不會學好的,投在金珠脂粉隊裡就更可恨,讓她死掉吧,我們不用管啦!”

說完,他又拉住英侯拚起酒來,安侯和梅問菊冷一邊談一邊也陪著喝。

這一頓酒直喝到第二天晌午時光,安侯又醉個一場糊塗。

英侯和玉奇畢竟大量,醉是有點醉,倒不怎麼丟人。

菊冷也很醉,她服侍著安侯,竟是毫無避忌。

只有梅問一個人湛然不亂,她指揮著僕人作事,照料大家上床睡覺,不愧大姐姐身份,其實她還不過比英侯長一歲比玉奇大五個月出生罷了。

這天下午黃昏裡,英侯安侯難捨難分的別了玉奇兄弟姐妹,悄悄的僱車回家。

可是一家人為著他倆的失蹤都沒有睡過,松勇和虎男夫婦也還留在浣青屋裡沒回去。

他們回來了,大家是且驚且喜。

英侯眼看屋裡沒有僕人,便把夜來一番經過,詳細地告訴了媽媽和師父。

松勇連說幾個好險,接著又說小豫王金珠左腿上捱了一劍,府裡重傷的十七八個人,其中有十一個護院教師們,都是好腳色,現在已經吵得滿城風雨。

官家也派了太監們出來調查,著步軍統領安魯抓人,到處加緊戒嚴,城內一清早就挨戶搜查過了,說英侯兄弟沒經過盤查平安回來總算榮幸。

英侯說是進城時也碰見很多官兒們,好在都認得,所以沒事。

浣青怔了半天說道:“我想玉奇姐弟恐怕不一定就肯罷休,不敢說還要鬧出什麼樣驚天動地把戲,他們固然躲得秘密,但輦轂之下的做公人們眼光如炬,誰也不能替他們保險。

從今天起哥兒們全不準出門,不聽話的便是不孝,昨天不告而出,到底是那一個的主意,給我跪在師父跟前招出來。”

說到這裡,聲色俱厲,臉泛鐵青。

英侯跪下去說:“媽,是我拉三弟一同去的……”

浣青道:“你,我就曉得是你。你近來膽子很壯,你父親一去十幾年,你長大了,眼中就沒有我。我們眼下什麼環境,你們要給一家人招引殺身之禍嗎?”

英侯俯伏著不敢抬頭。

安侯最怕浣青,他是嚇壞了楞在一邊。

玉屏過去推他一下說:“你還不跪下!”

安侯慌忙也爬倒了。

浣青說:“我教你們跪在師父面前。”

哥兒倆趕緊移膝向著松勇。

松勇伸手扯起安侯,笑道:“你是很有心計的,怎麼跟著哥哥亂跑。”

剛鬧到這會兒,敬侯和順侯趕來了,他們看見英侯跪著,老遠處就爬了下去。

浣青說:“沒有你們的事,起來。”

查老太太氣呼呼地坐在床上說:“打,都要打,師父,乾脆從嚴管教他們一頓,沒有一個好東西,英侯不見得最壞……”

浣青道:“不幹敬順兩個人的事。”

老太太搶起來說:“什麼,昨天是不是順侯也出去了?”

松勇笑道:“我說個情吧,都起來,聽媽的話別管閒事,你們要曉得,古代許多行俠仗義的人,他們最著重的還是一個字孝,父母在不許人……好了,你們讀破萬卷書這些話還用我講嗎?”

浣青道:“都上書房去,明兒起每一天每人要做五篇策論,兩首律詩送給我看,那一個不能完卷,就不要來見我!”

弟兄們聽了這樣話都覺得有點頭痛,爬起來一窩風出去了。

順侯落在最後,他回頭望著床上裝鬼臉,偏又讓老太太看見了。

老人家槌了一下床,喝道:“順侯……”

順侯早是一溜煙飛逃走了。

老太太接著笑道:“真了不得,這一籠鴿子簡直無法無天。”

浣青道:“大媽就把英侯寵壞了,不是您老人家撐他腰子,他也不敢。”

老太太道:“成,一句話,我從此不管,可是他要花錢你得給他。”

浣青笑道:“大家聽哪,這還算不管哩!”

松勇笑道:“英侯天生一片俠腸,好善樂施,急人之急,他花的錢聽說很可觀,大概都是老太太給的吧?”

老太太道:“可不是?他的媽才一毛不拔呢,錢留著作什麼,行善還不是頂難得的事呀!”

浣青道:“不講啦,大媽,行善那裡絕對指花錢。我們還得為玉奇姐弟想想,有沒有辦法幫助他們?”

松勇道:“過兩三天,外面風聲稍為寬一點,我總看他們去。我的意思,打發他們回新疆老家,當然我會用一篇話警告他們。”

浣青道:“老哥哥去一趟最好,我也要給他們一點兒盤纏,明天送到府上去。”

松勇笑道:“我想他們應該很有錢,表示一點意思也罷,老太太請歇歇吧,我們也該回去睡覺了,弟妹改天見。”

說著,他立刻帶著虎男夫婦倆一道兒走了。

松勇父子走了以後,浣青玉屏等也感覺到疲倦,忙不迭的催著開飯。

吃過飯後浣青又找婉儀老姨太談了一會話,回來時一家都睡下了。其間只有一個人睡不著三少爺安侯。

安侯昨夜跟菊冷小姑娘搞得很親熱。

酒醉時小姑娘在旁服侍他,大概也總有幾分知覺。

當時小姑娘也很醉,不免衷情流露,款款依依,這使我們三少爺著了迷。

一夜相思,通宵失眠,第二日他就有點病了。

可是,他怕浣青,不得不強打精神胡謅了五篇策論兩首律詩。

既然是胡謅那還能好,浣青一看光火了,著實把他教訓了一頓,想不到第三天他就躺在床上不能起來。

英侯深知三弟病源,但不敢明白告訴母親,大家總以為不過是感冒風寒罷了,誰部不以為意。

又捱了一兩天,三少爺竟有點瘋癲的樣子,屋裡無人時,他會哭也會笑,一會兒畫空咄咄,一會兒搗枕撾床。

英侯嚇慌了,只得跑去告訴婉儀老姨太。

婉儀頗知醫理,然而這一種叫做心病,最高明的醫術也沒辦法,看看連幾劑藥也無濟於事。

到底還是浣青出面安慰他,對症下藥,答應明年新春讓他去新疆遊歷,還說寫信給盛畹替他求婚。

這一說,才算追回了三少爺的靈魂兒,病是漸漸好了。

這天他在書房裡爬在桌上畫菊花,大朵小朵如絲如辦畫了一大堆墨菊。

忽然虎男看他來了,人家站在背後看了好半晌,他兀自不曉得。

虎男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好呀,拿大卷畫情人宵像嗎?我告訴師母去……”

安侯猛的跳起來問:“虎哥,師父好些天沒來,你知道他老人家去過蘆溝橋嗎?她到底走了沒有?”

虎男笑道:“她是誰,我不懂。”

安侯道:“人家愁也愁煞了,急也急死了,你還開玩笑!”

虎男道:“羞不羞,你愁什麼急又急什麼?”

安侯道:“哥,別笑我,你還不是過來人,紅姐姐告訴我你迷戀她的時候也只有十六歲,不虧我父親出死力幫你忙,你們一對子有情人還能夠終成眷屬?”

虎男笑道:“你是向我討債?得,欠債還債,我父子總作成你的好姻緣,告訴你吧,你那未來的太太,他們兄弟姐妹接受了我父親的勸告

這幾天鞭絲鬢影,恐怕已經趕過了六盤山,出隆德縣,徜徉華家嶺山樑子上了,你還有什麼好愁急的呢!”

安侯怔一怔說:“師父對玉奇還講了什麼話嗎?”

虎男笑這:“當然,老人家那能不向你的大舅子示意,而且也還帶去師母給你丈母孃求婚的信,這回事十拿九穩,你放心養病好了。

這幾天我們沒來看你,你曉得外面吵出多大亂子,你紅姐姐的舅父藍奇老鏢師,一家死於非命,我丈人玉標統也受了重傷。

不是我父親有先見之明,守在玉家待變,我岳父一家人也得死,這都是英侯那一枝藥鏢招的大禍!”

聽到這兒,嚇得安侯一疊聲大嚷:“藍妮,藍妮,她沒有死……”

虎男急忙說:“你這傢伙嚷什麼呢?你紅姐姐來了半天了,你到師母那邊聽她講吧!”

安侯搶起來拉著虎男向外跑。

□□□□□□□□原來那天晚上,藍妮右膊上中了一鏢,料到中了毒鏢,扭翻身拚命狂逃。

也是她實在兇狠,居然還能夠越過護城河,竄上城樓,踏遍如鱗萬瓦,由民房屋頂直奔安宜門街東鐵獅子衚衕。

剛剛到達,卻因為過度使力,忽然胸口一陣作惡,頭暈眼花,失足落地,跌個人事不省了。

凡事總是一個巧字,她跌倒的地方,恰是前康熙年間義勇侯張勇故宅門前。

這一座舊宅,眼前卻屬於趙岫雲的哥哥砥海所有。

趙岫雲舉兵叛亂死在龍璧人手中,家人譴謫充配殆盡,砥海僥倖得免株連,僅僅落個參官永不敘用。

他十分豪富,無官一身輕,樂得享福,他買了這一個有名兒的故宅。

人,免不了怨毒之心,同胞手足之仇那能冰釋?

砥海一向外交權貴,內養死士,無非要替岫雲報仇雪恨。

他跟豫王裕興極有交情,近來又與小王金珠互通聲氣。

然而龍璧人棄官遠出,一去十餘年,饒他存心險惡,究竟無從下手。

雖說明知龍潘兩家眷口逗留京居,但他們家小輩的不圖科名不求仕進,也就無可媒孽。

再來龍夫人浣青仍和隆格王府往來親熱,這又是砥海的最大顧忌。

所以英侯兄弟得以倖免暗算。

藍妮那時躺在趙家門外,剛好趙砥海半夜開門送客,客人是個七八十歲高齡的老尼,她乃是趙岫雲的師父,也就是飛天夜叉藍黛的師伯。

老尼生平不穿鞋襪,她的名字便叫赤腳,脾氣非常古怪,人世間沒有一個人跟她合得來,也沒有一個人是她技擊的敵手。

她有五個師兄弟,但跟她都沒有感情,尤其藍奇兄妹的師父,小靜和尚,算是老尼最小的師弟。

他們彼此頂不對勁,甚至互相傾軋破壞。

然而赤腳偏愛飛天夜叉藍黛,藍黛身死以後,赤腳四出查究仇家,連帶尋訪藍妮。

那一年藍妮在新疆突然失蹤,便是赤腳把她拐走。

那時候赤腳還不知道徒兒趙岫雲壞在龍璧人手中,更不曉得華盛畹是什麼人物,她倒是不露痕跡的拐了藍妮了事。

最近她隱約聽些趙岫雲和火鴿兒萬鈞身死消息,因此遠道來京窮探究竟。

她是當天下午找到趙砥海。

砥海自然驚慰萬分,把她當作父母一般看待。

經過一度長談,赤腳聽信了片面之辭,她不怒也不怨,冷冷地慎重的說:“岫雲諂事偽朝,認賊為君,我並不喜歡他。

可是人家都曉得是我的徒兒,萬鈞那老頭兒也很討厭,然而還是我的老朋友,他們都不能白死。

龍璧人能夠劍劈萬鈞,撕殺岫雲,他的勇力可以想見,我還猜不出他是那一路道人物?總而言之他必會氣功必會點穴,我必須找枝寶劍,淬入毒藥才能要他性命。

再說,我師弟小靜和尚徒弟藍黛,她在潼關遇害,論她一身能耐,不是異樣能人,如何近得她?

世間真有那麼多我不認識的能人?你說十餘年前龍璧人棄官潛逃,他上那兒去?藍黛莫不是也壞在他手中,這冤仇我焉能不管……”

說著,她立刻起身告別,說是趕去四川找寶劍淬藥。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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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砥海巴不得激動她快一點走,因此四更天開門送客。

這一開開門,赤腳第一發現對面照牆下躺著人。

她不慌不忙要了一個僕人手中的球燈兒,過去一看,就也不禁叫一聲“怪”,伸手抱起人又走進了大門。

砥海跟在背後納悶,卻是未敢攔阻,看她一直奔入剛附才坐地的客廳裡,把手中人納在大圈椅上。

拿手指試探鼻息,又去撥動眼皮,再看臂上貫穿的一枝鏢,她喃喃自語道:“這是小靜和尚的毒藥鏢……”

猛回頭,眼射兇光,瞅著砥海說:“男人們都出去,叫兩個老媽子送兩小盆熱水,一把剪刀,幾丈長軟綢子,十張棉被來。

傳話廚房趕快預備一尾足三斤重的大鯉魚做兩大碗的白湯,什麼作料都別下,只要白湯!”

說著,她解下肩上大包袱,打開來扯出一把雪花價白的戒刀,和兩磁瓶藥末放在桌上。

砥海一邊打發僕人進去傳話,一邊抖索索的問:“老師父還有什麼話吩咐?”

赤腳道:“再要一壼白開水兩個不沾油氣的碗,你也出去吧!”

砥海答應了幾個“是”,趕緊退出,明曉得老師父脾氣不好,他可真是捏著一把泠汗,滿心希望進去的兩個老媽子得保首領回來。

總算好,第二天一清早萬事如意,中鏢的藍妮得慶更生,老師父神色之間也就緩和許多了。

砥海前來探視藍妮,略一攀談,敬悉她是小王金珠的新進寵姬,不免格外巴結。

經過通知豫王府上,那邊馬上派人來迎接。

藍妮一再懇求赤腳同上王府,赤腳怎樣也不答應。

她對砥海說,小靜和尚久在關外,他的毒鏢會在京師發現,這是一個謎。

不過人家是向豫王府尋仇,藍妮失身滿人,承御國賊,她認為嚴重侮辱,所以她老人家不願管一樁無聊閒事。

她急的還是上四川找寶劍淬藥。

因此,第三天她留了半瓶藥末給藍妮醫傷,大袖一揮,飄然竟去,誰也不敢挽留。

藍妮回去王府,不過七日工夫,鏢傷已愈。

本來她曉得有個舅父叫藍奇住家西山,卻因為母親根本沒嫁人,自己抱憾是個私生子,她倒是無意去認這一門親戚。

她藝成來京的目的在找回楊超,這楊超大概就是她的本生父。

可是楊超業已伏法,她徜徉京都幾個月,把楊超致死的緣由弄明白了,因此懷恨龍璧人,因此寅緣得見與璧人有怨的色魔金珠。

所以做了金珠的掛名小妾。

她蠻想向璧人留京的幾位公子身上挑釁,金珠警誡她不可造次,告訴她龍夫人是隆格親王福晉的乾女兒。

還說隆格王爺奉有當今皇上密詣,嚴戒豫王府上下人等,不準向龍家婦孺尋仇。

力勸她必須忍耐,免得玩火燃頭,這才算暫時壓住地滿腔怨毒。

這一次中了毒鏢,又使她猛記起藍奇。

她想:在北京小靜和尚的徒弟只有藍奇一人,這枝毒鏢的來源必出藍家。

藍奇雖然年事已高,卻不能說他沒有徒弟,而且人都說藍奇的親戚玉堅玉標統的大姑娘是龍夫人的乾女兒,因親及親,那麼藍奇可不與龍家也有瓜葛?

龍璧人的兒子決不能不會武藝,他們會不會從藍奇處學得使用毒鏢呢?

那天晚上行兇的三個男女,漂亮,年青,工夫了得,他們會不會就是龍璧人的孩子呢?

越想越像,越想越憤怒。

她決計找藍奇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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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薄暮時,她渾身抄扎俐落,偷了金珠的一枝寶劍,驟馬出城,直奔西山,打聽清楚藍家住處,便去山上寺裡打齋。

捱到月上當頭,二更天氣,徒步下山,逕去敲開藍家大門,請見藍奇。

藍奇剛剛要去睡覺,忽然女客光臨,老人家驚奇不置,倒屣恭迎,延客正廳落座,燈光下端詳這位美貌客人,像煞當年走出妹子,老人家不由怔了一會。

藍妮,她也不開口講話,岸然就坐把鏢師看個仔細,這才冷冷地問道:“小靜大和尚最近來過嗎?”

藍奇覺得人家太過驕傲,心中不樂,也坐了下去說:“你貴姓?找大和尚有什麼事?”

藍妮道:“我問他最近來過沒有?我叫藍瓊,由豫王府出來的。”

聽說藍瓊,老鏢師又怔了一下。

但“由豫王府出來的”七個字,使他越發不悅,當即一聲冷笑,說道:“老夫和敝業師闊別二十年,不通音問,貴客還是到別的地方訪問。”

藍妮道:“我說,你還保鏢?你也收徒兒?你的徒兒有什麼樣人家子弟?”

藍奇聽說,且奇且怒,亢聲說道:“老夫洗手林下十八年,敝師健在人間,未敢濫收徒弟,貴客深夜駕臨,未說有何干,窮詰老夫師徒,未知尊意如何!”

這兒會藍家一家人聞說來的是女客,大家都趕來看,密密地佔站了廳上一個角落。

這其間有五十六歲的藍太太,有新寡的少奶奶,有一個五歲、一個七歲的孫少爺,有來舅父家玩的玉標統的女兒寶芬甥小姐,抱著他的三歲小哥兒,有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可是除了老鏢師本人,卻沒有一位成年男丁。

那看門的穿山蛇竇光,他站在院子裡張望,不會進來。

當時藍妮聽了老鏢師生氣的話,笑起來說:“無故不敢打擾,有事不由不來。請問這一位是誰?”

說時,她伸手指住長得風姿綽約的寶芬姑娘。

老鏢師立刻答話:“我的甥女兒。”

藍妮道:“姓王。”

老鏢師道:“怎麼樣?”

藍妮道:“龍家的幹姑娘?”

老鏢師道:“胡說!”

藍妮站起來了,她說:“你是不是跟龍家晚輩有關係?有他們家人來你這兒學打鏢沒有呢?”

老鏢師大驚失色,楞一楞說:“我們向無往來。”

藍妮說:“無往來,有交道……”

老鏢師道:“你是什麼意思?”

藍妮道:“什麼意思?哼,請教,這一枝鏢還不是從你手中傳出去的?”邊說,邊向身上摸出那枝毒鏢扔在桌上。

老鏢師搶起來看,他就又呆住了。

藍妮一邊不住的嘿嘿冷笑。

老鏢師道:“鏢,是敝業師小靜大和尚的鏢,但怎麼能說由我手中傳出去……”

藍妮仰首大笑道:“你是老北京,你和大和尚闊別二十年,可知他老人家不在此地,大和尚生平有幾個徒弟?你,和我的母親……”

她失口說到我的母親,臉上變了顏色。

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乾脆接下去說:“不妨告訴你,我母親藍黛,我叫藍瓊,但我不需要有你這樣一個壞傢伙舅父。

我在彰儀門外中了這枝毒鏢,不是赤腳大師碰巧救了我,我今天也不能找你來。

既然我命中不該死,當然我要知道仇人是誰。

你洗手不動刀兵,我曉得,但是你決不能沒有徒弟,你的徒弟用這枝毒鏢打我,我要你交出拿這枝鏢打人的徒弟。我的話講得夠明白了,你想怎麼樣?”

老縹師愕然倒退,張目直視,半晌,他說:“我說過我沒有徒弟!”

藍妮道:“沒有徒弟什麼人拿走你這枝鏢?”

老鏢師說:“你不能硬講由我手中傳出去。”

藍妮喝一聲:“放屁,你大概”

喝聲未絕,反手抖開身上披的黑色風斗,露出蠻妝,霍地抽寶劍,猛的一拍桌沿,吼一句:“你大概找死!”

老鏢師托地一個虎跳,直撲牆上摘刀。

藍妮不取主人翁逕奔堂客,劍光起處,寶芬甥小姐連她手上抱的小哥,母子兩顆頭顱齊飛,藍太太一聲慘叫倒地下。

此時,老鏢師手中金背刀疾旋而至,藍妮翻身健跳,刺斜裡挺劍猛搠。

金背刀驟落,磕開寶劍,劈手交還。

搭上手狠鬥兩個回合,老鏢師手中刀重臨敵人肩上。

藍妮縮頸藏頭,衝進去,毒蟒鑽窩,一劍刺穿老鏢師胸膛,撤身抽劍,反臂倒劈絲,新寡少奶奶腦袋分家。

劍光滾滾,兩位孫少爺腰斬委地,丫頭老媽全變了木雕人兒。

藍妮搶過去,喝一聲:“你們快說主人的徒弟是誰?”

可憐她們三個人嚇也嚇死了,那裡還能開口說話。

藍妮手翻刀落,三道魂靈兒頃刻歸天,一霎時屍橫九具,地泛紅潮,行兇的兀自不肯罷休,仗劍奔入內室,遍覓活人。

藍家這房子蓋得頗為特別,這是朝南一橫列的九間排平屋,各有後房,共十八間,左右前後都有院子,圍牆四會,向無鄰居。

老鏢師晚年喪子,室有孤孀,且喜家道小康,孫枝挺秀,閉關養晦,無忤於人,何意梟獍遙來,覆巢碎卵。

總因為地曠人稀,牆高巷窄,以此殺鬥半天,竟是無人聞知。

當時藍妮窮搜前後,不留孑遺,她也就只拿了老鏢師密藏的十七枝毒藥鏢出來,收起寶劍,披上鬥蓬,眼見前後大門緊閉,以為倖免走漏,越牆而出,登山取馬,疾駛回城。

她身上帶著王府的牌證,半夜叩關,自可無慮盤詰。

但是她雖然藝高膽旺,卻不免粗心疏忽。

第一藍太太只是嚇昏躺倒,鼻息還在噏動。

第二看門的穿山蛇竇光,他又到那兒去呢?

原來姓竇的久闖江湖,眼睛很亮,那時候藍妮一出劍,他就曉得來人不弱,木想拔刀夾攻,想不到老鏢師就只在兩個回合以內送了性命,嚇得他一抹頭急奔後院馬房。

說馬房僅僅也只有一匹馬,算是老鏢師心愛坐騎,端的是匹快馬。妙在馬房另有一道門直通牆外。

竇光掩門兔脫,一路跨無鞍馬捨命狂奔,趕到城門下率性馬也不要了。

他的綽號叫穿山蛇,鑽穴踰牆是他的看家本領,區區內外城還擋不住他,進了城,徑向玉標統玉堅家來。

玉堅近來晚蓋彌堅,松勇因此另眼相待。

這天晚上松副將恰在玉家便飯,他們郎舅都是好酒量,不喝便罷,一喝就要幾個時辰。

今天玉堅得了一罈子梨花春,又有兩簍大螃蟹,酒餚俱佳,色香兼備,倒樽快飲。

忽然外面敲門緊急,玉家來往人雜,主人倒是不以為意。

姑老爺笑道:“來人必有急事,出去問一聲吧。”

玉太太剛好又蒸了十隻螃蟹送來,接著說道:“四更天了,這是那一個?”

玉堅道:“倒黴,偏有這種不識趣的人。”

邊站起來走了。

一會兒後把穿山蛇帶了進來,這條蛇,汗流如漿,喘息不止,半晌還只說一句:“老鏢師一家……死光了,你們家寶芬姑娘也……完了……”

玉堅喝道:“你講什麼?”

松勇道:“給他一杯酒。”

穿山蛇抖著手搶過酒壺,倒下大半碗酒一口氣喝乾,停了一下又說:“二更天,家裡去了一個漂亮的女人,自稱姓藍,她查問小靜和尚,又追究老鏢師把毒藥鏢給過什麼人。三言兩語鬧翻了,那女人一劍先殺死了寶芬姑娘母子,回身接住老鏢師一場拼鬥,兩個回合以內老鏢師中劍……”

說到這兒,穿山蛇淚流滿面,嗚咽不能成聲。

玉堅和王太太腿也軟了,彼此都不能講話。

松勇道:“竇光,拿定精神,再講詳細。”

說時又給他倒了半碗酒。

再喝了這半碗酒,穿山蛇不打哆嗦了,他很快的又把當時情形說了一遍,玉堅夫婦兀自目瞪口呆。

松勇立刻站起來問:“你是騎馬來的?馬呢?”

“馬不能進城放掉了。”

“你還能趕一程路?”

“行,怎麼不行……”

“潘尚書潘公館你也認得?”

“曉得。”

“成,我給你兩封信,先去潘公館投遞,不等回信,立刻再到我家去找虎男,你就留下休息,不必回來了。兩封信別搞錯,記著!”

邊說,邊去書案上拿筆墨信紙。

好在這喝酒地方,本是書房,文具紙張都便利。

松副將辦事鎮定,迅速,而又從容,頃刻把兩封信寫好,打發竇光走了。

玉標夫婦還在發愣。

松勇回來坐上說:“大嫂,死者不能復生,生者必須提防,我看那藍妮還會找你們家來,而且就在此刻!”

玉堅跳起來嚷:“你以為……”

松勇道:“我想,我不會料錯的。大嫂回房去,假使聽見外面什麼聲息,誰也不必驚吵了,今天我會留著過夜,大概還是天意。堅哥,給我拿一枝劍來,我們喝著酒等她。”

玉太太讓姑老爺這一講,自顧不暇,她的眼淚就不能再為藍家死人流了,踉蹌入內,滅燈假寐。

這裡玉堅便去拿來一柄單刀一支出鞘寶劍。

松勇接過劍,給倚在桌腿邊,抓起酒壺替玉堅斟滿酒,沉著臉說:“人家能夠在兩個回合以內刺死藍奇,她的劍術決非等閒,等會兒你千萬不要妄動。喝酒吧,時候差不多了。”

說著,舉杯喝酒,玉堅也陪著呷了一口。

一壼酒還沒喝完,松勇忽然望著窗戶上說:“那一位?請進來!”

玉堅立刻伸手桌下抄刀,松勇急忙使眼色止住他。

虛掩著的兩扇雕花門“呀”的一聲開開,進來了一個二十四五歲美豔婦人,頭上兜著黑綢子軟帕,身披黑緞子風斗,微圓的臉,帶著半邊酒渦兒,筆直的鼻子,小小的嘴,雙瞳剪水,玉立亭亭,兩隻手藏在風斗裡,倚門斂足徐徐問道:“那一位是玉標統?”

松勇立即回說:“我叫玉堅,有什麼事?”

猛不防玉堅霍地搶起手中刀,撒花蓋頂逕取不速之客。

那女人藍妮,略一閃身,兩腳雙飛,玉標統馬上撒手拋刀整個人慣在牆下去了。

這邊松勇站起身來,那邊藍妮抖脫風斗,寶劍奪鞘而出。

松勇笑道:“你屠殺了你舅父一家,還要來這兒行兇嗎?”

藍妮道:“趕快告訴我,誰使用毒鏢打我?”

松勇道:“我,怎麼樣?”

藍妮劍起身躍,飛騰進撲,松勇側身讓劍,破步連環,跟進去盡力使個掃堂腿,藍妮翻身栽倒。

但她飛快的又蹦了起來,一個倒跳,便又退到門邊,愕然叫道:“你叫玉堅?”

松勇還是笑,笑著說:“怎麼樣?”

藍妮一挺腰竄出書房,大叫道:“姓玉的你出來!”

松勇這才抄起寶劍,他不走那兩扇雕花門,左手拍碎窗戶,身子跟了出去。

饒他十分心細,雙腳剛踏在迴廊上,一枝毒藥鏢劈面飛來。橫劍磕開這一枝鏢,第二道寒星重臨頭上。

松副將喝一聲:“還你的看山法寶!”

伸手接鏢,完璧歸趙。

這一鏢穿破敵人褲襠,鏗然落地。

藍妮嚇得亡魂飛冒,心知不敵,蹲身作勢,急待躍上牆頭逃走。

松勇撲地大鵬展翅,一躍七八丈,盤空而下,劍尖劃到姑娘乳房上,頃刻血泛桃花。

姑娘羞憤交侵,頓忘生死,揮劍進攻,竭盡所能,兩枝寶劍急劈急刺,互斫互搠,聲若鳴鑼,燦如冶鐵,正是好一場慘厲的惡鬥。

二十個回臺以後,藍妮傷痕遍體,衣服四裂,包頭綢帕受劍斷結,腰際鏢囊飲刀崩繩,發散鞋落,面目亡失,可是她仍然健鬥,如瘋如狂。

松勇意存活捉,一時卻也未能得手。

看看又鬥了十來個回合,松勇翻腕推劍,再削掉姑娘頭上一綹青絲髮,伏地追風又踢她一個筋斗。

藍妮雖兇,到此氣力殆盡,爬起來拼命騰躍,一下子飛過高牆去了。

松勇竄上牆頭,眼見她飛上馬背,割斷韁繩,伏鞍而逃,就也不去追趕,跳下地,撿起敵人遺落的鏢囊,回去書房裡,才知道玉堅胸前著了人家一腳,傷勢頗重,趕緊喚出一家人吩咐拿藥治傷。

他告訴玉太太說,並無性命危險,不必著急。

藍妮雖然倖免一死,但她遍體鱗傷,絕對不能再來。

藍奇那邊事,可教喜子壽子兄弟走一趟,相機料理,從速報官,他回去馬上打發穿山蛇出城。

至於官方如何了結此案,那都是無關緊要,橫豎死的死了,還有什麼可爭之處。

講完了這些話他又對玉堅說:“那狠毒的女人一共留下十七枝毒藥鏢,鏢袋裝十五枝,外面院子裡還有兩枝,這是寶貝。

小靜和尚傳鏢不傳藥。除了和尚幾個兄弟,誰中誰就得死。

天也快亮了,明天派人找兩個真會使鏢的徒弟來幫你守夜,以毒攻毒,每人給他三枝防備藍妮再來,但必須十分謹慎,沒有絕對把握,萬不可亂髮鏢。

我也還得拿走八枝,分四枝給英侯兄弟,我自己家裡留四枝。

藍妮如果野心不死,她也許會去找我姓松的和姓龍的麻煩。好好的躺著養傷吧,下午我教虎男夫婦再來看你。”說著,他拿八枝毒鏢走了。

□□□□□□□□那一天晚上,穿山蛇送信潘公館,到底什麼人收去呢?為什麼安侯一點兒也不曉得的呢?

原來收信的是婉儀老姨太,遵照松勇指示準備防賊的是英侯敬侯兩兄弟,吩咐不讓病中安侯知道的是浣青。

不單是安侯瞞在鼓裡,一家子老弱婦孺均無所知,這算是浣青和婉儀臨事鎮定的腳色,也就是她們婆媳倆治家緊嚴的好處啦。

究竟這幾天藍妮並沒來龍家尋仇,也沒去松家打擾,她到什麼地方去呢?

可嘆她這時候帶著一身劍傷,潛匿在山西太原府她的一個師兄,赤腳老尼晚年新收的徒弟,叫做一朵雲張極家裡養痾哩!

她那天由松勇劍下僥倖掙扎逃生,趁天還沒有大亮,跳牆回去豫王府。

小王金珠創痕猶劇,兇手在逃,一座精緻的大花廳和許多好古董盡付一炬,尤其使他憤恨難消。

這會眼看藍妮那一副狼狽樣子,簡直有點像夜叉出現,他又那裡還有憐香惜玉之心?

當時聽完了藍妮一番直供不諱,金珠且驚且懣。

他說他平日深居簡出,素無積怨,此次橫禍飛災,殊為費解。

又說藍妮身家不清,來歷可疑,私出尋仇,未免膽大妄為,此案一經官方追究,不難水落石出,包藏殺人兇犯,罪無可逭。

隆格親王現掌宗人府,豈肯饒人?一篇話言下大有逐客之意。

藍妮是什麼樣狠毒的女子,她又那裡受得了這般冷落?

恨極了一劍削掉金珠一隻耳朵,立刻回去屋裡,胡亂打了一個包袱,上屋走了。

等到金珠那邊使女老媽們喊出聲來,她早是去遠了。

可是這一鬧翻決裂,倒也便宜了金珠,當時他並沒有昏倒,急切裡檢起削落耳朵,趁血熱復給粘上。

包紮未完,那些護院教師紛紛趕到問安。

金珠一邊吩咐追人,一邊傳進老夫子,立促備文步軍統領衙門備案。

文中不知道怎樣搞的,卻把玉鏢統玉堅和前九門提督潘龍弼都給敘入,硬說行兇逃婢藍瓊,因與玉堅潘龍弼藍奇等積仇甚深,潛投府邸,意存挑撥,詭謀不遂,遽出殺人。浴血歸來,經加窮詰,正擬送官,不圖反噬云云。

步軍統領安魯接了這樣文書,當即召見玉堅,玉堅報傷不到,卻也就補了一紙節錄。西山藍家藍太太,寶芬丈夫傅強傅守備,各有稟辭分呈鳴冤,攪得安大人心慌意亂。

他原是胸無點墨的武夫,因為金珠來文提到潘龍弼,還算考慮了若干天,終於派人來傳英侯問話。

這天下午倒是安侯陪著英侯前往聽傳,安侯口才辯給,一張嘴直把安大人挖苦得體無完膚。

安大人一光火,竟將兩位少爺軟禁衙門。

浣青在家聞訊,她倒是一點也不著急,著急的另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是夜學古俠客的濫調兒,分別行事。一個逕入大內寄柬,一個卻去安公館安大人枕畔留刀。

第二天一清早,安大人安魯教他幕下的兩位老夫子,向英侯兄弟轉圜陪話。

安侯這孩子小心眼兒,他不特不理人家解釋,而且賴定統領衙門決不回去。

事情都有那麼湊巧,就在這天下午咸豐皇帝派了崔瀛崔總管蒞臨潘公館,領帶英侯入宮朝見。

浣青以命婦服色出見這一位跋扈飛揚的官家心腹,據實訴說安統領傳訊英侯兄弟,拘留隔夜未蒙釋放。

崔總管只聽了拘留兩個字,立刻咆哮著說:“安魯這傢伙簡直胡塗,咱們家子弟,他也隨便拘捕嗎?成,有他的一場好看!”

說著當即告辭,逕奔步軍統領衙門要人去了。

一會兒後,英侯安侯隨著崔總管入宮。

皇上的旨意只要英侯,然而崔總管有這個膽力,他認為安侯比英侯更標緻,更會講話,所以也要他去。

他們兄弟在御書房朝見,英侯跪拜在地,抬頭偷看這位咸豐皇帝,卻原來就是那天在西城跑驢被流氓侮辱,由他出面解圍,揚長而去的漢子,看了心裡暗自好笑。

咸豐帝可也把他們兄弟瞅得頂認真,他忽然由那鋪著黃色緞子的大圈椅上站起來說:“你們起來。”

小兄弟又磕了一個頭,爬起並排站著。

咸豐帝又覷了他們兩眼,這便離開座位,揹負著兩邊手來回踱方步。

半晌,他又說一句:“我好像在那兒看見過你們,你們還記得嗎?”

英侯再跪下去回說:“臣,未……”

咸豐帝猛回頭,揮動右臂膊說:“你們不會忘記的。你們自然不敢說……你們還沒得官別拘泥禮節,這裡也沒有人,站起來好講話。”

皇帝連說了三個你們,崔瀛便曉官家心裡歡喜他們,一旁向安侯使眼色呶嘴,安侯幾乎笑了。

皇帝伸手指住他問:“你……不要跪下……叫什麼名字?”

安侯彎著腰回道:“臣存璞,字安侯。”

皇帝大笑道:“存璞,你這樣子聰明外露,還叫什麼璞……得,這個沒關係,我問你,這二十天以來,外面接連著出亂子,豫王府重傷十七八個人毀了一座大花廳。前些天晚上西山鬧命案,很多人都說與你們的父親有關。

龍弼離京十幾年了,怎麼會與他有關呢?不過你們兄弟必有所知,不妨詳細告訴我。”

邊說,邊還踱他的方步。

英侯存心讓安侯回話,他只管眼觀鼻,鼻對胸屹立不動。

安侯不能不講啦,他講:“臣等兄弟少隨松副將勇學習弓馬,誼屬師生。松副將長公子天虯學士,幼從臣父學藝,情同骨肉。

松副將與玉標統堅兩代結好朱陳,玉標統與鏢客藍奇亦屬姻親。

標統長女寶芳,為學士天虯之妻,亦即臣等外祖母石氏之義孫女。

因親及親,過從殊密,以此因緣,致招猜忌。臣聞豫王府行兇逃婢藍瓊,乃鏢客藍奇之甥女。

其母藍黛,早歲飄蕩江湖,殺人放火積案如山,世稱飛天夜叉,蓄怨結仇勢所必至。

藍黛被狙潼關,藍瓊狐疑滿腹,輾轉來京,意圖報復,因疑其舅,旁及他人,是夜屠殺藍奇一家老弱,不留孑遺,仍敢回城逕入玉標統寓次行兇,差倖臣師松勇留宿玉家,一場決鬥,梟獍負傷驚逸,此係寅初發生之事。

金貝子告變謂為寅末,足見藍瓊行兇之後,重返王府,究竟是否故縱逃亡,因不可知,但捏做事實誣及臣父,顯屬包藏禍心……至於豫王府邸行刺放火一案,臣亦疑事因包藏藍瓊而起……”

安侯說到這兒,咸豐帝笑起來道:“你很會講話,怪不得你也來見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父龍弼和前豫王裕興確有仇怨,那是我知道的比誰都要清楚。

金珠好色,早有所聞,藍瓊必定長得很美,包藏、縱逃,也許你所說的都對。

然而我今天讓你們進宮,並不為聽信金珠一面之辭,也不因西山命案,我是問你要豫王府行刺未遂的人……”

聽了官家幾句話,不特英侯安侯怔住了。

站在一旁的崔總管也嚇了一大跳,他馬上跪下去奏說:“奴才以為此案當與他們無關,潘龍弼夫人治家緊嚴,他們一班小兄弟溫文爾雅,也不像結交匪類之人,今天他們倆被安魯拘押於步軍統領衙門,已經受了很大委曲……”

咸豐帝大笑道:“你也會來替他們講話,大約你是看他們長得漂亮。安魯可是有點太過,憑什麼呢?”

說著,他回去書案上坐下。又道:“我記得龍弼有個結義兄弟叫石南枝,娶的華良謨女兒,是不是呢?”

英侯急忙回說:“是。”

咸豐帝道:“它叫什麼名字?”

英侯道:“叫華盛畹。”

皇上笑道:“好名字,她是個武女?也還有什麼其它的小名兒嗎?”

英侯道:“沒聽說。”

咸豐帝道:“你們兄弟見過她嗎?”

英侯道:“沒見過。”

皇上道:“她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呢?”

英侯不加思索,衝口便說:“聽人講在新疆阿爾泰……”

安侯輕輕的伸出一個指頭,點到哥哥腰背上,偏讓咸豐皇帝看出,立刻說:“弟弟沒有哥哥老實,你幹麼不讓他講清楚?”

安侯紅著臉奏道:“道聽途說,不敢以奉聖聽。”

咸豐帝又笑道:“算你會說。我問你,華盛畹是不是有很好武藝?”

安侯道:“臣母告訴過臣等,石家嬸母略能技擊。”

咸豐帝道:“略能,不太好,是不是呀?再問你,像我這裡皇宮內,圍牆三丈以上四丈高,滑溜溜的黃琉璃瓦,警衛森嚴,門戶堅固,她也能進來嗎?”

這一問,安侯實在有點吃不消,他也忘記了禮貌,噤口結舌,瞠目直看皇帝。

皇帝又笑道:“我這裡預備一點禮物,想託你轉送給你的石家嬸母。這禮物我也還得給你說明一下,當年華良謨就因為這點玩意,以致身死冤獄。

這玩意本是華家傳家之寶,裕興存心覬覦,不惜殺人,案發之時,此物經由隆格親王查抄歸庫,我倒是今天才由庫裡要來的。

不過,我的東西不能白給,得我賞賜的代價,就是要讓我看看,昨夜膽敢身入我的寢宮寄東的人,也就是行刺金珠不遂的兇手!”

說著,他抽抽屜,拿出一紮十把扇子,扔在桌上,再由一本書裡頭翻出一張字條兒,站起來了。

他袖著直走到英侯兄弟面前,又說:“我想,一個女人叫華盛畹,她必有別號,也必是什麼花。

拿畹字來講,又必是或蘭或菊。假使地本人的確沒有別號,那總可能替她的女兒們起個蘭,菊的名字。

據金貝子奏稱,那天行刺的一共有四個人,兩女一男都很年輕,其間有一個使暗器的可就沒講清楚男的還是女的。

假定說,華盛畹帶著她的子女,入京報仇……你們以為怎麼樣呢?只有她與豫王府有惡仇,只有她有祖傳的十把好扇子落在裕興手裡,只有她與你們家有深切關係……你們拿這字條念給我聽啦……”

說著,把袖裡字條遞給英侯,英侯接過手立刻臉上變了顏色。

安侯緊靠哥哥肩下站著,他差不多就要打起哆嗦了。

原來那字條兒下端有個觸目驚心的玩意,畫著一朵菊花。

皇上眼看他們兄弟驚慌情形,他倒是滿面笑容的回去大圈椅上坐下了。

那邊英侯誠惶誠恐的在唸著字條:

“我等與裕興有仇,夜劫金珠為索祖遺寶物,蕩婦藍瓊附惡逞兇,故予懲戒,不虞移禍藍奇一家慘死。安魯媚事奸王,媒孽龍氏兄弟,情殊可恨,請即飭令釋放無辜。仰侯聖明。”

英侯唸完了,官家又笑起來了,他說:“你們看可惡不可惡?一句仰侯聖明,大約就算很講面子了。說文法雖然還平順,看字體可不分明是女人?女人總是無知,我原諒她一次,假使再去找金珠麻煩,我唯你兄弟是問。

再說,她果然夠得上說行俠,那麼,她一定有膽子來見我,暗裡弄手腳未見高明,我希望她磊落光明的站在我跟前講話。我從來沒對過任何王公大臣講過這麼多的話,你們今天很光榮,曉得不曉得?回去吧,把扇子帶走!”

說著,他一拳頭捶在桌上,站起來走進隔壁去了。

這裡崔總管不住的伸舌頭,縮脖子。

英侯兄弟卻跪下去朝著那張大圈椅胡亂磕了一陣頭。

崔總管替他們拿了那一大把扇子,送他們出來,一路走一路悄聲兒向安侯問:“皇上所說是不是全對?那個華盛畹的女兒有沒有叫什麼菊的?是不是長得很美?現在是不是還留在京城裡?”

安侯對於崔總管的問題,覺得很難答覆,只好推說他們實在一無所知,等回家問明母親後,再給老公公送回話。

崔總管又教他們當心,說是官家時常外面亂跑,說不定有天也會去潘公館走走。

安侯最有心計,立刻給老公公打千兒請安,央告他老人家凡事照看一二。

崔總管含笑點頭,交還手中扇子,讓他們出宮去了。

歸途中哥兒倆胸中各有所思,誰也不開口講話,趕了一程路,頂頭碰著松勇。

松副將十分歡喜,隨著他們倆來到潘家。

老姨太婉儀和浣青,倒是不動聲色,其他人們眼見兩位小少爺平安回家,就好像捧著鳳凰了。

大家圍緊來聽安侯演說入宮朝見皇上經過情形,也虧他記性好,真能夠一字不遺,尤其那張字條兒背得爛熟。

末了,他追問師父,是不是見過了玉奇兄妹?

據松勇說那天還是十月初四夜,他乘夜趕上蘆溝橋,流連一會兒工夫,就去找到那一家萬昌皮革店。

因為他會講南疆土話,以此不太困難的取得了店裡掌櫃的信任,在帳房稍坐片刻,那石玉奇就由後面出來了。

他打扮得和許多店裡夥計們一般,瓜皮小帽,青布棉袍外加腰帶,腳下穿厚底兒布鞋,臉上大概使過什麼藥抹過,黑黝黝的很難看。也還是請安敬茶表示一番客氣,但不讓人家後面密室招待。

松副將他交了浣青轉致的信,也替英侯兄弟向他們兄妹問好,隨後便勸他急速離京,而且還說恐怕他們會給英侯等招禍。

玉奇表示接受,答應三日內一定回去新疆。

松勇看他講話很有誠意,以為他們絕對動身走了,誰料得他們不但沒離開京都,還要找到皇帝老頭子開玩笑呢!

當時英侯對母親說:“那字條兒無疑的是菊冷姑娘搞的把戲,這位小姐的膽子可真不小,如果一高興再來一套新鮮的,那實在太可怕。他請求母親容許他和安侯出城一趟,找他們姊妹去講個清楚,連帶把扇子交給他們帶走。”

浣青無論如何不準英侯安侯再見他們兄妹,又說:“英侯兄弟既然瞞住了皇上沒講實話,瞞,就要瞞到底,不然豈不是自承欺君?尤其是十把扇子只可擺在家裡,也許皇上故意使手腕,利用扇子弄巧,我們把扇子送走了,過了個把月,宮裡再派人來要回去,我們能說已經交給了誰嗎?”

浣青這一說,大家都點頭稱是。

松勇說:“讓我再去找玉奇,他們把話給說明厲害……”

浣青認為無效,她說眼前要想勸走他們兄妹,只有讓她去一趟。

這辦法一家子有的贊成有的不贊成。

浣青請示婉儀,婉儀十分同意,事情就算決定了。

當天下午,浣青把紅葉接來商量一下,向松勇問明白了路徑,稍為改扮一番,她們倆便僱了一部街車出城而去。

三更初光景,也還沒到蘆溝橋,孃兒倆就下地來打發了車。

浣青生來一付堅毅不拔的精神,困難兩個字她是不管的,雖然腳小如錐,仍能扶在紅葉臂彎裡走上蘆溝橋。

這是十一月十八夜,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北風彌勁,月色大佳,人跡霜痕,河流凍結,到此清涼境界,浣青不禁搔首微嘆。

忽然背後有人低笑著問道:“似此寒夜,幸接高軒,兩位從那兒來的?”

浣青紅葉同時回頭,只見面前站著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輕裘緩帶,玉貌珠唇,不穿馬褂不戴帽子,黑油捆一頭烏髮,冷森森剪水雙眸,風姿擬孤雲野鶴,精神比翠竹蒼松,端的好一表人物。

浣青心動,率爾問道:“你貴姓?來這兒賞月嗎?”

那少年笑道:“晚輩姓玉,在此恭迓貴賓。”

紅葉道:“你等什麼樣人?”

少年笑道:“很難說,姓龍的,姓查的,或許姓潘的,姓松的,都是我所歡迎的。”

浣青道:“我們由京城裡來,找姓石的或許姓華的。”

“請問你是那一位?”

“龍英侯是我的兒子。”

少年一聽立刻雙膝點地,恭敬的磕了一個頭,很快的鈷起來,又問紅葉。

紅葉笑道:“我們是本家,你剛才不講姓玉麼,我叫紅葉。”

少年趕緊也向她請了一個安,笑道:“松家嫂子,玉家姊姊……”

“令姊妹都在家?”

“我來攙伯母走一段路。”

說著,向前攙扶浣青下橋。

大家都不再講話,默默地轉了幾個彎。

紅葉跟在後面,幾乎有點兒追不上了,差喜也就來到萬昌皮革店門前了。

一會兒,浣青紅葉在玉奇所謂宮殿裡讓梅問菊冷兩位姑娘拜見。

浣青看了梅問再看菊冷,心中說不出十分的欣喜。

她把菊冷拉在懷抱裡,眼睛卻盯著梅問說:“我託松家老伯帶來給你母親的信,沒封口,你也看過了麼?”

梅問道:“拜讀過了。謝謝伯母給我們許多賞賜……”

說著卻看住菊冷笑。

菊冷呶著嘴說:“我沒看見。”

玉奇一旁笑道:“伯母的意思,媽還能不答應?再過三兩年,我們會送三妹來京。”

菊冷一聽掙脫身便跑。

浣青笑著叫:“三小姐,你來呀,我還有許多事要問你哩!”

菊冷道:“我要睡覺。”

紅葉笑道:“豈有此理,我們千難萬難來找你,你要睡覺?”

梅問道:“三妹,過來!”

小姑娘這就只好點著腳尖兒,低著頭回來了。

她一邊一步一步慢慢走,一邊卻不住的偷望浣青,燈光下映著一臉飛紅,那樣子真像芙蓉芍藥一般嬌豔。

紅葉笑道:“小妹妹真美,可是膽子也太大。”

菊冷站住了,她眨著眼睛問:“紅姊姊,你講我什麼?”

紅葉道:“夜入皇宮,寄柬鳴冤,這還不算大膽嗎?”

菊冷道:“沒有的事,那麼高的牆,那麼滑的瓦,那麼複雜的宮殿,我也能進去,也能找到皇帝的寢宮嗎?”

紅葉笑個花枝招展道:“妹妹,你是在替自己捧場呢?還是這會兒太過興奮講漏了話呢?”

小姑娘怔了怔,她不禁也笑了,笑得那麼樣的嬌羞,笑得那樣的美。

紅葉心不由己,跑過去把她捉回來了。

浣青笑道:“小姐,你知道闖了多太亂子?英侯安侯讓步軍統領衙門傳去,一點沒有關係,安魯決不能對他們怎麼樣。你這一叩閽,不,還不能說叩閽,你簡直是威脅皇上,差一點沒給他們吵出殺身之禍。”

小姑娘愕然問道:“殺身之禍?我又沒得罪皇帝,我講的話也是頂和平的,我不過請他飭令釋放無辜。他無故可以殺人,我也能殺他。”

梅問低喝道:“胡扯,你講的是什麼話。”

玉奇笑道:“我講,一樁事總要想一想,那能胡來!”

小姑娘道:“不要單怪我,大姊她也去了步軍統領衙門。”

玉奇笑道:“那就差得多了,安魯算什麼!然而大姊也還是多餘。”

梅問一張臉也紅了,她慢慢地說:“我聽人家講,安魯諂事金珠,藉以自固,他不分皂白把人傳去拘押,我總可疑金珠從中作祟。

藍妮西山殺人,事因我們兄弟姊妹而起,假定以此貽害府上,我覺得實在講不過去,所以……本來跟三妹約好的一同進城,不意她臨時變卦,自作聰明。我不曉得應該向伯母怎樣道歉請罪才好,大冷天老遠的路……”

浣青笑道:“大小姐,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其實那是無所謂的,不要說龍家和石家有多麼深的交誼,就把華家和查家來講,我跟你母親也真是情同手足,有很多的話我倒是未便告訴你。總而言之,自己人沒有什麼可客氣的,過去的不必提,讓我告訴你們今天英侯安侯奉召進宮朝見的情形……”

說著,她慢慢的把咸豐皇帝,對於菊冷的字條兒所發生的種種疑問,並交還十把扇子囑為轉致的恩典詳細一說,隨後再將今天沒把扇子帶來的意見也講個明白。

這一連串的話實在太長,菊冷小姑娘聽得出神,她竟會莫明其妙的又投在浣青懷抱裡,浣青也好似毫無感覺的緊緊摟住她。

那邊梅問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捱到紅葉坐位上並排兒偎倚著。

玉奇他也爬在一張靠背椅子上默默地靜聽。

這拾掇得像皇宮一般瑰麗的大客廳,燃燒著十來對大紅蠟,配著兩隻高腳銅盆火光能熊的獸炭,烘映得人們臉上一片靜穆,祥和、溫暖、親熱,那實在是一幅極好家庭行樂圖。

當時聽完了浣青的一篇敘說。梅問相菊冷畢竟是女人,女人的一顆心到底容易妥協,他們都覺得這位皇帝還肯講道理。

玉奇卻認為底下還有文章,算定人家是在設牢籠排圈套,他暗裡存心非弄清楚什麼樣的牢籠圈套他決不走。明裡機巧講話,說是非常感激皇上施恩,從此決不生事,即當摒擋行李準備回疆。

浣青還說稽遲不得,極日敷陳利害,勸他必須及早成行,聽話的終是一臉恭順,唯唯聽命,說話的也就無可再說了。

大家坐到五更天,隨便吃了一點宵夜,浣青便去菊冷屋裡安置,紅葉隨梅問回房。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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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5: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松勇是個極端精細緘默的人,他那天在玉標統玉堅家裡擊敗藍妮,帶走了戰利品八枝毒鏢,當他離開玉家時天也還沒有亮,他卻一逕趕到豫王府,上屋窺察藍妮回去作何交代?

那時光恰是藍妮跟金珠鬧翻了臉抽劍行兇的一霎那。接著便看見行兇的藍妮背上包袱,跳牆亡命。

他一路追隨跟蹤,眼見藍妮出城去得遠了,這才放下心回家睡覺。

本來他預備給英侯兄弟送去四枝毒藥鏢,藉以看家防賊,後來一想藍妮既已出走,這種毒藥暗器究竟不是好東西,留在後生小子手中總屬不妥,所以決計將八枝毒鏢窖埋。

過幾天一個晚上,他又去玉堅家裡探病,一再吩咐玉堅務將家中所餘九枝毒鏢妥慎封藏以免招禍。

松副將不到玉家便罷,到了玉家玉太太必定會留他喝兩杯佳釀,喝了酒姑老爺又另要了一大皮葫蘆酒帶著回家。

時候不算太晚,走在路上忽然又疑慮到藍妮會不會去而復來?

因此有心繞道上潘公館前後巡邏一下。

剛剛走到宣武門大街,遠遠處有個和尚迎面徜徉而來,月光中看這位出家人長瘦個子,身上穿一件灰布百衲僧袍,流水行雲,儀表不俗。

再一定睛細看,認得他正是江湖上大有名氣的小靜和尚。

料到大和尚來京必有文章,松副將嚇得酒也醒了,趕緊側立路旁,彎腰問訊。

和尚立刻合掌當胸,打個稽首說道:“阿彌陀佛,檀越有何見教?”

松勇道:“不敢動問,法駕可是小靜大師?”

和尚笑道:“老僧不到京都二十餘年,不意檀越尚能辨識,願聞貴姓尊名?過去以何因緣,得蒙青注?”

松勇道:“在下松勇,前在昆明軍次獲接清輝。回首前塵,恍在目睫,今日相逢,吾師朱顏如故,足證道力,曷勝欽佩。”

和尚大笑道:“你就是當年苗人稱為松爺爺的松小官?幸會幸會!老僧遠來正苦寂寞,願借老弟手中所攜,慰我飢渴。”

說時,一雙三角眼只管看定人家手上酒葫蘆。

松勇笑道:“吾師豪邁猶昔,實快平生。蝸居去此不遠,乞賜枉顧,香花供養。”

和尚道:“我本灑脫,你亦清奇,逢場隨喜,何怨何嫌。此去有一破寺,四無比鄰,可資暢敘。”

說著,也不管松勇答應不答應,一把捉住他一隻臂膊,拖著便走。

走進草廠衚衕,果然有個破落僧寺,由後牆缺角處縱身而入,就在那空場地上坐下。

和尚解下腰間隨帶糧袋,拿出一個大碗,一大包乾牛肉。

松勇急忙拔掉酒葫蘆塞子,替他倒滿一大碗酒。

和尚雙手捧起來喝個大半碗,叫一聲:“好酒……”底下講話就不再鬧斯文了。

松勇有事在心,處處留神,慢慢的挑逗和尚吐露秘密。

和尚看看喝了五大碗酒,樣子顯得有點醉了,抬頭望著天上月亮,喟然嘆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多少恩仇殊未了!”

松勇笑道:“大和尚仙露明珠,何掛何礙?”

和尚道:“老弟,你也是身負奇技異能的人,可羨你的福份好。我真不行,我的冤孽太重。你知道,我們師兄弟五人,算來都是佛門弟子,其實沒有一個真能超出三界跳過五行來了。

大師兄赤腳師太更是不了,她今年八十五歲了,還在勾心鬥角覓怨尋仇。

最近聽說地上峨嵋山練劍淬藥,為的要替徒兒趙岫雲報仇。

我的徒弟藍黛死在潼關,據說也就是殺害趙岫雲的人下的毒手,這人叫潘龍弼。藍黛還不能說是我的徒弟,她追隨赤腳學藝時候較多,赤腳萬分寵愛她縱容她,所以她在江湖上搞得身敗名裂,這是果報。

就說趙岫雲也實在死無可惜,嫉賢害能,陰毒險狠而且妄自尊大目中無人,赤腳並不歡喜他,然而她偏要為他復仇。

赤腳派人通知我,責令我不許置身局外,因此我才決計來京走走……”

說到這兒,和尚又喝乾一碗酒,臉色往下一沉,接著又說:“我路過太原見到藍黛的女兒藍瓊,帶著一身劍傷,樣子很狼狽,她對我說,我的好徒弟藍奇一家人,死在一個標統叫做玉堅和潘龍弼後人手上,她為著救護藍奇她的舅父,讓玉堅殺個遍體鱗傷。

藍奇一家慘遭屠殺,這回事我和尚焉能不管?我星夜趕到北京,先到西山調查真相,奇怪那裡人都說與玉堅無關,也沒提到什麼潘龍弼的後人,倒認為行兇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她就叫藍瓊,宮中現已懸賞通緝,決無錯誤。

後來那些人又出告訴我藍奇的太太,和一個叫竇光的並沒有死,教我找他們問個明白。

但藍太太和姓竇的並不在西山,他們到底躲到什麼地方去,一時我是無從探查。藍瓊,她會殺死它的舅父一家人,我和尚絕不能相信。

我有意見見標統,也還要訪問潘家,大約我這一趟入京總要開一次殺戒,藍家的人一個人都不能白死,一命還一命,我斷不含糊!”

和尚講得火上了,兩手撐地,眼射兇光。

松勇內裡噬驚,外表鎮定,他慢慢地再給和尚倒了一碗酒,從容笑道:“今天碰巧使我見到大和尚,這是天意,藍家命案我曉得比誰都還清楚,容我詳細奉告。”

和尚搶起來奪過酒碗一飲而盡,叫道:“你說!你說!”

松勇道:“讓我先講一講藍奇和玉堅的關係,再說鬥敗藍瓊的是什麼人。藍奇,他是玉堅的大舅子。玉堅的太太是藍奇的同胞女弟,我松勇恰又是玉堅的妹婿……”

和尚聽得怔住了。

松勇又說:“我們三家人很要好,時相往來。藍奇的身手還算不錯,玉堅武藝可是太差了,他們都不是藍瓊的敵手,殺傷藍瓊的不是他人,恰就是晚輩松勇……”

和尚大叫道:“是你,你不是亂來的人呀,你一定有道理可講。”

松勇笑道:“弟子如有虧心,豈敢在大師跟前饒舌。”

說著,便把藍瓊如何流浪京師,如何屈充金珠下陳,那天如何有人闖入豫王府行刺,藍瓊如何追敵中伏負傷,如何疑及藍奇藥鏢流毒,如何夜赴西山殺人,如何逕返玉家行兇,如何與之決鬥,如何縱之逃生……

松勇一邊說,和尚一邊不住的撐眉怒目。

最後,松勇說:“藍瓊與潘龍弼有仇,因為龍弼在任九門提督時,正法了一個叛逆叫做楊超。

據說楊超是藍黛的姘夫,也就是藍瓊的生父。

藍瓊所以投身豫王府,意在挑撥金珠向潘龍弼後人尋仇,此次設辭欺瞞大和尚牽涉潘家的,無非還是借刀殺人之計。”

又說:“潘龍弼本叫龍璧人,少年時與直隸石南枝結為生死兄弟。趙岫雲嫉石南枝技出已上,以計殺之。

璧人為友復仇,事屬仗義,本無足怪。赤腳師太不察曲直,必與為敵,勝敗正難逆料的。”

松勇這一替璧人捧場,和尚有點不高興了,他一疊聲追詰璧人的家世。

松勇告訴他說,璧人的父親叫龍季如。

就聽了龍季如三個字,和尚猛的由地下蹦起來,大叫道:“山東濟南府龍季如?……”

松勇道:“是,山東……”

和尚伸手一拍禿腦袋說:“季如,雖然不能說是我的徒弟,但我們情同兄弟,交稱莫逆,和尚必須為死友稍盡棉薄。

此去即當入川尋訪赤腳,勸她事必三思,同時也要看看璧人賢侄究竟有何真才實學。藍瓊飭非嫁禍,愚弄老僧,罪無可逭,決不輕恕。多謝老弟一夕話,指我迷津,造福無量,容圖後報吧!”

說著立刻告辭,只見他雙足一頓去若飄風。

倒弄得松勇目瞪口呆,半晌動彈不得。

他回去時已是寅時光景,一個人睡在客廳裡,想到小靜和尚江湖上著名辣手,潘玉兩家如果遭其茶毒為害何堪設想,何期一皮葫蘆酒弭禍無形,寧非天意?

越想越驚奇,越想越害怕,這回事從此排在心頭,秘不告人,潘玉兩家老幼也就始終矇在鼓裡一無所知。

這天因為龍夫人出城私訪石華龍,松副將又怕英侯兄弟逃塾闖禍,因此他老人家率性暫住在潘家代為管束。

盼到第二日晚上初更天,浣青紅葉驅車同返,談及梅問菊冷兩姊妹答應即日摒擋回疆,松副將才算一切都放心了。

他留在英侯書房裡喝了五六斤酒,帶著幾分薄醉步行回家,走在街上,恍惚間望見對面民房上有人鷺伏飛行,個子很小,但縱跳的工夫非常輕巧,靈活,當時心動,頗疑華家姊妹又來生事。

他想登屋跟蹤,卻因為地屬鬧市,諸多不便,眼見屋上人轉瞬驚逝,只好作罷。

這一夜又累得他一夜沒有好睡,眼睜睜捱到天明,急急出門打聽消息,差喜不聞風聲鶴唳,回頭再上潘公館找小弟弟順侯下棋。

一局方終,忽然崔總管瀛駕到,立宣英侯進宮面聖,並教將那天交下華家十把扇子帶了去……

大家捏著一把冷汗,莫測禍福吉凶。

崔老公公可是一句話不肯多說,大家還以為官家不過舊案重提。

松勇念及夜來所見,心疑有變,卻只是事到臨頭,說也無益,當時他愣在棋枰上,眼看英侯戴著金頂兒紅帽,隨著崔瀛走了。

咸豐皇帝坐在御房書案上,眉飛色舞,滿面春風,讓英侯磕過了頭,呈上扇子,這才點手兒招他站到案前,笑道:“小龍,你說,人世間真有聶隱紅線一流人物?我歎服矣!昨夜三更天,那朵菊花又到我寢宮來……”

聽了這一句話,英侯大驚失色。

皇上道:“別害怕,聽我講。這一次她更大膽,我醒時,許多伴駕的也都警覺了,她還沒有走,我坐在床上,她向我行禮,小小的身材,穿著一身綠緞子輕裝,簡直是美而豔………”

說著站起來哈哈大笑,接下去又說:“她怎麼進屋的我不曉得,走時打開窗戶出去,一隻貓兒似的逃掉了,你說,奇不奇?我知道她沒有惡意,所以不讓守夜的追趕她,也不准誰把這回事傳出來。今天叫你來,可是要你替我保鏢,晚上我要出宮找她會面,你有膽子嗎?”邊說,邊由書堆裡扯出一張大紅帖子遞給英侯。

英侯抖著手接過來看,觸目驚心的還是帖子下端畫的一朵菊花,上面寫的是:“釋嫌歸扇,感戴如山,荷蒙拳拳,願謁龍顏。恩乞重施,扇欲親還,菊冷梅問,同叩聖安。”

下面附註:“明日薄暮,四海春酒家叩謁。”

英侯反覆研讀,不敢抬頭。

皇上又笑道:“這妮子可恨也可愛,她自己搞得頂開心,獨沒想到你兄弟犯了欺騙君上之罪,咦!我問你扇子在你手中她怎麼曉得?荷蒙拳拳這句話又怎麼講的?是不是那天我對你所講的她都聽到?好孩子,你再說不認得她!”

說著,再來個哈哈大笑。

這一來,英侯不能不講實話啦,他慌忙跪下去,從當日皇上在西域跑驢,流氓驚駕,獻身解圍,玉奇施謔,因至比武,從而訂交說起,一直達到昨日浣青親自出城,恭傳聖恩,勸導玉奇兄妹早日回疆……

一篇口奏,到此慢慢的收住話腳,再拜碰頭,伏地乞死。

皇上笑道:“你還老實,起來吧!現在只問你是不是願意權做一次保駕大臣?”

英侯謝恩起立奏道:“石家兄妹,久居疆中,不習王化,失儀不敬,恐有不免……”

皇上道:“這個都沒有關係,我還不過遊戲而已。那天西城跑驢,你也看見過我怎麼樣容縱無知的?今天你不要回去了,應該怎麼樣準備,跟崔瀛商量著辦,我們酉時出宮,半夜回來,一切秘密,不得洩漏。”

說完,負上一雙手,竟自走了。

這裡崔瀛帶著英侯到他下處招待,他告訴說,這幾天皇上情緒不佳,因為南邊長毛子鬧得很兇,他正忙著調兵遣將,那朵菊花偏能討他歡喜,底下不敢說還會鬧出什麼花樣?

說時老公公不住的笑,笑裡暗示著皇上已經愛上了菊花。

英侯心裡自然也有幾分明白,但當前的任務使他急於應付,以後的事只好以後再想想辦法。

當時他借了筆硯,寫了一封密信,懇請老公公派人送去潘公館,連帶取來他的一付防身軟甲,黑虎絨抓地虎,和一枝短劍一襲便衣。

天氣還不過申末光景,皇上仍坐御書房傳見英侯,身上穿上一件醉湖綠軟面白狐袍,外套元青色織錦團花馬褂,頭上大紅絨頂子小帽,上綴滴水東珠,腰垂黃帕,足登快靴。

本來這位皇帝長得漂亮,這一換上便裝,越發顯得年青,果然鳥中鸞鳳,馬中騏驥。

皇帝看英侯一身適體天藍色小毛灰鼠皮袍,配著一橫列珠鈕子坎肩,烏髮朱顏,長身玉立,儼如春花曉日,松風水月,看了也不禁點頭讚歎,當即笑道:“一切準備好了吧?咱們這就走。”

英侯道:“還帶人嗎?”

皇帝道:“不,沒有什麼可怕的,你大概帶上兵器了?我想,那是無需的,不過我不反對。咱們應該有個稱呼才好,讓咱們做一次朋友吧,我算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記著,別露出馬腳,不管碰著什麼人,全別理他。我姓金,你還姓你的龍,走啦,走啦。”

說著,這就站起來了。

一會兒,君臣倆各跨一匹高頭駿馬,由一道秘密便門出宮。

剛出了禁城,馬背上先望見虎男站在遠處瞭望。

再走一段路又看見敬侯安侯順侯三兄弟街頭聯臂溜躂,相逢無語,微笑會心,大家都向前門大街而來。

皇帝英侯馬快,趕到四海春店前下馬,逕奔上樓。

英侯留神眼覷扶梯邊那張小桌子上,爬著一位彪形漢子,垂頭獨酌,看那背影兒便曉得師父松勇來了,於是放心把皇帝引到街樓雅座上落坐。

這家館子沒有一個夥計不認識英侯,立刻跟進來一個打腔兒請安,開口便說:“你老題壁那首詩,前些天夜裡不知道讓什麼人用小刀子刮掉……”

英侯急忙說:“那沒關係,趕快給我來一臺高排海席,開一罈子梨花春……”

那夥計吃驚似的問:“你老就兩位?還等客?”

英侯心裡想:官家每餐一百件,十六碗大菜算什麼?

邊想,邊笑道:“不等客,你就傳下去吧!”

夥計搭訕著出去了。

皇帝笑道:“你是常來的?題了什麼樣詩?”

英侯飛紅了臉,笑道:“酒後塗鴉,不算詩。”

皇帝道:“不算詩,算什麼?”

英侯可是十分為難了,說呢當然不好,不說呢也不好,正在拿不定主意,耳聽得樓下一片聲喧。

皇帝猛的站起來,伸手拍開窗戶,探頭往下看。

下面停著赤白青三匹好馬,一樣的錦鞍金鐙,韁轡鮮明,馬上下來三位少年。

頭一位身材細小,穿一件棗兒紅緞面子的火狐袍,外著天藍色琴襟窄袖馬褂。

第二位苗條個子,一身青綢子銀鼠皮衣,黑緞子緊身馬甲,明珠作鈕,圍脖白綾。

他們倆頭上都戴著小帽,一下馬便抬頭張望樓上,丰容盛發,皓齒明眸,恰和皇上打個照面。

那個小的嫣然笑了,大的卻慢慢的垂了頭。

這時那一位騎白馬的也下來了,他穿的是銀灰色袍子,黑虎絨馬褂,蜂腰猿臂,朗目長眉,卻另有一段英雄氣概。

他一下馬便往店裡走,步履非常矯捷,態度卻又十分從容。

店裡人眼見客人一派雍容華貴,還以為來了貝子貝勒啦,馬上來個站堂歡呼。

那少年卻只管點頭含笑,走上扶梯,後面兩位少年也就緊跟著上樓。

他們這一上去,皇帝可就站在梯旁,迎著笑道:“你們才來?”

那少年彎著腰站住,低低地說:“石玉奇給你老請安!”

皇帝大笑。

那一位小個子少年上前說:“老爺子,你大概出動了不少兵馬吧,滿街上張牙舞爪恫嚇人,下面扶梯邊還爬著一條大蟲呢!”

英侯站在皇帝背後,趕緊向她使眼色。

少年還他個嘿嘿冷笑,又說:“有你這一位保駕將軍還怕不行嗎?”

皇帝又大笑,笑著便去牽著少年一隻手說:“你這孩子太淘氣!跟我來,今天我請客,不許推辭。那一個叫梅問?”

小少年說:“我叫菊冷,她叫梅問。”

說著,奪回手一指穿青綢子長袍的少年,梅問立刻鞠躬致敬。

皇帝著實把她看了兩眼,喃喃地說:“清華高潔,不愧為梅。”

邊說,邊走回雅座。

夥計慌忙進去拉開桌子,排上食具,恰好菜也上來了。

皇帝獨踞中筵,梅問菊冷並排兒對面相陪,玉奇英侯左右侍坐。

皇帝舉杯勸飲,笑道:“此會不等閒,相逢各年少。”

說著,他喝乾一杯酒。

玉奇英侯梅問都站起來陪了一杯。

菊冷不喝酒也不起立,她欹著頭問:“老爺子,我說,一個人為什麼要那樣自尊自大,弄得那麼多的人都怕您,討好您而又哄騙您,這到底有什麼好處?”

皇帝笑道:“君子不重則不威,你懂得嗎?”

說時又舉杯喝酒。

菊冷道:“君子,什麼樣叫君子我不知道,我只覺得您很寂寞,很可憐……”

皇帝酒在口中,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笑,噴了一身酒。

英侯趕緊起來替收拾,皇帝卻賣個呆勁,伸手向著梅問說:“請借用你的手帕。”

梅問是不能給,但不給又不好。

這位大姑娘有膽有識,可是這會兒眼看皇帝一隻手擱在桌上,她就有點不知該如何應付才好。

菊冷急忙替姊姊解圍,她立刻拿她的手帕去放在人家手上,不加思索的說:“您使吧,她的手帕不見得比我好,我們是一樣料兒。”

皇帝沒得說啦,接去手帕擦抹一下嘴,笑道:“好香。”

菊冷道:“是嗎,送您吧!”

皇帝又大笑。

菊冷道:“您在這兒喝酒,恐怕誰都不放心,還有您那許多奴婢更要擔驚受嚇,何必的呢?您有氣量眷顧我們,我們也還有膽子來見您,其實您算是大家庭中最大一位長輩,我們都是您的兒女,見見面談談話,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兩次驚擾您,就這向您請罪,求求您饒恕無知,行不行呢?

賞我們的扇子,假使帶來了呢,請您就交給我們,我們沒有太大福份,不敢久留伴駕,我們希望就回去………”

說著,走出座位,頂神氣的鞠了一躬。

皇帝笑道:“你這妮子倒會講話,扇子帶來了當然還給你,不過你不能就走,我要知道一下你們家世,現在住在那裡?幹什麼營生?你年紀小,也許不明白地方,這個我要梅問講的。”

梅問站起來了,皇帝一擺手說:“坐下。”

梅問坐下去說:“民等從母姓華,弟妹五人。外祖父華良謨一家慘死冤獄,豫王裕興實構其禍,民等遠道來京,意在為母復仇……”

“這個我曉得,你說你們為什麼久居疆中,在那兒有什麼生計?”

“民母窮邊避禍,苦節撫孤,經營牧畜,藉以自贍。”

“你們現在想不想遷入中原,安居納福?”

“中原多事,不如異域安寧,豺狼當道,適非疆人易與,民母驚弓之鳥,尤虞不測天烕。寡鵠孤雛,不慕榮貴,願安藜藿,勿事膏梁。”

“你看我還不暴虐吧?”

“明昭日月,恩被黔黎。”

“得……玉奇是你的哥哥?”

“弟弟。”

“我想給他一個三四品官兒,要你入宮補一員學士,你願意嗎?”

“民弟未習王化,不堪羈勒,梅問罔讀詩書,莫知翰墨,不敢奉詔。”

皇帝笑道:“你滿口書卷,才堪侍讀……。”

一句話沒講完,玉奇笑道:“街上來了不少人,我們受包圍了!”

菊冷道:“屋上也有人!”

梅問避席斂容說道:“步軍統領親率馬步三軍已臨樓下,民等幸乞卵翼。”

皇帝心想:怪,他們難道都有眼睛留在街上?

邊想,邊站起來,探首樓窗望下看,可不是安魯全身披掛,站在店門口正和一班大小官兒交頭接耳說話。

看了心裡實不痛快,翻身歸座,看著英侯說道:“給他們扇子!”

說著,探手懷中摸出一隻密封的大信封,託在掌上遞給梅問,瞅然笑道:“這裡是幾顆大珠,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梅問不肯接,菊冷一把搶到手便往身上藏。

那邊玉奇也由英侯手中收去了十把扇子了。

皇帝說:“你們寄寓什麼地方,有空我看你們去……”

玉奇道:“英侯知道。”

說到這兒,扶梯上有人上來了。

大家都離開了座位,緊緊的圍在皇帝背後一站。

上來的先是四個太監,後面跟著步軍統領安魯安大人。

他們只走到雅座門口,就都爬在樓板上了。

皇帝理也不理,環抱著兩條臂膊,靠在椅背上,半晌,才說一句:“誰教你們來的?胡鬧!”

安魯不敢回話。

四個太監中有一個碰頭奏道:“孝穆皇太后……請皇上即刻回宮。”

聽了孝穆皇太后五個字,皇上站起來了,高聲說:“安魯下去,我這就走,留下我的馬,什麼都不要,不許招搖。”

安魯亂磕了一陣頭,蹣跚而去。

菊冷低笑道:“哈巴狗似的也會做官!”

皇帝回頭笑道:“他還算好,有的連狗都不如。我走了,你們痛快喝酒吧。英侯替我陪客,明天未末申初宮裡等你。”

說著翻身便走。

邊走邊說:“你們不送,張策,松筠都在樓下,他們專會講閒話,更討厭。”

大家跟到樓梯邊,卻只有英侯一個人跪下送行。

菊冷笑道:“等會兒我們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跪著送?”

英侯紅著瞼站起來說:“別笑我,我比不得你們,雖然我不當官,我父親總是他們家臣下,我是不得已。”

梅問說:“英侯,我要請教,你支使許多人密佈街頭,那是什麼意思?我們為什麼要冒險來見你們家皇上,還不是為你兄弟出脫關係,我是預備好一篇話來替你們解釋的,可沒想這位皇帝這樣好。總而言之,我們也原是化外之民,心懷叵測,你算是赤膽忠肝,謀無不盡,我看見你底心了!”

菊冷道:“會面是秘密,你知皇帝知,安魯那狗官怎麼也會知道?還不是你想法通知他們。安侯也頂可惡,他身藏兵器睥睨過市,怎麼樣?要不我們就來個決鬥!”

英侯聽了這些話又是生氣又是著急,他期期艾艾地說:“你不要誤會,我今天從早至晚留在宮廷,根本就沒出來,還不過寫封信告訴我母親,說皇上要我隨駕出遊,什麼事都沒提到,你們怎麼好胡亂怪人呢。就說安侯敬侯和我的師父有番準備,那也未必因為提防你們,眼前京城裡潛伏不少長毛子奸細,捻匪餘孽,你們也曉得嗎?”

梅問道:“你們皇上出來會晤我們,一切我們當然要負責,你何必準備呢?”

菊冷道:“人家不但瞧不起我們,也許把我們看做反叛哩,走吧,走吧,沒有什麼好講的。”

梅問道:“我無妨告訴你,剛才街上確有一些神色可疑的人,你們的皇帝能不能平安回去,似有問題。安魯是靠不住的,我們現在也不高興管了,你自己想怎麼辦吧。”

梅姑娘這麼一講,嚇得英侯一聳身竄下扶梯,跳上馬背疾馳而去。

玉奇大笑道:“好了,全走了,除了我們三個人,大概再也沒有什麼貴客臨門了,這家館子要虧本,我們得好好招呼一下。”

說著便喊夥計,夥兒打著哆嗦上來,爬在地下磕頭。

玉奇笑道:“皇帝走了,保駕將軍也走了,我們都是老百姓,不須要你們磕頭,把菜端下去熱一熱讓我們喝酒。”

夥計一疊答應了幾個是,大家搶起來送菜下樓。

玉奇帶著姊妹就回去雅座坐下了。

梅問呆呆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又站起來說:“你們坐一會,我看看熱鬧去。”

玉奇笑道:“你還是不放心英侯,你不知道他的師父在暗中幫忙呢,那個人有萬夫不當之勇。”

梅問不理,竟是起身走了。

一會兒,英侯梅問兩匹馬在街上碰了頭。

英侯趕著招呼說:“姊姊,你是趕來接應我的?謝謝你啦!”

梅問道:“別亂叫。”

英侯笑道:“是,哥哥,前邊有四個人分前後左右犯駕,都弄著兵器,讓我師父全給抓到交給安魯帶走了,大約還是捻匪。”

梅問冷冷地說:“沒出事就好,我不放心皇帝……”

說著,撥轉馬頭便走。

可是“我不放心皇帝”八個字,就像一根浸在醋裡的魚刺一般,猛可裡刺傷了英侯一顆心,他怔住了。

梅問策馬徐行,等了等不見英侯跟來,她心裡也有氣,率性兒揚長而去。

這時街上還在戒嚴,只有兵沒有行人,然而英侯和梅問兩匹馬卻沒有遇見盤查。

梅問回去四海春又喝了幾杯悶酒,兀自不見英侯趕到,她勉強再坐了一歇兒工夫,就嚷著回家。

他們給店裡三百兩銀票做賞錢,這是那一位王公大臣都沒有這般豪氣出手的,又害得那些夥計們圍著磕了一陣頭,掌櫃的還親自出來牽馬墜鐙,恭送盡禮。

馬出彰儀門,安魯竟早留下了話,讓他們長驅出城。

梅問走在路上想到咸豐帝和易可親,倒是真的有點感動。

菊冷更是不住口一味讚美。

只有玉奇一個人無動於衷,眼看姊姊妹妹神情都有些異樣,他覺得十分好笑,暗裡這就決定了一番安排。

英侯回去潘公館,在浣青屋裡回說了一天經過,大家聽了都歡喜。

浣青認為官家方面既然搞通了,那就不妨把人家兄弟姊妹接來玩它幾天。

婉儀可就笑著說咸豐皇帝好色,若不是轉著她們姊妹念頭,決不會那樣顧盼有加。

玉屏說假使姊妹進宮做了妃子娘娘,那也算不負石家表少奶奶一番吃苦。

查老太太說漢女沒有選妃的希望,那恐怕只是妄想。

紅葉說人都講皇上外面廣備藏嬌金屋,希望梅問、菊冷不至落入牢籠……。

娘兒們一問一答,有說有笑,旁邊可就激動了英侯和安侯。

英侯想到皇上對梅問說話態度,又想到梅問前一句,“可沒想這位皇帝這樣好……”後一句“我不放心皇帝……”

再一想人家對他一片冷落,他心裡非常難過。

安侯思想比較靈活,他想:皇帝意在一箭雙鵰,我必須先下手為強,明天無論如何總要慫恿奶奶教紅葉姊姊出城接人,接了人來再去求老姨太幫忙,只要訂定了婚還怕皇帝怎麼樣呢?

想著,他像很有把握似的把英侯拉到書房去商量行事。

但當英侯告訴他,菊冷說他頂可惡,還要找他決鬥那些話時,我們三少爺就也慌了手腳了。

總算他還有自信心,第二天他果然去求準了查老太太,面囑紅葉出城接客。

紅葉夜來沒有回去當然一切不費事,可是人家知道三少爺從中弄鬼,有意找他開胃,冷一陣熱一陣只管打趣他,而且一味挨延不肯出門,直把三少爺鬧個啼哭皆非。

好容易盼得紅姊姊打扮好了,外面車子也僱好了,剛待要走的一霎那,驀然那一位宮廷總管崔瀛又來了。

他直接請見浣青,浣青還能不見?見了面先來一陣道喜,說是英侯辦事周到,官家十分賞識,過些天必有寵命,起碼總會給個三品官。

接著又說孝穆太后聽官家講起華梅問姑娘人品端莊,學問淵博,又是一身好武藝文武兼資,甚為歡喜,有意讓她入宮朝見,還說教皇上補她一名供奉,侍讀宮闈。

未了,他又笑著說:“皇上在阿哥所時跟咱們家龍大人就有緣,希望夫人仰體聖意,善言勸導華家小姐早日進宮供職。

今天聖駕還要出城去看她,外面說是臨幸西山,臨時微服潛出彰儀門,仍教大公子英侯伴駕。

昨兒那一位松副將辦事很得體,我想應該再請他暗助大公子一臂之力,我可是實在忙,一切請夫人多加一分心……”

說著,匆匆告辭走了。

時間已是已時光景,不容浣青多事停疑,她一邊趕緊吩咐紅葉秘密回去通知松勇,一邊打發英侯吃飯後,準備服裝兵器,上馬出門。

這一來可真把安侯氣得要死,他倒願意,乃至希望心上人這會兒已經回去新疆,讓那可咀咒的皇帝此去撲個一鼻子灰!

大約也總是老天爺不負有心人,今兒一清早,玉奇果然迫著大姊三妹動身西去了。

皇帝和英侯兩匹馬在未末光景,趕到萬昌皮革店,下馬一看,這家店竟然關門歇業,撾了半天門,才出來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媼,她雖然又聾又瞎,但講話倒是一口京片子,道地京腔。

她說:“生意是不做了,東家是走了,假使尊駕是龍少爺,或者是姓金客官,那就不妨請後面地窖敬茶。”

在理說主人不在家,客人就不該登堂入室,然而皇帝一往情深,他一定要看人家香巢。

終於君臣倆讓那老婦人帶到地窖裡來,一切還都沒有變動,前後兩個廳屋仍然美好如初,爐酒留溫,瓶花猶豔,臥室裡錦衾虛設,燭淚未乾,殘脂零粉,惻人心脾。

皇帝徘徊妝臺邊,偶然伸手揭開鏡盒,看見底下好好的排著一串珍珠,認得那正是昨天送給梅問的禮品。

這串明珠下面另有一張紅箋,拿起來看上面寫著兩行簪花正楷:“幸接天顏,備承寵錫,倚閭母老,敬謝明時。梅問頓首。”

讀過了這兩行字,皇帝著實發了一會怔,他慢慢的拿箋兒疊個方勝,收在懷中,悽然念道:“鳳兮鳳兮,何其決絕兮……”

念著,走到廳屋上,親自倒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順手兒把杯子摔在桌上打個粉碎,回頭看住怔在一旁的英侯:“回去告訴宛平縣一聲,派人看這地方,誰都不許來!”

說著,又留戀了一會兒,這才動身走了。

君臣兩匹馬走在路上,官家前頭不住的唉聲嘆氣,後面英侯卻也是忽忽若有所失。

他護送官家回宮後,忙不迭的趕回潘公館報告消息。

安侯一聽說人家姊妹果然回去,皇帝老頭子果然撲了一場空,他就好像報了冤仇一般歡喜。

婉儀認為梅問聰明自愛,浣青也說她不愧知機,大家這一交口稱譽,英侯卻也樂了。

晚上,安侯偷偷地溜在英侯床上睡覺,哥兒倆談了一個通宵,五更天便起來去見老姨太婉儀。

哥兒倆守在佛堂外面等侯老人家做完了早課,英侯先進去禮佛,拜了佛再給老姨太請早安。

婉儀自然很喜歡,留他佛堂裹喝茶,喝茶免不了聊天,於是英侯就說官家昨天告訴他,要他當宛平縣知縣。

婉儀嚇了一個大跳,急問懇辭過沒有?

英侯說是苦辭不獲,上意十分堅決。

又說敬侯安侯,恐怕都要出去應考科名,皇上殷切垂問,諄囑不容閒散。

英侯這一信口撒謊,婉儀著了道兒啦!

她說:“這年頭決不可說當官,前一輩的好不容易擺脫出來了,後一輩的又鑽進去那實在太可怕了,總要想辦法躲過去才好。”

說著,安侯也進來了,他說,宛平縣知縣簡直不是人乾的,那必定要有烏龜度量,驢馬精神才行。

說英侯一副火栗子脾氣怎麼搞得通?

又說應考科名就不容不當官,眼前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官還不是眾矢之的?假使分發個榜下知縣,那還不是找死。

又說烽火漫天,家是搬不動的,人趕快逃避還來得及,唯一辦法只有讓他兄弟出門遊歷去……

聽說遊歷,婉儀立刻點頭贊成。

她老人家也料到他們哥兒倆意在新疆,想一想新疆也還可去,馬上就把浣青叫來商量。

商量的結果,決定讓英侯安侯敬侯三兄弟打夥兒出門。

當天浣青便去隆格王府,稟明福晉,說是小兄弟遠出尋父,央求福晉轉懇老王爺諸事關垂。

福晉說尋父乃是行孝,沒有什麼講不過的,她可以負責答應這個請求。

浣青回來又派人請到松勇告明一切。

松副將並不反對,倒說是男兒應該讀萬卷書,更應該行萬里路,英侯兄正是遊歷的年齡,他介紹兩個人擔任西行嚮導兼做跟班,勸浣青只管放心。

於是諸事就緒,一行人五匹長行健馬,擇日上道。

既然講是遊歷,當然到處都要耽擱一下,他們走山西太原越河南開封,出潼關過寶雞,一路跋山涉水,踏雪犯寒,直到第二年三月中旬,才到了迪化。

在迪化稍事逗留,便又迂迴取道哈薩克而來。

春水方生,草木向榮,風景之幽,使人流連忘倦。

這天正走在巴爾喀什湖上、遇見一匹溜韁赤色駿馬奮鬣長嘶。

英侯恍惚認得似是梅問坐騎,不禁注目停驂。

那一個嚮導叫做劉流的生來帶幾分傻氣,但又偏會相馬,他一看這匹赤馬便喜得滾鞍下地搶過去逮它。

人是一定要騎馬,馬是一定不讓騎,一陣蹦跳打幾個盤旋,到底人是上了馬背了。可是那馬,它一摔頭便跑。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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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7: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還有個嚮導叫李裡,李裡也是個好事少年,他一邊呼喊,一邊拍馬往下追,轉瞬間前後兩匹馬奔過山坡去了。

英侯笑道:“那匹馬好像是梅姊姊的,假使沒認錯,今天我們總可以會面了。”

安侯笑道:“這兩個月長程,我們苦也苦夠了,也應該讓人家好好的招待一下了!”

敬侯的馬在最後面,他慢慢的說:“我講,我們是否要把臉上的晦氣藥擦洗個乾淨呢?等會見弄得人家對面不相識,不很麻煩嗎?”

安侯使勁一拍腿,叫道:“糟,二哥你早不講,解藥和白麻油都在李裡包袱裡呢……快,我們追下去!”

說著,一磕馬打前頭飛馳而去。

英侯敬侯也就縱轡放韁隨後趕。

趕過山坡,猛可裡望見李裡返轡狂奔,後面追逐著一匹青馬,馱著一個渾身一色青布短褲褂的年青人,馬健如龍,人猛若虎,眼看即要追上李裡了。

這裹英侯趕緊飛騎相迎。

李裡大叫道:“救命呀,黑炭團打死了劉流啦!”

英侯大驚,翻身下馬讓過李裡時,那少年就趕到了,驀地勒馬矗立,他卻順勢兒由馬屁股後面一溜下地,搶過馬頭,睜著一雙大眼睛,把英侯看了看。

英侯剛要開口講話,那少年托地一跳,一招霸王敬酒迎面而至。

英侯大怒,伸手要吊人家腕子,就沒想人家打的卻是空招。

英侯這一掏虛,越發憤不可遏,纏進去,上面飛出一劈掌,下面向人家腿腕子上盡力踹了一腳。

那少年不躲也不招架,還他一個文風不動。

英侯只覺得掌如觸石,腳若受錘,不禁逡巡卻退。

安侯一看不對,慌忙下馬大叫道:“別打,別打,講不講理呀!”

少年嘿嘿一笑,緩聲兒說道:“講理嗎?打夥兒盜馬,還要行兇。你們五個人全不要走留下馬匹包袱!”

英侯喝道:“混帳!”

少年道:“誰混帳誰不混帳,我非要你認帳!”

說著,他又搶上前了,這就不能不打啦。

英侯安侯左右進攻,敬侯免不得要參加作戰。

三位弟兄丁字兒圍緊人家,風狂雨驟,迅電奔雷似的鬥了半天,卻還不過扯個不分勝負來。

眼見不了之局,安侯心中十分著急,忽然前面山坳處轉出一匹白馬,箭一般快射了的過來。

百忙裡英侯偷眼看,正是石玉奇來了。

玉奇馬到切近,暴雷似的叫道:“來的可是英侯兄弟?”

安侯立刻跳出圈子,喊道:“玉哥哥快來呀……黑小子真兇!”

這一喊,那黑小子青年,撲地使個大旋風騰空而去,滴溜溜在路旁,瞠目直視英侯。

英侯安侯卻都趕著去迎住由馬背上下來的玉奇,彼此把臂問好。

這邊敬侯慢慢的挨近黑小子青年身旁,含笑問道:“你是石家的什麼人?你叫什麼名字呢?”

黑小子道:“你們從北京來的?你們姓龍?”

敬侯道:“我姓潘叫敬侯。”

黑小子怔了怔,跪下去抱住敬侯一條腿,悲喜交集的說:“二哥,我是俊侯。”

敬侯叫一聲:“俊侯!你也在這兒!”

眼眶兒一紅,蹲下去抱住他,一時什麼話也都不能講了。

此時,那邊玉奇笑著嚷:“你們弟兄一見面就打架,這還成話?俊侯你怎麼樣?我說過你的兩位哥哥工夫都趕不上你沒有錯吧?”

敬侯低笑道:“那邊是大哥和三哥,快過去見來。”

俊侯爬起來,過去給英侯安侯磕頭請安。

英侯一把拉他懷裡去,看他一身精壯,不禁狂喜,搶著說:“俊侯,想不到會在這地方碰見你,我和三哥還想上華山看你們。爸爸有消息麼?兩位祖師爺都康健?你是什麼時候下山的,有什麼任務麼?”

俊侯道:“我是上個月替老祖師送信來的,玉哥哥還沒回家。爸爸在吉林採參,施醫,不久也要來新疆。老祖師教我在這兒等,再過些天,恭侯五哥也要來。”

安侯道:“你是怎麼搞的,弄得黑炭團一般!”

玉奇大笑道:“丈八燈臺照見他人照不見自己,你和英侯還不是抹著一臉晦氣藥。”

英侯笑道:“就因為追趕我的跟班取藥洗臉,才鬧出一場好打。”

安侯道:“我們還是洗掉藥再去見石嬸子。”

邊說,邊去問李裡包袱取解藥。

英侯道:“忙什麼呢,等拜見過嬸子再洗吧。”

安侯道:“你管你的。”

說時,他臉上已經抹上油了,邊抹邊說:“玉哥哥,大姊,三妹都在家?”

玉奇笑道:“大姊一回來就病倒了。”

英侯趕緊問:“什麼病?”

玉奇道:“什麼病我弄不清,大概是憂鬱病吧。”

說著又笑。

安侯道:“三妹呢?”

玉奇道:“三妹還不是鑽天鷂子似的整天淘氣,這會見她們在後山賽馬呢。”

說到這兒,敬侯走過來了,他慢慢的給玉奇鞠一躬,笑道:“哥,他們只管他們的事,我只好自己向你介紹了,我叫敬侯。”

玉奇急忙去握住人家一隻手,笑道:“我跑了一趟北京,就沒見到你,真沒想到你也會找我來。伯母平安嗎,順侯小弟弟都好?”

敬侯道:“謝謝你惦掛著。”

安侯擦好臉又叫起來說:“等會兒細談好不好,你們是不是準備就去見嬸子?二哥,來洗臉吧!”

敬侯道:“我還不忙。”

安侯道:“好,人家不討厭你才怪。”

玉奇笑道:“我說,安侯還是讓俊侯帶去看賽馬吧,我領英侯先回去。”安侯道:“這樣好,我隨後就來。”玉奇大笑道:“真有你的,見著三妹就催地一同來吧!”說著,便讓英侯敬侯上馬。

敬侯道:“我們還有一個跟班。”玉奇笑道:“沒關係,令弟自有辦法救回他。”

俊侯紫漲著一張臉說:“我點了他腦後睡穴,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英侯吃驚道:“點穴,這豈可隨便亂來!”

俊侯低了頭不敢作聲。玉奇道:“人已經抬回家去了,還講它幹麼?走吧,走吧!”說著,他跳上馬背打前頭走了。安侯讓俊侯帶去尋找菊冷。英侯敬侯跟隨玉奇回家。

家是一橫列稍留距離三個相當大的穹廬,狀似蒙古包。背山臨水,鼎足屹立,湖流一篙,堤樹新綠。堤上幾隻牛羊垂頭蹀躞,天半兩三鷗鸚亮翅盤旋,塞外風光,獨饒詩意。

英侯看了不由點頭讚美,來到堤上大家滾鞍下馬,恰好左首那個穹廬裡,垂門皮簾子一動走出一個婦人,青帕罩頭,一身裙布,手中還拿著一枝長劍。

玉奇笑道:“媽出來了。”

說著,便喊:“媽,龍家兄弟全到啦!”

那婦人猛回頭站住了,她正是石夫人華盛畹。

英侯安侯急忙疾趨而前,並排兒撲翻身便拜。

盛畹棄劍於地,抖著手說:“快起來……老遠的路……”

英侯站起來,彎腰鞠躬說:“媽媽,外婆問嬸孃好!”

敬侯也打了一個千兒說:“娘給嬸嬸請安。”

哥兒倆這提起媽媽外婆和娘,盛畹立刻淚如泉湧,嗚咽若不自勝。

玉奇趕緊過去攙住她,說道:“媽,您天天惦念著家人,人家來了您又哭。”

盛畹強自制住悲哀,一邊手一個牽住英侯敬侯,苦笑著問:“你們都長成了,父親上那兒去呢?……”

說著又哽住了咽喉。

英侯敬侯悽然俯首,眼眶兒也都紅了。

玉奇急忙又說:“進去細談吧,外面多冷呀!”

盛畹道:“你快去告訴阿好一聲弄點什麼吃的,燙兩壺酒!”

邊說,邊領著哥兒倆走進當中那一個穹廬。

這裡是用皮幃子分隔開幾個房間,當中也還留著小小的廳,排著短腿的方案,沒有凳子,地下蒙著很厚的地氈。

另有幾張各色緞子的坐墊子,隨便鋪在地氈上。

大家脫了靴子踏上這小小的廳,盛畹笑道:“你們剛來恐怕不習慣,上我屋裡坐一會兒吧!”

說看,她又把英侯敬侯帶進屋裡去。

這屋裡倒設著炕,有桌子也有兩三把椅子。

哥兒倆坐下,外面便來了兩名土人少女,一個託著茶盤,裡面是兩大杯乳酪,一碟子奶餅。

一個持著茶匣子,裝著兩大壺熱酒,兩大盤羊羹牛脯,一小碟姜芽。

她們把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卻也排了兩雙筷子兩個杯兒,然後蹲身下去請了安,媚笑著出去了。

盛畹笑道:“你們胡亂吃一點,等一下再洗臉更衣……”

又說:“我們這裡沒有好東西,除了肉類就再找不出什麼了。本地人是不用筷子的,可是我到現在還弄不慣。”

英侯笑道:“我也聽說,他們用手抓食,好像連洗臉都害怕。”

盛畹道:“可不,想想看那怎麼受得了?這裡人對清潔總不算一回事,蓬首垢面,滿身油汙,本來人就長得醜,再不加修飾,所以看起來像很衰老……”

敬侯道:“嬸孃一點不老,我覺得比較媽和娘都要年青!”

盛畹笑道:“那裡,我還不老!她們近來怎麼樣?慢慢告訴我。”

說時,便去替他們哥兒倒酒。

這一談起家常,可真是喜少悲多,尤其聽說查家大少奶菊人仙逝,古農棄家遠遊,盛畹幾乎哭不成聲。

一席話順溜兒說到玉奇兄妹進京,夜劫金珠,惡鬥藍妮,藍奇一家慘死,玉堅險些兒喪身。

盛畹又不禁憤火中燒,連稱妖孽。

兩壺酒喝光了,英侯帶上一點兒醉意,什麼話講盡了,時候也就很晚了,外面老太太王氏帶著安侯俊侯蕙容菊冷蘭韻一窩兒回來了。

這一下請安問好,客氣寒喧,不免又費了好一會兒工夫。

英侯一心記掛著梅問,先頭是不敢講,這會兒有了幾分酒意,膽子就壯了許多,骨哽在喉不能不吐,他終於悄悄地央求著盛畹說要看大姊姊。

盛畹笑道:“你大姊姊?有點病呢,她住在右邊那一個饅頭裡。”

剛說到饅頭裡,玉奇來了,接著笑道:“我們的家叫饅頭,你看不是很像麼?人家說土饅頭,我們可是皮饅頭住活人。”

說了大笑,笑著又說:“怎麼樣,你是急著要見大姊?告訴你,她這會兒大約病是好了,忙著燒菜招待貴賓呢!”

盛畹道:“燒菜,燒什麼菜?”

玉奇道:“剛剛我去找老酋長問他要點什麼好的,他聽說來的都是龍伯伯的公子,倒是很歡喜,給了幾隻山雞,一大腿鹿肉,最難的還是兩尾鮮魚……”

盛畹笑道:“那太好了,哥兒們口福還不錯。”

玉奮笑道:“大姊怕阿好搞得不好吃,人家不滿意,所以扶病拼命。”

盛畹道:“不要胡說,帶英侯過去走走吧。”

英侯趕緊去穿上靴子,跟著玉奇溜了出去。

走出門外,玉奇又笑著說:“英侯,我得通知你,大姊看你很不錯,可是呢,她有點怪脾氣,不容易對付,也許她還要想個難題目考察你。

我警告你,話要少講,心要坦白,唯有一個字誠才能感動她,你自己要是弄僵了,我和媽都沒有力量幫忙。

她可不比三妹,三妹天真沒有計較,安侯那傻瓜有辦法。”

說著大笑,笑得英侯夾耳根一片通紅。

他默默地隨在人家背後走進右首那一個所謂皮饅頭。

看裡面已經點上了燈火,兩邊也分隔著幾個房間,當中客廳比那邊還要大,拾掇得還要雅潔。

一張長方形罩看臺布的短几,周圍可以坐下十個人,上面有些古董陳設,頂奇怪的是一隻黝黑骷髏頭骨,燭光底下反映著一片賊亮,玉奇指點著告訴說是趙岫雲的腦袋。

他們說著話,梅問由後面出來了。

她穿著一身青,胸前掛個月兒白的圍裙,簪環不御,蓬鬢堆鴉,人樣微帶一些兒憔悴的樣子。

英侯趕著要給大姊姊請安,姑娘叉扎著兩隻手搖了一下說:“不客氣。什麼時候離開京都的?路上走了多少天?也覺得辛苦嗎?”

英侯道:“我們舊年十一月底動身,路上慢慢走倒不見什麼。”

姑娘笑道:“講日子還不算走得慢,我們也不過到家十來天。請坐吧,我還好帶些零吃回來,不然這地方連茶葉都是寶貝。”

英侯急忙說:“我在嬸子屋裡喝了兩壺酒,不要什麼了。”

姑娘道:“給你泡一壺茶來,玉奇陪你坐一會,我還沒空。”

說著便往屋裡走。

英侯道:“大姊,聽說你身上不大好過,不忙吧,我也不算客。”

姑娘回頭笑,笑著說:“頭一次……真不成敬意。”

邊說邊進了屋。

英侯還怔怔地看著搖動的門簾子。

俄延間姑娘又出來,她還望著人家臉上笑,揚著手中錫打的茶葉罐,自個兒上後面去了。

英侯一雙眼睛就直跟著姑娘背影兒溜,姑娘好像又回了一次頭,英侯的靈魂兒大約也就飛出了泥丸宮。

這情形讓玉奇看在眼裡,若不是因為大姊脾氣不好有所顧忌,他真想來個絕倒歡呼。

片刻工夫,那個叫阿好的少女,送來了一盆洗臉水,一疊紙張兒,半杯子白麻油,肥皂臉布……

這當兒英侯才記起臉上的晦氣藥還沒解除。

盥洗以後的龍大少爺,一臉容光煥發,春透眉梢。

玉奇一旁欹著頭看,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了,他才笑著說:“美,真美……”

笑聲裡,梅姑娘又親自託著茶盤子來啦。

她望了英侯一眼,笑道:“為什麼一定要易容變服,外面你又不結仇種怨?”

英侯道:“官家要給我官,我不得不逃避,所以……”

姑娘道:“率性把衣服也換下,我叫人給你取包袱來。”

玉奇道:“我去,我去,你們談談吧。”

玉奇走了,一對子有情人還站著不動。

半晌倒是英侯問:“姊姊,你有什麼病?人瘦了很多。”

姑娘垂下了眼簾兒,柳腰兒微微擺了擺,下面腳尖兒輕輕的蹴著地氈,不那麼快就給人家答覆。

半晌,抬起頭。

不,不是抬頭,那只是側著臉龐兒,似微嘆,似埋怨,是淺笑,是輕顰,她含情凝涕的說:“沒有什麼病,我的體力本來不力好,你別理玉奇滿口胡扯……”

英侯道:“他也沒講什麼。姊姊的病是不是讓大夫看過?”

姑娘道:“這兒沒有醫生,只有巫人會弄符咒治病。我不相信巫咒,我倒歡喜吃藥。”

英侯緊搓著一雙手,萬分抱歉似的說:“可恨我對醫理一點不懂,敬侯二弟他是跟潘家老姨太下過一番苦工的,明天教他……”

姑娘笑道:“別麻煩人家啦,這兒也抓不到藥,迪化還不曉得有沒有。你喝茶吧,我去去再來。”

說著,這就又走了。

梅問剛剛進去,玉奇笑嘻嘻的扛著大包袱回來了。

他笑著將包袱排在几上,低聲兒說:“你的鋪蓋開在我那邊,包袱不妨扔在這兒,你要常來找大姊呢,也有個題目。”

說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英侯弄得很難堪,他把包袱抱到那邊角落裡,就地氈上打開,拿出一件荷色綢子的絲棉袍,換下身上老羊皮的布面袍子,順手兒摘下頭上瓜皮小帽,一股腦兒都給塞在包袱裡捆上了。

站起來扣上鈕子,腰間換了一條粉紅色腰帕,伸手掠掠頭髮,紅著臉直望著玉奇呆笑。

玉奇點頭笑道:“松風水月,仙露明珠,果然……”

一句話沒講完,耳聽得門見外笑語聲喧,王氏和盛畹孃兒倆帶著一家人過來了。

打前頭闖上這所謂廳堂的便是菊冷,她也還是一身輕裝,紅綢子的騎馬緊身褲褂,外套鹿皮長馬甲,腰扎絲帶,揹負寶劍,蓬鬆著頭髮,一張臉凍得火赤,眼凝秋水,眉舞春色。

一上來便望英侯打躬作揖,似笑非笑的說:“不知駕到有失遠迎。”

英侯紅了臉急忙笑道:“三妹,好……”

菊冷又說:“不敢動問,公侯此番辱臨敝邑,帶有多少人馬,意欲何為?”

盛畹站在後面,急忙喝道:“菊,怎麼啦!”

菊冷扭翻身說:“媽,你不知道那天在四海春館子裡,他害怕我們姊妹得罪他們皇帝,出動多少鷹犬,那簡直是要拘捕我們,誰看了都會光火。

偏是他能幹,偏是他忠心,我們偏是化外之民,偏是不服王化……狗咬呂洞賓,我們擔驚冒險為著誰呀!他不當我們是親,我們還管著禮貌……”

小姑娘一張口急水下灘似的還要往下講,盛畹搶一步罵道:“丫頭,你瘋了!”

邊罵,邊揚著手要打她耳括子。

可是並沒有打下去,姑娘順勢兒撒嬌抱住媽媽大笑。

老太太王氏這也就走近來了。

老人家笑著說:“三丫頭沒規矩,大少爺你可別生氣。”

英侯趕緊說:“那裡,那裡,三妹說笑呢。奶奶,你老人家曉得,那天見官家,我並沒出一分主意,一切都是我的師父松副將在外調度,可也沒有驚官動府,只不過師父和我的幾個弟兄街上溜躂,提防意外,還好有那一番佈置到底抓到了兩名刺客。”

盛畹接著笑道:“我們都聽說了,有備無患,究竟令師老成持重,要是任你們一群小孩子胡鬧誰敢說不會出岔。這一代皇帝很和易很仁慈麼?”

英侯道:“和易,仁慈,也很難講,不過對三姊可是特別……”

說著他看著菊冷微笑,那是多少帶些報復性的微笑。

這使好半天不講話的玉奇不能不開口啦。

玉奇環抱著兩臂,點著屁股側坐在那長桌上,望了英侯兩眼說:“喂,我問你,為什麼笑?”

菊冷接著說:“是,為什麼笑?有什麼可笑?”

英侯笑道:“我笑我們家皇帝,與你們還有關係麼?”

菊冷道:“呸!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我有什麼不明白?你得小心點,大姊她是不會饒人的。”

安侯在旁聽到這兒,暗裡叫聲“糟”,剛待拿話打斷他們無謂的纏夾,玉奇卻又說啦,他說:“英侯,我們走了以後,那一位饞狼似的皇帝是不是光顧到我們的行宮?”

英侯笑道:“那還能不去!你們走的那一天下午,由我護送他出城拜訪你們,鳳去樓空,他那一陣悱惻纏綿的神情,就可惜你們沒看見。”

說到這裡,菊冷又嚷起來了:“媽,你聽,這話講得多可惡,怎麼講悱惻纏綿,什麼叫鳳去樓空……”

盛畹這邊趕緊捂住菊姑娘一張嘴。

那邊玉奇低聲笑道:“英侯,還沒開飯呢,喝酸辣湯麼?我勸你乖巧些,你的話要讓一個人聽見,恐怕沒有多大好處。”

菊姑娘由盛畹臂彎裡掙脫身說:“我請大姊出來評評道理。”

安侯急忙叫:“三妹,三妹,聽我的……”

姑娘扭著脖子說:“憑什麼我聽你的?”

安侯笑道:“急什麼呢,當然我有很多有趣的新聞告訴你呀。那天宮裡太監總管崔瀛,到我家裡去,說是奉著孝穆皇太后懿旨……”

一句話沒講完,忽然梅問由後面很快的走了出來,她手拿著一條雪花白的手巾擦手,嘴裡叫一聲:“安侯!”

安侯趕緊過去請安,笑吟吟地說:“大姊姊,你好!”

梅問叉手還他一個剪拂,笑道:“謝謝你,老遠的路看我們來。”

安侯道:“我二哥也來了,你還沒見過。”

說著,回頭點手兒叫敬侯。

敬侯由人叢裡鑽出來,老遠的向著姑娘打千兒。

姑娘一邊還禮,一邊笑說:“不敢當,二哥,伯母姨娘都平安?”

敬侯筆直的站著回說:“託福,媽跟娘都好。”

嘴裡說話,一雙眼睛卻盯著地下。

姑娘一看就知道這位爺老實,便又笑道:“你請坐,我們姊妹都不大懂禮貌,你得多原諒。別客氣,別受委曲,隨便點,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媽是忙,你有什麼事只管告訴我。”

安侯一旁笑起來說:“這講得多麼好,大姊姊畢竟是大姊姊,不像三妹烏眼雞似的見著我們一味挖苦。”

菊冷搶著說:“挖苦麼,告訴你我算好講話的呢!”

梅問趕緊說:“三妹,這半天就聽見你咭咭咕咕的吵之不了,還不趕快換衣服去!”

菊冶道:“我就氣不過英侯哥哥,我非鬥鬥他不可。你還不曉得他多麼缺德,多麼可惡……”

說著,又向英侯扮鬼臉。

盛畹順手兒輕輕的擰地一把,三姑娘這才跳著一雙腳望屋裡去了。

王氏老太太笑道:“這丫頭真了不得,剛才在外面把三少爺說了一頓,三少爺倒是好性兒。”

梅問道:“您老人家也該管教她。”

王氏笑著擺手兒說:“我吃不消,不講她還好,越講越淘氣,非吵得你頭昏腦漲決不罷休。算了吧,我可是有點餓了,菜燒得怎麼樣呢?”

梅問道:“今天我倒是弄了兩碗菜,只怕未必能吃。”

王氏笑道:“大姑娘客氣了。”

玉奇笑道:“沒關係,燒壞了保管也有人喝釆!”

英侯一聽,立刻扭回頭站開。

盛畹笑道:“這桌子恐怕不行,太長了。”

梅問道:“坐一半,留一半放小爐子溫酒、燙菜多便當。一共十個人,奶奶和媽打橫,左邊讓客人,右邊玉蕙菊蘭,這不剛好……”

王氏道:“你自己呢?”

梅間道:“別算我,我不得空。二妹四妹把桌上古董零碎搬走,排好凳子請大家坐下,我這就去起菜。”

說著,又走了。

一會兒工夫,菊冷換了一身男裝出來便望廚下去,托出一大盤全銀食具安好了席,又去拿出一個炭火熊熊的銅爐子排在桌端,燙上了酒。

她兩隻手管作事,一張口就沒工夫管講話,大家看她鼓著兩腮,一本正經的忙個不了都忍不住好笑。

英侯坐在王氏靠近,老人家悄悄捏他一下說:“這寶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姊姊,要不這樣她真會鬧到天上去。”

英侯點頭微笑。

那三姑娘燙熱了兩銀壺酒,遞一把給玉奇,剩一把拿去頓在英侯面前,說:“大姊為你燒菜,你還不該執壺。”

英侯趕緊說:“該,該……”

姑娘抿抿嘴說:“我知道你求之不得。”

盛畹道:“三兒,你真是豈有此理!”

姑娘道:“媽不要管,人家願意嘛。”

邊說,邊去座位上坐下,拿起酒杯向英侯要酒。

盛畹伸手攔住英侯時,後面梅問親自端菜來了。

桌上除了王氏,盛畹,大家都站了起來。

看這碗菜竟是幹發魚翅,那樣子居然和大館子做出來的沒有分別。

英侯對於吃是有相當研究的,他第一個先怔住了。

盛畹吃驚道:“那兒弄來的這好東西?我十年來沒嚐了,倒是難得。”

王氏道:“姑娘,真有你的,去一趟北京學了多少玩意回來?”

英侯道:“這碗菜頗不容易,再說時間也趕不及呀?”

梅問笑道:“你別假充內行,先嚐嘗看怎麼樣。”

菊冷道:“早一天就預備好了,算定你今天必來呢。”

梅問道:“你又多說,剛剛跟你怎麼講的。”

說著又笑道:“請吧,請吧,四位少爺多原諒,我本來不會燒菜,弄得不好別見笑,現在讓我敬大家一杯酒。”

說到“敬一杯酒”英侯立刻站起來斟個滿杯雙手敬奉大姊姊。

姑娘含笑說一聲“謝謝”,接杯在手一飲而盡。

眼看大家都幹了一杯,她再說一句謝謝。

梅問頭卻去拿來一個茶杯放在英侯面前,笑道:“自己斟罷,你的酒量好,請用大杯兒……”

說了又笑又點首,帶著酒杯回去廚下了。

菜是真豐富,有魚肚湯有烤鴨,有紅燒海參,那都是當時在北京有名兒的上品。

隨後又是燒肉,兔膾羊羹,炸山雞,清蒸魚。

總而言之,決不是邊疆人家所能具備的盛饌,更難得一件件色香味俱佳。

老太太王氏一邊吃喝一邊叫好,就是做母親的盛畹也不住的讚美女兒能幹。

英侯一臉得意,他手眼口鼻絕不停息的直裝個酒足菜飽,這才看著盛畹笑道:“嬸孃,這樣菜平常在京都也不大容易辦到,大姊真有本事,實在叫人佩服!”

盛畹笑著沒說什麼。

那邊三姑娘又說啦,她說:“本事多呢,燒兩碗菜算什麼?那還不是去一趟帝都上幾次館子學來的。

大姊姊絕世聰明,蓋代風姿,她一身能耐也決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所以你們家皇帝要請她入宮當供奉。我認為真夠得上,我們一家人都贊成她前往就職呢!”

英侯啞然笑道:“大姊做了宮廷供奉,你再夤緣一個御前侍衛,看來既新鮮又榮耀,那可真好呢!

不過我們皇帝究竟是不是好講話,那的確不是我這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了……”

玉奇大笑道:“你們倆率性兒到外面去打個三百回合好不好?也免得動無謂的口舌是非來。”

王氏笑道:“說打鬥,我們三丫頭還行麼?人家的老師是什麼樣人物?我這老婆子教出來的女徒弟,也配說大戰三百回合!”

英侯道:“三妹原來跟奶奶練的功夫,怪不得一身輕功登峰造極。家母常常提到奶奶,我們幾個小弟兄恨不早拜門牆。”

王氏趕緊擺手說:“說武藝,你父親可謂蓋世英雄,那一年鬥殺趙岫雲,天搖地動,神鬼看了也都害怕。

你們小一輩的能夠學得他一半工夫,也就算不虛此生了。說起來虎父必生虎子,你的小兄弟俊侯,他小小年紀一身軟硬氣功,已很了不起了。”

玉奇接著笑道:“剛才在後山,他們四個人誤打誤碰,英侯敬侯安侯三位哥哥酣戰老弟的,卻是佔不了半點便宜。要不是我趕到,只怕英侯第一個要吃大虧呢!”

王氏道:“你不是說大少爺的老師松副將也是名家麼?”

菊冷笑道:“老師是老師,徒弟是徒弟。再說,現在的所謂名家也實在太多!”

聽了三姑娘這樣話,英侯光火了。

英侯變著顏色說:“師父幼得易筋經正傳,一身真才實學決不是我們後生小子隨便可以窺測的。他和家父較量過一次拳劍,結果彼此欽服……”

玉奇笑道:“比武總要分個高低,到底誰強誰弱呢?”

英侯低下頭講不出話來。

安侯笑道:“大約還是家父較勝一籌,所以後來虎男哥哥才會是家父的徒弟。”

王氏道:“那就是了。我說呢,這一代的拳棒擊技,誰還趕得上你父親。”

盛畹道:“英侯,說家學淵源,你們兄弟的武藝應該出人頭地。我告訴你,這一次勺火大和尚巴巴地派俊侯下山通知我,說我們石家人目前要遭遇一場慘厲的仇殺,雖然沒指出敵人是誰,想來必是了不起人物。

我母女寄居異鄉,勢孤力薄,你們兄弟恰於這時期結伴前來,這當然是天大的喜事。

不過我也還擔著幾分憂慮。打鬥免不了危險,人多勢壯固然有利,但必須真工夫真本領,否則反而牽掣累人。

你們休息一兩天,總要下番苦工練一下。大和尚把俊侯留在這兒領導大家,你們兄弟姊妹都要好好聽他的指導。江湖無輩,英雄無歲,就是我跟姥姥也要向他請教呢!”

說著,看住俊侯微笑。

俊侯趕緊站起來,紫漲著臉說:“您別這樣講。祖師爺不過擔心大哥大姊拋荒了劍法,叫我幫著研究罷了。”

王氏笑道:“哥兒,你的責任重大,可是客氣不得。你不行,大和尚還會派你來嗎?我這裡人不算少,你看夠不夠抵抗強敵呢?”

俊侯怔了怔,張張嘴又沒敢說。

英侯看出了蹊蹺,接著說:“師祖怎麼吩咐的?你是不是都告訴嬸孃了?”

俊侯道:“有的話我還沒敢講。”

安侯道:“那不對,應該講的當然要講。”

俊侯咬了一下嘴唇。沉下臉說:“祖爺告訴我,敵人是峨嵋山一班有名劍客,一共五個人,使的全是淬毒藥的寶劍,假定我們這些人誰沒把一枝劍練好,誰就有性命關係。

祖師爺也料到最近哥哥三哥會來新疆,可是他老人家不願意太多人參加決鬥,說是這一場戰爭危險太大,除非父親臨場,大家可保平安,否則不堪設想。

恭侯五哥前兩個月已經動身去吉林給父親送信了,大約再有四五十天工夫父親必來。萬一父親不及趕到,祖爺的意思只許姥姥,嬸孃、大哥、大姊和我五個人出頭迎敵。別人一概躲避……”

聽到這兒,菊冷第一個嚷起來說:“躲避,我決不躲避!他老人家才有心計呢,自己不來幫忙,卻要老伯父上前。”

俊侯急忙說:“三姊,兩位祖師爺前十年佛前發過誓不動刀兵,所以……”

英侯笑道:“我是無論如何要參加決戰的,要不請大姊退出讓我。”

小妹妹蘭韻氣憤憤地說:“性命交關,我們能不顧奶奶媽媽嗎?除非是木頭人兒才去躲避!”

菊冷叫道:“安侯,你怎麼樣?”

安侯笑道:“當然我不是木頭人兒。”

這時光,玉奇一雙眼只管盯住敬侯臉上。

敬侯慢條條地站起來說:“大敵當前,義無反顧,躲避我絕不能,不過嬸孃剛才講過,人多固然有利,但必須真功夫真本領,我很壞疑我是不是行?會不會反而牽掣累人?我想,到那時候看情形,聽嬸孃調度,如果大家都向前,我敬侯豈能落後!”

玉奇跳起來笑道:“好漢子,敬侯,我敬你一杯!”

蕙容笑道:“我陪一杯!我贊成二哥的話,穩健、明理……”

說著,她倒先幹了一大杯酒。

於是玉奇和敬侯各自乾杯坐下。

盛畹得意地把姊兒哥兒看了一遍,慢慢的說:“我很感激你們,自然我並不希望你們臨陣苟免,不過你們是不是自個兒都有了正確的估價?是不是都有自衛衛人的能力呢?”

王氏笑道:“龍家石家的子弟們要說武藝不行,那是笑話。可是大家必須跟隨俊哥兒痛下一番苦功練習!”

盛畹道:“你們是不是願意聽俊侯的指導呢?”

菊冷道:“我願意,他的一身能耐值得我佩服。”

玉奇大笑道:“好了,三妹拉上降旗,俊侯的老師做定了。”

俊侯一張臉又紫漲起來了,他是始終站著聽大家嚷鬧的。

這時急忙望著盛畹央告道:“嬸孃。我小呢,不應該讓我領導姊姊,哥哥,最好還是請大姊………”

剛說大姊梅問由後面出來了。

她邊走邊說:“六弟,你可別抬舉我,這是論真才實學的時候,我倒是真想躲避讓英侯上前呢。”

說著,一雙眼睇著英侯嫣然笑。

英侯紅了臉說:“大姊,你別挖苦我,我曉得我不濟,但是我有自信心,我就是兩個字不怕!”

梅問點頭笑道:“成啦!少爺,你這叫做以氣勝。本來嗎,打鬥這碼事誰也都沒有絕對把握。我們沒經過大陣仗,不免膽怯,膽怯則氣餒,拿不出力量來的,這種事情的確是很討厭的。

再說你的武藝還不是不濟,荒廢也許是事實,好好的跟六弟練習幾天吧,我相信你很可以獨當一面呢!”

玉奇笑道:“英侯,一經品評,身價十倍,大姊向來不肯恭維人的,你曉得不曉得?”

英侯笑道:“獨當一面那還有我的份兒嗎?我只想做大姊的後衛……”

玉奇撫掌大笑道:“好呀,你做大姊的後衛,安侯大概也在想做三妹的前驅,四妹自然要靠俊侯保護,敬侯何妨協助二妹迎戰呢!”

梅問瞅了兄弟一眼說:“你很會調兵遣將,自己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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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2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玉奇道:“我嘛,我只好恭陪奶奶赴敵了。”

王氏笑道:“我才不要你呢,我的一對虎頭鉤怕過誰來!”

俊侯咬著嘴唇說:“敵人都是好手,我贊成以兩迎一。姥姥領著四姊,大哥緊隨嬸孃,我做各位的總救應好不好?”

梅問笑道:“算了吧,忙什麼呢,今兒各位要多喝兩杯,這一下苦功練起武,大家都應禁酒呢。”

英侯笑道:“大姊今天就沒喝,我來陪幾杯。”

說著便去桌上搶過酒壺。

梅問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麼樣?”

邊說,邊喊人拿酒杯筷子,過去挨著菊冷並排兒坐下。

梅問的酒量極大的。

玉奇英侯不服氣偏要拼倒她。

兩個人更番勸飲,一歇兒工夫就喝了六七斤過去。

敬侯安侯眼見兩位哥哥兀自攻不下大姊,急起包圍。

蕙容菊冷蘭韻外禦其侮,相率應戰,兄弟姊妹涇渭平分,歡呼痛飲。

王氏和盛畹都是會家,看得口癢,不由不參加突擊。

這一鬧,直到三更天,結果還是姊妹們打了勝仗。

玉奇英侯安侯醉得頂厲害。

姊妹雖也都有點醉,但只倒了菊冷一個人。

打游擊的王氏和盛畹也喝過了量,真能不亂的還是梅問姑娘。

小弟弟俊侯他是沒喝,他幫著大姊姊忙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一清早,英侯迷迷糊糊的爬起來,披上衣服便去門外草場上溜躂。

一會兒後望見菊冷低著頭由那邊門口匆匆走出,大少爺忽然心動,高聲喊道:“三妹,起來這麼早,有什麼事嗎?”

姑娘站住了,顫聲兒叫:“英哥,不得了,大姊剛才吐血……”

聽了一個字“血”,英侯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他一邊跑過來,一邊嚷:“怎麼……怎麼……吐血……”

姑娘道:“可不是吐血。都是你不好,昨夜不該讓她喝那麼多。”

英侯不禁伸手猛拍一下腦袋說:“平常她也吐過麼?”

姑娘道:“沒有。本來她身子不太好,媽媽就不讓她喝酒。”

英侯怔一怔低聲兒說:“敬侯二哥醫理還好,我去叫他起來看看,假使不很要緊的話,我們悄悄弄藥調治她。”

菊冷道:“你別說抓藥?這地方只有符咒,沒有賣藥的呀!”

英侯稍為停疑一下說:“我負責。”

“至少你要跑一趟迪化!”

“那算什麼?來回不過十幾天。”

“那能這麼快?”

“我日夜兼程。”

菊冷好像有點感動,她睜著一對大眼睛看著人家臉上說:“真的?”

英侯急忙說:“三妹,請你相信我。不過這話對誰都別講,我怕人笑。”

菊冷點點頭說:“你這個人也算很難得。只管請二哥來吧,我這就同去通知大姊一聲了。”

說著,扭翻身子走了。

梅問不願意人家看病,可是英侯已經把敬侯帶過來了,這就不容她不看。

敬侯神氣十足的替地診脈,看舌頭,再來一陣問和望,這便告辭出來。

他告訴英侯,吐兩口血沒有多大關係,可怕在肺弱體虧,往下說很討厭。

如果不好好的調養,也許會積弱成癆。

又說:“吃藥不是好辦法,可能反而有害。”

聽了這樣口頭醫案,英侯難過極了。

他要敬侯開藥方,敬侯卻一定要考慮。

英侯氣得大罵兄弟慢郎中,做兄弟的只好認晦氣躲開。

這一天英侯真像熱鍋裡螞蟻,至少他總在大姊姊門兒外走了一兩百趟,大家見他那一付猴兒急倒是不忍調侃他。

有道急極智生,晚上英侯睡不著,忽然動念上華山。

他想:“平常聽母親講過,父親的啟蒙師父李念茲師祖是個神醫!力能起死回生。癆疾未必一定不治,也許神醫有辦法……”

想著不禁大喜,捱到四更天光景,他悄悄地爬起來收拾好行裝,然後喚醒跟班劉流,教他偷去馬房備馬,檢點水囊乾糧袋。

天也還沒有亮,主僕兩匹馬冒著漫天大霧,竟自離開巴爾喀什湖去了。

天明時,那一個跟班李裡發現逃亡了同伴劉流,他本來有點傻氣,一下子就嚷了起來,嚷了大家都醒了。

接著就察覺英侯也失了蹤,誰可都想不出他們主僕倆搞的什麼鬼。

其中只有菊冷三姑娘自作聰明,她以為他們趕往迪化為梅問抓藥去了。

但是查問了敬侯,他又說並沒開有什麼藥單,可把聰明的三姑娘也搞糊塗了。

然而大家可就認定事與梅問的病有關準沒錯。

盛畹要教玉奇去追,安侯力勸不必,他說英侯個性最強,他要怎麼辦誰都無可奈何。盛畹只得罷了。

梅問聽到這回事,她躺在床上居然感動得流了一天眼淚。

她的病暫時原無大礙,躺了兩天血不吐了,人也仍然好好的,雖然還不敢參加練劍,但每天早晚總是她提醒大家痛下苦功。

俊侯督導各位哥哥姊姊能夠指揮如意,其實全靠大姊一旁幫忙。

看看捱過了廿天時光,英侯隻身匹馬趕回來了,滿面風塵,人樣消瘦,可是神情卻非常愉悅。

他明裡對大家說上華山拜謁兩位祖師爺請教劍術,背地裡倒是明告盛畹去為梅問求藥去了。

盛畹擺個不痴不聾,不作阿姑翁的態度,還他一陣點頭頷微笑,也就算了。

由盛畹那邊出去,他就到梅問這邊皮饅頭來問病。

梅問卻已經替他預備好了喝的吃的盥洗的了。

弟弟多少有點忸怩不得勁兒,姊姊可還是很大方。

她含笑迎住他說:“好呀,跑一趟華山學了多大本領回來了?”

英侯紅著臉說:“我是找李念茲師祖求藥去的……”

梅問笑道:“難為你會想到他老人家。你知道我有什麼病?求了什樣藥呢?”

英侯道:“求了一瓶一百顆藥丸子回來,晚上臨睡用溫水送服兩顆……”

邊說邊向懷裡摸出一個足有小碗大的細磁瓶排在桌上。

英侯又說:“李祖師指示我這丸藥是很難得的,連服四十九天,不得間斷。可以永除病根……”

梅問笑著看了那磁瓶一眼,說道:“你先講明白你知道我有什麼病?”

英侯低徊了一下說:“姊姊,我有很多心裡事要對你講。”

梅問笑道:“我也有幾句話想告訴你,請洗過臉,坐下喝酒,這會兒很清靜,我們不妨談談。”

英侯趕緊過去銅盆裡盥手洗臉,回來坐下,斟了一大杯酒喝乾。

他想了想說:“姊姊那天吐了兩口血,我很害怕,據敬侯診斷認為體虧,必須認真調治,所以我才跑去華山求藥。”

梅問笑道:“我是先天不足,病根深伏。你要曉得醫家所謂虧損,其實就是癆病。癆病無藥可醫,絕難倖免。

你心裡事我有什麼不瞭解?然而我們可以是一輩子姊弟,不可以做短時間夫妻,因為那是彼此無益有害的。

我自北京回來,玉弟菊妹確曾勸過媽媽把我嫁給你,媽媽倒是答應了,奶奶也贊成,但是我不願意……

人間盡有許多少年人沉淪於愛河苦海漩流裡,我們還沒有沉淪,我們應該及早覺悟,不應該嘗試煩惱,否則到頭來生死殊途,生者銜哀,死者飲恨,那不太慘麼?”

英侯道:“不,不,你的病並未成癆,就說癆疾也不是絕對無醫,這也還是李師祖詳細查問你病況後告訴我的。

他老人家醫術通神,所給的藥丸,專治五癆七傷,功能生死肉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我們但求同心,別提禍福,既然可以同生,為什麼不可以同死?

姊姊,你要原諒我不會講話,我拋功名絕富貴,數千里路跑來新疆為什麼?日夜兼程廢寢忘食上華山為什麼?跪在李師祖座前忍受呵斥乞求靈藥為什麼呢?姊姊,你的話太過決絕了,使我心痛、天涯海角……”

說到這兒,他好像受了天大委曲,眼淚掛到酒杯裡,抖著手舉杯就唇,一飲而盡,怔怔地丟下杯,猛的站起來扭回頭就走。

梅問一伸手,搭在他衣袖上,笑道:“呆子,人家說你強,你就這樣強,你走那裡去?我是為你好……”

說著,她的眼眶兒也紅了。

英侯兀自不肯回頭,他顫抖著說:“我不要你為我好,我要你底心……”

“我底心許你了。”

“我要你的人……”

“十年以後……”

“我守你十年。”

說著不禁悲喜交集,翻身握住梅問兩隻手,滴著眼淚呆笑。

這當兒,菊冷三姑娘悄聲兒由後門裡溜出來,悄聲兒說:“十年婚嫁,你們講定了麼?我告訴媽媽去。”

英侯吃了一驚趕緊放手,趕緊用手帕抹眼睛。

三姑娘倒是一本正經,頭不抬眼不看一直走了。

英侯笑道:“她對安侯怎麼樣?有希望嗎?”

梅問道:“沒有問題,珠聯壁合,福慧雙修。”

說著又笑道:“敬侯和二妹,四妹和六弟,他們捉對兒都有點意思!”

英侯大喜道:“妙呀,滿堂聯襟兄弟,妯娌姊妹,那是太美滿了!”

梅問忽然又低垂了頭,瞅然說道:“不如意事常八九,世間沒有那麼多美滿良緣;二妹三妹四妹福份都好,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梅問恐怕……”

英侯一聽又不對,急忙搶著說:“姊姊,你又來了,李師祖的藥一定有效,你一定要相信。”

梅問笑道:“你千辛萬苦求來的,我一定吃。但我不一定相信有效……”

說到這兒,剛好盛畹和王氏來了。

王氏一進門就笑道:“你們小倆口個躲在這兒談什麼體己話呀?我老婆子也可以聽一聽呢?”

梅問答道:“奶奶,祖師爺吩咐英侯呢,強敵當前,請您老人家迴避,說您一把年紀了當心壞了一世英名。”

老太婆冒火了,憤憤地說:“這是什麼話!我正活得不耐煩呢,誰贏得我手中一對虎頭鉤,我拿性命結識他!”

英侯笑道:“姥姥,我說,老者不以筋骨為能……”

王氏忽然瞠目直視,厲聲叱道:“你欺負我年老,要不咱們試試看?”

英侯嚇得一個倒退,急忙說:“那我不敢!”

王氏冷笑道:“料你也不敢。”

盛畹笑道:“奶奶近來脾氣真的有點變了,跟孩子們生氣嗎?”

王氏道:“大約我是變死了。”

梅問笑道:“不講啦,奶奶,喝兩杯如何?”

王氏道:“有酒嗎?喝酒你們一對子還行,今天大喜了,也真該請我老婆子痛飲一場了。”

英侯一聽趕緊溜走,一出門便碰著菊冷。

三姑娘一把抓住他緊跑,邊跑,邊放低聲說:“你不比大姊,你可別惹奶奶,她近年來特別怪,好吃、好喝尤其好勝,誰說她年老誰就不討好。你不敢同她比武,她可敢迫你拼酒,為什麼會成這樣呢?”

英侯道:“就是……所以……我離開華山那一天,勺火祖師爺告訴我,大禍將臨,難逃劫數,教大家必須慎重。我看姥姥究竟年紀太大,她又不服氣,怕不怕……”

菊冷道:“誰知道呢?到時候大家留心看護她,一定要怎麼樣,那也是沒有辦法。”

她覺得有點兒怪怪的,怔怔地就湖堤上一顆樹根邊坐下了。

英侯環抱著一雙臂膊坐地對面,他發了一會呆,說道:“二妹四妹敬侯安侯那兒去呢?怎麼沒看見他們。”

菊冷道:“二哥二姊在下圍棋,六弟帶四抹練爬山去了。安侯是我趕他去騎馬,他的騎術還很差。”

英候笑道:“那麼我們幹什麼呢?練練劍好不好?”

菊冷跳起來說:“你也真該上緊練習幾天了!我拿劍來。”說著一溜煙跑了。

一會兒後,英侯使著盛畹那一枝長劍在草場上練了一套八仙劍。

這一門劍使來容易,其實大難。

菊冷是位內行,她冷靜地一旁細看,看人家手眼心意步招招到家,這才曉得人家的確不弱,心裡一陣狂喜,不禁破步挺劍上前進攻。

英侯笑了便和她搭上了手,片刻之間他接連地換了七種劍法,攪得三姑娘頭昏眼花,不住的嚷叫。

最後英侯改使了奇門劍,姑娘算是堪堪對付得開,這一來她是高興極了,死心眼兒戀戰不休。

這會兒王氏盛畹梅問都出來了。

連躲在盛畹屋裡下圍棋的一對情侶敬侯和蕙容,他們倆也聽到菊冷剛才的一連串嚷嚷,趕來觀戰。

王氏尋開心,悄悄的向蕙容手中搶過一個黑棋子,用兩指頭捏著,望住英侯側面左肩背擲了過去。

英侯的眼力最快,他斜睨著黑點飛來,猛旋身橫劍一拍,棋子橫飛,掉頭翻劍恰又磕開了菊冷一劍風掃落葉。

王氏盛畹同聲喝好。

英侯這就跳出圈子去了。

梅問慢慢地過去,看看他臉上神色,不由點頭笑道:“很不錯,少爺,我還想不到呢!”

菊冷喘著氣叫:“誰想得到呀!你們看見他剛才連換了七八種劍法嗎?他簡直是要我的命。”

王氏大笑道:“別說剛才,最後他那幾手推,磕,還不都留著餘地?”

盛畹笑道:“娘,真難為他,現在我放心了。好像比較梅丫頭還強?”

王氏道:“差不多,倒是一對子!”

說著便喊:“梅,你們小倆口子鬥幾手讓我看。”

梅問一聲不響,低著頭走開了。

這一天大家歡歡喜喜的過去了。

晚上玉奇由老酋長那邊回來,得了菊冷的報告,曉得大姊和英侯訂下了十年婚嫁,他十分快樂。

玉奇央求盛畹弄幾碗菜賀喜又算替英侯接風。

小舅子會湊熱鬧,丈母孃也是心花怒放。

這晚上除了梅問沒喝酒,大家又是一場大醉。

第二天一早練劍時候,玉奇約定要英侯廝拼,比過劍又比拳,劍是英侯較穩,拳則玉奇較強,總算扯個平直。

王氏盛畹見獵心喜,他們也迫緊英侯放對。

王氏一雙虎頭鈞,使得跋扈飛揚,風雷併發,英侯鬥了十八合,急忙獻劍認輸,王氏自是滿意。

接著盛畹便和愛婿殺得難解難分,戰到沉酣,英侯精神陡長,劍法愈穩,他的耐戰工夫使丈母孃驚喜欲絕。

看看彼此交換了百十來條臂膊,做女婿的只好自謙引退,甘拜下風。

從此他算知道了兩位前輩果然名下無虛,因之倍加欽敬。

時間過得快,轉瞬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梅問經常吞服藥丸,身體日壯,不要說英侯心安意得,她本人也是暗裡驚奇。雙飛蛺蝶晨昏相對,說不盡千種溫存,萬般體貼,卻可嘆好景不常,彩雲易散。

這天黃昏裡,一家子兄弟姊妹都在湖堤上散步聊天,忽然藍妮引導著五位奇形怪狀的老人來了。

大家一時難免驚惶失措了,玉奇、英侯急忙喝教鎮定,哥兒倆並肩兒過去迎住藍妮盤問來意。

藍妮傲然屹立,看看面前一對美少年又望望前面哥兒姊妹們。

這才瞅著玉奇說:“我在北京和你交過手,你大約就是石華龍?你的兄弟姊妹真多,使用毒藥鏢打我的是那一位?”

英侯亢聲答道:“我,我姓龍。”

藍妮嘿嘿一笑,笑著說:“果然……你是龍璧人的兒子?”

英侯道:“怎麼樣?”

藍妮道:“怎麼樣?江湖上有冤報冤,有仇尋仇。不過,今天我們還是拜訪華盛畹來的你們請她講話啦!”

老人家左手並握著一對虎頭鉤,右手戟指著吼叫:“藍妮,你這妖精,我們為你母親營葬,教養你成人,你恩將仇報……”

藍妮剛要反吠,盛畹飛也似的趕到,騰步挺身遮在王氏面前,厲聲說道:“藍妮,你該記得我怎麼撫育你愛護你……”

藍妮搶著說:“華盛碗,不錯,你佔有我做你的女兒,可是姓王的老太婆虐待了我,這是一,你派你的兒女上京都行刺我的丈夫小豫王金珠,叫姓龍家小輩埋伏算計我,這是二;你的姦夫龍璧人殺了我父親楊超,這是三;我母親大約也是死在你的姦夫手中……”

藍妮連說了兩個“姦夫”,盛畹氣得肺都要炸了。

驀地一聲尖叫,伸手就要抓人了。

藍妮往後一撤身,那邊五個怪人聯袂過來了。

為首的是赤腳老尼。

第二個稀爛花子。

第三雜毛老道。

第四像個窮學究。

第五光頭和尚。

前四位全是一身襤褸,滿臉油泥。

那和尚倒是朱履僧袍儀麥不俗。

說到這兒,菊冷三姑娘領著王氏老太太來了。

老尼瞪著一雙三角眼,合十當胸,慢慢的說:“本師赤腳!”

花子接著說:“小丐花紅。”

老道說:“道人太悅。”

窮學究說:“老夫朱思明。”

和尚說:“貧僧小靜。”

老尼報過名,好像就有點不耐煩神氣,回頭對花子說:“你告訴她。”

花子立即齜牙裂嘴說道:“華盛畹,你究竟是龍璧人的什麼人,我們可以不管,簡單講你們總有密切的交道。

龍璧人所幹的事,你負有一半責任。

趙岫雲是我們大師兄赤腳師太的門人,楊超與我們朱四弟也有一段緣法。萬鈞晚年曾隨五師弟小靜學藝,又是大師兄的好友。

藍妮叫藍瓊,她的母親藍黛死在潼關,有人說也是你們一班人下的毒手,藍黛母女都是我們五師弟的徒弟,也都受過大師兄指教。這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趙岫雲、楊超、萬鈞、藍黛都不能白死,我們必須復仇,這便是我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

花子,他用唱慣蓮花落的腔調,一連串說到這兒了。

盛畹倒漸漸的冷靜了。

她慢慢的說:“我也可講話嗎?”

花子把眼看住老尼。

老尼點點頭。

於是盛畹便將趙岫雲謀害石南枝的經過,詳細敘述。

又說明龍璧人跟南枝是什麼交情,以及在太湖雙龍鎮劍殺萬鈞,趙岫雲的一番情景……

她正講話時,安侯不住的在察看那個光頭和尚,忽然他悄悄的兜圈子溜到和尚背後,輕輕的一扯僧袍大袖。

和尚一聲不響,回頭跟著三少爺走到堤上。

三少爺放低聲說:“大和尚,我們還未動手之前,您老人家是我的長輩,我給你請安了。”

安侯說著,打了一千,站起來又說:“我姓龍,我的祖父上一字季,下一字如,是你老人家的門徒,對嗎?”

老和尚道:“不,是我的好友。”

安侯道:“那就是了。老人家好意思陪人來欺負我們……”

和尚怔了怔說:“你有幾個弟兄在這兒?”

安侯伸手指著面前人群說:“那個穿棗兒紅袍子的是我大哥叫英侯,穿藍的二哥叫敬侯,穿黑布大褂的六弟俊侯,我叫安侯我們四兄弟……”

和尚一攏手說:“你們是想參加決鬥。”

安侯道:“我們與石家情同骨肉,義無反顧。”

和尚又一擺手說:“不,你們應該知難而退,我和尚臨場不會饒恕你們的。晚上,人靜時,你兄弟偷四匹馬,急速逃命吧!”

說著,大袖一揮,又回去那邊了。

這時花子又在對盛畹講話,只聽得他講:“為丈夫復仇,情有可原,但鬥殺了趙岫雲,斬決了知縣何文榮,仇,總算報夠了吧?

不該把岫雲的骷髏骨頭骨留在家裡當玩物,這不太過侮辱我們嗎?赤腳老師太仰體好生之德,格外施恩,趕快交出岫雲頭骨,跪在老師太跟前認罪自刎,免你一家滅門之厄……”

聽到這兩句話,玉奇英侯俊侯同聲大叫:“殺!殺!”

王氏跟著吼起來:“殺!殺!”

花子神色不動,欹著頭看,看著笑道:“你們老的少的都要找死,那麼,什麼時候?那一個地方?”

玉奇叫道:“我們坐在家裡等你們,什麼時候你們自己決定。”

赤腳老尼啞著喉嚨:“好,你們準備著吧,明天寅時正,就在這草場上……決鬥了……”

說到決鬥兩個字,她翻身便走。

花子老道學究和尚魚貫著跟隨而去。

藍妮落在最後,她兀自不斷的回頭望著英侯送笑。

敵人走了,這裡一窩蜂又是一陣大亂。

英侯以為人家只有六個人決無可怕。

盛畹認為不對,說是看人家那樣子都是好手,我們人雖多,有的實嫌太差。

梅問說事迫眉睫,憂慮無益,謀而後戰,或可求全。

議論紛紜,莫衷一是,於是盛畹便要俊侯發表意見。

俊侯想了想說:“敵人使用毒劍,自然可怕,但寶劍不能淬藥,淬藥的必是凡鐵,我們可以利器勝之。

大哥請到老酋長那兒問問看,有沒有好劍借他一兩枝。”

玉奇道:“我知道他有四枝好匕首,都是寶貝,可是匕首有什麼用呢?”

俊侯道:“不然。我們右手仍用自己的兵器,左手使匕首迎削敵人進劍,這豈不妙?”

玉奇大喜道:“對呀!我馬上找老酋長。”

安侯搶著說:“大哥,率性請老酋長派些人馬幫助我們不好嗎?”

玉奇邊走邊笑:“那不成話,人家會恥笑我們的。”

安侯說:“生死關頭,不能專顧面子,我跟你走一趟,當然我懂得怎麼講得漂亮。”

說著,他追上玉奇一同去了。

這裡俊侯又對盛畹說:“雖說我們有十一個人,其實也只有六個人可以勉強對付。既是大家都不肯落後,我是樂從以眾克寡。

我想請嬸孃帶四姊迎敵花子花紅,大姊同二姊並戰老道太悅,大哥和二哥雙鬥朱思明,三哥跟哥哥合擊藍妮。

請姥姥領三姊進攻小靜和尚,讓我獨撲赤腳老尼……”

王氏馬上跳起來嚷:“不,他們為首的是老尼,我要廝拼老尼,我也不要人幫助!”

俊侯道:“事關利害,我不敢客氣。據我看老尼花子和尚都是絕好腳色,老道和那個窮儒朱思明較弱。

姥姥使的是雙鉤,嬸孃使的是雙劍,不可能再夾帶大哥去借來的匕首。三姊四姊氣力不加,輕功極好,讓她倆拿匕首從旁截削敵人兵刀,這是最好的辦法。”

王氏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非找老尼拼命不可。”

俊侯說:“那也好,讓我對付和尚,不過姥姥務必隨帶三姊。”

盛畹道:“就這樣決定吧,英侯安侯沒見過陣仗,教他倆抵擋藍妮很妥當,那妖精總不會太高明……”

梅問道:“並不太壞,總要當心。現在請各位回去檢視兵器,匕首借回來也還得練習一下。”

說著,大家走進皮饅頭,立刻抄傢伙磨冶,檢點臨場穿戴服裝。

玉奇安侯果然借來了四枝匕首。

那匕首長不及八寸,色如秋水,光芒四射,確是神物。

俊侯捧著這四枝匕首看了一會,便把一枝給了菊冷,一枝給了蘭韻;尚餘兩枝,他想了想又給了玉奇一枝。

最後一枝,他又遲疑一下遞給梅問。

梅問不肯接。

她說俊侯應該用一枝,因為他沒有助手。

俊侯說他決不用,那不如給英侯。

英侯也不要,他說他的對手是藍妮,沒有什麼可怕。

梅問說不然,藍妮在敵人群眾中固然算弱,但是她心毒,也許還是最可怕的一個人。

她邊說邊向英侯使眼色。

也總是“闈”令難犯,英侯到底接受了這最後一枝匕首。

接著便由俊侯領導大家練習使用匕首的解數,這是不很容易的事,因為搭擋的兩個人必須留機會給拿匕首的利便。

彼此練得起勁,誰也都忘記了晚餐還沒有下肚。

二更天以後大家胡亂用過飯,俊侯力勸休息,諄囑一定要睡個好覺,養足精神,大家這才散了。

剛是五更光景,大家起來,飽餐一頓,結紮利落,一對對磨拳擦掌,準備廝殺。

這其中只有俊侯一個人特別鎮定,他是一句話不說的,一件事不做,淨看著人們在忙亂著。

寅時正,天色黎明中,大家出來草場上。

王氏老太太帶著菊冷先去佔好地盤。

其餘依次搭擋等候敵人。

不一會工夫,眼見赤腳老尼仗劍為首。

花子老道窮學究和尚循序相率而至。

花子胳肢窩裡夾著一對判官筆,老道肩抗李公拐,窮學究腰掛單刀,和尚背插一條九節鋼鞭。

他們精神自若,服裝仍舊,顯得非常暇豫。

藍妮退在和尚背後,她卻是上下緊身褲掛,手持揹負分兩枝不同式的長劍。

俊侯一看判官筆李公拐鋼鞭,立刻曉得他們都會點穴,心裡倒也歡喜了,喜的是他們居然不用毒劍。

老尼走到場中,打個稽首,似笑非笑地說:“你們傾巢臨戰,恐無完卵。”

王氏道:“你們一千個來,我們也只是這幾個,老婦陪你!”

說著,雙鈞並舉逕取老尼。

菊冷一旁舞劍夾攻。

花子笑道:“那兩位賞臉小丐?”

華盛畹領著蘭韻應聲而出。

老道太悅荷拐長嘯,嘯罷緩步登場。

梅問蕙容聯臂赴敵。

朱思明聲若鳴鉦,大叫:“不怕死的來!”

玉奇敬侯揮劍並進。

和尚滿臉怒容,瞎目直視安侯。

俊侯急忙拔步向前,躬身獻劍。

和尚猛喝一聲:“劫數難逃!”

伸手掣出背上鋼鞭,破步迎鬥。

十四個人二十八條臂膊十七件乓器,劈磕遮攔,縱橫繚亂,頃刻間殺得塵土障天,雷電俱作。

這時藍妮才走近去,看著英侯媚笑道:“你留下等我嗎?”

英侯霍地手翻劍飛奮劈敵人左手。

藍妮旋步側身,嘿嘿笑道:“你倒真狠。”

笑聲裡劍奔英侯左肋。

安侯從旁埋伏突進,左手匕首驟落,猛削敵人劍葉,劍毀如泥。

英侯喝一聲:“好”,推劍橫砍敵人頸脖。

好藍妮,獅子搖頭化個鷂子鑽天,平白竄在高空,反手掣出背上長劍,劈手交還。

安侯料到削斷的必是毒劍,信手得利,精神倍加,盡力向前夾擊,卻也十分了得,饒她藍妮怎樣兇狠,到底難佔半點便宜。

可只是盛畹蘭韻力戰花紅不下,人家一對判官筆,變化無窮,攪得盛畹頭昏目眩,莫展一籌。

那老道手中一枝李公拐,挾有雷霆萬鈞之勢,把玉奇敬侯迫得走馬燈似的團團疾轉。

梅周蕙容也不是朱思明敵手,說好聽點也還不過勉力支持。

這些人敗在在頃刻,王氏老太太勢已臨危,赤腳老尼一枝劍穩若磐石,快比迅雷,王氏虎頭鉤左鉤右撥,前展翼後亮翅,倒把菊冷擋在後面,無法出頭。

看看虎頭鈞使盡瞭解數,猛可裡老尼一聲斷喝,劍尖刺入王氏咽喉,這一位一世英雌八十二歲的老太太立刻翻身栽倒。

就在這一霎那,花子花紅右手判官筆點在盛畹啞穴上。

老道李公拐掃折了敬侯一條左腿。

梅問右臂著了朱思明一刀。

雖然蘭韻玉奇蕙容還在拼命,可憐那只是生死須臾。

還好,緊急裡英侯接連幾劍殺敗了藍妮,牽掣住赤腳老尼不去窮迫菊冷。

卻奇怪那一位和俊侯鬥個平手的小靜和尚,他忽然跳出圈子,飛步揮鞭疾取英侯,這一下俊侯就恰好攔住了趕過來的赤腳。

俊侯已把生死棄之度外,橫躍一丈,直跳八尺,一枚劍翻舞黎花,紛飄瑞雪,殺退老尼姑,又救了蘭韻蕙容和玉奇,攪得花子、老道、窮學究同聲怪叫,各自放舍對手弱敵向前圍擊。

俊侯縱有霸王之勇,究竟難抵四位名家,不過片刻工夫,他就戰得筋疲力盡不住倒退下來。

這當兒小靜和尚已把英侯趕出圍場。

俊侯眼見哥哥性命不保,嚼碎鋼牙,使足氣功,讓肩背去捱了老道太悅一拐,驀然挺劍搠倒了學究朱思明。

就這個時候,湖堤上一片馬蹄聲急,兩匹黑馬急弩離弦闖入場中,馬背上拔劍下來的正是龍璧人和松勇。

璧人鬚髮翕張,雙目電射,看了看橫躺地下的老幼男女,大叫一聲:“石家龍家的人退下!”

俊侯聞聲,立刻使個燕子飛雲身法,飛出重圍,爬到蘭韻腳邊,口吐鮮血。

老尼花子老道藍妮都怔住了。

璧人又大叫道:“我就是龍璧人,潑道報名領死!”

藍妮一聽,挺劍便搠。

璧人伸左手抓住劍葉,右手寶劍疾落,把藍妮劈個兩半人兒。

老尼花子老道各搬兵器爭出應戰。

松勇一個虎跳橫刷磕開李公拐,伏地追風迫得老道連連倒退。

璧人也就跟老尼花子狠鬥起來了。

這一場決鬥比剛才迥不相同,老尼花子竭盡平生所學,璧人的劍極兇極險,酣戰五十回合未分勝負。

那邊松副將已把老道太悅砍斷了一隻毛腿,他並不再去幫助璧人,卻來察看幾個死傷的男女,先用兩個指頭點醒了盛畹,回頭便將梅問敬侯一手一個抱起來,教玉奇蕙容攙著母親引他走進皮幔頭。

他在裡面忙著為梅問敷藥扎縛。

璧人和老尼花子還在健鬥。

安侯俊侯不肯拋下父親。

菊冷蘭韻也就不能離開夫婿。

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忙的在忙,觀戰的在觀戰,大家一時還都不曉得丟了兩個人和尚和英侯。

璧人和兩個敵人又戰了三十回合,驀然一劍腰斬了花子花紅。

老尼嚇得膽裂魂飛,在一陣手慌腳亂之下,讓人家奪去了手中淬藥毒劍。

璧人倒是不屑佔她便宜,率性連自己的兵器也扔掉了,赤手空拳,奮起肉搏。說肉搏,老師太如何當得住對方兩膊萬斤神力?

眨眼工夫,璧人振臂大呼,右手五個鋼似指頭,抓住了老尼胸前僧衣,老鷹攫小雞,平白把她持個懸空,猛力摔下去,震碎了老師太五臟六腑,難逃出生天了。

璧人負手躇躊,忽然痛定思痛,他踉蹌著過去拜倒王氏老太太屍旁號啕痛哭。

松勇聞聲趕緊出來勸住他,請他從速救治敬侯俊侯重傷,大家這才都回到屋裡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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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30: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盛畹拜見璧人,一霎時柔腸寸斷,淚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萬千委曲,塞緊咽喉,不由他不低頭嗚咽。

恰在這時候,哈薩克老酋長帶著數名跟隨,趕來探望。

璧人聞報,含淚陪同松勇出來迎接。

老酋長自認與璧人份屬兄弟,行了抱見禮,唏噓訴說剛才帶人搶救英侯,幾遭賊和尚所害……

他講的話璧人聽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白。

卻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嚇得驚魂千里,急忙追問究竟。

他用南疆話問:“老酋長您是說英侯被一個和尚擒走了……”

酋長說:“我挑選了十八名壯丁要來彈壓決鬥,總是慢了一步,趕來恰就望見和尚乘騎一匹紅馬向西疾馳,左臂膊夾著英侯,頭垂腳墜,好像已經氣絕。我決心搶救,領著十八騎縱轡窮追。

和尚回馬迎戰,一枝九節鋼鞭擊碎了十八個人腦袋,我本人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過山去了。”

玉奇一邊翻譯,一邊頓足流涕。

松勇搶著說:“酋長說和尚上了什麼山?”

玉奇說:“老伯父,我們追嗎?我認得路。”

松勇說:“趕快預備兩匹好馬,送我……”

話沒講完,玉奇飛奔走了。

松勇回頭便對璧人說:“璧弟,你要留下醫治受傷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說著,他向老酋長拱拱手,立刻回去屋裡拿了寶劍,背上行裝,再出來時,玉奇已把兩匹馬牽來了。

松勇又拱手說:“璧弟,必須聽我的話,醫傷要緊!”

嘴裡講話,腳底使力,一跳兩三丈竄上馬背,追在玉奇馬後風馳而去。

璧人兀自站著發愕。

酋長說:“有這樣能人去趕,一定行!”

說著他也不管人家聽不懂,搶步走進皮幔頭看盛畹。

大家聽了英侯被擄消息,無不大放悲聲。

酋長竭力勸慰,親自指揮著帶來的人,搶速替王氏老太太殯殮裝棺,併為藍妮花紅太悅朱思明赤腳掩埋殘骸。

大家這會兒實在也無心顧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長怎樣擺佈。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總算把敬侯一條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內傷更討厭,他這會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無策。

正在無可奈何當兒,勺火老頭陀和李念茲兩位前輩忽然聯袂蒞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問決鬥經過情形,惻然長嘆,用極和平的聲調,對眾陳辭。

他說:“死生有數,在劫難逃。王氏八十高齡,死不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赤腳,花紅,大悅,朱思明曠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盡,報過於施,情亦可憫。我輩應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頭陀說的是悲天憫人的廢話,大家也只好姑妄聽之。

可喜在李念茲神醫不請自至,俊侯一條小性命僥倖得遇救星,他服祖師爺的藥丸以後,血就不吐了。

大家對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當天日落,玉奇匹馬回來,說是一點查不到小靜和尚消息,說松勇發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決不罷休,叫他回來吩咐璧人寬心等待。

大家聽了這樣話,不免又是一陣傷心。

其中最難過的自然要算梅問,她的臂傷也不太輕,除了吞聲飲泣,暫時自是無可如何的了。

勺火頭陀和李念茲羈留這兒十四天。

璧人追隨杖履,師徒備蒙老酋長隆重招待。

據老酋長派人四出探聽回來的報告,大半總是說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說有人看見和尚馬頸下掛著人頭,有的講和尚藏在深山裡鬻割死人肢體制藥。

聽說製藥,勺火和李念茲都相信。他們說和尚專門做這種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被證實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報復,因為和尚是他父親在日敬重的明友,再來也是仰體勺火師伯那一句“報過於施”的話,所以雖然痛心,卻無仇意。

在兩位老前輩逗留新疆期間內,俊侯內傷已經完全醫好。

敬侯不過有點行走不便。

梅問臂傷剛剛斷藥。

老頭陀不慣紅塵久居,迫著李念茲帶璧人俊侯一同回華山。

他們師徒走了兩天,在一夜月暗中,梅問姑娘悄然宵遁。

結果菊冷在她鏡奩中發現一封信。

那是給盛畹訣別的信。

信裡說她到北京龍家上門守節,守到翁姑千秋百歲之後,她就要削髮出家,同時也必為英侯復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這樣信,大家傷心自不必說。

玉奇、菊冷還想飛馬追趕大姊回來。

盛畹曉得女兒秉性剛烈,追她反為不好,說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慘劇,力阻玉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問乘夜離家出走,她並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爾泰深山,窮搜和尚蹤跡,斬荊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聞問。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來過的,街道很熟識,她進了彰儀門,走進牛街,潘公館就在這條街。

正午時光,這條街總是很熱鬧,她乘著一匹神駿花驢,身上青布棉衣,這當然是個鄉下姑娘。

可是她態度大方,容貌佚麗,而且還帶著一個淡墨綾紅綢裡子的包袱,又是一隻青布卷兒。

北京人看這布卷兒很礙眼,誰都曉得裡頭卷的是兵器,鄉下姑娘那有這一表人才?包袱兒卻也未免過份講究。

為什麼女兒家帶兵器上街?

這都是爺們娘們心眼上問題,這問題會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擁擠,紛亂。

這時候對面停住了一輛廂車,駕轅的也是驢,牝驢,姑娘的花驢聞騷追上去表示親善,駕車子的立即破口罵人,揚著鞭便打人家花驢。

姑娘怎能忍受這樣閒氣?伸手一奪鞭,那駕車的還能不滾下來?

街頭頃刻大亂,坐在車廂里人不由不牽幃張望。

原來是位三十餘歲的娘們,徐娘半老,濃抹豔妝,倒是頗有幾分狐媚。

身後匿伏著一箇中年漢子,一顆頭縮在香肩下,兩手環抱柳腰兒,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大腿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裡一陣跳,鬧個滿臉通紅,趕緊跳下地,什麼都不管牽著花驢兒闖過人群走了。

她來到潘公館,跟看門的剛說兩句話,順哥兒順侯出來了。

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很和氣也很老練。他一聽自新疆來的,急忙問:“你是那梅問大姊嗎?”

姑娘點點頭說:“四哥麼?”

順侯趕緊請安說:“嬸孃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兒一紅,什麼就都不能講。順侯看看納悶,回頭便去驢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兒,領著姑娘上浣青屋裡來。

這會兒家裡是剛吃完飯,查老太太倚在浣青床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儀和玉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門外閒眺,手中拿著牙籤兒剔牙,望見前面院子裡順侯帶著一個女人進來,心裡便是一陣跳。

眼看越來越近,那女人竟是梅問。

浣青怔住了。

梅問兩淚拋珠,渾身簸顫,搶步越過順侯,趕到浣青面前叫一聲:“媽……”

拜倒地下,嗚咽不能自勝。

那一聲“媽”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兩條腿有點軟,她順勢兒撲在姑娘身上,哆嗦著叫:“梅……你一個人……英侯有什麼事?……”

姑娘強掙了一句:“他,他失蹤了!”

失蹤兩個字倒加強了浣青鎮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來說:“那不要緊,梅,歇歇再詳細告訴我。”

玉屏聞聲搶出去迎接,滿面驚疑卻又強著笑說:“梅姑娘嗎?真難得,老遠的……”

姑娘料到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聲“娘”,蹲下去請安。

玉屏急忙攙住她說:“不敢當,請屋裡坐。”

說看,大家走進屋裡。

查老太太已經坐起來了。

浣青向前介紹,讓姑娘拜見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給姑娘倒來一杯來。

姑娘便去倚著浣青坐下,忍著一鼻子辛酸,把當時決鬥經過情形從頭細訴。

聽她說臨危時松勇、璧人同時趕到,劍劈藍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儀合掌誦佛。

再說到英侯力戰小靜和尚不敵被擒。

老酋長帶人搶救幾乎喪命,松勇飛騎追蹤一去不回,後來由酋長處所得報告全是不利消息時,大家都哭了。

婉儀雖然也扯手帕抹眼淚,但她還認為事情不算確鑿,她一邊勸慰,一邊解說英侯相貌極好,決非夭壽之人。老酋長所有謠傳,不過出於道聽途說斷難證實。

既然說和尚與龍家前輩很有交情,其間豈能絕無一線生機?婉儀的一番解釋,實在很有相當理由,大家心裡便都有點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沒有忌諱觀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聲。

接著梅問自承與英侯已有婚嫁之約,此來意在上門守節,請求予以收留。

她的話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動淚下如雨。

她們都是有節操講究的人,自然極口表示同情,但卻不允設靈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議守節儀式。

姑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憐惜姑娘,留她住在屋裡百般撫慰。

第二天一早她換了一身乾淨布衣,由順侯領她過去婉儀那邊請安。

婉儀恰在佛堂裡做早課,她不讓順侯進去驚動,一直站在迴廊上靜聽,一聲聲梵唱引她一顆心深入清涼境地,從此她便有個奉佛之意。

婉儀做完早課,才曉得門外有人聽禪,開開掩上的兩扇門,含笑問訊。

梅問進去先向佛前禮拜,然後再給老姨太請安。

兩個人盤坐一對蒲團上慢慢談了起來。

梅問先說要跟老姨太讀書又說要向人家學佛。

婉儀倒是都答應了。

但她略略問了一些歷史傳統,姑娘竟是無不爛熟,再談一會詞賦詩詠,姑娘卻也有相當根底。

於是老姨太在極度驚奇之下,便勸她不如專意攻佛,先給講解了一節心經。

姑娘讚歎歡喜,拜手受教。

她們倆走出佛堂,迴廊上恰好碰著二老姨太寶蓮。

時光不算太早,寶蓮還是衣帶鬆弛,兩鬢蓬飛,那樣子大有浴罷華清,嬌慵無力的神氣。

婉儀不能不為寶蓮介紹。

梅問也只得來個襝袵萬福。

奇怪是寶蓮向來一張嘴百靈鳥似的頂會叫,今天卻弄得張目結舌,半晌還只問一句:“啊,她是誰呀?”

婉儀講話有分寸,她就告訴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來看浣青的。

寶蓮仍是什麼話沒有講,點了一個頭便往後面廚房去了。

梅問回到浣青屋裡去,兀自悶悶的發愣。

她想:這樣一個好家庭,豈容包藏那樣妖冶狐媚的寶蓮?她還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驢車裡讓那中年漢子抱在膝上的下流東西?

想著,她莫明其妙的,心頭老是留著一個疙瘩。

她不是傻瓜,斷不至把心裡事告訴任何人。

可是寶蓮她又怎麼能放心呢?

吃中飯時光她穿著一件比較素淨的衣服來到浣青屋裡,誰也不曉得她存著什麼心,一味纏住浣青要她講清楚梅問為什麼來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應付,忽然松副將帶著一身憔悴和滿頭華髮來了。

在一陣請安問好之後,大家帶著極端緊張驚疑的情緒,在等著客人講話。

松勇一邊喝茶,一邊瞅著梅問,搖搖頭嘆口氣說話了。

他說他是今天早上回來京都的,這一年來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小靜和尚,最後卻在山西太原府一個綽號叫一朵雲張極家裡,發現了和尚蹤跡。

和尚承認殺害了英侯就給埋在阿爾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領他去掘取屍骸,和尚堅決不允,因此引起一場慘烈決鬥。

他的劍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鋼鞭擊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雲張極跑去驚官動府,他只好帶著肩上重傷逃往華山。

松副將一篇話證實了英侯不在人間了。

查老太太難免號嚎大哭,她一邊哭一邊抱怨浣青,當時不該讓英侯兄弟去什麼新疆的。婉儀到這時候已是啞口無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過強制著忍住悲聲。

梅問卻過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謝老師父為英侯雪恨復仇。

松副將英雄一世,倒是為姑娘流了兩行同情之淚,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麼話再不能說,他立刻起身告辭走了。

這兒就只有一個人好像漠不關心,那便是寶蓮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觀了一場熱鬧,心上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過未時光景,紅葉和虎男一對子夫婦趕來探望。

紅姊姊本來能說會道,她對梅姑娘的決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勸了一篇節哀順變的老調兒。

隨後她便去廚下幫忙做飯,好歹總算強著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點兒。

這天晚上她就留在這兒陪伴梅姑娘,她們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窩裡盡有許多體已話兒。

第二天姑娘請求婆婆準她設靈上孝。

浣青請示老姨太婉儀。

婉儀以為必須講究禮節,她肚子裡有一部爛熟的周禮,參究古今,酌量繁簡,她給擬訂一個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靈儀式。

老姨太的學問,浣青是相信得過的,於是擇定日子準備舉辦。

雖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儀自願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邊去,由查老太太拿出兩萬兩銀子,一萬兩鋪箱,一萬兩置辦妝奩,倒也是應有盡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樣的結綵燃燈,鼓樂俱備,一般也請贊禮,伴娘,新娘穿戴著鳳冠霞帔,走的也還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只是一塊靈牌,這一塊靈牌由順侯斜立抱持著跟新娘交拜,一切如儀。

然後新娘就在廳旁圍著一丈見方惟幕角落裡脫去吉衣,換上了遍身麻布,出來時由順侯手中接去靈牌。

大家圍送她走進花廳,那地方已是安排好靈位,新娘把靈牌往桌上一頓,叫聲“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著拿茶來灌,她已經自己撐著起來。

二度搶近靈位,伸手一拍桌子,嘴裡再叫一聲“英侯……”依然還是摔倒。

大家趕緊止住悲哀,送她進去洞房。

洞房裡紅燭高燒,香花馥郁,妝奩几凳,惟帳枕衾,一件件物事,都點綴著吉慶風光,但只看了新娘兒一身縞素,你就會覺得喜少哀多,淒涼滿目。

這一夜燕爾新婚,誰也不敢設想那壞命運的新娘兒怎麼樣苦度了花燭春宵。

□□□□□□□□古禮教中有這麼一回事上門守節,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調兒。

她要一輩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戶,除了母親和婆婆什麼人都不便接待。

變通點說,也還不過偶然的姑許與小姑,或孃家姊妹們見面一兩次。

屋裡門雖設常開,窗戶長年封閉,就是門縫兒也要拿綿紙來給裱個嚴密。

好的衣服當然不能穿,帶有刺激性的東西也不可吃,目不見五色,耳不聽五音,非要做到無限耳鼻舌心意。

總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歡樂與她無關,一切的哀怨卻要她一個人承攬。

搞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們咂嘴詆舌來一陣讚歎頌揚,到蓋棺定論時,還可以博得幾副好挽章。

官府方面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謂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漢子,只要她帶點言笑不莊,舉動失檢,罪名就算成立。

許多不甘獨濁的娘兒們非要拖她下渾水,非要使盡吃奶氣力設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殺的途程。

然後那些娘兒們才能夠呼出一口氣,認為替婦女界洗刷了奇恥大辱。

所以,上門守節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誰也都曉得那是吃力不討好的。

可是梅問竟會一頭鑽進圈套,她進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節,守節兩個字在她視為殉情,決不帶一點虛榮作用。

壞在老姨太婉儀講究禮教,假使率性兒按照老古法澈底辦下去也好,大不了還不過犧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將媳婦禁閉,認為那是把人家送進地獄,她主張變通,她說:“眼前閉戶窮居,門庭冷落,家裡除了順侯,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子,他又是不常進來,我們對內實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說,像我們家娘們也還能幹出丟人的什麼事?”

浣青這一講,婉儀倒是不便反對。

因此,梅問就住到隔牆外女客廳裡去。

那地方只有兩個房間,一個不太大帶著落地窗格子的廳,也有個很多花木的院子,說清靜的確清靜,關起兩扇門,只有小鳥兒飛來飛去,連貓兒狗兒也難進來。

梅問她把廳佈置成讀書去處,兩個房間一個算臥室,一個做盥洗室。院子裡再拾掇出一塊空地,預備晨起練練劍打打拳。

姑娘生來多才多藝,文學武技不必講,她有一手好圍棋,也會管絃絲竹,又有很好的園藝技能。

至於娘兒們該會的玩意,她還有什麼不懂?

這客廳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遊其間,盡多自由,盡多樂趣。

像這樣的守節,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場風波。

她移居以後,倒是不常出來,吃飯洗衣服,要茶要水,這些有浣青的大丫頭銀鈴兒給辦了。不相干的事,她總不肯隨便叫人幫助。

銀鈴兒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她嫁給一個開藥鋪子的掌櫃做續絃,姓李,南方人,夫妻兩口子算是鄉親。

成婚後彼此都滿意,不滿意的只是李掌櫃命中無子。無子那還成?兩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還沒有影子,這問題只好靠藥力解決。

藥鋪子有的是扶陽滋陰十全大補,這就等於借債開銷,其結果必然破產。

李掌櫃不久得了瘋癱症侯,床上一躺十來年,錢花光了人也死了,銀鈴兒只得回來投靠浣青。

這也還是最近的事,現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問給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時間,這使她感覺不大過癮,所以她又兼著服伺查老太太。

說傭工眼前潘龍查三家只有三個人,一個銀鈴兒,一個鄧媽,一個沈嫂子,以外有個門子老王。

沈嫂子專管廚房。

鄧媽包辦二老姨太寶蓮屋裡雜務。

婉儀、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幹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個寡婦,她江南人會燒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賞識她。

這個人很不錯,出身也還是有名兒人家的側室,以此婉儀相當敬重她,她有空的時間也總肯替婉儀做些事,不然就跟著參佛。

她的年紀和浣青差不多,大約也必是念過幾年書,所以會吟詩也會填詞,居然一派大家風範。

她的特長還是音樂,多老的古樂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張琵琶和三絃子,可是她從不賣弄,除了婉儀,誰都不曉得地一肚子許多勞什子。

鄧媽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歲,模樣兒長得頂好,打扮頂講究,老媽們的門檻也頂精明的。

她是寶蓮的心腹,鎮日價躲在寶蓮那邊,一般的弄粉調脂,擇金戴銀,風騷得像一條狐狸精。

婉儀管不了她,浣青乾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簡直不願意見到她。最後來了銀鈴兒,也還是不敢招惹她。

無奈寶蓮認真愛護她,主僕倆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戲,這時候一家人還都矇在鼓裡。

要說有一個略知首尾的,那就還是守寡的華梅問。

梅問那天在街上發現寶蓮和一箇中年漢子同車,已經明白了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來。

梅問雖不肯說破,卻難免暗地留神。

來了還不過兩三天,她就看穿了鄧媽有為主子拉皮條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隱惡的好心腸,同時她的立場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講,不敢講也不屑講。

寶蓮住的地方是男客廳,那是屬於左邊的隔牆外房子。本來她住了婉儀的套間,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門去了,她強自遷佔了那個廳。

當時婉儀很勸她一些話,說是男花廳不是娘兒們的好去處,那地方獨門另戶四通八達,更不宜年輕守寡。

但寶蓮講得好,她講,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虛,二十八歲的女人那算年輕?

老孃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馬,怕什麼?

讓她這樣一講,婉儀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儀的佛堂本是書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廳,上面卻有個文昌閣,閣裡有很多藏書珍本。

婉儀近來不大看書,所以久不登閣。

這個閣高臨男客廳牆外,假定站在閣中朝東那個窗戶邊,可以看得見至少聽得見男廳裡一些情形。

也許也因為有這一種關係,婉儀才不登臨那個閣。

梅問守節個把月以後,恰到仲夏時光,天氣熱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來,拿涼水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燒香禮佛。

回去時還不過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練過一會劍,銀鈴兒也就來了。

吃了早點,她的工作是寫字,以後進午餐。午後睡個小覺起來時又必定拈針引線。或者浣青來看她,婆媳倆就來一局圍棋。

黃昏裡她總是忙於澆花鋤草,晚上院子裡乘涼。

婉儀來了,談一陣文章詞賦。

碰著風雨之夕,她歡喜玩一回音樂,擅長的也是琵琶和三絃子,彈的卻多是金戈鐵馬,悲壯的殺伐破陣雄徵。

彈得傳神,真個有萬馬奔騰,風雨驟至之勢;要不也還是高山流水,光風霽月怡曠之音,使人如入清涼境界,俗念全消。

音樂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撥動弦子時,浣青和婉儀不約自來。

那位沈嫂子也必會悄然而至,門兒外還有個效法天寶間李樂工倚牆摸壁偷聽的,那便是順侯四少爺。

其實一家人要說真懂音樂,沈嫂子以外還有一個寶蓮。

可是梅問一共奏過三次琵琶,兩次三絃子,寶蓮並沒聽到。

原來梅問來歸第三天,寶蓮就說病倒了。

什麼病她不告訴人,人也不敢過問,反正她是關嚴了客廳上角門,表示不歡迎人家來探病。

誰又願意挨釘子自找麻煩呢?

婉儀算是禮貌上看過她兩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餘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鄧媽料理,請大夫抓藥別有門戶通行,病中又乘機另設有爐灶,所以兩邊也就斷絕了聞問。

所以梅問能夠過了兩個月太平日子。

這天晚上,梅問洗了一個澡,坐在院子裡乘涼。

不一會婉儀浣青沈嫂子也來了,大家都嚷熱,教銀鈴兒出去買來幾個瓜。用冷水泡起來吃。一邊吃,一邊聊天。

話題兒轉到寶蓮的病,問有人聽見消息沒有?

銀鈴兒手中剖著瓜,順口兒回說昨天街上見到鄧媽,聽講二老姨太病還沒好,總花掉一千多銀子……。

一千多銀子?這使婉儀、浣青嚇了一跳。

她們心中都覺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邊那兒來的錢?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誰都不肯說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於是梅問便笑著問,問寶蓮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紀?

婉儀告訴她整整四十歲。

梅姑娘驚和了一聲“四十歲”,底下就也不肯再講什麼。

瓜吃好了,大家洗過手臉,沈嫂子請求梅問來兩段三絃。浣青也高興聽,便要銀鈴兒去拿琴。

銀鈴兒剛要走,梅問忽然一擺手,站起來說:“等一下……”

邊說,邊望假山背後去。

只聽她低喝著:“誰?幹什麼……”

牆頭上有人輕聲兒回答:“梅問大姊姊嗎?那邊還有什麼人?”

梅問道:“沒有什麼人。你是誰?”

牆頭上說:“恭侯……”

浣青、婉儀都站起來了。

牆上人飄身下地,趕過去爬下亂磕了一陣頭。

浣青打顫著說:“恭候,有什麼要緊的事?”

恭侯跪著說:“媽,太太請放心,沒有什麼要緊的,讓我慢慢講。”

浣青道:“你起來。”

恭侯爬起來笑道:“恭兒出門十幾年了,媽一點不老。娘呢?”

浣青道:“銀鈴兒,請玉姨娘來,不要多話,就說我請她。沈嫂子去弄點什麼吃的菜來吧。”

恭侯道:“不,我跟松大爺街上吃過飯了,一點不餓。”

浣青道:“為什麼等這時候才回來?”

恭侯道:“爸爸要我緊避耳目,我馬上還要走的。太太,媽,大姊姊請坐……”

剛講到這裡,玉屏來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緊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幾點眼淚。

浣青道:“屏姊姊讓他講話,你坐下。”

梅問趕緊去拖過她剛坐的竹凳子。

恭侯輕輕的把娘舉起來納在凳上,搓著兩隻手,低了一下頭說:“娘,你看我跟祖師爺勤練十年工夫,渾身銅澆鐵鑄,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龍,這還不好?”

玉屏嗚咽著說:“這是老祖師天恩,你也總算肯爭氣。講什麼講給媽聽吧!”

恭侯道:“是,我這就講。”

說著,回頭看了梅問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著說:“大姊姊離開新疆幾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趕上華山見爸爸,爸爸心裡很難過,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嬸孃,同時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說定了婚,答應他們兩對子就在新疆成家立業。

俊侯和四妹也訂了婚,他們卻要等一年才許成親。爸爸辦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約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華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說是小靜和尚並沒有死在松大爺劍下,雖然丟了一條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聽說和尚的徒弟一朵雲張極很有幾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練什麼奇門劍,目的就在找我們幾家人報仇。

爸爸說:‘江湖上的解決,報仇不外決鬥,明說決鬥,我們幾家人也許不至吃虧,可慮在張極為人非常陰毒,他近交官府,遠結權貴,必須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趕來通知松大爺,還要我領順侯四哥同上華山,說是家裡有老姨太和媽,一切必能忍耐應付。

爸爸總認為四哥失學無用,留在家裡不特閒散可惜,還怕招引是非,教我請示太太看怎麼樣的解決?”

婉儀道:“你父親的觀察錯不了的,四哥總應該學點技能才好。不過你幾千裡回來了不能多留幾天嗎?”

恭侯笑道:“孫兒很倒楣,兩年來專門辦老祖師苦差。前一次銜命往吉林請爸爸下新疆救援石嬸孃,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馬也不行,只好拼命晝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記了傷了多少紅鬍子,結果了多少毒蛇異獸,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入京約松大爺迪化會面。

我還想藉此可以讓我回家看看,不料趕到山海關就遇著松大爺……

當然松大爺不會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老人家。

剛剛好哪,有一輛載重的大騾車,一隻車輪陷在泥窪裡,怎樣也起不來。路上看的人很多,幫忙的也不少,可是沒有用。

我是喝了兩杯老白乾,看得不順眼,跳下馬助人一臂之力。

這當兒松大爺就過來,他盤問我許多話,我也慎重的請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給了他。看完信他告訴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賬目,隨後即上華山,不準逗留。

我是沒有辦法啦,只可認晦氣預備回頭趕路。

松大爺出關原是要找商量對付赤腳小靜一班人的,他老人家當時講完話,刻不能耐的拋下我飛馬走了。

我在吉林耽擱好些日子,才脫身回去華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來京了……我立……”

婉儀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幾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緊,現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趕天沒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邊不必去啦,我帶你見外婆,你四哥剛也在那兒呢!”

說著,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裡來。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壯十分歡喜。

順侯聽說上華山倒也很快樂。

一家人談到四更天,沈嫂子給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曉時哥兒倆拜別了婉儀浣青和玉屏,背上包袱兒走了。

大家胡亂睡了一覺,起來已是巳時光景,忽然看門的老王傳帖子進來報說,隆格親王早起無疾而終。

浣青急忙請婉儀商量一下禮節,帶了應用物品,坐上轎子匆匆趕往王府奔喪。

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來,一連幾天早去晚歸,差不多連跟隨出門的銀鈴兒都累壞了,梅問的許多瑣碎只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儀又鬧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實忙不開,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消,說不得梅問還得隨時兩邊協助。

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誦佛,心裡總是惦掛著婉儀,誦滿了一千佛號,便離開佛堂趕往探病。

婉儀晚上服藥,發了通身汗,這時候剛是好睡。

姑娘不敢驚動,回頭又上佛堂坐了一會,天亮了本來就該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閣,聽說閣上藏書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閣門原是虛掩著,自然進去毫不費事。眼見書架林立,縹緲如麻,心裡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時光,兀自捨不得下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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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3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驀然牆兒下有人媚聲媚氣講話,那聲音是不太好聽。

姑娘不由不放下手中書,伸頭窗戶下望。

那邊男客廳院子裡逗留一對漢子,認得一個正是那天跟寶蓮同車的中年人。

另一個很年輕,至多不過二十七八歲,長得雄壯漂亮,看樣子還像是練過的。

旁邊站著鄧媽,在講話就是她。

她身上穿一套月兒白紡綢子的短衫褲,不帶領子禿袖兒,光著腳拖著一雙向屣兒,雖然媽媽沒給她纏成小腳兒,風顫蜻蜒立不牢,沒有一點站勁兒。

只見她歪著光脖子說:“你們賴得太晚了,還不走……”

中年人笑,笑著向她大腿邊擰了一下說:“你們主僕不是膽小人!”

鄧媽“呀”的一聲躲到年輕的懷抱裡,小夥子把她抱個臉貼臉。鄧媽的手率性勾上人家頸上去,下面兩隻腳就離了地。

小夥子大約又把她夾得緊一點,鄧媽便又笑說:“你,你這驢子,那來的這麼大蠻勁兒……我吃不消。”

小夥子說:“你也要領教驢子的厲害嗎?晚上見……”說著,叉緊柳腰兒硬把她舉過頭。

鄧媽是踹著腳驚叫著。

小夥子忽然什麼話都不講了,他迅速的把鄧媽放到地下,向那個中年人使個眼色,一溜煙開開門走了。

這時候文昌閣上梅姑娘,她就有點後悔,悔不該窺伺人家的秘密,自己倒弄得好生難為情。

當時趕緊掩上窗,隨便拿了一部書下閣。

婉儀還沒醒,這便走了回去,吃過沈嫂子給她送來的一碗麵。

照規定的功課該是寫字的時候,可是今天她不想寫,於是看書,書也看不來,那就只好靜坐。

然而無論如何,腦海裡總拋不掉剛才眼見的秘密,沒有辦法率性兒想,想那個中年人不像官,也不像做生意的經紀人,那該算是件麼東西?

她想不出來。

年輕的漢子,雄壯、軒昂,十分膀寬腰細,滿面機警,兩眼有神,他又該是那一路的人物?

她也想不出,然而她還要想。

人盡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幻想,幻想有時也會不幸而中。

梅姑娘這會兒忽然會記起恭侯所講的一朵雲張極。

她想:那漢子會不會是張極?張極存心復仇廣結權貴,他是不是可能來京找門路呢?

京中王公大臣跟龍家有怨的只有豫親王,那麼那中年漢子別真是豫王府的蔑片?

想到這裡,姑娘又極力去找理由來證實她的想像。

她認為那兩個人當不是普通的漁色獵豔之徒,為什麼他們會偷上四十歲的女人寶蓮呢?

刑部尚書的遺妾,九門提督的庶母,普通的色鬼也敢?他們必定會意存報怨,有心丟龍潘兩家的面子……

越想越懷疑,姑娘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又想:假定他們一個真是張極,一個真是豫王府蔑片,那就太可怕了。

張極,小靜和尚的徒弟,他還能不使淬藥毒器?

和尚一身毒,何止毒暗器。

人都說會製毒兵器的人也必會使迷藥的。

迷藥,拍花的迷藥,薰人的迷香……

想到這一點,姑娘猛的一頓小腳兒,急急便往屋裡來,打開箱子,找出她帶來的包袱,由包袱裡摸出一個胡桃大的金盒子,一枝帶軟鞘兒匕首。

盒子裡面裝著一顆大珠,叫做龍涎珠,沒有光華,色澤也不好看,但是功能清邪消毒,驅逐害蟲,這是勺火老頭陀送給姑娘的隨身寶貝。

那支匕首切金斷玉,穿鱗透甲,乃是借自阿古老酋長而來。

姑娘把匕首排在枕畔,拿個汲水的青花甕裝滿一甕清水,放入那一顆涎珠藏在床底下。

再出去書房壁上脫下寶劍,亮劍出鞘,握緊劍靶兒振一振。

眼前幻像那一條年輕的漢子,雄壯、軒昂,十分膀寬腰細,滿面機警,兩眼有神……

她立刻感覺到自己這枝劍不行分量太輕,不足應付,重新把劍歸了鞘扔在案頭,又去那邊牆上取下英侯的劍。

英侯留在家裡兵器很多,而且沒有一件不是上品的,這支劍尤佳,拿在姑娘手裡非常合意。

她走到院子裡使個撒花蓋頂,再來個丹鳳朝陽,口裡輕輕的叫一聲“成”,這就拿回屋裡去。

隨後又找出一雙登高履險的鐵尖鞋,趕著修理鞋幫,弄好鞋,再去檢點一下應備的裡外衣服。

時間已是過午了,吃了中飯才上婉儀那邊去,坐一會回來再看老太太。

老太太見怪她今天來得太晚,留下她勸慰很多話,那總不外是節哀順變,努力自愛幾句老話兒。

下午浣青提早由王府回家,說是累夠了,明天不再去了,於是一家子都到婉儀屋裡來,談的笑的無非王家居喪中繁文耨節。

這一談直談到掌燈,浣青趕回去用晚飯洗澡,很快就睡下了。

查老太太夜間是不能離開屋裡的。

婉儀病不過剛好一點,所以就不過初更天,偌大的潘公館已經是一片靜止。

梅問獨個兒守在她的書案上,挑燈靜坐,免不了哀怨縈懷,悽其寂寞。

二更時光,下了一陣雨,多少總帶些涼意。

姑娘越發坐不住了,進去屋裡換上一身衣服,抽劍出鞘壓在枕頭底下,腳上帶著鐵尖鞋,熄燈就寢。

有道有備無患,華梅問也許真靠著神佛庇佑,她日間的胡思亂想,竟然不幸料中了。

這時光,那邊男客廳恰有一番熱鬧的場面。

提起來大家是不是還記得隆格王府的福貝子福三爺,這位爺手下有個紀綱之僕叫金良。

當時龍璧人為著辦理松虎男玉姑娘寶芳紅葉的姻事,得罪了福貝子,而且對那位金大爺金良有番嚴厲的教訓,以此金良懷恨在心。

有一次金良在珠寶市上,遇見了潘桂芳的遺妾,那就是說二老姨太寶蓮。也總是寶蓮態度不太好,金良眼看這位堂客,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裝做的派頭越顯得不像高貴出身,放大膽來一手誤認的解數,向前跟她打招呼。

寶蓮還能不上當?

她這一解釋:“我們是潘尚書公館出來的,你認錯了人啦!”

金大爺機靈,立刻打躬作揖賠不是,同時報街頭自稱王府師爺。

王府的師爺真不是等閒人物,何況人家一表和氣滿面春風。

寶蓮根本沒有錢,她逛珠寶市原帶有一些邪念,這算找到主顧啦。

三言兩語,眉逗目挑,願買願賣的交易那怕不成功?

好在這家天寶齋珠寶店的王掌櫃,也是有名兒壞蛋,他跟金大爺有一手不可告人的交契,當時由他出面牽引,延請他們到客堂裡坐會兒。

談會兒,五百年冤家孽債便註定了。

寶蓮臨走時,金良盡力巴結她一下,送她價值三百兩銀子的珠寶首飾,還給了跟人鄧媽一隻金戒兒。

當天晚上三更天,金大爺就光顧到潘尚書公館的花廳。這件事說早不早說遲不遲,恰在英侯敬侯安侯三兄弟離家遠出的第三天,到現在還不過半年時間。

金良,他勾引寶蓮,意存侮辱龍璧人,所以不幾天工夫又把她舉薦給福貝子。

福貝子這位爺本是冤桶,他對女人好比蒼蠅見血。

寶蓮人雖老色未衰,再來她的基本技術到家。真會玩兒女人的,並不一定歡喜年輕,所謂半老徐娘有時候盡有妙不可言的妙招兒,服侍得男人,每根汗毛都感到褽貼。

福三在寶蓮身上著了迷,認為生平所僅見。

幾個月來,這一對狗男女差不多夜不虛度。

福三假使不能來,金良乘機必至。

寶蓮雖說是虎年,究竟猛虎也有力盡筋疲的一日,以此前些時她是有點病,病中也還是饞嘴,不然就說不上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所以她的病總不能大好。

福三迷戀著她,她倒不迷戀福三,她愛的還是金良。

金良貨真價實,不像福三酒色淘虛的蠟槍頭。

金良曉得她歡喜大陣仗,講究真砍真殺,最近又為她介紹了張極。

張極是初夏來京的,投止的居停是趙岫雲的哥哥趙砥海,砥海引他進謁小豫王金珠,金珠帶他見福三。

福三、金珠、趙砥海,那一個不恨龍璧人?

他們當然同情張極的為師門復仇,只等找機會向龍家人共同下手。

隆格親王無疾而終,福三這禽獸有說不出的高興。

然而他居喪守制,卻是未便出門,這當兒金良就偷偷的約了張極上潘家會晤寶蓮。

接連的五個整夜,姓金的和姓張的二馬同槽,寶蓮樂得就有些吃不消了。

鄧媽看張極精壯得像一條驢,連夜作壁上觀,未免饞涎滴瀝,餓火沸騰,手往那個地方放都按不住。

今天一清早奉派送客,以致才有那一段討野食的表示。姑娘在文昌閣上所看見一幕。

當時梅問也實在太大意,偏碰著張極一雙賊亮眼睛,她窺伺了人家的秘密,人家也張見了她底妙相。

張極在回去路上盤問金良,告訴他剛才望見隔壁書閣上什麼樣人?

金良這傢伙一猜便猜到必是梅問,他說梅問是上門守節的孤孀,潘龍弼的寵媳,是當年豫王裕興對頭冤家華良謨的外孫女,是趙砥海胞弟岫雲仇人石南枝的女兒,也就是最近在新疆幫同殺害小靜和尚師兄弟的兇手。

金良這些話大半聞自寶蓮,他所以傾篋講得這般清楚,意在激怒張極。

張極一聽是梅問,果然動了殺心,可是他也夠陰毒,還要利用梅問的美色盡力去撩撥福三爺。

張極自稱有前代竇二墩一樣的本領,夜入人家卻取美婦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要求萬一發生變故,請福三出頭承當,許他置身局外。

福三隻要美人能夠到手,什麼也都肯答應。

彼此條件談個妥協,於是張極著手準備行事。

二更天初交,他就帶上應用傢俱,拖了金良一同來會寶蓮。

寶蓮聽說如此這般,直嚇得心驚肉跳。

她力勸張極必須考慮,說梅問既能出場拼鬥小靜和尚一班人,她的武藝還能不好?不要打蛇不著反被蛇咬……

張極笑說他並不傻,沒有絕對把握怎肯自找麻煩?

他由帶來的鏢囊中摸出一件小小的法寶,這法寶是個銅製的噴筒,但噴的不是水不是火是煙。

這種煙可就是江湖上大盜所用的雞鳴香,力量能夠迷人三兩個時辰一無知覺。

張極竊取他師父的秘方,照方配藥,過去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貞烈婦女,今夜還想藉此坑害梅問,自信萬無一失。

當時他把噴筒的作用講解詳盡了。

金良聽了稱快。

寶蓮聽了安心。

捱到四更天光景,他又查問明白隔壁路徑,梅問住屋所在,然後換上青綢褲褂,扎縛利落,盤上髮辮登上快靴,背插單刀腰掛鏢囊,含笑走到院子裡,作勢蹲身竄上牆頭,頃刻無影無蹤。

金良算定他此去得手,必定遄返王府送人,樂得獨個兒留在這兒和鄧媽尋歡,他要了酒菜,預備喝修半醉尋春取樂。

張極上了房,越過兩道高牆,逕奔女花廳,飄身落在假山上,傾耳聽周圍一片沉寂,跳下地鶴行鷺伏步上回廊,靠緊落地窗格子站了一下,鏢囊中摸出利錐,輕輕的卸下一扇窗放倒,人卻不進屋,繞著迴廊摸到後面窗兒下立定,用舌頭舐破了一角窗紙,裡面是窗帷,蹲身伏在窗腳下,先拿出一片解藥含在口中,這才燃上兩段香插在噴筒裡,站起來把個定向窗紙舐破處吹。

一股濃烈的散煙,爬過窗帷,瀰漫了梅姑娘的整個臥室。

姑娘白天沒睡午覺,就寢時有事縈心,一下子仍睡不著,到了二更時以後漸漸的朦朧入夢。

這會兒她做夢掉在火坑裡,嚇得醒過來,恍惚間聽見窗上有人吹氣聲音。

姑娘心細,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樣事,慢慢的欠身探手床底下青花甕裡,摸出那櫻桃般大的龍涎珠含到口內,一顆心卻禁不住一陣陣劇跳。

外面還在吹,姑娘乾著急,眼前的事實,是她有生破題兒第一遭的發現,未免缺乏經驗。

再來她又不敢過份相信口中的龍涎珠必有效力。

因此地就不能老賴在床上了,輕輕的掀開夾被兒,右手抽出長劍,左手挾定匕首,劍尖挑起羅帳,鼻子裡一陣奇香,她急忙停住呼吸,輕輕的溜下地,輕輕的捱到窗前,窗帷縫隙看清楚窗紙有一人影兒。

她猛的一寶劍砍上去,外面人受傷了沒有她不知道,窗戶可是倒下了。

姑娘略作遲疑,拿劍試探窗口,緊跟著整個人飛了出去。

迴廊上翹首四望,竟是什麼也沒有。

於是拔步跳到院子裡實行搜索。

這當兒那張極卻由她書房進去,撥開她臥室兩扇門,床櫃子裡取去一隻睡鞋,一支短劍來。

賊人膽子算大,收起偷到手的贓物,翻身反找姑娘。

姑娘院子裡搜不出人,剛要上牆巡邏,斜刺裡射來一支毒鏢。姑娘倒是著著留神,一點寒星飛臨切近。姑娘翻劍一磕,毒鏢落地,單刀直迫胸前。

姑娘閃身讓刀,一聲不響仗手中劍搶進去急劈急刺。

做賊的自然不會高叫,彼此搭上手好一場劇烈啞鬥。

張極的工夫不弱於他的師姊藍妮。

梅問藉著一個狠字,居然能夠殺個平手。

三十回合過去,姑娘抖擻精神,覷個真,賣個破綻。讓賊人一刀蓋入懷中,左手匕首疾出,削刀兩斷。

賊人脫袍讓位,飛快的側身斜躍,攢出手中半段單刀,口裡喝一聲“著”。

姑娘慌忙躲閃,一陣風過,賊人上了屋,姑娘站在女牆上,怨氣沖天,渾身打顫。

想了想,忽然挺劍飛上文昌閣,開開東窗,看隔院燭影搖紅,人影拖地,發個狠一頭鑽出窗戶,燕子穿簾竄出去落在人家走廊前。

橫著劍看敞廳上,散放著一把桌子,杯盤三五,綺筵乍開,下首坐的是寶蓮二老姨太,上首便是那一箇中年漢子。

那漢子大腿上坐著臉兒紅紅的鄧媽,卻是沒有她所要找的賊人,來了總不能空來,姑娘收起口中龍涎珠,一邁腳闖進客廳。

寶蓮、鄧媽,中年漢子先是一陣驚愕,眼看枯娘手中劍不住的打閃,就都嚇得動彈不得了。

姑娘站近臺前,劍尖指住漢子,瞅著寶蓮問:“二太太,他是誰?”

寶蓮不曉得應該怎樣答覆,滿口牙齒捉對兒廝鬥,也實在沒有辦法答覆。

那漢子看姑娘不太兇,一把推下鄧媽拿精神站起來,一臉陪笑說:“姑娘,你們家二太太是我的表妹,剛才我來看她……”

寶蓮心稍定,趕緊接著說:“是……我們是表親,小……少奶,你……你不要誤會……”

姑娘說:“我不管。我問他什麼名字?在那兒做事?這有一個年輕人剛才來過沒有?他是不是叫張極?講實話。不然,我就不能客氣。”

漢子搶著說:“是,姑娘,有個年輕人,昨兒早晨來過,他是我們的同鄉叫張雲,隨福貝子福三爺當差。今天,他沒來。我叫馬良,跟張雲同事。”

姑娘說:“你沒撒謊?”

漢子急忙作個長揖說:“我,我怎敢……有一句不實,致我舌頭上長個碗大疔瘡。”

姑娘說:“告訴你,閒事我決不管,可是你們就別驚動了我。我不認得什麼福貝子,驚動了我誰都別想活!”

說著,拿左手匕首一下切掉了硬木頭桌角,翻身便去屋裡搜查。

前前後後全查過了,咬著牙走出來,就回廊上飛上文昌閣回去了。

姑娘剛剛離開,張極由屋上竄下來,他手中拿著姑娘的短劍,走進客廳,滿面笑容,嘴裡連說:“厲害,厲害……”

金良還站著沒坐下,才問一句:“失了風了……”

張極驀地手起劍飛,一劍搠倒金大爺。

寶蓮大叫:“張極,你……”

張極翻腕遞劍,就又劈下了二姨太半個腦袋。

鄧媽嚇得爬在地下打哆嗦。

張極把短劍排在桌上,鏢囊中摸偷來那隻睡鞋,拿去塞在金良懷中,回頭抱起鄧媽,安慰她說:“我不會殺你不要害怕。現在要靠著你辦事,辦得好我娶你做小,帶你回去山西享福,辦不好那是你自己找死!”

鄧媽抖著嘴唇說:“你,你是什麼意思……”

張極笑道:“我要叫華梅問生不如死。我教你怎麼辦……”

說著他抱鄧媽進去屋裡,詳細指點她辦事。

不憚煩的詳細指點,然後貼身拿個小小的扁形銀盒子,拈出一紅一白兩顆綠豆大藥丸兒,說是極品藥料。

他自己吃了紅的,卻要鄧媽吞下那一顆白的,於是偎倚著上了床………

半個時辰以後,這罪惡通天的一朵雲,從容地拿了他的所有衣服靴帽,跳牆走了。

五更天,天還沒亮,鄧媽打開男客廳大門,手拿行兇的短劍,撐著喉嚨嚷起來:“我們家出了命案啦,孫少奶殺了人啦,一家快起來呀!”

盡力嚷,盡力跑,跑出宣武門大街,快到菜市了,恰就碰到巡檢司帶著一班做公的查夜回去,剛好攔住了她。

鄧媽喘著氣叫:“別攔錯我呀,我要上步軍統領衙門見安大人呀!”

巡檢說:“講清楚出了什麼命案?安大人不管那些小事,告訴我好了。”

鄧媽說:“小事嗎?老爺,我對你講,我是潘尚書公館的老媽子叫鄧媽,我們家寡婦孫少奶跟二老姨太吃醋爭風,行兇用這支劍殺死了姦夫,隆格王府福貝子的跟人,金二爺,和二老姨太,兩條命,死的是王府的人。小事嗎?老爺。孫少奶她是新疆省的著名女匪盜,三四丈高牆來去如飛,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她,巡檢老爺,你成嗎?我是不是應該要上提督衙門呀?”

巡檢一聽,叫聲“糟”。

他想:被殺的殺人的來頭都不小,這事算碰上了。

當時他接去了鄧媽手上劍,立刻派個人,飛馬趕往各有關衙門報警,他自己馬後帶了鄧媽逕奔潘家男花廳踏看兇場。

—街上趕熱鬧的越聚越多了。

這時候沈嫂子剛下廚房,耳聽得人聲鼎沸便去叫醒銀鈴。

銀鈴飛快的趕到門房,看門的老王也起來了,正在開大門出去查問,門開開就有兩名做公的走了進來。

老王發脾氣叱問他們幹什麼的?

做公的只說一句:“你們府上發生風流命案。”

老王和銀鈴都怔住了。

沈嫂子眼在後面,趕緊回頭去婉儀那邊叫門。

銀鈴兒也記起必須趕快通知浣青。

婉儀、浣青都還沒離屋,這一位巡檢司已經打開男客廳角門,走過正房來了,在堂屋上落了座。

老王看他是位老爺,只得上前伺候。

巡檢問:“你們家少爺那一位在家?”

老王回說:“都不在家。”

巡檢說:“夫人呢?”

老王說:“你是問老尚書姨太還是提督夫人?”

老王怕巡檢不客氣,有意報街頭嚇人。

可是巡檢老爺不賣帳,他厲聲說:“我要請潘龍弼夫人講話,聽懂了沒有?快!”

老王嚇不倒人家,曉得事情嚴重,急往後面跑。

浣青恰好帶著銀鈴兒出來,聽說巡檢請見,也不及再回去換什麼衣服啦,三腳兩步趕到廳上。

巡檢倒是站起來向地作個長揖。

浣青說:“請坐,聽說發生了命案?”

巡檢說:“據府上鄧媽報案,兇手是貴少奶,被害的是二老姨太和福貝子的親信跟隨金二爺,詳情可是不便講。

已經派人上王府,步軍統領衙門,宛平縣請示,馬上各位大人必到。最好請夫人通知孫少奶一聲,有什麼話趕快準備上縣堂申訴。”

浣青雖然臨事鎮定,像這樣的話,她又怎麼吃得消?立刻氣得打抖,什麼話都不能說,扭回頭急步踉蹌,恨不得飛進女花廳尋見梅問,查明真相。

梅問回去時還是氣憤不過,她老想賊人必是張極。

於是打個燈火去找賊人打空的那支鏢,和削斷的兩節半單刀,想在鏢和刀上有所發現。找遍了整個院子,竟是一件也沒有?

姑娘嚇壞了,她料到她剛才上牆追賊,賊卻重臨此地檢回去刀和鏢。

她想:賊人膽大心細,刀法精奇,實在可怕。

越想越怕,由院子裡上來,她就一直坐在書案上發怔。

花廳坐落後進右廂牆外,男客廳可在前進左邊隔院,兩地距離太遠,所以外面鬧得人仰馬翻,她在家居然一點兒也不曉得。

天亮了,走廊上銀鈴兒敲門聲急,趕出去開開門,眼看浣青氣急敗壞的倚在銀鈴身上發抖。

姑娘打個寒噤,急問:“媽,有什麼事?”

浣青看姑娘一身緊紮緊扣,分明事有蹊蹺,心頭一陣悽慘,兩淚直流,哽咽著問:“梅……你……你殺了人?”

姑娘愕然不知所謂,半晌強自拿定精神說:“媽,沒有。四更天時光,我這裡鬧賊人………”

浣青一頓雙足,拖著銀鈴摔進屋裡,摔在大圈椅上,說:“快講,什麼樣賊人?”

回頭又對銀鈴兒說:“你,盡力量跑,火速替我把松家少爺少奶奶接來,告訴他發生什麼樣事,最好能請二老爺來一趟。去,快去!”

銀鈴兒飛也似的走了。

梅問這才把夜間一場驚險詳細稟知婆媽,又說當時因為太太有病在身,婆媽連日出門辛苦,所以不敢過去驚動。

又說前天一清早在文昌閣窗戶上,看見了客廳那邊什麼樣秘密。

又說賊人必是恭侯五哥所講的小靜和尚徒弟張極。

浣青聽完了媳婦一連串的追速,認為可能分清皂白,心裡稍為安定,這就把巡檢老爺所講的也告訴了姑娘。

姑娘立刻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就要出去捉來鄧媽訊問。

浣青急勸忍耐,說這是有計劃的誣陷,必定問不出事實,事已經官,只好由官,千萬任性不得。

姑娘愧恨交加,可是她還能從容地說:“婆媽,你是預備讓我上公堂?”

浣青說:“那有什麼辦法?你要知道,福三當年因為紅葉大姊的事,跟我們家有怨。現在被告害在我們家裡的是他親信的跟隨,他怎肯輕輕的放過我們?金珠與我們龍石兩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跟福三要好,還能不趁這時候從中假禍?

安魯媚事王府,像這樣飛牆越屋的殺人命案,自然他管得著。他能給我們多大方便?孩子,情形太可怕,我不曉得你……”

說到這兒,婉儀來了。

她含著兩滴眼淚,看住姑娘說:“小少奶,我相信你沒有幹錯了事……我的女兒,可是情形太糟。

那邊宛平縣到了,仵作由死的男人身上取出你的一隻睡鞋。

驗傷的經過,認為傷痕與兇器符合,兇器是一枝女人用的短劍,劍靶上有你的名,嵌金的兩個字梅問。

鄧媽她還敢對我說,你從上月十三日一清早起,常由文昌閣上面跳牆過去跟姓金的會面,常常跟寶蓮吵嘴……”

聽到這兒,姑娘咬響滿口銀牙,兩條腿這一攢勁,跺碎腳底下一塊斗大的鋪地紅磚。

她是萬分捺奈不住,翻身剛要出去,角門上安提督安魯帶著大批人一擁進來。

婉儀、浣青迅速向前左右攔住了姑娘,她們倆不約而同的,靠在姑娘兩邊耳朵上說了兩句不約而同的話。

姑娘直挺挺的跪下了。

她拜了兩位長輩三拜,站起來說:“太太,婆媽請你相信我,我華梅問決沒有丟龍家面子的醜事。

但求洗清不潔之名,我就死也無怨。命運支配了我……我死後,必須通知我的媽,弟弟妹妹,替我申冤雪恨。婆媽,我走……”

婉儀、浣青再也忍不住了,他們不禁放聲痛哭。

這當兒有人自姑娘床櫃子搜出另一隻睡鞋。

翎頂輝煌站在廳上的安魯安大人,他卻不管什麼穢褻忌諱,一伸手搶去鞋,顛倒看了看攏到袖中,得意地高聲笑道:“人證物證俱全,這還哭什麼呢!年輕輕的守節,何苦……”

冷不防姑娘猛的竄過去,拍的給打了一個耳括子。

姑娘是使了幾分勁,安大人個子雖大可也吃不消,頓時摔倒牆腳下,滿口噴血。

他帶來的人馬上喊起來,把姑娘包圍上。

跟隨攙安魯掙扎起立,他大叫:“反了,反了,綁起來,帶走!”

那些人有的弄出傢伙就待縛人。

姑娘說:“安魯,你要死還是要活?要死我教你一個也別回去。要活讓宛縣平縣知縣進來,這是地方官的事,我要跟他走。”

安魯又叫:“混帳,我非要親審你!抓!抓人!”

那些人蜂湧上前去。

姑娘抖動兩臂,一個個都躺下了。

眼見分明不了之局,紅葉恰好趕到,這位少奶有辦法。

她一來就把梅姑娘推進屋裡去,自己守住屋門口對安魯講話。

她說:“安大人,這案,清濁明昧未分,名譽重於性命,豈可偏信一個老媽一面之辭,胡塗批斷?我們清白傳家,知法守法,決不逃避罪搛。

不過地方上出了事,當然應歸地方官辦理,我們家姑娘願意投宛平縣,乃是合理的要求,步軍統領不是父母官,似乎未便越殂代皰。

這案必須由縣轉詳列憲定識,這是國法。

我們家姑娘也曾朝見過皇上,潘龍兩姓也不是沒有身份三瓦兩舍人家,不了時我們儘可叩閽,懇求皇上點放刑官察辦實情。

大人過份逼迫,須防皇上見怪。眼前要想逮人,我們家姑娘未必就範,恐怕還不單是一個字僵!”

安魯他親見過當時皇上在四海春菜館會晤梅問姊妹情形,隨後也聽說官家對這一朵梅一朵菊如何賞識,聽了紅葉的話,他確是有點怕。

但是官架子支持了他,他還不肯退步。

安魯說:“叩閽,你講得很容易。緝捕盜匪,維持治安是我的職責,我要逮人!未必就範,你是打算拒捕?我對你講,外面我留下五百人馬,全面包圍。”

紅葉道:“我們姑娘不是盜匪,也還沒有擾亂治安,於步軍統領職責上毫無關係。安大人,你說得太神氣了,不正當的威脅,無所謂拒捕,千軍萬馬在龍家人看來,算不了什麼的。”

安魯大怒道:“難道龍家人真要造反?”

紅葉道:“這是大人的成見,不是龍家人的罪名,輦轂之下誰不知道潘尚書兩代重臣,龍提督心存君國……”

安魯氣得身搖手顫,他戟指著問:“你是什麼人?”

紅葉隨聲答覆:“侍讀學士松天虯之妻。”

安魯說:“原來你是松尚書……”

說至松尚書,松尚書松筠適時駕到。

松筠立朝有名剛直,驕傲,躁急目中無人。

安魯近前相見實在有點頭疼,他說:“大人看這案應該怎麼辦?”

松筠就那張大圈椅上坐下,帶來的四個人左右分立,他衝口便說:“怎麼辦,當然應由首縣轉詳層憲,這還有什麼疑問。”

安魯說:“兇手飛牆越壁,屠殺二命,其間顯有盜匪行為嫌疑,也許還有黨羽餘孽。應由兄弟審問明白,再行發縣。”

松筠說:“兇手確實是誰你曉得?飛牆越壁你看見?屠殺兩個字作何解釋?”

安魯說:“現有原告鄧媽證明事實。”

松筠道:“原告是不是確實可靠?跪在我公案下的原告一千個有三十個判了反坐,我為官還不算糊塗吧?”

安魯道:“現由死者身上查出睡鞋一隻,兄弟在兇手屋裡也搜出一隻,兩隻竟是一雙,兇劍劍靶上又嵌著兇手名字,這難道還不算物證?”

松筠笑道:“你懂得栽贓這名辭嗎?贓可以栽,物證為什麼不可以栽?所以這案決不是步軍統領能判明是非曲直的。

我要請教,兇手行兇後為什麼會將嵌名的兇器留在兇場?你說兇手是個盜匪,憑原告鄧媽一雙手也能從盜匪方面奪下兇器?這是一。

鄧媽是潘龍家穿房入室的女傭人,她是不是大有可能偷竊少奶奶太太們的隨身物件呢?是不是隨時都有這個機會呢?這是二。

那一隻睡鞋我看見了,是紅緞子繡彩色梅花底子也是白綾兒的,你所認為兇手,眼前居孝,這雙鞋她必定不穿,必定擱置箱篋。

那支短劍只能說是玩具不能說是武器,你不看人家廳上掛著多少好刀劍,她還能拿看玩具去行兇?那支劍自然放棄一邊,所以被偷,所以被利用。

我還不能說龍石氏必無嫌疑,我只能說案情迷離撲朔,決不是步軍統領所能明白。”

松筠的話講得夠爽利。

安魯難免老羞成怒,他憤憤地問:“大人跟潘家有交誼?”

松筠道:“不錯,說交誼不如說親戚。我是執法的官,法不避親,皇上放我刑部尚書,並不教我斷親絕戚!”

安魯道:“刑部大人躬臨兇場,這很少見。”

松筠道:“笑話,你可謂一無所知。刑部不管命案管什麼?步軍統領強管民間刑事案件這倒少見。”

說著,回頭又說:“來,請宛平縣。”

他的一個跟隨答應聲“是”,出去了。

松大人這才慢慢的站起來,看著浣青說:“請夫人通知貴小少奶,預備隨縣老爺回衙投案過堂。”

紅葉搶來說:“大人,我們請求不上鐐銬,給她車子坐,我自願伴她入獄。”

松筠皺了一下眉頭說:“鐐銬未便不上,其餘請縣老爺示準。”

這會宛平縣已經進來站在一旁。

松筠並不理他,翻身卻對安魯說:“軍門大人,剛才請求伴送入獄的是我的侄媳婦,我擔保她沒有盜匪嫌疑。假定有嫌疑,也就更應該一同羈押,對嗎?

大人袖裡那一隻繡履睡鞋,既然認為有力證據,應該交給宛平縣帶走,大人留下此物似有未便。”

說著,圓睜一對虎眼,鎮住了安軍門。

安魯紅著臉把那隻睡履遞給縣老爺。

縣老爺不願意接又不敢不接,情形不免有點尷尬。

松筠悶著一肚皮好笑,他說:“現在請貴縣帶犯人回衙理事,下午即要轉詳本部堂,聽候會審。”

縣老爺趕緊打躬領命。

松筠卻又一屁股坐下,那意思是非等縣老爺帶去犯人決不先走。

安魯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憤憤地說:“這案算大人包辦?”

松筠笑道:“我不懂你急什麼,那一椿命案不是刑部包辦奏請聖裁?我實在很膩,你想不想幹呢?走門路呀!”

安魯大怒道:“我是武夫,當然我夠不上!”

“這算你明白。”

“你請坐,我走。”

“你走不得!”

“你怎麼講?”

松筠呵呵大笑道:“盜匪嫌疑呀!犯人既是盜匪,你還能不帶兵解送?”

安魯一跺靴底兒說:“你很會奚落我。告訴你,我是請示過福貝子來的!”

松筠驀地站起來,沉下臉說:“福貝子容縱家奴姦淫婦女,他本人就有罪名。別講他,我當御史時那一位親王沒參過?……

你放心,華梅問果然有罪,自要依法辦理,我執掌著國家法律,法律之下沒有親疏,也沒有權貴。你回去告稟福貝子聽參好了!”

安魯一聽,肚子裡想:這傢伙真兇,連福貝子都要捱罵,我還拗得過他?邊想,邊搖著頭上花翎兒自去了。

這兒梅姑娘已經換好衣服出來,縣老爺親自給地上了手鐐,由紅葉陪同出門上車,逕赴宛平縣過堂。

松筠留下聽完了浣青和二孃聽講的夜間鬧賊情形,他才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告辭回衙。

松筠剛剛走,虎男飛馬趕來,說是他聞變之後,竭力設法和大內崔太監通訊,懇求他幫忙。

崔太監答應奏知皇上。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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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3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倒是真快,不一會工夫崔瀛就派人找他見面,說皇上非常焦急,已經硃諭刑部審慎辦理了,隨時具奏。

浣青聽著這些話還是不住的搖頭。

虎男又說:“皇上下了硃諭,至少能使二老爺不受福三威脅,這事盡有平反希望。”

浣青泣道:“虎男,你不懂,皇上要管,你弟妹自可不死,不過皇上所以會非常焦急,立刻下諭,你不想想看是不是還有什麼念頭!我怕底下又是不少麻煩。”

婉儀道:“底下麻煩好辦,大不了讓孫少奶回去新疆孃家,可不就躲開了?可慮的還是眼前,一切都是仇家精到的計劃,要她的命還要破壞她底名譽。

說仇家有極好武藝的又是會使薰香的,那還能不是和尚小靜的徒弟張極?張極來京勢必結交權貴,他的靠山可能是金珠,藏身的所在可能是豫王府,這是很容易忖度的。

但誰也不認識張極,誰也沒有理由向金珠要人,這怎麼辦?

本來有兩點希望,第一希望捕獲張極,第二希望鄧媽反供,可是兩點希望同樣的極微渺小。

鄧媽一口咬定姦情,必定受嚴重威脅,重價買足,何至反供?

她是個嬌弱輕佻的婦人,受不了重刑,而且原告口供如果沒破綻,問官也不應嚴刑逼供這又怎麼辦?”

虎男怔一怔說:“我想,找金珠的跟隨問一問大約還不難。再不然讓我偷進一趟豫王府。”

浣青急忙擺手說:“不,我不答應你去闖禍。問,決問不出來。偷進王府這是多大的危險?你還不知道金珠什麼樣人?就讓你找著張極,恐怕也不是你一個人所能擒獲。”

婉儀道:“有個辦法,只苦緩不濟急。教松少爺趕上華山找他的父親或且師父回來一個。”

虎男道:“就這樣辦,我馬上走。”

浣青道:“你得請假。”

虎男道:“這不管啦,丟了官也不算什麼……”

說著扭回身便走。

浣青連喊兩聲別忙,他竟不理,一逕去了。

剛是晌午時光,紅葉氣急敗壞的驅車回來報告消息,說是縣衙過堂先訊梅問。

梅問態度非常從容,口供也極好。

縣老爺沒話說,就教帶鄧媽。

鄧媽一上來滿口鬼話,說得有聲有色,那時候梅問忍不住恰要發作,縣老爺很機警,火速退堂。

喝杯茶時間,就又開堂單訊鄧媽。

鄧媽也還是那篇話,一個字不漏。

最後縣老爺威嚇她,說勘看時察出兇場上另有一個男人足跡,極問是誰?

鄧媽硬說沒有,不知。

縣老爺喝教掌嘴,嘴裡一出血,鄧媽立刻撲地氣絕身亡。

縣老爺還算鎮定,當堂傳仵作查驗,驗出來她是服了延時慢性的毒藥。

原告因何服毒?服毒分明有弊,講起來似乎於被告有利。

縣老爺暗地教紅葉回來,通知浣青急走門路,保釋梅問出獄。

浣青又那裡有門路可走呢?想來想去只有隆格王府福晉是她的乾孃,過去多少也總幫地一點忙。

但這一次不行,被害的恰是王府的人,這教對福晉還有什麼可講呢。

無路可走,無計可籌,乾耗到當日下午,縣府衙門辦好手續,全案漏夜移繳刑部,梅姑娘就被押進了大牢。

松筠原定第二日一早開堂會審,不想四更天就又接著上諭:“原告服毒身亡,此必畏罪自殺,華梅問顯系蒙冤,著即釋放,無庸提訊。

原告一柔弱婦人,力不足以斃二命,畏罪自戕仍有可疑,其間是否有正凶?該部詳察,追咎文武衙門一體查緝,步軍統領尤應認真職責,不得推諉。”

拜讀過這樣上諭,松筠自然也曾感覺皇帝熱衷得有點奇怪,但卻不能說他不夠精明。

天語綸音,皇帝的話誰敢不遵?

會審是打消了,松筠請夫人進衙門,客廳接見梅問。

在帶些訊問式的談話裡,松夫人看出姑娘絕非犯罪之人,她傳述了皇帝旨意,敦姑娘準備回家。

出乎意外的姑娘竟拒絕了官家特殊顧盼。

說是非要九門提督負責交出飛賊正凶,解送刑部對質口供,還她清白,她決不離開大牢也不允除去足鐐手銬。

松夫人雖會說話,無奈姑娘心如鐵石。

松筠搞得束手無策,只好奏明皇帝。

皇帝再施個曠代隆恩,傳旨一品以下命婦即日赴獄勸導。

一連三日,刑部監門車水馬籠,鶯燕紛飛。

松夫人送去勞來,無辜忙個手忙腳亂。

破天荒的九重異數,振撼著整個帝都,肩挑負販,隸卒倡優,誰不曉得龍家孫少奶勁節孤標,上膺帝眷。

然而勤殷聖意,難回節婦白壁之羞,華梅問我心匪石,終不可轉。

沒出息的皇帝聽到了姑娘堅執的成見,他認為步軍統必然混帳可惡,接連的幾個嚴旨,勒令迅速緝捕飛賊。

飛賊究竟是誰呢?安魯被逼得走頭無路,只可忍著一肚皮委曲,入獄探問姑娘。

姑娘恨殺他那一句:“年輕輕的守節,何苦……”,同時也怕他打草驚蛇,走了蛇反而棘手,因此決計不說出張極名字。

安魯無法可想,時時跑去找福貝子訴苦。

福三耳聞眼見官家對華梅問種種關懷,他雖是出了名的傻瓜,卻也懂得利害關係,他還會告訴安魯什麼呢?

好幾次安魯上王府都碰著張極,對面不相識,提督大人總把飛賊看做貝子爺上賓,寒喧拉手,執禮甚恭。

張極也原是頂有錢人家子弟,生得一表不俗爾雅溫文,實在很不容易讓人察出破綻。

再來他在此也不叫張極叫王慕陶,名字上表示他不慕富貴,不是名利場中人,這對他眼前身份非常適合,尤見清高。他自稱是江南人,難為居然一口南腔。

你想這狡猾的惡賊,渾身塗上嚴密的保護色,又絕對不露一點練過工夫的神情,安魯還有什麼理由可疑他呢?

因為安魯察不出他的破綻,他的膽子越來越大,整天價高軒肥馬,周旋於朱門酒肉之間,真個是雖居虎口安若泰山,這又怎麼不教人埋怨到天老爺不生眼睛呢?

□□□□□□□□這天夜裡四更天刑部大牢裡進去了三個人,菊冷、蘭韻和玉奇,他們兄妹三人私入中原,存心要辦兩件事,第一便是上山西太原府決鬥張極,意在斬草除根免生後患。

姊妹易釵而弁,玉奇扮個珠寶鉅商,在太原府逗留三天,兩次登門拜訪張富戶,張極的父親張天雄,以賤價脫售了二十顆好珍珠。

有錢的人家佔了便宜分外歡喜,備酒款待客商。

席上查知張極在京,玉奇卻說此來意欲聘請張極保鏢,不惜跋涉,請教張極人才容貌以及投止居停,自願赴京尋找,說是張武師名聞天下,非他不足保護長途價值連城重鏢。

張富戶一聽這話,直樂得無不可言。做父親的還能不清楚兒子儀表狀態?但卻不知道他的好孩子留京住址,倒是萬分抱歉。

玉奇告辭回店,即日帶了兩位妹妹進京,履行他們的第二個使命:探問大姊梅問。

路過長辛店下馬打尖,玉奇免不了要喝酒,喝酒自不免耽擱時間。這當兒他就聽見了隔座兩位老頭子聊的什麼天。

玉奇立刻以晚輩禮貌過去致敬。

老人家歡喜青年人,偏又都生有一張快嘴,他們不憚煩地將梅姑娘犯罪經過,或增或減的,長長短短的告訴了人家。

玉奇當場還能不動聲色,菊冷、蘭韻就都變了一臉鐵青,酒未足飯未飽,他們三匹馬飛進北京城。

天黑時下的客戶,商量的結果,他們準備鬧翻帝都,因此就不肯往見浣青。

初更時分頭上街打聽消息,四更天飛入刑部囚牢,姊妹會面憤極流涕,但是梅姑娘不許他們蠻幹,責令設法擒獲張極歸案迫供。

五更天弟妹離開囚牢,這一整天他們走遍了北京城酒樓茶室。

世間事決不能太如意,沒有那麼湊巧就讓他們找到張極,倒是每一個地方都在讚歎頌揚著大姊亮節堅貞,菊冷蘭韻對這一點頗為高興。

夜間回店兄妹互相交換一下意見,玉奇這就決策分途辦事,只許暗地秘密探查,不許單獨下手拼鬥。

菊冷被派上豫王府。

蘭韻奉命偵伺福三。

玉哥哥自己逕奔安定門大街東鐵獅子衚衕,前代義勇侯張勇舊邸,現在趙岫雲胞兄砥海府第而來。

三更光景,他施展身手飛進這出名廣有園林臺閣之勝的故宅,漆黑裡由一座好像養花房門兒口經過,裡面忽有人低聲兒問:“那一個?來幹什麼的?”

聲音非常尖細像姑娘們,但是玉奇也就嚇得一陣倒退。

一個黑影快得跟狐狸一樣,竄過玉奇頭上,猛可裡把他攔個正著。

玉奇急忙拔劍準備應戰。

那人說:“你帶劍我可沒帶劍,不過我不怕你。你是想拿話告訴我呢,還是一定要丟臉?”

玉奇一聽的確是姑娘,個子也頂窈窕,可是口氣太大。

然而人家是姑娘,玉哥兒這就不肯先動手。

那姑娘又說:“你決定了沒有?怎麼樣?講話呀!”

玉奇道:“你先講你是趙傢什麼人?”

姑娘道:“我只能告訴你我不姓趙,與姓趙的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是這園子一個花兒匠的孫女兒。你大約跟姓趙的有仇,因為你穿著夜行衣服又帶劍。但是,你並不像做壞事的人,一臉正氣。……”

玉奇心裡想:見鬼了,她會看見我一臉正氣?

他這裡停疑一下,姑娘又說啦,她說:“不要奇怪我會看見你,我是天生的一對好眼睛,黑夜見物。請放心,我也不是肯做壞事的人。”

玉奇道:“姑娘,你爺爺在家嗎?”

姑娘道:“可惜,他今天不在家,出城買樹苗去了。沒有什麼,你不妨上我屋裡坐一會。”

玉奇道:“很好,姑娘。”

姑娘這就挺翻身走出花徑,一直把人家帶到東北角兩間小小的草房裡來。

這裡點著燈,有簡單清潔的陳設,非常好看的兩三盆花,這些卻引不起玉奇的興趣,他老是直著眼平視姑娘。

姑娘讓他坐在小凳子上,給倒了茶,她斜倚在窗臺邊,笑說:“我臉上沒有什麼好文章,不要只管看,管講你的話吧。”

玉奇紅了臉說:“姐姐,你既然曉得我跟姓趙的有仇,你現住在趙家,我怎麼好對你講什麼呢!”

姑娘道:“你是不相信我?也難怪。告訴你吧,爺爺是這園子的老花匠,園子數度易主,老人家都沒離開,因為他有很好園藝知識,又會相馬,每一個主人總歡喜他。

他又捨不得拋下這名勝的花園,這裡有很多他的手澤心血。我母親死了,我父親長年出門,我從六七歲起就一直是爺爺身邊的寶貝,我學會了他一身好武藝。

趙家人都曉得我們祖孫身手不平凡,他們不敢過問身世,我們也決不管他們的閒事。名系主僕,情如路人。夠了吧?少爺,你該講你的啦。”

玉奇想一想說:“我的怨家不是趙砥海,是砥海的胞弟岫雲,前十幾年已經有人替我報了仇了。今夜我要找一個人,我可疑他潛藏這兒。山西人,年紀二十七八歲,有很好的武功,長得也漂亮,個子不太大,但有一身精壯的肌肉。這個人無惡不作,會使毒鏢,薰香害人,真可恨的還是一味糟蹋婦女,我要拿住他送官……”

姑娘道:“你是行俠?為什麼一定要送官?官還能靠得住?他有錢有靠山,你今天拿他送官,他明天就出來了,那你怎麼辦?”

玉奇聽出姑娘話裡藏機,趕緊站起來說:“姊姊,我也不是行俠,因為我的骨肉至親蒙冤在獄,其間名譽問題重於性命,所以必須擒他送官。”

姑娘微微一怔,說:“這樣講,關係很大?”

玉奇道:“我是芒刺在背,心若油煎。姊姊,請你告訴我,這裡是不是來了這樣一個山西客人,他來京也不過幾個月。”

“山西人不對,他一口江南口音。王慕陶。”

“不,他姓張。”

“姓張?為什麼不許他改姓王?”

玉奇怔住了。

姑娘又說:“這個先別講,你講蒙冤在獄的是不是華梅問龍家的孫少奶?那麼你一定姓石,石南枝前輩的公子。你來時在屋上一陣縱跳,我就看出你的本領不弱,所以我才曾請教你這許多話,我還不是頂隨便的人。你現在可以講實話啦!”

玉奇十分詫異,姑娘冰雪一般聰明,這就只好什麼話都講。

他承認他是什麼人,也告訴她此來一切的經過。

他的一篇話相當長,姑娘靜靜地聽,聽完了,她笑笑問:“華山勺火大和尚與你什麼關係?尊大人的師父是什麼人?”

玉奇愕然回說:“大和尚是我的師祖,先父的從業師姓賈……”

姑娘笑道:“我姓賈。”

玉奇怔一怔問:“爺爺?”

姑娘道:“不敢當,老人家上一字春,下一字保。”

玉奇忍不住驚喜欲狂,他搶著叫:“姊姊!姊姊!”

姑娘笑道:“別姊姊,看樣子你要比我大兩三歲。再告訴你,我們祖孫在北京不姓賈,姓我們曾祖母的姓,曾。爺爺沒有名字,他就叫曾老二。

你要找的人決定是王慕陶,王慕陶就是張極,口腔也是裝做的,裝得非常好。這個人狡詐至極,他仗著一身好工夫絕不露相,但是瞞不住我們祖孫。不因為他竭力裝偽,我也不會生疑,也不會夜探他的行藏。

在他的行裝裡我發現他帶有薰香噴筒,許多各種紅白色藥丸子,那都是毒藥。還有十來枝毒鏢,一皮囊子做賊的工具。

這賊絕不容易對付,遨遊侯門,身懷奇技,明爭斷難成功,暗算或有希望。你要想在趙家擒他,萬無可能。趙砥海最近也養有八名死士,身手頗不等閒,你兄妹一共只有三個人成麼?一擊不中,鴻飛冥冥,你大姊姊還肯出獄麼?

謀而後戰,急必償事,我說暗算,就是要你們用計策。當然我很願意幫忙,可是我爺爺八十九歲高齡。手足不仁,耳目不聰明,我不敢為他老人家牽禍招災。”

玉奮道:“姊姊……”

姑娘道:“你又姊姊。”

玉奇紅著臉說:“這不過禮貌……”

姑娘說:“不必,不必。”

玉奇道:“我不敢驚動妹妹,但是我想不出計策。”

姑娘說:“那是你客氣了。看你的眉目並不像不會用心的人,爺們若是隻講打鬥不知用寄,還不過一勇之夫,楚項羽又如何?”

玉奇受了教訓,他就垂下頭。

姑娘笑道:“別難過,我是指點你。計策倒有一個,不過我不好講。”

玉奇大喜道:“請告訴我,妹妹。”

姑娘笑道:“你帶來兩位妹妹一定都長得很美?”

玉奇道:“還不醜。”

姑娘道:“我想用美人計。美人計三個字似乎很難聽,其實事急從權,顧不得那許多。賊人認識我,不然我也還肯幹。”

玉奇道:“只要不受過份侮辱,她們一定願意。”

姑娘笑道:“侮辱?那還成!這條街離趙家後門不過十來步遠近,有一片小酒店管沽酒不管燒菜,生意很清淡。店主人一對老夫妻,無男無女,店裡也不用夥計。老人家姓張,本名騰蛟,五十年前江湖上大有名氣,現在人就知道他叫張老頭。張老頭是爺爺的好朋友,明天一早我去通知一聲,讓你一位妹妹到他店裡,要他認為外孫女兒。這不算侮辱吧?”

玉奇趕緊說:“那裡,那裡,祖師爺的朋友……”

姑娘道:“成,賊人出門必過張家酒店門口,假定他是步行,你妹妹可以用一盆水,或者一碗酒汁兒潑到他身上。

他穿的總是很講究,不容他不光火,他必會闖入店裡揍人。

這時候你妹妹只露些眉眼兒,賠他一個無禮諾,底下的戲讓張老頭夫妻唱。

他坐馬車,你妹妹就裝個碰車倒地,他一看是美人兒一定獻殷勤,送人進店,底下的文章你妹妹也不要管。總而言之,以色釣賊,必自投羅網,決無可疑。

外孫小姐只管裝壞脾氣不理賊,外祖外婆盡力巴結賊,結果給賊一杯酒滲入迷藥。怎麼樣?少爺,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我想,神佛鬼神也都是歡喜的吧!不過,這樣辦算不算侮辱呢?”

玉奇撫掌笑道:“不算,不算。這樣辦太好了。”

姑娘道:“迷藥呢?這東西,買是有地方買,但是不太容易,而且也怕不能好。賊對此道必有經驗,不夠勁兒的迷藥反而害事。有個人家裡有,這個人和龍家有關係,他叫玉堅,人稱玉標統,他的大姑娘是龍夫人的乾女兒,你去拜訪他,不妨將詳情講講,還能求不來的嗎?

到時候,萬一發生危急,我必來幫忙。你放心回去跟兩位姊姊商量一下,明天晚上我會上酒店跟去的那一位姊姊請安。現在你可以走,事辦完了,假使有空,能來看爺爺嗎?”

玉奇道:“我們兄妹都要來給祖師爺磕頭的,什麼時間便當呢?”

姑娘笑道:“二更以後這園子就是我們祖孫的天下,你們只管來。”

玉奇道:“謝謝妹妹,我走了,再見!”

說著,離開了草房子。

姑娘後院遠遠地送著他,眼見他不住的回頭,大姑娘心頭一陣跳,不送了。

□□□□□□□□“……一朵花落在賣酒家……”安定門大街許多青皮小夥子,亂騰騰的在傳說這些話。這是小妹妹蘭韻到張老頭店的第三天。

她叫蘭兒。

蘭兒打著黑油油大發辮,辮末扎著一大把紅絨繩,老是由胳肢窩裡牽過來料正在指頭上,站在店門口,溜著一對烏黑大眼睛東張西望。

車兒轎兒馬兒驢兒什麼東西都好玩,老的少的夯的俏的什麼樣人都好看。

她活潑像個鄉下大姑娘。臉龐兒是一隻透熟的蘋果,一張嘴比櫻桃大不了太多,柳腰兒窄窄,小腳兒尖尖,一身大藍布褲褂,下面撒著褲腿兒,七分天真三分嬌憨支持她三個字:美而豔。

說芳齡就更動人甫屆破瓜。

這兩天張家酒店生意特別好,雖然不賣菜,大小爺們總歡喜帶包花生米兩塊豆腐乾,爬在櫃檯下找張老頭聊天。

蘭兒有時候也幫著打酒,或者是遞個盤兒碗兒。

三天中,張極從店前經過兩次,兩次他都望見了蘭姑娘,可是他總坐在馬車裡,姑娘也總沒有機會過去碰車。

第四天一清早,他步行上街,穿著一件綠羅衫子,腳上薄底涼鞋,老遠處兩隻賊亮眼睛就把姑娘掃了兩眼。

姑娘打個機靈翻身進店,櫃檯上搶了半碗酒汁兒,準備釣魚。

魚兒身上的綠羅衫就剛飄在門口,姑娘半碗酒汁潑個正著,扭回頭叫:“外婆啦,城裡的灰真多呀,我受不了!”

張婆婆在裡面答應:“誰叫你老站在街上啦,進來吧!”

說進來,可就進來了張極,他裝做生氣的樣子,站到姑娘背後說:“講理不講理,你怕灰拿酒潑在我身上?”

姑娘扭腰肢眼看人家下襟一片溼,粘糊糊的還糟蹋了腳上一隻白襪子。

她立刻驚惶失措,小腳兒站不牢,背倚著櫃檯說:“我,我沒有看見你……”

張極笑了說:“沒看見?你不是有一對漂亮眼睛……”

張婆婆搶出來說:“什麼事呀?爺……你可別嚇壞了她。”說著,她便把姑娘推進櫃檯裡面去。

張極著實看住老太婆,問:“她是你的什麼人?”

“爺,她是我苦命女兒的孩子。”

“那裡人?”

“長辛店。”

“長辛店不算鄉下,怎麼這樣淘氣?潑了我滿身酒汁兒!”

張婆誠惶誠恐地說:“該死,該死,爺……”

張極笑道:“你罵誰該死?”

“該死,該死,爺……您不是趙大人府上的王老爺嗎?”

“你是怎麼講的?”說著,他拖了一張木頭凳子坐下了。

“我說,對不起您。請你脫下來,我教她洗乾淨曬,馬上給您送去。”

“看地這樣子還會洗衣服?”姑娘撲在櫃上說:“會,我會!”

張極笑道:“這料子能洗嗎?”

姑娘道:“不能洗,你好意思要我賠。”

“你現在不怕我了。告訴你,我非要你賠!”

“你頂神氣!”

張極霍地站起來:“怎麼樣?”

姑娘驚叫:“外婆啦!”

張極又笑了,笑著又坐下問:“她今年幾歲?叫做什麼名字?她老子是幹什麼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姑娘搶著說:“我的爹做頂大頂大的官,比你還要大,家裡有一千多人。”

張婆罵道:“丫頭,胡扯!”

張極大笑道:“你知道我是什麼官?”

姑娘道:“你總不能是王爺,我爹爹叫做王爺。”

張婆笑道:“她老子姓王,人家都他一聲王爺。因為他是一名窮秀才,前十年就死掉了。我們姑奶奶靠看做活養家,家裡什麼人都沒有。前幾天她的媽讓一家有錢人請去縫壽衣,那是個把月的手藝兒,所以把它送到這兒來。

她叫蘭花兒,今年十六歲了,什麼都不會,就會逛街,再不然就是打破碗兒,摔了盤兒。”

姑娘道:“我打了幾個碗兒盤兒啦?姥姥………”

張婆道:“你再嚷嚷,我不揍你才怪。”

姑娘道:“我才來三天呢,您就覺得討厭。明兒送我回去好啦!我又不是來替您做買賣的,您要我招呼那些壞東西小夥子,我幹不來。”

張婆趕著要打了,姑娘跳著小腳兒逃,逃不了兩步就踢著地下酒罈子摔了一跤。大約是哭了。

她爬起來手抹著眼眶兒屋裡去了。

張極笑道:“婆子算了吧,我看她怪聰明的,也真不是買賣的人。”

張婆道:“就是,這才叫做沒辦法。”

張極道:“有了婆家沒有?”

“那裡,誰也不要傻丫頭。”

“老子是一名秀才,她該念過書識得字?”

“書倒是念過,斗大的字也還認得幾個,有什麼用呢,”

“你讓她記記帳也好。”

“啊,王老爺,我們這樣子小鋪子有多少帳好記?一切還不過當家的肚子裡有個譜兒。”

“你們的店不見壞,地段也頂熱鬧,為什麼不張羅張羅做個菜館子,一邊又兼著賣酒,我想一定吃得開。”

“弄個菜館子,那可好呢。當家的也原是當廚子的,鍋上砧上都來得,店口嘛也蠻大,地段是真好,啊,王老爺,可只是有樁事不好,沒法子辦……”

“什麼事?”

“那可不便講,跟爺還是初會。”

“沒關係只管講。”

“講什麼呢,還不是為沒有錢。”

張極笑道:“我來京想弄片店……”

婆子急忙說:“我們店不賣。”

張極道:“我們合股。”

婆子擺著兩隻手說:“那也不成,什麼我們都拿不出來。”

張極笑道:“難得你的店跟趙公館靠近,我是歡喜趙公館的花園子有意久住。假定講,你們老夫妻光出鋪子,我拿本錢,那不是很好嗎?張老頭有本領就讓他當大司傅,蘭姑娘管賬,你監督夥計們偷懶偷眼,就算你掌櫃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你們一家人另派工錢,你看怎麼樣?”

婆子愣一愣說:“要是搞不好虧了本呢,我的小鋪子可不完了?”

張極笑道:“虧了本我也不要你賠,這還不好?”

婆子道:“蘭兒絕不會管帳,當家的一把年紀了。也不敢講行不行,我們註定了窮命兒。你老的好意,我們記在心裡啦!”

蘭姑娘屋裡接著說:“外婆,你是不識抬舉,記賬我保管會,那還不過醬兒醋兒鹽兒,我全會寫。”

張婆罵道:“多說!我才不相信呢!”

張極笑道:“婆子別害怕,我是好玩,虧本賠錢不算一回事,三五十萬銀子我也拿得出來,玩個菜館子能花多少錢?張老頭回來你們兩口子商量看,我再來討回話。”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

蘭姑娘搶出去說:“衣服不要我賠啦?謝謝你啦!”

張極笑道:“那可不一定,這要看你還淘氣不淘氣。你不瞧喝酒的來了,晚上見!”

邊說邊笑著出去,門兒外玉奇扮做推獨輪車的對面走了進來。

張婆給玉奇舀了一桶酒,告訴他一切經過,指點他找玉標統玉堅秘密通知松筠,準今夜擒賊投案。

玉奇喝完酒推車去了。

下午張婆子又去趙家花園子角門上晤賈姑娘,接受了賈姑娘的意見,回來就宰了店裡唯一的公雞教張老頭買來一斤肉,黃昏時弄好了四五件菜,做下幾張餅。

後院子空地上預備二張白木桌子,排下兩三隻板凳,一旁草堆裡暗藏著蘭姑娘慣使的一枝長劍。

姑娘也還是一身褲褂,慢條條地坐著乘涼,她是一點兒也不慌張。

天剛剛黑,店裡虛掩上了門,玉奇和菊冷分別埋伏,等侯賊人入網。

這是七月十三夜,月亮出來早,張極來得也早。

張老頭櫃臺上趕緊打招呼:“王老爺?請坐,請坐。小的白天不在家,聽說搞壞了您老一件好衣服,真是對不起。您老總得高抬貴手……”

張婆趕出來說:“老頭子你就不要講,王老爺不是已經寬恕了我們哩!你還是趕快乾你的去。”

張老頭慌不迭的繞出櫃檯,曲背哈腰就要爬下去請安。

張極伸手攔住他說:“小事情,不要客氣。我來約你合股兒做生意呢!”

張老頭苦笑著哼了半天,哼不出什麼話。

張婆著急道:“去吧,去吧,我來講啦!”

張老頭哈腰走了。

張極笑道:“他是不願意?”

張婆道:“不是不願意,倒是嚇壞了。他來家我把早上發生的什麼事您老吩咐的什麼話,一股腦兒告訴了他,難為他又是生氣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又是擔憂,白忙亂了一會就又想上趙公館求情懇恩。我不讓去,說不如請您老人家來喝兩杯,有件麼話都好講。他說您老是貴人未必肯賞臉,我說您老怎麼樣憐窮惜老,他一定不相信,我光火了,他才……”

張極笑道:“這樣講你們是要請我便飯?”

張婆道:“就是,不錯……”

“得啦,我總領情!”

“沒有什麼好的,我們就宰了一隻雞,做幾張餅。”

“你們老鋪子大約也總是藏有好酒?”

“那還能沒有?”

“可惜,時候還早,讓人家看見了不大方便。”

“這個我們也想到了,後院子頂涼快,今兒月亮又好。”

“我先看看去。”

說著他逕往後面闖。

蘭姑娘曉得賊人進來,她挺在凳子上,頭不抬眼不看絕不理會。

張極遠遠望見她那一副神氣,就知道必定是捱了張老頭一頓好罵。

他回頭擺手兒不讓張婆跟著走,輕輕的踅過去放低聲說:“客人來了,還生氣嗎!”

姑娘道:“來了就來了,我管得著!”

張極道:“你受了委曲了?”

姑娘道:“也沒有什麼。橫豎我倒楣罷了。”

張極笑道:“糟蹋了我一件衣服沒關係,你自己可別氣壞了!”

邊說,邊脫去身上大褂去,掛在樹枝上。

那株樹恰在姑娘藏劍草堆邊。姑娘捏著一把汗急叫:“王老爺!”

張極急忙回來,笑嘻嘻地問:“有什麼事?”

姑娘眨了一下眼睛說:“我說,假使你早上不由店前過,我那半碗酒也不會潑到你身上。”

張極笑道:“成,講得有理。”

姑娘說:“假使你穿的不是什麼羅衫兒錦衫兒,洗乾淨還你可不也完了?”

張極道:“對,這話講得更妙。”

姑娘霍地站起來跳著腳說:“為著你一件衣服,也值得宰了我們報曉公雞陪不是。”

張極大笑道:“傻瓜,你原來為著一隻雞生氣。要不明天我買一百隻送你。”

姑娘欹著頭說:“我不要那麼多雞,我要一對畫眉兒。”

張極看姑娘滿臉嬌嗔,越發可愛,他就恨不得一口水把地嚥下肚裡去,迷著一雙色眼說道:“姑娘,那算什麼,只要你要,一對鳳凰我也得想辦法!”

說到這兒,張老頭雙手捧著一大盆湯雞來了,邊走邊:“蘭花兒,你是怎麼說的,也不讓王老爺坐。”

姑娘說:“人家愛站我有什麼辦法。”

張極笑著坐下說:“隨便點好。”

張老頭說:“沒有這個道理,還不去廚房幫幫忙。”

張婆追在背後說:“算啦,別支使她啦,一個不高興又打了碗!”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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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33: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張婆婆把手中一盤子筷兒杯兒匙兒碗兒一件件排在桌上,拿酒壺滿滿的給賊人斟一杯酒放下,拜拜手說:“王老爺,不成敬意,請多喝兩杯。還有兩件菜,我們沒得空,等一下再來聽你的吩咐。”

張老頭說:“是,爺,我這就來。”

說著,他又哈腰走了。

張婆跟著跑,跑著叫:“蘭花兒呀,要懂得一點規矩啦!”

姑娘呶著小嘴巴悄聲兒說:“真討厭,我不懂規矩。”

她氣憤憤的去張極對面坐下了。張極看看對面人,又看看杯中酒,笑道:“好酒,你不喝?”

說著,搶過酒壺給姑娘面前倒了酒。

姑娘動也不動,慢慢說:“我那裡敢喝,喝還不是找死……”

張極笑道:“找死我也不來了。”

姑娘也笑了。笑著說:“你比我嗎!你是天上麒麟我是地下螞蟻呢!”說時她垂下脖子拿手帕擦左手中指上銀指環。

張極道:“什麼花樣的戒指?”

姑娘道:“看吧,我還能有好東西?”

邊說,邊褪下指環往桌上一拍,指環急溜溜的滾落地下去了。

張極立刻蹲下去找指環。姑娘身子不動,拿手上手帕一角浸在面前酒杯裡。

賊人迷戀著桌底下姑娘的一雙小腳,姑娘手帕上迷藥從容化在酒裡面。

等到賊人找到指環藏在身上,姑娘也就收起了手帕。

賊人站著笑,笑著說:“這指環好樣子,送給我啦!”

姑娘搶起來,趕過去嚷:“還我啦,你這壞……”

張極笑道:“不要鬧,還你的,你喝乾我這一杯酒。”

姑娘一跺腳,拿起賊人的酒杯,恨恨地說:“你是不是要陪我一杯?”

賊人飛快的伸手搶過姑娘那邊一杯酒。姑娘手上杯剛碰在嘴唇邊,賊人就把姑娘的藥酒灌下肚子裡。

姑娘飲了乾杯,賊人說聲:“好酒量!”

忽然他打個踉蹌,叫起來:“狗孃養的,你……”

叫著,他向腰間扯出一條冷森森軟如棉的緬刀,猛地一拍桌子,那條刀立即挺硬。

姑娘摔去酒杯,燕子穿簾,飛到草堆上抽出長劍。賊人挺著刀逕奔角門,門是頂上了,翻身作勢就待上屋,姑娘一隻劍潑水似的裹上前來,賊人只好咬著牙揮刀應戰。

一來是賊人身體雄壯抵抗力太強,二來是那迷藥放得久了藥性較緩,所以賊人使動手中刀兀自十分了得。

姑娘曉得緬刀厲害,她的劍著著藏鋒,處處斂刃,一個回合交還,她就有點支持不住。

這時埋伏鄰巷牆腳下的玉奇和菊冷,聽見了聲息,雙雙跳上牆頭。

驀地對面人家屋頂上騰起的人影像一縷灰煙,這縷煙直射到這邊院子裡,一聲叫:“蘭妹妹退下!”

玉奇定睛看,來的正是賈姑娘。

賈姑娘一身銀灰色短裝,赤手空拳疾取張極,不容人看清她的手法步法,猛可裡一掌拍落緬刀,右手起兩個指頭便把敵人點倒地下。

姑娘立刻從腰帶上解下一捆細繩,笑著叫:“菊妹妹,蘭妹你們兩位來!”

菊冷從牆頭上滾下來,快樂得像一條小鹿,跳著叫:“姐姐,姐姐,我要拜你一千拜。快告訴我你的芳名。”

叫著,她認真的拜倒地下。

賈姑娘急忙拋下繩子,一把抱她起來說:“三妹,我叫鳳至……趕快把賊人捆上,我帶來的是鹿筋,當心他會洩骨法。”

回頭又看住站在一旁發怔的玉奇說:“玉哥哥,快去通知官府,從速上趙家抄查賊人行李,那些薰香毒鏢各種毒藥是頂重要的證據。我是不能陪你們到案的,你們到公堂上一定要沉著,有禮貌,絕不可任情任性。

我希望刑部大人別用嚴刑迫供,另想辦法教賊人吐實,這樣才與梅姐有利。梅姐姐出來替我問好,告訴她這回事全是蘭妹妹功勞,難為她受盡了賊人閒氣。你們辦事吧,我這就走啦!”

說著,她輕輕的推開菊冷。蘭韻趕著叫鳳姐姐。鳳姐真像一隻銀鳳,卷地一陣風,鳳飛去了無影無蹤。

菊冷撲著兩邊手說:“這才叫本領,像我們兄妹所學的還成話?”

蘭韻叫:“哥哥,你還呆望什麼,去報官啦!”

玉奇嘆口氣,喃喃自語:“人樣花枝,神仙中人……”

菊冷笑道:“不怕,不怕,我要神仙下嫁!”

蘭韻笑道:“哥哥,傻什麼呢,我保管人總是你的。”

玉奇大喜,趕著問:“四妹,她對你講過什麼話嗎?”

蘭韻笑道:“前天晚上我們談個通宵,什麼話都講,可是人家不讓告訴你。現在也不是聊天的時候,你快走啦!”

玉奇這才跳牆走了。

這當兒張老頭夫妻也趕到了,大家手忙腳亂把張極用鹿筋繩捆成一隻大粽子,外面玉奇已經帶著一批做公的在叫門了。

松筠辦事非常認真,他今天下午得了玉標統玉堅的密報,一方面託人轉求崔總管奏知皇帝,一方面行文各有關衙門,約請三更天會審重犯。

二更天過後安定門大街就派出兩班人馬,一班是札委委員上趙公館搜查賊贓,一班是捕頭班兒埋伏張家酒店前後等候解賊,所以玉奇一出去就能夠把人帶來。

刑部大堂上列坐的官兒有大內崔太監,九門提督安魯……犯人解到時兀自呼呼大睡,大牢裡請出梅姑娘認明無訛,玉奇便教拿桶水來澆醒賊人。

片刻工夫,張極睜開怪眼,看面前地下排著他的兵器,薰香噴筒,毒藥鏢,各種毒藥……一旁站著的是蘭花兒和一位更漂亮的大姑娘。

遠遠處板凳子上又有一位美婦人陪坐著華梅問,想一想心裡都明白了。

賊人本來極端狡猾,懂得暫時應該怎麼樣不讓身上皮肉受苦,長笑聲裡他把全案詳情細節來個痛快招承。

最後他又提到賈鳳至姑娘,說姑娘是個奇女子,要不是她出面幫忙,蘭韻的騙局也還是不能成功。跟著他就用嘴咬著筆頭畫下口供。

崔瀛老太監立即告辭,飛馬回宮面奏皇帝去了。

在理說到了這時候松筠可以結案退堂,犯人也一定要歸押。

但這位大人算定賊人所以直供不諱,不過企圖避免受刑準備越獄,再來又怕福三金珠趙砥海一班人設法營救,同時也料到皇帝對此案將有什麼樣旨意,因此他就非等上諭下來決不定論。

這情形讓菊冷蘭韻看來未免滿臉疑雲,憑三姑娘的脾氣總想向前質問。

玉奇緊記著賈姑娘一句話“不可任情任性”,他一旁竭力制止姑娘胡鬧。

松大人上面望見兄妹纏夾不清,微笑著招手兒把他們喚到案前,明白指示利害,隨後便問到賈姑娘是什麼人,玉奇被迫不過不能不講實話,於是賈春保隱遁的秘密就當堂揭破了。

眼看天亮了,崔太監重臨刑部衙門,大家接讀聖旨跪拜如儀。

皇帝的辦法是:“張極應即立斃杖下。華梅問著備藍轎與鼓吹歡送回家。福貝子縱奴為非交宗人府圈禁三個月。趙砥海隱匿盜匪軀逐出境。安魯辦事疏忽罰俸半年。”

皇帝的辦法公平,乾脆,官兒們欽此欽遵。

張極就刑時悔之莫及,由玉奇上前點破他的氣功,在一陣亂杖之下結束他一生的罪惡。

華梅問姑娘當堂除去手鐐,她跪謝聖恩又拜謝了松筠,站起來從容地對著安魯安大人,慢慢的說:“軍門大人,現在你還有什麼話教訓我嗎?”

安魯趕緊拱手起立,連說“不敢”。

崔太監呵呵大笑道:“大人以後講話還該慎重點……姑娘勁節冰心,人天共仰,請上轎吧,咱家還要送你一程。”

說著他走離座位,大小官兒紛紛離席,姑娘急忙懇辭。

崔太監回頭看住安魯笑道:“那麼,有勞大人了!”

安魯雖然皮厚心黑,至此卻也不免面紅耳赤,他苦笑著答應護送姑娘還家。

姑娘微微一笑,迴旋斂袵,款步登車。

松筠又為他侄兒媳婦紅葉預備了馬車,教她領著菊冷、蘭韻同車。

玉奇借了一匹馬車後跟隨,他就跟安魯提督走個並排兒。

一路上鞭爆雷鳴,笳鼓喧天,萬人空巷爭看節婦孤標,一切有情羨煞女兒有種。

□□□□□□□□潘公館得到松夫人派人通知,早曉得梅姑娘榮歸在望,閤家額手稱慶。好容易盼到卯末辰初,姑娘藍輿抬進大門。

浣青穿著一身命婦服色,站在堂前接受官兒們賀喜致敬。

玉奇招待安魯,倒也還他幾分禮貌。

官兒們走了,大家廝見悲喜交集。

這當兒浣青婉儀特別注意蘭韻,細看她玲瓏嬌小,靦覥依依,活潑如出谷黃鶯,佚麗若停空皓月,比較兩位姐姐是另一種風度,另有一番可愛。看著委實萬分得意。

潘公館這幾個月來觸盡黴頭,一旦否極泰來舉室生春,眼前幾位姑娘一個個如花似玉,教浣青如何不歡喜?

這一夜她要沈嫂子備了一桌豐富酒席為玉奇兄妹接風,又算為梅問賀喜,為作伴入獄的松家少奶奶紅葉道勞。

綺筵盛張,舉杯互祝。

席上玉奇一往情深,侈談賈賢鳳至姑娘人才品貌學識武功。蘭韻接著詳細演述設計擒賊經過,聽得大家交口稱奇。

梅問極言必須親往致謝,浣青答應陪她同去,紅葉自然也要參加,就是查老太太也說自恨年老不能出門,好歹務要把來人接來一見。

銀燭三拔,快談忘曉,驀然看門的老王進來回話,說是門上來了一個大姑娘一個老頭要見龍夫人。

玉奇立刻跳起來飛跑而去,蘭韻怔一怔說:“別真是鳳姑娘?”

讓她這一說,第一個菊冷三姑娘脫兔驚鴻似的當筵失蹤,紅葉梅問蘭韻接連著一起趕到廊下,婉儀浣青也都走出了座位。

見外面玉奇攙著一位白髮如銀順長清瘦的老叟,後面菊冷牽著一位身段和梅問差不多的姑娘,緩步進來。

大家肅立恭迎,那老頭望著浣青問道:“這位可是龍夫人?”

浣青斂袵道:“賈老爺?……”

老頭微微一笑,浣青這就拜下去了,紅葉梅問蘭韻趕緊跟著跪倒。

賈老爺還了兩個長揖,道:“夫人,各位姑娘請起。”

說著,他上了臺階。玉奇便為婉儀和查老太太介紹,賈老爺又作了兩揖坐了。

小一輩的重新報名拜見,賈老爺把一個個都看了兩限,點頭笑道:“都是瑤池上品,可喜可賀。”

浣青一旁侍立,慢慢的說:“本來今兒都要給老爺請安去,想不到……”

賈老爺一擺手說:“我也曉得,所以我就先來了。我埋名隱姓了數十年,更懶於過問人世是非,現在秘密已經洩露,我是必須離開北京。有樁未了事請求夫人……”

浣青急忙說:“老爺只管吩咐。”

賈老爺回頭說:“鳳兒,拜過乾孃。”

鳳姑娘急步向前大拜了浣青四拜,斂袵起立叫聲“乾孃。”

弄得浣青又是歡喜又是慌張,竟鬧個手足無措,旁邊可把玉奇梅問菊冷蘭韻樂壞了。

賈老頭笑著坐下,鳳姑娘卻自動過去拜見查老太太和婉儀。

查老太太一把捉住姑娘,攬在身邊問長問短。

那邊賈老爺就跟浣青長談起來,他說十天以後就要上華山見他的同胞手足勺火頭陀,必須為鳳姑娘找個婆家,他願意把姑娘給了玉奇,同時十天以內要讓他們倆成婚,請浣青以乾孃的身份為姑娘料理婚事。

浣青想一想玉奇究竟還是璧人的骨血,因此她不特答應照管鳳姑娘,而且還要負責為玉奇主持一切,當時教玉奇拜了祖嶽,又請賈老爺移居家中款待。

賈老爺十分滿意浣青為人爽直,他接受她的邀請,當日由玉奇陪侍他回去拾掇行李。

第二天他拿出一千兩葉子金一百顆珍珠交給浣青,作為籌備鳳姑娘陪嫁妝奩費用,底下事他就一切不管,帶著玉奇住在男客廳,整天價講拳論劍。

玉奇十足絕頂聰明的人,而且根基極好,只是幾天工夫,他學會了祖嶽奇技異能,還得了一部好書,叫做“春夏秋冬”又叫“子午丁”,那是點穴的秘訣,氣功的精華。

他專心一志守著賈老爺用功,外面鳳姑娘卻也緊隨著梅姑娘執經問難。她是跟梅姑娘住在女花廳的。

浣青領了蘭韻,老太太約去菊冷,晚上姐妹們總不在一塊兒。

賈老爺來潘公館不過五天,浣青已把鳳姑娘妝奩趕辦就緒,大家也就忙得夠瞧。能者多勞,其間要算紅葉大姐姐最為賣力。

這天晚上落了一陣雨,頗有一點秋意,大家很早都睡下了,女花廳裡鳳至梅問還在聊天,窗格子吹過一陣風,屋裡大圈椅上端端正正地坐著一位老人賈老爺。

梅問嚇得怔住了,她就不知人家是怎樣進來的。

鳳姑娘笑著叫:“爺爺,這時候了,還不睡,有什麼事麼?”

賈老爺看著梅姑娘,沉著臉說:“姑娘,細看你絕不是孤露相貌,我確定說英侯必不會死。小靜和尚當在峨嵋山大峨雷洞。他有個師叔叫雷道人,久隱雷洞行妖作怪,今年大約有一百二十幾歲了,旁門左道,廣具神通。我們專靠武勇,難與為敵,人去多了也還是沒用。

我算定小靜必把英侯藏於雷洞,要進雷洞救人必須翦除雷道,這是最大難題,李念茲和我的哥哥勺火頭陀都不能勝任。昨天我才想出一個冒險辦法,我要兩個膽大心細武藝超群的人跑一趟嘉定府,你還可以去得,我教鳳兒陪你同往。凡事商量著辦,一定要守秘密,一定要從容忍耐,一定要達權應變……”

接著老人家便把詳細的辦法鄭重的告訴了她們。

不等梅姑娘向他道謝,一轉眼又不知道他是怎樣走了。

自這一夜起,梅問鳳至姐兒倆每在夜靜更深,暗地改制英侯衣服,預備應用行裝,瞞緊一家人密不漏風。

鳳姑娘大喜這一天,浣青儘量鋪張,車水馬龍冠蓋塞途。賈老爺卻還是什麼事不管,一個人躲在文昌閣上喝酒睡覺,姑娘新婚三朝那一夜,他就悄聲兒離開北京了。

大家都曉得他世外異人,倒還不覺得怎麼樣奇怪。

卻是又過七天工夫,玉奇夫妻恩愛剛滿十日,新娘子和他的大姑娘雙雙也丟了。

這一下潘公館就不免一陣驚慌紛亂,浣青大約由梅問口中聽說了一些消息,她竭力勸慰玉奇兄妹鎮定,好在菊冷蘭韻多少有點敬畏婆婆,玉奇也肯信服伯母,這回事還能守住秘密。

□□□□□□□□梅問鳳至改扮男裝,她們倆個子都長得高,自然非常合式。一雙翩翩濁世佳公子,在長辛店買了兩匹好馬,向保定府出發,走河南開封府,過鄭州出潼關,望陝西取道古長安逶迤入川,逕趨成都直奔嘉定。

這是遙遠的路程,當然需要相當時日,好不容易趕到目的地,卻早是涼秋天氣。

她們住在一家叫悅來旅店裡略事休息,打聽一位唐古樵紳土的住址,以及門第家口詳情,於是又赴峨嵋縣南二十里樂道村而來。

這地方實在找不出客舍,有也沒辦法居住。

姐兒倆一商量,決計找農人租房子。結果由鳳至姑娘看穩了一位老農,叫谷加,湊巧也不是本地人,不過川居幾十年了,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他大約七十來歲,倒有個老伴,年紀雖然也不小,卻還能幹。

據說前十年日子過得不錯,後來兩個兒子都死了,家道中落,兒子媳婦改嫁別人,底下就光剩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兒,男的叫阿福,女的叫阿喜。阿喜十二歲,阿福大一歲,老而老幼而幼生活很困難。

但是他們卻有多餘的房子,鳳姑娘向他租了一個樓房,說好沒二話,且喜有地板有紙窗也算難得。

樓房孤立後院子上面,四周都是打穀場,中峨山排在眼前,這樓前風景幽絕,兩位姑娘對此非常滿意。

租房子逗留在地方的理由是:發願朝山。她們的氣派像貴族子弟可不是滿人,舉動很闊綽卻沒有紈褲習氣,身邊隨帶琴劍圖書,珍奇古董,囊中有的是金葉珠寶,所以不二天工夫就把小小的樓拾掇得非常好看,就是樓下廣場上也弄來一些竹木陳設。

這地方說是村,其實只有二三十戶稀落人家,頂漂亮有名兒的要算唐古樵的別墅,別墅跟谷家房子距離不過數十步。

姐兒來了兩天,誰也都曉得了,梅姑娘大名兒叫石愛蘭、鳳姑娘變了賈佩玉。

他們上過兩趟中峨,到處流連,隨地題詠,薄暮回來,總在院子裡逗留,一局棋秤,兩杯苦茗,嘯歌寄傲,相對悠閒。

有時候樓中琴聲破壁,笛韻繞樑,紙窗上人樣花枝恍如神仙下謫。

這樣維持到第五天,唐家別墅的人就有人別不住了。

黃昏裡兩位少爺由山上下來,眼看打穀場上有個老頭子站著和谷加在講話,認得他是唐家人,彼此會心相視而笑。

谷加卻就喊起來了:“兩位少爺,有人拜望你來啦!”

那老頭立刻迎過去哈腰笑道:“小老叫唐顏,不敢動問爺們貴姓仙鄉?”

梅問笑道:“谷老沒告訴您?”

鳳至笑道:“我們是姑表兄弟,保定府人,他是我的表哥姓石名愛蘭我叫賈佩玉。我們久仰三蛾名勝,遠來朝山,過幾天就要上大峨去了。”

唐顏笑道:“是。人都說峨嵋天下奇,要論大峨山,有大洞十二,小洞二十八,石龕一百二十處。伏羲,女媧,鬼谷那幾個洞算是最有名的,其實許多妙景隨地都有,倒不一定在龕洞。

不過先別說峰頂風霧雷雨不好玩,單講山盤八十四,小徑六十里,也恐怕不是好腳力的人不能上去,那就一定要坐滑桿。坐滑桿沒有什麼意思,有的地方滑桿也還是沒用……您倆能在峨嵋縣耽擱多久?”

梅問笑道:“這個倒沒想到,橫豎我們不是求名利的人,又沒有家室之累,好玩呢我們就逛它一年兩年也還沒有關係。”

鳳至笑道:“老人家你請坐,我們想請教一些山上路徑。”

說著,她替人家拉了一把竹凳子。

唐顏還是不敢坐,他看看梅問再看看鳳至笑道:“爺們總是名門巨閥,為什麼不做官?”

鳳至道:“做官,那還不是頂容易的事。老實說我們不願意做滿洲人的奴隸。”

梅問變色叱道:“你又胡說……”

鳳至笑著扭翻身便跑,邊跑邊說:“你們坐坐,我拿茶來。谷老也不要走啦!”

唐顏怔怔地望著她。

谷加笑道:“我大膽講一句話,兩位爺還都是小孩子,實在太過憐貧惜老。”

梅問笑道:“人還不是一樣的,何必……”

唐顏不等望下講,截口問:“我可以知道些府上情形麼?”

梅問笑道:“我爸爸不到三十歲就死了。他也沒做官。表弟家裡只有一位爺爺,我還有母親在堂。”

唐顏道:“兩位都沒成婚?”

梅問笑著搖搖頭道:“提也沒提過。我們還小呢,我才十九歲表弟十八。”

唐顏點頭笑笑道:“那就是了。我說呢,風流美貌少年郎,要是娶過妻還能夠這樣閒散?”

梅問笑道:“那也不一定。我們娶也要娶個性近林泉山水的人,好歹也要她一道來。”

唐顏呵呵笑道:“好興致,這才是坦蕩胸襟!”

說著,鳳至兩邊手託著一對很好的漆盤子來了,裡面是兩碟子棗糕糖葉,一壺茶兩三個杯子。

谷加叫起來說:“賈少爺,您也不叫阿福阿喜一聲。”

鳳至笑道:“小孩子玩去了,茶是谷媽媽燒的。”

邊說,邊把壺子杯兒排在桌上。又笑道:“唐爺,谷老請啊!”

唐顏此時不怎麼樣客氣了,他一屁股坐下接過梅問給他倒的一杯茶,送到唇邊呷了一口,臉上就有了詫異的表情。

再看看手中茶杯桌上茶壺,點頭笑道:“好珍貴的茶具!”

谷加道:“好的東西多呢,您還沒看見樓上排著多少金的玉的玩具呢。真難為他們一路上怎麼帶來的?”

唐顏道:“你們走一程路恐怕總有官府保護的吧?”

鳳至笑道:“官府都是盛飯的,我們不需要飯桶。我們靠著一雙臂膊。”

唐顏一聽又是一怔。

梅問趕緊說:“你又瞎講什麼!”

唐顏不作聲,他好像陷於沉思狀態,喝完一杯茶,站起來說:“天氣還早,兩位爺請我那邊玩一會好不好?”

谷加搶著說:“爺,快去,唐老爺那兒花園好得很,平常總不讓人進去的,你們有福氣……”

梅問從容笑道:“那是一定要過去觀光的。忙不在一朝,明天專誠拜訪。”

唐顏道:“明天什麼時候?”

梅問笑道:“看看吧,早上我們還要逛山去。”

唐顏道:“那一定要留駕。上午我在家恭迓高軒。”

鳳至笑道:“我們沒有軒怎麼辦呢!”

說得唐顏也笑了,他笑著一再叮嚀作揖走了。

這裡谷加放低聲說:“兩位爺,這是很難得的事,他們家皇親國戚也不讓進去的,除了大峨雷洞雷道爺……”

鳳至笑道:“什麼東西叫雷道爺?”

谷加大驚變色,更低聲說:“爺,千萬別嚷,那雷道不是好人是個妖怪,有法術會呼風喚雨,也會騰雲駑霧。”

梅問笑道:“這樣講應該是活神仙呀!”

谷加搖頭道:“不,他會害人。神仙怎麼肯害人呢?聽人家說他是白蓮教,又是長髮軍的祖師爺,跟翼王爺石達開有交情。好了,我不敢再講什麼了。”

鳳至笑道:“我們不管這些閒事,你老人家不敢講就別講啦。”

梅問道:“這唐顏又是什麼人呢?”

谷加道:“他是唐古樵老爺的小兄弟,跟唐老爺可以說是冰炭不同爐,所以他在唐家沒有什麼身份,不算上人又不算下人。

唐老爺的夫人是頂好的娘們,她倒和唐五爺合得來。這幾天唐老爺上大峨朝見雷道爺去了,不然五爺也還能請你們過去玩?”

鳳至笑道:“他們家還有什麼人呢?”

谷加道:“上面沒有幾位,唐老爺沒有男孩只有兩位姑娘,大的十九歲小的十六歲。五爺是個光棍子,這以外就是唐老爺一對老夫妻了。”

鳳至道:“兩位姑娘美不美哩?”

谷加笑道:“真美,簡直天仙化人,她們好武藝,又會法術。”

鳳至笑道:“法術,法術一斤賣多少錢?大約唐古樵也必是個妖怪。”

谷加道:“爺又來了,我不講啦,您請……”

說著他一蹓一拐走了。

天是剛有點黑,兩位少爺還在院子裡聊天,忽然聽得天上一片曠亮音樂,接著便有一隻—孔雀,領著二三十隻各色鳥兒鼓翼劃空而過。

這時候耳畔就又聽見有人悄聲兒叫“有鳳來儀”。

梅問鳳至同時站起來,彼此使個眼色,頃刻一群鳥兒兜園兒又飛臨頭頂上。

鳳至嘴裡叫聲“作怪”,一聳身托地竄個三四丈高,伸手攫住一隻非常美麗的山雞,落到地下,看手上卻是一張花紙兒。

鳳姑娘笑道:“鳳兮,鳳兮,原來是個假山雞!”

就只講了這一句,天上什麼都沒有了。

梅問笑道:“別真是神仙作耍?倒是蠻好玩的,不曉得還有什麼好的沒有?”

立刻有人回答說:“有,只怕嚇壞了讀書種子。”

梅問左右回頭佯驚道:“分明人講話,這是怎麼一回事?”

鳳至道:“活見鬼了,我們別理它,回去喝酒吧!”

說著,他們匆匆地便望樓上跑。

背後又說話啦:“害怕嗎?茶具為什麼不收起來?”

鳳至扭翻身說:“我偏不怕!”邊說邊去歸納好杯兒碟兒,託著盤子就走。

只聽得前後左右,一連串銀鈴似的笑聲,震破了黃昏裡煙靄。

梅問急聲兒叫:“玉,必定是山神地仙,快禱告啦!”

鳳至笑道:“還不過是騷狐狸搗蛋。”

梅問裝做著急樣子,立定扶梯上合掌當胸嘯嘯默祝。鳳至跟在後面一頭把她頂進屋裡。

梅姑娘便去行篋裡找出她那一顆龍涎珠藏入懷中,鳳至卻也拿了一面小小古鏡帶在身畔,這就算她們的避邪法寶了。

一會兒,谷媽媽替她們送來晚餐,老太婆神色之間顯得緊張,可是什麼話都沒講。

鳳至還是滿口胡扯,千狐狸萬山魈說個不清,嚇得老太婆渾身打顫,只好不等收拾碗筷,急匆匆下樓逃走。

晚飯用過後,姐兒倆喝了兩杯黃燒酒,身上抄扎利落,這就開了棋枰相對入局。

她們的棋都很高明,功力適敵,各運神思,不覺把正經的事丟在腦後。

一局既和,天交三鼓,第二局剛剛開始,扶梯上忽聞慘厲鬼叫。

虛掩的樓門自開,一陣寒風吹進樓中,棋枰上兩枝銀燭冒起碧綠的火焰,跟著門口就出現了一個吊死鬼。

鳳至不等看清楚這個鬼的尊容,驀地衝過去捉個一把,原來還是一張紙作怪。

鳳姑娘拿去放在硯臺下,回頭看一雙燭依樣燦爛光明。

梅問笑道:“這是怪之始,底下還怕沒有好的?”

鳳至笑道:“管他的,一千個來,一千個別想回去,天亮了就好結帳了。”

說著,她又坐下去拈起棋子。

片刻工夫,樓底下連聲虎吼。

鳳至不做聲,一股勁兒搶下扶梯,轉眼間她又拿著一隻豆箕上來,笑著說:“表哥看,是這東西變的雌老虎,倒是蠻威風的。”

梅問順手兒揭下箕口裡一張黃紙符藤,看了看壓到棋枰下。

鳳至就把手中箕扔掉,姐兒倆若無其事的重新下棋。

四更天光景,樓外驟然颳起大風,一霎時飛沙走石,山搖地顫,樓中兩隻燭同時熄滅,窗紙破裂,簷瓦紛飛。

梅問推枰急起,鳳至笑道:“這一下大約使出看家本領啦,可是要當心點!”

邊說,邊扯梅問並肩兒擠在窗眼上,看外面煙霧重重裡一個大頭鬼,頭髮紛披,身穿孝袍,是個無常鬼,手拿一把石臼大的鐵錘晃盪而來。

背後追隨著一隻大頭鬼,一顆頭大如栲栲,體高不及三尺,卻抗著一丈來長的長矛。

兩隻鬼卻有一對柚子般大碧綠的眼睛,獠牙出口,饞涎滴瀝,醜惡不可名狀,鬼助風威,風添鬼氣。

無常鬼一直撲近樓牆,舉錘奮擊,牆崩欲潰,樑棟齊鳴。

鳳至大叫道:“樓靠不住,下去吧!我拿大鬼。”

叫聲裡一掌拍碎窗戶,梅問追蹤急出,振臂逕奔大頭鬼。

那邊鳳至已和無常鬼鬧個小老鼠戲大馬熊,老鼠翻騰跳躍飄忽如飛,馬熊週轉不靈顯得萬分吃力。

眨眼間大鐵錘打空陷在地下,鳳至兩個指頭兒猛戮活無常後腦,這鬼立刻委地如泥化個沉睡佳人。

鳳姑娘抱起她奔回樓上時,梅姑娘也就將大頭鬼擒住了,作怪竟也是一位失魂落魄的美姑娘。

風定了,天上掛著一鉤殘月,樓上重燒起幾枝紅燭,床中橫縛著一對昏迷不醒的俘虜。

鳳至看著梅姑娘笑道:“擁美人兮共一床……讓我們佔些便宜吧,你一個我一個。”

梅問畢竟還是處女,聽了這樣話,一張臉不禁飛紅,低徊笑道:“醜不醜,瘋丫頭!”

鳳至急忙伸一指豎在唇邊。

梅問看了床上俘虜兩眼笑道:“不妨事,睡得真香。我們該怎麼辦呢?”

鳳至道:“天也亮了黔驢技已窮,我們梳洗一下就到樓下去,鎖上樓門等人家來贖票如何?”

梅問笑道:“贖票?這話倒新鮮,又不是綁來的。”

鳳至笑道:“上門買賣好討價,你看我的。”

她們說著笑著胡亂梳了頭抹抹臉,漱口換一身漂亮衣服下樓來了。

谷加正在打掃院子,望見她們出來趕緊唱諾。

鳳至笑道:“晚上鬧了一夜鬼,你也不來救命。”

谷加一顆頭搖得博浪鼓似的說:“爺們講話留心點管保沒事。”

鳳至笑道:“實話說,我們專會捉鬼縛狐。可惜這地方小妖魔不夠厲害,紙剪的吊死鬼,豆箕變的母大蟲,無常鬼大頭鬼不過一對大丫頭,到底嚇不倒我們。只可恨搞壞了我們樓上窗戶,等一會麻煩你找人來修理下子。”

谷加愕了半天說:“爺,還是不開玩笑好。您是不曉得有多麼可怕。”

鳳至道:“不怕,不怕,再告訴你,我們倆都喜歡吃‘糖’……”

說到吃糖,唐家五爺,遠遠處來了。

谷加急忙一溜煙溜走,恰好谷媽媽送來兩碗麵條一大壺茶。

鳳至道:“媽媽,今天別到樓上去,我們捉了兩隻鬼關在屋裡呢!”

說著縱聲大笑,谷媽媽一句話不敢多說,掉頭不顧而去。

姐兒倆笑著扶起筷子吃麵。唐五爺也就走進院子了,彼此作揖,互叫一聲“早”,相對坐下。

五爺說:“我怕兩位又去朝山,所以一清早趕來留駕。”

鳳至笑道:“昨兒約好的,我們朝山回來再過去給五爺請安。”

五爺道:“好說,請安不敢當。不過是家嫂聽說爺們人才品貌,又是年輕的公子哥兒們直想請兩位過去談談,同時也要領教些帝都情況。”

梅問道:“我們不由京都來。”

唐五爺搶著說:“是,保定府離京城總是近的。”

鳳至道:“五爺先請一步,我們隨後必到。”

五爺道:“不,我恭候命駕。”

鳳至笑道:“五爺又說命駕,那麼等我們借到車再走啦。”

梅問起身笑道:“長輩跟前開玩笑麼!”

鳳至丟下手中筷子也就站起來說:“這碗麵吃不成啦!”

五爺笑道:“我們那邊給兩位預備有早點。”

說著走出座位,拱拱手把她倆領著去了。

唐家的別墅確夠壯麗堂皇,龐大的花園子,亭臺樓閣魚池假山應有盡有。

梅問鳳至在一個小客堂裡拜見了唐夫人。

這位唐夫人約莫五十來歲,十分慈祥和藹而且頗有學問,她盤詰兩位姑娘許多話,姑娘自然是噴珠瀉玉對答如流,喜得唐夫人心花怒放,滿臉堆歡。

在她們談得入港當兒,有個小雛鬟進來把唐五爺請走。

他再回來時顯得十分得意,笑孜孜地請兩位少爺登樓入席。

唐夫人依依不捨,末座恭陪。

這是一臺相當奢侈的宴席,一看就知道必是漏夜預備好的,梅問鳳至再三致謝。

唐五爺自謂酒量無敵,客人也就不怎麼謙遜,倒樽勸飲,不覺移時,三個人喝過了六斤大麯酒,唐五爺竟然醉倒座間。

唐夫人讓兩位少爺吃點麵條,便派個大丫頭領導他們遊園。

走盡一條羊腸小道,經過一座大假山,那個大丫頭忽然失蹤,眼前是一口荷花池,池畔千條楊柳盡向西。

樹下站著一對佳人,年紀相差兩三歲左右,一般的雪肌月貌,皓齒明眸;高些兒的穿一件綠羅衫子,短一點的一身粉紅色衣襟,臨池玉佇,恍如洛水神仙,梅問鳳至不禁都怔住了。

那穿紅的看了鳳至一眼,覥然笑道:“兩位先生遊屐入川,流連卑邑,竊意高情當不在中峨山色?”

鳳至長揖笑道:“小姐冰雪聰明,洞見肺肝。佩玉兄弟心儀二喬國色,以此不恤間關跋涉。”

梅問笑道:“聞名怎如見面,果然瑤臺九品蓮花,幸接天人,實快平生。”

說著,她就也作了一揖。

那姑娘紅了一張臉,低鬟笑道:“膏樑子弟履厚席豐,早應簪花上苑,何言關懷蒲柳?”

鳳至裝個著急樣子,引手指心,口不擇辭的說:“我們倆誰若娶過親就要墜入撥舌地獄!”說著便要撩衣下跪。

姑娘趕緊躲到樹後去,忸怩笑道:“別這樣沒出息,聽我講,昨天我姐妹以術娛賓,原無惡意,你為什麼一味謾罵,還毀了我的一隻山雞!”

鳳至笑道:“一張花紙兒,也值得生氣?夜裡你們支使許多鬼怪嚇我們,用心卻未免太狠了。

可惜吊死鬼不過是紙人兒,母大蟲只是一個豆箕,最後的白無常和大頭鬼雖然以人為俑,究竟怎樣呢?”

姑娘道:“我們沒過份,你曉得不曉得!”

鳳至笑道:“假使我們膽氣不足怎麼辦呢?”

鳳至笑道:“我是不知道小姐跟我們開玩笑,胡扯兩句是有的。今天特來請罪。”

姑娘道:“請罪不敢當,但是你們要曉得彼此錯誤都很大,到現在還有一個人沒醒回來,我們倒有點莫名其妙,別是你們搗的什麼……”

鳳至笑道:“那一定是那個無常鬼了,我點了她腦後睡穴。沒關係,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姑娘吃驚道:“點穴,你會點穴?”

鳳至道:“那不算什麼。”

說到這兒,那位穿綠羅衫子的姑娘講話啦。

她悄聲兒說:“鳳,帶他去看看柳燕吧!”

鳳至聽見人家也叫鳳,她笑嘻嘻地叫:“鳳姐姐,你叫鳳什麼?可以告訴我麼?”

姑娘道:“不告訴你……我叫鳳至……”

姑娘也總是得意忘形,說不告訴人到底還是告訴了人,她自己也覺得很好笑。

再看隔池兩位客人都好像對她的芳名兒聽出了神,就越發不好意思。

她紅著臉說:“你們也不要太驕傲,看來還淺薄得很呢。剛才你們傾巢而出,我們就來個掃穴犁庭。現在跟我來啦,要是壞了我的人你們就別想回去啦!”

說著扭翻身便走。

鳳至笑道:“鳳妹妹,我倒真不想回去呢。”

邊說,邊忍著一肚皮鬼計,急步繞池追在她背後跑。

姑娘忽然又不願意了,她站住說:“你怎麼喊我妹妹?”

鳳至笑道:“可不,你還能比我大?”

“你幾歲?”

“十八歲,總不會比你小吧?”

“我十六歲。”

鳳至笑道:“那就是了,你還不高興什麼呢。”

姑娘橫了人家一眼說:“你簡直有點賴皮!”

“不賴皮就要錯過好姻緣啦!”

“你胡扯。”說著又走。

鳳至又追著問:“姐姐叫什麼?她大你幾歲?”

“她十九歲。”

“真是大姐姐。我表哥也十九歲。”

“她叫蘭吟。”

鳳至一聽立刻喜得打跌,一疊聲叫:“天意,天意……”

姑娘又站住了,她怔怔地問:“你又傻什麼?”

鳳至道:“妹妹,你想,我表哥叫愛蘭,大姐姐會叫蘭吟,這還不是三生石上註定良緣?”

姑娘又愕丁一下說:“這隻怕是幻想,大難,大難……”說著,她慢慢的垂了頭。

鳳至道:“妹妹,你是不是說我們夠不上?”

姑娘搖搖頭,低聲說:“不……”

鳳至道:“是不是你們倆已有如意郎?”

姑娘生氣了,猛抬頭牙癢癢地說:“你好意思隨便亂講。”

鳳至兩條腿真軟,驀地跪下去,老著臉皮硬把姑娘一隻手牽得緊緊的說:“妹妹,你不瞧前後左右沒有一個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求你一寸芳心可憐我一片痴情。不管前途有多大困難,我石玉奇百死無怨……”

姑娘大驚道:“你叫石玉奇不叫賈佩玉?”

鳳至頓首道:“妹妹聽我講,我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免結仇種怨,同時又是反清復明遺老孤臣之後,所以……”

就聽了這兩句話,姑娘急忙攙起人家,笑道:“這樣說我們倒是志同道合。五爺昨兒回來告訴我,說你們不作官不求科名,還說不願意做滿人奴隸,我們姐妹總不相信。你們官架子很大,遠來朝山還要佈置臨時房子,起居飲食也太過講究,而月還帶著不少珍奇古玩,分明像是貴族派頭,這就叫我們不能無疑。

當然,我們還不致瞎了眼睛,看你們那一分氣概,也曉得或是劍俠一流人物。但是這一點我們認為更可怕,因為我的父親……”

姑娘說到這兒,忽然收住話腳,想了想又改口說:“我看你儀表不俗,諒不至誰辭哄騙一對弱女子。你再說,是不是官府爪牙?權貴子弟?”

“不是。”

“是不是跟唐家有仇?”

“沒有。”

“是不是真心為我姐妹而來?”

“絕對真心。”

姑娘不講了。

鳳至仰面望天,頂神氣的說:“石玉奇以後如有違背初衷遺棄鳳至,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姑娘笑了,媚笑著說:“何必呢?老天爺也不聽你的牙疼咒。”

鳳至再去牽住姑娘一邊手,姑娘就不再掙扎了。她說:“是不是也要我發個誓呢?”

鳳至道:“我相信你不變心。”

姑娘笑道:“唐鳳至不是人間賤女人,她把身心許給了你,海枯石爛志不可奪!”

鳳至笑道:“謝謝妹妹。”

姑娘笑道:“好事多磨,情深鬼妒,你就等著受罪吧!”

鳳至道:“到底怎麼搞的?剛剛說‘只怕幻想,大難’,這會什麼都講好了又說‘等著受罪’,是不是怕我岳父不答應呢?”

姑娘道:“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細說,你得先去把我屋裡的柳燕救醒。我也還要跟大姐商量一下,今天晚上三更天,你約表哥上我屋裡找我們。”

“我們怎麼曉得你住在那兒呢?”

“現在就到我那兒去呀!”

說著她把鳳至領到她屋裡,看床上睡著那位柳燕,正是昨夜無常鬼的化身。

鳳至過去向她腦後拍了一掌,柳燕翻了一個身就慢慢的爬起來了,她大約還記得過去一些情形,兩眼死瞅著鳳至發怔。

姑娘笑道:“玉哥哥,你看她美不美?”

鳳至笑道:“美,有其主必有其婢。”

姑娘笑道:“你昨夜陪她睡覺的?”

鳳至道:“笑話,曾經滄海除卻巫山……”

姑娘抿抿嘴笑道:“你,你且慢慢吹。”

邊說,邊把人家攔在床沿上坐下,又笑道:“你們在天花樓上喝得好酒,我跟姐姐都上你那邊去,好漂亮的枕衾被席,那不比娘們還講究嗎?不瞧我床上的就不如你。”

鳳至笑道:“是表哥的鋪蓋,他為人有潔癖。”

姑娘道:“你們倆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女兒相不好。我問你,你用的是假名,表哥還能是真的?”

鳳至笑道:“名字是真姓是假的,她姓龍。”

姑娘怔一怔說:“姓龍。北京人?”

鳳至道:“不,山東濟南府人。”

姑娘忽然向柳燕使個眼色放低聲晉說:“教前廂人都出去,你帶林鶯看看角門。”

柳燕橫了鳳至一眼,點點頭望前廂去了。

這裡姑娘直頂到鳳至膝前去,迫定了問:“到現在你還不講實話?”

“我講的是實話。”

“表哥是不是龍璧人的公子?”

“是。”

“那麼,華盛畹是你的什麼人?”

“我的母親。”

姑娘大驚,扭身望著窗外更低聲點說:“真是害死人,一切我都明白了,你們太冒險!”

鳳至道:“你明白了什麼事?”

姑娘猛回頭,睜著大眼睛說:“你們為著龍英侯來的!”

鳳至脫兔似的搶起來問:“英侯還在人間?”

姑娘道:“你還裝什麼傻呢!龍英侯還不是好好的在大峨雷洞。”

鳳至道:“你見過他?”

姑娘道:“我是沒見過。父親很看得起他,老少忘年還訂了白鷗之盟,就只等雷老道肉體飛昇,他們倆就要上北海釣鰲去的。”

“豈有此理,家裡多少人惦念他,他就不想回去一趟?”

“回去,你講得頂容易,他是沒有自由的人。”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苦?”

“那倒沒有什麼,就是走不動。”

“這怎麼講?他的武藝並不太差。”

姑娘笑道:“武藝,武藝在雷道和我父親看來簡直兒戲,何足道哉。”

鳳至冷笑這:“我只不相信,旁門左道,邪術異端,能有多大作用?”

姑娘道:“胡說,請問你,諸葛武侯的八陣圖算不算邪術異端?有沒有作用呢?”

鳳至道:“那是奇門六丁六甲之法,究竟武侯也不能倚賴八陣圖成什麼大事!”

姑娘嘆口氣道:“事實勝於雄辯,眼前龍英侯便是困於遁甲,蛙步為難,情極可憫。”

鳳至道:“他的一切經過情形你曉得很清楚?”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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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16:34: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姑娘道:“小靜本是有名兒毒和尚,當時他用拍花迷術引他上雲南雞足山潛匿一時,隨後又帶他回來峨嵋山。在這一段過程中自然難免受苦,然而和尚不肯殺害他已經是奇蹟了。據說和尚跟他祖父有什麼特別交情,所以手下留情。

雷道和我父親對英侯都有緣,而且父親有意思把大姐招嫁他,假使他能答應,早也恢復自由了,偏偏這個人是條硬漢子,硬說跟什麼人已有婚嫁之約,寧死不肯負義。父親總算十二分愛惜他,有一天還設法讓他見大姐一面,以為年青人不過口頭硬,想不到人家居然心如鐵石。”

“大姐也到雷洞去嗎?”

“我們好幾年不去了,這一次算破例。”

“你們不是跟老道學的法術嗎?”

“小的時候跟他學,大了就不去了,老道不是好人……”

鳳至笑道:“我說,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明知妖道不足有為,為什麼服從他?”

姑娘道:“你這話有語病,怎麼講不足有為呢?”

鳳至笑道:“他不是長髮軍的妖師麼?”

姑娘愕然問道:“你究竟還是滿人的奸細?”

鳳至大笑道:“妹妹,請放心,石玉奇何至是如是不肖?不過,長髮軍絕不是弔民伐罪之師,你們也還是盲從瞎鬧罷了。這個等以後讓我慢慢解釋給你聽,現在請你再告訴我大姐對英侯有什麼批評?她恨他麼?”

姑娘道:“你不要瞧不起大姐,大姐是個奇女子,她的胸襟學識恐怕你就未必趕得上。她對英侯的固執只有讚歎欽服,沒有一點妒意。”

鳳至笑道:“這樣說她也十二分愛惜他了!”

姑娘笑道:“你又胡說。”

鳳至大笑道:“好,好。”

姑娘道:“笑什麼?”

鳳至又說:“好,好。”

“瘋子,越講越高聲,怕不怕人家聽見呀!”

“天下事大定矣,怕什麼呢?我們來設法營救英侯吧。”

“這必須跟大姐商量,她肯幫忙才有辦法。”

“你以為她不肯幫忙麼?”

姑娘道:“那要看你表哥哥的手腕。他是英侯的第幾兄弟?”

鳳至笑道:“他是老大。”

姑娘道:“小靜告訴父親說英侯居長。”

鳳至笑道:“弄錯了,他比英侯大一歲。”

姑娘停疑了一下又問:“你們到底什麼表?”

鳳至道:“姨表?”

姑娘道:“英侯的母親好像不姓華?”

鳳至笑道:“你底心真細。告訴你吧,家父跟龍老伯是拜盟兄弟,龍伯母和家母是結義姐妹,兩家人等於一家人,不然的話,在新疆那一次決鬥還能夠殺敗峨嵋五怪!”

姑娘笑道:“這還像實話。你知道赤腳是雷道的什麼人?”

鳳至道:“不知道。”

姑娘笑道:“不知道我就不講了。總而言之我跟大姐姐都恨雷道,說起來他也算是父親的師父,我們應該尊敬他。可恨他太無人道。

父親久隨妖師潛移默化,近來也變得不好,所以我很害怕。非費一番氣力,我們決難如願。

現在只看你表哥跟大姐有緣無緣,有緣事或可為,無緣那是不堪設想。只有大姐能與鬼魅抗衡,她不幫忙,一切就都完了。走吧,看看她們倆去!”

說完,兩個人並肩兒回去花園,遠遠處看梅問和蘭吟共倚著一塊立地太湖石,喁喁細語,狀至親匿。

鳳妹妹不禁大樂,悄悄的捏玉哥哥一把說:“真是天意,他……他們也成功了!大姐很少跟人家這樣親熱。”

她這邊講著話,那邊蘭吟覷見了,她從容的站好,含笑向梅問點點頭,說一聲“再見,”款步望天花樓而去。

鳳妹妹睨著梅問問:“表哥,您跟蘭姐姐談得很好嗎?”

梅問讓她喊聲表哥,便知道鳳至已經得手,喜上心頭,就也給她一個確定的表示,她叫一聲“鳳妹子”,說:“謝謝你惦念著,我們意見很接近,蒙她不棄……”

不等人家講完話,鳳妹妹霍地扭回頭,伸出一個指頭兒指著鳳至說:“太便宜你們了!你們哥兒倆必須明白,唐家並不是三瓦兩舍人家,我們姐妹倆也不是下流愚賤,私訂終身事近荒唐,只因為箇中諸多魔障,被迫從權……你們要存一分鄙笑的念頭,那是對我們不起!回去吧!三更天再來。”

說著,她好像很慚愧又好像有點傷感的樣子,低了頭飛快的追上姐姐走進天花樓去了。

梅問鳳至回去時,那一番歡喜情形就不是筆墨所能描寫的。

梅問當然尤其開心,夫婿健在,情天可補,眼見苦盡甘來,月圓花好,這教她如何不快樂!人底心總是肉做的,如果再講無動於衷,那還算是人?

梅姑娘所以可愛,就因為她是情性中人,當時她雖然竭力自制,還不免扯著鳳至拜她兩拜,拜謝她為她費盡苦心。

她們倆為著避免谷加一家人疑心,午後仍然上一趟中峨山,回來已經日薄崦嵫,胡亂用過晚餐,依然一局圍棋。

不過今夜的一局棋梅姑娘可不能昨夜那樣鎮定,一局未終她早敗個不堪收拾,鳳至自有一番戲謔。

捱到三更天氣,她們換上一身衣服跳樓赴約,狐狸一般快的身法,頃刻間來到唐家別墅後院,角門上鳳妹妹迎出來把她倆引進屋裡。

燈燭交輝之下,一把大圈椅端坐著唐夫人,似歡喜又似含悲,她怔怔地瞅著進來的一雙快婿。

梅問鳳至立刻雙膝點地,拜倒地下。夫人欠身斂袵,讓她們拜了兩拜便叫“請起”。

一對假女婿齊肩兒站起來叫聲“娘”,夫人珠淚承睫慢慢地說:“兩位少爺,你們對蘭兒講的話確實嗎?”

梅問趕緊說:“娘請放心,我們不敢味良心對不起蘭姐姐。”

鳳至搶著說:“我們假使不懷好意欺負了鳳妹妹,天地不容神人共棄。”

夫人急忙擺手說:“得……兩位姑老爺聽我講,我是唐家的側室,母女三人相依為命。你們岳父久隨惡道,毀滅人性,所作所為,上幹天和下招民怨,今天我把蘭兒鳳兒許給你們兄弟,你岳父豈肯罷休?天大的干係有我來頂,你們救了英侯,火速回去成婚,我雖不幸,死亦瞑目……”

鳳至慌忙跪下說:“娘,我要請您跟我們一道走,一切災難讓我們年輕的去擔負。”

鳳妹妹得意地說:“是,娘不答應,你不要起來。”

夫人道:“丫頭,你是不懂事!”

鳳姑娘叫起來說:“要活一塊兒活,要死一塊兒死,我們嫁人享福,要娘留在家裡受罪,這是禽獸畜生,我不是禽獸畜生。”

梅問這也跪下去說:“娘,我想,明兒請五老爺護送娘先離開這地方,最好去親戚家裡躲一躲,我們辦好事儘速找娘一同上道。”

鳳至道:“娘,我們決不讓姐姐妹妹太冒險,只要設法教我們弟兄能夠踏進雷洞,姐姐妹妹只管回來。”

夫人道:“我很感激你們,起來吧。我實在也捨不得……”

說著滴下了眼淚。

鳳至梅問起來兩旁侍立,夫人想一想說:“好,我答應你們的請求,我上成都你們姑母家裡去等清息。

我還得告訴你們,惡道雷化廣具神通,並不武勇所能制服。好在蘭兒頗有道力,當能稍效棉薄。你們合力剪除雷化,造福無量。但不許傷害你們岳父性命,就是小靜和尚也應該留他餘地。

明早我走了,你們好好的從長計議,一切讓蘭兒作主,三天以內必須動手行事,否則危險愈多。”

說到這裡,蘭吟來了,她帶著滿臉沉著,把大家都看了兩眼,從容地說:“剛剛卜了一卦,卦爻大吉大利。已經請五爺趕快拾奪行裝,準備天一亮送娘上路。我們明兒晚上準四更天救人,五更天拚鬥雷道。

據卦象看惡道罪惡滿盈,誅之並不費事。父親可能不在大峨,小靜應遭劫數。天心人事不可改移。議論紛紛,徒亂人心。我吩咐柳燕送來一臺酒席,我們為娘餞行,為兩位弟弟接風,又算我們的慶功宴。”

鳳姑娘一聽,又跳起來叫:“玉哥哥,你只看大姐臨事鎮定情形,就應該曉得她胸中抱負!來,上我書房去,我們痛快喝個通宵!”

說著跳著領頭兒走了。

一頓酒喝到窗紙初白,梅問鳳至悄悄溜回谷家。

這兒唐夫人明白宣佈,說是去成都探望老姑太,隨身一對皮箱飽裝金銀珠寶,帶了柳燕林鶯,和兩三個得力老媽子,坐上肩車,讓五爺唐顏騎馬護送,逕奔成都而去。

唐夫人走了,兩位姑娘忙著檢點應用傢伙。一天容易過去,早是金烏西墜玉兔東昇,三鼓初傳,人籟俱寂。

這時光大蛾山上來了兩對假男真女,急弩離弦似的橫穿六十里羊腸小徑,翻飛八十四驚險山盤。

四更天沒到,趕到一個石龕外圍,眼前只見狂風怒號,濁霧橫空,鬼影幢幢,星月斂影,使人毛髮悚然莫辨東西南北。

鳳姑娘拉了鳳至一把,悄聲兒說:“這就是你昨天所講的奇門六丁六甲之法!”

鳳至看看前後左右,才曉得果然厲害,她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蘭吟立刻拍散頭髮,反手背上抽出寶劍,蹈步作勢,向前領路,劍披荊棘,腳踹亂石,闖至石龕口外,劈倒一對皂幡。

說也奇怪,頓時風清月明,幻景俱消。

姑娘翻身笑道:“蘭弟玉弟進去救人,以速為妙。讓他換上衣服,交給兵器乾糧,火速下山,盡力疾馳,趕至嘉定府買馬一逕回家。路上不可耽擱,謹防小靜追蹤……”

梅問連聲答應,拉著鳳至恨不得撞進石龕中。

龕中鍾乳四垂,陰涼震齒,一盞瓦罐燈高懸崖上,碧綠的火焰映射著壁間神怪鐫刻,齜牙怒目狀欲噬人。

當中石榻上英侯裹著一襲僧袍,縮做一堆。

梅問撲進榻前,抖著手推了一下,不禁淚如雨下。

英侯猛翻身大喝一聲:“禿子又來作怪!”

梅問哭著喊:“英侯,英侯……”

英侯滾下地,迫定梅姐姐臉上看,看,看著大叫:“姐,姐姐……我們夢裡相逢……”一邊叫一邊奮力把梅姐姐擒到懷中。

梅問嗚咽著叫:“英侯快清醒,這不是夢中……”

她叫,她掙扎,但英侯兀自死纏活扯決不放鬆。

鳳至這隻好過去,厲聲說:“英侯,放手,趕快換衣服,下山趕路!”

英侯嚇得連連倒退下,死勁瞅著問:“你,你是誰?”

梅問急忙追向前伏在他的耳朵邊,簡單告訴他一個節略。

英侯又是一陣發愕,忽然歡喜跳躍,搶著給人家打躬道謝。

鳳至正色說:“英侯,我們奉勺火大爺爺之命,上山救人除惡,不准你參加作戰,因為這一次是鬥法不是鬥力,法忌男人。你要立刻動身,盡腳程趕去嘉定府買馬火速進京,尊大人在家立等會面。路上不許耽擱,緊防小靜追襲。”

她這邊講著話,那邊梅問就石榻上打開帶來的包袱,拿出衣帽鞋襪,銀錢乾糧和一枝長劍,接著說:“趕快結束,準備逃生!”

一邊說一邊動手幫忙,鳳至這就走出龕外去了。

龕裡一對夫妻大約又講些體己話,喝杯茶時間,他們雙雙出來。

英侯匆匆向蘭姐姐鳳妹妹作個長揖,叫聲“再見”,拔步飛奔下山。

鳳至天生一雙夜眼,她直望到不見形影,這才笑道:“表哥,怎麼樣,我要不撒謊說勺火大爺爺命令,老伯在家立等,他還肯這樣乾脆走麼?”

梅問含笑道:“我想呢,他好意思拋下我們。”

蘭吟道:“現在就上雷洞去,鳳妹妹幫助我破法,玉弟弟使利器行刺,蘭弟緊隨接應,必須膽壯心細,危急時我自有辦法。”

說著,她仗劍領先,教梅問跟著走,背後鳳至,鳳妹妹殿後。

四個人魚貫著走了一程路,一陣陣雷聲隆隆,風沙卷地,再拐了一個彎,但見旗幡隱約,刀槍如林,恍惚如入迷陣,眼看千軍萬馬奔騰,耳聽風雨鼓金俱發。

蘭吟至此,小立察辨生死門戶,從容笑道:“此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濫觴,不過幾塊石頭作怪。鳳妹快動手啦!”

鳳妹妹笑道:“我要教玉哥哥懂些厲害,看他以後還敢胡說八道!”

雖然這樣說,她倒是立即爬在地下奮力搬移石頭。蘭姑娘駢指作訣,訣引劍舞,人隨劍進頃刻走到洞外。

洞門大開,燈火通明,蘭吟面對洞門舞劍不停,以目示鳳至行事。

鳳至急由梅問手中奪去匕首,伏身蛇遊入洞。

眼窺洞後石案上火炬高燒,案頭爬著雷化妖道,呼呼打睡夢入沉酣,赤條條一身雞皮癩癬,狀若伏蛙。

案前倒豎一柱木樁,鋼環鐵練捆綁著一具女人肢體,破腹開膛血流下注,承以銅盆滴瀝有聲。

案旁盈丈石榻,橫陳著七個少年村姑,玉腿弛張,渾無寸縷,呻吟抖顫,就……

鳳至瞠目直視,驀地憤火中燒,頓忘生死,腹背攢勁,托地魚躍,一陣旋風捲到案前,皓腕疾揮,匕首驟落,力猛刃鈷,撲嗤一聲響,切下惡道一顆斗大頭顱,斷了蔓冬瓜似的滾落案下去了……

□□□□□□□□天地間不管為善的還是作惡的,他們都有一股氣支持他,驅策他,勇於為善或者猛於作惡,氣餒則敗。

氣由於善叫做正氣,正氣磨而不餒,如日月天行炯耀千古。氣出於惡謂之戾氣,戾氣凝陰聚毒,如鬼火幻燈,不過磷亂一時。

再說,一個人都有自知之明,審判善惡最公道的就是自己一顆良心。經過良心的洪爐不斷陶冶,為惡的人內咎神明,其結果戾氣由餒而衰而絕。到這時期他就必然的要受懲罰。懲罰沒有更好的定評,不妨稱為報應。

報應與其認做迷信不如說是自然道理,這道理是人與人之間,最可靠的不可逃避的法律!

雷化,他是小靜和尚一班人的老師,不特拳棒了得,而且水性精通。

少年時闖蕩江湖,橫行霸道,獨往獨來,流毒大江南北,殺人如麻。中年初屆,又受了白蓮教衣缽真傳,戾氣囂張如虎戴角,當者披靡,莫與為敵。就是勺火頭陀,賈春保,李念茲等一代霸才,卻也害怕他幾分,不敢或攫其鋒,更不要說這些後生小輩。

晚近三十年他已到九十高齡,戾氣垂絕,自虞食報,唯恐不測,因此不由他不設法逃避。他佔住了大峨山雷洞,自稱雷神,以邪術幻為風雨雷雲封閉洞口,冀作久隱老死之計。

卻因為過份的心虛膽怯,又使他著意於自固精力,以備萬一,於是他經常殺人飲血,御女採陰力求挹注。

三十年以來也不曉得又作了多少孽,殘害了多少女人,誰能料到他終於死於賈鳳至姑娘手中呢!

前幾天他就覺得精神有點恍惚,他拚命殺人飲血,拚命作踐女人。今天一整天他就戕害了三個村姑,他飲了過量的人血,以致昏迷沉醉伏案假寐。

恰在這時候,鳳至姑娘悄然猝入,不費吹灰之力,一匕首斷送了妖道一百二十年道行,你能說這不是報應嗎?

鳳至唾手立功,不禁狂喜歡呼,嚇得石楊上那些裸露的村姑呆若木雞,兀自動彈不得。

經過梅問向前一再解釋,她們驚魂稍定,反而羞愧無地自容,紛紛下榻,爭取衣著,一霎時狼奔豕突,鬼哭神號,眼前只見一隻只白羊闖來滾去,那情景實在可憐亦復可憫。

這當兒洞外蘭吟姐妹聞聲已知得手,姐兒倆引手加額緩步進洞。

大家正在分發那些村姑急速下山逃生,忽然洞後暴雷似的一聲斷喝,黑暗裡跳出一個禿頭大和尚,眼射兇光,精神虎虎,單臂挺著竹節鋼鞭,搶到石案旁邊看一看雷化斷頭伏屍,雙腳迸跳,吼叫連連。

大家都認得他是小靜兇僧,立刻拔劍備戰。

其間只有梅問一人顧慮到和尚見過她,怕讓他指破行藏,蘭吟決不答應,因此卻步不前,逡巡躲閃。

鳳至曉得她有重大為難,急忙以身遮蔽她,高聲喝道:“表哥,快去守住洞口,這裡事你就不要管!”

梅問不作聲迅速走了。

和尚不認識鳳至,瞅了半晌又去看住蘭吟,厲聲叫:“丫頭,你謀逆帶人行刺祖師爺!”

蘭吟應聲說道:“順天應人,何謂謀逆?”

鳳姑娘接著說:“和尚,扔下鋼鞭亡命去吧,我們放你逃生。”

和尚大叫道:“好丫頭,不是你們姐妹背叛師門,誰還能走進雷洞?你們也必是為龍英侯而來。禽獸!和尚今天不殺你誓不為人!”

叫著舉動鋼鞭,逕奔蘭吟。

鳳至聳身曲踴刺斜裡揮劍疾出,一劍磕開鞭,引吭高叫:“蘭姐鳳妹讓開,看我打發和尚往西土!”

一邊叫一邊接連幾手狠刺狠劈,劍如雨急身若游龍,直把和尚殺個踉蹌倒退。

和尚大驚失色,瞠目大叫“慢來,慢來!”

鳳至從容收劍,駢足屹立,含笑問道:“和尚,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投降嗎?”

和尚喝道:“胡說,我要曉得你是誰!”

鳳至笑道:“家住新疆,雙姓石華。”

和尚怔了怔大叫道:“冤家路窄!你又是華盛畹的兒子?”

鳳至道:“和尚,你一生慣用淬毒兵器,流禍江湖,神天共憤,報在今日。我們鑑念你不殺龍英侯一點好處,不咎既往,你趕快投降啦!”

和尚忽然仰面長笑,笑罷又把鳳至看了兩眼說道:“你兄弟姐妹盡是英才,你尤有種,龍俊侯技亦頗不弱。

我與龍季如友誼至深,所以不忍殺害英侯。當時決鬥場中,我要不拋下俊侯讓他抽身接戰赤腳師太,英侯就該死在毒劍之下。

但我和尚師門兄弟四人,一旦慘死龍璧人手中,此仇怎能放過?禁閉英侯,不算和尚狠毒。

和尚生平助弱鋤強,衛道重義,自信並無重大罪惡。師門流毒禍人,和尚屢諫不從,今日滅門絕類,事非偶然。雖然,我和尚豈可戀生惜死!小輩,你們全上來吧!”

鳳至道:“不,和尚,你講的話近情合理,我們非常感動。你走吧,走吧……”

和尚驀地大喝一聲,揮鞭疾取蘭吟。

蘭吟遵奉母命,不願迎擊,撤身疾退。

鳳至料到和尚已有決死之心,終不可免,翻身騰躍,振劍進撲。和尚單鞭急架交還,彼此搭上手酣鬥三十餘合,勝敗未分。

鳳至暗裡發愁,她怕的是蘭吟姐妹的父親唐古樵趕來參戰,父女為敵,諸多不便,心裡著急,手上加力,頃刻之間,接二連三變了十幾種劍法,殺得小靜和尚不住叫好。

人家每變一種劍法,他倒是都能夠喊出名堂,而且仍然應付得開,鳳至也就不免欽服。

看看又鬥了二十四回合,和尚自知不敵,深恐敗在小輩手中壞了一世英名,急忙乘機跳出圍外,瞠目斥叱,大呼“師父”,“師兄”……洞裡迴音四應,雷鳴大作。

鳳至略一停疑,眼見和尚回鞭猛擊禿頭,頭骨粉碎,腦漿迸流,大和尚拋鞭摔倒地下圓寂歸西。

一霎時群響皆息,人影頓寂,燭焰無光,陰風驟起,風至蘭吟四目互視心顫不已。

梅問翻身進洞,一看和尚慘死情形,不覺盈盈下拜,淚流滿面。

鳳至趕緊向前一把拖她起來,嘆口氣說:“自作孽不可活,讓他昇天去吧!我們要辦的事還多呢!”

說著又對二姑娘笑道:“鳳妹妹,麻煩你送這些村姑先走一步好不好?我們隨後就來。”

邊說,邊拉梅問向洞後走。她們出來時各挽著一個包袱。

蘭吟站在燭光下,怔怔地望著說:“兩位,聽我一句話,雷洞所有書畫典籍,決於人類一無好處,不應妄自取攜。否則必招物忌。”

鳳至讓她這一講立刻兩頰飛紅,急忙扔下包袱,笑道:“是,姐姐,我是好奇,這裡也有點財物,我還想帶回去送給那些被害的村姑家屬。”

蘭吟搖搖頭笑道:“不要啦,盜泉之水,何苦呢!家裡還有些錢,要辦賑濟儘夠挪用,這都不忙。鳳妹妹已經送人下山,你們兩位也就走吧!我留下封閉洞口,等會兒見。”

說著,她過去接下梅問手中包袱,也拿去排在地下,點了一把火待燒,回頭又向梅問鳳至含笑揮手,梅問鳳至這就只得走了。

走到半山天色已經發白,可是霧氣愈重,前不見鳳妹蹤影,後不聞蘭姐姐氣息。

梅問笑道:“他們怎麼搞的?一個去得太快,一個又似來得太慢。”

鳳至道:“鳳妹妹山路熟悉,她帶著許多尷尬村姑必然走了捷徑,所以去得快。蘭姐姐她一定掩埋雷化和小靜的屍骸呢,看她那個樣子是一個性情中人。我們歇歇吧,她總也快來了。”

說著,她就揀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了,梅問兀自站著不住回頭。她們都帶著一身露水,這一歇下來便覺得一片冰涼。

鳳至笑道:“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你不看滿山雲形霧光,我們不就在瓊樓玉宇之中麼?”

梅問笑道:“人家講月亮呢,你硬借來說雲霧啦。”

鳳至道:“你這叫做泥古不化,月亮不過冰世界,雲彩才是生動的瓊樓玉宇呢。”

說到這裡,眼見山上一片濃霧漫天,雷聲大作,頃刻間狂風捲起,天容陡變。

梅間吃驚道:“真的天有不測風雲,剛才還不是頂好的天氣。”

鳳至笑道:“傻瓜,蘭姐姐在作法封閉洞口哩。她馬上就到,這六十里的小徑,我倒要看看人家怎麼下來的。”

說著,她又站了起來。

約莫喝杯茶時光,抬頭看見半山飛出一條黑影,像一隻皂雕又像一匹狐狸,忽而穿林高舉,忽而披草疾馳,百尺懸崖直上無忌,千尋深澗橫躍如飛。

看得鳳至心驚膽怕,她怔怔地叫:“梅……看見嗎,人家這是怎麼樣的輕功腳程呀?”

梅問道:“我看不清楚……霧氣太重了……有條黑影子飄上飄下……別又是幻術吧?”

鳳至道:“笑話,你簡直侮辱人,明明是極好的壁虎功,游龍術。”

梅問嘆口氣道:“山上有天,世外有人,我真不敢再說武藝了。”

鳳至一疊聲叫:“別說,別說,來啦,來啦!”

話聲未絕,一陣風緊,大姑娘蘭吟落在面前站住,堆著滿臉笑容,慢條條地說:“對不起,我走得慢了一點兒……”

鳳至搶著去牽起她一隻手,拚命的搖,邊搖邊說:“姐姐,姐姐,你這一身好輕功,難為你怎麼練出來的!”

大姑娘紅著一張臉,奪著手說:“慚愧,慚愧,我比不上你……你剛才拚鬥小靜,那幾劍,我平生就沒看見過。”

鳳至是太興奮了,她忘記了自己改扮男人,拉緊人家手兀自不肯放鬆。大姑娘奪了半天不回來,她的臉更紅了。

還算梅問明白,她趕緊說:“弟弟,放手呀,幹麼只管拉拉扯扯……”

鳳至一聽,恍然大笑,急忙鬆手向大姑娘作個長揖說:“姐姐請原諒,我是樂昏了。”

回頭也給梅問一揖到地,笑道:“哥,饒恕我,別怪,別怪。”

讓她這一鬧,大姑娘越發難為情,她扭著頭望到山下說:“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

梅問道:“還是快一點好,免得路上碰著人。”

鳳至笑道:“你要快嗎?”

說著,她一聳身,出去足有七八丈遠近,一連幾個虎跳,人就不見了。

蘭吟笑道:“好快的身法,可是好像腳底下有點不便?……”

梅問暗裡吃驚,趕緊說:“是,她太淘氣,剛才下山不曉得怎麼搞的,扭了一下腿腕子。”嘴裡講話,走路再也不敢大意,因此走得相當慢。

蘭吟倒是不肯拋下他,一路跟在他背後,指點著告訴他山上許多古蹟,神話。走到山麓時,太陽已升上來很高了,總算腳程不太緩,趕到家也不過卯末辰初光景。

遠遠處看谷家打穀場上,鳳至換了一身長袍紗衫,高坐竹椅子上品茗。旁邊站著谷媽媽,手中恰端著一木盤兩大碗熱騰騰的點心,看樣子大約是麵條。

蘭吟笑道:“真快,他這不回來好半天工夫了?我是不便進去,還得趕回去幫忙鳳妹妹辦理賑濟,那些蒙難的村姑太可憐,必須救助。

你們歇歇吧!記著上我那邊吃中飯,下午各自拾奪行裝,晚上還得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動身還不遲。一切都由我派人預備,你們倆就不用操心啦!”

說完,她兩條腿一攢勁,人也就飛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兩對假夫妻帶著兩個男跟人,一共備十匹高頭駿馬,馱著人載著行李逕奔成都府。

在一位叫章拾義老紳士府上見著唐五爺和唐夫人,那是蘭吟姐妹姑丈的家。

他們住了兩天,章老一對老夫妻十分愛惜兩位銀樣蠟槍頭的侄女婿,慰問殷勤,備承款接。

隨後他們老少男女一大批人馬就又啟程進京,一路上無非飢餐渴飲,晝行夜宿,這都不在話下。

□□□□□□□□龍飛龍英侯,當時他與小靜決鬥不幸遭擒,雖然和尚顧念前人舊契不肯殺害他,可是乃翁龍璧人一日之間剪屠了和尚師門兄弟四人,這使和尚不免移恨洩憤於後人身上。自從被俘,窮受磨難。

和尚會點穴又會拍花迷術,他要他睡覺就給點了睡穴,讓他去呼呼酣睡,人事不醒。

臥則不做聲,便給他點了啞穴,教他一天到晚成了傻瓜,只會翻白眼流口涎,一句話也下能說。

要他走路時又給他頭髮縫裡貼上一塊迷藥餅,那情形更可慘,他就受了極重的催眠術,總是迷迷糊糊的,乖乖的背上大包袱,跟在和尚後面蹦蹦跳跳。

和尚先把他藏在亂山中,後來帶他去雲南,在這些日子中他變成一個又瘦又髒又醜的小夥子。

和尚大約還不願意把他弄死,所以終於帶上峨嵋山。

老道雷化待他還好,唐古樵尤其賞識他,不準和尚再作踐他,親自用奇門遁甲術將他禁閉石龕以內,雖則仍然談不到自由,但起居飲食總算安定,究竟年輕體壯,不久時間他就恢復了健康。

這時候唐古樵好容易說服雷化,決定把蘭吟招贅他,可是大少爺不愧是一條義烈漢子,他不但不投降雷化,不願認賊為嶽,而且親見蘭吟花容月貌,絕世風姿,他兀自無動於衷,一心都在梅問大姐姐身上。

唐古樵使盡硬軟工夫,愛撫威脅並用,到底還是無奈伊何。

這當兒雷化唐古樵竟然會原諒他,沒將他處死,那實在只可說天意。

他被禁石龕又是幾個月光陰,在別人必然要感覺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奇怪大少爺有大少爺的自信心,他總認為自己死不了,父親,師父,兄弟必有一天來救他。妖道雷化毒和尚小靜必有一天遭逢天誅,因此他雖然苦悶卻不悲觀。

想不到這來救他的竟是心上人梅姐姐,他那一份驚喜狂歡就不是什麼可以形容的了。

當時梅問只能匆匆地告訴他一些經過概略,可是他總知道來救他的全是姑娘們,而且那個假貨賈鳳至,長得頂好,講話頂響,武藝頂高明,料事周到的竟是石玉奇哥哥的嫂夫人,這一下他當然就更開心。

那時光他對梅姐姐不免戀戀不捨,但聽說父親已經回家,母親在倚閭盼望,遊子思親之心畢竟急切,所以他就不能多事逗留,一股作氣跑下山,晝夜兼程披星戴月,直奔進京。

北京潘公館這幾天確然頂熱鬧,原來松虎男街奉婉儀浣青之命,疾馳華山報告梅問被誣入獄消息。

偏偏山上只剩一位勺火祖師爺和順侯,大家都到新疆哈薩克去了。勺火頭陀專心一志教練順侯,決計不管閒事,虎勇只好輾轉趕路入疆。

當日大家聽完虎男一篇詳細敘述,盛畹和蕙容氣也氣死了,她們母女恨不得插翅飛人中原。

璧人和松勇卻顧慮到玉奇跟菊冶蘭韻恰好人京,怕只怕他們小兄妹不懂事鬧出更大岔子,以此都想急速回家料理。

經過一番商量,其實也無所謂商量,李念茲祖師爺一句話,他老人家吩咐璧人讓大家回去北京一趟,小兒女應該成婚的統統辦理成婚,應該分家就給他們分家,潘龍石查華五家嗣續必須弄個清楚,然後分別掃墓,各自歸宗。

師父的話璧人那敢不遵?於是大家立刻預備行裝,剋日啟程。

人多了恐怕路上太招搖,虎男和恭侯俊侯走了第一批,盛畹蕙容敬侯安侯隨後出發,璧人跟松勇直等兩批人馬走了三天才動身。

他們老弟兄胸懷坦蕩,一路上仍然野鶴行雲,流連山水。

那天薄暮時在潼關一家小酒店裡遇到了賈春保老英雄,雖然彼此不相識,但彼此風標氣概都不俗,彼此都動了心。

璧人松勇過去給前輩報名請安,賈老英雄快活得掀髯大笑。

三個人足足喝了兩罈子酒,談的話就太多了。

當時璧人聽說玉奇聯姻賈氏,梅問平反冤獄,已是樂不可支,再一曉得英侯可能尚在人世,乃至老英雄派遣鳳至梅問入川營救一番安排,不禁雀躍三尺,歡喜下拜。

他們一頓酒喝個銀燭三拔通宵澈曉,一聲珍重,勞燕分飛。

賈老英雄此去華山,歸岫白雲長隱不出,送走了老哥哥勺火頭陀往生西土,他又繼續教育順侯五年,世緣頓斷無疾而終。

那時候順侯已經二十三歲,四少爺性情恬淡,又為著感念前輩兩弟兄訓誨深恩,痛發宏願,承傳衣缽,虔奉骨灰,終身佛門弟子。這裡表過不提。

□□□□□□□□璧人和松勇趕回京都,也不過比畹盛等落後十來天,就這十來天,家裡一大群人已經焦急得如坐針氈,萬分按捺不住。

原來風至梅問兩人無故失蹤,事實上誰都摸不出箇中真相。

就說浣青也還是莫名其妙,她一向只是裝作鎮靜,設辭安慰大家,後來日子長久了,笑息杳然,她暗裡儘管吃驚,外表仍然不慌不忙,因此大家都相信得過,差喜太平無事。現在盛畹來了,這就不能不講實話。

這一下第一個玉奇先嚇壞了,菊冷蘭韻也氣壞了,要不是明知璧人即日可到,誰還能留下他們兄妹守在家裡乾耗著等呢!

當日璧人一到家,大家立刻包圍他,告訴他,請教他該怎麼辦?

做夢想不到,就只聽他講了幾句話,大家立刻色然而喜,鬨然歡笑,菊冷蘭韻姐兒倆狂得一個抱住浣青,一個抱住盛畹直跳直叫。

尤其是查老太太,她老人家索性連眼淚也快活出來了。

璧人他到底怎麼講的?

他講:“大家放心吧,英侯平安無恙,兩位少奶奶即日可以歸來,同時石龍兩家長男各自多娶一房媳婦……”

這幾句話還不夠破啼為笑嗎?

然而浣青盛畹仍然不滿足,她們迫著璧人把話講清楚。

璧人只得將賈春保前輩所透露的秘密,和盤托出告訴大家,而且還把玉奇喊到跟前,鄭重告誡他到時必須順從鳳至底意思,不許違拗。

說得玉奇一肚子驚疑不定,低頭唯唯而退。

璧人趁松勇紅葉在座,要求大家出點主意,商量應該怎樣應付唐家兩姐妹,如何解釋騙局?如何使她們就範?

璧人最愛紅葉,深曉得地腦筋清楚,心地明白,而且能說會道甚有機變,所以講話時頻頻向她注目。

婉儀看出璧人意思,當即笑道:“姑奶奶一定有辦法,講講道理我們聽啦!”

紅葉,她雖然沒拜在浣青膝下,可是無形中浣青總當她是乾女兒,一家人也認她幹姑太,小輩的姐妹弟兄誰又不看她親骨肉好姐姐?因此她就成了寶貝,智囊。

當時她想一想說:“太太,我想,騙局出自我們這樣人家,自然說不過去。不過凡事都有個不得已,從權達變。再說設計騙局的是我們石龍兩家的祖師爺,也不容我們違背意旨。我以為唐家人假使明理,也許會原諒我們這兩點。太太,您講是不是呀?”

婉儀道:“這算你先把騙局兩字推翻。底下呢?”

紅葉笑道:“我們就怕不能自圓其說,推不開騙局,騙局重擔讓賈老前輩挑去吧。底下的事必然好辦,第一梅妹妹鳳妹妹都是頂賢慧亮達的人,難道她們倆還有什麼不願意受點委曲的?自作自受,千肯萬肯,她們自會向人家姐妹求情乞懇,賜恩領罪。

這就不怕有嫡庶大小之分,梅鳳決不至爭嫡,長輩也別管小夫妻什麼偏正之分。現放著玉弟英侯都是美男子,美丈夫,人家有不肯就範之理?

梅鳳姐兒倆改扮男人雖然好看,究竟缺乏男子氣。說雄渾豪邁,瀟灑風流,就不足與哥兒們相提並論哩。所以我認為好辦。

然而問題也有一個,那是要請教玉弟英侯是不是要來一下假正經,假道學,不二色,不兼愛,玩一套薛丁山三難樊梨花,那就很糟糕,很討厭啦……”

說到這兒,紅姐姐拿手帕掩著嘴,眼看站在一邊十分不自在的玉哥兒,吟吟地笑。大家也都笑了,笑得玉哥兒只好順腿兒溜走。

聽了紅葉一席話,大家都好像有了把握,於是便忙著修理房子調理房間,請僱僕人,添購傢俱,置辦新娘子鋪蓋,妝奩,以及零星應用物件。

看看忙了個把月一切停當,英侯恰好趕回了。

大家像捧著月亮一般歡喜,母子兄弟姐妹圍個緊,說不完講不完的直聒噪了兩三天,兀自不能寧息。

但英侯對梅問鳳至後來辦的事也不明白,他只是說當他脫險下山時,她們和唐家兩姐妹還留在大峨山,究竟有沒有去找雷化拚鬥,他總弄不清。

以此大家又都捏著一把冷汗,放心不下。還好,英侯到家不及半個月,這天下午未時正,看門的老王進來回話,報說兩位少奶奶押著兩輛車馬,十來匹馬回來了。

大家一聽,紛紛都向門外跑,好在一家上下人等早就領下浣青吩咐,不許大驚小怪多口多舌,所以情形還不太亂。

璧人走在前面,爺們自然不敢搶先。姑娘們卻不管,蕙容菊冷蘭韻架著紅葉大姐姐,一窩風就吹走了。

等到太太們趕到門樓,璧人恰好側著身陪唐五爺唐顏進內。

五爺非常客氣,一路左右哈腰拱手,滿口勞駕,可笑娘們一心都在蘭吟姐妹身上,倒是沒有人搭理他。

這時唐夫人在下車,梅問鳳至兩邊伺候,這時迎接的太太們各有各的門檻,玉姨太玉屏趕緊向前攙扶,浣青和盛畹並肩兒立在臺階上迎接,老姨太婉儀就只走到大門口站住,查老太太她卻守在前進廳屋上立等。

紅葉蕙容等一班姐兒,她們匆匆的先給唐夫人見過禮,立刻過去把蘭吟姐妹包圍上,一霎時柳顫花搖,鶯鳴鵲笑好不熱鬧。

百忙裡鳳至望見玉奇英侯躲在婉儀背後裝傻,猛可裡叫起了:“你們來呀,來攙攙媽呀!”

讓她這一叫,大家都回頭看,看得哥兒倆夾耳根一片通紅。

當然他們可不是不懂規矩,沒辦法還是硬著頭皮出去打腔兒請安。

鳳至會作怪,她一邊推開玉姨太,一把卻把唐夫人一隻臂膀交給玉哥,玉哥兒能不管?

那一邊梅問也不太老實,來個如法泡製,她也捉住唐夫人右邊手去搭上英侯左臂,同時她還要說:“媽,他就是英侯,媽和爹不是都很愛惜他嗎?”

唐夫人糊里糊塗的,看看這一邊說:“啊!英哥兒,恭喜啦,你先到家。”

回頭又望那一邊說:“這位?……”

鳳至笑盈盈的回話:“我的哥哥,也叫玉奇……”

唐夫人微微一怔,鳳至笑著說:“他是珍奇的奇,我是虛字的其……媽,別管那一個奇,只問他是不是比我漂亮。”

唐夫人點了一點頭,說:“是,好像比你雄壯得多。”

他們嘴裡講話,腳底下兩步路就走近臺階,浣青盛畹搶著相見問好,鳳至還在回頭對後面人家二姑娘說:“鳳妹妹,你也說他是不是比我好看?”

二姑娘只管跟菊冷講話,理也不理。大姑娘蘭吟可就動了三分疑心。

大家進內,落在廳屋上又忙了一會見面禮。盛畹擁住二姑娘,浣青拉著大姑娘,真真越看越愛,越談越親熱。

坐片刻喝杯茶。婉儀便請唐夫人女花廳裡更衣,兩位姑娘卻讓紅葉蕙容菊冷蘭韻俘虜了去。

晚上一頓接風酒,直鬧到三更初才敵,退了席唐夫人趕不及的回去就寢。

唐五爺酒灌足了由恭侯陪他睡在文昌閣,大小爺們全住在男客廳。婉儀浣青玉屏也都歇下了,查老太太自然更不必說,整個潘公館陷於靜止夜幕裡。

然而這時卻有一處頂生動的場面,地點是梅問的新房子,當中一張嵌鋪大理石的圓桌子,上面排著一盤盤時新的水果,圖坐桌沿吃果子的是紅葉大姐姐、蕙容二小姐,菊冷三姑娘、蘭韻小妹妹和唐家兩位女公子。

大家都喝過一點酒,臉龐兒都是紅馥馥的,眼睛兒都是水汪汪的,鬢絲兒都是蓬鬆松的,每一張嘴巴里在吃又在說,在笑又在叫,脂粉流香,環釧齊鳴,一片旖旎春光真是個難描難畫。

這些人中間年紀大的要數紅葉大姐,但是她還很美,不單是不老而且頂活潑,頂神氣,可是她總自稱老太婆,再不然就是老姐姐。

這會兒吃光了盤裡水果,老姐姐親自去舀了兩盆水,讓大家洗過手重來入座。

她笑著說:“各位姑娘,老太婆有個故事娛賓,請大家靜聽……”

菊冷蘭韻曉得她要講什麼,她們當然不響。唐家兩位姑娘卻是真愛聽紅姐姐講話,她們姐妹倒是一疊聲催她快講。

紅姐姐又笑笑,然後拿定顏色說:“過去有兩姓仇家決鬥,死的死了傷的傷了,這都沒關係。其間卻有一個少年公子,武藝雖然不太差,可是運氣欠佳。他的敵對恰碰著有名前輩好手,當場被獲遭擒,身為俘虜。

仇人使用拍花迷術,將他一直囚禁在深巖古洞,外面卻又散佈流言,說已經把他支解割截,暴骸山中……

這一來可苦壞了公子的未婚夫人,可憐後死有千哀,你想這底下日子怎麼好過?本來麼,人世間有氣節的女人也還多,烈女殉情算什麼。

然而翁姑在堂,倚閭望子,為著為丈夫盡孝,這位夫人千里來歸,上門守節。白髮慈姑,紅顏幼婦,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伴斷膽人,淒涼哀怨,舉目無歡,你說,這慘不慘呀……”

說到這兒,老姐姐驀地拍一下桌子,接下去說:“還好,為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天家裡來了一位擊技前輩,講起來老人家就是那位公子的祖師爺,他告訴一家人,公子仍健在人間,眼前是禁閉在某一處名山,某一個洞府,可以設法營救。

不過救人先要破敵,敵人是個妖道,不是專靠武力所能操勝,唯一希望只有勾結內應。妖道有個心腹親信大檀越,府上有位好夫人一雙好小姐,母女守正不阿,深恨妖道禍世害人。小姐一身能耐,巾幗奇才,說勾結就必須聯合她們。

然而人家一對兒名門淑女,也還能那麼容易勾結?巧在姐兒們還在待字閨中,自然可以說少女‘懷春’哪!但是不是無妨以吉士誘之呢?”

聽到這兒,人家二小姐實在忍不住了,她笑起來說:“大姐姐,你這故事就不要講啦!倒是那一位上門守節的好夫人,趕快請出來讓我們見見吧。”

紅葉又拍了一下桌子說:“忙什麼呢,聽呀,好的在底下啦……說吉士,公子的弟兄們實在都不錯,風流倜儻,文武兼資,可是出門的出門,小的又太小,緩難救急,事迫從權,祖師爺的命令,選定了他老人家新婚剛滿十日的孫……”

講到“孫……”講故事的故意停了一下,眼看人家大小姐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二小姐卻睜著大眼直等下文。

紅姐姐笑笑又說:“老人家選定他新孫女兒和公子的未婚夫人,改扮男裝,望門投止,譜亂鴛鴦……”

這幾句話講得飛快,二小姐不禁低叫“騙局……”

紅葉站起來了,她說:“騙局麼?是,祖師爺垂憐節婦,設此騙局。然而公子孝義傳家,決不負人,金屋報恩,事在此日!來啦!你們還不來!”

話聲未絕,門上竹簾子一動,並肩兒進來兩位少奶奶,粉潤脂酥,雲鬟霧鬢,遍身羅綺飄香,一對紅菱點地,細步伶仃,望著蘭吟盈盈下拜。

大小姐急忙欠身起立,悽然說道:“兩位姐姐請起。”

梅問頓首流淚說:“姐姐千萬原諒我。萬般無奈……”

大小姐眼眶兒也紅了,彎腰伸手把人家給攙起來,苦笑著說:“姐姐松柏堅貞,人天共仰。蘭吟姐妹少效棉薄,不敢怨言。”

梅問倚在人家臂彎裡,一邊流眼淚,一邊笑著說:“姐姐,我有一句話必求採納,當時爹和媽很愛惜英侯,有意讓姐姐下嫁他,他不該妄多顧忌,不敢高攀。現在我來替他向姐姐求恕,懇婚……”

大小姐立刻搖頭,剛待推卻。

竹簾子又是一動,英侯玉奇聯臂闖入。

先是英侯搶一步過去,打過跧兒飛紅臉說:“英侯給姐姐請安。”

大小姐下死勁看他一眼,嘴裡說:“下敢當,少爺……”

二小姐環抱著兩邊手,抿抿嘴搶著說:“姓龍的,你現在願意了?……跪地求吧?”

鳳至忽由地下爬起來,一把擒住她說:“人家求人家的,你管你的。你本來說給玉奇,現在還你玉奇,難道也還要鬧什麼彆扭。過來給妹妹請安?”

玉奇趕緊給二小姐作長揖。

二小姐呶著嘴說:“別麻煩,我不認識你!”

雖是這樣說,仍然向人家點點頭。

鳳至說:“怎麼樣?妹,假使你討厭屋裡多我一個人,我不妨全盤出讓,要不就跟我守一輩子。同是女兒可憐身,我們倆誰也別欺負誰,也別說誰大誰小,了不起我不過姐姐你妹妹,誰不要臉才會吃醋捻酸!”

聽到這兒,二姑娘噗嗤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紅葉說:“成,這樣講話實在痛快,橫豎屋裡沒有外人,梅姑娘,你也乾脆一點吧!”

梅問道:“我不敢。我覺得十分對不起人,蘭姐姐一定不答應,我只好出家當姑子去。”

鳳至叫道:“英侯,還不跪下去求。求不准你得當心,非要你賠我們一對好姐姐!”

紅葉說:“求啊,人家為你受委曲,受你一千拜也值得!”

梅問說:“英侯,你要急死我……”

說著她又抱著大姐姐兩條腿跪下了。

英侯還能不拜倒?於是蕙容菊冷蘭韻都要跟著趴下。

嚇得大小姐一陣掙扎,連聲兒叫:“紅姐姐,紅姐姐,你講一句話,請大家起來吧!這教我怎麼當得起。”

鳳至道:“不,你不點頭,誰都不許起來。”

大小姐道:“你頂可惡,你……”

鳳至道:“你是說我沒求你?你想吧,我與龍英侯夫婦原不相識,為著義氣,我出死力幫助玉奇兄妹營救梅姐姐出獄,洗掉汙名,因此我犧牲了一個家,激走了與我相依為命,九十高齡的爺爺……幫了梅姐姐忙還要我負責營救英侯。

那時我剛成婚滿十日,我不是聖人,誰也都有點兒女私情,我為人家一對賢伉儷著想,下最大的決心,不顧一切,拋下玉奇不告而去,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明知不是雷化師徒敵手,我行刺,拚鬥,我到底為什麼呀?

大姐姐,我為梅姐姐,也是為你。當時爹和媽既然有心把你給英侯,而且你自己也曾上大峨山見英侯,可知你不是不願意……你還讚美他守義不屈,你還肯拔刀相勸。你不記恨英侯絕情絕婚,這是你偉大高尚的人格,我們所以敬愛。

現在梅姐姐誠懇的祈求,要你二個人都嫁給英傑,為什麼你又不答應了呢?當時願意,現在不願意為什麼?嫉妒麼?不相容麼?雖然你不像這一種無知淺見女人,但事實排在我們跟前,不許我們再作第二種解釋!”

鳳至說得興高釆烈,不覺拍掌叫道:“大姐姐,你看也該看出梅姐姐是什麼樣人,難道還怕地欺負你麼?難道她還會爭持偏正之分麼?你比她大幾個月,你總是大姐姐,她還是你的妹妹。

你和她假鳳虛鸞於前,究竟同命共棲於後,千秋百歲,偕老白頭,怎麼講你也要講個明白不能答應的理由呀!我為什麼求你,幫你們的忙,還要我來求你,這才怪……”

大小姐聽完這一連串銀鈴兒響亮的話,她不由飛紅了臉,使勁排開了梅問,過去把蕙容菊冷蘭韻都拉起來,一邊說:“算你會講話,把我罵個體無完膚,你是不是該先跟媽講一聲呀……你……你就會壓迫我!”

紅葉笑道:“那是一定的,我們打夥兒去懇恩。”

鳳至道:“別罵,別罵,只要你答應,宰了我也願意。”

大小姐不禁笑了。她笑著再去攙起梅問,低聲兒說:“接受,我接受姐姐衷心底好意。”

說著她垂了頭更低聲點說:“讓英侯出去吧!”

鳳至叫起來:“快磕頭謝恩,英侯!”

英侯笑著爬起來,一陣風逃了。

玉奇扭翻身也要跟著跑,卻讓鳳至一把逮住了。

她說:“你的事還沒了,走不得。”

回頭又對二小姐說:“怎麼樣?妹妹,我為人大約總是不如梅姐姐,所以你不願意?”

二小姐強忍著笑說:“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橫豎我們姐妹身入騙局,所謂俎上肉釜中魚,自然要任人宰割,還有什麼好講呢!”

鳳至道:“你這樣說,那好,我就把你賣了!”

二小姐說:“賣吧,賣吧……”

說著,她整個人靠在鳳至懷中了。

本來鳳至還逮著玉奇,這樣她們夫妻三個人就混在一塊兒啦。

鳳至又作怪,她悄悄的捉住玉奇一隻手去搭在二小姐肩背上。

二小姐嚇得叫:“玉哥哥,你還不走?讓你佔了不少便宜……”

二小姐一時興奮話講漏了,直羞得柳媚花嬌把頭埋在鳳至胸口上,玉奇捉空兒奪手跑了。

這裡鳳至迫定二小姐偏要他解釋什麼叫“便宜?”

二小姐只是笑,笑得那麼可愛。

鳳至抱住他,在她耳朵上說了一句什麼話,小姐一張臉立刻紅得像山茶花,跳著腳說:“你還敢講……他是玉奇,你到底叫什麼?一路上總是阿貓阿狗亂叫騙人,現在還不講實話!”

鳳至放了手,一個指頭兒點在鼻子上說:“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賈鳳至是也。”

二小姐愕然卻立,怔了怔說:“糟,你也叫鳳至?怎麼這樣巧,一屋子兩條鳳怎麼辦?”

鳳至笑道:“我是雄鳳,你是雌鳳……”

二小姐道:“呸,你是西貝貨!”

紅葉笑道:“沒關係,二小姐,她是老鳳,你雛鳳,雛鳳清於老鳳聲。”

二小姐道:“豈有此理,你要我做她的女兒嗎?”

小妹妹蘭韻笑道:“我想,這樣好不好,你愛穿紅叫紅鳳,她愛穿白叫白鳳不是很好嗎?”

二小姐道:“不,白鳳有名堂,紅鳳多難聽?橫豎我倒楣,讓她大鳳,我小鳳啦!”

鳳至笑道:“大鳳多大呀?我叫定了白鳳,你只管小鳳好了。”

說到這兒,玉姨太來了,她是璧人命來聽消息的,一進來看情形就曉得大事成功,趕緊給人家賀喜。

門外還站著一個銀鈴兒,她聽見裡面賀喜,扭回頭飛回去報告了。

玉屏坐下去便問剛才亂哄哄的到底鬧什麼?

菊冷半天沒說話,那是因為梅姐姐告誠她,怕她心直嘴快得罪人,現在她曉得沒關係啦,立刻把一切經過告訴了玉姨太。

玉姨太笑笑說:“男人總是佔便宜,其實一位爺們娶兩位太太並不太多。”

紅葉笑道:“聽哪,這是老人家經驗之談,三姑娘以後還該給安侯多多留意啦!”

菊冷道:“我才不管呢。您大姐又為什麼不替虎男哥哥再找一位嫂子呢?”

紅葉笑道:“喲,告訴你,我會吃醋,你會不會?敢不敢?”

三姑娘衝口說:“敢,怎麼樣?”

說著,到底還是不免難為情,聳一下肩,伸出舌頭一溜煙溜走,大家譁然大笑。

這時候差不多天也快亮了,玉屏稍坐一會兒,也就起身告辭帶了蕙容蘭韻回家。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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