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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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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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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4:04 |只看該作者

第 十 回 下仙山 初逢伏蟒 入古剎 巧獲奇書

話說元兒的父親友仁,自從營救甄濟的父母,田產耗去大半,仗著妻子甄氏持家勤儉,依然不失素封之家。讀書課子,倒也安閒。友仁想起元兒自從打發他出走,只有銅冠叟來過一次信,說人已到達金鞭崖,寄寓方氏兄弟家中,不久便要上崖去拜仙師,以後便斷了音信。還有內侄甄濟,也是避禍出走,一去不歸。甄氏每日想道:“此子有一身本領,雖不致死於虎狼之口,但是他父母事已平息,全家均往雲南,投庇在舊上司字下,以免再有牽連。甄濟在外,不會不知道一點信息,怎地也沒有回來探聽?”友仁更大是不解。又想他和方氏兄弟原有同盟之誼,許和元兒都在一處學習武功,也說不定。

友仁幾次想打發人去至金鞭崖探望元兒與甄濟下落,又因銅冠叟來時,談起那裡山高路險,猛獸毒蛇甚多,常人不能到達,去了休想生還,也就止了念頭。

這日友仁夫妻對坐談話,又提起元兒無音信之事,正在思子情殷,忽然老長年裘老二飛跑進來報道:“元少爺回來了,還同了一個體面小姑娘。”言還未了,友仁已聽得門外喊:“爹爹!”果是元兒同了一個容顏極美,平常人家裝束的少女。元兒進來,放下手中包裹,先向友仁夫妻跪下行禮。喜得甄氏心花怒放,忙將二人攙起。也不暇細問經過,先喊長年:“快些打水與少爺小姐們洗面,叫伙房安排吃的,晚飯煮臘肉豆花。

並派人到學裡去把小少爺們接來,說他哥哥回來了。”一面又把南綺拉到懷中,看了又看,向元兒道:“你這姊妹也是方家的麼?怎會一個人同你來此?”元兒見旁邊丫頭傭婦鹹集,不便明言,便支吾道:“兒子和南姊走了許多路,緩緩氣,少時人靜再說吧。”

友仁見他紅著一張臉,吞吞吐吐,便把丫鬟僕婦們支了出去。

元兒見房中無有外人,重又跪下,請了罪。然後起立,從入山遭險、為山虎所困絕糧說起,直說到萬花山訂婚,奉命下山。因見南綺雲裳仙據,恐驚外人耳目,下山時,特地飛向城市中將自己那粒寶珠當了數十兩銀子,買了一身常人衣服,與南姊更換。又一同飛向近縣,僱了轎子回來,向父母請安稟告,與南綺正了名分,然後一同出外行道。

只瞞起甄濟為好人引誘,入了邪道一層,以免甄氏聞之傷心。

友仁雖是禮法舊家,知道元兒身具仙根,與常人兩樣;又是仙人主持婚事;再加南綺端莊淑雅,美如天仙,知非塵世中人。佳兒得此佳媳,喜歡都喜歡不過,哪有絲毫責怪之理。當下便由友仁傳語全家,說南綺是個詩書世家的孤女,幼失父母,寄養方家,由方母與老師為媒,因方母有病,山中不便置辦,元兒又未告父母,特命隨了元兒回來,稟命完婚等語。友仁鄉居多年,與戚友素少往還,又是存心不事鋪張,故喜訊傳出去,只有一些左近的鄉族鄰里來賀,人並不多,除驚新娘大美外,俱都不疑有他。當下便由友仁夫婦為他二人擇吉合巹。

元兒原打算回家稟明父母,正了名分,少住即去,偏有這許多俗禮糾纏,少不得還要耽擱些時日。後來一想,自己久違定省,此去一別,至少又須一年半載才得歸省,正好藉此承歡幾日,也就不再置念。

轉是南綺雖然生自仙家,紅塵尚是初到,見了人世上許多物事,俱覺新奇。又加甄氏愛憐體貼,勝逾親生。兩個兄弟天資也都不惡,因聽母親說新嫂嫂是仙人下凡,南綺又天真爛漫,常用法術變幻,逗引小兄弟們取樂,因此一下學便糾纏不清,甚顯親熱。

雖循俗禮,在未拜堂以前,不與元兒相見,倒也不覺難耐。

依了甄氏,愛子初歸,又有這麼天仙一般的美媳,恨不能把吉期拖得遠些,多留些日子,才稱心如意。還是友仁知道玄門教規素嚴,恐耽延日久,誤了師命,強主持著將吉期提早,擇定月中。等二人完婚,過了滿月,再借元兒送媳婦歸寧為名,出外行道。

元兒在鄰縣當去的一粒寶珠,也著人去贖了回來。元兒結婚那日,自有一番應有文章,全家只說是一雙兩好,誰也料不到二人仍是名色夫妻,始終同床異夢。

光陰易逝,轉眼滿月。友仁因元兒此次出外積修外功,少不得要力行善事;還有路上用的盤川,也須帶富足些。便和甄氏商量,將家中積年存備的一些餘金,命人換了金條,與元兒帶在身旁備用。甄氏心疼愛子,還要和上次出門一般,要他帶些路菜起身。

友仁笑道:“他們已能和羅妹夫一樣上下青天,飛行絕跡的了。此去山行野宿,隨處皆可安身。那金銀如非帶去做好事,都無用處。元兒揹人和我說,離家百里,行囊便須丟卻,要帶好些東西去,不過形式而已。還帶這些累贅東西則甚?你沒見元兒還不怎顯,新媳婦吃我家的酒飯,只沾一沾唇應景麼?”

說時,元兒見南綺站在甄氏身側,抿著嘴直笑,猛想起父母雖因那年服了羅姑丈所贈靈丹,從無病痛,畢竟漸入暮年。也朝峨眉默祝,取了幾粒靈丹,與友仁夫婦服了。

又因回來那日,南綺曾將帶來的萬花涼露取了幾滴,和了山泉,遍飲父母弟兄。個個讚不絕口,說是服後口中甘芳,心清神爽,要將那一葫蘆萬花涼露全都留給父母。甄氏知是元兒夫婦長途中的飲料,執意不肯,小夫妻再三勸說,才勉強留了半葫蘆。這臨歧話別,老少個個依戀,又耽誤了大半天,才行分手。

元兒、南綺拜別出門,先坐家中備的小轎走向鄰縣後,便藉詞改坐船走,打發掉轎伕。走向無人之處,將行李拋棄。仍帶了來時包裹和應用的東西,同駕劍光,先往貴州省城飛去。照朱梅飛劍傳諭,二人到了滇黔交界,便須降下,和尋常客旅一般,往省城走去,時時考查民間不平之事,無故不再御劍飛行。二人在家中已將道路方向間好,飛行了一陣,快達貴州省境。只見下面山嶺雄秀,綿亙不斷,除有時發現一些深山裡的山人外,往往數百里不見人煙。元兒恐趕過了路,打算擇一個靠近城鎮的隱僻之所降下,再行問路前進。且行且想,一眼看到前面長嶺前橫,甚是險峻。嶺這面童山光禿,尺樹不生。嶺脊那面似有一縷縷炊煙復起,由似斷還連的嶺脊凹處裊裊上升,搖曳天空,隨著微風飄蕩。忙招呼南綺,徑往嶺脊凹處降下。

落地一看,荒山寂寂,四無人蹤,兩頭俱是峭壁,排天直起。偶一說話,迴音反應,半晌不絕,真是幽靜已極。二人便往前面有炊煙的所在走去。誰知那嶺凹在天空看去不大,下來前行卻是很遠,走了十餘里路,才得越過。剛剛走到嶺那一面,忽見叢莽茂密,山花怒放,迥與來路不同,宛然另一世界。加上時當春暮。到處都是稱李夭桃,競豔爭妍;古木森森,碧蔭如幕;巖高山轉,徑險峰迴。越顯雄奇清麗,風景非常。

二人見林莽鬱蔥,花蔭匝地,除了有時遇上一些天生的石路外,連個樵徑都無,不似有甚人家居住神氣,再望前途,炊煙已沓,更無尋處。元兒奇怪道,“適才明見炊煙上升晴空,就在近處,怎地到此,人家不見,連炊煙都沒有了?”南綺道:“你看錯了,莫是雲吧?”元兒道:“我自服靈藥以後,目力比先前要好得多。何況自幼生長鄉間,見慣了的,怎連炊煙和雲都分不出來?”南綺道:“萬花山有時也煮熟東西,只是用那地火,炊煙原不曾見過。還是那日在你家,同了二弟在後園坡上看花,見伙房中的煙囪有白煙嫋嫋升起,才得親見”,也不過高出房頂丈許,隨風散去。適才我們在空中,離地差不多有好幾百丈。就這山凹低處,也有數十丈高下。看那煙就在我們前面足下飄揚,聚而不散,一點點熱氣,怎會飛得那般高呢?後來落下,走入山凹,被高崖一擋,就看不見了。聽姊姊常說,深山大澤,實有龍蛇,山行如有異狀,必有怪物潛伏。看那煙來得奇特,我們莫要大意呢。”

無兒聞言,忽然醒悟。細揣那煙,果與尋常炊煙不同;而且已是過午,不是山民做飯時候。只因忘了自己身在高處,也把那煙當作平處看,所以認錯。便答道:“這次我們奉命下山,原是為世除害,如遇見有甚妖物異類,正可拿它試劍除害,怕它何來?”

南綺道:“上次紫玲姊姊囑咐我說,我二人異日下山,險難正多,逐處都要留神。你本領能有多大?不過練了兩口好劍罷了。驟遇厲害妖物,如事先沒有防備,不等你下手,先吃了大虧,誰來解救?若和你上次遇見妖人一樣,那才糟呢。”

元兒聞言,臉上一紅。因為發覺前面有了妖跡,便停了尋覓人家之想。一路端詳適才所見白煙升處,留心往前找去。南綺又斷定那白煙升處離此不遠,如再駕劍光升空觀察,恐將妖物驚覺,仍主張步行探尋。走約裡許,終無動靜。細查左近草木,也無異狀。

剛想走向高處一看,忽聞流水之聲。行處是個斜坡,並無溪澗,照水響處找去,才知發自路側叢莽之中。甫綺拔出劍來,撥開灌木一看,原來是一條極窄的水溝,寬才尺許。

但泉水滾滾,其流甚疾,飛珠濺沫,觸石有聲。用劍一探甚深,又折下一根丈許長的樹枝往下一試,仍不到底。正在試水深淺,忽然手中一鬆,那樹枝竟齊水淹處斷去,沉底不起,以為偶然如此,再拔了兩根長竹一探,不特其深莫測,仍是一入水,轉眼便斷。

知是毒水,心中一動。

南綺便叫元兒也將劍拔出,削去兩旁叢莽一看,那水源竟發自右側面高崖之上,順著崖坡下流,一條水溝也不知多長,筆也似直。仗著寶劍鋒利非常,挨著那多年野生的灌木密菁,如摧枯拉朽一般,不消多時,便將那條水溝兩面的草木削去,開出一條二尺多寬的夾水小道。下流落底之處,二人並未查看,只管循著水源往上開闢。由下往上約有裡許之遙,路也越發險峨。又走了半箭多地,才到了盡頭之處。前面的危崖忽然凹了進去,其深約有十丈。怪石底處,搖搖欲墜,隱隱聞得地底怪嘯之聲。到此已是寸草不生。走將進去一看,那條又深又窄的水溝,直達崖凹深處。靠壁中間現出一個深穴,那水便從穴中箭射一般衝出,仍是一條溝道,凹中景象甚是陰森。

二人看了一陣,看不出所以然來。元兒見那水穴甚大,偶想起身帶寶珠,可以燭幽照暗。試取出來,側身探頭進去,用珠往裡一照,只見那洞穴外觀險惡,裡面卻是寬大平坦。光影中那股奇水,竟和一根銀箭相似,在地面上閃動。別的也無異狀。元兒一時動了好奇之想,打算進洞看看那水源究從何處發出,怎會有腐木消石之力,便和南綺商量。南綺也和元兒同樣心理。為防萬一有甚變故,各將應用法寶、飛劍準備停當,仍用珠光照路,從側面飛身而入。誰知那洞竟深得異常,連元兒那般好的目力,都看不到底。

冷氣侵入,勝於寒釗。

正行之間,元兒見前面毛茸茸一團。再往前看,便不見那條水影。猜是水源快盡,心裡一急,便加緊往前飛走,眼看達到,猛又見那水溝盡處的黑影中有水霧騰起。方在辨視,忽聽身後“咦”了一聲,一道光華,直朝那黑影飛去。元兒見南綺忽然越過自己,運用玄功,飛劍上前,料知出了事故,忙即催動劍光,隨後趕去。這時黑影中的白霧越發濃厚,珠光照處,元兒也同時看出有異,不由大吃一驚。二人因那黑影中的怪物生相奇惡,又大又長,不敢稍為怠慢,俱都不問青紅皂白,兩道劍光,一先一後,相次發出手去。那怪物想已睡熟半日,為二人聲息驚醒。剛得睜眼,兩道劍光接著飛來,攔身一繞,不但沒有等它張口噴毒,連吼都未吼出聲來,只鼻子裡嗡了一下,當時了賬。

原來南綺經歷雖少,畢竟要細心些。她緊隨元兒身後,正行之間,忽然一眼望到前面那團黑影中所發出來的白氣,竟和適才洞外所見的炊煙一樣,情知有異。再定睛一看,煙氣籠繞中,還隱隱有兩三點碗大的綠光閃動。那溝中毒水,也是這怪物在那裡作祟。

因元兒在前還未發覺,恐有失誤,決計先下手為強。身臨已近,也顧不得招呼元兒,脫口“咦”了一聲,飛身過去,就是一劍。

那怪物原名九眼神蟒,大約長有十圍,形象極怪:有頭無頸,沒有五官,只在前胸上生著九個碗大的眼睛,卻兼備耳目之用。食物之時,全憑九眼吸力。無論什麼野獸蟲豸,多惡毒的東西,只要它目光能及,便被它吸住,沾在眼上,不消多時,便化成濃血,全都到了它的肚內。這怪物又沒後竅,吃東西有進無出。除九眼外,還有一個肚臍,長而不圓,約有尺許,終年長開,流出毒水。這水所經之處的草木皆有了毒,人服必死,沒有救法。所幸這怪物雖然貪狠惡毒,卻是上下左右一團。只在肚腹以下生著十八個小足,託著這麼一個龐大的身體,臃腫非常,行動卻極遲緩。其性又愛貪睡,除當正子午時外出吞吸日精月華外,永遠伏在陰暗之地,眠而不醒。目光所見又短,不比別的怪物靈敏。醒時非九眼齊開,不能行動。哪還經得起元兒、南綺二人的雙劍同發,所以死得那般容易。

不過這九眼神蟒乃是兩個,一雌一雄。二人所斬是個雄蟒。還有一個雌蟒,在這洞底地穴之內。適才二人人洞時,所聞地底嘯聲,便是此物。因為正產生小蟒,沒有外出。

二人只搜完了後洞,以為怪物只有一個,業已殺死。一時疏忽,未曾想到入洞時所聞地底怪嘯,以致留下異日禍根。雖然是個大錯,可是雌蟒如也同在地上,照怪物素習,雌雄同居,必定相隔數丈,互相噴毒為樂,一個被殺,另一個必然警覺,二人能否平安脫險,不為所傷,尚屬難定呢。這且不言。

元兒、南綺劍斬妖物之後,聞見奇腥刺腦,頭目昏眩,知道其毒非凡,不敢近前。

又恐洞裡面還有餘怪,便繞著飛越過去。前進不遠,四壁鐘乳漸多,映著手上珠光,宛如珠纓錦屏,甚是美觀,卻不再見妖蹤。越走洞道越窄,連前計算,已行有三四十里。

忽見前面隱隱有光,飛近前去一看,業已到了出口之所。洞口約可通人,奇石掩覆,蛛網塵封。洞外也是危崖高聳,草木密茂。遙望左近,一片參天古樹,林蔭中隱隱見有紅牆掩映,彷彿廟宇。

依了元兒,因為洞中怪物奇毒無比,雖已身死,倘有人誤入洞內,為餘毒所中,豈不送命?還有那條水溝,既能腐石消木,其毒可知。那水到怪物身前便止,想是怪物所噴,也不能留著害人。想回轉前洞,將洞口用石堵死,再將那條水溝一齊填沒。南綺一則不願再聞嗅怪物那股子奇腥之味;二則因那水溝又長又深,一時半時怎填得滿?估量這裡數百里不見人煙,因為隱僻,路又奇危絕險,決不會有人由此經過,再加水溝深藏叢草灌木之中,現時雖被二人開出一條小徑,不是預知尋覓,日久草長,又復遮蔽,更難發現。何況怪物已死,毒源已絕,行即乾涸,怎會害人,何必多費這一番冤枉氣力?

元兒聞了,只得作罷。因後洞這一方面地勢比較平坦,元兒仍恐有人誤人洞內,中了妖毒,見洞頂上突出一塊很大的危石,正好用來封洞。便將劍光飛起,繞著那石只一轉,一塊重有萬斤,大約數丈的危石便倒塌下來,恰巧落在洞門凹處,嵌得緊緊的,將洞口封住。這一來,又在無心中將那條雌蟒的出口斷去一面。

元兒仔細看了看,見人獸都難走近,才放了心。前望那片樹林,甚是鬱蔥,既已發現廟牆,想來左近必有人家。便和南綺略為整頓衣履,彈了彈身上塵土,便往樹林中有廟牆那一面走去。入林一看,樹上落葉淤積尺許,看神氣縱有廟宇,也是荒山坍廢的古剎,未必有人。正覺有些失望,忽聽南綺嬌喚:“元弟慢走,這不是有人打此經過,留下的腳印麼?”元兒側臉往地下一看,果然積葉上有一行很深的足印,其長約有二尺,寬約五寸,比起常人足跡大過一倍還多。這時經行之處,乃是一片梧桐樹下,碧幹亭亭,參天直立數十丈。每樹相隔較稀,又無繁枝密椏。那積年落下的桐葉,飽受雨淋日曬,都已汙蝕成泥,勻鋪地面。見那些腳印個個足趾分明,二人心中詫異:“明明是人的足印,怎會大得出奇?”

循著足印走了一段,不但樹的距離越稀,更發現路旁有好些廣約畝許的深穴。地上時見殘須斷梗,穴旁浮土環拱,起成了一圈浮堆,附近林木也都歪向四面。二人看出穴中原有樹木,被人連根拔起。普通樹木只上下同時生長,上面樹幹枝葉有多大,下面的根鬚也一樣有多長多大。而這些樹木之根俱在地底,盤行糾結,一旦拔斷,挨近的林木俱受了影響。二人見那些樹木最小的也有合抱,如被風吹折,不會連根拔起,也不會只斷一株。如是人物所為,神力還不必說,單那身量就大得出奇了。

二人驚訝了一陣,元兒猛想起前在青城學劍,無事時常強著陶鈞敘說峨眉山一輩劍仙的軼聞奇蹟。有一天曾談及三英中的李英瓊初得紫郢劍,在莽芬山遇見兩個巨人,如非當時機警,險些為妖吞吃之事。這麼大足印,說不定也是山魈、夜叉一類。便和南綺說了。二人知雖又蹈危境,畢竟因那足印入土那般深法,可見這東西縱使力大無窮,也只能在地上行走。李英瓊遇見巨人時,尚未人門,只憑身輕靈巧,尚能連斬雙魈;自己已將飛劍練成,除它豈非更易,便放了心。一路留神觀察,循著足印前進。

又走約有三數里,忽見大澗前橫,寬有十餘丈,那足印並未過澗。於是低著頭行走。

及至走下半里路去,又見一根天生的大石樑橫跨兩岸,足印也到此為止。越過石樑一看,仍是無有。試沿澗往回路一尋,見這面林木稀疏,積葉極少,看不甚清。走了幾步,遇見一小段泥潦,足印又才出現。知道這東西過澗,須要繞道由那石樑行走,連這十餘丈的澗面都不能飛渡,其蠢笨可知。

這面沒有密林,目光易察,二人便沿澗飛行。轉眼工夫,繞過一座低崖,忽見前面現出一片廣坪,坪上現出適才所見的那座廟宇。該廟雖然僻處荒山,年代久遠,牆粉殿瓦大半調殘剝落,廟牆殿字卻是好好的,一些也沒有坍塌。廟前還森列著兩行一般大小粗細的桐樹,土石平潔,綠蔭如幕,並無殘枝腐葉,彷彿常有人在這裡打掃一般。最奇怪的是廣坪下面,順著山坡開有許多田畝,其形如八卦,高高下下,大大小小,層次分明,錯落有致。田裡除了麥、豆之類外,還種著水稻和數十畝山麻。元兒心想:“看這神氣,廟中既住有人,鄰近兩處妖穴,怎地不怕侵害?那大人足印到了坪上,便即不見,分明這裡又是妖怪常來之所。”越想越覺奇怪,便和南綺信步往廟前走去。

剛到廟門,地下忽見一攤鮮血,血跡斑斑,又有大隻足印在內。便猜來遲了一步,廟中居人已為山魈所害。不由義憤填胸,一拉南綺,便往廟中飛去,進了廟門一看,門前有兩尊神像,金漆業已剝落。過了頭門,便是一個大天井。當中人行道路用石板砌成,寬約一丈,長有十丈,直通大殿。路形是個十字,通著兩旁的配殿。正路兩旁也種著兩排桐樹,翠蓋森森,濃蔭匝地。殿字雖然古老破舊,卻甚高大莊嚴,地上潔淨得連一片落葉都沒有。再往殿中一看,殿門已不知何在。神案上五供俱無,神像多半殘落,又不似廟中住有僧人模樣。二人見殿字甚多,也不知供何神像。連喊幾聲,無人答應,便往後殿行去。二層殿落內,樹木、天井俱和頭層相差無幾,只是後殿門窗戶牆及神像俱都撤去,只剩一座殿的骨架,與亭子相似。裡面有一個極大石灶,上面放著一口大鍋,見邊沿上還鑄有年代,卻是宋時行軍之物。鍋底中還有一些麥粥,因那鍋周圍大有丈許,就這點附著鍋底的殘粥,猶敷十數人之食。用手一探,灶火仍溫,彷彿此中人進食未久。

灶旁還有一條丈許長的青石案,陳設著許多廚中應用之物,柱上幹獸肉累累下垂。這些東西,無一樣不比常人所用大出好幾倍。除此之外,一邊橫著一個神案,鋪著一床麻制的被和一個竹枕;另一邊橫著一塊長及三丈、寬有八尺的青石,甚是平滑。石上空無所有,只靠裡一頭,有一塊二尺多寬、四尺多長的玉石。餘者還有一些農具。形式古拙,大小不一。再穿出後殿,便是廟牆,卻始終未見人元兒詫異道:“這口鍋,比起長春宮道士用來煮飯的那口,還大出幾倍。如果盛滿,少說也夠百十人吃的。就以鍋中殘粥而論,廟中的人也不在少,難道都給山魈吃盡了麼?”南綺笑道:“這些用具,都比你家所用要大得多,莫便是那大人所用吧?”元兒道:“我先也想到,但聽陶師兄說,山魈鬼怪專一殺生血食。就說荒山尋不著人吃,山裡有的是野獸,它也不會有這種閒心種地煮飯吃,和人一樣呀,這事奇怪,總該查看個水落石出才走。適才前面兩配殿沒進去看,只在院中喊了幾聲。也許殿中人正在午睡,懶得答理我們,且去看來。”說罷便起步回走。

南綺見那大石上面橫著一塊玉,溼潤瑩滑,白膩如脂,走過時無意中用手一託,覺著甚輕。因為元兒心急催走,當時也未在意,匆匆放下,便隨了出來。走到前殿外十字路口,正要側向兩旁配殿,猛一眼看見廟門外廣坪之下有一團綠影起落了兩下,便即隱去。元兒目光敏稅,看出綠影中似藏著一個人面,但因坪下盡是山田,地勢較低,沒有看真。忙用手一拉南綺,同往廟外廣坪上飛去。等到臨近,先將飛劍收起,以免將怪物驚走。

元兒正待掩將過去,忽聞坪下有人曼聲呼喚,喊的是“阿莽”兩字,音聲嬌婉,頗似女子。先還以為這般荒山,哪有女子,疑是妖物幻象。見坪盡頭恰巧生著幾株古松,便同走過去,隱身松後,往下一看,果然是一個女子,身材比常人高出一半。頭上頂著一個桐樹織成的斗笠,大如車輪。赤著上身,胸前雙乳鼓蓬蓬的。下身穿著一條用麻製成的似裙非裙的短圓筒子,腳也赤著。田壟上放著兩副一大一小的石桶,小的面圓也有三尺,各有一根比碗還粗的樹幹擱著。那女子正在田裡插秧。體格雖大,卻是面目美秀,周身玉也似白。行動更是矯健非常。不時翹首向前,曼呼“阿莽”。

這山田種水稻,除非高處有水可以汲引。這裡雖有水源,卻在懸崖深澗之中。元兒見那些稻田中的水多半滿滿的,正在猜想這水的來頭,南綺道:“這女子一點妖氣都沒有,明明是山中山人。我們下去,朝她打聽怪物的蹤跡吧,只管在這裡窺探則甚?”元兒猛一抬頭,忽然驚道:“南姊快看,那不是大人來了?”南綺順元兒手指處一看,果然從山坡下面轉過一人,下半身被坡腳擋住,單那上身,自腰以上已長有兩丈開外。一手提著一個黃牛般大小業已洗剝乾淨的野獸,一手抱了一大捆枯枝,晃悠悠的,似要擇路往坡上走來。元兒因為怪物走得不快,把他看輕,等他快上坡,才想起那女子尚在田中,莫為怪物所害。待要飛身下去救護時,那女子業已從田中站起身來,口裡喊著“阿莽”,迎上前去。那大人應道:“你叫我去洗野牛,又沒到山外去玩耍,緊喊我做啥子?”一口蜀中土音,聲如洪鐘,震得四山都起了回聲。

二人見大人已上坡與那女子站在一起,其長足有三丈四五,兩人一比,愈顯大得駭人。方要說話,南綺忙攔道:“呆子,這兩個決不是什麼妖怪,你莫忙去,且看他們做些什麼。”言還未了,又聽那女子答道:“我這兩天心裡老動,怕和去年一樣,又遇禍事,你一離開我,便害怕蛇來咬我。都是今年多種了十幾方田,做不完,人便累了。”

大人答道:“我每次出去,只在你的近處,一喊就回來。適才你喊我時,我正在洗虎肉,見你一個人在這裡,旁邊又沒什麼,才來得慢了些。哪能老像上回一樣害你吃苦,你怕什麼?當初種這幾畝稻田,我就說多啦,我們有蛇肉獸肉添補著吃,用不著種這麼多。

你偏不信,說是今年要給我討婆娘,怕人家來了,吃不慣野東西。我再三攔你,說我這個樣兒,誰能嫁我?你偏說地麻雀有餓老鶴,難道世上人材高大的只我們兩個?再三不聽。你一天到黑,做這樣,弄那樣,有的是獸皮不穿,又還要抽那爛麻絲,已夠忙啦,又添種了這麼些田,果然累了不是?你且躲開,待我來替你做了吧?”那女子笑說道:

“你種什麼?旱田都種不了,還種這水田,怕不把秧都踏扁了。我因你去了好一會,一個人有些心慌,哪個怕累呀?倒是那邊田裡的水不夠,你挑水去把它灌滿了吧。放水時,手腳輕些,慢慢地倒,看又把那些秧給衝倒了。做水桶時,我說我力氣比你差大多,我的一副給我做小些,你還是做那麼大。不裝水時,挑著都把肩頭壓得生疼。看你給我挑一輩子水,也不再想別的了。”

大人也不答話,徑往那旁田壟上,把那一副重逾千斤的大石桶,用樹幹一頭一個輕輕挑起,放在肩上,往坡下走去。走沒多遠,那女子又喚道:“阿莽回來,你看你做事,總是沒得後手。那虎肉洗得乾乾淨淨的,就擱在田坎上麼?春天來了,蛇蟲又多,弄髒了,看你少時怎吃?”大人似乎不耐,回頭答道:“你總是這麼羅嗦,一會要做這樣,一會又要做那樣。挑了水回來再拿怕什麼?把我吼冒了火,看我打你。”那女子聞言並無懼色,反怒道:“阿莽,你要打哪個?我給你打。”說罷,從田中縱起,拔步追去。

那大人哈哈一笑,挑了水桶,邁開大步便逃,一晃眼下了坡,轉過崖腳,沒了影子。那女子也斂了假怒,仍舊轉回田中去了。

元兒、南綺俱看出這二人乃是天生異質,並非怪物。先以為是一雙夫婦,後來一聽說話神氣,卻又不像。越看越有趣,不由動了好奇之心,便不下去,仍在樹後潛伏,等他挑水回來。那女子做完田裡的事,少不得走回廟中,再迎上前與他們相見,問個明白。

一會工夫,那大人挑著兩個大石桶,盛著滿滿的水,從坡下飛跑而回。走到那需水的田岸上,放了下來,一手抓著一個桶沿,順著田邊輕輕側倒,將水放入田中。隨又回身,往山下跑去。不消半個時辰,已接連十幾個來回,將那七八畝先時還差著尺許的水稻田灌得滿當當的。

二人算計那桶連水挑起,少說也有二千餘斤,那大人卻是行若無事,運步如飛。算他挑來挑去,總計所挑的重量,已達數萬斤之多,卻一毫沒有吃力之色。這種天生神力,著實驚人,那大人每挑回來一次,必與那女子說上幾句,詞色之間甚是親愛和睦,也不再提起要打之言。

未一次放完了水,往坡下走時,那女子又喚道:“阿莽,今天的水果然放得好,沒有衝傷我的秧子。都這樣心放細些,我便歡喜了。田中水已足用,不用再倒。只再挑一次,用一桶給瓜田喂喂,剩一桶挑回家去,今日便夠用了。回來時候,可繞到澗那邊採些野筍來,晚上我做鍋魁,煮臘雞,取出桂花酒,與你打牙祭消夜。”那大人聽有酒吃,連聲喊好,如飛而去。大人走後,女子一陣高興,便曼聲高唱起山歌來。

這一男一女,都是生具異稟。女的尋常說話,還不似那男的說話那般洪亮。及至情發乎中,脫口一唱,那歌聲真如鳳鳴高岡,龍嘯碧海一般,餘韻悠長,襯著空山迴響,半晌不絕。二人只覺歌聲震耳,恍然黃鐘大呂之聲,只是好聽,也沒聽出是什麼詞句。

二人聽了一會,大人仍未回來。忽見一團團一片片的白雲,從女子存身的稻田側面一座峰角卷將過來。南綺剛道得一聲:“哪裡來的這陣旋風?”那女子身穿的一件麻布統筒已被風吹的鼓蓬蓬的,頭上長髮也都吹亂。但仍是一面分秧,迎風浩歌,且作且歌,通未覺察。轉眼工夫。忽又從峰腳下跑過一群群的猴子,忘命一般順著田岸四散奔逃,彷彿後面有人追趕模樣。有一個跑得大急,往前竄過了頭,正掉在那女子附近的水田裡面。女子邁步上前,一把撈起,丟向岸上,罵了聲:“該死的猴兒,今兒前山又不放糧,亂跑些什麼?連我唱兩句,都來討厭。”

元兒、南綺二人見那些猴子見樹都不往上攀援,只管沿著田岸飛跑,不禁奇怪。順著來處一看,峰腳山麓是被鄰近的一座危崖擋住,只見樹幹搖動,枝葉飛舞,如狂潮起伏,卻未看到什麼東西。從峰腳起,直達坡下田問,這一條路上看去風勢那般大法。二人存身的石坪上面,一樣也有草木,卻僅微微搖動,風力甚小。南綺越看越疑,方在尋思,那田岸間的女子扔開了那隻失足落水的猴子,雖然歌聲停住,並未在意,也似嫌那風大,嘴裡自言自語地嘟噥了幾句。因田裡的秧還有一束未分好,伸手略理了理頭上亂髮,正待重返原處,剛一舉步,忽然啞嘶了一聲,撥轉身,慌不擇路,連縱帶跌,亡命一般往坪口跑來。

這時坪上的南綺目光專注峰腳那一面,見那陣旋風已然吹過峰腳,樹搖漸止,不似先前騷亂,方以為事出偶然,忽聽元兒大喝一聲,飛下坪去,轉臉一看,首先看到那女子已連連縱越了好幾處田岸,渾身上下都被泥水沾滿。一條弓形怪蛇,長約兩丈開外,蛇首蛇尾俱都上翹,尾尖上豎著一個大如拷栳、顏色鮮紅、形如靈芝的肉菌,昂著一顆比碗還大的頭,尖口開張,紅信吞吐,露出上下四根極犀利的白牙,身上烏鱗映日生光,蜿蜒如飛,從那女子身後追來,兩下里相隔也只兩丈遠近。那女子想是嚇得心慌神亂,竟舍了正路不走,反去縱越田岸。一個用力過猛。又落在稻田之中,雙足陷入泥內,行動益發不便。等到奮力縱起,那條怪蛇就在這瞬息工夫,已輕輕巧巧,疾如電轉風馳,順著田岸遊移過來,正迎著那女子的去路。“吱吱”一聲怪叫,身子一弓,便要撲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當此危機繫於一髮之際,南綺早已飛身而下,劍光過處,一顆昂起的蛇頭立時揮為兩段。那蛇蓄勢大強,雖然被斬,那蛇頭竟被激起數丈多高,才行落地。那截無頭蛇身,仍帶著餘勢往前竄出,從那女子身上越過約有十多丈遠,尾尖肉菌始終上昂。方一停止,倏地連身疾轉,盤作一堆,恰好將那尾尖上的鮮紅肉菌端端正正擁在中間。遠看宛似一團烏金,上面插著一朵鮮紅靈芝,甚是美觀。南綺見死蛇仍能行動,疑是雙頭,連運飛劍,一陣亂砍,霎時之間,血肉分飛,弄成一堆稀爛。

那女子正在亡命奔逃之間,忽見怪蛇攔向迎面,以前吃過苦頭,驚弓之鳥,不由嚇了個膽落魂飛。再想拔步回身逃走,已是四肢無力,動轉不得。一時情急,拼命一掙,方喊出“阿莽”二字,猛見一道光華自天直下,耀眼生花,那蛇頭忽然飛起,從對面撲來。慌忙驚竄中,又被腳底石頭一絆跌倒。剛一臥地,便聞一陣奇腥,那蛇已然竄向身上,立時嚇暈過去。南綺卻看得清楚,見那女子雖未受傷,卻未爬起,一定嚇暈過去。

當時忙著救人,也沒顧到元兒何往。急忙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喚了兩聲,不見答應,又給她口中塞了一粒丹藥。

待了不多一會,女子醒轉一看,身旁站定一個美如天仙的少女,不由脫口問道:

“蛇呢?”南綺答道:“你莫害怕,蛇已被我殺了。”女子再往側面一看,那蛇已化成了一堆血肉,不由喜出望外,翻身跪倒。剛要叩謝,猛想起她的同伴,又曼聲喚了聲“阿莽”。正要說話,南綺忽聽元兒在坡下面呼喊之聲,飛劍光華隱隱閃動,才想起元兒適才分明首先看出有了怪物,怎未先救那女子?這會工夫,也沒見他露面?心中一著急,也不再和那女子答話,徑直駕劍光直往坡下飛去。

到了坡下一看,元幾手指兩道劍光,與一條渾身土色,有水桶粗細,一雙紅眼火光四射,頭生麗角,長約十餘丈的大蟒,正在相持不下。那大蟒口吐一圈碧熒熒的光華,元兒的劍光被它阻住,兀自不得近身。那大人卻站在一塊危石之上,四圈環繞著許多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怪蛇,個個紅信焰焰,身子盤做一堆,昂頭怒視。間或吱的一聲,便有一條朝大人竄去。大人手無寸鐵,臉已急漲通紅,仗著身子還算敏捷,又力大無窮,那蛇縱上去,吃他伸手撈住,一扯便成兩段,隨手扔開,死蛇一段段地散落了一地。四圍群蛇已激怒得個個昂首鳴嘯,似要一擁齊上。

南綺一見情勢危急,料知元兒雖未得勝,還不要緊,便將劍光一指,直朝大人身前飛去。這時群蛇剛剛同時連聲竄起,那大人一雙手哪裡應付得了那成百以上的毒蛇,剛剛抓著一條最大的,未及扔開,身體己被那蛇疾如雷轉般繞住,施展不開。只一遲頓,其餘群蛇也都紛紛飛上身來。正在危急之際,恰好南綺劍光飛至,光劍飛繞中,腥血四濺,群蛇俱都身首異處,斷落地上。只被大人捉住頸部的那一條,下半身雖被飛劍斬斷,上半身仍緊束大人的臂腰不放,雙目怒視毒吻開張,並未身死,大人一見又來了一個使用光華的女神,將群蛇殺死,心中大喜,奮起神威,猛地一聲狂吼,恰如青天打下一個霹靂,聲震山嶽。吼聲過處,那條粗如菜碗的大蟒竟被他齊頸拉斷,再舉臂連繞,蛇身便已脫落。

大入解圍之後,見那條怪蟒還在與先來的那個神人拼鬥,就地下拾起兩塊大石,便要奔上前去相助。南綺細尋餘蛇業已斬盡,回看元兒,仍未得勝。正暗怪元兒為何不分出劍光斬蛇,剛要回劍相助,忽見大人拾石奔去。知道那條大蟒所吐丹元既能敵住元兒飛劍,必定通靈成精,凡人怎可近身?‘忙喊:“此蟒厲害,不可前去。”並飛出劍光時,大人手中大石已然發出,直朝那蟒打去。那蟒雖然厲害,畢竟石大力沉,全神又注著前面的兩道劍光,不及躲閃。及至捱了一下,不禁激怒發威,將身只一屈一伸,忽然暴脹粗大起來,猛地下半身豎起,直朝大人打去。同時南綺的劍光也已飛到,恰好迎個正著,一繞便成兩段。蟒尾一斷,橫飛過去,就這一擊餘威,那挨近的一排大樹,竟被它齊根打斷了七八株,枝葉紛飛如雨,大人差一點沒被打中。

南綺也不暇再顧大人,見蟒雖只剩上半身,仍然未死,劍斬之處也未流血。想是疼痛已極,口中啞聲怪叫,半截身子不住發顫。轉眼工夫,身於忽又暴縮做一堆,只將頭昂起,怒睜火眼,與人相持。南綺劍光飛近前去,竟被那團碧熒熒的光華吸住,收回尚可,想分開來去傷它,卻是不能。這才知道蟒的丹元厲害,元兒雙劍不能分開之故。適才如非出其不意,那下半截蟒身正伸開時,也未必能夠斬斷。

南綺正在尋思,忽聽身後有巨物倒地之聲,接著又聽喊了兩聲“阿莽”。回頭一看,大人業已倒臥地上,坡田中所救的那個女子正在扶持呼喚,口中直說:“你的眼睛怎麼了?”一句話把南綺提醒,暗罵了一聲:“該死的孽畜!”隨手從法寶囊內取出七根火龍鬚準備發出去打那大蟒雙眼。後來一想:“這火龍鬚乃母親當年所煉防身至寶,雖然厲害,因那大蟒丹元能吸飛劍,恐難奏功。”便朝元兒使了個眼色道:“這東西有數千年道行,既已斬去半身,我們就饒了它吧。”元兒聞言,不知何意,便答道:“這般毒惡之物,還留它害人則甚?”一言未了,南綺微嗔道:“蠢東西,你不饒它,就這麼和它相持一世麼?你不會把飛劍收回,由我來對付它?”元兒方才醒悟南綺要另用法寶致它死命,恐他飛劍也被丹元吸住,故意退去,以便奏功。

二人剛將飛劍緩緩往回裡收,誰知那蟒竟是異常通靈,就在二人問答之間,已知敵人有了巧計。一任二人劍光退去,只將那團碧光放出,離身丈許以內,並不追趕,二人見大蟒不來上當,只氣得南綺直罵:“孽畜,我不殺你,誓不為人!”回看大人,已被那女同伴扶了回去。身帶法寶雖多,急切問只想不出使用之策。

兩下里又相持了一會,忽聽坡上連哭帶喊,縱下一人。回頭一看,正是適才救的女子,手中拿著一個三叉樹枝,上面繃著一個顏色紅紫,大有丈許,形如魚網的軟兜,一路哭喊著:“你害我兄弟,我和你拼了!”南綺適才見女子初遇一條怪蛇,已嚇得膽落魂飛。這蟒又大過好幾倍,如此厲害,萬沒料到她忽然這般勇猛,敢於上前拼命。就在這一怔神之際。那女子已然掠身飛越而過。南綺喊聲:“不好!”忙也將身縱起,上去救護。見那女子縱臨蟒前。身在空中,還未落地,相隔那蟒約有兩丈高遠,猛將手中樹幹一伸,樹杈上那個兜囊恰好把那團碧熒熒的光華撈個正著。那樹權也吃元兒的飛劍挨著一點,折成粉碎,兜囊斷將下來。同時南綺飛行迅速,也已趕到,看得逼真,見那團綠光竟被那女子兜囊收去,不禁又驚又喜。因那女子相距大蟒不足兩丈,南綺恐防有失,仍和先前一樣救人要緊,當下一運玄功,一把抓著那女子膀臂,橫飛出去。身剛落地,耳聽一聲慘嘯過處,回頭一看,那大蟒已被元兒兩道劍光飛繞過去,斬成數段。

元兒起初本就知道那團碧光是件奇寶,卻沒奈它何。誰知竟被那女於用一個兜囊網去,飛劍沒有了阻隔,才得奏功。一時好生奇怪,見那大蟒一死,兜囊扔在地上,隱隱閃放碧光,便跑將過去,拿那半截幹權,翻轉過來。見那光華已變成一粒碗大珠子,碧光雖然依舊晶瑩,已不似先前那般芒彩萬道,大有丈許了。再看那兜囊,非絲非麻,觸手粘膩,紋孔又細又亮,只看不出是何物所制。

剛把珠拾起,便聽南綺呼喚。過去一看,那女子正跪在地上哭喊救命。一問原因,才知適才大人手捕群蛇,業已中毒。後來拼命用石擊蟒,吃蟒尾一斷,橫飛過來,躲避不及,微微沾著一點,又受了傷,便再也支持不住,倒於就地。那女子扶持了一會工夫,毒氣發作,渾身烏黑疼痛,兩眼通紅。大人一面掙命,一面掙扎著對那女子說:“今日所來一男一女,手能放光,誅蛇如同割草,定是仙人,千萬前去留住。能救我更好,不能,務必也請二人暫留一時,等我死後,你好跟了同去,以免孤身一人,獨居山中,又為毒蟒所害。”

那女子原是大人的姊姊,自幼相依為命,聞言心如刀割,連忙跑出求救。因適才扶救大人時,見二人劍光為大蟒碧光所阻,不能近身,猛地靈機一動,想起平日用來網斑鳩和山雞的兜囊,現正放在廟門後面,好久不曾使用。這東西刀都砍不斷,何不拿去試試?出門時順手抄起,一路哭喊,跑下坡去。一見那蟒盤做一堆,正朝那團碧光噴氣,想起殺弟之仇,義憤填胸,也忘了和南綺招呼,奮不顧身,縱上前去,舉兜便網。

這姊弟二人除了天生異稟,身長力大外,並不會甚法術。那個兜囊原本就在廟內,自從大人姊弟避難來此,無心中在後殿發現,不知是何物所制,甚是堅韌。起初不知有何用處,後來大人的姊姊看見林中斑鳩、野雞甚多,只捉不到手,無心中拿它去一試,卻是一網一個準。無論飛得多快多高的禽鳥,休說還兜住鳥身,只一照著鳥的影於,便即入網。這才時常使用。有一次閒著無事,嫌那繃兜囊的樹幹不直,形式不佳,特地用粗竹和藤子做成網圈和柄,打算將它重新繃過。誰知大人那麼大神力,怎麼撕也撕不下來。大人之姊恐連樹權折斷,又揭它不下,反而沒了用,才行止住。那兜囊又腥又膩,大人網未撕掉,手卻整臭了好幾個月。從此便行擱開,不想今日無心巧用。

南綺知那兜囊必是一件奇物,能將大蟒元丹剋制。便囑咐那女子:“樹幹雖斷,這兜囊切莫棄掉。你兄弟中了蛇毒無妨,我二人俱帶有仙丹,可以救他回生。快些起來,隨我前往。”那女子聞言,好不心喜,連忙爬起,拾了那網兜,飛跑向前引路。元兒、南綺恐去遲了,大人又多受痛苦,便駕遁光趕去。

飛行迅速,到了後殿落下一看,大人正臥在那條石案上面,已是人事不省。二人忙將丹藥取出,撥開牙關,塞了進去。一會,女子趕到,見大人這般情狀,不由又放聲大哭起來。南綺連說:“你兄弟已服了丹藥,少時便會毒退醒轉。如今還要用藥敷治中毒之處。他心裡明白,你這一哭,反害他難受。”那女子聞言,又朝二人叩頭。元兒連說:

“你再跪哭時,我們便走了。”那女子只得滿臉悽惶,含淚起立。南綺又研了幾粒丹藥,與大人傷處敷上。吩咐大家走開,莫去擾他。便同了元兒,去向殿外石階之上坐定。那女子便去拿了許多食物果子要二人吃,二人隨意接了些,這才互談經過。

原來元兒正向田裡女子呆看,忽見狂風中靠峰那面坡沿上,出現兩團碗大火光,地皮也似在那裡顫動。定睛一看,竟是一條灰土色大蟒,行得極快,正向那女子立處潛襲過去。這一驚非同小可,也不及招呼南綺,便飛身下去。那蟒原是此山蛇王,其毒無比,竟識得元兒飛劍厲害,不再追人,掉頭往坡下便走。元兒哪裡容得,也跟縱追下。誰知那蟒王原為報那殺子之仇而來,另一條怪蛇在前引路,已從另一條路竄向坡上,直撲那女子。餘下的蛇還有一二百條,見蛇王退走,也都追隨退去。那蛇剛退繞到前坡,元兒已經追到。蛇王知難逃走,這才返身迎敵。元兒先將那聚螢劍放起,被蛇王吐出丹元敵住。再分鑄雪劍去斬時,蛇王只噴了一口氣,碧光忽然脹大,恰好護住全身。這蛇王的丹元,因為常食本山所產一種靈草,與別的怪物所煉不同,竟能將劍吸住。口中吱吱連叫,那些隨從怪蛇俱都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大人迴轉。群蛇原找他尋仇,便包圍上去。大人忙跳向一個石樁上,先將一對水桶舞了個風雨不透,本難近身。無奈那桶太重,竹藤麻合制的桶索雖然結實,哪裡禁得起他神力一掄,咔嚓一聲,同時折斷。大人沒了兵器,只得用手來搏。因恐乃姊遇上,始終沒有出聲。雖然弄死了好些條,蛇數大多,兀自不退。後來竟蓄勢發威,一擁齊上。若非南綺趕來將群蛇殺死,早已喪了性命。因為那蟒退得太急,元兒追得也快,南綺剛聽元兒呼喊,便一眼看到那條怪蛇正在追趕那女子。二人俱是各顧一面,直到事後談起,才知究竟。

正談之間,那女子忽然驚喜交集走來,說他兄弟兩眼業以睜開,雖然還是赤紅如火,身上疼痛漸輕,已能低聲說話。問二人可還要再服甚藥。南綺答道:“無須,你只囑吩他閉目靜養,不要勞神,自會逐漸痊好。你只可安慰他幾句,便到這裡來,一則免擾你兄弟,二則還有話問你。”那女於連忙應了,立刻到大人榻前轉了一轉即來。

南綺方拉她坐下,元兒便問道:“你生得這麼高大,已經少有。你兄弟更是大得出奇,和古來的方弼、方相一般。莫非生來如此的麼?”那女子未及答言,南綺回眸微嗔道:“人長得大,有什麼稀奇?我們忙了半日,連人家姓名還未得知呢,這也忙不及的問。我還有話要問哩,不要打我的岔。”元兒知他想問那網兜的來歷,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那女子道:“我姊弟二人姓狄,起初原是貴陽讀書人家子女。只因明亡之後,家道中落,我父親無法,只得販了些貨物,在寨裡販賣。那年我母親忽然有了身孕,可憐懷了兩年零四個月,才一胎生下我姊弟兩個。因為生下來骨格太大,我母親禁受不了痛苦,流血過多,當時死去。由此我姊弟二人一天長似一天、到四五歲上,已長得和尋常大人一般高大。鬧得那些山人都說我姊弟是妖怪投胎,不但不買貨物,還要弄死我們。我父親被迫無法,仗著多年做山人生意有點積蓄,便攜了我姊弟逃出山寨,置辦了些農具、種籽和豬牛之類,逃在這山中居住。彼時我姊弟雖然長大,因為外人不知是隻有五六歲,還可到遠方集鎮上置辦些用的東西。誰知上天故意捉弄人,在七歲上,又錯吃了幾個毒果,兩天兩夜工夫,身體暴長起來,不消幾年,直長到現在這般模樣才止。從此一出山去,人見了,具當是山精野怪。不是嚇得紛紛逃散,便是拿著弓弩,準備陷阱埋伏,要將我們置於死地。我父親又再三告誡,不準還手傷人。只好終年藏在山裡,不敢出世。

一切應用東西,俱由我父親親去置辦。我姊弟恐他為野獸毒蛇所傷,每次去時,總在暗中護送,到將近有人之處,才行止步。等他辦了東西,接了同回。

“這一年行到中途,偏遇山上發水。我父親雖仗我姊弟身長力大,從逆水中救了回來,當夜就受了寒,一病不起。臨終遺命,如無大力量人援引,無論如何,不準出山,以防受人暗害。我們就在本山葬埋了他老人家後,由此相依為命,益發守著遺言,不敢出去。好在這裡各種米麻菜果,我們都種得有,又有天生岩鹽,連佐料都現成。又因山外人十分可惡,便也息了出山之想。起初原有一對牛,十來對豬,還有七八個牛犢子。

前年春天忽然牛豬日漸減少。說是虎狼所害,卻又明明關在廟內,好端端地怎會不見?

可是無論怎麼防備,每隔一夜,定少去一兩個。隔了三四天,最後一次少了兩個還不說,竟是全數死去,一個不留,身上又無傷痕。我兄弟以為是怪物所害,天天守候它的蹤跡,卻又沒有發現。剩下那些死豬死牛,也不見再丟失。我剝了一隻,見渾身黑紫,恐怕有毒,只得扔在山澗之內。

“我兄弟因牛絕了種,耕田須靠人力。他吃的毒果又比我多,身子比我更大,手腳太重,無法相助,自是又氣又急。偏巧這日他在山窩中捉回來兩隻小虎,大虎已被打死,打算將小虎養馴了,給我解悶。想給小虎弄些肉吃,一轉身,又去擒捉野獸。找了好一會,沒找見。忽從高處遠遠望見前山下有許多山人,趕著一群牛羊在走。忙奔回來和我說,要拿父親餘下的幾十兩銀子,趕向前去,仗著路過山人沒見過他,假裝山神,將山人嚇走,放下銀子,和他換兩條牛回來,助我種田。我恐他為山人毒箭所傷,再三攔阻。

後來他見我生了氣,才悶悶而止。可是他心並未死,第二日竟偷偷帶了銀子,假說心煩,打獵解悶,留我一人在田裡,二次偷往前山,打算遇上那群有牛的山人,趕下去和他相換。

“我等他半日不回來,正在心焦,那對小虎卻吼個不住。吼了一會,竟引來了兩條大毒蛇,一到便將那兩隻小虎吞去,又來追我,幸而那蛇還不算粗,各吞了一隻小虎,把頸塞住,我也還逃得快,沒有被它咬傷。追來追去,眼看就要被它纏住,正在危急之間,恰值我兄弟所求不遂,無精打彩走了回來。將近坡前,聞得我拼命急喊,連忙趕回。

因為手裡沒有傢伙,隨手扳斷兩根石筍,只一下,便將一條蛇頭打得稀爛。另一條饒是逃走得快,也被他趕上前,一石筍打出去,正打在那蛇尾上,蛇尾被他打扁,鮮血飛濺。

那蛇卻像射箭一般,竄向對岸。等到我兄弟繞路過去一尋,哪裡還有蹤跡,只在一個巖凹中發現許多豬牛皮骨。這才知道以前失去的豬牛,是被蛇吞去,益發恨到極處。我又常聽父親說,打蛇務要打死,否則三年之後,必來尋人報仇。時刻都在提防,不許我兄弟遠離。

“今日他去挑水,我正在田裡唱歌,忽見坡下面竄上一條大蟒,眼裡直冒火光。我一害怕,剛一轉身逃走,忽見一道光華在頭上閃了一下,從側邊又竄上一條大蛇。我一看,正是前年逃走的那條,顏色大小一般無二,只尾巴上被石打爛的地方長起一團鮮紅肉菌。我以前原吃過它的苦頭,何況它今天又帶了一條比它還大幾倍的毒蟒前來報仇呢,一著急,也忘了喊我兄弟。蛇在側面,蟒在後邊,我只得拼命往坡上逃走。不想又被石頭絆了一跤,那蛇業已竄上身來咬我。多虧女仙飛出寶光,從天落下,才得活命。人才稍為清醒,又想起還有那條大蟒,不知盤在什麼地方。見女仙已往坡下飛去,心裡一害怕,跟著趕來。一看,我兄弟早被一群毒蛇所圍。他因恐我知道趕來,同受其害,所以始終沒有出聲。我去時群蛇雖為寶光所殺,又因他膽大心粗,不顧自己受傷,上前用石打蟒,已被蟒尾掃跌在地,不能起立,我見他兩眼其紅如火,渾身抖顫,知道受毒已深。

只得勉強扶他起立,倚在我的肩上,好容易扶到了家,便即倒在石床之上。我正悲痛心急,沒有主意,幸而他當時人還清醒,掙扎著說話,叫我來求二位仙入,這才把我提醒。

因恨那大蟒入骨,手邊又沒可用兵器,想起那兜裹平時有些奇怪,隨手抄起趕到坡下。

見那蟒仍然靠它口吐的光,將二仙寶光敵住,仍未身死,一時情急,縱上去用兜囊一罩,便將那團綠光網住。還沒看清,便被女仙將我救開,那蟒也被二仙所殺了。”

南綺接口道:“你莫滿口女仙男仙的,我們都不愛聽這稱呼。他姓裘,我姓虞,我們都是道家門下,你只叫我們一聲道友便了。別的事全知道,不用說。我只問你那兜囊,從哪裡得到手的,這般神妙?”那女於便將兜囊原在廟中殿裡,還有一口大鐵鍋,俱不知何人所遺,以及那日拿它網鳥,只照著影子,便一網一個準等語,說了一遍。二人還是沒有問出頭緒。再拿起那網兜仔細一看,始終看沒出是何物所制。用鼻微聞,果然有一般奇腥之味刺鼻。

那女子見二人不時把玩,知道心愛此物,便說受了大恩,無以為報,如不嫌棄,情願相送。元兒笑對南綺道:“你有那許多法寶,還要這腥臭東西則甚?”南綺道:“你知道些什麼?你那兩口寶劍,乃仙家至寶,劍法又出自師門心法,何等厲害。那蟒雖是長大凶惡,並不是一個變化通靈的怪物,怎麼所吐丹元,能將我兩個的飛劍全都吸住:

當時它將全身盤作一堆,在它丹元發出來的碧光照護之下,法寶休想近身。我原想故作退去,引它來追,偏你不解我意,被它看破。萬不料這麼一個看去不甚出奇的兜囊,會將它那丹元收去,定是一個專收怪物丹元,具有生克妙用的異寶。他姊弟二人僻處空山,又和毒蟒惡蛇結下深仇,難保不有餘孽,等我們走後乘隙來犯。有此兜囊,他二人正可藉以防身。我們拿著,自是於理不合。不過這東西如此神奇,僅是一時湊巧用上,始終不知來歷,不明用法,真是憾事呢。”

那女子見二人看了一陣,仍是不要,心裡著急,正要開口,忽聽大人阿莽在那裡大聲呻吟。連忙跑將進去一看,見他身上腫處越發消退,看去已有了生機,但是復原還早。

因為朦朧中聽見殿外三人說話,喊乃姊去問二位仙人說些什麼。那女子便把前事一說,阿莽聞言,皺眉蹙額,似在想一件已往之事。

過有一會,元兒、南綺進來看視。南綺見他病勢仍重,心想:“他人既如此長大,服藥少了,恐難奏效。”便又向元兒要了幾粒丹藥,與他服用。剛走到他頭前,猛一眼看見他所枕的那塊玉石,瑩潔晶明,寶光外映,不禁心裡一動。便問乃姊道:“他睡的這塊玉石,莫非也是廟中原有的麼?”

一言甫畢,阿莽猛在石條上叫道:“我想起來了。”三人忙問想起什麼,這般著急。

阿莽道:“適才我聽姊姊說,二位仙人間我兜囊來歷。好似前十幾天,也有人間過,只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如今又聽女仙間這塊石枕頭,竟與那人所問大致相同,才把我提醒。原來那日追一豹子,追進峰那邊亂山叢裡一條谷中。那地方又窄又險,走我一人,還是勉強。因為谷口外倒了一片崖,才現出來,所以都是這多年沒去過的地方。往日我捉虎豹,只須跑大步追上前去,一把撈住後腿尾巴,往山石上一甩便死。這隻豹子身子不大,跑起來卻比箭還快。我懶得追進,它又回頭追我。惱得我性起,一心非捉回來不可。誰知走到盡頭,忽見右面崖壁已然走完,現出一片平地溪澗,滿山遍野俱是梅花,那豹卻鑽人左側崖洞之中。那洞比這殿略高,彎著腰也走得進。”

“剛剛趕到,還未進去,忽從洞內出來一個小老頭,穿著半截黃色衣服,腰束藤條,光腳板,穿草鞋。我守著爹爹遺命,怕把他嚇壞:正要回身:誰知他卻不怕我生得長大,反嚇我說:那豹子是他家養的,我如傷它,便要我抵命,神氣惡狠狠的。我因為他生的瘦小,一把就會把它捏死,不願和他一般見識。便對他說道:“豹子是你家養,我先不認得。好在它生得渾身烏黑,遍體黃星,與別的豹子不同、容易認出。既承你招呼,下回相遇,我不弄死它就是。”說完,我又要走。他又把我喊住,忽然改成滿臉笑容,說是想不到我性情這樣好,留我坐一會,與他談談。我想山中素無生人,那老頭雖然神氣可厭,難得他不怕我,日後多一個人解悶也好,便坐下問他有何話說。他才鬼頭鬼腦,笑嘻嘻地對我說:前兩天已看見我,我正在網鳥,他最愛那個兜囊。後來無心中走到廟裡,又看我床上這塊玉石。只要我肯,多少錢或寶貝都和我換。我因姊姊最喜吃鳩和野雞、雪雁,這些東西不比野獸,飛得甚高,我只有網兜才捉得到。這塊玉石,睡起來冬暖夏涼,錢和寶貝有甚用處?所以執意不肯。這才明白,起初他故意用豹逗我生氣,和他打架,打了再裝死來嚇我,好要這兩樣東西。誰知我不和他嘔氣,便改為和氣。他見改為和氣,仍然無用,便留我吃點東西。我知除我姊姊,世上沒有好人,恐他害我;又恐在外時久,姊姊擔心,不肯吃他東西,便走了回來。走出好遠,還聽他在咕噥,說我面帶晦色,此時不肯,日後悔之無及。回來見姊姊正睡晌午醒來,一直忘了說。這玉石原也是廟中之物,二位恩人、仙人如愛,只管拿走便了。”

南綺聞言,便猜那谷中怪叟定知兜囊來歷,說不定那蟒也是受其驅遣。便間阿莽去時怎樣走法。事隔兼旬,阿莽只去過一次,也說不甚清。南綺一則因那女子乃弟未愈,再三跪求好了再走;二則又想會會那谷中怪叟是人是怪,如是左道旁門,便將他殺了,為世除害。索性好人做到底,便答應留下不走。阿莽姊弟原商量好了一個主意,聞言好不喜出望外。

南綺已知大人名叫阿莽,便問那女子叫甚名字。女子道:“我叫勝男,我兄弟叫勿暴,阿莽乃是乳名。”說時;見天色傍晚,便把油燈掌起,要給二人安排食宿,便問:

“喝酒麼?吃葷還是吃素?”元兒道:“葷素倒不拘什麼,都可將就。我這南姊姊帶得有些萬花涼露,我也還有一點於糧,你只給我們取點乾淨山泉來足矣。”南綺道:“人家有病人在床,惡蛇雖誅,難保不會有餘孽,要山泉不會自己去取?這般時候,卻教她出去。”勝男連說:“無妨,這泉水就在這殿側大石上面,又甜又涼,只取不多罷了,要拿來吃,大約還夠。”說著,早從架上取了一個木瓢,往外就跑。

二人因適才在田時還聽勝男叫阿莽挑兩桶水回家去用,卻不想水源近在咫尺,不知為什麼要捨近求遠,便跟蹤出去。見側面廟牆空著一個兩三丈寬的缺口,牆外果有一塊挺立的奇石,上豐下銳,高有數丈,圍僅數尺。上面生著許多大小孔竅,因風作響,聲如鳴玉。那泉水便從石頂一個小竅中涓涓流下,宛如一根銀線,隨風搖曳。水落處,有一個盆大水坑,水深只兩三寸。勝男拿著木瓢,接有半盞茶時,還未接滿。元兒見那水自石中流出,量雖不多,長年不歇,覺著新奇。試將瓢接過一嘗,竟是甘芳滿頰,涼滑無比。想叫大家吃些,又接了一會,才接了滿滿一木瓢,仍由勝男要過去,捧著一同迴轉。

元兒在前,剛走入牆缺沒有幾步,忽聽殿內阿莽一聲怪叫,猜是出了變故,腳一頓,便往殿前飛去。就在這轉眼進殿工夫,忽見一條黑影夾著一個東西,迎面飛將出去。元兒目光何等敏銳,早看出是生著一雙火眼的怪物,手中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塊玉石。又聽阿莽急叫,更疑遭了妖物毒手。心裡一著急,大喝一聲,飛劍早隨手而出,光華過處,只聽咔嚓鏗鏘,夾著妖物慘叫之聲,墜落下來。後面勝男,關心乃弟憂危,早把木瓢一丟,跑進殿去。一看阿莽右手緊握著一片黑的毛皮,身子已橫了過來,伏在石榻之上。

左手指著門外,氣喘吁吁說道:“那石頭被搶走了。”勝男見阿莽無恙,心才放下,匆匆將他扶正。拿了油燈,再出殿去一看,殿台階下寶光閃閃,元兒手捧著一個方匣,正與甫綺同觀。寶光照處,地下躺著一個是人非人的怪物,業已齊腰斬斷,鮮血流了一地。

原來元兒一劍成功之後,忽見怪物身旁閃閃放光,連忙上前拾起,未及細看,南綺也已趕到,問道:“妖物殺死了麼?”元兒道:“你看這是什麼?”南綺低頭一看,元兒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塊玉石。想是適才劍光發得迅速,妖物不及逃避,便拿盜來玉石去擋,被劍光繞住,連同妖物屍身斷成兩截。二人見玉石齊中心斷處,圍著一個長方細線,玉色有異,霞光閃閃,料是藏有寶物。將斷處朝下,順手一倒,微微噝噝的一聲,一邊一塊長方形的碧玉滑將出來,大有七寸,厚有寸許,通體渾成,一絲也未傷殘。細看正面,隱隱有四個朱文古篆,從五中透映出來,看不甚清。

二人只知是一件寶物,俱都不知來歷用處。正在參詳,猛想起適才聽見阿莽怪叫,不知受傷沒有,還未走進,勝男已出來說:“阿莽並未受傷。只妖怪來盜那玉石時,被阿莽將妖物身上的皮揪下一片,仍然被它逃脫,故爾狂喊。現在人已漸好。”說時,順手地扯起妖物屍首,想要提開,忽然驚叫道:“怎這妖物是人變的。”元兒、南綺低頭一看,果然是一個赤身男子,上半截屍首上所穿的假皮套,業被勝男揪了下來。細察那人,不過二三十歲。周身虯筋糾結,看去頗似煉過武藝。死後越顯相貌猙獰,決非善良之輩。再一回想他逃出去神氣,還似會一點飛行法術。他既冒險盜這玉石,定然知道用處。只可惜一劍殺死,無從詢問。所披的是一張似猿非猿,黑毛紅睛的野獸皮。人死之後,方才所見妖物頭上紅光便即不見。二人也未端詳,便由元兒相助勝男,將兩半截屍首連同獸皮,一齊扔入山澗之中。勝男又將兩塊斷玉取來合在一處,與阿莽當枕頭。又匆匆弄了些吃的。

元兒重到牆缺外面接了一木瓢泉水,由南綺取出玉瓶,滴了些萬花涼露在內,四人各飲了些。阿莽服後,覺著心頭清涼,煩惡更減,便自沉沉睡去。勝男見南綺始終拿著那兩塊碧玉,只管沉吟不語,知她心愛,執意要甫綺收下。南綺知道這類寶物,如在常人手內,不但保存不住,弄巧反招來禍事,便應允,不再謙謝。

一會夜深,二人原想在兩旁配殿之中安歇,讓勝男好自安睡。勝男一則恐二人走去,二則今晚連出禍變,已成驚弓之鳥;阿莽命雖可保,二目紅如火,並未復原,萬一半夜裡又有變動,雖說二人聞聲即至,終是同在一處好些。再三哀懇,要二人在她自己床上安歇,不要離開。二人情不可卻,只得應允。

勝男等二人打坐入定以後,又去煮了半鍋粥,準備阿莽餓了好吃。把一切應辦之事全都收拾清楚,然後走向阿莽榻前,尋出幾張獸皮,席地而臥。直到天明,且喜未生變故。一問阿莽,雖覺好些,仍未復原。元兒、南綺暗忖:“所帶靈丹,原有起死回生之功,怎的先後與他服用了十多粒,收效甚緩?這蛇毒竟厲害到如此?”只得又給了兩粒,與他服下。因昨日許過勝男姊弟,阿莽如不復原,決不他去,看神氣得過兩日,便也不作行計。

這時勝男正理早餐,想弄豐盛一點,只顧忙進忙出。元兒閒著無事,想往附近一帶峰谷中閒遊一番。南綺仍拿著昨晚所得兩塊碧玉,正在仔細觀察那個朱文古篆,看究竟玉里面還藏有別的寶物沒有。元兒喚了兩聲,又說:“你如不去,我要獨自走了。”南綺看出了神,並未答理。元兒一賭氣,便往廟外走去。南綺與元兒原是鬧嘴慣了的,元兒去時,南綺心中正盤算著那玉中透出來的古篆文;又因昨日連出事變,恐難保沒有餘孽到來尋仇,兩人不便同時離開;便由他自去,沒有答理。直到勝男弄好酒飯,來請進食,元兒去了己有兩上多時辰,尚未迴轉。南綺也未在意,隨便用了點酒果。因勝男姊弟昨晚連誇那萬花涼露好得無比,與阿莽病體尤為相宜,又取出玉瓶,命勝男取來山泉,滴了些在內。

分飲之後不多一會,阿莽忽要行動,勝男要在旁服侍,南綺一個人便走出殿來。平時和元兒在一起跬步不離,一旦分手之大半日工夫,先時一心專注那兩塊碧玉,用志不分,還不覺得,這時未免孤寂。正在無聊,猛然一看日影,已是未申之交,不由心中一動。暗想:“元兒如往遠處,必要回來拖了自己同行。他飛行也頗迅速,怎在近處遊覽,去了這麼久的時候不見迴轉?這裡妖物蛇蟒甚多,莫非又出了什麼事故?人孤勢單,那還了得?”

南綺想到這裡,一著急,便不暇再顧別的,朝著殿內匆匆說了句:“我去尋人,少時就回,決不遠走,你姊弟不要多心。”說罷,飛身而上。到了天空,先不前進,四處仔細一看,空山寂寂,峰巒起伏,毫無異狀。山的周圍又大,一時也觀察不到。算計元兒必不往回路那一面遊玩,便隨意往前面飛去。以為元兒如在下面,看見自己飛行劍光,必要跟蹤追來。誰知飛行了一陣,已經快出山境,仍無元兒蹤跡。益發著了慌,忙從側面繞轉,飛了有百十里路。

正在著急,下面兩崖濃蔭之中,現出一條形勢極為險惡的谷徑。因為崇岡累累,危崖雜沓,那座山谷潛隱其中,如非身臨谷頂,留神下視,決看不出。想起昨日阿莽所談的谷中怪叟形跡詭奇,元兒還許是為了自己心愛那兩塊碧玉,因谷中怪叟也曾垂涎,想不讓自己先曉得,徑去詢問究竟,好教自己喜歡,單憑兩口飛劍,卻又不是人家對手,被陷在彼也說不定。阿莽曾說谷徑盡頭,襟山帶水,景物幽曠,便循著谷徑飛去,南綺越看下面,越像阿莽所說,及至見兩旁危崖忽然合連一起,無路可通,才知百忙中走錯了方向。谷口石封,定是妖人所為。連忙又往回飛,且喜徑還不長,頃刻之間,已然飛回原處。看準方向,前進約有十餘里,漸漸看出前面一邊崖勢忽止,有了空曠所在,知將到達,恐驚敵人耳目,便收了劍光,落向谷中,貼地低飛,悄悄前進。沒有多遠,果然到了阿莽所說之處。

這地方除來的一面外,一面是危崖刺天,一面是崇岡蔽日。岡上面一條大瀑布,從百十丈高處石蹤裡,白龍也似倒掛下來,落入岡麓無底絕壑之中。那麼粗大的瀑布,只聽得見上半截嘩嘩之聲,落到底下反不聞什麼聲息,離岸千百丈間,只是煙霧騰騰,其深可想。還有一面是一個不大的草坪,雜花生樹,紅紫相間。那大瀑布從中間斜坡上又分了一條小流,到此匯成一條清溪,水碧山青,益發相映成趣。這面景物如此清麗,對面的危崖卻極險峭,阿莽所說那怪叟住的石洞,更深在巖凹數十丈以內,望去陰森幽黑,加上奇石猙獰,欲飛欲舞,危崖壁立,如墜如傾,兩下一對照,簡直無殊鬼域。

南綺見怪洞深黑,不見一人,到底不能斷定元兒是否來此,不敢冒昧徑入,在洞外徘徊有半盞茶時。暗忖:“自己與元兒奉命行道,凡百苦難,均非所計。那怪叟知道碧玉來歷,人地又那樣詭秘,已入寶山,豈可輕回?反正得查著個下落再說。”南綺剛往巖凹中走不幾步,忽然一眼瞥見一塊怪石後面,像茅草團似地動了一動。定睛一看,那東西並非茅草,乃是一顆人頭,已從怪石後面徐徐拱起,頭上亂髮如蓬,臉上鬍鬚糾結,不見口鼻,只露出兩個烏光四射,亮晶晶的眼睛,漸漸現出全身,正是阿莽所說的怪叟。

見了人來,理也不理,一晃眼間,便坐向怪石前面。

南綺情知不是易與,不由吃了一驚。急忙暗中準備,決定和他先禮後兵。便問道:

“請問道長,可曾見有一個青衣少年到這裡來過麼?”那怪叟先仔細端詳了南綺一陣,然後怪聲怪氣地答道:“你是那胡蠻子的妹子麼?你來得正好。這可惡的東西,我昨日指點了他的明路,又借法寶與他,是他自願效勞,往蛇王寺去盜那大人的一塊玉石和一面萬年金蛛結成的金絲網。我曾和他說,玉中奇書,非我不能取出,叫他得了,務必來此,他卻一去不來。那大人雖有些蠻力,並不會絲毫道法,照情理,決然擒他不住,不過事也難料。他如非被擒遇害,便是賣了我,盜寶之後,昧良逃走。那玉中的奇書,我只想看一看,助我脫難,並不要它。他如不來,休怪我日後無情,心狠手辣。”說罷,不住獰笑,大有得而甘心之意。

南綺聞言,知他把自己錯當作了昨晚盜玉妖賊的妹子,正好將機就計,便答道:

“你說那玉中奇書,可是兩塊寸許厚的碧玉,上有四個朱文古篆的麼?”怪叟聞言,驚訝道:“那藏書玉石,經過仙法封鎖,非仙家幹莫至寶,不能開取。他那口劍,無非頑鐵煉成,怎得取出?”南綺心念元兒下落,忙又搶回道:“這且不說。我只問你,昨日他走之後,直到今日,可有別人來過?”怪叟怒道:“我先也未見過他,昨日還是頭一次,因追一野豹到此。我見他還有用,拿話引他,他不服,和我動手,被我用木石禁形法禁住。是他再三哀求,說家有老母妹子,叔父胡高非常兇暴,情願拜我為師,我才饒恕了他。是他自告奮勇前去,幾時再見有人來過?如今玉網既都被他得去,必然欺我暫時不能離開,仍在前山惡鬼峽居住,不曾逃走。你來了正可代他為質,那網還不打緊,那玉中奇書如不送來與我一看,你也休想回去。”說罷,嘴皮亂動,似在行法。

南綺一想,先下手為強。便大喝道:“不知死活的鬼老頭,哪個是那妖賊妹子?他昨晚盜玉,已為我飛劍所斬。快把那玉中奇書與蛛網的來歷用處說將出來,饒你不死。”

言還未了,肩搖處,劍光直朝怪叟飛去。那怪叟一見,大吃一驚,忙停了唸咒,手一指,先飛起一團黃光將劍光擋住。口中喝道:“那女子且慢動手,如惹翻了我,休想活命。

胡蠻子既被你所殺,那兩塊玉石想必也到了你的手中。我實不要,如能與我一看,不但解了我的大難,還助你得一部仙家奇書,豈非兩全其美,彼此有益麼?”

南綺覺著這怪叟所發黃光頗有力量,便減了一半勇氣。暗想:“這怪叟形跡詭異,莫要鬥他不過,上了他的當。既已知道玉中所藏的是部奇書,至多日後我去求師父,也不愁取它不出,何必忙在一時?”便將那劍光收回,設詞答道:“我同來還有一位道友,投宿在大人廟內。昨晚劍斬妖賊之後,我那同伴的飛劍無心中連妖人所盜玉石一齊斬斷。

雖見碧玉朱文內映,並不知它的來歷,隨後揣人他法寶囊內。今早他獨自出遊,便沒回轉,此玉並未在我的身上。你既居此多年,想必知道這裡還有什麼旁門左道。你如能告訴我地方,我將同伴尋到以後,與你看看何妨?不過你既不要,又看它則甚?也必對我說明,才能允你。”

這時怪叟也和南綺同時將黃光收去,聞言答道:“你哪知我的來歷?適才見你頗似旁門中人,又錯把你當作胡蠻的妹子。後來見你放出來的劍光,卻是嵩山二老中朱矮於的傳授。這兩個矮子俱都不收女弟子,想必另有淵源。我看在矮子份上,才不願與你一般見識。我的姓名遭遇,說也慚愧,異日如見朱矮子,你提起此事,他自會對你說。胡蠻有一妹子,名喚三娥,受他惡叔鬼臉子胡高傳授,學了一身旁門法術,還有幾件厲害法寶。胡高此時已然雲遊在外。你那同伴必是誤走惡鬼峽,被此女用迷神法術困住。我今指你明路前去尋找,如遇胡三娥,她飛劍非你敵手,下手越快越妙,可急速將她殺死。

此女極淫,你那同伴必被她困入千尋峽谷之內。尋到之後,急速來此。將兩塊碧玉交我,我便代你將玉中奇書取出,只看一眼,仍然還你。你勿錯會我意,我實因受了師門法術禁閉,在此受罪多年,急於脫身。急病亂投醫,又不願違了師父戒約,逼迫不會法木的庸人。偏那大人阿莽有寶不知,又和我無緣,不肯聽我的話,我無奈他何。這合沙仙長的兩部奇書,在蛇王廟內大人阿莽手裡,日後必有外人知道奪去,我出困更是無期。我的行動,只能在這塊供我坐臥隱身的石頭數十丈左近,不能他去,無從尋人幫我的忙。

行法,開了谷徑,幻化虎豹,引那胡蠻到此,勢逼利誘,制服得他為我效力。不想遇見你們,從旁得去。那書上有我解禁之法,你救了同伴,如與我看上一眼,不但你們得了至寶奇書,日後我隨時相助,終不忘報;否則我災厄終有滿時,必不與你甘休。來否在你,快去救人,休被淫魔毀了真光,悔之晚矣。”

南綺聞言,將信將疑。因為這怪叟說元兒正在危境,不禁心慌,匆匆問明路徑,說了一聲:“果如道長之言,必不違命。”便自起身,照他所說方向往惡鬼峽飛去。劍光迅速,頃刻之間,便即到達。一看,那惡鬼峽藏在兩座崇山之間,四外都是高崖峻壁圍著,又有藤莽封蔽,終年不見天日。地勢卑溼,到處都是毒嵐惡瘴,彩霧蒸鬱,映日生輝。崖壁叢草之間,蟲蛇亂竄,見人昂首追噬。果是個極險惡的所在。

南綺覷定一處空隙,直下千尋。峽底雖然陰晦森森,地面卻大,到處滿長著極鮮豔的花卉。因為到處山崖都由下往上收攏,許多大小瀑布俱是憑空直落,又沒有風吹動,宛如數十根晶柱銀條筆直下垂。南綺一路留神搜索前進,眼看峽徑將完,除形勢險惡陰晦外,並無人跡。正在焦急,忽見盡頭處似有天光斜照。探頭一看,上面好似一個大有畝許的天窗,四周圓壁上滿生著藤蘿異卉,翠葉丹莖,交相盤結,紫花朱實,累累下垂。

那形勢也是越往下越顯寬大,地底比所行峽徑還要深下百餘丈。暗想:“怪叟曾說,人如被困,必被淫女胡三娥深藏在千尋谷底。”細看谷底前左右三面,水石花樹,盡有奇景,人仍未見一個。因腳下一面有藤蔓遮住,看不甚清,對面無可著足,自己業已深入,索性飛身下去,看個仔細。下時因三面景色俱已看過,只剩腳底下這一面,便照這面飛落。

離底還有一半,剛剛去了藤蔓遮蔽,便看出下面一片燦如雲錦的花樹林中有人影閃動。那地方已離天窗老遠,天光照不下去,也不知哪裡來的光亮,竟比上面光明得多。

再降下十餘丈,看得越真。那人影竟是個赤身美女,雪膚花貌,掩映生輝,坐在一株繁花盛開的大樹下石榻上面。身側原有兩個赤身壯男正在指著前面,媚聲媚氣說話。再定睛往他所指之處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更不尋思,將劍光往下一沉,急如流星,往下飛去。原來南綺所見之處,乃是一片花林中的空地。一團彩霧,千絲萬線裹住一人,隱隱見有兩道光華閃動,認出是元兒的聚螢、鑄雪兩口仙劍,知定是元兒被困在內。心裡一著急,便直朝那女子飛去。

那女子困住元兒,用盡方法,元兒只是不肯投降。又喚來兩名面首,做了許多醜態,元兒仍不為動。那女子正是怪叟所說的胡蠻之妹、胡高之侄女胡三娥。見元兒這般倔強,那兩口飛劍又非常厲害,雖然將他困住,卻沒有擒到手內,任性擺佈。三娥本來淫兇狠毒,見勢迫欲誘,敵人全不為動,一時性起,剛要另施邪法取元兒性命,奪那兩口寶劍,正在全神貫注前面,準備下手之際,忽聽頭上破空之聲。三娥也是如臨大敵,知道有人暗算,更不敢怠慢,連頭也未抬,一點步便飛出去數十丈遠近。這才回頭一看,見一個絕色少女,駕著一道青光,有如閃電一般,從空中直朝自己坐處飛來。方想起兩個面首,因為逃避匆忙,忘了攜帶同行時,耳聽一聲慘叫,青光過處,內中一個最心愛的面首業已身首異處。方在悲痛憤恨,那青光更不稍停,只一轉,又朝自己飛來。三娥看出那女子所用劍光與適才被困少男同一家數,而且一見面就動手,知是同黨。又加心愛的人身遭慘死,不由恨怒交集,把牙一錯,先從身系紫囊內取出一物,直朝對面打去。

南綺記著怪叟之言,知三娥妖法厲害,本想出其不意將她殺死。不想敵人甚是機警,一聞破空之聲,連頭也未敢抬,徑直縱避開去。只劍光掃處,殺死了一個無用的臭男子。

擒賊擒王,也懶得再殺那一個。又見三娥有了準備,須留後手,便立定身,一指劍光追將過去。眼看飛到,忽見敵人將手一揚,飛起一團粉紅色的光華,將飛劍敵住。同時敵人又回手身後,去掏取寶物。南綺知她邪法異寶甚多,元兒業已被困,一個閃失兩人便要同歸於盡。因此不敢怠慢,忙把身佩葫蘆取在手裡,揭開頂蓋,施展用法,將葫蘆口朝外一甩,立刻便有青紅紫橙黃綠藍七色混合的數十個透明的彩彈,各帶著許多縷彩絲飛將出來,直朝三娥打去。

三娥以為南綺也和那先來的童男一般,除飛劍厲害外,別無本領,正在放心施展邪法。不想敵人忽從身後取出一個硃紅葫蘆,只一抖,便有數十道彩煙夾著彩彈,疾如星飛打到,知道厲害。同時自己所用一面寶幡,也從法寶囊中取出,百忙中便舉幡連展,立時黑霧騰湧,滿以為可將敵人法寶汙穢,再取敵人性命。誰知南綺葫蘆中彩彈乃聚太陽真火煉成,不怕邪汙。自從火燒元兒,幾乎鑄成大錯之後,經紫玲、舜華再三告誡,說南綺不久出山,無暇聚煉,用一次便少一次,須留備緊急,加以用時還有許多顧忌,千萬不可輕用。今日也是元兒被困,一時情急,迫而出此,便不假思索,儘量發將出來,比起上次還要厲害得多,三娥的幡如何抵敵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數十個彩彈挨著黑煙,立時叭叭連聲,紛紛爆散開來。接著轟的一聲,化成一團畝許大小的火雲,將三娥全身罩住。三娥看出不妙,想要脫身,已是不能。那柄幡早已燒掉,先放出去的一柄飛劍也被甫綺劍光絞斷。本人雖然運用玄功拼命支持,當時沒被火燒死,身上已被火烤傷了許多處,再遲片刻,便要化為灰塵。三娥明知這峽谷底下與別處不同,盡是地火窟穴,因為危機已迫,萬般無奈,只得用旁門地行遁法,往下鑽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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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4: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瘴雨蠻煙 雙侶無心遭惡蠱 紅桃綠柳 一行有命遇神醫

話說南綺見胡三娥鑽人谷底,如不用火窮追,原可無事。一則不知谷中就裡,二則恨她入骨,見火雲中三娥忽化一道黑煙,往地下鑽去,知她衝不出火層,想用地行道法脫生。罵一聲:“不知死的賤婢,還待逃向哪裡!”將手一指,那團火雲得縫便入,也跟著三娥的黑影往地下鑽去。還算南綺雖然追敵情切,在這危機一發之際,仍然兩面兼顧:一面指火去燒三娥,一面早飛向元兒被困之所。也想不出什麼破法,先用飛劍去破那包圍元兒的五色氛層,卻衝不進去,一著急,想起適才敵人放出來的黑煙一遇火便化成淡煙消散,何不試它一試?便將手一指前面,將追敵的火雲分出一股,飛向五色氛層之中。果然見效,火一到,便聞見一股奇腥之氣,噝的一聲燃燒起來。接著一道光華閃過,元兒連人帶劍飛將出來。

二人見面,驚喜交集。還未說話,南綺因三娥已是萬無生理,適才下來時還見有一敵人的同黨,不知躲向何處,斬草須要除根,這般淫孽留他則甚?正在四下觀望,忽聽地層隆隆之聲四起,四外山崖地面都似有點動搖。元兒道:“南姊,這地要震了,莫又是那鬼丫頭鬧什麼虛玄吧?”南綺側耳微一靜聽,這時地下轟隆之聲越大,這才想起所放真火有許多顧忌,不宜在峽谷深處發放,如將地火勾動,一發不可收拾,不由大吃一驚。再環顧四處形勢,忙喊:“元弟快先逃上去,待我來收那火。”元兒剛在張皇欲起,南綺已聽出地下有了炸音,喊聲:“不好!”忙把葫蘆口朝下,手掐收訣,準備將火收回。誰知這峽谷底下本是千萬年前一座火山的出口,地下潛蓄的火勢甚是強烈。那葫蘆口的太陽真火併非南綺親手煉成,只不過承著先人傳授,尋常用時,尚是能發能收,這次追敵心切,深入地底,敵人雖難免死,可是那太陽真火已將地火勾動,連成一片,本在地下磅傅排蕩,就要噴湧而出。如果見機即時遁走,發還稍緩,偏又不捨丟棄,這一收不打緊,一股火雲剛從地面上升起,還未出盡,緊接著紅雲後面又夾著一股青煙,粗約數尺,冒將起來。

南綺一見那煙,益發知道不妙,忙駕遁光,往上飛起,往天窗上面穿去。就這瞬息之間,身剛飛近天窗,還未出口,猛聽震天價一聲巨響,山鳴谷嘯,震耳欲聾。昏眩中剛覺著身上奇熱,手上似被什麼東西扯住,連身下墜。猛地虎口一痛,手中葫蘆再也把握不住,直往下面墜去。這才身子一輕,急不暇擇,往上飛去。身剛出口,那座天窗四周的危巖已經震塌下來。且喜元兒事先聞警,早已逃出,在空中相候。低頭一看,下面岩石紛紛崩炸,陷成許多穴口。數十股烈焰大小不一,從穴中騰騰勃勃,沖霄直上。山石爆烈之音,響成一片。山石經著烈火,都被燒成溶液,往低處滾流下去。頃刻之間,數十個大穴經強烈火勢震燒之後,紛紛坍塌,漸漸由多而少,聚集到了一處,化成一股粗約數十丈,高齊天半的沖天火柱。滿天空都是紅雲瀰漫,黑煙飛揚,火勢越發強大。

地底更轟隆不休,全山都有震動之勢。

南綺猛想起大人阿莽兄妹尚在蛇王廟中,倘若地震蔓延,如何是好?再加火勢大大,二人雖駕遁光飛身空中,往下巡視,離火早遠在十里之外,仍覺的體炙膚,奇熱難耐。

明知憑自己能力無法消滅,錯已鑄成,悔之無及,只得迴轉。二人彼此一打招呼,便往蛇王廟飛去。行至中途,南綺偶然回望,彌天紅焰中似見有兩三道黃光從斜刺裡往惡鬼峽火地裡飛去。因為忙著回廟去救護阿莽兄妹,那黃光轉眼沒人火雲之中,也未來得及喊元兒去看。

蛇王廟相隔不過二十來裡,及至快要到達,眼看下面近山田處似在波動。知是地震,越發擔心,忙催劍光前進。忽聽頭上隱隱有破空之聲,抬頭一看,一道青光其長經天,高出二人頭上約數十百丈,帶著慧星般的芒尾,星飛電駛,正從空中橫越過去,甚是迅速。二人俱以為是本山隱居的異人,因為火山炸裂,存不住身,不是趕去救援,便是覓地遷居。

一路尋思,不覺到達廟前,果然地已有些震動。飛身後殿一看,石榻依然,哪裡還有阿莽兄妹蹤跡。心中驚訝,四外細尋,並無絲毫可疑之兆。大鐵鍋中還煮著大半鍋米飯,蒸有睫臘,殿中絲毫不現零亂痕跡,連適才阿莽的便溺都已收拾乾淨。二人先以為是勝男見火起地震,恐怕波及,扶了阿莽覓地躲藏。他兄妹對自己感恩依戀,又曾答應阿莽未愈以前決不他去,看那灶火猶溫,分明離此不久,斷定他們必要回來。四處飛身尋找不見,只得回到殿中石榻上坐定等候。

二人互談經過,才知元兒果是把阿莽之言記在心裡,因南綺心愛那玉,想去尋見那怪叟,問個就裡,誰知照阿莽所說的方向路徑,並未尋到。正要改道尋覓,忽見遠遠飛來一道粉紅色的光華,直向身側裡許的山坳之中落下。一時動了好奇之念,飛身過去一看,粉紅光華已是不見。細看山坳裡還隱著一條夾縫,藤蔓糾結。從空隙裡望下去,綠森森望不到底。暗忖:“這兩面危崖上窄下寬,中通一線,頗與阿莽所說谷徑相似,莫非下面便是怪叟所居不成?”

元兒正在遲疑欲下,鼻中聞見一股異香吹來,接著便聽身後有人哧的笑了一聲。回頭一看,面前站定一個女子,容色甚是妖豔,媚眼流波,含笑說道:“這裡慣出豺狼虎豹,毒蛇怪蟒,你年紀輕輕的,跑到這裡來作甚麼?”元兒見那女子神情舉止蕩逸飛揚,穿著又那般華麗,估量不是個好人家女於。便正色答道:“我在此閒遊,關你什事?快些住嘴,免得自討無趣。”那女子聞言,微嗔道:“我好心好意問你,你卻出口傷人。

什麼叫不關我事?我名胡三娥,這底下惡鬼峽便是我家。你賊頭賊腦在此窺探,意欲何為?”說完抿口微笑,似喜還嗔地又遞了一個媚眼。

元兒見聞本淺,先並未想到別的,及聞女子道出:“惡鬼峽”三字,不由心中一動。

暗想:“下面如此險巇陰森,好人怎會居住在此?這女子形跡詭異,說不定便是山精狐鬼一派,豈可輕易放過?”想到這裡,猛喝道:“你到底是什麼妖邪?快快說出實話,饒你不死;否則,小爺飛劍定要取你狗命了。三娥勃然大怒道:“瞎眼小賊!你姑娘見你長得伶俐,才和你說話,竟敢放肆,口出不遜,快快跪下,隨我一同下去,有你好處;不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手一揚,便有一道黃光隨手飛起,直取元兒。元兒疑心一動,早有防備。一見女子劍光飛來,也將鑄雪、聚螢雙劍先後放出手去。這兩口仙劍,三娥如何能敵得住,才一交接,便覺不支。轉瞬之間,黃光被元兒一青一白兩道光華繞住,只一絞,便成粉碎,化成萬點黃星,映著日光,紛紛墜落如雨。

三娥先見元兒飛劍厲害,忙往回撤,已是不能,便知不妙,打了退身誘敵之策。見黃光剛一絞碎,早慌不迭地化成粉紅色光華,直往峽谷底下遁去,元兒初生犢子不怕虎,見三娥逃走,以為伎倆已窮。既看出是妖邪一流,如何肯舍,便緊跟追蹤下去。三娥見他追來,心中大喜。她那循法本極迅速,卻故意使元兒可望而不可及,以便引他入阱。

元兒追了一陣,見前面粉紅光華飛至盡頭,忽然不見。到了一看,危崖四合,僅有一畝許大小的天窗,比起上面峽谷,還要深廣得多。知是妖邪的巢穴,略一端詳,便飛身而下。

元兒見到處都是繁花異卉,水木清華,景物甚是幽麗。正在四處尋覓妖蹤,忽聽前面花林中有男女笑語之聲。飛進林中一看,適才所見妖女業已換了裝束,周身衣履全行脫光,身上只裹著一領薄如蟬翼的粉紅紗片,坐在花叢中一塊平齊圓滑的大石上面。一個赤身精壯男子,正捧著她一隻腳在那裡捏弄。粉彎雪股,柔乳豐肌,宛然如現。再襯著石旁的落英繽紛,花光人面,相映生輝,嬌滴滴越顯妖豔。三娥見元兒飛進林來,絲毫也沒做理會,笑嘻嘻地對那少男說道:“我說的雛兒便是他,你看好麼?”元兒少不更事,見了這般形狀,一些也沒有戒備,大喝一聲,便將劍光飛出手去。眼看飛到,三娥忽從石上縱起,周身仍是粉紅光華圍繞,往花林深處走進。元兒不知是誘敵之計,只管追逐不捨,轉眼工夫,追到一片櫻花林內。正行之間,三娥猛然轉身,朝著元兒一指,立時便有數千百道彩絲從那櫻林上面飛將下來,將元兒渾身罩住。元兒忙運飛劍去斬時,竟斬不斷。忽聞一股異香透鼻,便覺心迷意蕩。知道中了埋伏,情勢危急,只得運用玄功,將身劍合而為一。身雖護住,未被彩絲纏繞,可是四面俱被彩絲密密層層包圍,用盡心力,休想衝突得出。元兒耳聽敵人不住口勸他降順。未後又喚來兩個壯男,做出許多淫蕩之態。元兒只管按定心神,勉力支持,不去理睬。過了好一會,惹得三娥性起,正要運用邪法,將彩絲收聚,取元兒性命,恰值南綺尋來,方得脫險。

談了一陣,南綺埋怨元兒道:“我那太陽真火葫蘆,當年母親費了多少心力,才得煉成。今日為尋你,才遇見那妖婢,勾動地底真火,將它毀去。自從奉命下山,寸功未立,反闖了這樣大禍,不知要傷害多少生靈。都是你亂跑,才惹出來的亂子。”

元兒正要答言,猛一眼望到窗格外面蒼字澄鮮,星稀月朗,風景如畫。僅遙天空際有一兩朵雲,暗霞微映,迥不似先前火雲亂飛,滿天都赤神氣。不禁“咦”了一聲。南綺便問何事驚訝。元兒道:“你看這天,先時那般烏煙瘴氣,如今卻這樣皎潔,地也不震了,莫非火熄了嗎?”南綺聞言,也覺奇怪。暗忖:“惡鬼峽谷底,明明是一個地火的窟穴,不發動則已,這一發動,又有太陽真火助它威勢,正不知何年何月,那火才得宣洩完盡,怎熄得這般快法?”當下同了元兒走出殿外,飛身上空,往適才來路上去看。

惡鬼峽火山方面,休說不見烈焰飛揚,連一點火星俱無。如非月光底下遠望過去,還看得出適才崩陷的火穴和震倒燒殘的山岩林木,幾疑適才火發地震是在夢中。越想越覺那火熄得古怪。依了元兒,便要前去察看。南綺因回廟時節,中途曾見兩三道黃光往惡鬼峽飛去,隨後又有一道極長的青光當頂飛逝,這兩起事兒,如與火熄有關,那人既有滅火之能,本領必出己上。看路數又非一家,如是妖人一黨,豈非送入虎口?又惦記著阿莽兄妹回來,便止住元兒,不可輕往。

這一夜,二人只顧閒談等人,竟會忘了谷中怪叟之託。直到天明,二人連番在廟前後周圍數十里,把隱僻之所全都搜遍,始終沒見阿莽兄妹影子,漸漸絕望。互一商議,阿莽吃了許多靈丹,性命業已保住,日久自會痊癒。現在也並沒發覺他兄妹被害痕跡,如是另有藏處,地震止後必要回廟探看。一夜不歸,說不定被別的能人救走,也未可知。

且喜火山已熄,禍變不致越鬧越大。自己前途有事,留此無益。決計先行起程,異日如有機緣,再行繞道來此一探。

主意打定,二人略進飲食,準備起身。值此晴日麗空,水田平蕪,風景依然如昨,人已不知何在。元兒還不怎樣,南綺卻想起勝男天性純厚,對於自己更是感恩依戀,大有相從之意,不料一日夜工夫,遭此鉅變,存亡莫卜,好生惋惜。行時也沒和元兒說話,便即飛行前進。直到飛出山外,將近有人煙之處,才行落下,仍用步行,往前面鄉村之中走去。尋人一間,乃黔蜀交界一個極隱僻的所在,地名叫做榴花寨。居民多半山民,漢人甚少。寨在山麓之半,一面臨著大江,風景甚是雄秀。雖是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因為泉甘土肥,到處雞犬桑麻,看上去頗有富饒之象。

二人覺著沒事可做,打算稍停即行,略問一問前往貴陽省城的途徑。見沿途野景甚好,便在江邊擇了一家乾淨茶棚落座。隨意要了兩碗酒、一碗炒豆渣、一碟臘肉、一碟椒麻豆,對著前面大江,且說且飲。南綺嫌那酒味太濃,又滴了些萬花涼露在內。飲食了一陣,元兒總覺這次下山是奉命積修外功,理應扶弱鋤強,多行善舉才是。雖和南綺飲酒談笑,卻不住留神四外觀察,巴不得有甚不平之事發生,好上前下手。

那江邊茶棚共有四五家,俱是江邊居住人家的副業,帶賣酒和熱菜。每家都有一些茶客,只二人飲酒這家沒有一個客人,雖是鄉村野鋪,地方卻極清潔。不但白木桌上沒有絲毫油膩汙穢,棚中石地都似洗過一般,淨無纖塵。棚內只有一個垂髻幼女,相貌醜到無以復加,不過往來執役倒甚勤謹,衣著也是舊而整潔。有時添酒,便往屋中去取,始終不見一個大人出來。二人除覺出這裡人民愛乾淨外,並未在意。元兒偶一眼望到隔鄰茶棚內那些本地茶座,都朝自己這面指點談說。一見元兒側臉去看,便即止住,神態頗為可疑。還以為自己和南綺雖換了鄉間裝束,到底乍到眼生,語言行動總有不類,難免有遭人談說之處,也未理睬。

正當這時,元兒忽聽南綺說道:“你只管呆看些什麼?還不早些吃喝完了走路。”

元兒聞言,便回過臉來,猛一眼又看到茶棚外江邊半截斷石欄上坐定一個老頭,身旁放著一個三尺來長,二尺來高的雜貨箱子,正在朝著自己呆看,頗似走山寨的漢客。元兒忽然心裡一動,正想喚他進來同吃一杯,那賣茶的垂髻醜女已飛也似跑將出去,罵道:

“你這老不死的東西,去年坐在這家門前歇汗,我姊姊見你年老,給你一碗茶吃,你卻賣弄玄虛,將我們的人引走,一去不來,害我姊姊時常想起就哭。後來才知道是你老鬼做的爛事。依我性子,怕不把你打死,才稱心意。你卻一口賴了不認賬,又說只要我姊姊心堅,那人自會回來。姊姊見你露出口風,可憐她那麼性情高做的人,竟跪下來求你。

也不知你亂說些什麼,從此我姊姊氣得連門都不出一步。今天好容易來了一個客,你又闖見鬼一樣,到我家門口裝瘋。快些給我滾開便罷,如若不走,我便把你丟在江裡去。”

那老頭聞言,並不動怒,只笑嘻嘻他說道:“聶三姑娘,你莫生氣,我歇一歇自會走的。”

醜女還要怒罵,元兒已走了出來,止住她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欺侮老人?快休如此。”說罷,又朝那老頭道:“老人家,想是走得累了,莫與年輕人漚氣。隨我到茶棚裡去吃兩杯酒,解解乏吧。”醜女一聽元兒要邀他為人座之賓,不禁慌道:“客人,萬要不得。這老鬼專破人好事,便是你給錢,我們也不賣給他的。”元兒見那老頭生得慈眉善目,又是漢人,醜女之言決不可靠。便發話道:“你做的是賣茶酒生意,只要給你錢,管我請誰飲食?我也不與你計較,你不賣,我們向別家吃去。”說時,南綺見兩下爭執,也走了出來。元兒說著,早從懷中取了兩塊散碎銀子,交與醜女。醜女不接道:

“要走只管走,看你到得了家才怪。誰還希罕你的錢?”元兒只當氣話,也不理她,將銀子扔在地上,便去提老頭的貨箱。

老頭先本打算道謝攔阻,及見兩下里口角,事已鬧僵,略一低頭尋思,也不作客氣,跟了元兒便走。走到隔鄰那家茶棚門首,元兒、南綺便揖客人內。老頭剛說了句:“前邊有好地方,莫在這裡。”言還未了,茶棚主人早跑出來,攔道:“你們上別處去,我們這裡不賣給你們。”一面攔住元兒,一面卻朝著老頭行禮,悄悄說了聲:“四么公夜裡小心些。”神氣非常古怪。元兒、南綺見茶棚主人既與老頭相熟,見面又那等恭敬親熱,卻不解他為何不讓人進去。想張口動問,見老頭連使眼色,只得賭氣前走。到第三家茶棚,未及上前,老頭已搶上一步說:“他這裡也不賣外人,我們別處吃去。”果然話剛說完,棚主是一個半老婦人,已跑了出來,先朝老頭行禮,口裡直說:“麼公真體恤人,過天我給你老人家賠禮去。”

南綺見兩家茶棚阻客情形,已看出是適才和醜女拌嘴的緣故。暗忖:“這裡的人倒真愛群,惱了一個,眾人都不理你。不過兩家棚主既和老頭那等熟識親密,為何也不接待?臉上又帶著憂愁之色?其中必有緣故。”不由動了好奇之想。

元兒本先打算稍呆一會即走,經這一來,既已說出請那老頭一頓,又漸漸覺出別家不納,是怕得罪那醜女。再想起適才眾人交頭接耳和醜女行時詞色,諸多可疑,也想問個水落石出。走到第未一家,也和前兩家一般神氣。幾次想問,俱被老頭攔住。當下由老頭指路,往山環中走去。

元兒細看那老頭,年紀有六七十歲的人,腳底下卻甚輕健。又見當地的人見了他,俱都紛紛行禮,知道不是常人。暗忖:“打他身上也許問出點事來。”便息了起身之想。

跟著走有十來里路,漸漸斷了人煙,到處都是深林密菁,路更難走。忍不住正想問時,老頭已引了二人從深林中穿出。林外是一片廣約數十頃的湖蕩,湖當中有一個三五畝方圓的沙洲。湖水漣漪,因風微蕩,清澈可以見底。那沙洲孤峙湖心,其平如砥,上面種著許多樹木花果。一片濃蔭翠幕中隱現著一所竹籬茅舍,幽靜中另有一種清麗之趣,令人見了塵慮都蠲。

元兒對南綺說:“你看邊山裡竟有這般好所在,真想不到。”一言未了,業已行近湖邊。那老頭忽然嘬口一聲長嘯,聲音並不洪大,卻是又亮又長,頗為悅耳。嘯聲甫住,便見洲上綠蔭中飛起一大群白烏,雪羽翩躚,凌波飛翔,約有三五百個。一會工夫,飛到老頭面前,老頭便伸手去接。有的翔集老頭的兩肩,有的榕在老頭的手上,不住飛鳴歡翔,音聲清脆,與老頭嘯聲相似。那鳥與鷹差不多大小,都生就雪也似白的毛羽,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常。元兒。南綺俱贊有趣。忽又聽遠遠傳來打槳之聲,抬頭往前面一看,洲旁濱水的一片疏林亂石後面,一個赤著半身的小孩架著一隻扁舟,手持雙槳,正朝岸前駛來。

二人目力原異導常,見那小孩年紀雖輕,身上毛茸茸,長得那般怪眉怪目,身手卻是矯捷非常,兩條臂膀運槳如飛,一起一落之間,那小舟便像箭一般穿出老遠。轉眼靠岸,跳將上來,向老頭叫了聲:“外公。”老頭忙指元兒和南綺道:“這兩位尊客俱是好人,快上前見過。”那小孩朝二人看了看,拱了拱手,侍立在旁,不發一言。二人見那小孩周身黃毛,凹鼻突眼,又瘦又於,甚是醜陋。那兩片槳卻是鐵的,看去少說也有百十斤重。方要向他言語,老頭道:“前面小洲便是寒舍。此子乃老漢外孫,幼遭孤露,與老漢在此販賣些零星藥物,相依為命。不想今日一時多事,在聶家門前小憩,惹出這場是非。憑著老漢目力,知道二位不是常人。一則想請二位到此盤桓一二日,就便查看中毒也未;二則略貢芻莞,以為預防之計,想不致推辭的了。”元兒方要答言,老頭也揖客登舟。

元兒、南綺見了這等好所在,本打算一遊。再一聽老頭之言,越知內中有了文章,互相點頭示意,便相隨登舟,那木箱已由小孩接了過去,放在船頭。拿起雙槳,便要往前劃去。南綺見那小孩屢拿眼看元兒,好似意存藐視,一時興起,便笑道:“這沉重的鐵槳,你劃來劃去,不嫌累嗎?我幫你一下好麼?”那小孩聞言,看了甫綺一眼,也不作聲,把鐵槳往船頭上一放,徑自站起。老頭早看出小孩有些看不起來人文弱,正要呵斥,南綺已笑道:“我卻用不慣這個破銅爛鐵呢。”說罷,將身朝著船尾,一口氣噴將出去,然後默運玄功,將手一招,立時便有一股極強勁的風向船尾吹來。那船不搖自動,衝波前進,疾如奔馬,只聽船頭汨舊打浪之聲,不消頃刻,便到了沙洲前面。那些隨舟飛翔的白鳥反倒落後。

那老頭本精幹風鑑,早年也是個成了名的武師。起初見二人小小年紀,漫遊南疆,雖然改了鄉農子弟裝束,氣字終非凡品。再一細看二人舉止,不但丰神超秀,英姿颯爽,是生平從未見過的骨相;而且二人的那一雙眼睛俱是寒光炯炯,芒採射人。只以為二人受過高人傳授,內外武功俱臻極頂。老頭恐怕二人中了聶氏姊妹的道兒,但因自己以前與之有過嫌隙,雖有本地兩個有力量的酋長相助,畢竟聶氏姊妹也非易與,還是不宜把仇結得大深。當時不便進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兒已走了出來。同時他的心事也被那醜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帶了回來,察明受害與否,再行看事行事。當時心中雖然讚羨,仍未免以識途老馬自命,一任元兒代他提著木箱,連客套話都沒一句。

及見南綺呼風吹舟,才知來人乃是劍仙一流,自己還是看走了眼,好生內愧不已。又不便改倨為恭,只得倚老賣老到底。見他外孫失聲驚詫,忙用眼色止住,仍如無覺。到底元兒、南綺俱都敬老憐貧,南綺更是一時高興,逗那小孩玩,並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頭是個隱士高人,始終詞色謙敬,老頭心才略安。

登岸不遠,穿過兩行垂柳,便是老頭居處。竹舍三間,環以短籬。籬外柳蔭中闢地畝許,一半種花,一半種菜。環著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紅杏之類。花樹雜生,紅紫相間。一片綠蔭翠幕中,點綴著數百隻雪羽靈禽,飛鳴跳躍,愈覺娛耳賞心,樂事無窮。再進屋一看,三間兩明一暗,紙窗木幾,淨無纖塵;茗棋琴書,位置井然。當壁一個大石榻,略陳枕蓆。另外還有一個藥灶,大才徑尺,可是灶上那口熬藥的鍋卻大出好幾倍。

大家落座之後,老頭首先要元兒伸出手來,讓他診脈,又看了看元兒的舌頭。未了,對南綺也是如此。當時間他,卻又不說,只管凝神注視。約有頓飯光景,忽把眉頭一皺,說道:“二位三兩天內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二人聞言。不由大吃一驚。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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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產神嬰 古洞誅惡蟒 警異獸 絕壁採朱蘭

話說元兒、南綺聽老頭說他二人如離榴花寨境,性命難保,忙驚問何故。老頭道:

“這裡山人只有曾、聶兩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漢曾經救過他們酋長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漢以醫藥雜貨為業,俱合他們的用處,連沙洲前這點小產業,也是眾山人合力贈送的,本來極為相安。那聶家族人雖然極少,卻很有幾個厲害的人物,並且都是女子。最厲害的,便是適才茶棚中醜女的兩個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藝出眾,而且邪術驚人。這裡人大半養著一種惡蠱,專害路過漢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沒羅寨天蠶仙孃的義女,她那蠱放出來,又勝過別人十倍。起初對於老漢無恩無怨,見了面也和眾人一樣行禮,叫我一聲么公。只因前年這地方來了一個漢客,乃前明忠臣、從福王在廣西殉節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網羅,逃隱南疆,也和老漢一樣,以販賣雜貨為生,與老漢在石籲縣城內曾有一面之緣。

“那日來此採辦藥材,歇腳在聶氏姊妹茶棚之內。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門庭整潔,沒有絲毫塵土的人家,主人一定養有惡蠱。也是他一時少年氣盛,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又學會許多破解之法,見茶棚裡兩個女子公然與過客挑戰,在茶棚上斜插著兩股對尖銀釵,便走進去討茶吃。不料聶家姊妹所放的蠱受過天蠶娘傳授,非比尋常。

所以別人養蠱,俱都掩掩藏藏;惟獨她們,不但毫無隱諱,而且棚插銀釵,耳戴藤環,便是蠱王的標記。休說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進去一步。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個個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罷了。

“其實玉花姊妹雖然養著許多惡蠱,學會許多邪法,卻是情有可原。一則她們因為父母雙亡,人單勢薄,自己眼界又高,不願嫁與同類,有此便可防身;再則她們的本心,只為擇婚,門口明擺著有蠱王的標記,即有上門的人,也是願者上鉤,並不勉強。再若是來人不中她們的意,只要不將她們惹翻,也從不輕易加害。因此算起來,受害的人沒幾個。

“瞿商一進去,先就說了幾句行話。聶氏姊妹當他是明知故犯,愛慕自己的姿色本領,有為而來。見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當時便中了意,益發殷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氣,姊妹當中要哪一個。誰知瞿商本是去和她們開玩笑,並無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讓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愛她最甚,還不怎樣著惱;榴花卻早惹翻,不但飲食之中給下了蠱,還用一種邪法禁住他,他如不歸順,定遭慘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著自己帶有解藥,學會破法,以為白臊了一陣皮,不會怎樣。吃完給了些酒茶錢,又說了幾句便宜話,才行揚長走去。這時除那個名叫叉兒的醜女還在忍怒照應外,五花、榴花業已發怒,進了屋子。因為後來瞿商的話太刻毒,行時榴花已轉愛為仇,惡氣難消,連起初想他歸順玉花之心全部收起,準備他一離開寨子百里之外,便將禁法和惡蠱一齊發動,使他發狂慘死。

“還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說好話,追到棚外,給了他一道符篆,說道:‘論你行為,死不足惜。不過你究竟是漢人,不知我們山人的忌諱,稍為學了兩三句三字經,便在人前賣弄,死了也真冤枉。這符和酒茶錢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見兇險,可將此符燒了,和水吞下,急奔回來,還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還辱罵了幾句才走。

“我當時正在他棚外石欄上歇腳,他們這些事早看在眼裡,不過老漢深知山人忌諱,不便進去招恨結怨。正等他出來,再揹著聶氏姊妹,趕上前去指點明路。一見瞿商出來時,背上現了蠱影,才知中毒太深,縱有解救能人,也是遠水不救近火。心中雖代他焦急,因為殺身之禍,由於他本人自取,難怪別人。既是無能為力,何必去犯這渾水,徒樹強敵?正打算避開他,省得見面招呼,忽又見玉花追出棚來,贈他靈符。方以為他有了一線生機,他偏恃強任性,辱罵不要。氣得玉花將腳一跺,撥轉身便走了回去。

“當時休說他的對頭敵人,便連老漢也恨他少年輕薄狂妄,無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該絕。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氣極回身,沒有去撿,被老漢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脫難,終念他是忠臣之後,雖然一時無知,誤蹈危機,平時尚沒聽人說過他有什麼錯處,見天已黃昏,左近無人,便追上前去,將他喚住。說明厲害,又給他指了徵驗。他歷試破法解藥,俱都無效,才著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對他說:‘如要二女為妻,事極容易,只須將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後,掉頭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說什麼,聽什麼,無不惟命是從。以後只要不背叛她們,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無恙,你便有時看她們不順心,再打她罵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順,不會反抗,傷你半根毫髮。他卻執意不願屈膝醜女之前,除回去登門跪求外,別的如有生路,皆可依從,否則寧死不辱。

“我見他頗有志節,便給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異人。這人是竹龍山中一位隱居的漁父,名叫無名釣叟。我先只知他專破惡蠱,醫道如神,曾從他學過幾年醫。他對老漢,並不以師長自居,相待甚厚,極為莫逆。當時我並不知他尚有別的驚人的本領。

那時瞿商情勢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後己隱現著惡蠱的影子,連頭上也隱隱蟠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金蠶。他自己往溪澗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況且聶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厲害,吞符之後,如往回路走還可,若改道另往別處求救,不過當夜子時,百里之內尚可苟延殘喘,否則簡直沒有萬一之想。救人須要救徹,老漢於是捨命陪他前去。

“那竹龍山離此約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漢所說,先取了碗涼水,將符焚化,吞向腹內。立時隨了老漢起身,往竹龍山跑去。起初不見有什麼響動,剛走出百里之外,便聽身後呼呼風起,惡蠱怪叫之聲吱吱大作。總算未交子時,腹中惡蠱同所施禁法還未發作。在這存亡頃刻之間,我二人嚇得連頭也不敢回,忘命一般在前飛逃。腳步後面風聲和怪叫越來越近,天又昏黑,路更崎嶇,時辰也快到了,活的希望甚少。正逃之間,瞿商猛覺頭背俱被許多鋼爪抓住,心裡一害怕,腳底被石頭一絆,便即跌倒在地。已經過了限定的地界和時間,性命在呼吸之間,哪還經得起這麼一下。老漢跑在他前面,聞聲回視,料他必無生理。正待想法先保住自己,日後再去為他報仇,眼看千鈞危機繫於一髮,忽然來了救星。也沒看出怎樣,只見幾條比火還紅的長線,比電還疾,射向我二人身後,便有兩條三尺多長金碧光亂閃的金蠶惡蠱,彷彿吞鉤釣魚一般,吃那紅線鉤起,直往紅線來路上飛去。接著一片紅光一閃,那無名釣叟已出現在我二人的面前,將瞿商扶了起來。

“我二人隨無名叟到了他的家中,問他怎會來得這般巧法。才知他不但醫道通神,還會法術。練有三口飛劍,能取人首級於百里之外。這日本也不知我們遭難之事,因為新從都勻去看望一個故人之子,還在那裡耽擱了些日,也是我二人五行有救,不前不後,偏趕他那一晚回來,不想無心中救了我們。

“那南疆七十二種惡蠱中,以金蠶蠱最為厲害,飛起來帶著風雨之聲。有時養蠱人家放它出來,在野外遇見,望過去好似一串金星,甚是好看。知道的人必須趕緊噤聲藏躲,否則被它迎頭追來,腦子和雙眼便被它吸了去。不過如非養蠱人與人尋仇,以及一年一度惡蠱降生之日,須放它出來打野覓食外,愈是惡毒的蠱,愈不肯輕易放它出來。

這晚無名釣叟所擒的三條金蠶惡蠱,俱長有三尺多,通體金黃色,透明如晶,蠶頭百足,形如蜈蚣,胸前兩隻金鉗鋒利己極。那時我二人如被它抓上,焉有命在?在事後想起,還是不寒而慄。

“老漢便勸釣叟,這樣害人的惡蠱既擒到手,還不快運用飛劍,將它殺死,為世除害。那無名釣叟先是不置可否。等到問明結仇經過,才說聶氏姊妹的為人他所深知,又是天蠶孃的義女,這事起因,原怪瞿商不好。不過,她也做得太狠毒些。一則,異日有用天蠶娘之處,此時須留一點香火情面。二則,南疆少女多煉惡蠱,本意多屬防身自衛。

聶氏姊妹所煉之蠱,共是六條,俱用本人心血祭煉過,與性命相連。這三條金蠱如果當時殺死,說不定便要了她姊妹二人性命。她們平日並未妄害無辜,只是未免過分。三則,瞿商腹內所中蠱毒已深,非法力可解,縱有靈藥,不是一日半日可以除根。如今她姊妹禁法一破,惡蠱遭擒,必已知道遇見剋星,驚惶萬狀。如將惡蠱制死,她姊妹七個化身才傷三個,內中只要有一人活著,一狠心,豁出性命報復,仍可制瞿商的死命。她知惡蠱未死,必不敢妄動取禍。且先把瞿商的性命保住,他才可以運用靈藥緩緩收功。

“那瞿商禍變餘生,忽然福至心靈,謝完救命之恩,定要拜在無名釣叟門下為徒。

我初遇無名釣叟時,也曾有拜師之念,他卻執意不允。瞿商想是和他有緣,只一說便即答應。拜完師後,才把他真實姓名說出。他本名叫作邱揚,乃峨眉派小一輩劍仙神眼邱林的叔父。當時叔侄二人一同出外訪師學劍,先投在南疆有名異派劍仙麻老僧門下。後來麻老僧兵解,邱林改投峨眉。他因承襲乃師衣缽真傳,不忍改投他人,立誓要為本門發揚光大,為異派中人放一異彩。偏偏所學終是旁門,除他一人正派外,餘人都是為非作歹。沒有多年,許多同門大都因為作了惡事,不是惡劫,便是伏誅。只剩了他一個,在自氣惱,也無用處。於是自稱無名釣叟,隱居竹龍山。每遇見好根器的子弟,總是給他指引明路,往別處投師,自己從不收徒。收瞿商的原因,乃是他自己近來鑑於這多年潔身自好,內外功行俱將圓滿,超劫出世之期將近,才想給師門留一條根脈。選一個好的門人,將本門所有邪法異術足以貽禍將來的一概收起,只傳吐納功夫、本門的劍術和安身立命之學,以備承授自己衣缽。瞿商雖然年紀已有二十五六,但是宿根深厚,人也義俠正直,又是忠臣之後,所以一見就看中了意。老漢自代他師徒喜歡。

“在竹龍山住了三五日,老漢便即回家,以為人不知,鬼不覺,聶氏姊妹不會怪到我頭上。誰知那玉花心愛瞿商到了極點,以為中途必被迫逃回,婚姻定然有望。及至等到子正過去,不但瞿商沒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動,見蠱神壇上的七根本命燈有三盞滅而復燃,光焰銳減。猜是出了變故,不由心裡害了怕。榴花忙又搶著一收禁法,竟無響應。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條金蠶,不收還可,一收,那滅而復燃的三盞蠱神本命燈,越發光焰搖搖欲滅。這才知道不但遇見能手,將所有的邪法破去,連那三條金蠱也都作了籠鳥網魚:生死在人掌握。因為那三條金蠶的生死關係二女自身安危,哪裡還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門去求人家寬放,一則不願輸那口氣;二則對方法力甚大,簡直無從尋蹤。所以只是提心吊膽,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痴,到了這般地步,仍是戀著瞿商。暗忖:‘瞿商並非慣家,行時明明見他將符扔去。自己當時氣急,忘了收回。後來再去尋,也未尋見。這符並非平常紙片,如無人取,不會被風吹起,前半夜沒有動靜,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則惡蠱中途必然發動,哪有這等平安?’先還疑心,以為他走出不遠,又害了怕,回來將符拾去。後來方想起瞿商行時決絕神氣,哪有自行回來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綻,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後又遇見能人,破了法術,擒去惡蠱,始合情理。否則瞿商一出門便遇能人,禍事早就發作,不會等到半夜才有驚兆。玉花思來想去,放蠱行法之時,茶棚中並無外人,只她自己追著送符出去,曾看見一個老頭影子,在石欄前閃了一下。素常恃強,料定外人不敢來管閒事,也沒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來醜女叉兒一問,她卻早已看清是老漢我。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透,便帶了醜女叉兒前來尋我,威嚇利誘,無所不至。未後,竟跪下哭求起來。老漢見她雖是山女,卻甚貞烈,相貌操持,無一不好,娶了她,也不為辱沒。便答應代她勉為其難。她才歡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龍山,先向無名釣叟一談,才知他當初不弄死金蠱,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卻另有私意,執意不肯。

“原來瞿商的父親瞿式耜是錢牧齋的門生。牧齋妾柳如是,自牧齋死去,便即殉夫。

遺有一個孤女,名喚琴言,才只三齡,寄養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遊四川,琴言自然隨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後,當道追尋式耜遺族,當時年尚幼弱,全仗一個義僕瞿忠帶了小主人,輾轉逃亡了好幾年,來到四川。因與翁家為世交至好,望門投止,當時琴言已有十三歲,比瞿商小不了兩歲。那姓翁的先還不錯,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後衙,對人說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風聲,長年不許出門。又與琴言在一處讀書,時常見面,兩小無猜,兩三年間便定了終身之約。便是姓翁的,也有為表侄女相攸之意。後來老翁忽然續絃,有一寵妾扶了正,不但對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對瞿商更是包藏禍心,屢次慫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雖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將多年積下的花粉錢和首飾贈他逃走。

“誰知瞿商還未起身,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獨自對月沉吟,使用”

廠頭連催她睡不應。第二日早起,後門未開,竟會失了蹤跡。只庭心供桌上留著一個紙條,說已為雲南碧雞山未生大師度去修道。那妾卻咬定是與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鬧不休。老翁無法,既懼內寵,又恐鬧將出去惹禍,去喚瞿商進來,用銀子打發他走。

瞿商業因琴言不知去向,當日憂急成病,臥床不起。老翁便給了些銀子,命原來義僕瞿忠扶了他,另覓存身之處。瞿忠含淚,領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時,得知未生大師留字,定要瞿忠僱了舟轎,往雲南碧雞山去尋琴言下落,否則寧願投水而死。可憐瞿忠一路服侍,到處延醫,剛將瞿商的病調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勞,中了傷寒之症,死在途中。

瞿商慟哭了一場,將他覓地埋葬以後,獨自仍往雲南進發。

“到了雲南,除碧雞山不說,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圍的山峰巖洞全都搜遍,哪有絲毫跡兆。盤川逐漸用盡,眼看落在乞討之中。多蒙雲南一位姓潘的俠士收留回去,學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領。心中終是苦想琴言,便辭師出來尋訪。偏巧又遇見一個精於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師現在雲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樣,改作販貨售藥的漢客,一半尋人,一半為謀衣食。直尋了好些年,始終沒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

他既如此堅定,怎肯悔了前約,去娶山女?

“當無名釣叟和他一說,他便跪下,哭訴所苦。無名釣叟和未生大師有些淵源,當時並未說破,只誇獎了他兩句,便命我轉告玉花,三條金蠶,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無望。老漢回來和玉花一說,當時只見她臉上顏色慘變,忽然吐了一口鮮血。我勸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戀。她說瞿商同他取鬧,無心中碰了她的乳房,雖然看出無心,可是照甫疆習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則這人便是生死仇敵。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則早晚狹路相逢,必與他同歸於盡。

“過了月餘,三條金蠶果然給她放回。玉花本不願傷瞿商性命,我救了他,並不怎樣怪我。榴花先雖對我仇視,因那金蠶是由我給說開放回,又經玉花一勸,也就罷了。

惟獨那醜女叉兒,自幼父母雙亡,全仗玉花恩養。玉花自從婚事不諧,便跑到天蠶娘那裡,哭求為她設法。天蠶娘一聽是無名老叟所為,不敢招惹,並未答應。玉花回家,一氣成疾,病了一年。雖然痊癒,由此傷心閉門不出。叉兒見玉花如此,便遷怒在老漢的身上,見了總是怒目相視。

“老漢已有好久沒打她門前經過,今日無心中又在那裡歇腳,忽見有人在內飲食。

她那裡雖然鎮年開著茶棚,飲食俱備自用,除誠心相訪外,從無人敢公然為入座之賓,因此未免心中詫異。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為而來,正在窺察,叉兒便出來和我爭執。我聽她行時之言可疑,她們近年的蠱又煉得越發厲害,說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將二位引來老漢家中。適才據老漢診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惡蠱不敢近身。但脈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飲食之中下了蠱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暫時縱然發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時可覺得有點心煩嗎?”

一句話把元兒、南綺提醒,果然覺著微微有些心慌煩惡。南綺首先大怒道:“我們乃過路客,與她素無仇怨,為何暗中害人?我們一時失察,中了蠱毒,如非攜有仙師靈丹,要是真個發作,死得豈不冤枉?不將賤婢殺死,不獨此恨難消,日後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頭忙問:“尊師何人?”元兒便將矮叟朱梅說出。老頭拍手笑道:

“如此說來,更不是外人了。老漢是紀光,朱真人門下大弟子長人紀登便是老漢之侄。

自從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貴陽才和他路遇,老漢已然衰邁,他還是少年的神氣。一問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門下。二位有此仙人為師,不致危及生命。不過玉花近來死守瞿商,不會再戀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為。聽無名釣叟說,她們這蠱毒甚是厲害,縱有仙家靈丹,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藥將它打下,頗難除根,時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寧。既然靈丹現成,何不趁它未發作時服了下去,早些見功,豈不甚好?”

元兒、南綺這時腹中僅只微有煩惡,並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紀光是紀登之叔,算是長輩,再三相勸,便取出靈丹,各自服了一粒,雙方重新敘禮落座之後,依了南綺,當時便要去尋榴花、醜女算賬。

紀光道:“聶氏毒蠱,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長,也都沒奈何她。她平時雖不生事,早已目中無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並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對二位下蠱,不是蹈乃姊覆轍,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帶有寶物,被她識破,起了貪心,行此毒計。醜女叉兒眼見二位與老漢同行,必疑到老漢又引二位繞道去往竹龍山求救。這裡去竹龍山只有一條極險巇的窄徑,名喚桐鳳嶺烏牛峽,乃是必由之路。我們行了半日,不見榴花追來。在她想來,只要老漢不往竹龍山求救,無論躲向何方,足可無慮。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攔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難飛過。等候過今日晚上子時,如不見老漢與二位經過,再跟蹤到此,與我們為難。

“老漢早料到她們有此一著,明知闖不過去,仗著無名釣叟防她姊妹尋仇,贈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內將香點起,他即前來救援。因此索性領了二位來到寒舍,問明一切詳情,再行相機處置。據老漢推測,今晚一過子時,她如不見動靜,必定背了當初她父母與酋長曾河的盟約,潛入此山,暗算我們。老漢雖然不能飛行絕跡,卻也略知奇門遁甲,生克妙用。目前只近黃昏,我們一見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盤桓些時,以逸待勞。等晚飯後,老漢按陰陽生死,略佈陣法,等她前來,看是如何。如陣法為她所破,二位上前動手不遲。事若不濟,再將無名釣叟信香焚起,自信必無敗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飛劍道法定非尋常。老漢並非意存輕視,故加攔阻,實緣此女不但慣使邪法,詭計多端;且這裡山人素極愛群,頗重信義。見二位未曾中毒,尋上門去,彷彿釁自我開,老漢日後便難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與當地酋長立過盟約:不得擅入適才來的山口。不如由她自來,既可層層防衛,更可操必勝之券。擒到手後,儘可隨意處治。豈不是好?”元兒、南綺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談了一會,紀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飯,山餚野蔬,倒也豐盛。飲食中間,方談起那小孩的來歷。

原來紀光自從明亡以後,便獨身攜了年才十三歲的女兒淑均,隱居南疆之中。仗著父女二人俱會武功,懂得醫道,體健身輕,不以跋涉為苦,不時往來川湘滇黔一帶,販些貨物藥材,附帶與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當時意思,因為自己頗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積些銀錢,等女兒長大,物色一個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勢隱僻,當時尚未被他發現,每來多半寄居在酋長曾河家裡。到第二年上,因為當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給他在山口裡蓋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於是以此為家,一住年餘,父女出入總在一起,倒也相安無事。

偏巧這一年紀光接著湘南一個至友的急促函邀,說有要事相商。起身時節,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醫治,不讓他父女起身。同時邀他的那個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難之交,事情重大,關係著身家性命,不容不去。眾山人又那般環哭跪求。沒奈何,只得把女兒紀淑均留在那裡,獨自一人前往。及至事畢回家,疫勢已止,淑均卻不知去向。

曾河正帶了許多山人,到山中尋找蹤跡。這一急非同小可,忙問原因。才知自己走後沒有幾天,淑均曾帶了兩個山人往山深處採藥,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尋,只尋到那兩個同去山人的屍首。傷處全在頭上,似被一種不常見野獸的利爪裂腦而死。接連搜尋了多少天,都沒發現一絲跡兆。

紀光生平僅此一個相依為命的愛女,自然不肯罷手,活著要入,死了也要尋著她的屍骨,好查出被什麼東西所害,為她報仇。便挑了數十名力大身輕,長於縱躍的山人,帶了刀槍毒箭,親自又往山中搜尋。那山面積甚大。紀光窮搜亂找了兩天,無意中尋到離湖約有兩裡多路之處,忽然發現淑均入山時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尋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長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遺散在地上,血跡屍身仍然不見。才知淑均被那野獸追逼,一路抗拒,將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後一想:“那野獸雖連傷兩個同去的山人,身上並無咬齧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屍骨和野獸的巢穴定在近處。”因那東西厲害,不敢大意,便命眾山人加緊防備,把毒箭搭在弦上,隨時備發。

誰知圍著那湖尋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沒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帶全都尋到,人獸都不見影子。

到了傍晚時分,紀光正準備將四面散開的山人召集起來,進些飲食,連夜搜尋,忽聽林椒響動,音聲疾驟,由遠而近。覺出有異,不顧得再喊眾人,忙將身往一塊危石後面一縮,看看來的是什麼東西。身剛藏好,只瞬息工夫,那東西已到面前。紀光一看,乃是一個渾身黃毛,龍眼金睛,爪若鋼鉤,似猿非猿的怪物。兩臂夾著許多野生果實,一路穿枝跳葉,帶起呼呼風聲,眨眼已從危石下面一閃過去。紀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兩個山人定是為這東西所害。無奈那東西穿越起來疾如電射,未容紀光動手,已被它縱到湖旁,只聽一聲極淒厲的長嘯過處,已離岸百尺,縱向波心。身子依舊人立,並不沉下去泅泳,恰似點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連縱幾縱,便到了沙洲之上,沒入密林深處。

那些散開的山人,有幾個站在遠處看見的,俱都害怕起來,跑了來告知紀光。紀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見了這種怪異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亂人心,未曾動手,先自心驚,自己益發勢孤力弱。連忙喚齊眾人,造了一番言語,說那東西是個猴類,只是力大身輕,並無足慮,只要眾人心齊,自有除它之法;否則日久天長,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眾山人一則畏懼曾河的規條,私自丟下紀光回去,必受刑罰;二則想起紀光平時許多好處,當時雖然異口同聲,願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膽。紀光看出眾人有些內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愛女一死,痛心已極,決計舍了命,與怪物拼個死活。便命眾山人:怪物來時,無須上前,只往四下裡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後,各自匆匆進了些飲食,重又散開,尋覓適當地方藏好。紀光算計那危石居高臨下,好似那怪物常經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個陷阱,上面用藤草蓋好,鋪上浮土。又撥四個山人,準備乾柴火種備用。自己仍藏身石後,等怪物出來相機行事。

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見怪物出來。這時月明如晝,湖中波平若鏡,空山寂寂,呼吸可聞。有時湖心裡游魚在水皮微一騰躍,撲通一聲,旋起一個大水圈,銀光閃閃,往四周大了開去。聽在耳裡,越顯幽靜。紀光暗忖:“這般好地方,卻被怪物盤踞。即使今晚僥天之倖,將怪物除去,愛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弔,有何生趣?”

紀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陣狂風吹過,傾刻之間,四山雲起,瀰漫天空。一會風止,雲卻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紀光身側一個山人因候久無聊,徑將身旁火石取出,擊火吸菸。紀光看見,忙將他止住。話還沒說幾句,便聽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響動。定睛一看,一條黑影和兩點似紅似綠的星光,正從水面上飛來。只是天色陰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飛上湖岸。因為身臨切近,紀光又有內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強,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裡所說的怪物。尤其那一雙怪眼,黑暗中比起日裡還要光亮,看去更為清晰。紀光先從為自己伏處是怪物必經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誰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腳步,睜著那雙時紅時綠的變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邊往來盤桓,不住東張西望。有時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尋找什麼東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來。似這樣走跳了一會,紀光猛想起:“適才山人才一取火吸菸。怪物便即出現,定是那點火光將它引來。”湖岸離紀光和眾山人存身埋伏之處,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個打草驚蛇,一擊不中,說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響動,將它驚覺。

這時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見怪物縱躍如飛,行動矯捷之狀,個個膽寒,手中弓箭雖然上好了弦,誰也不敢首先發難。紀光正在委決不下,離紀光不遠有一個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鬆,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側飛去,並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側的石上,射得火星飛濺,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勢墜落湖中。說也真巧,箭射出時,恰值怪物轉身向湖之際,剛一聞聲回首,山石上火星濺處,箭已落水。怪物見石上冒火,便飛撲過去,一看沒有東西,又在附近尋找,並未被它發覺箭從何處發來。否則紀光等人,至少也得死傷幾個。紀光見山人失手,發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膽。及見怪物圍著山石尋找,越猜是在找那點火光。

又相持了一會,怪物好似尋得有些煩躁,不時朝著湖心河洲昂首怪嘯。紀光暗忖:

“怪物不入埋伏,終難下手,事非行險不可。”便乘怪物迴向湖心長嘯,輕輕從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點燃一袋裝得極滿的旱菸,解了一根帶子繫住,從危石上面綻了下去。

那怪物嘯聲淒厲而長,紀光一切動作,均為怪聲所掩。等到他縋好了火,怪物見沙洲上面沒有迴音,又回身尋找。這次神態益發暴怒,正在亂蹦亂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長嘯一聲,一兩縱,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長力大,來勢又猛,一下縱到浮土上面,撲通一聲,便墜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眾山人懸著心,倉猝掘成,只有丈許方圓,兩丈高下。原定計策,只想略緩怪物之勢,以便下手,並不一定打算將它困住。紀光早就屏氣凝神等待,見怪物一落阱,口裡一聲暗號,滿想眾山人亂箭齊發,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誰知怪物縱跳咆哮了許多時候,眾山人個個心驚膽寒,又在黑暗之中,箭雖發出去,卻少了準頭,一箭也未傷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靈,身已落陷阱,又聽有人吶喊,便知中了道兒。狂吼一聲,從阱中直縱起來。紀光身旁準備放火的四個山人,嚇得手忙腳亂,連火也未點燃,將整束成抱的枯藤亂草往危石下面一拋,撥轉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類,怪物落勢本疾,中心雖被踏穿了一個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盪起來,再加縱上來的勢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頭落下。怪物驟不及防,反因上下過於輕捷,吃了大虧。口張處,先鬧了一嘴的土。同時滿頭滿臉,俱被藤草浮土瀰漫糾纏。急得它暴怒如雷,啞著怪聲連連吼叫,正要順勢往危石上面縱去,尋找敵人。

紀光見怪物落阱,就在眾山人零亂髮箭之際,還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帶著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從阱中往上縱起。知道這東西如從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難保。

事已至此,除了與它拼個你死我活,決難逃免。就在這端著弩弓,毒鏢待放在當兒,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電閃。同時那怪物身子也縱起七八丈高下,剛與紀光存身的危石平頭。電光影裡,照見怪物滿頭滿身藤蔓交纏,一面上縱,一面兩隻前爪正向上亂抓亂扯,怪口開張,不住亂吐。一眼看見石上站得有人,吼一聲,便要抓將過來。

紀光知道危機瞬息,性命繫於一髮,哪敢絲毫怠慢。左手連珠毒藥弩,右手毒藥梭鏢,早分向怪物口眼一個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飛鳥,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銳,性又通靈,周身除口耳眼等處要害外,刀槍不入。若在平時,就是萬箭齊發,也休想傷它一根毫毛。這時一則天時人事,般般湊巧;二則自從出世以來,不曾吃過苦頭,一旦連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數十箭,雖未傷著皮肉,山人箭勁力猛,多少總覺著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鬧了一口的土,急於噴出,不住張口亂吐;頭上又糾纏了許多藤蔓,雖然力大,應手而折,可是藕斷絲連,一時撕扯不清。驟見敵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鬧了個手忙足亂,顧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紀光弩箭先發,怪物剛用前爪一擋,口裡已中了一毒藥梭鏢。一著急,紀光第二枝連珠毒弩又射中了一隻右眼。立時痛徹心肺,狂吼一聲,舉起前爪便向紀光抓去。倏地一個震天價響的霹靂從天空中打將下來,怪物重傷之下,猛地吃了一驚。加上縱得過高,勢子已成強弩之末。紀光終是腳踏實地,易於閃躲。一見怪物抓來,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沒有,存亡頃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發手中暗器,忙將身往後一縱,響雷業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個空,人未抓著,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時神志昏亂,忘了身子尚在懸空,不就勢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懷中一扳。咔的一聲,一塊二尺來寬,三尺多長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連身帶石墜落下去。

這時四外山人全都逃散淨盡。雷聲過處,大雨傾盆而下。紀光難定怪物死活,不敢憑石下看。又知逃起來,決沒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脫利爪,見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著相反方向,擇了一個適當地點藏躲。準備萬一怪物跟蹤尋來,憑著手中兵刃暗器,與它擠個你死我活。

待了一會,只見電光閃閃,雨勢越大。雷雨聲中,隱隱聽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騰撲不休,響成一片,始終未見上來。紀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總受了一兩處重傷。所用弩鏢,俱是南疆秘製,百草毒藥煉成,只一見血,任是多麼厲害的野獸,也不出一個時辰之內必死。紀光驚魂乍定,想起愛女慘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過有半個時辰左右,雨勢漸止,不聽怪物聲息。紀光心想:“這類猛惡之物,如非身死,或傷勢過重,縱不尋來,決沒這般平靜。”這才輕腳輕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見下面陷阱只剩一些雜亂的藤草,用盡目力觀看,也不見怪物蹤跡。試拿一塊石頭丟了下去,只聽撲通一聲,彷彿積了許少雨水,卻不見有什反應。這時雨勢忽止,一輪明月漸漸從密雲層裡湧現出來。新雨之後,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處都是,月光下幻成無數大銀蛇,由高往下蜿蜒著,直往湖中駛去。真是風景如繪,清絕人間。

直到這月光現後,才看見湖岸邊上爬伏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試探著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屍首。見它業已死去些時,上半截屍首浸在湖中。猜是受傷之後,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發力竭而死。

紀光恨到極處,把怪物屍首拖上岸來,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誰知那怪物雖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鐵一般,那麼快的腰刀,竟會砍它不動。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處,一隻眼睛還光閃閃地瞪著,另一隻眼卻剩了一個茶懷大小血淋淋的深洞,裡面插著小半枝毒弩。

想是受傷之後,痛極一拔,將弩箭折斷,連著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裡還插著一枝毒藥梭鏢,那鏢很長,鏢尖業已深插喉際。那粗有寸許的鏢頭,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惡,渾身刀箭不入,紀光居然僥倖成功,未遭毒手,鏢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後回憶,猶有餘怖。望著怪物呆立了一陣,因為提心吊膽,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飢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過湖尋找女兒屍首,恐怪物還有同類在沙洲上潛伏;湖水又深,也沒法飛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計較。

紀光正打算將身上溼衣服脫下吹乾,取些乾糧果腹,忽聽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

仔細留神一聽,竟是女兒淑均的聲音,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高喊了幾句女兒,竟有迴音,夜靜空山,聽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過遠,沒法問答。這一喜,把餓渴憂勞全都忘卻,知道非將眾山人找回設法,不能過去,忙即向迴路上連喊帶尋。幸而那些人並未逃遠,俱在附近十里以內的隱僻巖恫之中潛伏,一會工夫便相率找到。紀光把怪物已為自己射死,女兒現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語一說,山人本是打勝不打敗,聞言個個欣喜若狂,隨著紀光一窩蜂似跑向湖邊。人多手眾,山人又多會水,一會工夫,便砍倒一株樹木,各用腰刀削去枝葉,做成獨木舟,推入湖中,請紀光站在上面,眾山人紛紛跳下水去,泅泳著推木前進。

頃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聲尋找,在一個傍著丈許高土崖的深穴以內,將紀光女兒找著。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兩臂被一種極堅硬的荊條捆綁了個結實。怪物還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塊數千斤重的大石。紀光和眾山人費了許多氣力,才將她救了出來。父女相見,自免不了抱頭大哭一場。紀光見她赤著半身,忙把溼衣脫下一件與她披上,仍由眾山人用獨木舟渡過湖去,紀光見女兒形容憔悴,委頓不堪,好生痛惜。便命眾山人砍了些樹枝藤蔓,將各人身畔帶的繩索取出,做成網兜,將她抬起。又命幾個山人將怪物屍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後,全山的人俱都轟動,見紀光單人除了這等巨害,益發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後,才談起遇怪經過。原來那日紀女因配製瘟疫的藥草不敷應用,特地帶了隨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採取。那種藥草原產在一個山崖絕壁上面,路程相隔約有百餘里路,路又極其險峻,當日不能迴轉。為防萬一,還帶了兩個素有勇名,極其矯捷精悍的山人相隨同往,以防遇見成群野獸,一人應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會腳,始終也沒看見一個野獸。方對同去的山人笑說此行順遂,正要起行,猛聽身後風聲呼呼。回頭往坡下面一看,離身數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塵沙滾滾,樹折枝斷之聲響成一片。紀女和山人久住邊山,知有大批野獸過山。仗著本領,雖不敢速櫻其鋒,卻也沒有害怕。只打算避開正面來勢,擇一隱僻地方藏起,等這群野獸過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個形勢險峭的孤峰下面。當時也未及細看地形,一縱身便上峰去,各將身藏在危石後面,探頭注視下面動靜。

三人剛藏好,風勢越大,那些獸群已從叢草密菁中竄到坡前,紛紛從腳底下經過,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盡是些漳鹿狼兔習見之物,一個個跑起來都是比箭射還疾。只管各不相顧,搶前飛駛,雜沓奔騰之聲,震得山谷皆應,卻沒聽出有一個吼叫。三人暗忖:

“往日野獸過山,都是各自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從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嘯,互相應和,跑起來也沒這般迅疾。如是群獸後面有打獵的山人追逐,一則來時沒聽說起,二則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覺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見群獸來路上似有一個黃影跳躍,時隱時現。因為草樹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帶無草之處,看不清楚。又因為下面群獸奔馳,還在騷亂,耳目應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叢草中先竄出兩隻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際,朝著土坡一躍,便是十餘丈遠近,正要從三人腳底下竄過。內中一個人看見這麼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貪心,想用毒箭射死,剝了皮帶回去,賣與漢客。念頭一轉,弩弓隨手發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際。心中大喜,知它數百步內毒發必死,少時便可下去尋覓。就在這發箭之際,倏地眼前一道黃影一閃而過。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馳,忽然停步躍起,喲的一,聲悲鳴,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個似猴非猴,比入還要高大,長臂利爪,通體黃毛的怪物,不知何時躍到坡上,已將那兩個逃鹿一爪一個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長嘯一聲,又從地上將鹿抱起,舉爪朝鹿腦上一抓,一個鹿的腦蓋連著五六尺長枝椏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著張開怪嘴,對準鹿腦一吸,一團帶著鮮血的鹿腦髓,咕嘟一聲,被怪物吸進嘴去。接著,第二隻鹿也被它如此處置。

彷彿吃得甚是鮮美。吃完放下,並不吃肉。

這時群獸業已逃盡,只剩怪物一個在坡上。紀女和兩個山人俱都看出那怪物目光如電,疾逾飛烏,兩隻前爪比刀劍還要鋒利,俱都噤聲不敢妄動。滿以為再待一會,怪物必要前去追那一群獸,與自己所行方向相背,不足為患。誰知山人先前那一箭卻惹出殺身之禍。山人弓勁,如深射入肉,本不易於墜落。但是這一箭只射在那鹿的胯骨上面,箭頭沒入只有三四米深,經怪物神力擒鹿之時一扔一放,業已活動欲墜。因為隱在胯骨之間,先時怪物並未覺察。偏巧怪物吃完兩個鹿腦,意猶未足,又將兩鹿抓起,吮吸餘瀝。不知怎地一甩,那枝毒箭自行松落,錚的一聲,墜在山石上面。怪物循聲拾起看了一看,又拿在鼻孔間聞了又聞,便昂起頭來四處亂看亂嗅。紀女便知情勢危急,一面手持兵刃暗器暗中準備,一面尋找逃脫之路。這時才看出那座孤峰上豐下銳,只離地有兩三丈高,有一塊丈許方圓,石筍般森列的危石突出在外,做了三人存身之所。初上來時因為匆忙,只道便於藏身,不料卻是一個不能上下繞越的死地,這時不由心慌起來。怪物行動如飛,下去必為發覺。除了照舊潛伏,候它走去外,更無善策。只得朝二個山人打了個手勢,不許妄動,以免一擊不中,反無退步。於是各自緊持兵刃暗器,伏在石筍後面,連大氣也不敢出。

待了好一會,忽然怪物怪嘯了一聲,以後便沒了聲息。三人試一探看,只見怪物來路上有一點黃影閃動,轉眼失蹤。死鹿和那隻毒箭俱有地上。估量怪物行遠,放箭山人便將箭撿起。紀女因為那一箭幾乎弄出大亂子,便再三告誡:山中既有了這般兇狠東西,以後不可再去惹事。誰知山人天生愚蠢,才得免禍,貪念復熾,二人俱執意要將那兩張鹿皮剝走。紀女勸說不聽,也是年幼心粗,以為怪物剛去,不見得就會迴轉。又想這般兇惡的東西,如不除去,終是本山大患。先時因見怪物爪利若刀,身輕力大,自己藏處形勢大惡,誠恐一個弄它不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如今身在坡上,可以隨意所如;山人毒箭,見血必死。萬一怪物再來,只要自己機警一些,三人分別用毒箭射它要害之處,縱被它乘著餘力,弄死個把山人,給大眾除害也值。紀女想到這裡,反悔適才為怪物兇威所懾,沒有下手,任它從容自去,大已失策。便任二山人自去剝開那鹿皮,不再阻止。吩咐如怪物回來,不可慌亂,應該用毒箭去射它的要害。

這時紀女忽覺內急,便在附近擇了一個隱僻之處便解。事完,剛將衣衫整好,忽然聽山人驚叫之聲。情知有變,忙即飛步跑出前面一看,一個山人業已死在山坡腳下,血流滿地;另一個山人手持著斷了半截的刀把,正從坡上面亡命一般飛縱下來,後面追的便是先前所見的那個怪物,兩下里相隔僅止四五丈左右。紀女眼看兩個同伴一個慘死,一個危急萬分,當時激於義忿,也不暇顧及怪物兇狠,一手擎刀,一手按定毒藥弩箭,一聲嬌叱,照著怪物兩隻怪眼,接連就是好幾箭。誰知那怪物行動迅速,疾如飄風,目力又極敏銳。紀女的箭發出去時,那跑的山人已吃它從後飛縱過來,一爪抓向後腦,立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正要落地吮吸腦髓,一見箭到,另一隻長爪往上一伸,那箭竟被它擋落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紀女弩筒內一排十二枝連珠毒藥弩,照準怪物身上要害已一齊發出。除打怪物雙眼的幾枝俱都被它撥落外,餘下七八枝,雖然枝枝打中在怪物咽喉等要害之處,可是怪物通未絲毫覺察。它也未來撲,站在坡前,先朝紀女齜著獠牙怪笑了一聲,又用爪護住面目,一爪抓起山人屍首,張開大口,對著腦門只一吸,咕嘟一聲,和先前那兩隻逃鹿一般,山人一團腦髓帶著鮮血,全被它吸到口中,嘴巴動了兩下,便咽入腹內,然後舉爪一扔,那重有百多斤的山人屍首,像拋球一般,被它扔出去十餘丈高遠,墜入山溝之內。接著又是一聲怪笑,兩臂一伸,搖著兩隻利爪,向紀女慢慢走來。

紀女見它生吞人腦這等慘惡之狀,嚇得神志昏亂,反倒忘了轉身逃走,還想再裝第二排毒藥弩箭。箭剛裝好,未及發放,忽見怪物走來,猛地心裡一驚,這才想起逃走,連忙回身便跑。論起紀女的武功,雖比兩個山人要強得多,但是穿山越嶺,縱高跳遠,卻與二人不相上下,怎地能脫怪物爪牙?本可死得清清白白,無奈孽緣註定。怪物見紀女生得美麗,竟動了淫心,不肯傷她性命,只管追逐不捨,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不時一縱二三十丈高下,攔向紀女前面。等到紀女驚恐亡魂,回身逃跑,它又緊緊追趕,口中不時發出極難聽的怪笑,兩爪連比帶舞。

紀女也不知怪物是何用意。追逐了一陣,漸漸逃到離那湖不遠之處。紀女見怪物三面攔堵,保有一面不攔,猜出前面定有怪物巢穴。以為它今日人腦必已吃飽,想將自己逼了回去,留待明日享用。暗忖:“左右是死。這一路追逐,所帶兩排毒藥弩箭俱都發完,現在武器只剩手中一把腰刀,背上斜插著的一技毒矛和三枝家傳的梭鏢,自己又已逃得身疲力竭。那怪物大概除口鼻耳眼等處外,周身刀箭不入。何不緩了步法,等它追近,先用三鏢打它口眼。若再不中,索性迎上前去,朝它口鼻等處,用虛中透實的手法,刺它一下。萬一刺中,似這樣飽喂毒藥的兵刃暗器,只要些微透皮見血,不過一個時辰,定要毒發身死。那時能逃脫更妙,身縱因臨切近,怪物行動矯捷,被它抓住,同歸於盡,也算為同伴報仇,為世除害,總比白死要強十倍。事已至此,不如死中求活。”

紀女想到這裡,把心一橫,膽力便壯了幾分。忙把左手空弩筒丟了,將右手兵刃交給左手,探囊取出三枝梭鏢,腳步由快而慢,一面跑,一面不時回望。見怪物咧著一張撩牙外露的血嘴,一路歡蹦而來,離身約有三四丈左右。知道危機已迫,怪物只要輕輕一撲,便可抓到自己,不敢再為遲延。跑著跑著,覺著腳底下踏著一根軟東西,當時也未細看,一面跑,一面把周身力量全運在右手指上,猛地一回身,仍用連珠手法,兩鏢打怪物雙眼,一鏢打怪物張開的怪口,同時發將出去。紀女弩弓學自山人不久,雖也是百發百中,還不如家傳救命連環三鏢的神奇。以為這次按定心神,死生已置度外,不比先時射箭是情急逃命,心悸神昏,匆迫之中差了準頭,自信縱沒十成把握,也有八九。

那怪物雖然身上堅韌,不怕刀箭,到底中到身上,不無痛癢。起初也恐兩眼為人射中,甚是留神,及見紀女棄了弩筒,知道射它的東西是從筒中發出,原以為敵人暗器發完,疏了防犯。這三枝梭鏢本難一一躲脫,只要中上一鏢,便可了賬。誰知冤孽逢時,紀女先時所踏的軟東西,乃是一條橫越山徑,有茶杯粗細,兩丈長短的大紅蛇。身子已差不多過完,只剩一點尾巴,被紀女腳踩上去,一負痛,立時返身掉頭,迴轉來咬。偏生那蛇身子太長,前半截已鑽人道旁密菁之中,迴旋不易,比平時要遲緩些。紀女回身發鏢,正值那怪物跑近蛇前;那蛇也剛剛昂頭穿起,一見怪物,以為是它仇敵,張開毒口,紅信焰焰,朝怪物頸間便要咬去。三方面俱是不前不後,同時發動,那蛇恰好做了怪物的擋箭牌。怪物此時已是情動美色,專心致志,註定前面逃人。猛地看見這麼長大的毒蛇,驟不及防,也甚心驚。連忙將頭一偏,伸爪便去抓時,嗖嗖連聲響亮,紀女頭一鏢。竟將大蛇後腦蓋打碎,第二、三鏢俱擦著蛇身滑過,墜落在山石上面,一鏢也未將怪物打中。

那蛇也真兇惡,頭雖然被毒鏢打碎,頸子又被怪物利爪抓住,那身子卻還似轉風車一般接連幾繞,便將怪物上半身連一條左臂纏住。纏到未了,那尾巴叭的一聲,打在怪物背心上面。這一下何止數十百斤重的力量,直打得怪物野性大發,連聲怪嘯,又將那條未被蛇纏的右爪抓住蛇的七寸,只一用力扭扯之間,竟活生生地被它扭斷,那蛇才真正死去。蛇的勢子一鬆,怪物從蛇環中縱了出來,想是恨怒到了極處,身子脫困,就地下抓起死蛇尾巴,連抖幾下沒有抖直,又用兩隻利爪亂抓,往山石上亂甩,激得腥血四濺。約有頓飯光景,才行住手。那蛇竟被它躁蹭成了個稀軟膿包,仍和先前弄死人畜一般,朝空中一甩,陽光之下,活似吸水赤虹,箭一般往澗那邊射去。

紀女這三鏢只要晚發一步,那毒蛇不中那致命的藥鏢,穿起時恰巧怪物趕到,兩下里必要拼個死活。準都是猛惡非常,不死不止,結果非到兩敗俱傷不可,豈不可以坐收漁人之利、或者將鏢稍為早發些時,打中怪物固妙,即使不中,使其傷重而不死,也有那條毒蛇去向它糾纏不休,何至把一個文武全才的好女子弄到那未悲慘的結局。可見冤孽註定,無可避免。閒言少敘。

紀女見三鏢同時發出,怪物好似並未警覺,心正暗喜。倏地瞥見怪物身前竄起一條紅東西,恰好擋在怪物頭前,代怪物捱了一鏢,接著便聽鋼鏢擊在石上之聲。那紅東西竟是一條朱麟長蛇,已將怪物上身絞住。初意還以為蛇挨一鏢未中要害,這種不常見的紅蛇,其毒無比,只要把怪物咬上一口,自己便可脫難。及至仔細一看,那蛇雖將怪物纏住,不但沒咬著怪物,蛇的七寸反吃怪物抓緊。只見它只管兩爪亂抓亂扭,連身往山石上磨擦撞擊,一時血肉紛飛,知道蛇必無幸,怪物一脫身,仍然要尋自己晦氣。

紀女剛想就此逃走,猛又想到怪物行動如飛,自己腳程萬跑它不過,何況又累了這大半日。仍抱著適才拼死之心,把牙一錯,鼓起全身勇氣,右手持矛,左手橫刀,翻身朝怪物跟前跑去。準備趁怪物與蛇廝並之際,對準怪物要害,刺它一下,只一失手,立刻橫刀自刎。主意打好,剛一起步,怪物已從蛇圈中脫身出來。前爪抓住蛇尾掄將起來,一路亂抖亂舞,整塊山石挨著便碎。人如被它打上,怕不成為肉泥。不由膽怯氣餒,哪裡還敢上前。就在這進退兩難之際,那怪物倏地將蛇一扔,便朝紀女奔來。知難免死,便也不再作逃走之想,暗將氣力運在右臂之上,等怪物近前拼個死活。

那怪物又是新勝之餘,獸性發作,一見紀女立而不退,正合心意。長嘯一聲,身子一縱,便到了紀女面前,相隔數步遠近落下。仍和先前一樣,咧著一張怪嘴,垂著長可及地的一雙前爪,緩緩走近。紀女見怪物快到,更不怠慢,猛地一聲嬌叱,雙足一點勁,端著右手毒矛,對著怪物口中刺去。原以為怪物老是張著大嘴,只要稍微刺破點皮,便可成功。卻未想到怪物前爪連臂長約丈許,那根短矛不過五六尺左右。身剛縱起,矛還未刺到怪物口邊,吃怪物兩臂一抬,兩隻前爪伸處,一爪輕巧巧地將矛接住,一爪已向紀女抓到。紀女見勢不佳,心中一害怕,昏亂中也忘了用刀自刎,反一刀朝怪物來爪砍去。刀剛砍在怪物爪背上面,耳聽咔嚓一聲,矛已折斷。怪物雖中了一刀,並未怎樣。

自己只覺眼前一花,膀臂間一陣奇痛,怪物猙獰兇惡的面目,相隔自己頭臉僅只尺許,不由嚇了個膽落魂飛,連驚帶痛,立時暈死過去。

過了一會,紀女覺著身子凌空,臂間似被什麼東西抓緊,耳邊又聽水響。睜眼一看,身子已被怪物擒住,凌空捧起。經行之地乃是一片湖蕩,怪物就在那湖面上踏波飛行,並不往下沉溺,腳打得水皮直響。紀女知難活命,暗用氣力,想往湖中掙去,讓水淹死,也許能落個全屍。偏那怪物十分把細,紀女剛一挺身,便被怪物抓緊雙臂,勒骨也似疼痛起來。掙了兩次沒掙脫,只得聽其自然。

紀女明知必死,漸漸心定膽大起來。定睛看那怪物,除身長力大,爪利如勾,遍身黃毛,生相獰惡外,最奇的是那一雙怪眼,眸子一半突出,精光閃爍,時紅時綠,滴溜溜亂轉,變幻不定。還有那兩條臂膀也長得駭人,乍看去頗似那通臂猿猴的一類東西。

細看胸臂短毛生處,竟隱隱生著一片細密的逆鱗,無怪乎刀箭都不能傷它分毫。正想不出是什麼山精野怪,業已抵岸,怪物竟輕輕將紀女放下,喜得大嘴怪笑不止。

紀女四外一看,存身所在乃是湖中心一座沙洲,四面俱被水圍,與陸地隔斷。暗忖:

“此時不急速尋一死法,等待何時?”想到這裡,見怪物相隔自己約有丈許,立足處正在湖邊,一個冷不防,雙足一頓,便往湖中躍去。怪物好似早已防到她要尋死,紀女方才縱起還未落人湖中,便被怪物一爪抓住,依舊捧起,走向沙洲中心離水較遠的一片樹林之內,輕輕放下。紀女以前目睹怪物生裂人獸頭腦慘狀,以為這次擒回,必將怪行惹惱,去死愈近,便將雙目一閉等死,誰知半晌沒有動靜。再睜開眼一看,怪物仍站在身前嘻嘻怪笑,目不轉睛註定自己,幾次欲前又卻,看去歡喜非常,大有小兒得餅之樂。

怪物何等猛惡,這半日工夫,無論人獸毒蛇,都是遇上便死,何以單不傷自己?正在猜疑,猛一眼看到怪物肚腹底下一物翹然,忽然靈機一動。再證以怪物慾笑神氣,想到難堪之處,真個比死還要難過。不由急得渾身是汗,兩淚奪眶而出。

紀女正在失魂喪膽,張皇四顧,忽見身側不遠豎著一塊崚嶒石筍,高約丈許。還恐怪物察覺,強提著心緩步移近前去。等到距石只有四五尺之隔,倏地將頭一低,雙足一頓,直往那石上撞去。眼看頭離那石僅只尺許,隨將雙眼一閉,自分這一下必定腦漿迸裂,死於就地,就在死生瞬息一際,忽聽叭的一聲,臂間一陣劇痛,接著又是叭的一聲巨響,身子又被抓住。驚亂中回頭一看,怪物已將自己抱住,一張毛臉正向兩腮上挨來。

連怕帶急,狂叫一聲,便自暈死過去。

紀女這大半日功夫,本已飽受辛勞驚恐,又當亡命奔馳之餘,心力交敝,哪還經得起這麼一下,由此便不知人事。過了好一會,才漸漸醒轉,覺的渾身上下都在作痛。鼻間還聞著一股羶氣。睜眼一看,怪物正趴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全被壓住,動彈不得。怪物的一顆頭還只管在自己臉上聞嗅不休。立時急怒攻心,狂叫一聲,二次又暈死過去。

等到紀女再醒轉來一看,怪物已不知去向,四外黑沉沉的,用盡目力,只依稀辨出一些景物。那地方彷彿是一個洞穴以內,睡的在是一塊大石條上面,還鋪有獸皮。全洞大有三四丈,並無門戶。紀女想將身掙起尋找出口,昏惘中猛一使勁,才知兩手已被怪物用東西捆住。腳跟上面亦捆著一根山藤,藤一端用一塊大山石壓住。休說掙下石來,連起坐都十分費事。身已被汙,先是急憤求一速死,幾次用力想將手足的藤掙斷,以便起身尋一自盡。偏偏那種南疆中出產的山藤異常柔韌結實,而且怪物事完之後防她尋死,連捆了好幾道。紀女雖會武功,當時力已用盡,哪裡掙得它斷。只急得兩淚交流,心如刀割。

紀女正在情急無計,猛又想起:“老父年邁,隱身南疆,只自己這麼一個相依為命的女兒,平日愛如性命,如果歸時知道自己失蹤之事,怕不急死。勢必問明人山根由,前來尋找,怪物那般厲害,遇上豈能免禍?”想到這裡,不禁汗流泱背,心膽俱裂。後來勉強鎮定心神,沉著氣仔細想了想:“自己反正是死,何不稍緩須臾,如果怪物不速下毒手裂腦生吃,索性假意順從,由它擺佈,哄它鬆了綁索。只要能夠過湖,尋著一兩枝毒箭毒鏢,便可乘它熟睡之際,拼著被它粉身碎骨,照準兩隻怪眼刺將下去,與它同歸於盡,既可報仇,又免老父回山尋來遇禍。”越想越覺有理,便靜靜盤算,耐心等候。

過有個把時辰,忽聽洞壁外面有大石挪動之聲。一會,日光透入,現出一個洞口。

跟著便是怪物走了進來,兩臂上好似捧有許多帶著枝葉的東西。紀女才知道這洞門戶就在面前,洞並不深。只因怪物出去時用大石堵死,黑暗中看它不出。正在尋思,那怪物已直往身前走來。一到先把兩爪所捧之物放在石上,睜著一雙怪眼,仔細朝紀女察看。

見她已醒,好似高興非常,歡笑了一聲,將一顆頭低將下來,兩爪按定紀女,渾身上下一陣亂嗅亂舔。紀女被它舔到癢處,再也忍耐不住,不禁笑出聲來。怪物見紀女發笑,沒有像初擒到手時那般死命亂掙,越發心喜,先將紀女腳上捆的山藤除去,那麼堅韌的山藤,被怪物的利爪一抓一捏,立時寸斷,卻又未傷著紀女的皮膚。紀女見了好生駭然,愈知用武不行。因為腳被捆麻,只微伸了幾伸,稍為活動點血脈,便即止住。怪物捧起兩腳,嗅了一陣,又看了看紀女面色,連手上綁藤也給去掉。紀女也不理它,只將兩手連搓帶搖,少解麻癢。怪物見她始終沒有動,喜歡得亂蹦亂叫,不時仍伸下頭來亂聞亂舔。

似這樣騷擾了一陣,忽伸怪爪,從捧來的那一堆枝葉中取了一技,遞給紀女。紀女接過一看,乃是十幾個批粑,被怪物連枝採來。看見食物,猛想起自己正在飢渴萬分,便摘下來吃了七八個。將要吃完,怪物又遞過一枝。除批粑外,還有桃杏和許多不知名的山果。紀女才知道怪物通人性,適才出洞竟是為自己去找食物。飽餐了一頓,才吃了十分之二。怪物似嫌她吃得太少,又強著她吃,紀女連連搖頭方止。

吃完之後,以為怪物必然要上身躁蹭。誰知怪物除了不住滿身聞舔外,並不似先時那般狂暴。後來竟將紀女抱出洞外,放在石上,口中怪叫,兩爪上下四面亂指,意思好似說那裡就是它的巢穴。紀女見那洞穴位置在一座泥石混合的矮崖以下,地勢極為隱僻。

這時皓月當空,碧霄澄霽,襯著四外清波浩浩,湖平如鏡,花木扶疏,因風凌亂,真個是清景如繪,幽絕人間。若換平日與老父同此登臨,豈非快事?不想為了救治山人,力行善事,深入荒山,遭此慘禍。與自己並肩把臂的,卻是一個獰惡無比的山精野怪。蒼天無知,恨其夢夢,一陣心酸,不由淚流滿面。

怪物倒也情重,見她如此,也著起慌來,不住口叫爪比,意在勸解。紀女恐露破綻,以後難於破解,只得勉抑悲苦,強作笑容。怪物時刻留心,見她不再尋死,說不出的心喜欲狂,想盡方法,作出諸般醜態,以博紀女的笑臉,紀女不示意進洞,它也在身側陪著,寸步不離,直到月落參橫,東方漸曉。紀女先是怕它又動淫邪,樂得捱過一刻是一刻。後來委實體憊難支,便在石上倒下。怪物見她臥倒,便輕輕將她抱起,走入洞去。

紀女情知難免,強又強不過,只率由它。誰知怪物竟老實起來,將紀女放到石上,自己便伏臥在紀女的腳頭,動也未動。紀女困極,一切均聽其自然,倒頭便自睡著。

及至一覺醒來,覺著手腳依然作痛。睜眼一看,洞口漆黑,怪物已走。只洞口石縫裡有幾點漏進來的日光,手腳仍和昨日一般,被怪物用山藤捆了個結實,知道怪物雖不傷害自己,可是防逃防死之心,決非一二日內可解免。欲速不達,只得過些日再說。不過心中奇怪:“自己怎會睡得這般死法?被怪物捆得這麼緊,竟一絲也沒覺察。”好生不解。

不一會,紀女便又聽洞口移石之聲,怪物走進,除和昨日一般攜來許多山果外,還夾著一條生鹿腿。到了紀女身前,彷彿比昨日又略鬆些。一到,先解去她手腳的捆藤,後來聞舔了一陣。取了帶來的東西,抱著紀女去至洞外,一面遞過山果,一面又指了指那條鹿腿。紀女暗想:“日以山果為食,也難充飢。”見那鹿腿生劈下來未久,十分新鮮,便取向湖邊,用水洗剝乾淨。一摸身上,衣服雖然被怪物昨日裂成條片,幸而兜囊完好,剩有一種火種,也未失去。只是這麼大一條鹿腿,沒有刀,不能整個吃食。明知刀矛等物俱遺在對岸,只是無法取用。無奈何,只得拾了些乾柴,把火點燃,持著鹿腿往火上去烤。那肉太厚,外面已焦,內裡未熟,又不能再烤下去。只得停了手,打算冷一會,再試撕著吃。

那怪物先見紀女烤肉,只在一旁歡躍,也不擾她。及見她把肉烤好後,對肉發呆,竟識得她的心意:走向前來,抓起那條鹿腿,兩爪一陣亂扯,俱都撕成一二寸粗細的肉條。紀女見它能解人意,便和它比手勢,要那遺落的刀矛鏢箭。怪物只是呆笑,意思未置可否。紀女以為它不懂,比了一陣,也就罷了。

因為一日一夜工夫,紀女只昨晚吃了些果子,腹內空虛,便挑了兩條熟而不焦的鹿肉一嘗,竟是香美異常。又比手勢叫怪物吃。怪物卻搖了搖頭,只吞吃了幾十個山果。

紀女吃完鹿肉口渴,也跟著吃了些山果。又將餘剩沒有燒熟的肉條在火上烤透,準備晚間餓了食用。由此起,那怪物便歡歡喜喜地陪伴著她,寸步不離。除不時捧起身子聞舔外,並沒有別種淫邪舉動。

直到天近黃昏,紀女將存烤的鹿肉又吃了個飽,怪物忽要紀女進洞。紀女想連鹿肉帶回洞去,怪物又將頭連搖。紀女恐明早未必有鹿腿帶來,仍然拿了。怪物也未強加阻止,只笑了笑,就進了洞。先把紀女聞舔了一陣,忽然連聲怪叫,用爪朝石旁抓起一把山藤,便去捆紀女的手腳。紀女自是不願,忙連說帶比,哀聲央求。心想:“一次免捆,日後便可乘機下手。”誰知怪物並不理睬。紀女看出怪物不願傷她,舉動甚是留心,便和它強爭。正在手舞足動,猛聞一股奇香透腦,面上似有枝葉拂過,立時便不省人事。

醒來一看,黑洞洞的,手腳已被捆好。知道怪物一時決不肯放鬆自己,在被汙辱。見怪物如此機靈,要是報仇不成,豈不更冤?如就此尋一自盡,又恐老父尋來,遭了毒手,不得不含垢忍苦,以待良機。

紀女傷心悲哭了一陣,怪物又從外面回來,與上兩次一樣,把紀女抱出看月。到了洞外一看,不特火已升起,火旁還堆著兩條肥鹿腿和日前遇見怪物失去的一把腰刀。才知怪物竟似明白自己的心意,怪不得適才不叫取那殘肉。照此下去,不難有機可乘,不禁悲喜交集,便用刀割了些鹿肉烤吃。乘著怪物歡躍高興之際,紀女又比手,要那失去的鏢矛,怪物搖了搖頭。及至連比了幾次,怪物竟怒嘯起來。紀女見不是路,忙即止了手勢。暗忖:“這東西如此性靈,看它每次出門那麼防備嚴密,說不定用心業已被它看破。”不禁又愁急起來。當晚怪物雖無別的不利舉動,卻沒有昨日對待紀女親暱。紀女對月閒坐了一會,示意回洞。怪物仍將她抱了進去。

紀女心雖憂急,且喜那怪物好似生有特性,自從被擒第一晚受了姦汙外,一直沒再受過蹂躪。每日都是刻板生活:怪物臥在紀女腳頭,總在天未明前出去,交午回來。申西之交叉走,入夜方回。每次出去,必將紀女用山藤捆綁。回來必帶許多山果獸肉之類與紀女為糧。似這樣過了好些天,紀女在自焦急,無隙可乘。幸而怪物心靈,言語雖然不通,手勢比上兩次就懂。

紀女漸漸也聽得出嘯聲用意,因和它一要鏢矛,怪物便即怒吼,也就不敢造次。又恐老父尋來遇上,只得和它比手勢,勸怪物遇見生人不可傷害。怪物對這個倒似解得,將頭連點,方略放心。因每次怪物回洞解綁時,山藤全被掐斷,而沙洲上花樹雖多,那種山藤卻不見有。用時怪物往石旁一撈就是,而且綁時總是聞著一股子異香,即行昏迷,不知人事。因而想查個究竟。

這一日又值下午怪物出去之時,紀女乖乖地任怪物捆綁,暗中留神,將氣屏住細看。

那土穴不封閉時本來透光,又值斜陽反射之際,看得甚是清楚。果見怪物捆身之際,忽然在石後取出一根長才數寸,生得極緊密的五色小花,朝著自己鼻間掃了一下。猜是那花作怪,忙即裝作昏迷,把眼一閉,耳聽怪物轉身,才眯縫著眼偷偷一看,見怪物已往洞外走去,洞口也未用大石封閉。約有頓飯光景,正想脫身之際,怪物忽又轉來,一爪仍拈著一技小花,一爪卻抓著一大把去了枝葉的山藤,匆匆塞向長石之後。又朝自己周身聞嗅了一陣,然後縱出洞外,將大石移來堵好洞口,長嘯一聲而去。

紀女想起:“那種五色異花,在沙洲後東面生有一大叢。那日自己無心中想採一技聞香,被怪物搶去扔人湖內。原來有迷人的功效。如能在暗中藏起一兩枝,乘怪物和自己親熱,一個冷不防給它聞上,至少必有個把時辰昏迷,豈不可以下手?”盤算了一陣,怪物便已迴轉。同時紀光也領了山人尋到湖邊。紀女想採那花,特地強為歡笑,要怪物伴著往沙洲後面深林之中閒走。因怪物寸步不離,剛一走到花的前面,便遭攔阻。恐惹怪物疑心,越不好辦,只得暫且忍耐,遇機再行設法。這時天已昏黑,便取些魯肉飽餐了一頓。

紀女終是急於報仇脫難,趁著月色,仍邀怪物陪往沙洲後遊玩。到了半夜,花未偷採到手,忽然颳起風來,拔木揚塵,勢甚猛烈。紀女身旁遺留的火種本來不多,二日前業已用完,每次烤完鹿肉,總將餘火留著備用。這時因是一心專注在花上,通未在意。

不想狂風驟至,等到想起,跑向藏火之處,一些餘燼全被大風颳滅吹散,一點火星俱無。

紀女不由著起急來。正和怪物在比手勢,怪物忽朝對湖連指。紀女定睛從藏身的密林中往隔湖岸上一看,竟有一點火星明滅了兩下。當時還疑是螢光木火之類,正想和怪物比說,怪物已將她抱起回到洞中,匆匆用山藤將紀女手腳綁好,放在石條上面,出洞用石堵好而去。

回洞時節,紀女偶一計算被困時日,猛想起:“適才所見,頗似山人吸菸發出來的火光。莫非老父回家,聞得凶信,帶了山人尋來?若被怪物發覺,怎生得了?”剛想到這裡,怪物業已動手將她捆好,走出洞去。紀女越想越覺所料不差,只急得通體汗流,無計可施。身子在石條上一陣亂掙,滾下地來,滾到洞口。就著石隙往外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那洞又在叢林深處,有草樹阻隔月光。只聽大風呼號,恍如潮湧,與湖中波浪擊石打岸之聲響成一片。湖對岸的情景,除有時發現怪物那一對放光的怪眼一閃而過,以及間或從狂風中傳來的一兩聲怪嘯外,別的什麼都難聞見。提心吊膽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忽然雷雨交作,對面景物更難窺察,又是好些時候才止。

紀女心想:“怪物這次出洞不在預定時間以內,對岸如果是老父帶人尋來,兩下里決不會遇上;老父如為怪物所傷,怪物必早回洞。一去許久未歸,再加上適才所見怪物一雙怪眼閃爍往來之狀,必與來人在那裡爭鬥馳逐。這半夜工夫,雷雨全住,反聽不見一絲聲息,難道老父業已看出自己和所帶山人俱為怪物所傷,特地往竹龍山桐鳳嶺請了無名釣叟之類的能人前來除害報仇不成?自己失蹤業已多日,老父先見同行山人屍首,必當自己也為怪物裂腦而死。倘如斬了怪物,便行回去,自己即使將被綁山藤磨斷,洞口大石也推移不開,豈不活活困死洞內,臨死也不能見老父一面?”紀女心裡一著急,便哭喊起來。夜深山靜,容易及遠,果然不久便有了迴音,竟聽出是老父口音。紀女這時又恐怪物他去,並未伏誅,又是欣喜,又是憂惶,不知怎樣才好。直到紀光將她尋見,抬回家內,方哭訴了經過。

當時紀女便要尋死。紀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捨,再四溫言哭勸說:“我年將入暮,只你一女承歡。雖然禍生不測,為怪物所汙,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縱不念自己,難道也不念及為父麼?”紀女聞言,才去輕生之念,拼以丫角終老,忍辱偷生。

山人們經此一來,越發感戴,都把他父女當作親長看待。紀光除偶然出門行醫,代山人販運應用東西外,倒也相安。誰知三兩個月過去,紀女肚子漸漸大起來。起初天癸逾期不至,還只當是上次涉險,受驚受寒所致,又羞於出口。後來紀光看出有異,一診脈,竟是懷孕,才知紀女與怪物雖只春風一度,已然成胎,一則因是怪種;二則當地山人對於少女貞操雖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慚愧。父女商量,決計用藥將胎打落。紀光醫道原好,打胎卻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兒,自然格外細心從事。誰知那胎竟非常結實,紀光連用重藥,想盡許多方法,一絲也沒效果,反令女兒白受了許多苦處。萬般無奈,才想起往桐風嶺去求當初傳授醫道與自己,誼兼師友的無名釣叟醫治。

紀光到了那裡,把女兒所有遇難經過一說。無名釣叟細間了怪物的聲音形象,大驚說:“此乃深山木客一類,名為葛煙。目如閃電,爪若利鉤,行動捷于飛鳥,力能生裂獅象,爪能活捉鷹隼,專食生物腦髓和松柏黃精山果之類。因它行動舉止像人,喜把人當作同黨,並不輕易傷害。一生只交合一次,雖然兇狠異常,對於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發動前後十餘日中,暴烈無比,人獸遇上,均無幸理。

只要過去那前後十幾天,或者將配偶得到,人如遇上,不將它激怒,至多受些羅唣,不致送了性命。以前莽蒼山玉靈巖左近曾出過一隻,被武當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它之法,並能用藥化去它先天中遺下的那一點僅有的淫根,使其歸入玄門,得歸正果。可惜事先不曾知道,被你弄死。此物天性最靈異多疑,滿身逆鱗,除七竅要穴外,刀箭不入。這也是它犯了淫孽,活該死在你的手內。天時人事,般般湊巧。

否則除了仙人飛劍法寶,休說你傷不了它,一旦讓它發覺來者是它的仇敵,當時你和同去的人任是逃避得多快,也休想活命。令愛所懷異胎,休說藥力難施,就是我能將其打落,於心也是不忍。此於有此異稟,除相貌稍醜外,一切俱勝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見,令愛元氣大傷,生子之後恐難永年。你膝下無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娛晚年。將他害死,豈不可惜?你且回去,臨產之前,必定難產,到時我自來解救。”

紀光聞言,只得帶了女兒回來。紀女依然恐為人知,哭泣欲死。紀光心憐愛女,只得遷到無人之處隱居,到了生養之後,再作計較。想了想,昔日怪物盤踞的沙洲,不但地勢隱秘,而且四面環水,湖光山色,水木清華,端的似仙靈窟宅,人間福地,遷到那裡去住,豈非一個絕妙所在、便去和酋長說,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鎮,就便清除餘孽,請他派人相助,建兩間房舍。酋長聞言大喜,便派了數十名山人,帶了用具,隨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蓋了一所房舍。紙窗竹屋,淨幾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蔭,湖風嵐影,越顯得景物清幽,勝似圖畫。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隻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閒來無事,便去湖心打槳,洲旁垂釣,養鳥府花,讀書習武,倒也怡然自得。

那裡以前是怪物窟宅,紀光父女遷去未久,惟恐還有別的異物前來侵害,除偶然日裡盪舟過湖,到山寨中去與山人治病外,從不輕易遠離,一直無事可紀。

那孕竟懷了一年多才行臨薛,生時甚是難產。生前三天,無名釣叟到來,紀光延接進去,見紀女腹痛如割,正在掙命。無名釣叟一按脈象,說還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給了一粒止痛丹藥。又吩咐紀光速將預先找來的幾名山婦喚至面前,擇出兩名強健聰明的,授了方略:將產婦房中打掃乾淨,除產榻外,所有什物一齊挪走;等後日嬰孩一降生,便將產婦抱往隔壁一間靜室之內,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將門窗緊閉;等嬰兒縱躍力竭,無名釣叟才行人室,去他先天中帶來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紀女服藥之後,疼痛漸止。紀光才放了心,陪著無名釣叟,出來觀賞沙洲風景。無名釣叟看了,說道:“你以前可聽人說起過,這裡有此湖蕩麼?”紀光道:“起初因為採藥,這一帶南疆的山水形勝,差不多足跡殆遍。以前除妖時,忙於救人報仇,還不甚覺察。自從移居到此,越看湖那面的一片山崖泉石,都似曾經來過。依稀還記得起這沙洲四外,只是一片微凹的草坪,花樹叢生,左側崖上還有一道大瀑布,並非湖蕩。後又尋到那崖上,雖然崖石大半崩墜,瀑痕猶在,越發猜是前數年採藥人人山舊遊之地。看這湖面其圓如鏡,湖底平坦,沙洲恰在湖的中心,頗似有人開浚,心中奇怪,便問那晚除怪同來的許多山人。竟有好幾個說這裡以前數年確曾來過,所見瀑布林密,均極相同,並無湖蕩。如是人為,何人有此妙法?至今疑團未解。道長動問,敢是看出有異麼?”

無名釣叟笑道:“此物真個神奇,可惜淫孽殺孽大重,落到這般結果。”紀光道:

“聽道長之言,莫非這湖也是怪物葛魍所浚麼?”無名釣叟道:“誰說不是?此物身輕如葉,長於踏波飛行,性尤靈異。極喜修治山林,開闢泉石,最愛濱水而居。它必見這裡群山環拱,曠字中開,景物幽麗,仗著識得水土之性和天生的靈心利爪,把這草坪上蕪雜草樹之類全行拔去,將凸出地上的餘土堆在中央,積成一座沙洲。然後推倒岩石,引那條瀑布由源頭下注,從地底灌人草坪,成此湖蕩。又在沙洲上面種了許多奇花異草,嘉木繁蔭,以為它的窟穴。不想枉費許多心機,白白送你享受了。”

說到這裡,正行經沙洲後面。無名釣叟了眼看到那一叢備具五色的繁花,便問紀光道:“此花也是原有的麼?”紀光移居之後,才聽紀女說起,那花聞了令人昏迷不醒,並不知道那花的來歷和用處,本想請教,聞言便將花的作用說了。無名釣叟道:“此花乃人間異寶,名為夜明草,又名雪桃,生在川滇黔一帶高山絕頂積雪之中。花形如梅,分九片,一枝八十一朵,貼莖而生。雖然聞了使人昏迷,卻專治蠱毒,靈效無比。因為產自雪山高寒人跡不到之區,休說是人,產花之處必有冰崖雪屏,鳥獸也難攀援立足。

而且極為稀見,連我到處留心,也只得到過一株,業已用完。這花還有一樣功效:服了輕身、明目、益智、只是服時須要掩鼻屏氣,方不為花香迷醉。除了像怪物這種身輕力健,能踏雪飛行的異獸,便是仙人,也還得預先查出產處,才能得到,你休要輕視了它。

不過這種靈藥移植在此,恐難生長。這裡奇花異草雖多,獨此最為難得,又是這般多法,怪物移來,必有用意,日久自會發現。等令愛產後,可將此花交我帶回山去。此物非極寒之區不能久植,我也沒有保養之法,只好把它製成解蠱毒的靈藥,用來救人罷了。”

紀光近日正因此花原是終年長開,不知怎的,這一年多工夫竟會無故減少,遠不似初來時那般繁茂,先並不甚看重,只當作玩賞的花草而已。一聽無名釣叟說得這麼珍奇,是解蠱聖藥,好生心喜,連忙應了。二人在沙洲上游觀談笑了一陣,義回屋去看了會產婦,談到夜深,才行安歇。

兩日無話。到了第三日夜晚亥子之交,產婦忽然發動,腹痛如割。紀光因無名釣叟說過,此時藥力難施,好在一切均已準備停當,安排就緒,只得任那幾名健壯山婦扶持紀女,在室中掙命。可憐紀女疼得通體抖戰,面目鐵青,所出急汗都如豆大。似這樣疼到快交子正,無名釣叟知是時候了,忙命紀光傳語,室中山婦千萬小心,迅速行事。話剛說完,嬰兒已從紀女產門中掙將出來。緊接著,紀女身側扶持的兩個山婦便將紀女捧起,走往隔室。

那按著嬰兒的兩個山婦,只覺嬰兒異樣,也未看清面目手腳。正斷了臍帶,大家忙亂之際,那嬰兒一出孃胎,天生神力隨著增長,哪裡還按得住,山婦手剛一鬆,便被他身子一挺,縱將起來,滿屋飛躍。山人婦女原極怕鬼怕怪,雖然事先再三交代,因知紀女不夫而孕,所懷乃是神胎,動手時節俱都是提心吊膽,哪裡還經得起這麼一來,嚇得紛紛奪門而逃。嬰兒見人逃走,莫名其妙,秉著先天野性,長嘯一聲,便即躍追上去。

剛到門口,無名釣叟早在那裡相候,手一晃,朝嬰兒迎頭一按,推人室中,急忙將門關閉。嬰兒被關,哪肯老實,立時跳躍起來。那幾問屋子,山人建得本來結實,又經無名釣叟指點,窗外面橫七豎八釘了許多粗竹。嬰兒雖然天稟奇資,畢竟還是初涉人世,純然一片混沌,雖在門前吃了一掌,始終不曾想到衝門而出,只管在室內蹦跳叫嘯,也無人去理他。

無名釣叟又給產婦眼了些寧神補氣的丹藥,對紀光道:“嬰兒降生,令愛已無危險。

只是尚須將息數月,才能勉強康復。我不想此子天性竟野到如此。這裡四面環水,有我在此,也不愁他跑脫。你已然累了一日一夜,儘可前去安歇。索性等到明晚他餓極之時,我再去收伏他便了。”當下將嬰兒交由山婦把守,如衝出室來,即來報信;不可攔他,以防為他所傷。吩咐已畢,仍一同回到紀光房中安歇。

紀光一面心疼愛女,一面又因無名釣叟說嬰兒稟賦特異,雖是怪物的種,總算是自己的外孫,女兒的骨血。女兒現在已誓不適人,只要產後平安,異日此子長大,也可稍解她的寂寞。想了一陣,不特把以前厭惡之心全都冰釋,反倒憂喜交集起來。

紀光滿肚皮思潮起伏,哪裡還睡得安穩。偷眼一瞧無名釣叟,盤膝端坐在當中榻上,業已人定,鼻間兩道白氣,筆直也似射出三四尺遠近,不住伸縮舒捲。暗忖:“無名釣叟劍術驚人,已有半仙之分。可惜自己相遇大晚,不允收歸門下,只在半師半友之間,略得了點養生安命之訣,平時想起來就悔恨無及。當初想令女兒拜他為師,他又說女兒前生孽重,與他無緣,執意不肯。後來遇見怪物,果然應驗。他既讚賞新生嬰兒資質,不知肯收不肯收?”

紀光想到這裡,側耳一聽,嬰兒房中,跳躍叫嘯之聲已止。打算往女兒房外問一問產後有無痛苦,就便揹著無名釣叟,撥開一點窗隙,看看嬰兒是何形象。便輕腳輕手走下榻來。回頭見無名釣叟鼻間白氣越發粗勁,吞吐更疾,猜是人定已深,便往外走去。

紀光到嬰兒室外,天已大明,見防守山婦因熬了一夜,俱都沉沉入睡。貼壁一聽,室中靜悄悄的,忙將山婦搖醒。先繞過嬰兒室外,也不顧甚骯髒,探頭往女兒房中一看,只愛女仰臥榻中,室外朝陽正射到她臉上,面容仍然難看,人是早已瘦剩了一把骨頭。

所幸睡狀穩熟,沒有呻吟之聲,略覺放了心。兩個山婦,一個伏几而臥,一個正揹著身子整理湯藥。恐她看見自己,出聲招呼,將嬰兒驚醒,輕輕退了出來。

然後走向嬰兒窗外一看,除非將窗板下了,將窗紙戳破,否則雖有一兩處細縫,卻看不清裡面。窗板俱被竹皮釘牢,去時又極費事。紀光轉身尋來一把小刀,想將窗縫挑大些,以觀室中嬰兒動靜。正用刀輕輕在撥,忽聽一種噓噓之聲,由遠處傳來,只叫了兩聲,便即停止。一會又遙聞潮水作響,浪起潮鳴。因為一心在撥那窗縫,以為起了大風,是潮浪擊蕩之聲,並未在意。不多一會,水聲又止。這時,窗縫業被紀光撥成一指多寬,並將刀上沾了口唾沫伸進去,將窗紙弄溼挑破,全屋景物,已可一覽無遺。一看那嬰兒,身長不像初生,約有三四個月大小。只是骨瘦如柴,手足細長,生著半寸來長的指甲,形如獸爪,滿身細茸茸的黃毛。面貌雖不似怪物那等醜惡,卻也有幾分相像之處,看上去頗為結實堅強。想是叫跳了一夜,有些力乏,赤條條拱背環身,臉朝外側睡在地下。牆壁上木石剝落,盡是指爪痕印。

紀光剛看得有趣,猛聽身後竹籬搖動作響,立時便有一股奇腥之味襲來。紀光覺出有異,偶一回頭,不知何時從竹籬外面爬進許多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毒蛇。有的上半身已穿過竹籬,下半身還盤糾在竹籬之上。最前面幾十條小的,已蜿蜒著過來,離身只有丈許光景。個個昂頭怒視,紅信焰焰。最大的幾條,竟似有大碗口粗細。不由嚇了個眼花繚亂,膽落魂驚,哪裡還敢細看,將足一點,往外屋內縱去。腳才落地,想起這蛇既多且毒,斷非人力所可驅除。嬰兒室門雖然封閉甚固,產婦室中門窗俱是竹葦等物所造,如被蛇衝進去,怎生是好?心裡一著急,驚惶忙亂中,也忘了招呼無名釣叟,順手摘下外屋的腰刀毒弩,拔步便往產婦室內跑去。自來產婦避風,門窗全行關閉。紀光到了一看,大蛇已從外面天井中竄向產房窗前。那兩扇窗戶吃它們一兩撞,便將柵撞斷,緩緩探頭而入,目同電射,毒口開張,磨牙吐信,腥涎四流。室中兩名山婦早嚇得失聲怪叫,亡命一般奪門逃去。

紀光這時心疼愛女,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手緊握腰刀,一手端著毒弩,看準那蛇的口睛等處,正待發放。誰知窗外如兒啼一般,呱呱叫了兩聲,那蛇倏地撥轉頭,退了出去。紀光知道今日來蛇大多,其怒難犯,見它們自行退走,愛女在側,投鼠忌器,不敢再去招惹,連忙停手。用刀尖點著窗門,將它關好。然後將室中桌椅移過去抵住。回顧床上愛女並未驚醒,於是不敢遠離。因聞蛇叫甚急,就著窗榻上紙破處往外一看,只見大小群蛇業已聚集一處。內中一條朱鱗大蛇,頭上生著肉角,白腮三稜,聲如兒啼,在數十百條大小群蛇環拱之下,昂然翹舉,正面四面顧盼,猜是群蛇之首。因見群蛇久踞不退,遲早是禍,正在焦急。不料那為首朱蛇忽然怪叫了兩聲,撥轉了頭,直往房側土坡下穿去。其餘大小群蛇,也都婉蜒抽身,似錦帶一般,緊緊隨在朱蛇之後。轉眼之間,俱都鑽人以前怪物所居的洞穴之內,一條也沒剩在外面。

紀光這時才想起,自己忙中大錯,眼前放著無名釣叟在此,不去求救,卻來與蛇拼命。幸而下手稍慢,否則一擊不中,將蛇惹惱,父女二人豈不是要同歸於盡?事在危急,再也不暇顧及汙穢,正要回身抱起女兒,逃往無名釣叟的室中求救,猛見窗外打一道電閃。再往窗隙外一看,無名釣叟手正抱著那初生的怪嬰,已端端正正地盤膝坐在離洞穴兩三丈遠近的一塊大石之上,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註定穴口,面容甚是嚴肅。紀光知他為了除蛇而來,心中大喜。膽子一壯,便停了手,索性用手中刀將窗格挑破了一個小洞,往外觀看。

紀光起初聽見洞中群蛇一片奔騰之聲,甚是囂雜。未後只聽呱呱叫了兩聲,群蛇頓息。忽然洞口一花,數十顆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蛇頭同時鑽將出來,約有七八尺光景,下半截身子還在洞內,俱都將頭向上昂起朝外,環成一個圓圈,如數十根光桿蓮蓬相似,定在那裡動也不動。再看無名釣叟,仍和適才一樣,無甚動作。手上怪兒似已睡熟。

稍過片刻,無名釣叟忽從大袖內取出一個黑葫蘆。不知怎地一來,便將手上嬰兒驚醒。那嬰兒先天性子極野,醒來見身體被人抱住,立時怪叫了一聲,手腳齊施,亂掙亂抓。無名釣叟目光註定前面,只回手摸了兩下,嬰兒便即老實,不再作聲掙扎。

這裡嬰兒方始寧靜,洞中若干蛇又是一陣子奔騰騷動。接著呱呱兩聲怪叫過去,從那數十條群蛇圈成的蛇環當中,倏地鑽出那條肉角朱鱗的怪蛇。這條想是蛇中之王,群蛇都似在聽它號令進止。朱蛇一樣是上半身先出來,一顆頭卻在環中翹舉,昂得更高。

一出現,先昂著那顆怪頭,吐著二尺長火焰一般的紅信子,往四處一看。一眼望到前面無名釣叟和那手上的怪嬰,猛地一聲怪叫,其聲慘厲,令人心顫,形容不出,比起適才所叫數聲還要難聽十倍。那怪蛇叫後,三角形的兩腮便怒脹起來,立時比鬥還大。口裡發出噝噝之聲,身子不住微微屈伸,身上逆鱗急浪也似顫動。環中群蛇好似有些畏懼,不約而同將頭一低,紛紛向外避開,中間空隙越大。那怪蛇的顫動也越來越疾。

紀光知道那蛇見了生人發怒,就要作勢衝出。這般兇毒之物,休說被它咬上,難以活命;便聽它那一聲怪叫,也覺體麻寒噤,周身毛根直豎。無名釣叟既來除它,為何將嬰兒也帶了出來。好生不解。打算乘怪蛇全神貫注前面之際,對準它口眼等處,給它射上兩毒藥弩箭。又因事前沒與無名釣叟知會,看無名釣叟神態甚為慎重,恐於事有礙,不敢妄發。

紀光正躊躇不決,那怪蛇倏地將頭向後微縮,再往前一伸,朝著無名釣叟將大口一張,便有數十道顏色灰黃的毒氣,比箭還疾噴將出來。哪知這裡蓄勢噴毒,無名釣叟那邊也早有準備,覷準怪蛇之口,雙目微一開闔之間,兩道白氣便射將出來,長約二丈,散佈開來,將毒氣完全包住。接著舉起手中葫蘆,將蓋揭開,朝著前面那兩道白氣,怪蛇所噴毒氣便似一團雲煙,往裡飛滾而入,只聽一陣陣噝噝之聲,一會都收入葫蘆之內。

說時遲,那時快,怪蛇見內丹已失,不禁萬分急怒,一聲慘叫,連身竄起。無名釣叟已將葫蘆蓋好,兩條白氣吸入鼻中,大喝一聲:“孽畜劫數已至,還不授首!”說時一道光華從身畔飛出。兩下里相隔原不甚遠。蛇身並未出盡,正似一道赤虹往前竄起。

還未下落,無名釣叟的劍光已繞向蛇身,一下將它斬為兩截。那下半截蛇身搭落洞口。

上半截蛇身仍和未死一般,張口吐信,呱呱怪叫,朝無名釣叟衝去。那道光華真也神速,將蛇一斬兩段,早又回頭追來,朝著斷蛇頭上又是一繞。先將蛇身直劈兩半,然後一陣亂絞,只見光華閃閃,轉眼問成了碎段。怪蛇伏誅,洞口群蛇立時一陣大亂,紛紛作勢向前逃竄,無名釣叟將劍光一指,便朝群蛇飛去,齊洞口橫著一繞,這數十條很毒很粗的惡蛇,蛇頭像山石暴崩一般,紛紛斷落。蛇群乍見劍光,自是害怕回竄,蛇頭被斬,又是一陣亂縮亂擠,那麼大一個洞口,立被死蛇殘身堵死,蛇頭和血肉堆了一地,奇腥之味刺鼻欲嘔。

紀光知道洞中還有不少毒蛇,恐留後患,剛想出聲呼喊,無名釣叟已走向窗前說道:

“紀賢弟,我已見你令愛,適才想已受了虛驚。此時洞中還有餘蛇,連這洞外死蛇腥毒,俱須除盡,以後此間便是樂土。嬰兒性野,被我用法禁住。先時用他為餌,此時已無用處,可將窗戶打開,接抱過去,使他母子先行相見。等我把這裡清除完了,再說詳情吧。”紀光聞言,忙將窗戶打開,接過嬰兒。方要稱謝,無名釣叟已迴向洞口,將手一指,一道光華飛進洞去。只聽洞中群蛇慘叫與騰躥之聲亂成一片,約有頓飯時光,騷動方息。

這時紀女已醒轉。見紀光抱著嬰兒站在窗前,好生奇怪,忙問:“爹爹,怎的不怕汙穢,進房則甚?”紀光正略說前事,忽聽窗外無名釣叟呼喚,連忙跑出去問。無名釣叟笑道:“群蛇已被我用飛劍斬盡殺絕,總算替世人除了不少大害。只是先斬的那條蛇王其毒無比,身軀又極龐大,甚難處置:此地四面皆水,無法運走;火化土葬,也是不妥。一旦遺毒,禍患無窮。山人膽子極小,此事難命他們去。你去將鋤箕等物取來,我給你口裡銜了靈丹,先由我將堵洞蛇屍消盡,你可將這外面的死蛇斷體運入洞中。等我用消骨神藥化去之後,再連那有蛇毒的石土掘去,填入洞口,就此將洞堵死,以免為害。”

紀光領命,忙去將應用之物取來。無名釣叟早從身畔取出一個白玉瓶兒,用指甲連挑出了好幾次粉紅色的藥粉,彈向洞口死蛇身上。紀光便幫著用樹枝將那些死蛇叉起,塞進洞去。過不多一會,洞口那麼多的蛇屍漸漸由大而小,化成奇腥無比的綠水,順洞口凹處往裡流去。最後才收拾到那蛇王的殘屍。紀光正一段段搬運之間,忽見死蛇斷腮問露出一團肉紅東西,細一看,竟是新生嬰兒的胎胞,不知何時被蛇吞人口內,還未化盡。記得嬰兒生時,無名釣叟曾命人將胎胞丟向昔日怪物所居洞內,莫非群蛇來犯,已有前知?剛要發問,無名釣叟已然笑道:“今日之事,全從嬰兒身上引起。少時我進屋,將此子野性化去,再詳說吧。”紀光道:“聞得毒蛇大蟒,大都頭骨等處藏有寶珠,這麼些厲害的大毒蛇,怎的一顆無有?”無名釣叟道:“奇蛇毒蟒大都藏有寶珠。這僅是些尋常毒蛇,年代也不夠。那條蛇王雖是奇毒無比,但是條雄的,所煉丹元已被我行法收去,所以沒有珠子。經此一來,本山附近百里之內,毒物已然除盡,儘可高枕無憂了。”

二人隨談隨動手,個把時辰過去,所有地上帶血肉腥涎的泥土俱都剷起,填人洞內。

無名釣叟又彈了一些消毒的藥,然後用劍光斬斷岩石,封了洞口。因湖水被群蛇泅過,難免有毒,又留了數十粒靈丹備用。這才一同迴轉室中,吩咐將嬰兒抱來,看了看,驚問道:“嬰兒吃過母乳麼?產婦性命休矣!”紀光聞言,連忙走至產房外面去問。

原來紀女本把怪物恨如切骨,懷胎之時,恨不能把胎兒打掉。被無名釣叟力阻,說所懷乃是異胎,無法打落,更是添了羞忿。產前嬰兒在腹內轉身,又受了許多痛苦,愈把嬰兒恨如切骨。及至降生下來,服了無名釣叟靈藥,疼痛漸止,沉沉睡去。醒來時,正值紀光出去收拾汙穢,將嬰兒交她暫抱。紀女初接過來時心中還是厭惡,隨手將嬰兒放躺在榻上,連手都懶得撫摸。這時室中山婦全都嚇得躲向一邊。工夫一大,紀女覺著無聊,偶對嬰兒一看,雖然生相奇醜,那一雙眸子卻是光芒炯炯,靈活非常。試一摸他周身肌肉,竟是比鐵還硬。而且剛生嬰兒,竟知戀母,見紀女一摸他,便咧著怪嘴,朝著紀女直笑。因為手足被無名釣叟點了穴道,不能動轉,只將頭往懷中直拱,口裡咯呀不絕,迥不似適才在隔室騰躍時怪嘯之聲那般難聽。紀女想起無名釣叟所說許多異處,自己為怪物所汙,萬不能再適人,此子雖是怪種,到底也是自己骨血。一邊想,一邊撫視,漸漸轉憎為喜,動了母子天性,慈愛起來。一把將嬰兒抱過來,臥在自己腕上,只顧逗弄,不禁越來越愛。未後見嬰兒老是仰面注視自己,一顆頭直往胸前連拱,一時情不自禁,便開了懷,喂嬰兒吃乳。產婦初生,才只幾個時辰,哪有多少乳汁。乳頭才被嬰兒咬住,便覺吮吸之力甚大,渾身麻癢,禁受不住。欲待不與,嬰兒又求乳甚急,只得強忍著由他吮吸。不多一會,紀光便來抱走。

無名釣叟看出有異,問知前情,嘆道:“令愛前生孽重,我只說人定可以勝天,誰想依然難保,枉費我許多心力了。”紀光驚問其故。無名釣叟道:“令愛全身精血,五分之二耗於怪物,五分之二耗於嬰兒,只有五分之一留待自己苟延殘息。否則,只要常服我的靈丹,未始不可多活一二十年。如今骨髓俱枯,元陰已竭,縱然多服靈藥,也不過是一二年間的事罷了。”紀光聞言,自是悲苦。無名釣叟勸道:“數由前定,哭也無用。我此次事事謹慎,一切均早有防備,卻未料到產婦會給嬰兒乳吃。且莫愁苦,好在還有些日壽命,許能從死中求活,也說不定。此子如不遇我,自是難料;此番化去他的惡根野性,便是仙佛中人,也算你不幸中之大幸了。”說罷,將嬰兒禁法一解,那嬰兒便從紀光手中縱起丈許高下,伸出兩條比鐵還硬鳥爪一般的小手,對準無名釣叟便抓。

無名釣叟命紀光速去,將應用食物果子取來,一面閃躲。一會食物取到,無名釣叟先取了一枚果子,咬了兩口拋掉。等嬰兒拾起學樣,剛咬一口,又給他劈面搶來吃了。

然後又將別的食物果子,擎在手內不與。嬰兒已是餓急,不由怒發如雷,兩條細長手臂像雨點一般朝無名釣叟頭臉上抓去。嬰兒雖有異稟,怎能捱得上,只急得口中怪嘯連連不絕。無名釣叟也不理他,等他跳叫力乏,意欲少息,又用食物上前引逗。約過有兩個時辰,嬰兒通未停止,漸漸目露兇光,野性大發,口中涎沫亂噴,幾次伸出手爪,做出攫拿之勢,與怪物在日生裂獸腦時的神氣一般無二。無名釣叟知是時候了,便不住抽空去拔扯他身上的黃毛。嬰兒又疼又惱,欲罷不能,不由急怒攻心,連身縱起,怪嘯一聲,口張處,噴出一團半寸方圓的紅塊。立時兩腳一登,四平八穩,由近屋頂處跌將下來。

紀光上前一看,業已暈死過去。無名釣叟忙從懷中取出一把極鋒利的小刀,匆匆將嬰兒後腦剖開,從腦門附近割下一塊比鐵還硬的三角骨頭,放入另一個玉盒以內。然後取了一粒丹藥,手研成粉,灑在創口。從法寶囊內取出先準備就的生鹿皮與收口的靈膏,將創口貼好。無名釣叟動作甚快,等到一切準備停妥,嬰兒已然回醒,睜著兩隻怪眼,不住東張西望,口邊帶著一絲微笑。雖然仍舊醜怪,已露出初生嬰兒的天真,迥不似先前那般兇悍猛惡之態。無名釣叟給了他些果子食物,嬰兒笑嘻嘻接過便啃。人小食量卻大,又加生來就長著上下四個門牙,不消一會,便吃了好些。越發歡喜,賴在無名釣叟懷裡,只管呀呀學語,甚是依戀。

無名釣叟便命紀光將嬰兒抱了進去,吩咐產婦不可再給乳吃,餓了只可給他飯食果餌之類。因為產婦懷著這種怪胎,精血元氣已然耗損大多,他生具異稟神力,再給乳吃,精血更要被他吸盡,縱使華、扁復生,也無能為力了,紀光稱謝領命,抱了嬰兒進去,依言吩咐,將嬰兒暫交山婦抱持,紀光二次出來,無名釣叟才說起除蛇經過。

原來那頭生肉角的朱蛇,名為獨角吹蚺,其毒無比。便是慣產異蛇的南疆,也不常見。原是一對,以前被怪物葛魍弄死的,乃是一條母蛇。無名釣叟先聽紀光說起紀女曾發毒藥鏢弩誤中大蛇,沒有打中怪物之事。因知怪物力大無窮,爪利如刀,差一點的蛇蟒不敢輕櫻其鋒,怎會鬥了好一會,才被怪物弄死?雖覺那蛇不比尋常,也未斷定是這獨角吹蚺。再加紀光父女移居沙洲前後,並無異兆,也就罷了。

直到紀女臨產前三日,無名釣叟來到紀家,第二日無心中在沙洲上游玩,行經怪物所居的舊洞,看見洞口草色有異,洞外沙土中隱隱有蛇蟠之跡,細一觀察,知有奇毒異蛇來過。暗忖:“這裡湖蕩沙洲俱是怪物新闢不久,聽紀光說,平時連個蟲舅影子都無,怎的會有這般大而毒的蛇?而且洞口土石,有幾處都被蛇口啃碎,痕跡新舊不一。分明來此尋仇不遇,怒到極處,恨而如此,其來並且不止一次。”無名釣叟正在奇怪,猛想起紀女遇怪時,誤中大蛇之事,覺得有些暗合。二次又一細問紀光前事,那蛇形狀竟似獨角吹聰。這東西專愛尋仇,些須忤犯必報,越知所料十有二三不錯,當下便留了心。

晚間入定時,澄神息慮,運合陰陽,按先天易數細一推算,才知雌蛇死後,被怪物扔落山澗,身上帶有怪物爭鬥時遺留的氣息。隔了好久,才被雄蛇尋去聞見,雄蛇四出尋找怪物報仇,幾次尋到怪物所居的洞內,這東西也頗有靈性,只當怪物未死,不在洞中,所以沒有擾害旁人,徑自迴轉。這次怪嬰兒一降生,那蛇就在湖蕩左近潛伏,它如聞見嬰兒從先天中帶來怪物的氣息,定要跟蹤尋來。無論人畜,只要被這種毒蛇吹上一口毒氣,準死無疑。

無名釣叟說了上述經過,接著說道:“當時我恐嬰兒受了傷害,所以才吩咐將嬰兒室中門窗封閉嚴緊。我知嬰兒將生在半夜,彼時正是天地交泰,毒蛇尚在洞中蟠伏吐納,來時必在天明以後,特地命你前去安睡,由我一人暗中處置。我本不難迎頭用飛劍將它殺死,一則它那毒氣如能當它噴時收斂了去,日後頗有用處;二則這蛇又是蛇中之王,遠近百里以內的毒蛇聽見它的嘯聲,俱要趕到,這次前來與前幾次不同,必定帶有許多同類,正好誘它入洞,一網打盡。嬰兒胞衣氣味最重,我已預先命人等嬰兒一降生,便扔在昔日怪物所居的洞內。同時我將本身真氣調勻,準備同蛇鬥時,將它內丹化成的毒氣包住,收人玉瓶之中。

“那毒氣非常厲害,我不知它年份的深淺,一絲也大意不得。我還未十分將氣煉凝,正在入定之際,你已然悄悄出去,隔窗偷看嬰兒,又私將窗板挑破。如非那蛇聞得胎衣氣味比嬰兒濃厚,趕尋了去,此時嬰兒焉有命在?等我煉好真氣,忽聽蛇嘯之聲。再一看你不在榻上,忙出來一看,那蛇已從屋前繞向後洞,那先前拱破產婦室中窗戶的一條大蛇剛剛退出。我隔窗看見你父女無恙,才放了心。便隱過一旁,等群蛇蜂擁人洞,才行現身,朝著洞口坐下,引它出來就戮。當初未有湖蕩前,那洞原是平原中僅有的一塊大石,雖有洞穴,裡面全是堅石,並無出路。蛇到裡面,只見胎衣,不見仇敵,越發急怒發威,亂咬了一陣,吞下肚去,我在洞外微一引逗,便將它引了出來。先用真氣收了它的丹元,然後無分大小,一齊殺死。

“如今毒蛇已盡,俱化血水。只是那一股奇毒之氣閉在洞中,無處宣洩,日後必定生成一種五色彩菌。這東西配治蠱藥,以毒攻毒,大有功效。日後發現,不可用手去挨,速往桐鳳嶺送信,我必親來採取。令愛除非打得千年靈芝,終難永年。我走時再給她留下數十粒丹藥,至多可保五年壽命。嬰兒萬不可憎他異種。須要好好看待,異日也是我輩中人呢。”

紀光聞言,含淚稱謝,當下便要將嬰兒拜在無名釣叟門下。無名釣叟笑道:“若論我為人,卻也介乎仙俠之間。可惜當初投師走錯了路,誤入旁門,所學除行醫外,俱非玄門正宗。還算我心術端正,見機又早。當先師遭劫之際,我剛學成劍法,觸目心驚。

想改投正教,又覺不報仇而事仇,有負師門恩義。這才立誓積修外功,力行善事,使各派道友知道旁門之中一樣也有正人。但等功行圓滿,再行兵解,轉這一劫,以求正果。

如收徒弟,異日便兔不得有了門戶之見,將來學成在外,定必生事,反而累我。當初不肯收你,只允傳你醫道,也是因此。此子有這般奇特的稟賦,異日自有機緣相就。如今剛生下他,我就肯收,也難傳授,何必忙在一時呢?”紀光知道無名釣叟性情古怪,不敢再為深說,只得罷了。

三朝之後,無名釣叟作別走去,紀光挽留不住,只得恭送過湖。回家見紀女伏臥病榻,甚是清瘦,好生痛借。除盡心愛護外,又將無名釣叟留下的丹藥按時與她服用。紀光醫道本已得了無名釣叟真傳,這幾日又在百忙中抽空領教,益發精進,每日診治,紀女病體自是逐漸有了起色。就這樣,還是過了百天才能下地。大半年以後,表面上看似復原,細按脈象,真元仍是虧損到了極處。紀光知道愛女決難長壽,心中異常愁苦。還算嬰兒靈敏,自生下地以來,身健力大,不需乳食。又經無名釣叟去了腦中惡骨,除性情古怪外,天性最厚,一點點的年紀便知孝順,還可略慰母懷。紀光給嬰兒取了個名字,叫做紀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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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7: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續命無方 二仙憐孝子 返魂有術 九載待靈芝

話說光陰易過,轉眼便是四五年光景,紀異已長到有八九歲大孩般高矮。只是骨瘦如柴,看身體彷彿極瘦。可是生具異稟,不但縱高跳遠,捷逾猿猱,而且身子比燕還輕,竟能飛行林秒,枝柯不動。尤其是一雙怪眼炯炯放光,就在黑夜之間,也能辨晰毫芒,目光所及,纖微必睹。一雙長臂利爪更穿木裂石,真個是力大無窮,世所僅見。紀光父女見他這般異相,一些也不嫌他醜陋,反倒更加疼愛起來。

這天紀光父女祖孫同席吃飯,因是夏日,便擺在湖邊。恰值日落之際,夕陽光從林蔭中斜射到紀女臉上。紀女自從產後起床,一直無恙。紀光每日見慣,也不似前此那般憂不去懷。這時正坐在紀女對面,覺出她顏色不對,仔細一看,肉皮裡已無血色,甚是難看。覺得女兒近來眠食如常,並無病狀,還以為是陽光映射之故,當時雖有些吃驚,也未出口。及至匆匆吃了飯,紀光叫紀女伸出手來,一按脈,才知一兩天工夫,脈息已有了死徵。猛想起無名釣叟行時之言,屈指一算,離產子之期正是五年。看神氣,至多還有十日壽命。心裡一酸,不禁流下淚來。

紀女本聰明,猜是不妙,便安慰紀光道:“女兒自經大變,恨不速死。只因爹爹膝前服侍無人,又承無名仙長靈藥保命,多偷生了這幾年,已是多餘。更幸此子雖是怪種,頗異常兒,如今業已逐漸長大,雖只五歲,卻比大人還強。女兒就算短命,也是前生孽重,食報今生。爹爹有他,不愁沒人服侍,女兒雖死九泉也瞑目了。”紀光含淚答道:

“話不是如此說。無名仙長行時,雖有我兒只有五年壽命之言,並非毫無解救。前年來收蛇菌,我又問過他,也說是時至再看,目前難定。如有可生之路,何忍使你撇我而去呢。”紀女苦笑道:“並非女兒不願活,只是無名仙長所說那千年靈芝,漫說無處尋覓,縱有也是神靈怪物守護,我你俱是凡人,哪裡能得到手?否則像無名仙長所賜靈丹,平素治療沉痾,何等靈效,女兒吃了這許多,也只保得這五年,別的藥還有什麼效驗?”

父女二人越說越傷心,說到未後,竟抱頭痛哭起來。

紀異年雖幼小,早已明白事體。見祖父、母親痛哭,心裡悲慟已極。暗中只打主意,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把深含痛淚的怪眼,一翻一翻地望著乃母出神,一句話也不說。

紀光父女並未在意。父女相對愁思,終是不捨分離。紀光知道除了求無名釣叟,別無方法。但是自己已然被他拒絕過了兩次,再說,未必有用。忽然想起孫兒年紀雖幼,比起大人還要矯健得多,又是無名釣叟垂青之人,他如單人前去,或者無名釣叟念在他一番孝思,能給他設個法兒。明知紀女業已神遊墟莽,此去毫無把握,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能不作此打算。便和女兒說了。紀女一聽桐鳳嶺相隔那麼遠,紀異單身前往,到底年紀大幼,難以放心,力持不可。父女二人正在竊竊私語,紀異五官何等靈敏,竟然全聽了去。暗忖:“明著說去,母親必不放走。”便坐在旁邊,故意裝出要睡神氣。紀光父女商量了一陣,仍未決定。見天色已晚,便喚了紀異回房安歇。

紀異候至午夜,見母親仍在祖父房中泣話,越發心酸。再也忍耐不住,徑將房門倒掩,偷偷越過竹籬,到了湖邊。紀異雖不似乃父那般能在水波上踏波飛跳,因為先天遺傳,從小就愛狎弄波濤,能在水底遊行。這時更恐解船驚動祖父,便將衣服全脫下來,銜在口裡,輕輕步入水中。將頭昂起,雙足一蹬,就在滿天星光之下,游魚也似直往湖的對岸泅去。一會抵岸,且喜衣服未溼,穿好便即上路。此地去桐鳳嶺只有兩條路,紀異曾聽紀光說過,小路雖是崎嶇,一則要近得多,二則恐乃母趕來追上,便一路翻山越澗,上下峭崖峻坂之間,由小路往桐鳳嶺那一面趕去。畢竟紀異年幼,平時出獵鳥獸,採取花果,俱在近湖十里以內,不曾出過遠門;紀光所說路徑方向又只是一個大概,離家不到百餘里,便迷了路,走入亂山之中。

紀異一見沒有路徑,心中自然焦急。轉眼過午,論走的路已超出了幾倍,仍然未到。

出門未帶食物,不由腹飢起來。紀異救母心切,仍然飛也似前進,順手採了些道旁山果充飢。南疆深山,毒草毒果甚多,不知怎的,一個不經意,隨手採了一種不知名的毒果,塞人口內。剛咬一口,覺得鹹臭無比,連忙吐出,口裡已沾了毒汁。再走片刻,漸漸口渴欲焚,心頭煩惡,難受已極。想要飲水,附近不但沒有一個溪澗,連果子也難尋到。

越走越幹,口裡似要冒出火來。

正在無計可施,忽然一眼望到前面峭壁上有幾株紅草,其形如蘭,又細又長,如錦帶一般飄飄下垂。山風動處,蘭葉當中現出一個比碗大的柑子,顏色金黃,湛然有光,看去肥大可愛,碧莖朱葉,掩影生輝。紀異當時渴極求解,也沒想到柑子怎會長在初夏時分,又長在蘭葉中間。見那柑子離地有數十丈高下,背倚危崖,下臨絕壑,崖壁除這幾枝蘭葉處,寸草不生,無可攀附,一次又縱不上去。一時情急,將鞋脫去,施展天生奇能,用那比鐵還硬的長指爪,像壁虎一般地爬上去。相隔還有數十丈,便聞到香風透鼻,轉眼到達,一看上面崖壁已凹縮進去,成了一片畝許大小的平崖。那柑子生根之所就在崖前,根前石土零亂,彷彿剛才不久有人來此掘過。紀異也不管它,翻身上來,坐在崖邊,摘了柑子。剛用手一掰開,那般清香之味真是難以形容。只是與常柑子不同,柑皮去了一層又一層,剝到未了,僅剩彈丸大一個果形,如去殼荔枝,色如碧玉,四周有一圈淺綠色的微暈,鮮豔奪目。紀異見柑子大小,不足解渴,未免有些失望。及至塞人口中,竟是一包汁水,到口融化,滿嘴甘腴,芳騰齒頰,把適才煩渴全都解去,立時精神大振。

再往崖下一看,雖然自己慣於跳高縱遠,像這般數十丈高下的危崖,卻未憑空跳下去過。因情急賈勇上來,手足已受了一點傷,再用前法下去,不禁為難,跳下去又覺有些膽怯。方在沉思,將下不下之際,猛想起下既為難,何不往上尋路?回頭一看,身後靠崖處是一洞穴,穴底彷彿有光。紀異起身鑽往洞中,照那發光處走去,兩三轉後,居然走出洞外,面前又現出一片平崖。奔向崖口,雖然一樣是峭壁如削,卻是藤蔓糾結,不似那一面寸草不生,而且中途盡多落腳之處。忙攀藤蔓援了下去。還未到達崖底,便聽上面銅鐘崩裂般連連怪聲吼了兩聲,接著便聽叭噠叭噠由遠而近,甚是疾驟,震得四山俱起了迴響。

紀異心中驚疑,仰頭往上一看,那東西已到了崖口。由下往上望,只看見一個有圓桌面大小的腦袋,顏色碧綠,爛糟糟的,生著不少酒杯大小的眼睛,金光四射。張著血盆大口直噴白霧,正在據崖張望。紀異雖然膽大,畢竟年幼,自從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般兇惡的怪物。心裡一害怕,打算急速下降逃避。不曾想手一慌張,正抓在一根朽藤上,咔嚓一聲,將藤拉斷。偏巧這一處崖壁是凹進去的,又在忙亂之中,再抓別處已來不及,竟凌空十餘丈墜了下去。

紀異當時覺著身子輕飄飄的,與往常不同,也未在意。落地時,身略一穩,即行站定,一點也沒受傷。見手中還抓著半截斷藤,忙隨手扔去。還以為上下相隔甚高,怪物未必能夠追來。誰知起初怪物見至寶被人盜走,憤怒追來,順著人的腳跡,追到崖口,並未看見紀異。紀異如將身子貼壁隱在崖凹藤蔓之處,怪物目光雖然靈銳,也看不見,略待一會,自會迴轉。這一慌張落下,反被怪物覺察。銅山東崩,洛鍾西應般一聲怒吼,震得四山都是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半晌不絕,怪物吼罷,竟不顧命地從崖上縱下追來。

紀異經行之處,一邊是撐天危蟑,僅有這半壁腰上橫著的一條險徑,另一面更是一片平滑不能立足的峭壁。中間隔著一條十餘丈闊,其深莫測的廣壑,雲霧沉沉,望不見底。這一條路寬窄不一,寬的雖有數丈方圓,窄的卻只有尺許,崎嶇峻峨,不比平原之坂,可以奔騰馳逐,這東西更不似平常見慣的野獸,可以和它力搏,來時又是那般先聲奪人,嚇得紀異連頭也不敢回,一個勁往前逃走。怪物腳步沉重,發出叭咻叭噠之聲,山搖地動般追來。

眼看離身越近,路忽分成兩條岔道,寬處業已走完,越走越窄。一頭是絕地,無路可通;另一頭雖然面前一段稍窄,只要越過臨壑那一段險徑,便是一片盆地。論理原該往活路上逃走,紀異忽然靈機一動。暗忖:“這一面雖然有路可逃,但是怪物行走這般迅速,難免不被它追上。那面雖是死路,可是路極險隘,山石牽確,上下蜿蜒於危壁之間,連像自己這般矯健輕小的身材都不能並肩行走,怪物身軀比兩個水牛還大,即使兇狠異常,沒有它容身立足之所,它也無奈己何。不如逃向絕路,且避開眼前危機,再作計較。”

想到這裡,便往那條絕路上飛跑下去。約有半里之遙,聽到怪物怒嘯不絕,只是追逐之聲漸遠。同時前面的路也將近走完,為峭壁所阻,休說人行,便是猿猱也難攀援。

這才回頭注目一看,那怪物果然吃了身軀太大的虧,盤踞在一段下臨危壑,上覆危崖的險路口上,無法過來,頭上金光閃爍如星,不住聲地怪吼。

紀異驚魂乍定,方得仔細觀察。見那怪物生得身長兩丈以內,通體碧色,滿生綠絨。

乍看爛糟糟的,伏處前高後低,看不見後半身。一顆滾圓圓的大頭上生有七個眼睛,足有酒杯大小,睜合之間光芒遠射。大鼻掀天,宛若仰盂。雖然吼嘯連聲,嘴卻閉住,也不知有多大。腿似不長,腳爪也為綠絨一般的毛團遮住。看去形相甚怪。

紀異膽力絕壯,先時害怕,全為怪物先聲所懾。及至怪物為地形阻住,追不過來,雙方對耗了一陣,見怪物也無甚奇特伎倆,膽子不由漸漸大將起來。暗想:“後退無路,前行又為怪物所阻,自己還肩負關係著母親生死大事,莫非還和它耗上一年不成?”越想越後悔,不該往絕路上逃走,鬧得進退兩難。幾次四面尋找,俱都無可飛越。怪物形象兇惡龐大,手中又無有兵刃,到底有點膽怯,不敢硬闖。

正自惶急,猛見這一條險徑的峭壁上面生滿許多石包,大多形如半珠,大小不一。

心想:“這怪物儘管不退,何不將這壁上的石包扳了下來,去將它打走?”當下隨手抓住近處石包,兩手用足平生之力一扳,嚓的一聲,居然扳了一塊海碗大小的石塊。紀異心中大喜,忙將那石頭放在足旁,又去扳第二塊。接連動手,連大帶小,約扳有十幾塊。

這才挑了一塊大的,站起來身來,對準怪物頭上打去。耳聽像打破鼓一般,噗的一聲,打個正著。

那怪物本已耗得有些不耐煩,經這一下,越將它惹惱。眸的一聲怪嘯,那口邊忽然噴出一團濃霧,頃刻之間散佈開來。這裡紀異還不知道利害輕重,只管將石連連往雲霧之中打個不休。那雲霧也越來越密,怪物漸漸全身都被遮沒。憑紀異那樣的天生神目,也只看得出一些星光在霧中閃動。不多一會,紀異扳下來的那一堆石塊業已打完,怪物兀自吼嘯不退。再尋石塊來打時,雲霧已到身前,到處白茫茫,哪裡還看得見峭壁上面的石包。好容易發現身後高壁,離地丈許有好幾塊石頭附在上面,想去扳下來。身剛縱起,猛覺雲霧中的那些星光離身甚近。紀異微一尋思,知那正是怪物的眼睛。如算距離,至多不過七八尺以內。

原來怪物四爪本有攀崖附壁之能,紀異的石頭有幾塊正打在它的癢處,激得它口中噴出雲霧,側著身子抓住危壁,似壁虎一般挨將過來。直到近身,紀異才行發覺。紀異石頭還未取到手內,怪物鼻息已經聽得甚清。心裡一著急,不知不覺往上一提勁,竟飛躍起有十來丈高下。那雲霧已然瀰漫全崖,適才下面所見壁上石包業已躍過,慌亂中伸手向壁間一抓,沒有抓住,一個抓空,往下墜去,正落在怪物的頭上。只覺足底軟綿綿的,立時又覺怪物回頭來咬。這一驚非同小可,仗著平素膽大心靈,百忙中還想起只要能越過怪物,便是前面那條險徑,可以逃出。忙用力一墊步,從怪物身上飛躍過去。他卻不料到處雲封,路又險窄,事前沒有看準落腳之所,怎能存得住身?一個落空,直往那無底絕壑墜去。

那絕壑下面盡是極深的汙泥,無論是人獸,下去便即沒頂而死。紀異雖然失足,神志並未昏亂,還在拼命提著氣,準備落底時不致受傷。正在身子輕飄飄地往下墜去,忽聽上面一聲大喝,接著一道閃電,自空而下,閃了兩閃,腰間便被抓住,往上提起。紀異先當是怪物追下,方要掙亂,忽聽腦後有人喝道:“異兒,我來救你,不許亂動。”

耳音甚熟,頗似無名釣叟。及至到了上面一看,立身所在已是高崖頂上,面前站定一人,果是無名釣叟,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行禮。

無名釣叟將他拉起,說道:“這絕壑底下,全是千百年來兩崖藤蔓花果落下去積成的汙泥,深固難測,毒更無比。這毒氣在下面瀰漫,離地高約數百丈。我如不來,你縱不中毒送命,為這汙泥所陷,也絕無生理,這也是你孝心感動,才使我陰錯陽差,趕來此地。你看崖壁上的怪獸還在麼?”紀異一心只在乃母安危,一旦與無名釣叟不期而遇,恨不能立時就同了回去,什麼都顧不得。聞言也不去看,只哭求:“仙長,快救我娘一命!”無名釣叟見他剛經大險,安危稀奇毫不在唸,好生讚歎。

紀異方在催促,忽聽半崖腰有人大聲說道:“此子果如道友之言,此時情殷於母,道友可送他回去。我已收服此獸,且待中秋節後,雲夢山相聚吧。”說話聲音越來越近,一片白光從崖底升起。當中現出一個羽衣星冠的蒼須道者,手中抱定一個和家貓大小的野獸,形狀與先見怪物一般無二,只是要小得多。晃眼工夫,沖霄直上,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無名釣叟見紀異什麼都如不聞不見,惶急之態甚是可憐,便不和他再多說別的話,將他抱起,吩咐:“我這就同你前往,不要害怕。”說罷,將足一頓,駕起遁光,直往紀家飛去,不消多時,便落在湖心沙洲之上。

紀光父女正在屋外焦急,見無名釣叟果然攜了紀異迴轉,俱都大喜。紀異一落地,又朝無名釣叟跪倒求救。無名釣叟道:“你先莫著急,我既前來,自然是要略盡一些人事。可惜你的緣分不深,靈藥精華已被旁人得去。只憑著你這點孝思,乃母可多活兩年而已。”說罷,將身後葫蘆兒揭開,用手拈出十幾枝顏色鮮紅的蘭葉,對紀光道:“此乃三千年幽巖朱蘭,道家奉為異寶。若得蘭實服了,可以長生不老,乃是亙古難逢之物。

待我用玉刀切斷,搗成朱泥,和成捂桐子大小的丸藥,每日與令愛晨起服上兩粒,預計又可保得兩三年無恙了。”

紀光父女聞言,方在拜謝,紀異一聽,詫異道:“這蘭葉這般難得?適才我遇見怪物的高崖下還生得有一株,與這個一般無二,我還不知它能救母親。仙長會飛,何不去把它採了來,與母親做藥吃?”無名釣叟聞言,對紀異細看了看,驚道:“這朱蘭生在你我見面的一個崖洞外面,地勢極為隱僻險峭,猿猴都難攀援,你是如何上去的?”紀異道:“我因途中吃了一個黃顏色的三角野果,當時覺得口裡又辣又麻,連忙吐出。隨後越走越渴。路上滴水俱無,偏又再尋不見一個好吃的山果。實在渴得難受,無心中看見高崖上有十幾枝朱蘭葉,風一吹,現出一個大柑子。一時情急,不顧命爬了上去,採到手裡,連剝去許多層皮才得到嘴。那柑子和別的柑子樣子味道都不同,真是又甜又香,一包水,吃下去,嘴就一點也不渴了。我從未爬過那般高的崖壁,上倒好上,下來時卻有些害怕。我才從崖洞中穿尋到了一面有藤蔓地方縋了下去,沒到底,便遇見怪物追來。

如非仙長搭救,命都沒有了。”

無名釣叟笑道:“那千年蘭實,竟是你吃了麼?我今早到此,你外公、母親正在著急,要去尋你。我說你仙福甚厚,決然無害,答應代他們去尋。回到桐鳳嶺一看,你卻未到。我又在附近山谷中四處找尋,中途遇見崑崙派道友蒼須客程迪,說聽他門人歸報,盤龍嶺絕壁高崖之上,生著一棵朱蘭,只是未曾結實,旁有神獸守護。這朱蘭生在不見日光的危崖之上,乃天地靈氣所鍾,三千年始一開花結果。蒼須客依言尋到,知道不久便要結實,每日均去看望,準備一結實便行採服,連那神獸一齊收走。誰知今日偏巧發生要事,去得晚些,路上相遇,邀我去看。我因此物舉世難得,便隨了同去。到了一看,蘭實已為人採走。此物精華已失,三日之內便要枯萎,只得各人分取了些蘭葉。偶聞神獸嘯聲,尋到側面,看你與怪獸正在下面危壁之間相持,我便和蒼須客說了你降生的大概。因他要看你能力稟賦,所以遲到你失足墜落之時才行援手。先只說那般高崖,非你力量可達,蘭實定是被另一人盜去,不想無心中卻便宜了你。那神獸名為火眼碧徐,又名噴雲獸,身生多目,能大能小。每遇怒極,必先將雲霧噴出,遮護全身,再行前進。

不但力大無窮,迅捷如飛,而且眼藏毒淚,五尺之內射人必死,真個厲害無比。如今已為蒼須客收去看守門戶。也是你孝感動天,才有這等仙緣奇遇呢。”

紀異一聽,蘭實如給他母親服了,便可斷病除根,延年益壽,好生悔恨,不該吃它,不禁又自怨自艾痛哭起來。無名釣叟勸道:“你莫要悔恨。那千年蘭實乃是亙古難遇的天材地寶,一得到手,當時便要吃下去,才能有效,稍過片時,色香味俱敗,靈氣全失,有何用處?你在先本已誤服了山中蟒涎所化的毒果,如非巧服靈藥,再過些時,便要煩渴而死。不是你稟賦特異,連那高崖也上不去,即使想要帶回,怎能做到?此事關乎運數,不能強求。我因不堪為人師表。承令祖再三相托,打算將你引進蒼須客的門下。他見你質地甚好,已然應允。不過他近來正在清理門戶,又受了一個多年不見的好友之託,等我和他相見之後,便須前往赴約,有三五年光陰耽擱。再加你母只有這兩三年壽命,你祖父也無人服侍。一則成全你的孝道,特地使你晚入門十年,二則算出你還另有一番機緣,須等你遇合之後,中途遇到危難,那時定來度你人山。此後須要好好修持,靜待時機,無故不可殺害生靈,以免誤卻前程要緊。”

說著,無名釣叟早把那些朱蘭搗碎成泥,又取了幾粒靈丹研散,和成梧桐子般大小的丸藥。吩咐紀女拿去,每日如法服用。紀異雖覺兩三年壽限太短,不久即到,心中悲苦,卻也無法。私心還想在這兩年工夫,朱蘭靈芝之類的靈葉也許能夠找到,決計等無名釣叟走後,再去滿山尋找。因恐祖父、母親阻攔,心事並未說出。只不住向無名釣叟探聽,這些天生靈藥是何形狀,以免遇上時又失之交臂。無名釣叟憐他至孝,倒也不借盡心指教。因這一來,紀異在十九俠中最稱博識,日後同門師弟,先後有好幾個人俱得了他的益處。此是後話不提。

這一次,無名釣叟被紀光父女祖孫三人再四挽留,住了五日,才行別去。在這五天之內,無名釣叟除教紀異一些博物知識外,又把醫術秘奧儘量傳給紀光,命他隨時在南疆之中行醫濟世,日後終有善果。紀光自是一一記在心裡。

無名釣叟一走,紀異晝夜關心乃母安危。先是推說遊玩和打獵、採果之名,在附近一帶深崖峻壑之內,尋找無名釣叟所說的種種靈藥異寶。漸漸越走越遠,不特遠近周圍數百里全被尋到,便是昔日誤走危崖,遇見神獸之所,也去過好些次。仗著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力健,捷逾猿鳥,每去一次,最多的也只當日便來回。日久,紀光父女俱都看出他的行徑心思,雖然疼愛逾恆,知他比大人還矯健得多,倒也沒甚不放心處。反正不讓去,也禁止不了,只得由他。紀異見祖父、母親除了囑咐出門時須要帶上兵刃暗器,諸事小心外,並未攔阻,自合心意,索性言明瞭再走。

光陰易過,轉眼一年多的工夫,除常見之物外,無名釣叟所說的各種靈藥,一無所獲。紀異絲毫不灰心,仍是苦求不休。紀女心疼愛子,知道無名釣叟話已說完,紀異只是徒勞,來日苦短,恨不得母子常聚,不願離開。紀異事處兩難,既不捨得違背母親,又恐良機坐失。真個是勞心焦思,日無寧處。

日子就似這般過去,不知不覺間已是兩年將近,眼看聚首光陰越短。紀光知道修短有數,雖然傷心,也是無法。紀異年紀又長了兩歲,越發知事,比前更加焦急。因近來日裡母親不許出去,便在半夜裡起身。仗著那一雙天生神目和飛快的腳程,出去窮搜崖澗,到了天明之後才廢然而返。一想到傷心處,便揹著人痛哭一場。

這日一看藥罐,見餘藥還多,紀異以為乃母所服的靈藥,兩年光景才服了不足一半。

想起無名釣叟所說,三年之內服完藥後,如果無繼,才算無救之言。照目前存藥計算,乃母壽命至少還有兩年,心裡略寬了些。暗忖:“那年所遇蒼須客,看神氣似比無名釣叟道行還高。那朱蘭葉有一多半被他帶去,定然也是和成靈丹,想來還有,如尋到此人苦求,或者有救。只那雲夢山不知在哪一方,無從前往。也曾連問祖父幾次,那地方肯定在遠處,恐自己又要私逃,所以執意不肯說。偏巧日前母親教讀《漢書》,正講起漢高祖下雲夢的一段,才得知道地點是在湖北。若和上次一樣偷跑,路太遠了,母親必不放心,明說又不行;不去更是無望。”

他又盤算了多少天。見母親雖然照舊服藥,時常面帶悶苦之容,與往常不同。並且一步也不許離開,心中不解,益加憂心如焚。最後決定,仍是在靈藥未服完以前,趕往雲夢山去求蒼須客解救。即使不遂心願,那山既是仙靈所居,也許能尋到靈藥仙草之類,到底比起只在附近山谷窮搜要多幾分指望。便留了一封極懇摯的書信,在半夜裡偷偷起身,往湖北雲夢山上而去。

那雲夢山,就在雲夢澤的附近。山並不算大,可是洞壑幽冥,窮極深秀。紀異雖是靈敏,一則年紀大輕,沒有出過門;二則又不懂得外邊事故;三則身上未帶著盤川。起初在山中奔馳,還能和上次一樣,採些山果,飲些山泉,以充飢渴。即便出了山,走入山人的村落,有那知道紀光的人,固不把他當作外人看待;就是不認得紀光的,紀異是連日連夜趕路,單討一點吃喝,也還辦得到。等到一路趲行,出了雲貴省界,走人兩湖邊界,誰知越是熱鬧的地方,人情越薄。有時不只要不出吃的,連問路都因紀異不明世俗虛套,說話直率,生得又那般醜陋,不討俗人歡喜,所以不是不理,便是故意捉弄,使他走了許多冤枉的路。他還不敢耽擱,路上至多打一個盹,連睡也未睡好。也不知受了多少飢渴勞頓,好容易才算走到。按他腳程,不過數日可達,卻走了大半個月光景。

雖然僥倖到達,那蒼須客所居的洞穴,卻無人知道。紀異先在前山尋訪,打聽了兩天,沒有頭緒。第三日起,也不再打聽,一個人滿山苦找,又是兩日。雖是焦急,還以為乃母手中無名釣叟所賜的靈丹尚未服完,晚些日回去,除了母親、祖父惦記外,大事無礙。蒼須客既在山中居住,已然到了地頭,早晚間不愁尋他不著。

這日走向一個極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後邊走邊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遙,漸覺地面平潔,與別處所見洞穴不類。方在猜想莫非蒼須客就住在此洞內?

忽然到了盡頭。這種失望的事兒,紀異連日經過甚多,並未怎樣在意。正待迴轉,忽聽眸的一聲獸吼,聽去甚是耳熟。再仔細一聽,那聲音就在洞壁裡面,餘響猶然未絕。紀異猛想起這吼聲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蘭實所遇怪物的吼聲一樣,後來無名釣叟曾說那東西是個神獸,已為蒼須客帶回雲夢山去看守洞府。這裡既聽到吼聲,必與仙居不遠,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頗有許多裂痕,試著用力推扳,竟然隨手而動。斷定仙人必在裡面,因防外人入內,特地將人口之處堵死。便擇了一塊可以扳動的石頭,用盡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塊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頭,像後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兩聲,往外直突出來。紀異恐被石壓傷,連忙縱開時,咻的一聲,石出洞現。未及細看,洞壁後面的一怪物,早跟著衝將出來,渾身碧絨,頭上星光閃閃,正是以前所遇的噴雲神獸。

紀異識得它厲害,倉猝中喊聲:“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還沒多遠,後面神獸已然追臨切近。洞中路徑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紀異目光敏銳,如換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難免跌倒,何況飛步逃走。紀異一聽神獸追聲甚緊,心裡一慌,恰巧經行之處有許多坑穴,極為險峨,不知怎的一個不留神,踏錯了步,腳被石窩陷住=絆,栽倒在地,立覺一陣腥風從頭上吹過。剛在害怕,猛一動念:“自己此來所為何事?神獸既在此守洞,這裡明明是仙人所居,尋還愁尋不到,怎便逃跑?

死活也須將它制伏,才能得見仙人。”

紀異想到這裡,勇氣大壯,一翻身便即縱起。正待向神獸打去,匆匆回頭一看,那神獸並未追來。記得初跌倒時,吹過一陣腥風,莫非那東西已趕到前面?怎的會不傷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處趕去。二次趕到盡頭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那洞壁後面的石壁通體渾成,僅有數丈深廣。一層複壁,為神獸藏身之所,已於破壁時逃去。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塊的外層洞壁,卻似人力堆砌而成。先還以為仙人仍藏在其內,故弄狡猾,不見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號哭跳躍了一陣,仍是一絲影響全無,不禁失望。

紀異剛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獸不知何時又回來,正蹲伏在頭層洞壁外面,頭上諸目閃如繁星,對著自己。紀異這時已是情急悲憤,奮不顧身之際,哪還有甚害怕,大喝一聲,便朝神獸撲去。那神獸竟不和他對撲,撥轉身朝洞外飛逃。紀異見了這般光景,膽力越壯,飛也似拔步便追,不一會,追出洞外,隨著神獸身後,一路穿山越澗,往前追趕。追了一陣,追人一個兩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勢越險,已然將到盡頭,神獸擦崖而行,漸難容身。所經崖處,兩崖藤枝樹葉斷落如雨。紀異方在心喜神獸走入絕地,那神獸忽然眸的一聲怒吼,身上綠絨團團鼓起,平地一躍,往盡頭處的崖頂上飛去,數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躍而過。

紀異見那峻崖雖然壁立,中間仍有幾處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時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幾年服了蘭實之後,益發身輕如葉。

母親存亡在此一舉,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舍,便也大喝一聲,跟著往峻崖上縱去,第一步先縱到離地十餘丈的一塊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縱高了七八丈。再想往上縱時,那立足之處,比起頭一二步要小得多,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躍,可以作勢,須要凌空拔起。正在為難,忽見側面壁隙裡掛著一根山藤,離頭只有兩三丈遠近。紀異恐神獸去遠,更不怠慢,雙足一點,斜縱過去,一把撈個正著。好在身體輕靈,多年老藤甚為結實,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離崖頂不過數尺,同時已到那山藤生根之所。匆匆舍了山藤,腳踏藤根,一使勁,竟然縱上崖頂。四外一看,那崖頂上光平,約有百畝。再看神獸,已不知跑向何方。心裡一急,拔步往前跑去。

跑到崖口一看,腳底下白雲滃莽,其深莫測。

紀異正待回身,奔向側旁兩面觀察,忽聞神獸吼聲就在崖底,只因白雲蔽目,看它不見。崖壁又是下削,無法下去。一時情急,暗忖:“神獸吼聲甚近,想必也和來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從數十丈危崖下躍,聽無名釣叟語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汙泥,並不至於受傷。彼時年紀尚幼,如今又大了兩歲,長了許多氣力本領,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為救母親,跌死也值。”想到這裡,更不再作想索,大喊一聲:

“蒼須仙人,可憐可憐我吧!”人隨聲下,竟不顧命地直往無底深壑之中縱去。立時墜入雲中,頓黨風生兩臂,溫霧沾衣,周身都被雲包滿。下墜之勢本速,轉眼工夫,業已穿破雲層,漸漸望得見下面的景物。紀異原本時時留意,提著氣穩往身子,以便到地時不致受傷。一見雲霧漸稀,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覺花明石秀,水木清華,一一呈現目前,身子業已落在一人掌上。等到那人將他從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雙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師救我母親一命。”

那人將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紀,跋涉山川,經行絕險,為延母命,幾次奮不顧身,似你這等純孝,真是難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過重,運限已終,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無能為力。我連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禪師命李道友來此傳渝,也難前知。既容你到此,必為你設法。不過你母還有十五六日壽命,那千年肉芝現在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內,受峨眉派老幼群仙寶愛,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它生血醫人,談何容易。如今遠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勢所難能。為今之計,只有拿了白眉老禪師所賜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氣未盡時,連同殘餘的幾粒靈丹,一同服下。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擇一好風水之處埋葬。等到九年之後,你已為母積了許多功德,足可挽蓋前蔥;同時必與峨眉派發生淵源,再行拜上峨眉,求來芝血,開棺救母,不但起死,還可長生。除此之外,不論仙凡,皆難為力了。這是李寧大師,法號寧一,上前拜過。”

說話的人,正是紀異連日所尋的蒼須客。旁邊還坐定一箇中年和尚。紀異聞言,一聽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壽命,不禁又驚又詫又傷心,眼含悲淚,先朝李寧拜禮之後,重又跪問道:“來時我母親靈丹還有多半罐,預計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壽命呢?”

蒼須客道:“這是你母慈愛,見靈藥日少一日,恐你傷心,特地行此拙計,用別的草藥和成與靈丹相似的丸藥。她本人卻能鑑別,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則免你徒勞之苦;二則藥盡即死,事出倉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別的變故。用心可謂良苦,誰知差一點連母於最後一訣都不能呢。”話未說完,紀異一陣急痛攻心,“哇”的一聲未哭出來,竟然閉了氣,昏死過去。

李寧道:“此子至性,與小女英瓊可相彷彿,無怪連近來不問世事的家恩師都感動了。”說時,蒼須客已將紀異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當時緩醒過來,號陶大哭。蒼須客道:“你哭有什麼用?我那守洞神獸,因為犯了我的家規,幽閉業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禪師法諭,才特地開了封鎖,由它將你帶到此地。仗著你天生異稟,兩次縱躍危崖,身經奇險,以示冥冥中業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將來如果前靈不昧,等汝母復活以後,歸到我的門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這九年之別,豈能算遠?還不聽我的話,快辦正事!”紀異聞言,如夢初覺,悲切切重又拜倒,請求解救之方。

蒼須客道:“依你腳程,如知路徑,回去至多七日可達,你母子二人不可貪圖這數日之聚。那靈藥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處,到家以後,稟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將所餘靈藥全數服下。過了三個時辰,再將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時,人便死去。切忌放聲悲哭。九年之後,求來芝血,自可回生。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歸途跋涉,也無非使你多受辛勞,成全你罷了。昨日白眉老禪師路過此地,見你在前山逢人詢問,細算前因後果,除命李禪師來此傳諭,另又給你四封柬帖,上面標明月日,到時開看,自有好處。

老禪師以前也是前輩中最有名的劍客,今歸佛門,不久即成正果,飛昇西土。你得蒙他垂憐,仙緣不淺。九年之後,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說行事。這崖你下得來,卻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獸送你出去吧。”說罷,喊了一聲:“阿良!”便聽眸地應了一聲。

紀異循聲注視,才看清四外景物。這地方並不甚大,不過裡許方圓。四圍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個深井。東壁最遠,有一道飛瀑如白龍倒掛,下注成一個大潭,珠靠玉屑,煙騰霧湧,隱聞轟雷激盪之聲,洪洪不絕。頭上白雲滃莽,看不見天。地面一律平坦,滿種松杉樞捕之類,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個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畝許,上置茗杯,便是蒼須客與李寧大師的坐處。

這時那噴雲神獸正從東面樹林之內飛奔而至,到了蒼須客面前,跪伏在地。蒼須客道:“孽獸,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還得困你二年。還不揹他出去!”神獸聞言,又眸的應了一聲,便起身走向紀異身旁。蒼須客說了歸途路徑,便命紀異騎了上去。紀異早已歸心似箭,叩了兩個頭,便縱向神獸背上。剛一騎好,那神獸早四蹄展開,跑將起來。紀異下來時是南面崖壁,見它只在地上來回飛跑,並不往南崖上縱,好生奇怪。

正在焦急,那神獸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聲怒吼,就在這山嗚谷應,餘音蕩耳之際,身上綠茸球團團鼓脹,前足一抬,恰如飛鳥鑽天一般,直往頭上白雲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紀異縱將下來,先謝過了神獸,然後認準路徑,飛步往回路上跑去。連跑邊看,才知來時走了許多的冤枉路。這時紀異真是歸心似箭,路上差不多連歇腳飲食的時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談不到。歸途路徑雖有人指示,不再繞道,日子少了幾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飢渴,比起來時還要勝過許多。縱然天生異稟,小小年紀,經受這多天的磨折勞乏,鐵打身體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親正在相對悲泣,愁容滿面。紀女見他空手回來,不禁有些絕望。且喜愛子無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先還當是紀異不知自己用假藥騙他之事,連忙斂了愁容,裝出笑臉,將紀異摟到懷中,剛喊了一聲:“么毛。”紀異自是萬分忍耐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紀光父女當他沒有尋到雲夢山,路上受了委屈回來,正待溫言撫慰,紀異已嗚咽著一一說了經過。

原來紀女對於本身雖然達觀,不以生死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愛子,哪一根痛腸也難割斷,不過運數所限,無法罷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時又出變故,才配了些假丹藥,好讓紀異看了,見藥還多,以為母親離死尚早,一則可以略微寬他一點心,二則免得情急出事。等真藥服完,忽然身死,他已無計可施。但是這短短兩年多的歲月,光陰真比黃金還貴。來日無多,去日苦短,紀女總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離開來才好。偏生紀異一心想延長乃母壽命,到處找靈藥仙草。紀女憐他孝心,既不忍心強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尋無名釣叟,巧得靈藥,自己早已身歸黃土。見他如此,或者能有萬一之望,只得由他。後來見他窮搜崖澗,終無所獲,光陰已過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這才不準他再往外跑。

這日紀異半夜出走,紀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書。再一計算餘藥,僅敷個把月之用。

雲夢山遠在湖北,相隔數千裡。紀異年幼,不識路徑,身上又未帶著旅費,不但徒勞無功,不知要受多少艱難辛苦。中途折轉還好,要是一味冒險前進,母子便永無相見之期;有無災禍,更是難料。想要追他回來,他那般快的腳程,怎能追上?萬一兒子未尋到,藥卻用盡,死在路上,連父女也不能永訣,豈不更慘?越想越急,不禁悲從中來,拿著那封書,就往紀光房中跑去。

剛一出門,便聽籬落外紀光與人說話的聲音。紀女探頭一看,那人乃是無名釣叟,正與紀光對坐談話哩。這一來真是如獲至寶,喜出望外。忙將氣一沉,略緩了緩步,先上前拜倒行禮。未及張口,紀光見女兒手中拿著紀異所留的書,又見她張皇神色,已知來意。忙先安慰道:“女兒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獨早,見了異兒留書,一查看,早就走遠,追他不上。知你見了定要焦愁。平時我雖有些疑心你所服靈丹怎會還有那麼多,因為即使有假,事已至此,問明之後,徒增悲痛,也就罷了。適才正為異兒出走著急,恰值無名仙師駕到說起,才知照日計算,真藥所剩無幾,我兒壽命已無多日。我正求仙師再發慈悲,代將異兒尋回,你就來了。”

無名釣叟接口道:“兩年以來,異兒這等至性至行,已動了天心,到處都有仙靈默佑。休看他年紀大幼,道途險阻,此行定有所獲。適才為令愛起了一卦,主於先兇後吉。

異兒雖還得些日子才回,蒼須道友必能見到。異兒是他異日最心愛的衣缽傳人,既允相見,無論如何為難,也不能袖手。只不過對異兒來說,中間略有阻礙而已。過了這一關,令愛不特起死回生,還可得享修齡。我不去把他中途尋回,一則有事他去,二則特意使他多受一點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話己說明,無須再為焦急,也不必去尋他,到時自會迴轉。”紀女聞言,自是轉憂為喜。無名釣叟原是路過,便道看望,坐了一會,又囑咐了紀光一番話,便自走去。

經此一來,紀光父女雖然略微寬懷,無奈平時俱把紀異愛如性命,見他小小年紀,孤身千里涉險,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從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陰易過,轉瞬多日,仍未見他迴轉。那藥所剩無多,服不到幾天,無名釣叟之言雖不至誤,可是也有多受險難之言,不禁又焦急起來。

這日父女二人因盼紀異歸來,說起前後諸事,越說越傷心,正在傷感,恰值紀異趕回,匆匆互說前事,父女祖孫三人,計議停妥。內中只有紀異一人最是傷心。紀光父女俱認為是絕處逢生,萬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別而外,把連日愁雲全都打掃乾淨,並不怎樣悲苦。當下便照蒼須客所說行事。

紀光先將家中現有的食物備了幾樣可口的菜餚,與女兒餞別。紀女雖然死去九年,仍可還陽。不過在這生離死別之際,誰當著也是有些酸心。這一席別酒,三個人誰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別緒離情說個不休。勉強終席,天已不早。又備香燭謝了神仙。算計不能再延,才將白眉禪師所賜茉莉仙根,連同餘剩靈藥,與紀女分別服下。棺木只是兩口現成的大缸,早已備好,放置當院掘成的深坑之內。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紀女覺得頭暈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紀光說了。紀光一按脈象,知是時候,便命紀女盤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顎,澄心息虛,瞑目入定。又用備就的木棉山麻之類,將身旁圍得空隙填滿。不消頃刻,紀女鼻間忽然垂下兩根玉筋,氣息已斷,只是全身溫暖,神色如生。紀光忙和紀異將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將四圍浮土陸續埋攏。

那紀異眼含痛淚,早已傷心到了極處,只因紀光恐紀女將死未死以前,聞到哭聲,亂了神思,再三禁止,沒敢哭出聲來。及至紀女一死,哪還忍耐得住,“哇”的一聲沒有哭出,重又暈倒在地。慌得紀光忙丟了鍬鋤,將他抱起。一眼看到臉上,覺著神色有異,試一按脈象,不禁大吃一驚。忙將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陣按捏,費了好些手腳,紀異才得緩醒過來。口中喊了一聲:“娘!”便號陶大哭起來,強掙著要往院中縱去。

紀光含淚按住他道:“孫兒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後,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為。你因在路多受山嵐惡瘴,大病已成,再不聽我的話寬心自愛,倘有差他,不特你母重生絕望,撇下你爺爺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聽我的話好好睡倒,不許妄動,等我弄藥給你醫治才是。”

紀異聞言,吃了一驚,方不敢強掙,嗚咽著說了幾句:“孫兒沒有甚病,爺爺莫焦急,讓孫兒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隨說還想起身時,猛的一陣頭暈眼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又復暈倒榻上,周身火熱,人事不知,口口聲聲只喊著娘不止。紀光見他病症已然發作,不致悶塞在內,略微放了點心。一邊愛孫病危,一邊愛女身亡,都是一般輕重,哪一邊也須顧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將浮土掩好。然後回身進房,仔細觀察紀異脈象。

原來紀異在路上連受風寒瘴毒,飢渴勞頓,又加憂鬱過甚,把病都積在裡頭,全仗體魄強健,支持了這些天。可是身子越強,受病也越比常人厲害,到家時已在漸漸發作。

因紀女臨難之際,紀光通未覺得。紀光適才見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專注在女兒身上,只當他是捨不得母親,傷心過甚,不但沒有顧到,又強禁他悲哭。紀異連急帶痛,胸中那股抑鬱不平之氣無從發洩,益發把病全逼在裡頭。後來滿腹悲苦,實忍不住,剛一張口,氣便閉住。等到紀光將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勢已現危急之象了。

紀光仔仔細細診完了脈,查清病源,開了藥方,好在家中百藥俱備,便取湖水煎了,連洗帶服。這一病直醫了八九個月,始行痊癒,把個紀異身上黃毛都脫了一大半,又養息了兩三個月,前後約有一年光景,才行復原。紀光每日都用溫語勸慰解釋,才將悲懷漸漸止住。

紀異病將好時,見乃母墳頭無甚蔽蔭,扶病在墳頭四外植了許多四季不調的長春樹。

這種長春樹,生自南疆深山之中,與別處不同。樹秧最易長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幹亭亭,狀如傘蓋,葉大如掌,甚是鮮肥可愛,只有一樁壞處,這種樹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蟻。紀光祖孫都不知就裡,及至移植以後,第一年還好,第二年春天便發現樹上有了白蟻。

這種惡蟲並無眼睛,身輕透明,生就一張尖銳的嘴。看似膿包,卻是厲害非常,無論多堅硬的東西,只被它一鑽便透。往往山中人家房窗戶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個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而且掌生極速,無法撲滅。有了這東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燼,就是地底兩口大缸,日久也難免被它鑽透。紀女屍骨若為白蟻所毀,縱是大羅神仙,也無法使之還陽。這一來,怎不把紀光祖孫嚇倒。忙想方法除滅時,誰知這東西越來越多,饒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將完,一會又復大批出現。紀女屍骨又因地氣所關,萬不能移。急得紀異晝夜悲泣不止,未後竟在墳上仰天號位,誓以身殉。

紀光既痛愛女,又憐外孫,正打算往桐鳳嶺無名釣叟那裡求救。也是紀異孝感動天,第三日天將明時,紀異伏墳痛哭之際,忽聽樹上有飛鳥振翼之聲。仗著天生夜眼,抬頭一看,見從空中飛落許多白鳥,正在繞樹上下飛翔,啄木之聲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轉眼天明,往樹上一看,那鳥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與鷹差不多大。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凡,見人甚馴。所啄之物,正是樹上的白蟻。加上鑑別之力極強,往往一塊好地皮,當它鋼爪落處,便抓起一塊泥土,底下必是白蟻往下鑽的巢穴,內中總有成千成萬的白蟻,蟻穴一現,只見鳥喙亂落如雨,頃刻吃個淨盡。

原來這種白鳥,山人名為銀燕,乃是白蟻的剋星,專以白蟻毒蟲之類為糧,集群而居。許多惡鳥見了它,都得遠避。這些初生不久的惡蟲,哪經得起它一陣啄食,一天過去,蕩然無存。

這些異鳥初來時,紀光已聞聲出觀。後來看出所掀起的蟻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淺,知道惡蟲初生,人士未久,幹事無害,不由寬心大放。紀異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異鳥愛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蟻走去,倉猝間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紀光商量,把家藏許多吃的東西全搬出來一試,只要鳥一食,便可作日後準備。誰知那烏性子奇特,紀光祖孫搬出許多東西,連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繞樹飛翔,卻不領主人的盛情。未後紀異一時情急,無物可取,連鹽也抓了兩把出來,這回居然有了奇效,鹽還未撒在地上,那鳥已向手間啄來,喜得紀異慌不迭地將鹽一撒,回身便跑,將家中存鹽略留少許,餘者全都搬出。群鳥把鹽吃得高興,竟引頸交鳴起來,音聲清脆,如同金玉交響,甚是娛耳。由此,這一群十餘隻銀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飛去。三兩年後,便成了一大群。

紀異本領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靜待乃母復活外,閒中無事,便以調鳥為樂。那些異鳥本來靈慧非常,一教便會,後來竟與紀異成了形影不離,在家還好,每一過湖出遊,鳥群便飛起空中,相隨同往。紀異嫌那木槳不趁手,紀光又給他打了兩條鐵的。

紀光因想給女兒和自己積點功德,以為九年後女兒復活之基,自從紀異痊癒以後,便收拾好了藥囊貨箱,不時往來雲貴川黔南疆之中,以賣貨行醫為名,濟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遠近山民,俱稱之為麼公而不名,無不十分敬愛。

紀光初出門時,也曾帶過兩次紀異,原想教他歷練,就便可為自己膀臂。誰知紀異生性剛直,愛打不平。在山民區內,因為不識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紀氏祖孫,還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鬧市城鎮,或是各族雜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壓民,以強凌弱的事兒發生。紀異看在眼裡,怎能容讓,一見便伸手,伸手便是亂子。紀光雖也是扶弱抑強,甚而還命紀異去代作之時都有;卻不是這等明張旗鼓的胡來。見紀異如此作為,不由害了怕。仗著自己地熟望重,又會一身武藝,一個人足可對付;真遇勁敵,再回來喊了紀異前去相助,也還不遲。因此稍生一點的地方,便不再許紀異同往。紀異雖然不願,一則不敢違命;二則自從鬧過白蟻之後,每次出門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別的蟲豸之類毀傷母墓,每一想到,總恨不能插翅歸省。尤其那一群銀燕,紀異走到哪裡,都飛在空中跟著,萬一墓上又有白蟻之禍,那還了得。心中雖想跟著外祖父出去跑,事實上卻有許多礙難。再經紀光再三勸說禁止,也就罷了。於是紀光老是獨行獨往,留下紀異看家守墓。

紀異閒來無事,除了把紀光所教的經書和武功一一溫習苦練外,不是帶了一群銀燕在湖中打槳為樂,便是上山行獵,下水摸魚。紀光每次出門,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祖孫二人除了眼巴巴盼著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過得甚是安樂。

當紀光第一次在江邊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頭一天,紀異因紀光新從遠地回家,這次出門只在近處與人送貨,至多不過兩三天耽擱,想給外祖弄點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懸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兩隻活的山雞。好在沙洲四面環水,人獸俱難飛渡,便將門反扣。帶了一把腰刀和兩樣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脫下來,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兩隻為首的大銀燕飛過來,用爪抓住。然後口銜著刀和暗器,泅過湖去。

到了對岸,將手一招,接過銀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聲長嘯,拔步往前跑。

那兩隻為首的大銀燕便領了那一群雪羽,約數百隻,紛紛升起天空,擺成一個大圓陣,隨定紀異前進。銀光閃閃,映日生輝,襯著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極。

紀異腳步如飛,不一會,眼看快到墨蜂坪。紀異又是一聲長嘯,將手朝四外天空一陣亂指,又朝天比畫了一個大圓圈。那些異鳥也真靈慧,只聽為首二鳥聲如駕鳴般吟嘯了兩聲,鳥群立時上升雲空,分散成了兩個單行,分左右朝前抄去。紀異還未到坪上,那些銀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隻相隔丈許,成了一個裡許方圓的燕陣,將墨蜂坪那一塊地方團團圍住。各在空中停著,只將兩翼招展,不往前飛。遠遠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銀虹,煞是奇觀。

紀異自從馴養練好這些異鳥,除有時成心和鳥獸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來,先將燕陣排成,然後隨意指揮。那些異鳥便照他吩咐,憑著鐵喙鋼爪凌空下擊,要多要少悉憑意旨,休說像山雞一類的飛禽,便虎豹豺狼這些猛惡的野獸,也非敵手。可是紀異從不貪多,只要夠食用便罷。這次一則想捉兩隻活山雞回去,祖孫二人下酒,二則想醃臘些來過冬:故此先將燕陣排成,從空中包圍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處萬山叢莽之中,乃一塊數十畝方圓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綿,四外崇岡圍繞,溪流索帶,繁花如錦,掩映生輝,端的是一個好所在。那裡不但山雞甚多,還有一種墨蜂,釀出一種紫蜜,為補陰聖藥。以前無人去過,自被紀光祖孫發現,才取了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帶路雖險峨,紀異仗著身輕力健,穿行樹抄,縱躍如飛,不一會已到坪上。

如照往時,那些山雞大都三兩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臨流照影,繞著光平的崖石。

山雞一見人來,必定驚飛而起。紀異如今懶得親身捕捉,只須揀定兩個肥的,口中長嘯,將手一指,空中銀燕自會分出一二個追將下來,用鳥爪將它們抓住,甚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雞俱不知何往,一隻形影俱無。紀異並未在意,便往坪側一片樹林之中搜索。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盡是細沙,山雞時常在此孵卵,紀異以為至不濟總要遇上幾個。

進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繽紛,卵巢甚多,要尋山雞,仍是一隻沒有。正在失望奇怪,忽聽那個為首的銀燕連聲吟嘯。知有發現,連忙縱出林來看時,並不見山雞蹤影。兩隻大銀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飛來,轉眼落下。紀異將兩隻精鐵也似的臂膀往腰間一叉,兩燕便集在上面。

紀異一見這等形狀,照著素來習慣,分明是要自己立時回去,好生不解。忙問道:

“這裡山雞都逃完了麼?怎的那旁林內還有那麼多雞下的蛋?還不快給我找去。”說罷便下號令,長嘯一聲。兩燕只管延頸連嗚,意似催他速走,動也不動。紀異性情執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麼多的山雞,半個多月工夫,全絕了種。

今天不捉到幾個,無論如何我也不回家。你們還不給我找去!”說罷,將雙臂一抖,又是長嘯一聲,將手四處亂指,意在命空中燕群分散開來,四處找尋。為首兩燕這才勉強慢騰騰飛起,飛到高空,朝左側面飛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麼聽話,不但未跟著飛去,連陣勢都一齊散亂,集在一起,揹著為首雙燕的去路,似在緩緩後退。再看為首雙燕,一面緩緩前飛,不時回首長鳴,意似引路,紀異雖是驚詫,絲毫沒有覺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頭朝著後退的群燕罵了兩句:“偷懶的畜生!”便朝前面雙燕跟去。

那經行之路,是草坪盡處的一角,對面是一座廣崖,中隔溪泳,寬可丈許,一縱而過。這墨蜂坪,紀異祖孫雖來過幾次,因為東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華,俱曾游到,獨這靠著北面的一角,只紀光采蜜去過一次。那裡不但荒崖謬灌,草木不生,而且崖盡處忽然下落數十丈,中藏一條暗谷,谷中一帶雖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來丈遠近。谷裡面既極深黑,看似無路,時常還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飛進。

那墨蜂與常蜂不同,躉刺長而有鉤,有毒甚烈,螫人疼癢交作,多日不愈。紀光因坪上花樹間也有蜜可採,知道那谷深處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採蜜還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飛出,追來螫人。這等蟲類僻處深山,人不犯它,與人無害,多殺有傷天和;再加蜂群大多,又極愛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氣沉沉,斷非善地,曾經再三禁止紀異不可進去。紀異也覺谷中無甚景緻,谷口那點花草,坪上盡多,蜂群尤其討厭難惹,故從未去過,今日也是一時任性,執意非尋到山雞不可,以致惹出事來。雖然因禍得福,畢竟日後樹下一個強敵,糾纏不清。直到兩上峨眉,求了玉清大師相助,才解了這場冤債。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紀異快到谷口,那前飛雙燕已是越飛越高,沒人云中,只剩兩個白點,在當空盤旋不進。路太險峻,紀異一路躥高縱矮,跑高了興,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別的。

剛一進谷,一眼看見前面谷裡有一團黑影閃動,彷彿文彩班斕,先當是什麼遊獸潛伏在內。紀異目力本強,再進前幾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萬的山雞。每隻俱將雙翼展開,一隻疊一隻壓作一堆,動也不動。看見人來,意似有些畏懼,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飛鳴之狀,不知怎的卻飛不起來。嗚聲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紀異暗忖:“尋了這大工夫,通沒尋到…只,不料全數聚伏在此。記得這裡墨蜂最多,幾時改做了山雞的巢穴,今日一個墨蜂未見?”

正往前進,距離那一群山雞隻有兩丈遠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涼,從谷頂滴了一點水下來。紀異用手一摸,粘膩膩的。抬頭一看,乃是一個大有兩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顏色漆黑,所製成的蜂房卻是白的。放在暗中,還有些微亮光,亮得很顯。心想:

“這麼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雞之後,趁著蜂群不在,取些攜走,豈不是好?”略一端詳高下,取時並不費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雞跟前,覷準兩三個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那些山雞好似失了飛翔之力,只管將頭搖擺驚鳴,一隻也不能飛起。

紀異的雙手剛捉住一隻,往上一扣,猛覺那山雞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細一看,底下伏著的俱是它的同類,卻又無甚牽絆。因為這東西已不能飛逃,反覺多取無甚意思。

又想要取蜂蜜。便取了身帶麻索,一共捉了五隻大肥山雞。除第一隻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後幾隻捉時俱極輕易,紀異也就沒放在心上。

紀異綁好山雞,意欲命銀燕帶走,長嘯兩聲,不見雙燕飛下。恐峰群迴轉不好取,只得將五隻雞綁作一堆,提起來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後腰刀,兩足一點勁,飛縱起有七八丈高下,對準蜂房一角,一刀砍去。這一段地方兩崖合攏,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處。那成千雞群覆翼之下,原伏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妖人。紀異當時如果取了山雞就走,本可無事,偏巧無心中發現那數百年的蜂王巢穴,蜂群雖為妖人弄死得乾乾淨淨,一個無存,可是蜂房上設有妖人禁制山雞的邪法。紀異這一刀不要緊,恰巧砍在緊要所在,將妖人的一塊令牌砍斷,破了禁法。刀過處,咔嚓一聲,一片火光飛濺,紀異不由嚇了一跳。腳剛及地,便聽叭嗒一聲,連蜂房帶蜜,砍落了一大塊。

紀異聞得清香撲鼻,知是最上好蜜。方在心喜,忽聽身後一聲長吁。接著便是呼呼展翼之聲,如同潮湧一般。那…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雞,倏地紛紛嗚嘯,此撞彼擠,直往谷外飛去。頃刻之間,風捲殘雲,一齊飛盡。紀異見山雞一齊驚走,飛出谷去,也沒細看身後。剛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內,帶回家去,猛又聽谷頂岩石有了崩裂之聲。恐崖石墜下來壓著,忙即縱開。上面兩丈大小的一團極大黑影已經墜下,落在地上,瞠的一聲巨響,震得山谷俱起迴音。緊接著一片白光從谷頂射將下來,黑暗之中驟得光明,立時眼前一亮。

紀異聽得那響聲大而發飄,不似岩石。等塵土稍靜,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懸著的那個大蜂房。因為近根之處被紀異適才連砍帶受大震,雖然年代久遠,比起尋常蜂巢堅固得多,但怎經得這種天生神力,這一刀恰砍在緊要所在,本身大重,漸漸支持不住,整個墜落下來,底部中心還連著一塊岩石。這谷頂本來有一條縫隙可透天光,直達谷底,寬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為蜂房所佔,日久年深,蜂房越積越大,將透光之處完全填滿,餘者也都被谷頂老藤蔓草遮,看不見天,所以終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紀異見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無比。成千累萬的蜂巢約有拇指大小,只當中一個蜂巢比碗還大。微一挑破,那蜜卻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見,必定欣喜異常,樂不可支,正在高興,那大蜂巢中忽有兩點豆大的金光一閃。低頭細看,內中竟伏著一個大如碗缽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發,躉須如鐵,銳同金鉤,生相甚是猛惡。

紀異雖常和毒蛇猛獸廝拼,這等毒惡的大蜂,卻是頭一回見到,料是蜂王無疑。知道這東西一鳴,則萬蜂全集,不是鬧著玩的。先還不知蜂王已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驚,忙將腰刀按著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兩枝毒箭,準備隔巢打去時,見那蜂雖然神態如生,卻是無甚動作。試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撥,連動也不動,才知已死多時。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人蜂身,挑將出來,扔過一旁。暗忖:“這塊蜂房,如此大法,怎生帶走,如分幾次搬運,又恐走後為別的野獸毒蟲跑來侵蝕作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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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8: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四 入古穴 遇怪墨蜂坪 悟前因 洩機青竹簡

話說紀異想了想,決計先將蜂蜜帶走,便揮刀朝著蜂房底部砍去。那蜂房甚是堅硬,適才砍第一刀時,刀己缺了口。憑著力猛刀沉,被他一陣亂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圓,尺許厚薄的一塊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聽地的一聲,光華火星一齊飛濺。接著又聽遠處金刀觸石之聲,丁的響了一下,立覺手上一鬆。低頭看時,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斷去半截,脫手飛去。斷處齊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面俱被砍斷,只剩著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點光華射眼,只看不出中有何物。紀異性素倔強,握緊那大半截腰刀,運足神力,朝那放光之處又是一刀砍去。又聽瑲的一聲,聲如龍吟,餘音猶自不絕。手中腰刀又斷去了數寸,飛震出老遠,落在前面岩石之上。那光華便長大了些。

這回勢子既猛,刀也略偏,將那放光之處的紫蜜砍裂了一塊,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著的一段形如寶劍的兵刃。那麼鋒利的腰刀,遇上就斷,其利可知。紀異便不再亂砍,只將那柄斷腰刀朝著那劍周圍一陣砍削,紫蜜紛紛碎落。不一會,從蜂房前面現出半截兵刃來。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寶劍,不由喜出望外。

這時紀異也不再顧惜那蜜,先將蜂房底部用斷刀割斷,使其全部裂而為二。急匆匆推過一旁,露出劍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動。先用手一陣亂搖,覺得有些活動。這才將雙足踹在那堅硬如玉的蜜上,兩手握定劍柄,運足平生之力,大喝一聲,滄琅一片微聲,一道寒光已隨手而出。紀異一時用力太過,一個收不住勁,倒退出去老遠,幾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穩,又縱回原處。縱時,身後衣服似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一則紀異動作迅速,二則劍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沒理會。人一到,試舉劍朝那上半個蜂房砍了一下。因為愛惜過甚,先還不捨用力,誰知就這輕輕一劍,便一揮到底,通沒絲毫阻滯。

益發愛如珍寶,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紀異剛想用劍將那蜜後面當中附著的一塊岩石連那外皮砍斷,再分成四塊,以便捆在一起,頂在頭上帶回家去。忽然一陣陰風從身後吹來,吹得周身毛髮直豎,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回身一看,從身後適才大群山雞伏身之處,站起一個披頭散髮,怪眉怪眼,精赤條條,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著一個斷尾毛的蠅拂,瞪著一雙血也似紅的雙眼,正緩緩朝自己身前走來。這時紀異年已漸長,常聽紀光說起江湖上許多異聞奇蹟,知道這人決非善類。剛要開口,那怪人已經惡狠狠發話道:“你家真人為了此劍和這墨蜂,受了千辛萬苦,卻被你這頑童來享現成。念你年幼無知,真人不與你計較,快些將它放下,饒你狗命,否則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紀異先見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聽他口出不遜,如何能夠容忍,更回罵道:“你到底是人是怪?

所說的話,全沒一絲一毫準頭。這劍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發現。你既說是費了千辛萬苦,如何不取?分明見我無心中得到此劍,想半途打劫,卻又說我享現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臉,將你殺死,這深山荒谷裡頭,你連冤都沒處訴去。”說時,劍指著怪人,大有躍躍欲試之狀。

那怪人原先帶著滿臉獰惡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氣。及至聽出紀異說話的聲音與尋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為驚異。心中念頭一轉,立時收住腳步,改了和緩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便是。此谷乃昔年天玄子戚寧修道之所。只因成道之時諸魔齊來,紛擾了三天兩夜,他俱不為所動。直到未一晚上,忽然來了一個千年妖狐,戚寧不知怎的一來,竟然中了她的道兒,走火入魔,將內丹失去。等到清醒時節,妖狐元陽已得,正要走去。戚寧知道中了暗算,當時急怒交加,將一煉魔的寶劍對準妖狐擲去,這一劍只斷落了妖狐一隻後腳。同時戚寧本身三昧真火也已發動,就此化去。那劍無了主馭,便穿入谷頂上面石壁之中。”

“後來戚寧的師父滌煩子趕來,見愛徒已死,算出前因後果,留了一塊竹簡,連同天玄子所遺許多法書、寶物理藏在谷底。簡的上面載明這段因果,說戚寧十三劫後,仍要回到此地劍斬妖狐,收回故物。只是事前要受萬蜂刺體之苦”以償前生殺孽,才能得劍成道。因恐此劍為人得去,特用仙法招來一大群墨蜂,築巢谷頂。日久年深,那蜂蜜越積越厚,竟和玉石一般堅實,休說半截劍柄,連劍的光華俱被遮住。這裡地勢既極幽僻,又是窮山暗谷,群蜂之中有一王蜂,更是厲害無比,故此四五百年以來,從無一人知道。

“到我出家學成道法,默參先天易數,才知那天玄子戚寧乃是我的前身,應該到此重得此劍。我知蜂群厲害,有人壞它老巢,勢必全數出鬥,不死不止,我恐一人勢薄,還特地約了一人相助。三日以前來到此地,先尋著了谷中藏珍和那面竹簡,去除滅蜂群,取那故劍。誰知我那同伴起了貪心,竟乘我方在行法緊要關頭,懷寶逃去。我獨自和萬千毒蜂鬥了三日三夜,直至昨晚,方將蜂王用法術制死。可是我因打坐,運用元神與蜂王交戰,不能顧及肉體,身子被那成千累萬不怕死的毒蜂螫了個體無完膚。後來雖憑我仙法將蜂王和萬千同類一齊處死,已是遍體鱗傷。我知那蜂蠆極毒,傷口不可見風,須要先將本身的毒消除淨盡,方可用仙丹調治。便將本山許多山雞拘來,用法術禁住,使它們展開雙翼,用前胸覆在我身上,按著順序,挨次輪流,代我將蜂毒吸去。只惜當時疏於防範,以為地處深山窮谷之中,上下形勢如此險峻,決無人敢前來,誰知才收了一半功效,你便趕來。那些山雞俱受我大力仙法禁制,沒有千斤神力,休想拿得它起。”

“我見生人到來,甚是焦急,看出你志在得雞,不是存心和我為難,特地鬆了幾隻,心中巴不得你得了幾個便走。不曾想你又飛刀砍蜜,無心中將我一塊令牌砍斷,破了我的禁法,群雞解禁。我已恨你人骨,還念你事出無心,勉強忍住。後來蜂巢墜落,益發貪得無厭,想連蜂巢與我那口仙劍一齊盜走,我這才起身。憑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為我見你雖然年幼妄為,質地卻還不差;再者,你原是事出無心:特此網開一面。現有兩條活路,由你自己挑選:一條是急速跪到,將劍獻還,拜我為師,另有分派,那蜜也給你一半,從此便隨我修道,有成仙之望,此條於你最是有益;還有一條,便是將劍獻出,我仍臥在原處,你只照我吩咐,拿著我的禁符法牌,前往崖上廣坪,朝著那群山雞棲息之所連揚三次,便即回身去到谷口,將禁符法牌分別埋藏在谷口外面,然後取蜜自去。只在三日之內不準向人提起。我不但不咎既往,日後我自會來尋你,還有別的好處。”

妖人這一席話,如換旁人,自然上當。無奈紀異生來至孝,起初連遇無名釣叟、蒼須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動念相隨。此時更是要守乃母藏蛻之所,靜候復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舍此而去。何況妖人神情詭異,素昧生平,口口聲聲又要他那柄無意中得來的心愛寶劍呢。紀異沒等妖人把話說完,便搶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說了。我也無論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會傷你。這劍和蜜俱是我親手得來,蜜還可以分你一些,這劍是我心愛之物,如何肯送你?我這幾年不能離開此山,既不想成仙,也不想什麼好處。只不過我家專好助人行善,你如真是受傷為難,需人相助,我辦得到的,還可以幫你一個小忙,別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紀異力大身輕,稟賦奇異,自己身受重傷,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內,所以才軟了口風,滿想把紀異收歸門下,豈不人寶兩得。卻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嚇軟哄皆不為動。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發作,二次又一動念,勉強抑制,仍裝笑臉哄說道:“你這孩子遇見這等曠世仙緣,竟然無福消受。那劍雖是我前生之物,既經你手,難道我能白取你的麼?你既非要不可,好在我的劍到時自會飛回,且讓你玩上幾年也不妨事。那些蜂蜜,索性也一齊歸你。只是你拿我的寶劍,須得替我辦點事兒,可能應允?”紀異便問:“何事?”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餘毒未盡,被你無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見日光,只多受一日一夜苦處。我那法牌,還有一面在此。我這裡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谷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說,將那群山雞為我拘來如何?”

紀異人本直率,這時忽然福至心靈,看出他說話時雖然裝著笑臉,二目隱露兇光;而且先前的話說得那般兇惡,這時卻又如此遷就,斷定其中有詐。只是適才已然應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令牌,說道:“幫你忙倒可以,只是得讓我將這些蜂蜜運將出去,然後方能照你所說行事。”妖人見他聰明,也恐有詐,怒聲答道:“你如取走不回來呢?”紀異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蒼須客的徒弟,豈能說了不算?

這裡有陽光,你也過不來。再說我要不幫忙,明說出來,誰還怕你不成?我不過因適才那群山雞飛出時非常紛亂,想將這些蜂蜜先運到崖上,替你辦完了事,立時就走,豈不爽利?”

妖人一聽他是崑崙名宿弟子,暗自吃驚。知他倔強,軟硬不吃,心中靈慧,適才言中微有漏洞,便被他聽出。自己目前畏懼陽光,本想當時行使妖法,又覺事尚有望。萬一決裂了,事再不濟,更是畫虎成犬。好在元氣身體復原之後,不患收拾不了他。只得再三強忍怒氣,分解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特多,還不放心。我將這面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臥原處相候,如何?”

紀異聽他一分辯,越發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說破,笑答道:“這樣也好,我不但愛這塊蜜,連這蜂巢也要帶回家去。反正你不要它,我一運完,就來幫忙。”說時,見妖人已回適才雞群覆翼之處一個石穴之中臥倒。果然那石穴外面死墨蜂堆成一圈。

紀異也不再說話,先將中心兩塊好蜜用劍穿起,挑舉起來,跑出谷外,運往崖上。

見那雙燕也跟了回來,曝口長嘯,將手一招,便已飛下。紀異道:“你們兩個能將它們喚回,將這蜜運回家去麼?”雙燕聞言,鳴聲似允。紀異大喜,一連幾劍,將蜜都砍成碗大小塊,囑咐了雙燕几句,匆匆迴轉谷中。見妖人並無動靜,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連那五隻山雞一齊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銀燕已經飛回,將第一次的蜂蜜抓運回去。

紀異原意,是裝著連蜂蜜和巢俱要運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機行事。

及至二次將蜜交與群燕,正待回身,那為首雙燕原本通靈,忽然飛近身來,銜住衣角不放。另一個便去將那五隻山雞抓飛過來。情知有異,定睛一看,那五隻山雞已有四隻流著黑血,毒發身死。又見雙燕銜衣不放,似有阻他入谷之狀。紀異便對雙燕說道:“我知道他是壞人,不過我將話已說出,不能失信於他,總得有幾句活交代。這廝畏懼陽光,手中又沒有兵器,我決不會上他的當。你們只管帶了蜂蜜飛回家去,等我就是。”說罷,一抖衣,掙脫雙燕,三次往谷中走去。

剛達谷口,便聽谷中妖人怒署之聲。進谷一看,妖人仍臥原處未動,好似嫌等得時候久了,在那裡怒罵,紀異也不理他。這次不再取蜜,猛一縱步上前,將那面法牌拾在手內。身剛站起,便見妖人似要坐起,又連忙縱回原地。心中一動,又改了主意,便用手中劍指著妖人說道:“適才我還忘了問你,那些山雞替你消毒,你倒好了,它們不知也有害麼?”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極處,聞言不加思索,厲聲答道:“這些野鳥原是供人吃的,它們雖然吸了毒,難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轉劫便可成人,豈不便宜?

只有你這呆孩子,遇見這等曠世難逢的仙緣,卻將它當面錯過。如今我一切都不與你計較,還不快些照所言行事,只管絮叨,惹得你真人發怒,你就悔之無及了。”

紀異早看出他色厲內在,便端詳好了退路,等把話聽完,成心漚他道:“你怎地又發狂言?這寶劍和蜂蜜,是我親手得來,一不偷,二不欠,幫忙是人情,不幫忙是本分。

再者,我素來不喜多殺生靈。就說這裡的山雞,我有時也喜歡捉兩個回去,與我外祖下酒,一則所傷不多,二則我們又無求於它。哪像你這等狠毒,成千累萬地全數拘來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數毒發慘死。這等事,豈是修道人所為?適才我如非看見幾只中毒而死的山雞,幾乎上你的大當。如今既已曉得,怎肯助紂為虐?不過我答應了你,不能白說,剩的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屢次出口傷人,依我脾氣,就難饒你。念你身受重傷,我不與病人一般見識。如有本領,只管使來,我要失陪了。”

說時,谷頂蜂巢舊址已在那裡隱隱作響,彷彿風雷之聲,只因音聲微細,紀異只顧說得高興,沒有留神。那妖人卻又是正在氣恨頭上,再一聽出紀異言中有了反悔,益發急怒攻心,暗錯鋼牙,一心準備忍著當時苦痛,置紀異於死地,也沒注意到別的。等到禍變發動,已經無及,所以兩人通沒絲毫覺察。

還是紀異顧慮既少,耳目又靈,說到未兩句時,已聽出谷頂上風雷之聲越來越大。

心中詫異,只疑是妖人弄鬼,手中按劍,足底下早加了勁,準備著退逃之勢。論起紀異,平時原是膽大包身,任什麼厲害的毒蛇猛獸都不害怕。這次忽然福至心靈,處處都加了防備。一則覺得妖人身帶重傷,勝之不武;二則平日常聽外祖、母親談起江湖上許多怪異之事,到底怪物妖邪是什麼樣,並未親眼目睹。這人不過形象生得醜陋,說話兇些,不值與他計較,心中時刻都存退念,毫無鬥志。一聽谷頂作響,將手中法牌照準妖人一扔,說聲:“你這廝不識抬舉,我不理你了。”說時,雙足一按勁,便往谷口縱去。腳方著地,猛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因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由大吃一驚,哪敢回頭細看。

仗著身輕腿快,更不停留,接連幾個縱步,便到了崖上。那轟隆爆炸之聲,震得四山都起迴音,兀自響個不絕。

紀異估量相隔已遠,一面飛縱逃走,一面驚慌忙亂中偷眼回頭一看,妖人並未追來,那座暗谷卻已整個震塌。一片紅光剛剛閃過,百丈塵中,隱隱約約見有一道黑氣從谷底飛起,比箭還疾,直往西方射去,別無動靜。

紀異不知就裡,腳底仍在飛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將下去,往回路逃走,忽聞銀燕鳴聲。抬頭一看,那為首雙燕已領了那成千成百的同類,銀羽蔽天,摩空而來。到了紀異面前,為首雙燕先自落下,飛集紀異兩肩之上,銜著紀異衣領便扯。紀異一面跑,一面口裡問道:“後面有妖怪追我,你還扯我回去麼?”雙燕長鳴示意。紀異素來信任這兩隻為首的大銀燕,每次出遊,只要聽它們飛鳴引導,無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時便停了腳步。雙燕果然飛起,仍在前率領後面燕群,往那震塌的暗谷之中飛去。

紀異晴忖:“起初人谷時,雙燕曾經表示不願前去,雖經自己逼了同往,卻越飛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極,後來果然遇見妖人。及至自己三次人谷,索性銜了衣角攔阻。結果遇見怪人發怒,山谷崩墜之事。這時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人險地?莫非適才大聲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傷,行動遲緩,被這一震,震死了不成?”一路尋思,燕群飛行迅速,已達谷頂上空。為首雙燕先長鳴了兩聲,銀燕同聲回應,紛紛翩然飛下,直往灰塵影裡投去。那暗谷自適才一震之後,紀異來回一跑的工夫,餘響漸歇,只激起數十丈煙塵在那裡緩緩下落。紀異目力本來極佳,到了一看,塵影中銀羽翻飛,剝啄之聲匯成一片繁響。那為首雙燕卻是盤空下視,鳴聲不絕,意似在那裡監督。紀異見那灰塵甚厚,不能人內,知道這些銀燕個個精靈,必有所為,便由它們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陣,也覺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它們有何發現。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塵沙雖小了些,因為燕群飛逐,仍未完全靜止,僅能分別出一些塵影中的景物罷了。紀異見千百銀燕,空自在沙石塵影中飛鳴了好一會,毫無所獲,正有些兒不耐,忽聽空中雙燕地然一聲長鳴,各把兩翼一收,銀丸飛墜一般,直往塵沙影裡撲去。那千百銀燕好似大功告成,紛紛飛鳴而起,一個迴旋,排成了一個燕陣,一列雙行,兩翼招展,留空待發。再往谷底一看,為首雙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東西,直往紀異身前飛來。轉眼之間,為首一個爪上抓著的東西,已然扔落下來,墜在山石上面,噹的一聲,濺起幾尺高的火星。

紀異見是一個劍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寶,色黑如漆,烏油油晶瑩光潔,式樣古拙可愛,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製成。試把適才得的那柄寶劍往裡一插,竟然隨手而入,真如嚴絲合縫,大小如一,寶劍的光華也隱隱外露。紀異正愁有劍無匣,那鋒利的寶劍,又不能隨便插在腰間;常握手內,也是不妥。見這劍柄和劍匣同是一般色澤,連花紋都極相似,知是原匣無疑,心中大喜,只顧高興把玩,愛不忍釋。另一隻燕早連著那雙爪所抓之物,同時飛落身旁。紀異愛有所專,也未顧得去看。

直到雙燕連聲長鳴催行,才想起還有一隻銀燕,也抓有東西飛回,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有鱗的兜囊。伸手進去一摸,物件甚多,還有兩個小瓶,一個書本,並非什麼兵刃暗器,一時不知何用。

紀異見夕陽已薄崦嵫,瞑煙欲收,天色向暮,算計天色已晚,雖說腿快,也還有老遠的路程。時當下弦,無月色,歸去晚了,恐外祖父尋來,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險路,終是不便。當時忙於趕回,一手持劍,一手提著革囊,急匆匆徑往崖下縱跑回去。因無心得了這麼一口好寶劍,好不興高采烈,不但沒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谷之下,連革囊之內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細看。以致一件緊要東西連同妖人屍體,全遺落在暗谷之中,日後被妖人尋了同黨中的能手,二次趕回原地,用左道中禁法將真靈復體,除去身上所受傷毒,跟蹤尋往紀氏祖孫所居的湖心沙洲之上,拼命為仇,讓紀異幾乎送了性命,日後還鬧出許多事來,皆是紀異年輕疏忽之故。此是後話不提。

紀異回到湖邊,天已昏黑,仍然泅水過去。一看竹屋中燈光點起,一陣陣雞肉香味撲鼻,知道外祖父迴轉。進門請安之後,便縱向紀光身旁,拉著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險、得劍、得蜜以及遇見妖人、山谷震塌之事說了一遍。

紀光聞言,好生驚訝。先要過寶劍,未曾拔出,一看劍的形式和劍匣隱隱透出來的光華,已經連誇好劍。及至手按劍柄,輕輕往外一拔,耳聽聲如龍吟,蹌的一聲,屋中立時似打了一道電閃。燈影搖紅處,寶劍出匣,寒光耀眼,冷氣森森,端的是一件幹莫利器,仙家至寶。不由又驚又喜道:“這種至寶,我生平從未見過。無名真人也有兩口取人首級於數十里外的飛劍,乃世間稀見之物。在未用之時,我看上去雖說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鑑毫髮,但劍的原質和形式也沒這般好法。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寶,煉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內?莫不成你說那妖人真是劍的原主麼、如果此劍果系那人所有,我雖不會劍術,照著這多年的經歷看來,劍猶如此,其人可知決非什麼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於危,強取了來,這亂子可就惹得大了。”

紀異聞言,急道:“公公,你怎麼這樣說?這劍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面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說也有千百年。那人連一點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想取那墨蜂和蜂王對敵,被萬千墨蜂將他螫傷。又用邪法拘了無數的山雞,去替他吸毒。做那害去千萬生命,來救他自己一人的事,及至見禁法被孫兒無心中破去,又得了一口好劍,立時見財起意,惡狠狠當孫兒是小娃娃,連嚇帶哄。如照無名老祖所說,他這等行為,決不是什麼好人。

漫說山谷倒塌之時,他身帶重傷,又不敢見陽光,一定跑不快,壓死在內;就是他僥倖逃出來,孫兒也不怕他,這有什麼打緊?”

紀光聞言,撫著紀異的頭說道:“你的話也不為沒有道理,那人看形跡倒也頗似妖邪一流。只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雞,那麼厲害的蜂王和萬千同類俱都被他弄死,你一個毫無道行的幼童,豈是他的對手?不過他正在受傷之際,你的行動機警,又值山谷崩塌,幾方面都佔了便宜,才保得無恙,反禍成福。至於那人是否被山石壓死,卻說不定,你可曾看見那人屍骨麼?”

紀異因那革囊中摸去無什麼出奇物事,上面又附著好些泥土,回時因見外祖回來,心裡一喜歡,順手擱在外屋,並未攜進房來。聞言猛地想起,忙答道:“孫兒見山谷一塌,害怕逃走,全是兩個老燕兒飛來,引著回身轉去,谷中灰塵有好幾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它們的子孫同類飛進灰塵之中,找了一會,也未找著什麼。灰塵始終未止,不過漸見小些,有沒有妖人屍骨,哪裡看得見?後來還是它兩個飛下去,才得了這個劍鞘和一個皮口袋。孫兒伸手一摸,裡面好似有兩個瓶子、一本書和一些零星的東西。見天色已晚,恐祖父擔心,也沒顧得一樣樣取出細看,便往回跑。想口袋中雖沒什麼兵刃暗器,多少總有點用處,帶回來擱在外屋,還沒拿進來與外公看呢。”

紀光知道那革囊既為靈禽掘出,內中必藏異寶,聞言大吃一驚,忙命取來。紀異遵命將革囊取進屋內。紀光見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絲帛,細鱗密佈,烏光閃閃,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制。即使內中不曾藏有珍物,單這千年蛟皮,已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連誇好寶貝不置。

紀光正在把玩讚賞,紀異心急,已將小手伸入囊內一掏,首先把兩個瓶取出。還要伸手,紀光說道:“孫兒莫忙。”取過那兩瓶一看,俱是一塊整的黃玉製成,玉質溫潤,裡外晶明,一大一小。雖有瓶塞,形式通體渾成,並沒絲毫縫隙。揹著燈光住裡一照,那小的瓶,彷彿藏著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卻是梧桐子大小的銀珠。

端詳了一會,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只得放在桌上。紀異又伸手進去,掏出幾件東西,除了一個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爐和一些極香的烏黑木塊外,還有一條細如紙稔、長約丈許的金鍊。紀光俱都莫名其妙。聽說有本書在內,想取出來看看,也伸手進去一掏,果然有一本五六寸長的道書,餘者盡是些零碎木塊,便都取了出來。

紀光仔細一看那書,乃是抄本,繭紈細密,翠墨如新,每一頁俱繪有符篆陣圖。字體非篆非籀,一個也不認得,甚難索解。知是以前隱居那暗谷中的主人修煉之物,必定大有來歷。翻來翻去,翻向後頁,忽發現書中夾著一片蕉葉,上面有竹籤劃成的數行極細小字。目光剛辨認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動。正要往下看去,忽聽紀異道:“祖父,這些東西,我好像有兩樣見過,怎一時想不起來?,紀光聞言,越覺與那幾行字相合。

恐蕉葉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觸。便把紀異拉近身來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這蕉葉上面寫些什麼,快念給我聽。”

紀異就著乃祖手上一看,那蕉葉只如掌大,字卻有千數左右。在葉上刺字的人,便是那谷中妖人所說的滌煩子。所載事蹟,也與妖人對紀異所說的那一番話有一半相同。

大意說:

本人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寧。因誤犯教規,妄開殺戒,禁閉谷中,苦修多年,已將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毀了元體。念在師徒情分,將他火化埋葬以後,除那柄煉魔的寶劍被滌煩子行法拘蜂築巢掩護外,又將他生前所用法寶、丹爐。異香、靈藥之類裝人法寶囊內,埋藏谷底,以待他轉劫七次之後,再來取用。谷中神蜂厲害非常,取時須先將谷口大石下面藏著的一面護身竹簡取出防衛,方保無恙。但是戚寧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兩個妖人聞風乘隙前來盜寶,盜時必起內證,一個先將竹簡盜走,準備等另一個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傷死,再行二次入谷,以便獨享其成。這時轉世的戚寧是個神童,也當趕到。妖人雖勉強將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傷,決非對手。同時那轉世的戚寧,也將谷底寶劍得到手中。寶劍一去,不消半個時辰,滌煩干預先在谷頂上埋伏的神雷必然發動。妖人見勢不佳,必在驚亂中藏起軀殼,遁走元神,回山請了同類中的能手,重來谷中復體尋仇。那妖人並非劍仙一流,不過略諳旁門禁制之法,不能借體回生。這時戚寧如見書中蕉葉上所留仙示,務須細心,尋到妖人屍體,用新得仙劍將首級斬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後患。否則妖人求來的同類精通祝由科,凡人死後,只要元首未失,肢體無缺,不過三日,均能使他復生;所學黑煞妖術,也比妖人勝強十倍。

妖人活轉痊癒之後,必約了同類,跟蹤尋來報仇。時機一失,定為異日之害。

餘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諸物的名稱和用途,果有幾件異寶在內:一件是那寶瓶中所盛的萬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靈丹,還有一件是那本道書,雖非天府秘芨,卻也是學道人入門的基礎。

紀光看到蕉葉第一行字跡,已露出有紀異應得此劍之意。及至聽紀異將全頁唸完,不禁憂喜交集。紀光老謀深算,總覺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當時前去。偏巧紀異忙了這一整天,腹中早已飢餓;又是年少氣粗,一知就裡,越發沒把妖人放在心上。

先說明早前往,紀光不許,才改了晚飯後去。

祖孫二人將現煮好的山雞野蔬,連菜帶飯一齊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頓。紀異因天黑路險,帶了寶劍,便要獨自起身。如照平日,紀光並不攔阻。這次因有妖人關係,誠恐一個疏忽,定要貽誤將來。哪肯讓他孤身前去。當下祖孫二人各帶兵刃火種,匆匆起身,駕舟過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澗,縱矮躥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銀燕,只要紀異一出門,照舊飛起跟著,紀光祖孫還未到達,為首雙燕已從暗谷飛回。紀異便問:“你們先去,可曾見有妖人屍首?”雙燕搖首連鳴,意似不曾。紀異定要查出個究竟。猛又想起那暗谷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說不定還藏有別的寶物。便將手一揮,命雙燕仍往前飛去,以便率領群燕幫同尋找。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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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9: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兩探妖窟 雷雨竄荒山 載訪仙娃 願言申宿契

話說這段山路本來不近,極為險峻難行。紀光腳程雖快,到底不如紀異天生夜眼,縱躍如飛,由亥初走起,直到醜止,才抵墨蜂坪。耳聽崖下群燕飛騰鳴叫之聲鬧成一片。

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見千百銀燕的雪羽閃動。紀異還能略辨景物,紀光簡直什麼都看不見。忙將帶去的火種取出,拾了許多枯枝老藤,紮成兩個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著一個,下崖過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群見主人攜了火光入谷,俱都紛紛飛起。只剩為首雙燕,各站在一塊斷石筍上,剔羽梳翎,顧盼頗是神駿。紀光見所有震塌的碎石塊,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處,知是銀燕所為。平日雖知此烏靈慧,尚不料爪喙這等銳利多力,好生驚訝。便問妖人伏臥之處。紀異領去一看,地下盡是死墨蜂,汙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業被群燕掘有丈許深淺,穴中爪痕猶新,還有銀燕脫落下的毛羽。妖人屍首卻不知何往。

紀光情知晚來一步,出了差錯。紀異卻不在意,心中還惦記著搜尋別的寶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著火把一陣亂找,不但蜂蜜一些無存,連那死蜂王和蜂巢,俱都不見蹤跡。

找來找去,找到暗谷深處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塵中似有人臥過的痕跡,妖人屍首終未尋到。偶抬頭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隱隱現出一個人影,滿身血汙,形象與日間所見妖人一般無二。不由脫口喊了一聲:“在這裡了!”紀光聞聲,追將過去一看,不由大驚。便問:“妖人可是這等模樣?”紀異答稱:“正是。”紀光頓足悔恨道:“都是孫兒年幼識淺,當時得了革囊,不曾細看,隨後又要吃了晚飯才來。

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來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將妖人救走。我祖孫二人此後不能安枕了。”紀異道:“那妖人也無什麼出奇之處,他如尋仇,自己找死,怕他何來?”紀光笑道:“江湖上異人甚多,孫兒你哪裡知道?我雖不會什麼法術,這近一二十年來,常與高人會晤,也頗知一點生克,這斯如此狠毒,必須防你再來窺探,說不定留下什麼害人東西。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動,且待我仔細尋找一回,便知就裡。”

說罷,祖孫二人重又由裡到外再行搜查,並無什麼可疑之處。快近妖人臥處,紀光方以為所料不中,紀異目光靈敏,猛一眼看到穴旁一塊八九尺高的斷石上面,有幾根細松枝削成的木釘,釘著一個泥捏的蜜蜂,形象畢肖,神態如生,蜂身猶溼,彷彿捏成不久。木釘竟能釘人石內,覺著稀奇,無心中用手一碰,木釘就墜落地上。正要拾起細看,紀光在前聞聲回視,看出蹊蹺,剛喊得一聲:“孫兒不可妄動!”忽然一陣邪風從谷頂吹來,手中火把頓成碧綠,光焰搖搖欲滅,轉眼被邪風吹滅。

紀光闖蕩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情知不妙。就這驚惶卻步之間,猛聽嗡的一聲悲鳴,接著便聽雙燕齊聲長鳴,展翼飛起,往谷頂衝去。紀異也聽出銀燕報警,循著怪聲,往谷頂一看,只見一團綠茸茸的怪物,大若盆盎的兩隻怪眼發出白光,口中嗡嗡怪叫,正往下面撲來,同時雙燕也迎上前去,與那東西鬥在一處。那谷本來幽暗,僅適才被霹靂震塌之處可見星光。偏偏山崖之上又起了雲霧,更加昏黑。再加上陰風四起,怪物鳴聲淒厲,山石搖搖,似要二次崩裂,越顯得形勢危急,陰森可怖,紀光連催快走,紀異深恐雙燕為怪物所傷,哪裡肯退。

紀異在黑暗中望見那燕和怪物的兩團自影與一團綠影互相騰撲不休,就在離地十餘丈高下,糾結一起。欲待縱身上去,給那怪物一劍,一則谷太黑暗,地下亂石密積,犀利如刀,二則兩下里飛鬥迅速,惟恐一個不留神,誤傷雙燕,反而不美。幾番作勢欲上,俱都中止。耳聽雙燕鳴聲漸急,知道不是怪物對手。紀異正在焦急,猛一眼看見怪物那雙眼睛雖有茶懷大小,光華並不流轉,也不能射到遠處,死呆呆的,如嵌在頭上一般,只管隨著飛撲迎拒之勢上下起落。不由暗罵自己:“真個蠢才,放著這麼好的一個目標竟不會用,在自著急。”想到這裡,更不怠慢,腳一點處,早長嘯一聲,拔地十餘丈,朝空縱起,一劍對準放白光的怪物頭上揮去。

那怪物受了妖法禁制,甚是靈活,本難一擊便中。偏巧紀光知道妖人既有埋伏,說不定還有別的花樣;雙燕飛翔迅速,鐵爪鋼喙,正好借它抵禦怪物,抽空逃去,只一走遠,雙燕自會跟蹤飛回,豈不可以免害?一見連催紀異不走,谷黑路險,自己沒有那樣好的目力,休說不放心紀異一人獨留,自己想走也是勢所不能。正在驚憂膽寒,也是看出怪物頭上放光,猜是它的二目,便將毒藥連珠弩取出,覷準白光,一連就是幾箭。這時雙燕連中毒刺,已是不支,知道主人警覺發動,便飛退下來。怪物正追之際,一見箭到,剛一避過,恰值紀異縱起,當頭就是一劍,寒光過處,怪物立時身首兩斷。

紀異腳剛落地,猛覺腦後風生,似有東西撲來。仗著目光敏銳,身手矯捷,縮頸藏頭,回身舉劍一揮。這一下,又砍了個正著,將那東西分成兩半。定睛一看,彷彿仍是那團綠影,只是沒有頭。就在這微一遲疑的當兒,又似有東西打來。紀異喊聲:“不好!”忙使劍護住側面,往外一擋。剛剛擋過右面,左面又有東西打來,耳中又聽雙燕飛鳴之聲甚急,黑暗中也不知怪物有多少。

紀異正在驚慌,紀光早從紀異的劍光映照處,看出一些破綻,忙喊道:“孫兒留神,這定是妖人邪法,且莫亂砍。你只將我傳你的劍法拖展出來,護住全身,往谷外逃出便了。”紀異聞言,便將一口寶劍上下揮動,立時寒光凜凜,遍體生輝,連點水都潑不進。

只是那些怪物被劍光掃過,雖然裂體分屍,並不落地,漸漸越變越小,也分出頭尾身體,俱變成百團的綠影,只管圍著紀異飛撲追逐,不休不捨。

紀光只見劍光閃動,雙燕連鳴,看出怪物專攻紀異,情勢危急,反正自己不能先退出去,為救愛孫,一時情急,見陰風已止,便摸黑尋了一個壁縫,將火把插了進去,取出火種點燃,同時,手持腰刀準備。一則看看是些什麼東西;二則想將妖物引開,以免紀異受傷。及至紀光將火把點起一看,那怪物有的是些血肉塊子,有的是些墨綠色的毛團,仍是飛撲紀異一人,倉猝中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變化。卻料定怪物已為紀異所斬,因受了妖法禁制,就是將他斬成灰星,仍是追逐不捨,自己上前也是無用。

紀光正在著急無計,猛葉紀異長嘯了兩聲,復又說道:“公公且莫管我。雙燕還在那邊叫,不知為何喊它不來,恐怕有鬼,快去幫它們。只須將它們的子孫喚來,不就將這些小的怪物喙完了麼?”一句話把紀光提醒,順著聲一找,那雙燕正用全力抓緊適才被紀異用劍斬落下來的怪頭,在斷石下面死掙。紀光連忙趕了過去,從雙燕爪縫中,對準怪頭一腰刀砍了下去。雙燕原本累得力竭,見主人刀下,爪剛一鬆,怪頭立時迎刃迸起。紀光業已看出那怪頭形象,明白了大半,如若放起,紀異又遇勁敵,忙就勢將刀背一偏,緊緊按住。同時雙燕略緩了口氣,二次又飛撲下來,各伸雙爪,將怪頭抓住,按在地下不放。怪頭堅硬,不比怪物身軀,紀光先那一刀雖然砍中,並未裂成兩半。防它還會分化,不敢再砍。知道這種左道禁法,不將它發動根本所在毀去,即使將它斬成灰屑,一樣糾纏不捨。適才紀異碰落的泥蜂,必然與此有關。

紀光便趁雙燕抓住怪頭不放之際,舞起一片刀花,護住頭面,闖近紀異身側不遠,將他遺落的那根火把搶拾過來,匆匆取火點燃。迴向斷石下面仔細一尋,那泥蜂還在地上,只是釘蜂的三根松木釘俱被紀異碰落。坐在一旁拾起一看,不但釘尖帶血,泥蜂身上三個釘孔也很透明,血痕如新,料是妖人禁法本源。急迫無奈,不問能破與否,徑將木釘拾起,對準蜂身釘孔釘去。說也奇怪,頭一釘還不怎樣靈效,第二釘下去,那些圍繞紀異的綠團已威勢大減,飛舞緩慢。及至三釘剛一釘完,沙沙連聲,火光影裡那成千成萬的大小綠團忽然全數失了生機,自空墜下,亂落如雨。同時雙燕也飛鳴而起,翔集斷石之上。地下怪頭動也不動。

紀光祖孫拿火往地下一照,原來那怪物正是日間被妖人害死的那個蜂王。一雙怪眼已被人挖去,換了兩塊白的石卵嵌在裡面。禁法一破,光華全失,滾了出來,露出一對鮮血淋淋的眶子,地下盡是蜂身上的殘肢斷皮,血肉狼藉。蜂身已被紀異寶劍斬成粉碎,還是這等飛撲,活躍如生,祖孫俱暗驚妖法厲害不置。

依了紀異,妖法己破,不足為害,還想搜尋一回,看看有無別的寶物。紀光終覺這裡不是善地,妖人分明重生,為人救走,留此無益有害,祖孫二人還在爭執去留,那石上雙燕忽然連聲長鳴,先自沖霄而起。紀異又聽出鳴聲示警,才歇了妄想,與紀光各持一根火把照路,匆匆退出。行經谷口,已覺腳底發軟,地皮似有搖動下沉之勢。好在二人一個練過多年武功,一個天生身輕力健,見勢不佳,將氣一提,慌不迭地接連幾縱,逃出谷來。剛剛縱到坪上,猛聽身後轟的一聲巨響,回望暗谷,黑沉沉地起了一團煙霧,也不知二次震塌與否。不敢停留,便往回路趕走。

這一帶山徑崎嶇曲折,本極難行。來時天色原就陰晦有風,二人回走沒有多遠,那風更是越來越大,兩枝火把全都被風吹滅。頃刻之間,雷聲殷殷,電光閃閃,傾盆大雨跟著降下。山徑奇險,夜黑天陰,又有狂風大雨,紀光縱然練就一身本領。到底上了幾歲年紀,不比壯年,哪裡行走得了。先時憑著紀異一雙神眼,攙扶照應,躥高縱矮,紀光還可走一節是一節。後來那雨越下越大,使得山洪暴發,與雷鳴風吼之聲匯成一片。

宛如石破天驚,洪濤怒吼;千軍萬馬,金鼓交嗚。真是聲勢駭人,震耳欲聾。再加上沿路岩石不時崩墜,一個不小心,便被壓成肉泥。幾次遇著奇危絕險,方僥倖避過,倏地雷雨聲中,又是震天價一聲巨響,前面不遠的路上,一座極高危巖忽然傾倒,把路隔斷。

雖然人走得慢了幾步,未被壓在下面,可是要想越過,卻是萬難,僅能順著斷崖繞將過去。

這一帶偏都是些絕澗深壑,微一失足,便落無底深壑。低處是大水瀰漫,高處是危崖窄徑,鳥道羊腸,想要覓地避雨,又恐立處山石崩墜,被它壓傷,只得勉強行走。休說紀光,便是紀異,又要留神自己,又要照顧紀光,也有行不得也之嘆。起初是受盡艱危,高一腳低一腳地冒險前行,也不知費了多少冤枉氣力。後來紀異因聞雨中獸吼,恐暗中穿出來傷人,拔劍出匣,以作預防,不料劍光居然能照見數尺以內。這一來,無異地獄明燈。雖然略微覺得好一些,無奈走過的熟路已被崩崖堵斷;繞行之處,都未曾經過,中間還隔著許多廣闊溪澗。如在平時白天,紀異本不難越過。這時兩岸都為水淹,黑暗中望去,到處都是千百道銀蛇一般的水影,亂閃亂竄,怎知哪裡是下腳之處?又還要照護著上年紀的外祖父,哪敢絲毫疏忽。及至看出越走越遠,猛想起空中燕群可以領路時,抬頭一看,這般大的狂風雷雨,那些銀燕雖是靈慧,也一樣禁受不住,早不知飛避何處,不見一點影子。急得紀異朝天長嘯,喊不幾聲,已吞了兩口雨水,忙吐不迭。

紀光知道這般風雨雷鳴,聲勢浩大,燕群不說,即使為首雙燕仍在空中,也聽不見,便將紀異止住。

又走了兩三里路,二人俱是鞋破足穿。紀光漸覺周身寒冷,力已用盡,實難再走。

恰巧無心中發現路旁有一石洞,便拉住紀異,一同鑽了進去。紀異藉著劍光一照,地勢甚好,除洞壁上面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倒掛下來,將洞口遮住外,洞中倒還乾燥潔淨。二人在大雨中行了多時,冷氣侵骨,一旦有了棲身之所,便覺溫暖如春,喜出望外。那雨兀自下個不止,風雷中不時聞得岩石崩塌之聲,甚是驚人。

二人相依,倚壁而坐,哪敢閤眼。身上火種全都溼透,只憑那口寶劍的光芒照著防備。

好容易耗到天明,雨勢才覺漸止。出洞一看,湖山到處盡是飛瀑流泉。被迅雷風雨擊倒的斷木殘枝,被水衝著,夾著泥沙碎石,紛紛由高就下之勢,直往低處飛舞而下。

頭上是滿天紅霞,一輪曉日剛從東方升起,新弄之後,越顯光芒萬丈,晴輝照眼,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奇觀。二人也不知存身所在離家多遠,急於擇路回去,哪有心腸仔細賞玩。略一辨別方向,便往回走。走不數十步,紀光便見昨晚攀越藤蔓經行的那條窄徑,有一節竟深藏在危崖之下。上面怪石低覆,不可仰立,下面斷崖十尺,深不可測。也不知昨晚雷雨狂風中,是怎生過來的。紀光不禁對紀異吐了吐舌頭,連稱:“好險!”紀異道:“這有什麼?昨晚天黑雨大,老怕外祖跌在山溝裡。若像今早這般晴天,無論這山路多難走,孫兒也不怕。”說時,已將那窄路走完,來到一個斜坡之下。

二人見滿山流水,千百股銀泉同時往下飛注。且行且玩,甚覺有趣。忽聽山頭上有人高聲疾喊道:“老頭兒,快躲開,看石頭打著你。”言還未了,紀異眼快,已然看見離上面數十丈高處,一團畝許大的黑影疾如奔馬,激起數丈高的水花,直朝二人面前飛滾下來。喊聲:“不好!”一時急不暇擇,一把抱住紀光的腰,用足平生之力,腳一點,平地縱起十餘丈高下,直往左側一塊突出的崖石飛躍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紀異抱起紀光飛縱之間,那從上面崩落下來小山也似的一塊大石,恰巧從二人腳底丈許之處滾過,直落溪澗之中。約有半盞茶時,才聽見石落深壑,轟的響了一聲,餘音隆隆,半晌方絕。墜石從腳底滾過時,激濺起千百道水和泥漿,鬧得二人滿身滿臉皆是。

祖孫二人驚魂乍定,往山頭之上一看,見一所矮屋,萬竿修重,業被風雨打得七零八落。竹林處立著兩個頭梳丫角的紅裳少女,正指著二人拍手歡笑。紀光心中一動,暗忖:“這種深山窮谷,怎有女子在此?又不是山人打扮。目前正在飢渴迷路,何不向她們討教一聲?”便命紀異隨了一同上去問路,就便討些飲食。紀異素來不喜女人,因為有些飢餓,聞言無奈,只得隨了紀光同上。還未走到山頭,看出那兩個穿紅的少女正指著自己竊竊笑語,心中老大不快。如非恐紀光腹飢難忍,自己拼著捱餓,也決不上去。

仗著腳程迅速,不消片刻,已到山頂。

二人見那所矮屋只有兩間,位置在山頭上一塊突出的大石之下,外面是人工搭成的屋字,裡面是一個很深的洞穴。屋外萬竿修篁,雖被昨夜風雨刮得七歪八倒,東斷西折,兩問矮屋依然穩穩的,看不出一絲殘破之象。紀光在前剛要開言,二女已揖客人內。紀光、紀異隨定二女到了屋內,年長的一個指著一條長的青石說道:“家師昨晚出外,還未回來,不便請二尊客進洞,就在外屋坐談吧。”紀光見二女中年大的十六八歲,小的才十二三歲,俱都生得十分秀美,眉目之間英氣勃勃,音聲清脆,談吐從容,知非尋常女子。便躬身答道:“在下紀光,這是我孫兒紀異。昨晚入山,為大雷風雨所阻,迷了路徑,今日天晴,方得覓路回家。適才如非姑娘大聲提醒,險被墜石壓傷。此來一為道謝,二為竟夜跋涉,飢渴交加,意欲求賜一些飲食。並請見示姓名,以圖後報。”那年小的一個聞言搶答道:“我看你這老頭倒是個好人。飲食現成,只是我姊妹的名字向不告訴人,也不要哪個圖報。”言還未了,長女微嗔道:“雪妹怎的見人一些禮貌都沒有?

還不快取吃的去。”

少女走後,長女便對紀氏祖孫說道:“我名吳玖,她乃我的師妹楊映雪,家師大顛上人。昨晚愚姊妹隨定家師在此觀賞雷雨,忽見一道妖氣由西北飛來,直往東南萬花坪那一帶飛落。接著又有千百成群的銀燕跟著飛去。家師素來心慈,因為這些銀燕乃是雪山神禽,性最靈慧,這般大的迅雷風雨,數目又那般多法,恐是妖人從雪山頂上攝來,準備祭煉什麼邪法,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連忙追去,至今尚未回來。這裡名梅坳,乃本山最險僻之處,四外大壑圍繞,無路可通。適才我見老先生同令孫行經此間,先以為是家師朋友,來此見訪。剛看出不是時,恰巧這半山崖上有一塊斷石奔墜,恐傷人命,一時不及救援,著了急,出聲驚叫。不想令孫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輕身神力,居然避過。

愚姊妹見人危難,未得效勞,反承道謝,怎敢當呢。”

說時楊映雪已端了一盤蒸的熟鵝脯、一盤野山芹和許多煨芋、大壺山茶出來,放在石桌上面,請紀光祖孫食用。二人飢渴交加,略一稱謝,坐下便吃。紀異見映雪不住拿眼看他,剛要張口,映雪笑問道:“你學了幾年功夫了,居然跳得那般高法?”紀光知紀異不喜女子,恐他說話莽撞,便搶答道:“舍孫不過生有幾斤蠻力,雖有名師,因為在下孤身一人,獨處荒山,無人作陪,並未得過師傳,哪有什麼真實本領。”映雪答道:

“適才我見他身輕力大,頗似內功已有根底。只是他腳底卻是飄的,縱得快,落得也快,並不能看準地方下落,又不似得過玄門真傳。這一說,就難怪了。”吳玖道:“雪妹你有多大本領,也敢批評人?這位小朋友,休看他未得真傳,似他這等骨格清奇,神光飽滿,資稟之佳,實少比倫。如果遇名師高人指點,不消多年,正不知要高出我們多少倍呢。”紀光聞言,遜謝不置。紀異見映雪言語中有藐視之意,心中好生不服。只是礙著紀光,不便發話,暗自存在心裡。

二人吃飽喝足,便向二女道謝問路,又說了自己的住處。吳玖道:“原來萬花坪湖心沙洲,便是老先生隱居之所。前兩年曾隨家師路過幾次,久欲奉訪,不想卻在此無心相遇。真乃幸會,此地離貴居約有百十里遠近。這梅坳孤峙深壑之中,常人本難到此。

昨晚山側塌了一座孤蜂,定是那峰倒下來,將壑填滿,將二位從昏黑中引渡過來,如今還得退向前路,仍由倒峰脊上渡過,再行繞路回去,才可到達尊居呢。”

正說之間,忽聽空中銀燕鳴聲。紀異連忙跑出去,抬頭一看,正是為首雙燕。心中大喜,忙拍手歡笑道:“外祖,燕兒們尋來,不必再打聽路了。”說罷,曝口一聲長嘯,將臂往腰間一叉,雙燕翩然而下,飛集在紀異雙臂之上,不住拿頭在紀異臉上挨擦,口中低嗚不已,神態甚是親密。吳玖、映雪也相繼出來,見了雙燕,讚不絕口。

映雪更是歡喜異常,便問紀異道:“這兩個燕兒,是你喂熟的麼?怎的這般馴善?”

紀異沒好氣答道:“這有什麼稀罕,我家裡多著呢。”映雪喜道:“這燕兒真是可愛。

你既有很多,如肯送我兩隻,包管有你的好處,你可願麼?”紀光知那些銀燕善知人意,最聽紀異的話,見紀異詞色不願,忙插話說:“姑娘如喜此烏,我回家之後,命小孫挑取兩隻神駿一點的,送上就是。”吳玖攔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此烏心靈,善於擇主,你使它離群索居,豈所甘願?老先生雖然盛意,還以壁謝為是。”映雪忿道:“我正因此鳥靈慧,能知擇主,我才心愛索討,你當我是要強逼它來此麼?臥前峨眉門人弟子,有好幾位俱養有仙禽靈獸,聽師父說,異日青城姜師伯門下十九弟子當中,也有兩位養有這類仙禽神虎的。我們養兩隻,打什麼緊?”紀光勸道:“二位姑娘不必爭論。此鳥寒舍養有甚多,得蒙留養仙山,正是它的緣分,決無不願之理。只借這兩隻略大一點,小孫豢養時久,又是燕群之首,和愚祖孫出力不少,不便相贈。往日小孫出門,燕群千百相隨,飛滿空中。偏巧昨日風雨中失散,今日以不曾尋來,否則當時便可相奉。愚祖孫暫且告別回去,明早先著小孫將兩隻燕兒送來。等到今師回山,再同小孫齋戒沐浴,前來拜望吧。”

紀異素來孝順,見紀光如此說,不便再說違抗的話。暗忖:“這些燕兒,我與它們情同骨肉,愛如性命,便是我叫它們在此,也未必能夠,何況我還恨你。現在祖父之命不能違抗,到了明日,我送燕兒來時,卻暗中囑咐,叫它們一落此女之手,便即飛回,看你有什法想。那時我再拿話激她,看她本領如何。如是不行,我念在今日吃了她一頓,她又是個女流之輩,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傷她,只羞辱這丫頭幾句,出出今天小看我的悶氣。”

紀異只管胡思亂想,紀光已向二女辭謝起程。當下祖孫二人便照著二女所指說的途徑走去。繞了老遠,走了不少險道,好容易才尋著歸路。經這一整夜的驚恐勞頓,風雨飢寒,總算還未生病。及至到了湖邊,紀異連聲長嘯,只是雙燕在空中飛鳴應和,不見燕群來迎,以為是昨晚被雷雨所傷,狂風吹散。雙燕鳴聲又不甚哀楚,好生不解。紀光想起二女之言,卻料是昨晚受了妖人之害。心中雖是痛借,因為是乃孫最愛之物,恐他憂急,也沒說破。匆匆過湖,到了沙洲之上,船一攏岸,紀異先往燕棲的樹林之中奔去。

抬頭一看,那千百銀燕俱是好好地棲息在樹上,瞑目縮頸而眠。仔細一點數目,並不短少,只是不飛不鳴罷了,這才放了心。罵這些燕兒道:“這般嬌嫩,昨夜稍微受了點風吹雨打,便沒精打采的裝死,我給你們拿鹽去,看是吃與不吃?”如在往日,紀異每早起床出院,一說拿鹽,群燕定要紛紛飛嗚翔集,取悅主人。這時紀異罵了兩句,竟都頭也未抬,只把兩隻眼睛眨了兩下,重又閉上。紀異看出不妙,忙朝外喊道:“外祖快來,這些燕兒全都病了,快想法醫它們吧。”

說時,紀光也已走到,先見滿樹銀羽,群燕俱在,暗喜所料不中。及聽紀異這等說法,心裡一驚。猛一眼又看到屋外一角,有好幾面黑旗上畫著白骨骷髏和符咒一般的字樣,散置地上,有的折斷,有的燒焦,不是原有之物,情知有變,不暇答言,忙往屋中跑去,進門便見一個長才七八寸,周身血跡,滿畫符篆的泥人,頭已粉碎,連同兩半截素帛散在門旁桌上。破台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紀光取到手中一看,大意說:留紙人往日經過此地,見湖心沙洲竹屋幽林,知非俗土。昨晚迅雷風雨,山頭閒眺,偶見妖氣飛過,後隨千百銀燕。恐妖人多害靈禽,便即跟蹤追來,才知妖人下落之處正是此地。想是與屋主有仇,一到便用極惡毒妖法,想將主人全數置於死地,恰值燕群趕回,見有外人侵犯,由兩個為首的銀燕率領,與妖人拼命惡鬥,因為來勢猛烈,千百成群,妖人先時驟不及防,頗為吃虧。後來妖人激怒,咬破舌尖,行使妖法。除為首兩燕見機逃去外,其餘銀燕俱被打傷甚重,妖人正要拘役群燕生靈,以備回山祭煉魔法之際,留紙人正好趕到,破了妖人邪法,將他逐走。只惜緩了一步,千百隻銀燕中了妖法,業已堪堪待死。

見為首雙燕不住哀鳴求救,因此動了惻隱,取出靈藥,逐個解救醫喂,直到天明,方始畢事,將群燕一一救轉。只是元氣大傷,還得養些日,任其棲息樹抄,不得勞頓,才可復原。妖人雖然逃去,日後終必重來。屋主返家,可至後山梅坳一帶相訪,當有指示預防之法。

書未寫著“大顛”二字。紀光看完,遞與紀異看了。說道:“幸是昨晚為雷雨所阻,未遭妖人毒手。此事多虧大顛上人仗義相助,適才又蒙那兩位姑娘飲食款待。我們受她師徒三人恩禮,無以為報,難得楊姑娘要那銀燕,我看你卻不甚願意,實是不對。我也知你素不喜女子,她那幾句說話得也太直,使你不高興;那銀燕又是你心愛之物,不捨送她。你明日前去送燕,那燕素來聽你的話,你定要弄些花巧,等你轉身,便即飛回,往常我俱由你,此事萬萬不可。那楊姑娘是仙人門下,定有驚人本領。必是看出你的根基雖好,所學還差,見你年幼,所以說話不作客套,並非存心輕慢。你如再不曉事,大虧雖不致吃,定然鬧個無趣。須知千百銀燕俱是她師所救,縱然送她幾隻,也是應該。

這些靈禽,只要你不從中作梗,去受仙人豢養,決無不願之理。起初原打算只命你一人前去,如今受了人家大恩,我不能不去叩謝。明早你可挑上兩隻大而雄健的,恭恭敬敬隨我奉往,拜山送燕,千萬不可再像今日這等神氣。再違我命,我就不喜歡你了。”

紀異不是不明理,也知燕群是大顛上人所救,送兩隻與她門徒,理所應該。偏與楊映雪原有一番因果,當時心中雖去了芥蒂,及至次日見了映雪,微一交談,不知怎的,仍是氣不打一處來,以致鬧出許多事故。直到後來,楊映雪約同呂靈姑瑤宮盜靈藥,兩番救紀異,才得化嫌釋怨,成了同門至好。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紀光草草進了點飲食,帶了紀異,便往梅坳走去。那些銀燕,十九尚未復原。只有為首雙燕,帶了紀異挑出的兩隻小燕,在空中隨行。一路無話。

行近梅坳一看,前晚倒塌的斷峰已然移去。紀光知是大顛上人所為,好生駭然。這四面絕壑圍繞孤峰,最近處相隔也有二三十丈,紀異尚可奮力躍過,紀光簡直是無法飛渡。二人正順著絕壑繞行,忽聽對面有一女子高呼道:“你們送燕來了麼?家師出去了。

峰背後有一處相隔更近些,我在那裡設有索橋,快到那處去,我好接引你們過來。”紀光、紀異見是楊映雪,便照她所說,奔往峰後。果然有一個所在,一塊奇石從峰腰突出,其大可容千人。石邊挺生著幾根石筍,兩岸相隔只有十六七丈遠近。那楊映雪已在石上相候,身前盤著一堆麻索。見二人行近,喊一聲:“接著。”手揚處,那盤麻索便平空飛出,像箭一般直往二人存身的對崖射來。二人用手一撈,覺出頗有分量,再一看繩頭上並無什麼重的東西。紀光見這般頭輕尾重的東西,竟能隨手筆直髮出,如非內功練到絕頂,縱有千斤神力,也難辦到。越知不但大顛上人是仙俠一流人物,連二女也非常人。

正悄悄囑咐紀異言語舉止放恭敬些,楊映雪已在對崖說道:“你們可將此索系在那株大黃桶樹上面,看能從索上渡過不能?如果不能,我再過來揹你們。”

紀異先聽大顛上人不在家,心裡便不願過去。只因紀光來時再三囑咐,銀燕尚在空中,不曾交與。見紀光已然前走,甚是誠敬,不便說“回家”二字。這時一聽映雪又說出這等輕視人的話來,心中氣忿,想要還她幾句,當著紀光又不敢。便一聲不發,將索頭繫住。心想:“相隔才這一點遠,誰希罕你幫忙?我偏要跳過去給你看看。”紀異一面尋思,一面暗中早將氣力運足,走向崖邊,兩足尖一挺勁,竟然飛身縱過。心中正在得意,還未張口,映雪已看出他心意,微嗔道:“你這兩跳,昨日我又不是沒有見過。

你還當這飛索是為你設的麼?看你年歲也不算小啦,怎連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快縱回去,將你外祖渡了過來。”紀異聞言,猛想起只顧自己逞能,一時疏忽,忘了先背送外祖,白白被她嘲笑,自然無言可答,不禁把一張黑臉羞得通紅,只得轉身重又縱了回來,要背紀光過去。

紀光見他仍是倔強,不聽來時囑咐,未免也有些生氣。瞪了他一眼道:“你那麼矮小,不比昨日是個急勁,仗著你身輕,縱得它過。須知這飛索渡人,快有快法,慢有慢法,非內功有了極深根底不行。快走似難實易,慢走似易實難,手上得持有東西。你雖常練道家吐納功夫,一則為日尚淺,二則門徑不同,既未習練,僅仗力大身輕,如何能背得我過,這麼大山風,難道我這麼大年歲,陪你跳崖麼?你如不信,也無須揹我,你試空身一人走一回試試看。”

紀異自信從小就能穿枝踏葉,縱躍如飛,哪裡肯服,便單身往索上走去。起初提著滿身勇氣,走得飛快,還不怎覺難。及至離崖三四丈,忽然一陣大風吹來,一個不留神,身子往旁一偏,竟往側面壑底翻落下去,再想穩住腳步,已然不能。還算他身子矯健,落時兩腳交叉,鉤著長索,身子往上一挺,雙手將索握住,身子被風吹得晃了好幾晃,才行停止。紀光知他平日輕靈敏捷,雖難穩渡,卻不至於出錯,到此也代他暗捏冷汗。

便高叫道:“孫兒,你已輸了,就是過去,也不算了。不必站起來,仍照你平時穿躍樹枝之法回來吧。”紀異仍不甘服,還想立起試試。好容易才得穩住身形,站在索上,起初不大留心,還可憑著那股子勇氣,走得遠些。這一格外留神,惟恐二次失足,反倒更難走遠,不是偏東,便是偏西。再加山風時來,無法使左右輕重勻稱,依舊手忙足亂,翻落下去。不過事前多加一分防備,沒有第一次驚惶而已。紀異見實不能立起飛渡,才知天分是天分,學問是學問,沒有練過,僅憑天資,終是不行。又聽映雪笑聲不絕,真是悔恨氣惱。沒奈何,只得遵照紀光所說,攀索回到原處。

紀光已折了一枝長竹竿,持在手內。低聲說道:“孫兒,下次萬萬不可如此自恃。

其實這飛索渡人,如有憑藉,毫無難處。我雖不如你的天資稟賦遠甚,到底練過數十年武功,且待我走給你看。少時你仍縱過去便了。”說罷,將長竹竿往兩臂一斜,端平捧起,徑往索上縱去。走十幾步,緩一緩,將氣勻住,又走。有時遇見大風,人便停住,與風相戰,身子竟歪斜在向風來的那一邊,卻不翻倒,像粘在索上似的。這樣時停時進,時緩時速,點水蜻蜓一般,轉眼到了對崖。紀異也跟著縱身越過。

紀光先向映雪行禮,述了來意,便命紀異將空中銀燕招下。映雪接在手中,見這銀燕動也不動,好似餵養熟了的,好生高興。說道:“家師昨早回來,言說前晚追趕妖人,在萬花坪舊址湖心沙洲一所竹屋之內破了邪法,救了許多銀燕,代屋主將妖人逐走。吳師姊又談起你二人遇險路過之事,才知你們便是那沙洲主人。這裡原是家師修道之所,自從移居莽蒼山大熊嶺後,每年只有春秋兩季來往兩個月。去年冬天,收進一個女弟子,名叫呂靈姑,是個孝女。家師對她十分憐愛,老恐她一人在山中孤單,這兩次來了,均未住多日,總是略微指點便走。昨晚你們如來,還可相遇,今日已回大熊嶺去了。行時留話,說你們這幾天必來看望,命我轉告,你那沙洲上產有一種蛇菌,大是有用。只是如今還未生出,須等明春大雷雨後才有。到時請你務必留下幾個,用鹽水泡起。明春家師回山,親自去取。你送我這兩隻燕兒,倒真靈巧。再經我一訓練,明年今日你們再來看時,便兩個樣兒了。只不知它們離了群,養在我這裡,心中願不?”說時,那兩個小燕竟似懂得人意,不住曼聲長鳴,拿頭在映雪掌上挨擦。映雪見狀,越發愛極。紀光應了留菌之事,又把銀燕的好惡和喜鹽如命一一說了。

紀異見小燕依戀映雪,心中好生不快。正想朝乃祖示意別去,忽聽山角後面有兩個女子說笑之聲。映雪一聽,丟下二人,口中喚一聲:“是玉姊來了麼。”便往山角後跑去。一會工夫,從山角轉出兩個女子,一個便是那日所見的吳玖,另一個白衣如雪,背插雙劍,生得身長玉立,英姿颯爽,卻是初見。吳玖一見紀光帶了紀異在前恭候,便搶步上前,答禮道:“承蒙在顧,又贈愚姊妹靈禽,足見盛意。家師離山他去,雪妹想已告知。這位乃武當派名宿半邊大師門下弟子女崑崙石玉珠姊姊。那日老先生駕臨,因時太倉猝,又未奉有家師之命,不敢多留。今日並無外人,同往洞中小坐敘談如何?”紀光自是願意。紀異也動了好奇之想,便將回意打消。

祖孫二人向石玉珠見禮通誠之後,便由映雪在前領路,往前山洞府之中走去。那日紀光祖孫驚恐飢疲之餘,來去匆匆,雖覺山勢奇秀,並未識得廬山真面目。這時事過心閒,又是由後山轉到前山,一路留意觀賞領略,方看出山的妙處,真個是雄深險峻,秀麗清奇,兼而有之。

走了一半路程,快到前山,按理,那日所見矮屋和洞府位置在山頂之上,原應折向高處才對,而且已然望見左側山頂便是洞府。不料映雪忽然領了眾人向右側一條通往下面的窄徑走去。那窄徑藏在茂林嘉木之中,不到近前,簡直看不出有路。人行其中,映得眉發皆青。再加上細草蒙茸,秋葩競豔,草氣花香,沁人心脾。越顯幽絕。

繞行有裡許之遙,越走地勢越低。紀異看出與洞府有點背道而馳,忍不住道:“適才若往上走便是山洞,卻引我們到此則甚?”紀光方以目示意,前面映雪已然聽見,回身笑嗔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麼?前日你們所見,乃是後洞,平時我們練氣觀星之所。

這裡才是正門戶呢。你嫌遠,我們抄點近路吧。”說時,又引了眾人從一個危崖夾壁之中穿行過去。那夾壁曲曲彎彎,長有百丈,兩邊危壁如削,僅露一線天光。最窄之處,人不能井肩而行,甚是幽暗。

夾壁走完,豁然開朗,面前現出一片極大的山坳,三面清水圍著一片平地。到處都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梅花樹,有的雄根虎踞,繁枝怒發;有的老幹龍伸,鐵柯虯舞;有的輪園盤鬱,磅礴屈伸,自成異態;有的疏影橫斜,清麗絕倫。俱都疏疏密密,散置其間,千形百狀,圖畫難描。如在花時,這一片香雪,更不知還有多少妙處。紀光到此,方知梅坳得名之由。

另一面卻是一座危崖,大小奇石恍如飛來,高低錯落,附崖挺出。上面建了好些亭台樓閣,式樣奇古。又就著崖形,鑿了許多蹬道飛橋,盤繞其上,以相通連。正當中是一座高大洞府,上有碧苔拼成的“香雪洞天”四個古篆。崖底下,一邊一個丈許高的大洞,裡面碧水漣漪,其深無際。左洞乃是溪流發源之所,水從洞口奪門而出,繞溪而流,直投右洞。水聲湯湯,清泉潺潺,泉韻山光,相映成趣,令人耳目皆清,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紀光祖孫正在四面賞玩,映雪已走向當中大洞下面石級之上,揖客入洞。紀光不說,便是紀異從小生長荒山,也曾見過不少洞穴,以為裡面未必還勝外面。誰知到了洞中一看,竟是珠纓金珞,晶屏玉障,不但合洞通明,亮如白晝,而且玉床碧幾,不染纖塵。

尤其石室修整,門戶井然,到處光華燦爛,目迷五色。紀異越看越愛,暗忖:“修道人竟有這些好處。他年母親復生,自己去師父蒼須客的洞府之中,不知能否和這裡一樣?

可惜洞中主人是個女的,否則時常來此玩玩多好。”

紀異只顧尋思,不覺隨了眾人走向吳、楊二女修道室中,見陳設愈加精美。吳玖請眾落座,說道:“此洞乃前百十年前家師修道常居之所。家師曾說,當時道尚未成,喜事好勝,把這座洞府佈置得和仙宮相似。除洞前三千珠老梅外,餘者連洞泉溪水,盡出人為。真個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後來道成,深覺此事無聊,實非修道人居處參修之所,便要將此洞封閉。經愚姊妹再三求說,才未廢棄。近年移居莽蒼山大熊嶺,苦修未完功果,將此洞賜與愚姊妹居住,只石師姊和二三相知女道友來過。因家師不許招納外人,今日尚是第一次呢。”紀光聞言,忙起立稱謝。

吳玖還要往下說時,映雪已將手中兩隻小燕放在玉幾之上,走向隔室,捧了一大盤異果、一大盤臘脯與一瓶子酒出來敬客,二女俱都殷勤勸用。紀異見那些果子有好幾種都未曾見過,吃到口中,甘美非常。那些臘脯名色繁多,雖然一樣香味撲鼻,因為自己家中臃臘之物甚多,便不甚在意。只管取那果子吃個不休,一些也不作客套。

女崑崙石玉珠一見紀異,本就喜歡他資稟過人。見他愛吃那果子,笑道:“昨日我往凝碧崖,訪看秦家姊妹不遇,得見李英瓊、餘英男二位道友。暢聚了半日,才知峨眉自從掌教真人開闢五府以後,除各派仙人所贈的各種奇花異卉不算,長幼兩輩同門,到處搜求瑤草琪花、仙木異果移植在內。近兩年不知從哪裡又移植了二十四株瓊木朱果,行時承李道友贈了十枚。此果頗有輕身延年之功,本想給舍妹等帶去嘗新。行經此間,承玖姊相招款留,又與紀老先生賢祖孫相遇。今日之會,總算前緣,待我每位奉送一枚,略表微意如何?”說罷,從懷中取出四枚朱果,分給四人。

紀異見那朱果紅得愛人,還未到手,便已聞見一股子清香。看形式、香味以及皮色上的光澤,均頗與前數年求仙涉險,在危崖絕壁上所得那枚千年蘭實相類,知道果是仙果,暗忖:“母親還有幾年便可回生,再吃這樣好的仙果,定然大有益處。自己吃了,豈不可惜?祖父又學會收藏靈藥,無論相隔多年,俱仍新鮮。何不收藏起來,孝敬母親?”想到這裡,不忍進口,略聞了聞,趁大家說笑之際,藏人袋中。恰被映雪看在眼裡,笑對他道:“這裡果子要吃盡有,卻不許往家裡帶呢。”

紀異本來拙於口舌,又厭惡映雪,重拿出來既非所願,倉猝之間,又說不出理由來。

只氣憤憤地答道:“這朱果是石姑娘給我的,我給母親帶回家去留著,與你何干?你恐我多吃你的果子,我這就不吃,明日我也去採些來還你便了。”紀光見他說話僵硬,不禁著急;石玉珠、吳玖卻見他認了真,滿臉稚氣,又憐他的孝思,三人俱要發言。映雪先搶著答道:“你這孩子太不曉事。你打量我請客不誠,怕你吃多了麼?這朱果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一開花結果,不採不落,可在樹上延至百年之久。乃天地間的靈物,服了可以長生。二十年前,才被峨眉門下李英瓊道友在莽蒼山發現,又為妖屍谷辰倒轉玉靈巖所毀。近年峨眉諸位長老方從海外仙山覓到了十二株,移植在凝碧崖。想是恰值結果之期,樹上朱果沒有采盡,石道友才得了幾個。凡人得此,真乃曠世仙緣。我見你貪食果子,石道友給你仙果,卻拿來藏起,恐你不知輕重,好意提醒,你卻出言侮慢。休說我給你吃這些果子,俱是家師月前帶來,大半塵世間稀有之物;便連這幾塊臘脯和那一瓶子賽玉釀,也非尋常之物。你從何處去採來相償?”言還未了,吳玖見紀異已羞得面紅頸粗,十分窘狀,忙喝映雪道:“雪妹便是這等稚氣,你自家說話不莊重,卻和他一個小孩子爭長論短。你雖無心取笑,他卻有意地聽。師父行時所言前生那段因果,還須你自己化解,難道竟忘懷了麼?”映雪忿然道:“各憑道法,勝者為強。要叫我不論人兒,俱都低首下心服輸,寧遭劫報,也是不能。”說罷,拂袖而去。

紀光先見紀異出語無狀,好生惶愧,只是插不下嘴去。這時正待道歉,映雪業已忿忿走去,老大不是意思。只得向吳玖賠話道:“小孫年幼無知,開罪楊仙姑,少時回去,定加責罰。還望代為勸解才好。”吳玖道:“雪妹幼遭孤露,家師見她身世可憐,未免寬容了些。再加年幼道淺,遇事有些任性。令孫縱有稍許失言之處,其咎也是由於雪妹自取,無須理她。令孫藏果懷母,足見孝思,我索性成全於他。這裡有兩粒仙丹,乃是家師所煉,有起死長生之功。可與令孫拿了回去,以備他母親服用。我起初令雪妹延賓,原想因家師行時一番言語,借今日之聚,捐棄前嫌。適才見他二人俱是蘊積太深,終是未能化解,想是一切註定。好在雖有波折,終於無礙。此番回去,須囑令孫,此地不可再來,以免再生嫌隙,反而不美。石姊姊見訪,尚有他事相商,請老先生帶了令孫回去吧。”女崑崙石玉珠也接口道:“令孫我也聽人說過,孝行實是可嘉。這朱果還可分給他一枚,就此一併攜回吧。”紀光見主人大有逐客之意,只得率了紀異,起身道謝告辭。

吳玖便領二人,由那日所見山頂矮屋的後洞口內出去。紀光在歸途暗思:“吳玖所說之言,暗含深意。紀異不過是年幼無知,一時失禮,對於映雪,並無多大嫌隙,怎便說出不能化解的話來?並且又拒絕二次前去。”越想越不得其解。再見紀異神色,二目暗露兇光,雖然無心中得了靈藥仙果,並掩不住心內忿恨。益發詫異,便不再深說。祖孫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連一句話也未說,俱都悶悶地走回家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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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銀燕盤空 幽壑森森逢禁侶 鐵鏈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

話說祖孫二人回家之後,一晃半年多。紀光因吳玖的話說得鄭重,恐去了不利,再三告誡,不許紀異往梅坳去。起初紀異雖厭惡映雪,有尋釁比鬥之心,一則因外祖堅囑,二則回想吳玖、石玉珠贈送仙果靈藥,恩德深重,映雪只奚落搶自過兩次,縱然可惡,也應看在吳、石二人面上,況非深仇大恨,何必這般耿耿在懷?再加上梅坳地勢僻遠,又非常去之地,不易走到。他與映雪本是紫雲舊侶,原有一番因果,雖有時想起前隙,不無氣忿,因有這兩三則原故,總是欲行輒止,日子一多,就逐漸淡忘了。

這日也是合該有事。紀光又應山人之聘,往遠道行醫,去了已好幾天,沒有回來。

紀異一人在家,清晨起身做完了早課,忽然心情煩躁,不知如何才好。他秉著先天遺性,最喜花果。想起墨蜂坪那一帶行獵之區,業有兩三個月未去。現值春夏之交,正是花開季節,何不前去採集這些來移植在這沙洲之上?就便遇見什麼肥美的山禽野獸,也好打它一兩隻回家下酒,豈不是好?

紀異想到這裡,便即起身。因為今日出獵,不似往日貪多;再加上半年多工夫,燕群益發聽話,著實訓練出幾對靈慧的銀燕來;用幾個隨去,儘可足用,燕群無須全數帶了同往。這時凡是大而靈慧的銀燕,都是由紀異起了名字。除為首的雙燕大白、二白照例隨身不離外,又挑了丹頂、玄兒、鐵翅子三隻最矯健的銀燕帶去,其餘燕群全都留守。

這五隻銀燕,大白、二白領袖群燕,自不必說。另三隻燕兒,也是個個猛烈靈警。尤以玄兒最為厲害刁猾,專與猛獸蟲豸之類為難,只要遇上,從不輕易放過,每出門一次,從不空回。身體也與別的銀燕不同,棲息之時,看去仍是一身雪羽,其白如銀;一飛起來,兩肋下便露出一團烏油油發光的黑毛。其勢疾如星流,迅速非常。目力更敏銳到黑夜憑空能辨針芥的地步。紀異最是喜它,幾乎駕於雙白之上。

當下紀異帶了這五隻銀燕走向湖邊,去了衣履,交與雙白先行飛過去,自己赤身踏水而渡。其餘燕群仍然跟著飛送,直到紀異上了對岸,再三喝止,五燕也跟著連聲齊鳴,不許同往,燕群才行振羽飛回。紀異匆匆穿好衣履,忙即施展本能,如飛前進,不消多時,便行近墨蜂坪。那坪自經前番谷陷峰塌,大雷雨後,平空又添了好些景緻。加以連陰新霧,瀑肥溪漲,水聲淙淙,與滿山松濤交奏,花木繁茂,山花亂開,妍紫嫣紅,爭奇鬥豔,令人到此,耳目清娛,滌煩蠲慮,心神為之一爽。紀異穿山渡澗,且行且玩,美景當前,雖覺心中減了許多煩躁,但那些野花俱是常見之物,不堪移植回去。除去鸞鳴翠鳥等中看中聽不中吃的細禽,僅有時遇見幾只野禽,並無可吃的野味。獨個兒玩了一陣,忽又無聊起來。紀異正打不出什麼好的主意,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從坪後崖那邊傳來一片鏗鏘之音,空中迴響,逸韻悠然,甚是清泠悅耳。紀異生長南疆,雖從乃祖讀書時節,得知琴瑟形式,並未親眼見過。暗忖:“墨蜂坪除相去還有數十里山路的梅坳外,從未見過人跡,怎的有此?”越覺好聽,便循聲走去。那聲音因風吹送,若斷若續,彷彿在前面不遠,可是紀異下坪之後,連越過了好幾處危崖絕澗,仍未到達。計算路程,竟走出了三十餘里,正是走向梅坳那條路上。已然相隔不遠,剛以為是吳、楊二女所為,及至留神靜心一聽,那聲音又發自身後來路,才知走過了頭。忙即回身再找時,那聲音竟是忽前忽後,忽近忽遠,不可捉摸。聽去明明只在近處,只是找它不到。

紀異性拗,凡事但一起頭,不辦到決不罷休,哪裡肯舍。又找了一陣找不到,猛想起現放著善於搜尋的銀燕,如何不用?忙即曝一聲長嘯,手揮處兩臂往外一伸,五隻銀燕立即連翩飛下,落在上面候命。紀異喝道:“你們這幾個笨東西,只會跟著我在空中亂飛亂轉則甚,這聲音是在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你們在天上看底下容易,倒底是人是鬼?

藏在何處?還不快給我找去。”紀異先疑五燕在空中盤旋不下,是幫著自己尋找鳥獸花草,不知自己來回奔跑,為的是那鏗鏘之聲,所以沒有往那發聲之處找。只要喊下來一囑咐,怕不立時尋到。誰知今日大出意料之外,紀異把話說完,五燕只互相低鳴了幾聲,竟是一動也不動。紀異恐五燕還沒聽懂,又喝道:“笨東西,你們聽呀,這聲音鏗鏗鏘鏘,比山人彈那大月弦子還好聽得多呢。我們找到人家,跟他們領教,學上一學。回去仿做一個,我每日弄給你們聽多好。”說罷,大白、二白便朝著紀異長鳴了兩聲,接著便用口銜著紀異的衣袖連扯。

紀異原知鳥意,看出是要他回去。驚問道:“你們不代我找,卻還要我回去,莫非又和上次一樣,那發聲音的不是好人麼?”大白、二白搖了搖頭。紀異不由性起道:

“你們既不讓我去,又說不是妖人。我此去不過看看是什麼東西,至多學他樣仿做,教否隨意,並不勉強,又無招惹之處,難道有什麼禍事?”

正說之間,大自、二白還在緊扯衣袖不放,玄兒倏地長嘯,竟然沖霄直上。丹頂、鐵翅子、大自、二白也依次飛鳴而起。五隻銀燕在高空嗚和相應,只是迴旋不下。紀異聽那鏗鏘之聲,突然如萬珠齊落玉盤,隱似雜有金鐵之音,越發比前好聽。見五燕儘自圍著當頭數百丈方圓地方盤空飛鳴,不見飛落,心中有些不耐。正要高聲呼叱,其中玄兒忽將雙翼一收,急如彈九飛墜,流星下馳,直往北面山凹之中投去。大白、二白跟在後面。眼看三燕一前兩後,將要落地,大白、二白忽又同聲長嘯,振翼高鳴,凌雲直上。

紀異一心想尋那聲音來源,別的均未暇計及。一見玄兒飛落,知已尋到地方,不問三七二十一,連忙飛步跟蹤追去。那北面山凹,兩面高崖,中藏廣壑,壑底雲氣溟檬,其深無際。崖壁中間橫著幾條羊腸野徑,素無人蹤。全崖壁上滿生叢草藤蔓,野花如繡,紅紫相間,地勢異常險峻。因為僻處墨蜂坪北面山後,相隔稍遠,又無路徑,烏獸俱不往那一帶去。只在暗谷未崩倒以前,紀異同紀光去過一次,也僅在崖頂登眺,從未下去。

今日追尋琴聲,無心中行近此地,始終沒想到琴聲發自壑底。及至紀異追到一看,玄兒已然不見,那鏗鏘之聲竟發自壑中。身臨切近,益發洋洋盈耳,聽得越真。方在側耳搜尋,忽聽猙的一聲,音聲頓止。只剩壑底迴音,餘韻瞬息消歇。危崖大壑靜蕩蕩的,草花繁茂,蒼藤虯結,荒徑荊棒,亙古無有人蹤,更無餘響遺痕可以尋覓。紀異深悔自己來遲一步。暗罵:“玄兒忒也著急,既然領我到來,怎不等我一等?如今不知飛落何方,教我亂找。”

紀異正在四處留神觀望玄兒蹤跡,猛聽有兩個說話聲音發自腳底,彷彿相隔甚深,好似在那裡爭論。一個道:“一隻鳥兒,有什稀罕。它自來送死,又非我等造孽,管它呢?姊姊偏發什麼慈悲,差點闖出大亂子來。這東西如果和當年一樣野性發作,我們一個制它不住,被它逃走,他年師父回來,怎生交代?”另一個道:“師妹還是這等心狠。

我這多年幽壑潛修,功行大進,豈是昔比?如覺制不住它時,還敢如此大意麼?如今它吃我用定法制住,業已睡去。倒是這隻可愛的靈鳥,險些被它吸人腹內,又受驚,又受了點毒。我看此烏必非無因而至,醫好之後,放它出去,如是有人豢養,又恐招了外人來給我生事,豈非討厭?”先一個答道:“我們這天琴壑,多少年來從無人蹤。此鳥就算有人豢養,也是常人。我們如不願留它,可命洞奴噴雲將洞封鎖,難道還怕它硬闖進來不成?”

紀異還未聽出那隻幾膏怪吻的鳥便是銀燕玄兒,正覺希奇,猛聽玄兒也在地底微微哀嗚了兩聲,不由大吃一驚。忙將叢草用劍掃削,去查那聲音的來源。又聽先說話的那一個女子,低低說道:“姊姊,上面有人。”說完,便沒了聲息。紀異明明聽出那說話聲音出自地底,只是腳下石土深厚,草深沒膝,再也找不著一絲影響。更不暇再尋那音聲所在,也不問地底是人是怪,只關心玄兒安危下落,急得手持寶劍,不住在草叢中亂撥亂砍,恨不能把那片山石攻穿,將玄兒救出,才稱心意。似這樣胡亂砍削撥刺了一陣,耳聽空中四隻銀燕只管盤空高飛,卻哀鳴不下,大有失群喪偶之狀,越猜玄兒凶多吉少。

妖人深藏地底,寶劍雖利,其勢難以攻透。

紀異正在焦急無計,忽然一眼看見身側不遠老樹濃蔭之下的斷草根際隱隱放光。近前尋視,乃是七個碗口大小的深穴直通地底,光華便從下面透出。先原被叢草泥石遮沒,這時方得發現。再俯身仔細一看,那穴口距離地底深約百丈。下面乃是一個極廣大的山洞,丹爐藥灶、石床几案、琴棋書卷,陳列井然,雖無梅坳仙府富麗,卻是古意悠然。

當中還懸著一個磨盤大小的青玉油盆,共有七根稔,分懸在油盆的邊沿上,每個火頭大如人臂,光焰亭亭,照得合洞通明。地底站著兩個布衣修整、略似道家裝束的女子,身材也一高一矮,矮的一個相貌生得奇醜,手中拿著一把晶光閃閃的寶劍,正對上面注視。

不見玄兒蹤跡。

紀異驚詫之餘,剛要張口詢問,那矮女已在下面喝道:“你是何人?擅窺仙府,敢莫是欺我姊妹飛劍不利麼?”言還未了,那年長貌美的一個忙止醜女道:“我看此人頗似山中樵牧之童,迷路經此,有類劉、阮誤人天台,師妹不值與他計較。只是恐他出山饒舌,我們索性喚他入洞,與他一點甜頭,囑咐幾句,以免傳揚出去生事如何?”醜女正要答活,紀異已忍不住答道:“我不是牧童,你們不要胡猜。適才因樂聲好聽,尋蹤不見,我命一隻家養的燕兒來找,親眼見它飛落此地,追來卻無蹤影。忽聞地底有人說話,聽出我那燕兒在此,我才撥草尋找,不想發現洞穴。想彼此素無仇怨,我也不是存心窺探你們蹤跡。我不問你是人是怪,只求將燕兒好好還我,立即就去,決不相擾,也不向外人說出半句。還有適才音樂之聲,不知你們弄的是什麼東西?可惜你們俱是女子,不便求你們教我。如能將那樂器與我看上一眼,使我能回去仿做一個,無事時來玩玩,那就更感謝了。”

那長女聞言,對醜女道:“原來我救的那隻靈鳥,果有主人。此子頗有根器,決非庸流。今日不期而遇,也算有緣。我將燈光掩了,你從前洞去將他接引下來。我有話說。”醜女聞言,便朝上說:“你這人看似聰明,怎連琴音俱聽不出?愚姊妹奉有師命,在此潛修已歷多年。今日你的燕兒為我守洞神物所傷幾死,多虧我姊妹將它救下,但已中了我們洞奴的毒氣,暫時不能飛翔。上面穴口過小,相隔又高,你無法下來。我姊妹二人奉有師命,在此潛修,不能擅自離開。你走向崖邊壁中間有一塊平伸出去的大石,上有藤草掩覆,便是我們的門戶。你到了那裡,可拉著盤壁老藤,攀援下來,我去那裡等候,將你接引入洞,還你燕兒,就便將琴你看。如你膽小力弱,不敢攀援,那隻好等燕兒好了相還了。”

紀異一心想著玄兒憂危,立即應允。正在答話之間,洞中央所懸的那盞長明燈忽然滅去,又聽下面醜女連聲催走。紀異走時,彷彿聽見鐵鏈曳地之聲,當時也未注意。匆匆往崖邊跑去,探頭一看,果見一塊危石大有丈許,孤懸崖壁中腰,上下相隔約有四五十丈。從上到下雖有老藤盤結,因為相隔太遠,並無一根可以直達石上。所幸崖邊突出,崖壁中凹,平跳下去,正好落到石上,中間尚無阻礙。因醜女恐他膽小力弱,下不去,成心賣弄,先向崖下喊道:“你說的地方是這裡麼?我要下去了。”下面醜女應聲道:

“你這人倒有膽子。正是這塊大石,可惜我不能上來幫忙。上面的藤接不到石上,援到梢上,還有七八丈高下。你援到那裡,緩一緩氣,再鬆手,撲向旁邊那一根,將它抓住,便援下來了。”紀異笑答道:“這點點高矮,哪有這麼費事?你躲開,看我跳下來將你撞倒。”說罷,站起身來,提勻了氣,覷準下面那塊危石,喊一聲:“我下來了。”便朝下面危石上縱去。

醜女先從下面略看出他身相清奇,不過具有異稟,仍是一個質美未學的常人,沒料到如此身輕力健,好生歡喜。紀異見那醜女真長得和自己像姊弟一般,再也沒有那般相似,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不覺脫口叫了一聲:“姊姊,我的燕兒呢?”醜女齜牙笑道:

“我雖比你高不了許多,一定比你年長。我不知是什麼緣故,怪喜歡你的,當我兄弟,倒也不錯。你姓什麼?”紀異道了名姓,醜女便在頭前領路。

紀異隨在她的身後,見醜女回身回得異常之快,彷彿還伸手從地下撈起一件東西,微微響了一下。這時洞中漆黑,紀異初來,洞徑由高往下,纖回奇險,只管專心辨路,也未怎樣留神。一會到了洞底,醜女道:“你先坐下,待我將燈燃起,請姊姊與你相見。”紀異剛剛坐好,忽然眼前一亮,合洞光明。對面石案後坐著適才所見年長的一個女子,手中託著玄兒,正在撫弄。醜女立在身邊,滿臉含笑道:“這人名叫紀異。姊姊你看事情多麼奇怪。”長女回眸瞪了一她一眼道:“你就是這般多嘴,錦囊尚未到開視日期呢。”

這時三人對面,燈光之下看得甚清。見那長女面如白玉,星眸炯炯,眉間生著一點硃砂紅痣,甚是鮮明。上半身青衣短裝,下半身被石條案擋住。見了人來,並未起立。

紀異重又說了來意。長女笑道:“我姊姊二人,以前本不在此修道。只因年輕氣盛,誤傷許多生命,犯了師門家法,受了重譴,被師父罰在這天琴壑地洞之內,負罪虔修,杜門思過,不履塵世,不見外人,已是好些年了。這琴原是洞中故物,還有兩個玉連環、一面鐵琵琶,同掛壁間,也不知是哪位前輩高人所遺。每當芳日嘉辰,月白風清之夜,琵琶必定互響,自為應和。因有幽壑迴音,聲出地下,其聲若近若遠,無可根尋。天琴壑之得名,便由於此。自我姊妹幽居到此,才得發現。惟恐外人發覺,輕易不曾在日裡撥弄。今日做完功課,忽覺無聊,又經師妹三催促,才取將出來,隨意撫弄,不想將你引來。我這洞中還有一洞奴,乃是神物,善於噴吐雲霧,更會放出毒煙,無論人畜,當之必死。你那燕兒想是奉你之命,尋找琴音到此。據師妹在外所見,你那燕兒共是五隻,看神氣早就知道這裡。想是識得洞奴厲害,只管在空中盤旋不下,飛了好一陣。就中一隻竟欺洞奴假睡,突然比箭還快飛將下來。被洞奴張口一噴一吸,幾乎吞了下去。幸我發覺得早,才行奪過,忙餵了它一粒丹藥,方保住性命。我本不知它志在奪琴,正奇怪它冒著奇險飛來則甚,你已到來說起。要我還鳥、傳琴不難,但是我姊妹有一事相煩,不知允否。”

紀異恨不得急速將玄兒要過,忙問:“何事?”長女聞言,立時臉泛紅霞,欲言又止。紀異還要追問時,醜女已代答道:“事並不難,只是有些費時費手。如能應允,方可告知哩。”紀異一則急於得燕,二則和那醜女舊有淵源,一見如故,不由脫口應了。

二女知他誠實,不會反悔,好生欣喜。長女答道:“既承相助,愚姊妹感德非淺。不過事情只是難料,是否有此巧遇,尚屬未定。這燕兒中毒雖深,服了家師靈丹,已無妨礙,一日夜後便可痊癒,定比先時還要神駿。撫琴之法雖可傳授,但你並無佳琴,傳也無用,我索性傳後將琴借你攜去。從今以後,你每隔三日便來這裡一次,不但指點你撫琴之法,我見你身佩寶劍絕佳,愚姊妹素精此道,你如願學,也可一併相傳。等愚姊妹時機到來,看了家師錦囊,是否相煩,便知道了。”

說罷,招呼紀異近前,先將玄兒隔案遞過。然後命醜女取來一張冰紋古琴,先傳了定音之法,再把適才所奏那一段曲傳與。紀異絕頂聰明,自是一學便會。這一兩個時辰工夫,竟和二女處得如家人骨肉一般,把平日厭惡女子之心打消了個淨盡。漸覺天色已晚,攜了琴、燕,便與二女訂了後會,起身告辭。猛想起還忘了問二女的名姓,重新請問。二女道:“我姊妹負罪避禍,出處、姓名,暫時不願告知。總算比你年長几歲,不妨以姊弟相稱。且等時機到來,再行詳說吧。”紀異心直,便不再問。長女便命醜女送出。

這次是紀異在前,行有數十步,不見醜女跟來。剛待回頭去看,那盞長明燈忽又熄滅。隱隱又聞鐵鏈曳地之聲響了兩下。紀異好生奇怪,隨口問是什麼響聲。醜女拉了他一下,悄聲說道:“這裡的事甚多,你不許多問。到時用你得著,自會知道。我姊姊外表看似好說話,她脾氣比我還要暴躁十倍,輕易不發,發了便不可收拾。被罰在此幽閉多年,也因如此。我本無罪,只因當時代她苦苦求情,願以身代,才同受責罰,來此苦熬。如果今日所料不差,出困之期當差不遠。你時常來此,大有好處。要是胡亂問活,觸了我姊姊的忌諱,好便罷,一個不巧,連我也救不了你。”紀異因燕兒得救,又學了古琴,已是心滿意足,聞言絲毫不以為忤。便答道:“你和那位姊姊這麼大本事,住在洞中又無人管,怎說幽閉多年,不能出困呢?”醜女答道:“才叫你不要問,又問。我師父現在隱居岷山白犀潭底,人雖不在此地,卻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妙。不到他老人家所說日限,我等怎敢擅越雷池一步呢?”

說時二人業已行近洞口,忽聞身後了零零之聲。醜女大驚失色道:“洞奴醒了,時機未到,恐被它追來,誤傷了你,大是不便。我去攔它,你快些上去吧。再來時,仍和今日一樣,先在上面穴口招呼了我們,再行相見,不可輕易下來。那二個穴口也須代我們用石頭堵好。”正說之間,又聞洞底呼呼獸喘。醜女不及再說,一面揮手,催紀異急速攀縱上去;一面早回身去截。因為舉動匆忙,返身時節腳底下響了一下。紀異聞聲注視,見她腳底竟拖著一條細長鏈子。醜女已慌不迭地低身拾起,往洞後飛跑下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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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韓仙子幽壑綰雙姝 紀神童深宵驚異獸

話說紀異估量那洞奴是個奇怪的猛獸,還想看個仔細時,隱隱聽得長女在洞底呼叱之聲,接著又丁零零響了一陣,便即不聞聲息。仰視天空,四燕飛鳴甚急,日已向暮。

因為一手抱琴,一手託燕,攀縱不便,連向天長嘯了兩聲,才見大自飛了來,先在離頭數十丈處盤飛了兩轉,大白己舒開雙爪,抱琴飛起。共餘三燕想是看出無礙,也相繼飛落。紀異將玄兒交與二白抱去,手揮處,三燕先自騰空。然後將身縱起十餘丈,抓住上面老藤,攀援而上。照醜女所說,將崖下七個孔洞用石塊掩覆,連適才用劍砍亂的草樹都一一撥弄完好,才行高高興興回家。

當晚紀異胡亂吃了一些東西,便去調弄那張古琴,仗著絕頂聰明,居然入奏。直撫到天明,才行就臥。睡不多時,醒來又撫。一連二日,長女所教的手法業已純熟。

趁著紀光未回,紀異便常往天琴壑尋找二女授琴。每次前往,俱照二女囑咐,先在上面洞穴招呼,然後由醜女在崖腰危石上接引下去。到了洞中,再由長女操琴,盡心傳授。似這樣接連去了好幾次。紀異因為醜女接時,總是拿面向著自己,退後引路;送時又叫自己先行,好像她身後有甚怕人看見的東西,不願人見似的。紀異想起頭一次來此曾聞鐵鏈曳地之聲,後來告辭回去,彷彿又見醜女腳下帶著一段鏈子,再加長女和自己相見,不特從未起立,而且總是坐在那青石案後,看不見下半身,醜女又再三叮囑,如見可疑,不許發問,好生令人不解,漸漸起了好奇之想,打算探查一個明白。可是教琴時,二女只許他在石案前立定傳授,稍一繞越,便被止住,老是不得其便。不但二人隱秘不能窺見,竟連號稱洞奴的怪獸和那鐵鏈曳地之聲,俱似事前藏起,不再聞見。

紀異年幼喜事,哪裡忍耐得住。這一日又到二女洞中,照例傳完了琴,便告辭回去。

長女見他聰明,學未多日,已傳了十之三四,一時高興,要傳紀異劍法。因紀異曾說受過名師傳授,便命他先將平日所學練習出來,以便指點門路。紀異心想:“今日正好藉著舞劍為名,給她一個冷不防,縱向二女身後,倒要看看她是什麼緣故。”當下紀異便將無名釣叟所傳劍法施展開來,暗偷覷二女,臉上俱帶不滿之色,心中有些不服,益發賣弄精神,將新得那口仙劍舞了個風雨不透。二女剛贊他所學雖然不高,天資絕美,紀異忽然使了一個解數,兩足一點勁,便想往二女後躥去。身子剛起在空中,猛聽耳旁一聲嬌叱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孩子,要找死麼?”紀異知道長女發怒,心剛一慌,眼前倏地一片白影飛來,腳還未曾落地,身子已被人攔腰抓住。正待掙扎,覺著鼻孔中一般腥氣襲來,心頭一悶,神志便即昏迷,不省人事了。

過了一陣,紀異略微清醒,彷彿聽見二女在那裡爭論。長女道:“我好心好意教他,他自己找死,怨著誰來?本來再過三天,就可拆開師父錦囊。自從他來到這裡,已有半月工夫,並無第二人來此,不是他,還有誰?他偏這等性急。休說洞奴惱他,便是我,如非受了這幾年活罪,將氣養平了些,似他這等專喜探人隱私,我就不要他命,也得給他一個厲害。我早就料到你性情魯莽,平時接進送出,容易現出破綻,屢次對他留神,防他近前。今日也是我見他有點鬼聰明,一時高興,傳他劍法,以致鬧出事故。錦囊所說不是他還好,如是他時,他不比鳥兒靈敏,稟賦雖好,既未得過仙傳,諒必沒有服過靈丹仙藥,洗髓伐骨,哪能經得起洞奴這口毒氣?他雖然年幼,總是個男孩子,怎能和救烏兒一般去救他?師父靈丹服後,至少三日方醒,七日才能復原,豈不錯過天地交泰的時辰,誤了我們正事?”醜女道:“姊姊不必著急,看他那等稟賦聰明,定是我等救星無疑。姊姊如不救他,轉眼三日期滿,、又須再等十二年才有出頭之望了。”長女道:

“我此時已不似先前性子急躁,在此養靜,有益無損。死活由他,難道叫我屈身醜鬼不成?”醜女爭道:“在此靜修,原本無礙,但這每日兩次磨折,實在難受。只借我道力淺薄,不能救他,否則暫時受多大的委屈,也只一次,有何不可?姊姊不過與他略沾皮肉,他一個孩子,有甚汙辱,何必如此固執?”

紀異聞言,偷偷睜眼一看,自己身臥靠壁石榻之上,別無苦痛。離榻不遠站著二女,俱都側面向著自己。二女因為不知紀異服過千年蘭實,當時只被毒氣悶暈過去,並未身死。以為他決不會即日醒轉,只管在那裡談話,一些也沒有注目在榻上,恰被紀異看了個清楚。原來二女腳下均帶有鐐鎖,用一根細長鐵鏈一頭繫住一個。長女平日坐的青石案後短石柱上有一玉環,鐵鏈便由此穿過,二女行動可以隨意長短。這才明白醜女每次接送自己,長女總是坐在那裡不動的原故來。心想:“二女曾說因受師父責罰,幽閉在此,縱被鎖住,也不打緊,如何這等怕人知道?”想到這裡,不由“咦”了一聲。

二女聽出紀異醒轉,長女先慌不迭地腳一頓,便往青石案後飛去。醜女卻往紀異榻前跑來,見紀異睜著一雙怪眼,還在東張西望,輕聲低喝道:“你不把眼閉上,還要找死麼?”紀異閉眼答道:“我都看見了,這有什麼打緊?”言還未了,便聽青石案後起了丁零丁零之聲,長女正在低聲呼叱。醜女悄喝道,“你快不要說話,此事非同兒戲,一個不好,連我都要受責,還不住口。”紀異素來敬愛醜女,聞言雖不再說,仍不住偷眼往那發聲之處去看。只見長女俯身石柱後面,在那裡口說手指,別的一無所見。正在奇怪,醜女已附耳低聲道:“你此時吉凶尚未可知,人已中了洞奴噴的毒氣。雖仗天賦深厚,當日醒轉,復原總還須一二日。如果後日開拆錦囊,你不是解救我們之人,不特洞奴不能容你,我姊姊也未必放得你過。此時你凡事不聞不見為妙。”

紀異性子倔強,哪裡肯服,一用勁,打算挺身坐起。誰知身軟如泥,連手都抬不起來。剛有些害怕著急,猛想那口寶劍,不由大聲道:“姊姊,我的劍呢?”醜女忙用手捂他嘴時,話已喊出了口。急得醜女頓足低語道:“劍我早替你藏好,誰還要它不成?”

說時,丁零零之聲忽又越響越急。猛聽長女喝道:“這東西不聽話,奇妹快將師父鎮尺取來。”一言甫畢,又聽長女“噯呀”了一聲。醜女慌忙從壁間取下一物,趕縱過去,長女業已跌了一跤。這時,從石柱後面縱起一物,紀異未曾看到那東西的形象,先見兩點銀光在壁間閃了兩閃。及至定睛一看,那東西生得只有貓大,周身雪白,目似硃砂,獅鼻闊口,滿頭銀髮披拂。頂生三角,烏光明潔,犀利如錐。四條肥壯小腿前高後矮,頗似獅子。如非生相大小,看去倒也兇猛。一出現便伏地作勢,待要往榻前撲來。紀異哪知厲害,只聽二女腿間鐵鏈亂響,又見醜女手中拿著從壁上摘下來的鎮尺,攔在那東西的頭前,只管呼叱,卻不將尺打下去,那東西瞪著一雙朱目,發出兩道奇亮的銀光,伏身地上,對著醜女作那發威之勢,喉間不住發出丁零丁零之聲。看去形勢頗為緊急,醜女手顫身搖,大有制它不住之勢。

紀異正暗暗好笑:“小貓狗一般的東西,也值得姊妹二人這般大驚小怪?”那長女已從地上狼狽爬起,繞向醜女身後,倏地接過那一柄八九寸長的短尺,搶向前面,怒聲叱道:“大膽洞奴,我引人入洞,也是奉有師命,非出於我二人私意。他不過聽見鐵鏈聲音奇怪,想看個究竟,並非窺探師父的玉匣。你不奉我命,即噴毒傷人,已是欠責,還敢二次侵害他麼?”說時,那東西喉間丁零零之聲越響越急,猛然呼的一下,身子頓時暴長起來,比水牛還大。想是長女已有防備,早將那柄尺對準它頭面按了下去。那東西長得也快,縮得也快,經那尺一按,便即隨手暴縮回原來形體,迥不似先前威猛。睜眼望著長女,似有乞憐之態,垂頭搭尾,懶洋洋地回身往石柱走去。

醜女手中尺剛被長女接過,便縱避一旁。紀異見她累得滿頭是汗,面容鐵青,不住望著那東西怒視。及見那東西被長女制住,才往回退走,忽然取了一條軟鞭,跑向那東西身旁,沒頭沒臉亂打。口裡罵道:“你這不聽人話的該死東西,竟敢將姊姊撞倒。還想欺我麼?都是這些年師父不在跟前,慣壞了你。再不打你,少不得膽子越來越大,日後出困闖了禍,我們還得為你所累。今日不重責你一頓,此恨難消。”一邊說罵,鞭如雨下。起初那東西看去獰惡,這時竟非常馴順,由醜女一直把它打到石柱後面,長女才行喝止,始終低首貼耳,毫不反抗。

醜女道:“紀弟中毒,未滿一日即行醒轉,錦囊所說定無他人。洞奴兇橫,這三兩日內,姊姊還是用禁法將它制住,以免生事。”長女面帶愁容道:“我如非料到此子與我二人有關,豈能如此容讓?但是石柱秘寶,關係重大,勝於出困。我二人又須鎮日用功,權禁片時還可,鎮日禁制,萬一在這三天內被仇人知道趕來,乘隙盜取,那還了得?”醜女道:“我等在此防守已有多年,均無變故,怎會在這短短三日內出事?姊姊無須多慮。”長女道:“你哪裡知道,天下事往往變生不測。何況目前正逢群仙劫數,正邪各派能手三次峨眉鬥劍,期限越來越近;師父在岷山避劫,功行也將圓滿,我等出困不久,他老人家便與神駝乙真人重聚,正是要緊時候。再加以前仇家又多,萬一疏忽,鑄成大錯,縱死也不足以抵罪,豈可大意?”

醜女道:“洞奴不過比我等靈敏,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稍有動靜,老早便能警覺罷了。如果真有厲害敵人前來侵犯,豈是它那一點丹毒和利爪所能阻得住的?依我的話,還是用法術將它禁住為是。等到後日開視錦囊,看是如何,再行定奪,紀弟便留在這裡,一則便於調治,二則相助我等脫難,豈不一舉兩得?”長女想了想,答道:“可恨洞奴天生倔強兇橫,除非見了師父法諭,對誰都不肯一絲容讓。為期只有三日,禁了它,叫人懸心;不禁,又必乘隙生事。為今之計,只可將它暫行禁住。到我二人做功課時,再將紀弟移往我昔年封閉的石室之內,將它放開,把守洞門便了。”醜女聞言,喜道:“我早想到此。因為內洞壁間石室是姊姊昔年第一次受責之所,休說外人,便是你也多年不曾輕易走進室中,又有你甚多緊要物事在內,怕你不肯,沒敢出口。好在紀弟一二日內不能下床行動,洞奴膽子雖大,室裡面有師父昔日製它的東西,決不敢輕易進去。如能這樣,再妙不過。”

姊妹二人商議停妥,經此一來,長女對紀異忽然芥蒂全消,行動也不再避諱,殷勤如昔。除給紀異服了兩粒丹藥外,醜女又取了一些乾糧、乾果與他吃。說道:“你此時中毒身軟,不能行動。我姊妹二人自從幽閉此洞十多年來,不特未準進過人間煙火食物,因有師父法鏈鎖足,至多隻能飛到崖邊,尚不能二人同往,每日還得受好些活罪。連一枚新鮮山果都吃不到,吃的只有在事前備的乾糧、乾果。總算藏留得好,沒有腐敗。這兩三日內,你先以此充飢。少時我再將師父賜留的猴兒酒取來你用。三日後拆視錦囊,我姊妹二人如能仗你相助脫難,彼此都好了。”

紀異屢次用力掙扎,果不能動。想起諸燕尚在空中相候,不敢飛下;又恐乃祖回來,見自己失蹤憂急,一時好生愁慮。便和醜女說了,意欲寫一封信,命諸燕回家帶去。這時長女正在洞的深處有事,不在跟前。醜女不假思索,便答應了。匆匆取來一片薄絹,代紀異寫了家書。走到洞外危石之上,照紀異平日呼燕之法,喚了兩聲,仍是玄兒飛下。

醜女囑咐了兩句,吩咐諸燕回去看家,第三日再來,然後將絹書與它帶回。進洞只對紀異說了,當是尋常,也未告知長女。

當日無話。將近夜中子時,醜女忽至榻前對紀異道:“現在我姊妹的行藏,大半被你識透,從今以後,無殊家人骨肉。姊姊因見你秉賦異常,料準是我們救星,已不再怪你。不過未滿三日,你仍須守我前誡。少時我等做功課受磨折,姊姊必要放開洞奴,防守門戶。特地將你移入壁洞石室之內,萬一你能行動,如聞外面有甚響動,不可出來,以防洞奴傷你,大家有害。室中之物,也不可以妄自移動。”說罷,便將紀異托起,正要往洞的深處走去。紀異一眼望見自己那口寶劍懸掛壁上,便請醜女給他帶上。醜女一面取劍與他佩上,一面微嗔道:“你這口劍,固然是個寶物,放在我們這裡,難道還怕丟了?老不放心則甚?”紀異強笑道:“不是不放心,我實是愛它不過。”二人正自問答、長女在青石案前催喚。醜女忙往儘裡面石壁之下跑去。到了用手一推,壁上便現出一座石門。當下捧定紀異人內,安放在石榻之上。只囑咐了一聲:“緊記適才之言,放小心些。”便即匆匆走出。

紀異見那石室甚是寬大,除了一些修道人用的爐鼎用具外,一面壁上滿掛著許多整張千奇百怪的猛獸蟲蟒的皮骨,另一面卻掛著數十個死人的骷髏。室當中也和室外一樣,懸著一個貯滿清油的燈盤,火光熒熒,配上當前景物,越顯得陰森淒厲。暗忖:“長女人極秀氣。便是醜女,除了矮醜外,人也是非常和善。怎的這間室內的陳設,卻處處帶有兇惡氣象?”正在越看越覺奇怪,偶一側轉頭,看見身後壁上掛著十幾件樂器,俱是一向不曾見過的東西。心想取下撫弄,無奈身子動轉不得。猛想起:“昔日無名釣叟傳授自己運氣之法時,曾說那不但是學道入門根基,如有時生了疾病,只須如法靜坐,便可將受的風寒暑溼法除淨盡。今日中毒不能起坐,左右閒中無事,何不睡在這裡,運一回氣試試,看是有效沒有?”想到這裡,便將心一靜,收神反視,默運氣功,就在榻上臥著,入起定來。

紀異生具夙根異稟,又服過靈藥,雖然中了毒氣,並無大害,便是不運氣,再過些時,漸漸也會復原。經這一來,自然好得更快,不消半個時辰,氣機運行,居然透過了十二重關。睜眼一舒手足,俱能微微動轉,心中大喜。又復冥心寧神,再來一次。等到一套氣功運完,雖未其病若失,卻也覺得差不了許多。

當他第一次功夫做完,已微聞室外醜女呻吟之聲,因為守著前誡,又急於想身體復原,沒做理會。及至二次功夫做完,剛剛坐起,忽聞室外不但醜女喘聲甚慘,連長女也在那裡呻吟不已,好似受著極大苦痛,又恐人知,竭力強忍之狀。紀異正準備下榻去看,誰知上半身雖好,兩足仍是如死了一般,僅能動彈,不能舉步。用盡心力,也是無用。

一賭氣,只得重新臥倒,又去做那第三次功夫。這次心裡惦記著外室悲呻,心便不能沉得下去。正在強捺心神,忽又聽醜女在室外帶哭帶笑他說道:“師父也真心狠,幸而這活罪只有兩三日便可受完,還可勉強熬過,休說多,如再一年,我便寧被師父飛劍腰斬,也不再受這罪了。”長女悲聲道:“奇妹休如此說。一則咎由自取,是我連累了你;二則飽嘗苦毒,也未始不是師父想玉我們於成,怨她怎的?如被師父知道,那還了得?”

醜女忿忿道:“聽見我也不怕。”說時,又聞外室起了一陣輕微的異聲,二女便不再言語。

一會,醜女先進室來,看出紀異已能轉動,又驚又喜,忙問如何。紀異說了。醜女道:“照你這樣,明晚必可復原。只要守著我的話不要亂動,定有你的好處。”紀異悄問適才受甚苦處,如此哀呻。醜女道:“那便是我姊妹每日所受磨折。你明日痊癒,再留一夜,看了師父錦囊,便可相助我二人脫難了。”紀異聞言,義形於色,答道:“為了二位姊姊,休說幫忙,去死也幹。只是你們受罪之時,可容我偷偷看上一眼?”醜女想了想,答道:“偷看無妨,但是你明晚已能行動,到時不可出去,以防洞奴還是不聽我們勸解,又來傷你,誤了我們大事。”紀異笑著應了。

轉眼天明,長女也進來陪他談話,俱都無關宏旨。傍晚,紀異請醜女出洞去看,不見諸燕飛來,知道紀光未回,家中無事,越發心安,任憑二女安排。無人時,便運用內功法毒煉神。一日無事,又到夜間,病體居然復了原狀,行動自如,好生心喜。

交子以後,紀異又聽二女呻吟之聲,忍不住走下榻來。探頭往外一看,二女各自披髮,緊閉二目,背抵背盤膝坐在青石案側一個大石墩上。面前不遠,懸空豎著一面令牌,上繪符篆古篆,閃閃放光,時明時滅。每滅一次,二女必發呻吟之聲,面容甚是悽楚,好似有莫大的苦痛,難以禁受一般。再往二女腳下一看,俱都赤著欺霜賽雪的雙腳,腳腕上的兩個鐵環和那根細長鏈子,好似新從爐中取出,燒得通紅,二女均似在那裡強自鎮定。等到面容稍一平靜,令牌便放光明,鏈子也由紅轉黑,呻吟即止。可是不多一會,又復常態,悲聲繼起。而且每隔一次,呻吟之聲越發淒厲。到了後來,二女面上熱汗都如豆大,不住攢眉蹙額,好似再也忍受不住。這次時候稍久,竟有好半晌沒有寧息。忽然轟的一聲,石榻旁四面火發,烈焰熊熊,把二女圍繞在內。先時火勢雖大,離石還有丈許。漸漸越燒越近,快要燒到二女身旁。

紀異猜是那令牌作怪,如換平時性情,早已縱身出去搶救,將那令牌一劍砍倒。一則因為醜女再三告誡,不許妄動;二則昨日已曾聽過二女受苦受難之聲,後來見面,人仍是好好的。雖料二女不致被火燒死,終是代她們焦急。眼看火勢越盛,二女眉發皆赤,就要燒上身去。紀異正在愛莫能助,心中難受萬分,忽見長女秀眉倒豎,掙扎著強呻了一下,猛地將嘴往外一噴,噴出幾點鮮紅的火星,射向火中,那麼強烈的火勢立刻熄滅。

二女面容始漸漸寧靜,不再呻吟。

又待了一會,令牌上大放光明,一片金霞結為異彩。二女才睜開雙眼,緩緩起立,帶著十分委頓的神氣,狼狽地走下石來,跪倒在令牌前面,低聲默祝了一番,各舉雙手蟆拜頂禮。那令牌漸漸降下,往那矮石柱後飄去,晃眼不見。

長女起身埋怨醜女道:“我們已有好幾年未受像今日這等大罪了,那邪火比起以前初受罪罰的各種心刑還要厲害得多。適才人定時,如非我二人近來定力堅定的話,豈不將真元耗散,吃了大虧?後來我實覺難以支持,心身如焚,再也寧靜不住。萬般無奈,方始冒著大險,運用本身真靈之氣將它噴滅,又不知要費我多少天苦修,才能復原。定是你昨日出言怨望,幾乎惹出大禍。”醜女搶答道:“姊姊休如此說。就算我出言怨望,應當有罪我受,怎會連累到你?再者我的道行法力均不如你,按說不等你將火噴熄,便受傷害,怎的我也能勉強忍受?我素來性直,有口無心,即使把話說錯,師父也能寬容。

今日之事,依我想,不是你暗中腹誹,惹得師父嗔怪;便是我二人災難將滿,內丹將成,這未兩日應有的現象吧?”長女道:“事已過去,無須再說。只剩一天多的期限,務要謹慎些吧。”

醜女道:“這個自然。紀弟想已復原,你將洞奴制住,讓他出來學琴解悶如何?”

長女點頭,曝口一聲低嘯。先是兩點星光,在壁間閃了幾閃。接著又聽丁零零之聲,從洞外走進昨日所見的猛獸洞奴。紀異心想:“這東西不發威時,才只貓大,她們說得那般厲害,難道比起昔日採朱蘭時所見怪物還兇麼?”正在尋思,二女已然口誦真言,對準洞奴不住用手比劃。洞奴先時蹲伏在地,目光射定二女,丁零零的響聲發自喉間,密如串珠,好似不服氣之狀。倏地身子又和昨日一般,暴長起來,作勢待向二女撲去。二女大喝道:“你屢次無故闖禍,誰再信你?明日便可出見天日,暫時叫你安靜一些,又不傷你一根毫髮,還敢不服麼?”喝罷,猛將手中戒尺一舉。洞奴立時萎縮下去,回覆原狀,懶洋洋的,除目光依舊炯若寒星外,恍如昏睡過去,不再動彈。醜女便跑過去,將它抱起,走向石柱後放下。然後回頭,朝著後壁喚道:“洞奴已收,你出來吧。”

紀異應聲走出,見了二女,各叫一聲姊妹,大家落座。長女悽然道:“適才我等受難,你已看見。自從犯了師門教規,滴居受罪,已十多年了。起初數年,神駝乙真人知我等可憐,曾命苦孩兒司徒平往岷山投簡,代我二人說情,命歸峨眉門下,帶罪積功,未獲允准。這長年苦痛,雖然因此道行稍進,卻也夠受。明日方有脫困之機,照乙真人前年傳語,期前應有異人來此相助脫難。可是除你以外,直到今日,不見一人。雖猜是你,你又無甚道行,不知怎樣解困脫難。只好一切謹慎,聽諸天命。且等明晚子時過去,開視師父所留錦囊,方知就裡。如有差池,不待多年妄想付諸流水,出困更是遙遙無期了。”

紀異聞言,義形於色道:“二位姊姊休得憂慮。莫看我沒有道行,如論本領,我小時便鬥過怪物,前年又在墨蜂坪暗中除去妖人。如今有了這口寶劍,更是什麼都不怕。

只要用得著我,無不盡心盡力,連死了全不在心上的。”長女道:“適才洞奴呼聲中,已表示出對你不再仇視。但我總怕它天生野性難馴,又來侵害,這兩日除我姊妹人定時怕有異派妖人乘隙盜寶,將它放出守洞外,總將它用法術禁制,以免傷你誤事。我自這些年受苦潛修,心甚寧靜,今日不知怎的,彷彿有什麼不祥之兆,神志老是不寧。奇妹適才之言,使我想起今日幾為邪火所傷,許是一個預兆,並非師父見怪呢。”醜女插口道:“姊姊受了這多年的罪,起初因為出困期遠,無可奈何,只管苦熬,凡事不去想它,故覺寧貼。現因出困在即,惟恐守了這多年俱無事故,萬一就在這一半天中來了對頭,盜走師父重寶,豈不功敗垂成,萬劫不復?由來象由心生,亦由心滅。我看這魔頭還是姊姊自己招的。你不去想它,自然無事。我道行法力俱都不如姊姊,自來無甚思慮,所以仍和無事人一般。憑我二人本領,又有洞奴守洞,這地方如此隱僻,多年並無人知,怎會只剩一天就出了事?”長女聞言默然。

紀異脫口問道:“二位姊姊所說的對頭是甚樣兒,有甚本領,這樣地怕他?”醜女道:“師父當年學道初成,疾惡如仇,只是夫妻二人遊戲人間,縱橫字內,既不依傍他人門戶,也極少與同道交往,一味我行我素,結怨甚多,俱無足慮,雖說師父深隱岷山,現時決不會顧到別的,他們就明知我姊妹在此,也決不敢輕易侵犯。內中只有一個異派妖人的門徒,因他師父師叔為惡大多,死在我師父之手,他立志在青羚峽一千尺寒穴之內發憤苦修。雖然所學不正,本領不濟,卻是發下重誓,定要乘隙報那當年之仇,這人生相與你我一般醜怪,卻比我高得多。不過他只知我師徒在岷山潭底潛修,定然不會知道在這裡,否則早就尋上門來暗害了,還等今日?”二女無心談說,紀異卻記在心裡。

暗忖:“這裡除她姊妹二人外,並無一個外人,如有便是仇敵。那對頭長得又高又醜,更易辨認。明晚他不來便罷,他如來時,我定要會他一會,看看到底有什麼大了不得。”

心裡胡想,並未說出。

當下三人談了一會,二女又將琴法指點了些,便各分頭打坐。又是一日無事。

到了第二日夜間,二女因為過了當晚,便是出困之期,人定以前再三叮囑紀異小心,只要熬過於時,便可開視錦囊。當時俱以為紀異無甚法力道行,並未想到用他相助防護。

紀異卻十分自恃,因人已痊癒,二女現在緊要關頭,自己不能白受人家好處,少時無事便罷,如有事時,決定拔劍相助。一則顯顯本領,二則答報人家相待厚意。

紀異心中雖如此想,表面上並未說出。進了壁洞,算計子時已到,尚未聽見二女呻吟之聲。正想探頭去看,剛到門側,忽聽腳畔丁零零地響了一下,低頭一看,正是洞奴。

紀異雖然膽大,畢竟連日耳聞目睹,頗知洞奴厲害,這般突如其來,不由也嚇了一大跳,疑心洞奴要和自己為難。正要伸手拔劍,洞奴似有覺察,往後退了幾步。紀異見它神態甚馴,便按劍低問道:“你又要朝我噴毒麼?快給我躲開。我如不看在你主人面上,便一劍殺了你。”洞奴睜著一雙星光電射的眸子望定紀異,將頭連搖,又緩緩地走了過來。

紀異看出它實無惡意,又對它道:“今晚這般要緊,你不守洞,來此則甚?”說時,洞奴已走近身側,銜著紀異的衣角,往外便扯。

紀異本愛洞奴生相好看,再知它不來害人,益發喜它。被這一拉,覺出力量甚大,恐將衣扯破,不覺隨了它走出室來。一眼望見二女仍和昨日一樣,坐在石墩上面,面前懸著那面法牌已是大放光明,二女面容也絲毫不現苦痛。當時福至心靈,猛地一動,暗忖:“洞奴昨晚守洞回來,何等威武壯大,今日為何恢復原狀?二位姊姊說它通靈無比,多遠都能聽見,又說解困之人是我,它強拖我出來,莫非真有仇人前來暗算,要我相助麼?”正在尋思,猛聽遠遠傳來一種極尖銳淒厲的嘯聲。再看洞奴,已是渾身抖顫,口銜衣角,眼看自己,大有乞憐之狀。紀異更料出了兩三分,恐驚二女,妨她們功課,又聽出那嘯聲越來越近,便不再言語,信步隨了洞奴,看它引向何處。洞奴似知紀異曉悟,竟口扯住他的衣角,往那在平常視為禁地的石柱後面跑去。

到了一看,石柱後空空的,並無一物。只見石地平潔,繪有一個三尺大小的四方細紋,圭角整齊,中間還有不少符篆。正猜不出是何用意,心中奇怪,那外面的嘯聲已越來越近,相隔洞頂不遠。夜靜荒山,空谷迴音,更覺淒厲非常,令人聽了心悸。洞奴神態頓現惶急,突然人立起來,用兩隻前爪扳著紀異肩頭,意思似要他蹲伏下來。

紀異覺出洞奴這一推力量絕大。剛依它蹲下身於,洞奴又拿口去拱他的劍柄。紀異又把劍拔了出來,洞奴才朝著他將頭連點,做出歡躍之狀。紀異越看越愛,便伸出左手撫摸了兩下。洞奴側耳聽了聽,猛地朝柱外躍去,其疾若箭,一躍數十丈,已達洞口,虎伏在一根石筍後面,睜著一雙寒光炯炯的眼睛註定洞口,大有待敵而動神氣。這時紀異已猜透洞奴心意,是要自己埋伏柱後,助它禦敵。便右手緊握劍柄,屏氣凝神,靜以觀變。

待了不大一會,洞外嘯聲忽止。紀異耳聰,本異常人,漸漸聽得洞頂石崖上有極輕微的獸足扒動石土之聲。轉眼工夫,便從洞頂小穴中射下四點比豆略大的碧光,滿洞閃射。再看洞奴,周身銀毛根根直豎,小雪獅於也似,業已掉轉身來。接著便見洞頂一團黑影飛墜,石地上輕輕一響,落下一個怪物。那東西生得通體漆黑,烏光滑亮,項生雙頭,形如野豬,大有二尺。長鬃披拂中隱現著兩隻碧眼,時睜時閉,閃動不停。四隻赤紅如血的撩牙露在翻唇之外,又長又銳,看去甚是犀利。前面生著四條精瘦如鐵的怪腳,並排立著,爪似鋼鉤,平鋪地上。後腿卻只兩條,形如牛蹄。長尾倒豎,尾尖亂毛如球。

身子前高後矮,從頭到尾約有九尺長短,卻不甚高,形態獰惡已極。一落地,引頸四下略微聞嗅了兩下,先朝二女身前那面法牌縱去。

紀異恐傷二女,剛待出去給它一劍,那怪物前面四隻鋼爪還未抓到牌上,已似被甚東西撞了一下,跌落地下。二次又待作勢欲起,洞奴早從石筍後躥出,喉間丁零零響了一下,徑乘怪物將起未起之際,從斜刺裡飛將過去,兩隻鋼爪抓向怪物的怪眼,緊接著便是一口毒氣噴向怪物臉上。等到怪物舉起四爪來抓,洞奴業已縱出老遠,回過身來蹲伏地上,喉間丁零零響個不已。那怪物出其不意,突受侵襲,四隻怪眼竟被洞奴一邊抓瞎了一隻,自是十分暴怒。也將身對著洞奴蹲伏下來,那一條又細又長的尾巴尖上的亂毛如刺猖一般,針也似豎將起來。兩下里相持只一晃眼之間,猛地同時飛起。洞奴好似有些怕那怪物,身子始終沒有暴長,眼看兩下里懸空縱起,就要撲到一處,洞奴竟不敢和它相撞,忽往側面飛去。那怪物好似預知它要逃避,連頭也不回,只將長尾一擺。洞奴飛縱何等神速,竟會著了一下,立時雪白的細毛上便是一片鮮紅。

紀異看出洞奴為怪物尾上硬毛所傷,勃然大怒,不問三七二十一,一按手中寶劍,便往柱外縱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紀異將出未出之際,洞奴、怪物也俱落地回身,又和頭一次一樣,對面蹲伏。怪物正在頸項伸縮之際,作勢欲起。紀異眼尖,適才怪物縱起時,已覺它頸子長而異樣,因是側面,沒有看真。這次正當怪物前面,猛然一眼看到怪物那麼大兩顆怪頭,頸上竟和螺旋相似,在項上盤做一團,僅有兩寸多粗細。剛覺奇怪,身已縱出。同時怪物和洞奴也是雙雙縱起。那石柱施有禁法,無論人物,一到柱後,身便隱住。

那怪物雖是兇猛通靈,因和洞奴有天然生克關係,同是兩間奇戾之氣所鍾,雙方相遇,不是我死,便是你亡,比遇見什麼大仇敵還要厲害。洞奴原敵它不過,只因相隨高人門下修煉多年,本身戾煞之氣化去不少,越發靈異機警。預先埋伏隱僻之處,出其不意,將怪物兩雙怪眼抓瞎了一對,僥倖得了便宜。可是腿股上也著了一下重的。這一來,雙方仇恨更深。洞奴知道,再用暗算去傷怪物,已是不能;而且怪物主人就要尋來,事機緊迫。這次縱起,本是虛勢,拼著再挨一次,引它人伏,好由紀異相助除它。恰好紀異正當其時飛縱出來。怪物生性兇暴殘忍,出世以來,不知傷過多少生物,從未遇見過對頭。不想今日吃了這般大虧,萬分憤怒之餘,算計洞奴怕它身後長尾,睜著兩隻倖免於瞎的怪眼,正覷定仇敵動靜,以便打去。不想洞奴身剛縱起,忽往後一仰,竟然翻身倒落下去。怪物急怒攻心,只顧拼命尋仇,猛然怪嘯一聲,四隻前爪朝前一撲,一個用力太過,竟連忌諱也都忘記,兩顆怪頭不知不覺朝前一伸,螺旋般的長頸突起尺許,把要害所在顯露出來。湊巧紀異縱出,見了怪頭,心中一動,順手使劍一揮。兩下里全是一個猛勁。那怪物原未看見柱後埋伏有人,紀異身手何等矯捷,手持又是一口仙劍,等到怪物覺出不妙,想縮勁逃避,已經不及,劍光繞處,血花四濺,兩顆怪頭連同怪物屍身相繼落地。

紀異方要近看,洞奴忽然身子暴長,比牛還大,上前用口銜起怪物屍首,兩隻前爪,一爪抓定一顆怪頭,飛也似往洞的深處跑去。一會回來,張口將地上血跡舔個淨盡。紀異知它決無敵意,見它後腿上盡是怪物刺傷的小洞,血痕在白毛上似胭脂一般,甚是憐借。剛想伸手撫摸,洞奴倏地避開,低頭銜了紀異衣角,又往柱後拖去;紀異知還有變。

見二女端坐石墩之上,面容莊靜,似無所覺。便依它照樣蹲伏在地,手持寶劍,覷定外面,暗作準備。

紀異剛站好,便聞崖頂腳步之聲時發時止。忽聽一人低語道:“那日我在白嶽路遇曉月禪師,明明從卦象上佔出兩個賤婢被老乞婆囚禁在此,應在今晚於時有難,怎地這裡並無洞穴?莫非她們藏在山石裡面不成?”另一人道:“都是你疏忽。我說雙頭靈螺新收不久,野性未馴,雖有法術禁制,不到地頭,仍是鬆放不得。你偏說是它耳鼻聞嗅靈敏,已經試過兩次,俱是隨放隨歸;它又是老乞婆守洞惡獸丁零的剋星,相隔百里之內,便能聞著氣味尋去,硬要老早放開。我見它未去鎖鏈時已發野性,不住亂蹦亂掙,這一放開,果然晃眼便跑沒了影子。”先一人道:“我原因它耳鼻最靈,放它在前,以便跟蹤尋找仇人下落。誰料黑夜之間會遇見牛鼻子,耽延了一會。適才我還聽到它的嘯聲就在這裡,說不定已然尋到仇人,與惡獸鬥了起來,我看這地方雖無洞穴,真是幽僻。

上面是平地,出口在此,易被外人看破,兩個賤婢本領有限,決無這樣大膽。那洞必在前面壑底懸崖半中腰上,我等試尋一尋看。如真找不到,再用法術將神螈喚回,便知就裡,好歹今晚也要成功。你看如何?”

正說之間,忽又聽“咦”了一聲。一會便聽一個道:“果然兩個賤婢在此入定。看惡獸丁零不在她們身側,必在下面隱僻之處,與神螈拼命想持。此時她們全神內視,無法對我們抵敵,正好下去。只是這些洞穴開在明處,毫無掂攔,下面除了老乞婆禁制賤婢的法牌,別無準備,這等大意,好生令人不解。老乞婆詭計多端,說不定這裡設有圈套,我們還須放仔細些。”另一人暴怒道:“怕者不來,來者不怕。好容易才尋到,子時一過,又費手腳,本人尚且不懼,何懼兩個賤婢?她那緊要之物,懼在石柱後面地下埋藏。你如多疑,我當先下去,殺了賤婢,再從容取她那幾件本命東西便了。”說罷,便聽一聲巨響,上面洞穴碎石紛落。兩道黃光閃處,飛下兩個道裝妖人,一個生得粉面朱唇,鷹鼻鷂眼,身著羽衣星冠,年紀不過二三十歲左右;另一個身材又高又瘦,兩臂特長,頷下長鬚披拂過腹,猴臉黃髮,一雙三角紅眼閃放兇光,形狀甚是醜怪。紀異知是二女仇人,必定暗下毒手,暗道聲:“不好!”剛要飛身縱出救護,猛覺兩腿被束奇緊,力量絕大。低頭一看,正是洞奴用兩隻前爪抱緊自己兩腿。適才明明見它跑向柱外,不知何時又回到身旁。只見它將頭連搖,意思是不要自己縱出,恐驚敵人。不便出聲喝問,強掙了兩下無用,又覺不解。就這一遲疑問,兩個妖人已然發話。白臉的對那長人道:“這兩個賤婢交給我,你去柱後取老乞婆藏的寶物。”長人說道:…忙什麼?除了賤婢,同去不遲。”

言還未了,那白臉的彷彿急於見功似的,一拔腰間寶劍,便往二女坐的石墩前縱去。

身剛縱到石前令牌側面,正待下落,忽然身子懸空吊起,手舞足掙,再也上下不得。那長人手揚處,手中寶劍化成一道黃光,朝著二女飛去,眼看飛到臨頭。忽從二女身旁飛起一片銀光,迎著黃光只一絞,那光仍還了原狀,噹的一聲落在地上,那銀光也不知去向。急得那白臉的直喊:“醜道友救我,那寶物到手全都歸你,決不索酬了。”

那長人先似打算跟蹤上去殺二女,忽見同伴身子懸空,中了人家道兒,面容頓現驚異,立即停步不進。又見黃光被銀光破去,更加識得厲害。聽見同伴呼救,只朝他看了看,冷笑道:“那日初見,你是何等自負?誰想除了借給我的那隻雙頭神螺外,竟是這等膿包。我知老乞婆心腸狠毒,人如犯她,至少得有一個流血的才肯罷手。論我本領,破她擒你的禁法原不甚難。無奈此法一破,我取寶之後,你必向我討謝惹厭。兩個賤婢已由老乞婆用了金剛護身之法,我等今日已傷她們不得。你借給我的神螈,也未見它有甚實用。少時取走寶物,你是它的舊主人,少不得會尋來將你救走。再不兩個賤婢入定回醒,必將你放下拷問,你素精幹地遁,一落地便可遁走,何須我救?”

說著,長人便往柱前走來。因為同伴遭殃,未免也有戒心,一面走,一面手中掐訣,口中喃喃不絕,滿身俱是黃光圍繞,睜著那雙三角怪眼,注視前進。那白臉的見自己被困,長人不但不加援手,反倒出言奚落,又將自己精幹遁法說出,好似存心要敵人知道防備,以便置己於死,不由氣得破口大罵。

紀異先見二妖欲刺二女,好生提心吊膽。及見內中一個無端懸空吊起,幾乎笑出聲來。眼看長人越走越近,快要轉到柱後,自己身子被洞奴抱住,不能動轉。一著急,正要舉劍威嚇,忽覺兩腿一鬆,如釋重負。這時那長人已快和紀異對面,紀異早就躍躍欲試,身子一活動,就勢往上縱起,朝著長人當頭一劍砍去。

柱後那一片地方原有禁法,人由外來,非轉過柱後,不能見物。那長人行近柱前,見柱後面空空的,只顧注目觀察有無法術埋伏,並未看見紀異。猛覺金刀劈空之聲,帶著一陣風當頭吹到,才知有變,一則紀異身輕力大,動作迅速;二則那長人自從乃師死後苦修多年,練會了不少邪法異寶,更仗著有飛劍護身前進,料無他虞,自恃之心大盛。

再加變生倉猝,禍起無形,紀異使的又是一口仙劍,雖然不會駕馭飛馳,卻比他的飛劍要強得多。等到長人有了覺察,一條黑影挾著一片寒輝,已破光而下。紀異天生神力,來勢更猛,這一下竟將長人護身黃光斬斷,連肩帶臂劈了個正著。長人見眼前一亮,耳中又聽瑲的一聲,愈知來了勁敵。才想起抽身避開,再行迎敵時,已經無及,只覺左臂肩一涼,血花濺處,已被敵人斬落。

當時長人驚懼交集,一縱遁光,待要衝出洞頂逃走,耳聽有人喝罵。百忙中回頭一看,那砍傷自己的仇人竟是一個面容奇醜的小孩,手持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正從下面飛縱追來。那劍並未離手,看神氣不似有甚道行之人,柱後也不見有甚法術埋伏。分明自己不小心,吃他暗算。自己枉費了許多心力煉成許多法術和法寶,一些未曾施展,萬不想會在陰溝中翻船,敗在一個小孩手內。差點還送了性命,不由急怒攻心,膽氣一壯,一面行法止血止痛,一面伸右手往懷中取寶。待要按落遁光,將仇敵置於死地,猛覺腿上奇痛徹骨,好似被人抓住,往下一沉。低頭一看,乃是一隻怪獸,其大如獅,已將自己左腿咬住。二次心剛一驚,忽然一股子煙霧從怪獸口鼻間朝上噴來。長人聞得奇腥之中略帶一股子香味,知是洞中守洞神獸丁零。只要被它噴上,這股子毒氣,便是不死,也得昏迷半日。自己身居險地,如被噴倒,焉能倖免?立時嚇了個亡魂皆冒,只顧拼命脫身,連手中法寶也未及施為。急忙運用玄功,施那脫骨卸體之法,一掙一甩之間,半截長腿齊腳腕往下斷落。驚悸迷惘中,屏著氣息,一縱遁光,衝頂而出,直往歸途逃去。

飛行沒有多遠,神志逐漸昏迷,再加身受重傷,一個支持不住,就此暈死過去,墜入一個夾谷之中。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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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2: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揮慧劍 心斷七情索 覓沉竹 力誅三腳怪

話說紀異見洞奴忽然身軀暴長,縱上去咬住妖人的腳,往下扯落,心中大喜,一縱身形,舉劍往上便斫。還沒夠著,妖人已駕遁光飛走。洞奴只咬落他半截長腿。紀異正要回身去殺同來妖黨,二女已經醒轉。見懸空禁著一個妖入,面帶驚恐,神情甚是狼狽;洞奴又銜著半截人腿過來。喊住紀異一問,紀異說了前事。二女大為驚訝。

長女道:“果然這廝勾結妖人,前來盜寶行刺。這廝年來苦修,曾煉了不少邪法異寶,加以天生狠毒詭詐,寶物有師父法術封鎖,雖未必為他盜去,那兩樣重要東西,必定被他汙穢毀損無疑。我等先還以為紀弟無甚道行法力,想助我等脫困,必要開讀師父法諭之後。不料卻在事前,會代我等驅除難星,真是萬幸。否則洞奴縱然通靈,能預知警兆,引了紀弟暗中埋伏,依仗神柱隱身,出其不意,使敵人身受重創,但是那頭神螈,乃世間極稀見的惡獸,兇狠異常,正是洞奴的剋星。如在事前為其所傷,妖人何等厲害,紀弟僅憑一口劍,決非其敵。那時不但寶物被盜被汙,妖人見同黨被陷,我等有師父禁法防衛,近身不得,勢必變計,用妖法將此洞崩陷,使我姊妹葬身地底。若非紀弟膽力過人,冒險相助,休說脫困,連我等性命都難保了。”

醜女道:“我昨日已看出洞奴不再和紀弟作對,你偏不叫它出來,差點誤了大事。

這裡還有師父仙法禁制著一個妖人,該是如何發落?或殺或放,快些做了,也該辦我們的正事了。”長女忽然滿臉堆歡,笑答道:“奇妹,如今仇人受了重傷,又被洞奴噴了一口毒氣,逃出不遠,必難活命。今日入定,一些苦痛全無,牌上大放光明,分明師父開恩。只須開視法渝,照它行事,便可脫困。已然在此活受了多年,何必在此一時?留下這個妖人,正可拷問他的來意,有無別的餘黨。你忙些什麼?”說罷,迴轉身笑對那空中懸著的妖人道:“我的話你已聽見。你既然來此,我的為人想已知道。此時落在我手,還不實說,要想多吃苦麼?”

那妖人先見同黨昧良,好生氣憤,不住破口大罵。及見妖人連番受創,只覺稱心快意,竟忘了自己處境之險,色慾蒙心,還在暗中賞鑑長女的姿容。直到二女問答,提到了他,才吃了驚。嗣見長女含笑相詢,語氣雖然不佳,臉上卻無惡意,猛的心中一動,頓生詭計。便裝著一臉誠實答道:“我名鄢明,在本山太乙廟出家,與仙姑素無嫌隙,也無侵害之意。只因我師弟兄三人,只我道行最低,家師坐化時節,特地將新收異獸雙頭靈源賜我,以為守廟防身之助。誰知三月前遇著適才逃走的惡道葦醜。他和令師徒有殺師大仇,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令師自往岷山寒潭隱居,將二位仙姑幽閉在這一帶山谷之中,惟恐外人侵犯,留有神獸丁零守洞。日前又查知本年今日更是出困之期,意欲乘二位入定之時行刺。只因守洞神獸丁零口噴毒氣,中人必死,又能見於無聲,聽於無形,數十里內俱能聽出警兆。恐事先覺察防備,知道雙頭靈蛻是丁零的剋星,再三和我結納,許在事成之後以重寶相謝,將它借去教練了些日,定在今晚交子,放出神螈,一則探查實在地點;二則好仗著它那一條毒尾將丁零打死,以免到時礙手。誰知今晚一到,我便受仙法禁制。他見我一被困,不但不援救,反加奚落,悔了前言,令我速死。我正恨他切骨,誰知他已遭了惡報,柱後盜寶時,被這位仙童和神獸丁零連使他受了重傷,又中了毒氣,縱然拼命逃走,決難活命。我二人並無別的餘黨。他縱不死,我與他已成仇敵,決不敢再來侵犯。望乞二位仙姑念我修道不易,一時受人愚弄,恩加寬免,饒恕一命。

不特永感大恩,廟中現有先師遺留千年獨活靈草兩株,情願回去取來,獻上一株,以贖前愆。”

言還未了,長女“哈哈”笑道:“不想你如此膿包,這等向人搖尾乞憐,連一絲骨氣都沒有。也不怕把師門臉面給丟盡?”說到這裡,倏地秀眉一豎,手揚處,三點寒星分上中下三處直向鄢明射去。鄢明見長女笑罵,以為當時決不致便下毒手。還想故意把話拖長,說個不休,先將二女穩住,出其不意,等地下敵人只要同時發聲說話,便乘機暗使傳音迷神邪法,將三人迷倒。操縱她撤了禁法,放下自己,然後殺了醜女、紀異,將長女攝回山去享樂。萬沒想到長女是多年有名的笑臉羅剎,若對敵人一有笑容,便起殺機。剛見三點寒星一閃,道家三處要穴便被長女的飛針打入,死於非命。

醜女見妖人身死,面帶愁容道:“姊姊你身未出困,又開殺戒。妖人固該殺,怎連他魂魄都不放逃脫呢?”長女怒道:“這廝鬼眼亂轉,兩手暗中掐訣,定是想乘我不意下那毒手。他卻不知師父禁法神奇,被困的人微微舉動,便有感應,早已被我看破。敵人的虛實、巢穴已得,留他則甚?”說罷,便命醜女同向法牌跪倒,默祝了幾句。那法牌便冉冉往柱後飛去,空中懸的妖人屍首便即落下。

紀異因此時二女對他已無禁忌,屢次法牌飛向柱後,便即不見,心中奇怪,也不及看長女怎生髮付那具妖人屍首,跟著法牌後面一看,光華閃處,那法牌恰好落在柱後地下方圈之中嵌住,仍和畫的相似,全沒一些走樣。正想伸手去摸,忽聞醜女相喚,只得走出,忍不住問道:“二位姊姊就要出困,你們的姓名來歷,師父是誰,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長女道:“你先莫忙,等一切事兒都弄妥了,再細說。”

說時洞奴丁零早將那頭靈螺的一屍雙頭,抓銜了來到二女面前。身上傷處,也由醜女取了靈丹給它敷上。長女先從懷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的小瓶,用指甲挑出少許粉紅色藥未,彈在死獸腔、項等處。仍由洞奴銜抓了,跑向洞外危石上面,擲落山澗之中。再把妖人屍首也如法彈了些,由洞奴抓出扔掉。然後同了醜女、紀異走向柱後,重新伏地跪祝,地面上所畫的方圈立時隆起。二女連忙扶住,往上一捧,噝的一聲,地下光華亮處,一塊數尺見方、四面如切的整齊玉石便離地而起。適才紀異所見石上畫的法牌,也由有跡變作無跡。二女恭恭敬敬將玉石捧開,現出下面地穴,彩光燦爛,照眼生花。

紀異定睛一看,穴中放有一個錦囊、一柄法尺,另外還立著一個尺許大小、六尺來長的細魚鱗皮袋。長女放開那塊玉石,便縱身下去,先將那皮袋捧了上來,放在原來那塊玉石上面,二次回身取了法尺、錦囊出來,與醜女互相交替地捧著錦囊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後打開錦囊一看,裡面俱是刀劍針叉等寶器,還有一封柬帖,系在三寸來長、金光燦爛的小劍上面。

醜女又喜又悔道:“當初師父用這條七情索鎮心柱將我二人鎮在這裡,曾說她老人家到時不親身來放,仍須假手外人。我便猜想此索非慧光劍不能斬斷,來人決無這大法力。後見紀弟來到,我們總疑不是他。誰知這柄慧光劍,連我二人飛劍、飛針等法寶俱在錦囊之內。早知如此,那年我二人為七魔所困,差一點走火入魔,壞了道基,依我脾氣,早早開視錦囊,取劍斷索,先出了困,仍在這裡帶罪苦修,師父也不見得有那麼狠心,用飛劍將我二人殺死,豈不少受許多活罪,九死一生麼?”長女冷笑道:“你倒想得好。師父向來說一不二,有那麼便宜的事,由你性兒去做?先看看這封法渝,看是如何吧。”紀異偷眼看那簡帖上竟寫有自己名字,正在驚異,長女已持簡朗誦起來。大意說:

長女殺孽太重,災劫過多;醜女災難未滿。自己脫體化身,寒潭苦修,多年不能出世。一則不願二女受外人欺侮,有損師門威望;二則藉此略加懲誡,因醜女代長女求情,願以身代,故此一同降罰,幽閉靈山地穴,使二女得以避劫修道;並可看守法體,以免外人侵害。到日來救之人,名喚紀異,乃醜女同父異母兄弟,同是天賦奇稟,生有自來。

二女在脫劫前一夜,關係最為重要,心靈稍失鎮靜,立時邪火內焚,化為灰燼。所幸有這些年勤苦修持,到時當可渡過難關。不過長女殺孽獨重,多受苦痛,在所難免。出困之前,必有仇敵妖人前來侵害。此時紀異己來洞中,仗著他心性靈慧,力猛身輕,又有洞奴丁零警悉機微,從旁相助,雖然不會法術,仗著仙遺寶劍,又能臨機應變,必可斬妖逐邪,弭禍俄頃。三人開視錦囊之後,紀異雖尚凡人,一則身具仙根仙骨,加以服過蘭實靈藥,真靈瑩澈,具大智慧;又是事外之人,不似二女有那切身利害,二女斷縛脫困,還須仗他,方為穩妥。可將慧劍交他,傳與運用之法。二女端坐於前,靜俟施為,斷去纏鎖,然後用降魔戒尺擊那石柱,便成粉碎,即用餘礫填滿藏寶地穴。從此便可任意所如了。逃去妖人雖然斷了腿臂,命數未終,逃出不遠,便即遇救。他為報前仇,煉有兩件法寶,勢必再來侵害。二女脫困,便即無妨。紀異並非我門中弟子,乃母未重生,僅憑天賦,毫無法力。現在湖心沙洲侍奉祖父,早晚妖人尋去,定遭毒手。二女受他相助脫難之恩,不可不報;再者此仇因二女而結,豈能置身事外,可奉了皮囊重寶,隨他往沙洲同住。便中也可出遊積修外功,惟逢雙日,不準擅離一步。候至紀母重生,紀異仙緣業有遇合。他埋母之處乃本山靈穴,二女可將那皮囊重寶埋在其內。然後將魚鱗革囊內藏的一面靈符取出,用本身真火焚化,自有妙用,彼時三人方可各適其適。

三人讀完了那封束帖,長女笑對醜女道:“我說如何?你只以前聽師父說過慧光劍的妙用,便以為有了它,即能斷鏈出困,可知難呢。”說罷,長女先從錦囊內取出一方薄如蟬翼的白紗,往上擲去。立時便有一片白色輕煙升起,直升洞頂,將洞穴封住,隨後又取了幾件法寶,乍看俱似小兒用的零星玩物,如小刀、小叉之類。及至一出手,俱都有一溜光華閃過,往崖腰洞口飛去。

長女佈置齊備,對紀異道:“我已在這兩個出口用了法寶埋伏,縱使敵人再來,也不怕他了。”當下便將那柄小劍遞給紀異看了,傳了運用之法。又吩咐道:“少時我將慧劍往起一擲,便有一道數寸長、透明晶瑩的寒光懸在空中,形與此劍相似,那便是此劍的精靈。你須即時閉目入定,照我所傳運用。等到真氣凝鍊,劍與心合,覺出它可以隨你意思運轉,方可睜開眼。那時我姊妹二入都朝你坐定,雙足蹺起,上身衣服也俱脫掉,少不得還有些許醜態,切莫見笑,以致分心。你只要全神一貫注視那劍,以意運轉,使其緩緩下落,將我二人身上鍊索一一斷去,我二人便可脫困了。只是你煉氣凝神之時,最易起魔,無論有甚念頭,俱要使其寧息,一心只寄託在離頭三尺這點神光上面。我三人坐處連同洞外,已有幾層法術法寶防禦,敵人決走不進。如見有甚稀奇物事,便是魔頭,不可理睬,由其自生自滅,方可無害。一個疏忽,輕舉妄動,我二人固然身受其害,連你也難倖免。此雖是玄門後天御魔著相之法,不比佛家反虛生明,無礙無著,即不必假手他人,亦無須自斬束縛,說解便解,還大自在,卻也不是容易,千萬謹慎行事,庶免功虧一簣。”

紀異這時竟甚虛心,一一靜聽緊記。坐好後,長女便將那口小劍恭恭敬敬往上一舉。

那劍化成一道數寸長寒光,晶明透澈,升向紀異頭頂三尺高下,停住不動。紀異忙將雙目垂簾,冥心內視,照長女所傳之法人定。初坐時難免不生雜念,幾經澄神定慮,仗著夙根深厚,居然煉氣歸一。等到運轉了一週之後,果覺心神與外面懸的那口小劍可以相吸相引。紀異這才睜眼一看,二女不知何時上身衣服已然脫去。一個是玉手蒙臉,只露半身,真個膚如凝脂,胸乳隆起,柔肌玉骨,瑩滑光融,美豔到了極處;一個是黃毛遍體,肌若敷漆,瘦骨如鐵,根銀鱗露,再襯著那一張怪臉,其醜也是到了極處。二女的玉足、泥腿同時雙蹺,這才看清那一根細鏈子不但橫鎖二女足腕之上,竟從腿褲中盤了上去,長蛟也似糾結全身,凡是關節處全都盤有一匝。

紀異在洞中住了幾日,見聞較多,已不似前此輕率,哪敢大意。早以全神去註定那道寒光,以意運轉。過有頓飯光景,耳邊似聞喊殺之聲,雜著猛獸怒吼由遠而近。知道無論是聽的還是見的,只一分神,便於二女有害。也不管它是幻象,是真事,恐亂心神,一著急,連五官都寄在那口劍上。也是他天生異享,這一來,無形中竟收奇效,不但一時萬響俱寂,而且那口劍竟忽然隨著他的心意,緩緩往二女腳前降落,紀異早經長女囑咐,益發不敢怠慢,謹謹慎慎,穩住心神,以意運轉著。那道神光飛向長女雙腳之間,朝那細鐵鏈上往下沉落,腳上鎖鏈立時斷為兩截,連一點聲響全無。接著,斷處便發出五顏六色的火花,順著長女兩腿纏繞處,往褲管中燒去,那細鏈隨燒隨盡,毫無痕跡。

過了一陣,不見動靜,細一看,見長女胸臂、雪腕、酥胸、纖腰、玉頸之間,共圍有五條鎖鏈:紀異因為這些鎖鏈俱都貼膚繞骨,不比腿間那條有空隙,便於下手,惟恐劍光落下去時傷了她的皮肉,長女事前也未說到這點,好生躊躇。那劍光原停在長女胸前,待下不下,紀異這念頭只一動,心神便與那道寒光立即往上升起,回了原處,再也不動。

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沉住氣,二次再以意運轉。過了一會,好容易那劍光才有些運轉,漸漸往下沉落。

當下紀異再也不敢起甚雜念,全神貫注在那劍上,先往長女臂腕上擇那一根比較不致命的所在落下。這時紀異真是兢兢業業,輕也不敢,重也不敢。他卻不知慧光以意運轉,自己不起殺心,怎會傷人?劍光才挨在鎖鏈上,便即斷落,又冒起五色火光,順氣流走。且喜長女不曾受傷,只胸前起伏不停,這才放心。念頭微動,那劍光又似要升起,紀異有這一番經驗,便不再有顧慮,只把心神一定,那劍光仍然隨意而轉,也不再似以前費力,竟隨著他的心意往下沉落。頃刻之間,長女身上剩的四條鎖鏈一齊斷化淨盡。

胸前也已平息,微微呻吟了一下,一道光華閃過,長女忽然不見。紀異抱定主意,任什麼都不再理睬,又將劍光運向醜女腳間,依次把周身六根鎖鏈如法斷盡。醜女也是一道光華,不知去向。

紀異知道二女脫困,大功已成,好生心喜。目注劍光飛懸原處,正想不起應如何發付,忽聞二女互賀笑語及洞奴丁零之聲。忍不住回身一看,長女已換了一身華美的裝束,雲鬢仙裳,滿面喜容,與醜女從後洞並肩行來。洞奴丁零早回了原狀,不住在二女腿間往來馳逐歡躍,意似慶賀,丁零之聲響個不已。夜靜空山,幽洞迴音,又在大家喜氣洋溢之際,越顯得清脆悅耳。紀異方要迎上前去稱賀,忽然想起那口慧光劍尚懸空際,再回頭一看,已無蹤跡。剛在驚疑,醜女已舍了長女,首先跑近身來,歡笑道:“呆兄弟,多謝你相助我們脫了困。你事已辦完,這劍已為姊姊收去,還只管在這裡發呆些什麼?”

說時長女也已走來。紀異見她這時容光煥發,星眸炯炯,雲去鬢低垂,笑靨生春。

再襯著新換的霞裳羅裙,滿身光彩,越顯得玉立亭亭,儀態萬方。剛到跟前,便朝紀異檢衽,謝了相助之德。紀異一面躬身還禮,忍不住笑道:“二姊脫困,還是原來打扮。

大姊這打扮倒像是新姑娘(四川土語:謂新娘為新姑娘)呢。”長女聞言,立時斂了笑容,兩道修眉一聳,滿臉俱是憂苦之色,回身緩步便往後壁洞室走去。紀異疑心把話說錯,好生惶恐,說:“我見大姊打扮好看,說錯了話,叫大姊害羞,大姊莫怪我。”

醜女咧著一張血口,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哈哈”大笑道:“弟弟你當她還會害羞麼,妖人怪物也不知被她殺了多少,什麼怪事沒見過?今日落個眼前報,在你面前現出她那從無人見的細皮嫩肉,她還害什麼羞呢,師父曾說她世緣未盡,她受了多少年活罪,今天好容易師父開恩,借你的手,把我兩個放出來,頭一句話說她像新姑娘,正犯了她的心病,所以難過。我就沒有這些忌諱,帥父也曾說我在青城七醜之列,一樣也是世緣不易解脫,我卻個去理會。常言‘人定勝天’,我自有我的主意,管它則甚?再者,我這般醜八怪似的,就算我動了凡心,誰來要我?姊姊自來愛好,又大有名頭,各派妖人都稱她美魔女辣手仙娘。以前無論在家在外,總是打扮得和月裡嫦娥一樣。論她的身材容貌,也真不在她打扮,要像我這樣,不打扮,人家至多叫我一聲醜女。醜丫頭,若也和她學,豈不是醜字之下還得添個怪字麼?果真如此,遇見妖人,不必和他飛劍相持,就這一副嘴臉,也把他嚇跑了。說也稀奇,我不愛打扮,也不怕世緣糾纏,累我功行,她道行法力俱比我高,卻常恐世緣牽擾,萬一擺脫不了,壞了她的道基,卻又偏愛打扮。

她長得那麼美秀,不打扮,已容易叫人愛多看上幾眼,再這麼一打扮,你想人家放得過她麼,豈不是有些自找麻煩?”

“就拿受這多年罪的起禍根由來說,還不是因為那年峨眉派開府群訕盛會,掌教妙一真人飛劍傳柬,請師公神駝乙真人與師父前去赴會。師父正值岷山解體,不能前往,便打發她代師父前去送禮祝賀。沒想到她在會上遇見一個散仙的弟子名叫虞重的,只知她美,不知她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老朝她看個不休。她已然懷恨在心,當著許多前輩,又是來賓,不好發作。偏巧冤家路窄,前生業障,又在歸途相遇,還同了兩個南海散仙騎鯨客的弟子勾顯、崔樹,不知怎的言語失和,爭鬥起來,被她用火月叉、西神劍殺死了虞重,斷了勾、崔二人手臂。不久三人的師父告到師父那裡,彼時恰巧她又約我同往成都,做了一件錯事。師父本恨她平日殺心太重,這一來,新罪舊罪一齊發作,才鬧到這步田地。自從在此幽閉,從沒打扮過一次,以為是換了脾氣。準想她愛好天然,生性難改,一出困,便仍是打扮得和天仙相似。你對她只有好處,一句無心戲言,怎會怪你?她本要朝你道謝,收了慧光劍,到室中攜取許多帶走的東西,只因你這句話觸了忌諱,不願再往下聽,走得快一些罷了。”

言還未了,招得紀異哈哈大笑。長女行至中途,聞得笑聲,妙目含苯,瞪了醜女一眼,仍自姍姍走去。紀異方知長女果未見怪。

紀異又見洞奴丁零隻管在醜女腳旁挨擠徘徊,身上傷痕雖然敷了丹藥,仍未全好。

適才看它禦敵惡鬥時那般威猛雄壯,這時卻變得這般玲瓏小巧,和養馴了的貓犬相似。

便問醜女道:“那雙頭怪物既是它的剋星,為何它兩個才一照面,便被洞奴抓瞎了它兩隻眼睛呢?”醜女道:“這兩個俱是天生神物。洞奴其名自呼,所以叫作丁零。身子能大能小,除了雙頭神獸是它剋星外,無論多麼厲害的猛獸蟲豸,遇上時除了它不想傷害,否則決無生理。它不但腳上鋼爪能夠穿銅裂鐵,而且耳目最聰,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略有些微警兆,便能預先覺察。心性尤為靈巧。修道人如收伏這麼一個,用來守洞出行,再好不過。更能吐霧成雲,口噴毒氣,致人死命。真是厲害非常。”可是那雙頭螈比它還狠,除了不會噴雲放毒而外,別的本領都和它差不多。所有各種怪獸中,獨它不怕丁零內丹中發散出來的毒氣。如果僥倖生裂了一個丁零,將那團腹中的內丹吞吃了去,不消一晝夜,肋下便生出四片蝙蝠般的翅膀,飛行絕跡,專吃人獸腦髓,更難制死它了。

它那條尾巴像個毛球,發威時比鋼針還硬還鋒利的硬毛,便根根豎將起來。每根毛孔裡都有極毒的毒水,無論人畜,打上早晚爛死。這兩種東西都是天地間最猛惡的異獸。不過先天秉賦各有不同。丁零不能肉食,遇見正人,雖然暴性難改,猶能馴養,使其歸善。

那雙頭螺卻是非腦、血兩樣不饜所欲,死東西還不吃,終日以殺生害命為能事。除了左道妖邪喜歡養它,遇見正派仙人劍俠,決不使其倖免,為害生靈。最奇怪的是這兩種異獸俱不常見,如果有了一對丁零,相隔五千裡外必產一對雙頭螈。母螈和母丁零又都是喜歡水中居住,前半身生相一樣,多有鱗甲,後半身似龍非龍,比公的還惡。當初師父收這一對來馴養,頗費了一些事。知道有了它,必產雙頭螈,後來才知大行山爛泥潭裡果產了一對,已為赤身教主鳩盤婆收去,只得作罷。因我姊妹幽閉在此,將這隻公的賜給我們作守洞禦敵之用,多年無事,今晚方得到它的大助。死的這隻雙頭螺,聽妖人口氣,並非從鳩盤婆那裡轉借而來,好生叫人不解。如非丁零相隨師父多年,長了道行本領,休說還敢出其不意,抓瞎它一對怪眼,見面時早魂不附體了。就這樣還捱了它一尾巴,如無師父留賜的靈藥,此時早就爛起,兩三天後爛到皮骨無存,露出臟腑而死,焉有命在?

“這隻丁零素來忠心,性又好動,自經師父收伏,永遠沒離開過姊姊。因為我姊妹遭這十年多的難,是由姊姊所交時常見面的幾個男女道友而起,此時這些人俱是崑崙派鍾真人放逐出來的門徒,我姊姊被困,它也跟著受了許多年的幽閉,又知我師徒仇敵眾多,所以恨忌生人。你初來學琴,雖經我姊妹再三和它說,你也許是錦囊中所說助我們脫困的人,它見你沒有道行,並不大相信,但是尚無仇視之心。偏你好奇妄動,總想偷看我們的隱事。你想那石柱後面乃是我們藏放重寶和師父法體的要地,我姊姊因每晚入定受罪,時候往往很久,恐怕出事,曾經叮囑它,不論何時何人,只要敢去窺探柱後,隨它性兒處置。我們雖也見你時常想往石柱後走去,因已止過你幾次,俱未想到你會那般固執,不看個明白不休,竟乘學劍之際,往往後縱將過去。本就不喜歡你,這一來更把你當作仇敵看待,如何容得?當然要將你置於死地了。當時連大姊都動了真氣,如非我手腳快,趕緊將你從爪牙下搶出,那毒氣便是它多年煉就的內丹,一經被它噴上,即行倒地不省人事,再有十個你這樣的,也被它抓裂成為粉碎了。後來我姊妹見你秉賦異乎尋常,又有那口寶劍;並且日限已屆,更無第二人前來,才斷定脫困之人必定是你無疑,便對它又說又嚇。它雖首肯,我仍不放心,還恐在我們入定時又和你為難。誰知它聽出它的剋星將至,情急無計,竟會求救於你呢。這回事,如非樣樣湊巧,我二人連法寶俱被師父幽閉我們時裝入錦囊之內,事前毫無所覺,單憑我三人,真未必是那兩個妖人、一個怪獸之敵呢。”

說時,紀異見丁零旋繞腳下,兩隻怪眼星光電射,神駿之中,彌覺溫馴。如非兩次身歷其境,幾乎不信它會那等兇惡。不由越看越愛,試伸手一抱,它竟向懷中撲來,紀異便將它一把抱起,不住用手去撫摸它身上雪也似白的柔毛,並和醜女對答,卻不敢和它對臉,以防又為毒氣所中。醜女見紀異躲閃,笑道:“丁零這東西雖是猛惡,卻是有恩必報,你早晚必得它的幫助。它那毒氣因人而施,不是遇敵發威時不會噴出。這時你就親它的嘴,也不妨事。”

紀異正要答話,長女已提了三大麻袋出來。擲向地上,朝醜女微嗔道:“我們就要移居,放著許多東西,也不幫我收拾,卻在這裡與紀弟談閒天。還不找那根挑竹去。”

醜女答道:“我這些年服侍你,也算盡了心吧?偏我姊弟相逢,就不許說幾句話?這些東西又不是我的,你走到哪裡,都是牽牽纏纏。像我這樣子然一身,來去都無牽連多好。

再說那根挑竹並不是什麼寶貝入自從那年挑東西到此,我便將它隨手扔入澗底了,想必早已腐爛,還會有麼?”

長女微哂道:“你真是不知輕重貴賤。這些東西雖然多是我的,難道就真沒有你一點,再說師父的法體和這些寶物重器呢,莫非也沒有你的事,至於說那根竹子,乃是岷山白犀潭底所產的陰沉竹,我費了好些心力挖掘,一共才只得六根,三根孝順師父,二根送人,就剩這一根,準備他日將它煉成降龍寶杖。因為這東西也是天材地寶,人間稀見之物,而其性又喜陰惡陽,越是放在卑溼陰暗之處越相宜。來的那一天雖是氣極,也未捨得將它拋棄,才叫你將它扔落澗底深水之中。你怎的還看不起它?你如不信,這時去取出來看,不但那竹還在原處,比起以前,只恐還要光澤堅固呢,尋常竹子挑這麼重的東西,不怕折了麼?”

醜女笑道:“你的東西都是寶貝。照你這樣見一樣留一樣,到哪裡去都捨不得丟,總得帶著,知道的說你藏有珍奇,準備煉寶,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搬嫁妝呢。”長女聞言,剛將秀眉一一豎,醜女已嚇得回身往洞外便跑,口裡央告道:“好姊姊,莫怪我。今天因我剛脫了困,一時喜極忘形,滿嘴胡話哩。叫紀弟莫來,我這就替你取那根竹子去。”

一路說,人已路向洞外。長女也未追趕。

待了一會,紀異忽覺長女容色驟變,剛想張口問時,先是洞奴口中丁零了一聲,猛從自己手中掙脫,弩箭脫弦一般往洞外飛縱出去。接著便聽長女一聲呼叱,一道光華閃過,往洞外飛去。紀異料是又有變動,連忙拔出寶劍,追出洞去。到了危石之上,並不見二女和洞奴丁零的影子。這時天色正是將明之際,遙望高空微雲淡抹,碧天澄淨,東方几顆疏星低懸若墜,晨光漸吐,愈顯清幽。只是四外靜蕩蕩的,悄沒一點聲響。因為澗谷深險,兩崖尖石犬牙相錯,高低交覆,上面天光雖已透下,澗腰又有云氣瀰漫,從洞口奇石下望壑底,黑沉沉地不見一物。紀異心中納悶,正在上下左右張望,忽聽壑底隱隱傳上來呼喝之聲,入耳甚是深遠,好似二女口音。他耳目本比常人敏銳得多,算計自己都聽不清晰,上下相隔至少也有數百丈左右。再加下面雲層甚厚,看不出落腳之所,不敢冒昧縱落。伏在石上,朝下面連喊幾聲,未見答應,索性連二女呼聲也都寂然,只剩幽壑迴音,嗡嗡不已。

紀異猛想起:“長女只顧隨了洞奴往壑底去,洞中現放有她師父的法體和許多寶物,那都是拿辛苦性命保持下來的重要東西。洞頂上還有七個小洞可以下人,適才長女雖然放了一團光華上去,並說行法將洞封鎖,不知有用無用。妖人雖負傷中毒逃走,據說尚未死去,萬一逃出,去找兩個妖黨前來偷盜,豈不被他得個現成?”想到這裡,靈機一動,拔腳往洞中便跑。到了一看,革囊麻袋等物仍是好好的,心才放下。

待未半盞茶時,忽聽洞頂有一個小孩口音低語道:“小道友,救我一救。”紀異聞言大驚,按劍往洞頂一看,那一團青灩灩的光華倏又重現,內中裹著一個手足俱帶金環。

約有七八歲大小的幼童。生得粉裝玉琢,齒自唇紅,和土神廟中所塑的紅孩兒相似。穿著雪也似自的短衣短褲,大紅兜肚,手中拿著一對小叉。不知怎的,會被洞頂光華裹住,左右掙亂,不能脫身。燈光照處,已嚇得淚流滿面,渾身抖戰不己。紀異生性惡強服善,疾惡心慈。明知深山荒崖,天甫黎明,來人決無善意。不過見他年幼,洞中又未丟什麼東西,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只是自己下會解那光華,無法救他。想問明來意,是否妖人所差,準備向二女求情,免他一死。便喝問道:“你是人是怪?可是逃走妖入打發來的?

快些說出,等兩個姊姊到來說情,饒你一條小命;不然,叫你和那妖人、雙頭螺一般,死了連屍骨都化成膿血,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小孩含淚說道:“我並未奉甚妖人所差。我從小沒有父母,我父母在明朝做官,明亡隱居太行山,死在一個惡賊手裡。現今仇人還在清朝做大官。我父母死時,寫了血書,連我包好,放在山谷之中,多虧被我師父救到離此不遠的舞鳳崖夾壁潛龍洞中。我一心打算學成飛劍,去報父仇。偏生師父說,因為尋覓不著好劍,只煉了兩柄小飛叉與我,而仇人有一妹子也會劍術,並有一口騰蛟劍,我不是她的對手。漫說我年紀還小,劍術僅僅略知門徑,就算再過幾年,盡得師父真傳,如無上等寶劍,也是不準前去,以免給他老人家丟醜。師父自己又因走火入魔,數年之內不能動轉。大師兄、二師兄倒有本領,一個要朝夕不離,服侍師父;一個又云遊在外,久無音信。我知仇人年老,恐他死去,此仇不報,怎對得起死後的爹孃?每日甚是愁苦。”

“昨晚醜初時分,剛用完了子午功,忽聽洞外夾壁底響了一下,好似有什麼東西墜地。出去一看,乃是一個新被人斷去一臂一腿的殘廢道人,已然身死,大師兄摸他胸前尚溫。那地方休說空中墜落,便是那夾壁層由上到下,少說也有百十丈,常人苦是失足,豈不跌成粉碎?他卻身上並未有別的跌斷破裂之處,知非常人,便抬去問師父可能救轉。

師父一看,說他不但受傷,而且中毒。我師父原是有名的天醫真人,當時便給他服了一粒新煉成的奪命靈丹,又用法術除去所中的毒氣。過了半個時辰,人雖醒轉,仍難行動。

我師兄弟請求師父,將他交給我調養,原是一時無心之善。誰想到了我的房中,他的神志漸漸清醒。我一問他來歷,才知因往這裡盜寶,報那殺師之仇,致遭此禍。”

“他那仇人便是四川岷山白犀潭底老劍仙神駝乙休的老婆韓仙子的兩個女徒弟,一個叫畢真真;一個叫花奇。二人帶著一個神獸,名叫丁零,在此看守她師父的軀殼和許多法寶飛劍。可是這兩個女子俱犯了教規,身遭鎖禁,每晚子時還要入定,受一次罪。

他可惜得信太晚,前不久才知道。因為神獸有毒,甚是厲害,還請了一個幫手,借了那同伴一個雙頭神螺,前來盜寶報仇。他們來到時,畢、花二女俱在入定,下手正是時候,沒想到那同伴一下去,先吃了人家埋伏困住。他知有了防備,心想殺害仇人已是不能。

老仇人軀殼、法寶藏在一根石柱後面,他又預先向高入學會了開取之法,如能盜走,仇便算報了一半。萬沒料到,眼看成功,一時不留神,會被一個小道友所算,想必那人便是你了。他先被砍斷了一條臂膀,當時如駕遁光逃走,也不致那麼糟。偏生逃到洞頂,心中氣憤不過,想用法寶傷你。又萬沒想到,守洞神獸並未被雙頭螺毒尾打死,不知從何處飛來,咬住他的腳腕子,又噴了他一口毒。才知再不逃走,休說活命,連屍骨靈魂都保不住。不顧報仇,自己用解體法斷了半條腿,勉強逃出了洞。飛沒多遠,神志一昏,便落下深谷,不省人事了。”

“我因想報父仇心切,是人就打聽哪裡有法寶、仙劍可得。一聽這裡法寶、仙劍甚多,地方以前又來過兩次,只不知下面有這麼大的洞和出入的門戶。明知事情太險,也不顧了,便再三強他說那上下出入之法。他先時連勸我,說這裡不好惹。又有桃花鎖魂散,如被擒住,彈上一點,全身化為血水,連神魂都一齊消滅。二位女道友又是心辣手狠,決不輕饒。切莫要自己找死。我正有些害怕,打算到底來是不來,他忽然把臉色一變,不但指明我出入的道路,並說洞頂如果封閉,看不出那七個下來的小洞,他可傳我破法,還轉勸我機會不可錯過,二位女道友必當他已死,不作防備,大可一試。否則仇人災難已滿,少時就要離去,或是返回岷山覆命,以後無法再遇了。”

“我也看出他先勸我不來,倒是好意。隨後又勸我來,明明想我萬一盜走你們師父的軀殼、寶物,固然可以代他出氣;否則我死在此地,師父必不忘殺徒之恨,數年後功行圓滿,必尋你們報仇,豈不正合他的心意?我一則因話已說滿,面上再下不來;二則實在是起了貪心,想盜得一兩件法寶、仙劍,煉成了去殺仇人。也不管他存心怎樣,連夜趕來。尋到他所說的地方,照他教的法兒一試,果然出現洞穴。探頭往下一看,果有他所說的法寶革囊,只是未見有劍,洞中卻沒一人。我猜你們必已安歇,或往後洞隱處打坐,因為洞頂已然行法封鎖,所以沒有防備。見洞的上下四外全沒一點可疑之處,滿想一縱下來,就可取到手裡,逃了回去。誰知青光一閃,便將我裹了個緊,用盡方法不能脫身。”

“我明知無故侵犯,罪大該死。怎奈我死並不足惜,可憐我父母全家,因不做異族的官,被惡賊陷害,說是著書誹謗,大逆不道,拿進京去一齊殺死。血海冤仇,只留給我一人去報。如若死在這裡,怎好見我死去的爹孃兄嫂?我只求你將我暫時放了回去,只一尋著好劍,煉成以後,報了父母之仇,我必束手前來,任憑你將我千刀萬劍砍死,皺一皺眉頭都不是人。如有虛言,永世不得超生。”說罷,竟痛哭起來。

紀異見他出語真誠,談吐伶俐,年紀雖小,卻是那般悲壯沉著,不禁惻然道:“聽你說得很苦,我倒是極願放你。無奈我也是新來不久,並不會什麼道法。你說的那個花奇是我親姊,還好商量。你說的那畢姊姊,我也剛知道她的名姓,人長得善良,心腸卻狠,笑著臉殺人,神色不動。殺了還彈什麼藥粉,化成膿血,我們未必準能勸得她聽。

這些都還在其次。那洞奴丁零,平時乖得和小貓一樣,卻是一發威,見了敵人,比什麼都兇惡。又得過畢姊姊的吩咐,只要外人到這來裡,隨它毒死抓死咬死全不問。你想我以前還和她們是朋友,因為走錯一點,都讓它噴毒,死過一回,如若見你,怎能容你活著回去,這事只好看你點子高不高了。”

那小孩先聽紀異說,只要說明來歷,便給他說情,以為有了生路。一聽仍是懸乎,不由心驚膽戰,連滿腔痛哭都嚇了回去。戰兢兢說道:“恩人如肯救我一條小命,我雖年幼,師父曾傳我不少小法術,知道各家法寶的用法。你不會解法無妨,我知道這困住我的東西定是有相有質之物,並非什麼禁法。只問那二位女道友施展此寶時,可曾念什麼咒語?如果只是掐訣,我便有脫身之法了。”紀異聞言,暗忖:“這小孩甚是可憐可愛,嘗過了二女的厲害,就便放了他,也未必敢於忘恩反噬。”便想了一套話答道:

“你這小娃娃真呆。我們這洞中到處有法寶埋伏,你竟敢這樣大膽,前來盜寶。如非遇見我,看你孝心可憐,要是早來一步,不論遇上二位姊姊和洞奴丁零,都早沒了命了。

你且將放你的法兒說出,看若行得,我便擔點不是,將你放走吧。”

小孩見紀異沉吟不語,好生焦急。聽出有了允意,不由驚喜交集,忙即答道:“小道友你如肯放我不難。她洞頂封鎖,已為我來時破去。此寶操縱的一頭,就懸在那盞青玉油盆的鐵鏈上面。適才我見你從洞外進來時縱得甚高,身子甚是輕靈,你只須縱上去,左手攀著盆沿,鏈上有幾絲極細的五色光華,可用右手撈著,一抖一扯。我這裡再用脫身之法,但有點空隙,我便可以脫身下來……”

說時,紀異已聞得洞奴丁零叫聲從洞外壑底傳來,恐二女來了不許,忙照小孩所說,腳底下一墊勁,憑空數十丈縱將上去,左手一把攀緊盆沿。再定睛仔細一看,燈盆鏈上果有幾絲細的彩光,時隱時現。先時只見二女取了個網形的東西,化成一片華光,撒向上面,轉眼不見。自己目光專注洞頂,又有那麼大青玉盆擋住,沒有看出。知道小孩所說不錯,身微向上一起,用手一撈,入手柔軟,和山民新抽出的蠶絲一般。當時紀異也不假思索,就勢一抖一扯,剛覺出那東西甚是沾手,一溜青煙飛墜,小孩業已落下地來。

紀異見小孩脫了險,心方高興,欲待鬆手下落,手已被那幾根彩絲粘住,身子懸在空中,休想甩脫,才知是上了小孩的當。猛想起下面還有寶物等重要東西,不由又驚又怒,一面手拔寶劍,準備斬斷彩絲,一面口中正要喝罵。小孩已在下面說道:“恩人千萬不可亂動,休要驚疑。我知二位女道友出洞有事去了,你如不代我暫時受點委屈,二位女道友和守洞神獸回來,性命難保,逼得我無法,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我決不能昧卻天良,再盜走這裡的法寶革囊,使你受她們的責罰。此寶想是網羅之類,洞頂上面法術為我破去,二位女道友回來,必放你下來。但是她們見你如此,難免生疑。你可說是回洞時看見洞頂光華中裹住一人,持劍縱身去砍,忽然冒了一道青煙,手上卻觸著幾根彩絲,不知怎的,被它粘住。你那口劍仍是神物,千萬不可去砍,以免傷了她的法寶。我已在脫身時留了一件師父當年給我的玩意,做了替身。照我的話說,她們定然相信。我受你救命之恩,異日必當圖報,你我後會有期。”說罷,又是一道青煙,直朝洞外飛去,晃眼不見。

紀異見小孩果未動那下面寶物,而且所說話句句至誠,怒氣為之一減。想用劍斬斷彩絲下來,恐毀了畢真真的法寶,就這樣懸著,又恐萬一此時有人乘隙入洞,將革囊等重要寶物盜走。只得全神註定洞口,以備不虞。想起小孩那等靈活狡獪,又好氣,又好笑。耳聽洞奴嘯聲越來越近,算計二女將回,才略微放了點心。

待了一會,正在懸念,先是洞奴躍入,一進來向先前小孩落腳之處略一聞嗅,便往洞外縱去。紀異剛喊了一聲:“丁零快回來!”二女已同時從洞外走進。醜女花奇在前,手中拿著一根烏黑光亮的竹竿,恰與洞奴撞了個滿懷。花奇不知它是尋蹤追敵,便一把抱住喝道:“剛回來,又往外跑,還沒累夠麼?”說罷,將洞奴朝著洞中一擲。洞奴落地,又往那放麻袋革裹的地方跑去,圍著急走了一轉,好似看出洞中無甚損失,這才放了心似的,甚是歡躍。剛一立定,猛朝上連聲吼嘯,丁零之聲響徹四壁。

這時二女業已近前,聽得紀異喚聲,抬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長女畢真真忙看寶物法體,並未移動。將手向上一指,紀異覺著手上似揭膏藥一般,微微扯了一下,空中彩絲不見,脫身而下。畢真真看出洞頂埋伏的禁法為人破去,光華中還裹著一個怪物,也不暇再問別的,二次將手向洞頂一招,便有一團光華由洞頂飛墜,上面七孔重又現出。

畢真真定睛一看,跌足道:“可恨壑底孽畜作怪,來晚一步,妖人業已逃走,只留下一個替身在此,怪不得洞奴適才連聲催我們回來呢。”說罷,收了法寶,光華斂處,落下一個泥制的芻靈,眉目如畫,甚是靈活。畢真真秀眉一聳,手揚處,一團火光,將那芻靈炸成粉碎。紀異好生代那逃走的小孩慶幸,此時如若成擒,焉有命在?

花奇在旁,便問紀異:“妖人可曾下來?你是怎麼上去的?”畢真真含怒道:“事情明擺在這裡,還用問麼?定是我二人去後,妖人破了上邊禁法,乘隙而下,打算偷盜寶物,法體,被我寶網困住。紀弟看見網中有仇人,想砍他一劍,無意中扯動寶網。來的妖人必會七煞代身之法,乘著寶網扯動之際,用一個替身,李代桃僵逃走。也是我一時大意,事前忘了囑咐紀弟。以為你往壑底取陰沉竹,手到拿來,我又親身在此,片刻就要起身,還怕誰來?誰知你會和那三足怪贍惡鬥,一聽丁零急叫示警,便一同忙著趕去接應,耽延了多少時候,幾乎闖出大亂子來。”說罷,又問紀異可見妖人形象。紀異雖受小孩囑咐,因為素來不曾說過誑語,正發愁無法答應,不料畢真真所料竟與小孩之言相似,難關已過,好不心喜。便說:“只見光中有個妖人,並沒有看清。剛縱上去,被彩絲粘住,二位姊姊就回來了。”

畢真真道:“先前妖人受傷逃走不久,又有妖人來此窺伺,這裡隱秘已被仇敵窺破,留此無益。我等事已辦完,又因取竹,無心中得了三粒稀世奇珍,總算轉禍為福。此非善地,不可久延。待我再施挪移之法,索性將上下的洞穴一齊堵死,急速移往紀弟家中去吧。”說罷,便命醜女花奇,用那根細竹挑了革囊麻袋諸物,帶了紀異和洞奴丁零,走往洞頂危巖之上相候。由她在洞內行法,封堵人口。

花、紀二人如言,飛縱上巖。等有頓飯光景,漸聽地底起了風雷之聲。響了一陣,一道青光由下而上,畢真真現身說道:“兩處出入洞穴俱已封好,這崖上原有的七個洞穴也都經我移石禁錮。天幸大功告成,諸事已畢,我們即時移往紀弟家中去吧。”花奇道:“我們和紀弟相處已有多日,如今情同骨肉,還要住到他家中去,連我們的來歷姓名全未說及,此時如果他祖父回來,他怎麼好引見,那不是笑話麼?我們先對他說了,再走如何?”紀異剛想說我已知道,猛又想起那是逃走小孩之言,話到舌邊,又復止住,只將嘴皮動了動。花奇剛要問他想說什麼,畢真真已道:“到家再說,也是一樣,忙些什麼?他家我還沒去過,看他身健骨輕,你仍挑著東西,我背了他飛走,好讓他指路。”

紀異正說之間,忽聽銀燕嗚聲,抬頭一看,正是大白、二白等四燕飛來。後面還跟著一隻小銀燕,頗似前贈梅坳楊映雪的那隻。到了三人頭上,盤飛了一週,同時一片連鳴。小的那隻竟自離群,往梅坳那一面飛去,更知所料不差。紀異見四燕只管高翔,卻不下來,知是害怕洞奴,便笑對畢真真道:“姊姊用不著我帶領,跟著這四隻燕兒走,便到家了。”說罷,指著洞奴,朝天喝道:“你們莫怕,如今都是一家人,它不會再噴毒傷害你們了。你們在前引路,往家裡飛吧。”說時,畢真真已將上身微蹲,喚紀異上去。紀異知她要背了自己在空中飛,好生高興。剛說得一聲:“洞奴呢?”花奇道:

“它會跟著來的。”言還未了,二女已凌空而起,跟著銀燕朝前飛去。

紀異憑虛御風,目視下界,見那山石林泉俱都小了不知多少倍,像微波起伏一般,直往腳底下溜了過去。碧空浩浩,漫無際涯,頓覺神清氣爽,眼界大寬。想起異日母親脫難重生,早晚也是此中之人;自己時常隻影荒洲,忽然得了這麼兩個神仙般的佳客來共晨夕,真是說不出的滿心歡喜。再一看那洞奴丁零緊隨足下跳躍山原綠野之間,相隔既高,看去越小,再加飛縱極快,真似一條銀箭朝前飛射,饒是上面飛行迅速,一點也沒有落後。不消片刻,業已飛近湖心。紀異存心賣弄,一聲長嘯。沙洲上燕群見四燕飛來,又聞得主人呼嘯,紛紛振翼飛翔,嗚和而起,銀羽蔽空,滿天一白,迎上前來。這麼多靈禽,二女雖學道多年,尚系初見,俱都讚羨不置。俄頃抵家下落,紀光尚未迴轉。

那些銀燕見了洞奴,仍是害怕,不肯飛落。紀異故意將洞奴抱起,先將為首四燕招下,使知無害。後又連聲呼喝,燕群這才漸漸下落翔集。

紀異看視完了乃母埋骨之所,然後延賓人室。先捧了許多鹽出去,餵了燕群。又進來張羅飲食,款待二女。畢真真攔道:“我等此來,還要久居,你無須張羅,同坐談話吧。”紀異敬完了茶水,一同落座,二女才將姓名來歷一一告知,俱和逃走的小孩所說相差不多。花奇又談出壑底誅怪之事。

原來那陰沉竹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能長成。力能載重,堅逾精鋼,溺水不沉。畢真真自從滴禁天琴壑,因此竹性喜陰寒,知道天琴壑內盡是無底淤泥,卑溼汙穢之區;又極隱僻,人獸均不能到,便命花奇擲在壑底,準備難滿時再行攜走。誰知壑底深泥內潛伏著一個怪物,這東西秉著汙穢惡毒之氣而生,在壑底潛伏已有千年以上。生得似贍非贍,三足無翼,背上有兩個透明血紅的肉翅膀,卻不能飛。兩隻碧綠眼睛大如海碗。

足如人手,一前兩後,可以人立而走,在汙泥中上下游行,甚是迅速。額上兩個兩寸粗細、三丈長短的軟角,滿生鉤刺。闊口連腮,銳齒密排,神態甚是兇猛。這東西終年在汙泥中棲息飲食,不見天日。

花奇下去時,因為壑底幽暗,那根陰沉竹雖然不會沉陷泥中,畢竟事隔多年,深泥汙穢,不易看見。先用兩粒靈丹塞著鼻孔,以御壑底穢惡之氣。再取一面古銅鏡照著飛下,準備一到,拾了竹就上來。誰知那三足怪贍常年無事,性好嬉弄。陰沉竹落下去不久,便被它得了去,日日用前足拿著舞弄,片刻不離。那竹經它這多年的精氣浸潤,益發加了功用。怪贍頗通靈性,也知此竹是個寶物,日子一久,愛如性命。這日怪贍正拿著竹,將身浸入汙泥中假寐,只雙角露出在上面。花奇下去四處一找,鏡光照處,一眼看到那竹植立前面汙泥之中,比起以前還要光澤得多,只是相隔原處已然甚遠。當時不假思索,上前便要拔取。手剛挨近,忽然嗖嗖連聲,那竹似活的一般,倏地往前彎彎曲曲地遊走開去。心中好生奇怪,暗忖:“這東西年深日久,莫非成了精麼?”正待趕上前去,竹的四旁忽又泥波高湧,竹往上升。接著竹底兩點斗大碧光一閃,還未看清是什麼東西,兩條黑影已是一高一低,當頭打到。

花奇猝不及防,大吃一驚。忙縱遁光飛避,叭叭連聲,那黑影已打在汙泥之上,帶起無數泥點,飛舞如雨。那兩點綠光行動真快,花奇這裡剛一避過,它那裡已追將過來,二次又是兩條鞭影打到。花奇還以為陰沉竹成了精怪,只想收它回去,不想用飛劍將它斬斷。及至二次避過長鞭,才看出那長鞭便是怪物額上的軟角,陰沉竹卻在怪物手裡。

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大喝一聲,飛劍迎上前去。那三足贍竟然不畏,見劍光飛到,頭搖處,先將軟角縮回,睜定那一雙怪眼,發出斗大的碧光,註定當頭劍光,瞬也不瞬。

那飛劍眼看飛到怪贍頭上,竟吃它目光阻住,不往下落。花奇才知並非易與,算計生在這種汙穢陰溼之所的怪物,其毒必重,不得不加一分小心。正想另取別的寶物,那怪物目光想是抵敵劍光不過,倏地身子往下一沉,沒入深泥之中。花奇收回劍光一看,哪裡還有蹤跡。急得連聲喝叱,拿著鏡光四面尋照,無計可施。

過了好一會,才見遠遠泥面略略往上墳起,露出尺許竹尖。花奇這次有了準備,滿想飛身上去,先把竹搶到了手,再打除怪主意。身子剛一近前,泥波蜿蜒,一陣亂動,怪物又竄向老遠,現身出來,猛朝花奇穿到,揮鞭便打。花奇劍光飛起,怪物仍和上次一樣收回軟角,用那一雙怪眼抵禦,鬥不多時,又復潛入泥裡。花奇在自焦急,奈何它不得。總算怪贍並不知道敵人厲害,毫無躲藏之念,稍一歇息,便即出現。兩三次過去,洞奴已聽出有警,首先跑出。

畢真真見花奇去了好一會沒有動靜,早疑有變。這一來,越發不放心,連忙跟蹤同下。一到便看出怪贍內丹藏在目中,定是兩粒寶珠,哪肯放手,二人一齊上前夾攻。那怪蟾在劫難逃,始終不知隱藏起來,只管東馳西逐。真真恐它潛入深泥之內,不好誅除,故意使洞奴上前引逗,惹它發怒;暗中施展禁法,將那片泥沼化為堅石,使它無法遁走。

這才施展辣手,先命花奇飛劍分去它的目光,再乘它全神貫注之際,飛劍、雷火同時施為。怪贍怎能禁受,劍光落處,腰斬成了兩截。

二女先取了陰沉竹,再去取那兩粒眼珠時。卻非易事,又恐將珠弄毀。只得命洞奴用兩隻鋼爪抓開怪贍眼皮,真真用寶劍順著眶上筋脈細紋慢割,費了好些手,才將兩粒目珠取了出來。兩粒都鵝卵大小,碧光熒熒,照得壑底通明,入眼皆青,二女大喜。正要飛身上去,忽見洞奴口中連叫,兩隻前爪抱定贍頭亂抓,知有原故。用劍劈開額骨一看,腦海裡還藏有一粒長圓形的紅珠,只是光華稍遜。無心中連得奇珍,自是高興。二女還覺因為取珠,上來晚了,致被妖人逃走,有些可惜。卻沒料到那粒紅珠,日後關係著真真的成敗不小。此是後話不提。

由此二女便在紀異家中暫住,月餘無話。二女閒來無事,便和紀異帶了洞奴、銀燕遍山閒遊,始終也未發現妖人蹤跡。這日二女和紀異又往附近閒遊。花奇笑道:“這座山,哪裡我們沒有踏遍,有甚意思?日前紀爺爺談起這裡地氣溫和,不常見雪,就是下雪,也隨下隨化。聽說雪山景緻甚好,早就想去看看。今日左右無事,又逢單日,我們何不帶了紀弟,往雪山頂上走走?那裡黃羊、雪雞等異味甚多,我已多年不曾到嘴,就便捉些回來,大家下酒豈不有趣?”真真笑道:“沒見你在自幽閉多年,還這樣思戀煙火。洞奴帶去大累贅,道途又遠,既要前去,可命它看家,只帶上這四隻燕兒同往。此時方在辰初,黃昏時便可趕回來了。”花奇鼓掌稱善。

紀異連日撫琴,大有進境,出外總把琴帶著,遇有泉石幽勝、水木清華之處,便要撫上一曲。花奇屢阻不聽,只得由他。這時又要將真真所贈古琴帶去。花奇道:“雪山乃人間奧區靈域,地廣數萬裡,仙凡不到之處甚多,時有怪物、妖人潛伏。我等雖然不怕,你連劍術才只入門,未到精徹地步。你到了好地方,定要撫弄,那些東西聞得琴聲,難免來犯,我們又要應敵,又要顧你,豈不麻煩死人?還是交給洞奴帶回家去吧。”紀異仍是不捨。姊弟二人正在爭論,真真不耐煩道:“你兩個出來總要拌嘴。他要帶就讓他帶去,這有什麼稀罕?我近日正嫌悶得慌呢,能引逗一些妖物出來,藉以解悶,也是好的。紀弟又非平常凡人,我姊妹保他一個,再保不回來,那也就不必再在世上現眼了。”花奇知真真性情特古怪,聞言便不再說。當下便命洞奴、燕群回去看家,三人帶了四燕,一同往雪山進發。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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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3: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飛霜掣電 雪魁伏辜 旨酒佳餚 殃神借洞

話說紀異由真真、花奇一邊一個夾住臂膀,起身空中,御風而行。這日天氣晴朗,不消多時,已望見那座亙古常存、雄奇險峻的大雪山橫在前面。飛至午未之交,方行到達。只見下面岡嶺雜沓,綿延萬里,寒日無光,冷霧沉沉。休說人家,連草木烏魯都絕跡。又飛行了片時,才達雪山主峰。依了花奇,原想直飛峰頂,尋到慣產雪雞的冰窟中,捉了雪雞,再略微觀賞雪山景,便即回去。紀異初歷勝地,處處都覺神奇,本就如人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再加從小生長南疆和暖之區,幾曾見過這般偉大的雪景,恨不能把全山踏遍,才稱心意,執意要由峰麓攀行上去。真真便命一同降落。

花奇道:“姊姊,你只顧依他,可知我們在空中已覺這峰如此大法,如若步行,我們縱比旁人走得快,不怕罡風奇寒,可是要攀越峰頂,至少也得一個整天,中途還須沒有耽擱;否則休說當日,便是明後日也回不去,雪雞更是吃不成了。”真真道:“你總忘不了口腹之慾。我等乘興即來,興盡則返。如見天色不早,當時便可回去,下次再來。

風景好的地方,便多留些時,如覺無甚意思,儘可飛行上去,當真要一步一步爬麼?紀弟頭回到此,正該隨他心意而行,攔他高興怎的?”說時,那降落之處,恰巧是腰峰上一片二三百丈高的冰雪凝成的峭壁之下,一面是山,一面是極深的冰壑。

紀異腳踏實地,目睹萬山都如銀裝,雪光耀眼,彌望皆白,只顧東張西望,也不管二女爭論。越看越高興,忽然一時忘形,發了先天野性,從丹田裡發出一聲長嘯,拔步往峰上跑去。二女來時忘了囑咐,猛聽紀異大聲吼嘯,震得萬山都起了迴音,花奇忙去止他時,已往峰上如飛跑去。空際雷聲震盪,愈來愈盛,轟隆之聲四起。暗道一聲:

“不好?”腳一點,飛身追去,手剛拉住紀異的臂膀,耳聽真真喝道:“峭壁裂了,你兩個還不快往左面空處躲開?”花奇知道危機一瞬,不及說話,忙拉紀異飛起。

紀異正跑之間,耳聽自己才嘯一聲,萬山齊應,覺得有趣。剛想再嘯兩聲,左臂已被花奇抓住。還不知道這一嘯闖了大禍,正要回問,忽見前面那座參天峭壁似欲晃動,身子已隨花奇凌空往左側面飛去。剛剛起在空中,那座參天峭壁已然裂斷,倒了下來。

側面一角,正從花、紀二人腳底擦過,相去不過尺許。避時稍慢一點,那重有數千萬斤的堅冰,怕不正壓在二人的身上。

紀異先仍不覺害怕,及至定睛往下一看,那雪峰已齊中腰裂斷成了三截。中間一截約有五十多丈長大,最先裂斷,往前突飛出去。還未落底,上半截壁尖又緊跟著裂斷,正壓在中截上面,一撞一壓之下,那亙古不化的堅冰紛紛爆散。這一來益發添了威勢,無數殘冰斷雪擁著兩片大冰壁,往壑底飛舞凌空而下,爆音如雷,萬山響應,令人見了目眩心驚。說時遲,那時快,不消半盞茶時,又聽天崩地裂一聲大震過處,這兩片斷壁已直落底。立時便有萬丈雪塵湧起,漫天匝地,如霧如煙,再襯著到處都是冰裂峰倒之音,匯為繁喧,比起萬馬衝鋒、海濤怒吼還勝過十倍,更顯聲勢駭人,宇宙奇觀。

二女知道這個亂子闖得大大,這一帶的冰山雪壁不知要崩裂多少,不敢再帶紀異往底處去,以免變生不測,只得向著峰頂飛去。雪峰高大,向來陰寒,極少見著陽光,況又在這午後未申之交。但是有那雪光反映,在下面看去雖是霧沉沉的,到了峰頂上面卻很光明,哪裡都看得見。這等罡風酷寒的雪山絕頂,如換常人至此,哪裡還能久停,早已鼻血噴濺,墜指裂膚,在死亡途中掙扎了。三人中,兩個是修道多年,一個是生具異稟,一些也不畏那罡風凜冽,酷冷逼人之苦。

花奇一到峰頂,便去峰後避風處尋那雪雞藏身的冰窟雪洞。真真憑凌絕頂,古意蒼茫,儘自凝眉不語,似有所思。只忙壞了一個紀異,在峰頂上不住跑來跑去,東瞧瞧,西看看。這時萬山千嶺都在腳底,宛如無邊銀海,雪浪起伏,前後相連,綿延不斷。再加上一嘯之威猶未消歇,不時看見白嶽崩頹,花需騰飛,更好似鯨戲銀濤,奇波突墜,益覺相映成趣,偉麗無與倫比。

紀異正看得有興,回顧不見花奇,忙即返身尋找。走向峰後一看,花奇俯身峰後峭壁之間,似在尋覓什麼東西,便跟蹤追下去。花奇搖手低語道:“記得前些年這裡雪雞甚多,怎的今日不見一隻?”紀異道:“姊姊莫是記錯了地方吧?”花奇道:“地方怎會記錯?你看這雪裡頭不是雞毛?”紀異低頭一看,果然有好些比雪還白的毛羽。猛想起適才雪崩山倒時,還見四燕在空中飛翔,自到了峰頂,四處都曾看過,好似不見四燕影子。心中奇怪,忙一尋視,哪裡還有蹤跡。便問花奇可見。花奇也答無有。不由著了忙。因峰後只能看一面,不顧得再找雪雞,回身跑上峰頂,四看無有。見真真對著前面一座剛倒的雪崖注視,上前張口便要問時,真真低喝噤聲。

紀異順著真真注目處一看,一座奇險的雪崖底下,似有幾縷青煙嫋嫋升起,過有一會,真真低語道:“你那四隻銀燕,定被這裡隱修的人擒去了。看神氣好似和我們開玩笑,還不至於傷害。我已在此觀察了好些時侯,她無故開釁,必是嫌我們剛才嘯聲擾了她的清修,特地和我們過不去。我看出她那裡防備甚嚴,不易進去,對頭深淺也難測。

且喜你今日將琴帶來,恰巧派上用處。快去峰後將奇妹喚來,我先鬥她一鬥,看她到底是否厲害。”

紀異一聽銀燕被陷,早驚忿交集,剛要回身,花奇已從峰後走上,見面悄向真真道:

“果不出我所料,惹了事吧?”真真道:“這東西太可惡,既要無故招惹人,又要藏頭露尾,躲在洞裡,不敢出來。她用的乃是奇門五禽遁法封鎖門戶,因為對頭不似尋常,我雖知破法,卻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把戲。我們剛剛脫困出來,不能丟臉。少時我如行法引她不出,你可緊緊守護紀弟,由他撫起琴來,我用師父傳音入密之法進去。琴音不可停歇,事如不濟,也不致中她埋伏。當時制服了她更好,如不能制,索性給她來個絕手,叫她嚐嚐厲害。”

說罷,她命紀異面向前坐好,橫琴膝下備用;花奇持劍在紀異身後保護,以防不測。

然後自己隨手取了一塊拳大的冰雪,略一捏弄,心中默誦幾句,對準前面崖下打去。兩處相隔只有數里遠近,那雪塊打將出去,並無異狀,飛丸脫弩一般,眼看就要打到崖下。

忽然一團青煙像開了鍋的蒸氣一般冒起,將雪塊包住,轉瞬之間,倏地青煙斂去,雪塊爆散開來。說也奇怪,那麼小塊的冰雪,竟會化成數畝大小的一片雪花,紛飛舞散。真真見狀,秀眉一聳,將手朝前一指,那片雪塊忽又由散而聚,變成一個小山大的雪塊,二次往崖下打落。還未及底,青煙又起,將雪塊裹住,緩緩上升。真真又將手一指,那雪塊便在青煙環繞中緩緩壓下,崖下青煙也不住咕突突往上冒起,雪塊重又被託上升。

似這樣三起三落。猛聽一聲炸雷,夾著一串炸音過處,那雪塊立時炸開,化成一片白雲似的塵霧。真真見法術被人破去,未及施為,崖下面又衝起一股子火花,只一閃便將雪塵衝散消滅,無影無蹤。那青煙火花也都同時斂去,只剩那座危崖,靜蕩蕩地矗立在那裡,一絲也未受著損害。

真真知道遇見勁敵,不由大怒,忙命紀異將琴撫起。紀異近來對於撫琴,雖未盡得真真秘奧,卻也深入藩籬,再加雪山頂上天風冷冷,千山萬壑都起迴音,益發覺得聲韻洋洋,音節佳妙。紀異撫時,真真只管禹步唸咒,圍著紀異畫了一個大圓圈,前後左右戟指比畫不休。過了一會,琴音正撫到好處,忽然花奇在身後說道:“姊姊要會敵人去了,你千萬沉住心神不可停歇。”音還未了,君弦上忽起戰音,面前人影一晃,真真不知去向。紀異知真真用了傳音入密之法,身隨音去,哪敢絲毫怠慢,把全副精神注到琴上,靜心屏氣撫奏。花奇在紀異身後護法,聽那琴中雖是一片殺伐之聲,並無衰敗景象,知道真真和對頭正在交手,並未失利,只是對崖雪影沉沉,外觀尚無動靜。

約有半個時辰光景,正在凝神注視,偶一回顧,忽見雪峰側面相隔十多里外一座較矮的雪山頭上,有許多白東西閃動。定睛一看,乃是許多矮人,通體都是白色毛羽包沒,微微露出一點面目,動作介乎人與猿猴之間,各持弓矢器械,連跳帶躍,其行如飛,正從山頂巖洞中紛紛跑出,其數何止千百。先疑是山中土人,繼而一想:“這裡乃是大雪山的最高處,拔地數萬丈,常人行至山半已難立足,連氣都喘不過來,再加冰層積雪大逾峰巒,隨時崩墜;罡風酷烈,吹人慾化。土人縱然力健耐寒,但是上面草木不生,絕少食物,冰雪更硬,不宜飲用,怎會有這麼多的人寄居在此?再加身體又生得那般矮小,如是山精野怪之類,不應這樣多法。”

越看越覺奇怪,正在狐疑不定,那一群白矮人已從對山跑下,四面八方散開,接著又起一陣尖銳的嘯聲。再順嘯聲一看,對面山腰一個大洞穴中出來一個白人,身材竟比常人還要高大得多。手持兩面赤紅如火的長幡,就在穴前冰崖上跳躍叫嘯,做出許多怪狀。音細而長,聽去甚是淒厲刺耳,彷彿天陰鬼哭一般。手中長幡連連展動,便有無數火球從幡腳下冒起,滿空飛舞,隨消隨長,越聚越多。好似萬盞天燈上下流走,明滅不定,附近冰雪都映成一片殷紅,煞是奇觀。

花奇雖知不是好路道,無奈自己要維護紀異,人不來犯,不便招惹。只得忍住,且看鬧些什麼把戲,等他近前,再作計較。儘自看得有趣,猛想起適才還有千百矮人,定是妖黨,下山時節似向主峰四面圍來,怎的未見?忙低頭四外一看,哪裡還有影子。花奇也是久經大敵的人,知道這座主峰上下筆立,遠看清楚,近看下面頗多掩蔽。算計那些矮人如果來,必已從峰腳峰後悄悄襲來,不到身臨切近,看他不見。自己和紀異存身所在雖有真真法術封鎖,無奈看不出對山妖人的深淺,手下這些矮於是人是怪,好生拿不穩。

正打不出主意,猛聽四外萬珠迸落般一片輕喧,先從主峰下面翻上來二三百個矮子,各持木刀竹矢之類,一擁而上。這般突如其來,花奇未免吃了一驚。百忙中更恐紀異分了心神,琴音停歇,萬一斷了真真歸路。忙喝道:“紀弟你只撫琴,不要理他,自有我來發付。”言還未了,那些矮人已然奔到面前不遠,離身只有三數丈,當頭一二十個忽然跌倒,掙扎不起。前面的吃了虧,後面的便有些逡巡,不敢妄進。花奇料知這些東西已為禁法阻住,伎倆有限,方略放了點心。猛聽身後又有紛紛倒地之聲,回頭一看,那些矮人竟分四面襲來,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到處都是,為數約在一千以上。這時相隔既近,花奇方才看清這些矮子雖具人形,俱是一般猙獰可憎。除周身穿戴著白色烏獸毛羽製成的帽兜和短衣套履,看不見髮膚外,那一張張怪臉竟似被人早先連皮揭去一層一般:圓眼睛,凹鼻凸唇,白牙暴露;滿臉上紅爛糟糟,東掛一塊肉條,西搭幾條肉絲,一些也不平整。

這些怪人見前鋒倒了兩排,便有些欲前又卻,沒有來時大膽。可是個個眼泛兇光,似要攫人而噬。倏地對山嘯聲又起,那些矮子又好似發了急,異口同聲,一片輕微怪嘯過處,各把手中竹木製成的弓矢刀矛紛紛脫手,朝花、紀二人打來。

花奇以為這些東西未成氣候,無甚本領;那竹木之物,漫說有法術禁住,打不到身上,就被打準也無妨礙,未免有些託大。紀異雖然手不停撫,卻看得清楚。見這麼多的小怪人同時來犯,其長還不及三尺,比自己還要生得矮小,在自叫囂嘈亂,卻跳不進圈子裡來。又見地下倒了十幾個,被真真法術禁制,好容易掙扎爬起,重又跌倒,狼狽得有趣。不由動了童心,一面撫著琴,一面口裡喊道:“哪裡來這許多矮子?奇姊姊,快代我捉兩個活的回去養著玩,教他們代我們燒水煮飯,這有多好。”花奇本極愛這同父異母兄弟,聞言一想,果然不差。暗忖:“這跌倒的一些,已然中了禁法,真真法術厲害,不死必傷。反正這些東西傷不了自己。”便想在圈外矮子群中挑選兩個比較生相好一點的,擒了進來,等回時帶走。因為雙方相隔甚近,伸手便可撈著。再看對山為首妖人,只管尖聲尖氣地怒嘯,並未過來。又有禁法圍護,不怕生變。心裡一高興,不假思索,敵人木製弓刀無用,自己動作迅速,一點也未防備。略朝左右一看,一眼選中兩個生得最為矮小的矮子,腳一點處,飛出真真所畫的圈子外面,伸手便撈。

誰知那些矮子手腳靈活非凡,竟比她還快,一見有人飛出,各持弓刀亂砍亂射,花奇身上竟連著了好幾下。剛覺被砍射處身子微微一麻,一手一個,已將那兩個矮人夾頸皮抓住。待要飛回時,猛又覺手抓處奇涼徹骨,渾身抖顫。暗道一聲:“不好!”氣得順手用力往峰上一擲,飛起劍光,護身回去。見那些矮子挨著一點劍光,紛紛傷亡倒地。

暗忖:“這些東西觸手奇寒,決非人類,定是山魈木客一流。留他在這裡終是有害,不如殺死一些,嚇退一些,省得惹厭。”花奇正將劍光放出追殺,覺著剛才那股奇冷之氣已然侵入骨裡,渾身抖顫起來;而被矮子斫射之處又是麻癢難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盤膝坐地,運用玄功,辟邪驅寒,哪還顧得再殺敵人。剛一坐定,身上越來越冷,上下牙齒震震有聲。

正在難受難熬之際,眼前火花一亮,對山妖人似知紀異護法人已然受傷中邪,忽然飛到。這時花奇人已不支,倒於就地。那妖人長幡上火珠像花炮也似亂髮如雨,在外繞行了兩週。一見走不進圈子裡來,忽然口中叫了兩聲。那些矮人全都聚集前面,兩個一行,魚貫排好。倏地一聲呼嘯,第二個便縱上去,登在前一個的肩上,前一個便用兩手抓緊他的雙足。第三個又登在第二個人的肩上,如法辦理。似這般一個接一個,頃刻之間,二三百個矮人搭成了一座人梯,有百十丈高下。為首妖人又叫了一聲,那些矮人朝前倒去,變成一座拱圓形的長橋,橫臥在真真所畫的圈子上面。那妖人轉身一縱,正要往橋頂上走去,誰知真真所施禁法凡在十丈方圓高下以內,敵人只一闖入,便受剋制,橋的兩頭近圈子處離地較低,自然中伏。一邊十幾個矮人一失了知覺,這座長橋如何鉤連得住,立時瓦解散塌下來,大半倒入圈子裡,掙扎不起。為首妖人飛起,未曾被陷,仍是一味蠻幹,口裡唁咭咭咭叫囂不已,顯出又情急,又忿怒的神氣。手下矮人在他威逼之下,明知上前是死,也不敢不從,二次又將人橋搭起,往前倒去。

紀異因真真未回,忽然來了許多妖人,先還不以為意。及見花奇倒地,面如死灰,通身抖顫,又不敢停琴救援,不由焦急萬狀。忽見妖人搭了一座人橋倒下,那為首妖人試探著往橋上走來,意思是打算從當中下來侵犯。萬般無奈,正待一手理弦,一手拔劍,準備萬一不濟,說不得只好暫顧花奇,抱了她逃出重圍。猛聽叭叭連聲,人橋散塌,妖人跌了一地,只有為首妖人未曾落網,才知真真禁法果然神妙非常。心剛略放,妖人二次又搭了一座人橋倒下。暗忖:“妖人真蠢,這圈子裡既進不來,憑高下犯,還不是一樣的此道不通。”

紀異一手撫琴,一手緊握寶劍,正想人橋如和上次一樣散塌更好,如真是妖人身臨切近,給他一劍,不料這次人橋竟未倒塌。定睛一看,那人橋已換了方式,不但比前還要高長出數倍,而且把圓形改作方形,兩頭橋柱平空直上,離地數十丈突然折轉,與一座方門框相似。想是已避出禁法之外,一些也未搖動。相隔既高,紀異又不能捨琴躍起。

眼看妖人飛身上了橋頂,走到自己頭頂,卻不往下降落。先朝下面獰笑了兩聲,然後盤膝坐定,從身旁取出一串灰白色透明晶丸,大如雀卵,全都吞人口內,再朝下噴來。紀異恐被打中,準備用劍去撩時,那晶丸離頭十丈左近便即爆裂,化成一片白煙,瀰漫四散。一會工夫,越噴越多,將紀異存身周圍一丈左右全都包沒,成了一座大煙幕。如換別人,早已不敢辨物,紀異原是天生慧眼,早看出妖人臉皮連動了幾動,面目益發猙獰。

一隻怪手立時長大了數倍,比血還紅,在煙霧掩護之中往下抓來。待了一會,紀異漸漸覺得奇冷難耐,手僵無力,撫琴幾不成聲,如是妖人邪法。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忽聽空中一聲大喝道:“大膽老鬼魅,竟敢在我面前侵害好人麼?”語聲清脆朗潤,卻非真真口音。來人剛一喝完,便聽得“哇”的一聲極淒厲的怪嘯。抬頭一看,一溜灰白色的火光過處,那座人橋從中自斷,卻不散落,似剪夾一般往兩面分開。轉瞬之間,滿地叭叭之聲與矮人墜地奔逃呼嘯嘈雜之聲響成一片。只那濃霧白煙尚未消退,霧煙影裡漸見一團栲栳大的銀光熒熒下沉,四外流走,所到之處,煙消霧散。不消片刻,那麼濃厚的煙霧竟消滅了個乾乾淨淨。那團銀光越顯光明,寒芒照處,左近峰巒巖帕都成銀色。

紀異身上奇寒未減,抖著一手撫琴,已是不成節奏。正在咬牙忍受,那團銀光忽往右側飛去。定睛一看,雪崖上站定一個手執拂塵、骨瘦如柴的黑衣道姑。銀光已逐漸收小,飛至道姑面前,道姑袍袖一展,便即不見。離她身側不遠,躺著那為首妖人,業已腰斬成了兩截。其面容裝束雖然詭異,既來解困除妖,當非惡人。

紀異剛要張口問訊,道姑已先指著妖人發話道:“此乃雪魅,非我不能除他,前些年曾被我禁閉在對面冰窟之內,今日定是乘我雲遊未歸,招來昔日手下孽黨,掘通冰窟逃了出來。你們雖有禁法防衛,也擋不住他那千百年煉成的陰毒奇寒之氣,我如來遲一步,你二人必遭毒手。你那同伴已中寒毒,尚不甚重。令師何人?如何先前不知抵禦,一味撫琴?想是另有用意,相借琴音求援麼?”

紀異覺得道姑語氣誠摯,益料是仙人一流。一面仍撫著琴,一面將身微躬,脫口答道:“我名紀異,有一個仙師,尚未去拜。兩個姊姊,一個叫畢真真,一個叫花奇,她二人俱是四川岷山白犀潭韓仙子的門徒。今日無事,同來此地遊玩,不想對崖有人無故和我們作對。畢姐姐用傳音入密仙法前去會她,她走不久,便來了這夥妖怪,我讓花姊姊捉兩個矮人回去代我們燒火煮飯,人已被她捉到,不知如何又鬆手丟了。回來便倒在地下,暈死過去。我因畢姐姐行時囑咐不可停手,以免斷了她的歸路;她又下有禁法,妖人近不了身:所以不到緊急時,不敢和妖人動手,也不能起身向你道謝。她至今沒有迴轉,不知勝敗如何。你有這麼大本領,何不到對崖去幫她一幫?她帶有靈丹,來了便可將花姊姊救轉,那時再一總向你叩謝如何?”

道姑一聽說到韓仙子,便吃了一驚。再一聽完紀異之言,匆匆答道:“你那受傷的姊姊,非我雪魂珠不救。只是韓仙子素不喜人解破她傳授的禁法,暫時我不便近前。對崖的人並非妖邪,與我甚是相熟,我今日如在家,決無此事。我一到此,便見老魅作怪,只顧驅除,尚未回家,不知還有這些事。且喜不曾冒昧。你也略受寒毒,所幸本質甚好,妨無妨害。我一去,必能好好地同了你的畢姊姊回到此地,無須再撫琴了。”說罷,不俟紀異答言,將身一縱,一道白光往對崖飛去。

約有頓飯光景,果見真真同了一個紅裳少女飛回,那道姑卻未同來。近前先收了禁法,向紀異道:“這位乃玄冰凹女殃神鄭八姑得意弟子華衍姊姊,入門才只十多年,已深得八姑傳授。因見我等在此狂嘯,震塌雪峰,心中不服,特意引我前去鬥法。正在相持不下,恰值八姑回山,才知你和奇妹受了雪魅侵害,多蒙八姑解圍相救。我和華妹打成了相識,甚是投契。你那四隻銀燕現在洞中吃食。少時我等便要結為異姓姊妹了。”

紀異已冷得面容鐵青,通身抖戰,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站起,與華瑜彼此見了一禮。

真真一面引見,早把花奇交與華珩抱住。自己收了琴,夾了紀異,同往對崖飛去。

紀異到了一看,冰壁千切,壁腳直凹進去。裡面不但光明如晝,而且到處都是琪花瑤草,鬥豔爭妍。氣候也比外面溫和得多,宛然別有天地。八姑正在靠壁石台之側含笑相迎,見眾人來到,便說道:“畢道友,我們下洞去吧。”說時,石台忽然自行移開,現出一座洞穴。八姑師徒揖客入內,裡面更四壁通明,冰室雪屏,掩映流光,似入水晶宮殿。

八姑先請真真、紀異落座,將花奇放在一個玉榻之上。然後將袍袖往上一揚,一團栲栳大的銀光飛將起來,懸在室中不動,寒芒四射,映得滿室冰牆雪柱俱生異彩。八姑取了兩料丹藥,塞入紀異、花奇口內。再命華珩託了花奇,真真託了紀異,走到銀光之下,將臉朝上。八姑用手朝銀光一指,銀光中忽似破裂了一般,放出兩道直長的光華,大約碗口,分射在二人身上,便見光射處有幾縷白煙被光吸起。紀異受毒不深,先覺身上有了暖意,一會工夫由暖到熱,佈滿全身,立時復原痊癒。跳下地來,朝著八姑稱謝,連喊好寶貝不置。

八姑等紀異、花奇先後復原醒轉,便收了雪魂珠,引了真真等三人往後洞走進。那後洞比起前洞還要富麗得多,滿室珠光寶氣,掩映流輝。三人見了,俱都稱奇。對真真來說,更是投其所好,讚羨不已。

八姑一面命畢珩去取佳果仙釀,款待佳客。一面對真真道:“貧道昔年誤入歧途,又不肯降心歸善,先師遭劫以後,幾經奇險,均得幸免。滿擬長隱雪山,照著本門心法勤苦修煉,但獲長生,於願已足。誰知中途坐功不慎,走火入魔,幸仗覺察得早,元神未喪,軀殼已死,多虧昔日的同門神尼優曇大師門下的玉羅剎玉清師姊時來看顧,好容易熬到難滿,不久即可復原回生,又遭兩次魔火之難。如非峨眉門下幾位先後進同門代守雪魂珠,優曇大師、玉清師姊兩番解救,幾乎形神俱滅,萬劫不復,自從那年拜在妙一夫人門下,本擬棄此而去,只因這洞中佈置俱是貧道昔年苦心經營,並非容易,當時頗為愛好,就此捨去實為可惜,恰巧出困未久,便收了小徒華珩,留作她的修煉之所,剛剛合適。加上這裡離青螺峪不遠,雲南派祖師凌真人與峨眉原是至交,門下知友頗多,又承他贈了貧道一束信香,以備貧道出外雲遊時,小徒有甚緩急,可以焚香求救。除那年收閉適才所誅的雪魅處,一直至今從未生事。”

“前些日還想將這冰雪凹留作貧道別居,上月在峨眉聽訓,面聆掌教師法諭,說自開府以來,仙府石室何止千間,而有好些仍居自己原來洞府。一則聽訓用功均有不便;二則三次峨眉鬥劍,群仙劫數在邇,各異派妖邪處心積慮,專與小輩門人為難,難免不受侵害。自下月初一日起,除時常奉命出外積修外功者外,對小輩的門人悉降殊恩,準其移入仙府,俾得時常躬聆法海,領受仙傳。只留下秦紫玲、齊靈雲、周輕雲所居的海底仙闕紫雲宮和九華鎮雲洞妙一夫人別府等三四處,其餘各地洞府可加封閉或賜贈別派中知交。貧道因這裡諸般點綴半出人工,贈既不得其人,如加封閉,必然荒廢,枉費了當年許多心力。適才聽道友說起,令師韓仙子出世尚須時日,道友一時難覓良好的洞府。

萬花坪湖心沙洲密迤族,離世較近。為防妖人報復,暫時寄居則可,長住終非修道人所宜,何況二位道友又奉有令師法體和許多寶物重器。貧道不久便赴峨眉,遷入凝碧仙府。

今日相晤,總算前緣,如蒙不棄,意欲將這雪窟陋居相贈。兩位道友暫時仍遵令師之命,寄寓紀家,只將令師法體重器移藏此問。或隔日來此,或是二位道友輪流往來,出去時有道友和貧道的禁法封鎖,決無差池。而貧道苦心經營的舊居得二位在此作主人,也不至於荒廢。靜候紀道友令堂滿劫重生,再照令師所說行事。從此這裡長為二位道友修道之所,貧道師徒也可不時過訪,重尋舊遊,豈非快事?”

真真生性最喜佈置起居服飾,見洞中如此奇麗,歆羨已極,她哪識鄭八姑別有一番用意,聞言喜出望外。略一尋思,便即答道:“我等三人誤入寶山,得罪華姊姊,八姑乃前輩尊仙,不但不加怪罪;反助我等除妖解難、相待又如此偽謙誠摯,本已問心難安;復承以仙府相贈,越發令人感激無地。不過冰窟仙府全仗八姑仙法,始能有此清奇美麗。

我等法力有限,只恐異日支持不住,貽笑事小,豈不有負盛情?”

八姑笑道:“此洞當初只一深穴,所有冰房雪室,均系貧道採取千萬載玄冰築成。

內外奇花異草,俱都採諸本山亙古以來仙凡難到的奧區,大半秉著冰雪之精英而生。下面有靈丹護根,不便移植,十之三四均可煉為靈藥。一則凝碧諸師長頗有相需之處,如無人在此守護培植,難免不為異派中人竊奪,日後無法覓取;二則這裡乃大雪山最高處,相離山頂只數十丈,雖然玄冰堅固,冰崖雪峰時常崩裂,受不到影響,可是每當一年一次天地交泰之時,地肺受了絕大震動,地形必起變化。如無人事先行法預防,難免波及,使全洞沉墜傾欹。二位道友在韓仙子門下多年,道法高深,以上兩節均優為之,故此謹此奉贈。雖說為人,一半還是為己,道友何必太謙呢?”真真含笑起身謝了。

這時華珩已從別室取了兩大冰盤,一盤盛了許多雪山名產雪蓮、紫藕、冰桃、寒實之類的仙果;一盤盛了臘脯、風乾雪雞以及各種人世間常見的乾果。另外還有一瓶子寒碧松羅酒。

花奇久聞八姑得道多年,見了許多風臘肉食,好生奇怪。及一動問,才知華衍是一個富貴人家小姐,隨了父母朝佛還願,行至望川壩,忽遭盜匪之難,匪首愛她美貌,竟欲擄去姦淫,華珩在中途行詐,刺殺匪首,報了親仇。弱質伶仃,從半夜風雪中逃出。

逃到天明,後面匪眾已然覺察追來。正要跳崖自殺,多虧一群野驢漫山蓋地而來,將匪黨衝踏成了肉泥,無一倖免。華珩也被野驢撞跌,滑落絕壑之中,眼看粉身碎骨。因她素來愛紅,從小就著紅衣,加上雪地黑驢成了紅白黑三色相映,分外鮮明。恰值八姑往峨眉受業,路過這裡,無心中看見,忙施仙法,在一髮千鈞中將她救起。她質地本來極好,一時福至心靈,向八姑哭訴遭遇,苦求拜師。八姑見她智勇靈慧,處境極慘,不由又憐又愛。只是自己甫蒙玉清大師等援救,復體脫困,拜在峨眉門下不久,怎敢隨意收徒?便帶了她前往峨眉,暫寄在李英瓊門人米鼉、劉裕安二人的洞中,打算託幾位先進同門代向妙一夫人懇求開恩收容。妙一夫人說華衍資質雖好,世緣未盡,尚不足與諸弟子齒為雁行。只准八姑收她為徒,在未將劍術學成以前,無庸進見。八姑自是心喜,便將她帶回山來,盡心傳授。

冰山雪窟,無論景緻多好,也非凝碧仙府之比。八姑早想請求移居仙府,也是為了她一人寂寞,遲遲至今。八姑以前孤寂多年,忽然收了這麼好一個弟子,不由憐愛愈恆,因她造詣雖深,畢竟年淺,尚未能盡絕煙火食。除了本山有的果實外,每次出外積修外功,總給她帶些食物歸來。好在八姑復體之後,雖不常食,也不禁絕煙火,偶爾又喜和愛徒對酌。以前青螺峪破八魔時,那酒只取來款待過峨眉諸小輩同門一次,貯藏頗多,所以洞中各物均備。花奇這才明白。

真真,花奇有無均可,紀異忙了一日,早已飢餓,也不作客套,一路連吃帶喝,口裡更讚不絕口。

花奇忽又想起本山的雪雞,便問華珩道:“華姊姊,記得小妹前幾年來此,峰後雪雞很多,怎的適才尋不到一隻?”華珩道:“這多是那雪魅鬧的,幾乎被他弄絕了種。

師父從不許為了口腹之慾無故殺生,這些風臘的野味,俱是那年隨了師父掃蕩雪魅和他手下的寒魔,從妖窟中得來的。因為洞中氣候宜於貯藏,隔了多年,還是不減鮮美。”

說罷,真真便請八姑允許,與華珩結為姊妹。八姑笑道:“我也不作客套。以前我在旁門,與令師韓仙子原只是道行的高下,未曾敘過尊卑。如今身歸正教,在妙一真人門下,令師公神駝乙真人與家師俱是平輩,小徒怎敢妄潛呢?”真真不知怎的,與華珩雖是初見,非常投契。推說師門與峨眉諸尊長只是道友,師公乙真人就素來是長幼兩輩各交各的,不論什麼輩分尊卑。苦苦向八姑求說,執意非結拜不可。八姑師徒幾經遜謝不從,只得依允。當下真真等四人序齡結拜:真真為長,花奇為次,華瑜居三,紀異最小。真真又要向八姑行拜見禮,八姑也以禮相還,哪肯領受,只得罷了。彼此暢談了一陣,不覺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那些雪魅、寒魔,原秉雪山陰鬱森寒之戾氣而生,早經八姑在隔夜裡命華衍用藥化去。

紀異因這次紀光出門為日較久,畢真真、花奇二人自從移居沙洲,尚未見過,恐回來不見自己懸念,幾次催促起身回去,這才與八姑師徒殷勤訂了後會和接受洞府的日期,作別起身。仍由四燕前導,畢、花二女雙夾紀異御風飛行,傍午時到了沙洲。紀異忙奔進屋一看,祖父仍未迴轉。匆匆吃完午飯,一個人跑出山外,向山寨中人一打聽,俱說未見。最後走到江邊茶棚,遇見一個相熟的山人,笑問紀異:“么公昨日回家,可曾給你帶甚好東西來麼?”這才說起昨日黃昏時分,曾見紀光一個人坐在玉花、榴花門前石上歇腳等語。紀異生長南疆,知道玉花家養有惡蠱,外公素不喜她,時常告誡自己,不許在沿江茶棚之中飲食。萬沒想到外公會和玉花姊妹生了嫌隙,還以為外公販貨行醫回來,在山外被山人延去,醫甚急症。估量當時已該回去,聞言回頭便往家跑。回到沙洲,見著二女一問,仍未迴轉。紀異因紀光和山人情感極好,到處受人敬愛,雖然孺慕情殷,渴思一見,也未疑他有甚別的。再去尋找,又恐中道相左。

直到晚間不見回來,畢、花二女細問紀光平日行徑,無心中聽紀異談起玉花姊妹為人,卻料出有了變故。否則出門日久,就說是在山人家中耽擱,離家這等近法,人不能回,也該著人送個信兒,為甚回來兩天,音信毫無?連見他的人也只一個?二女因恐紀異著急,當時並未說破。先問明瞭玉花姊妹住處,到了半夜,由花奇飛往玉花茶棚之中仔細探查。只聽玉花嚶嚶啜泣,一會榴花起來安慰,玉花神態甚是幽怨。除屋中異常整潔外,連紀異所說的惡蠱俱無蹤影。直聽到二女沉沉睡去,毫無可疑之狀,只得迴轉。

天已大明,真真正想約了花、紀二人假作飲茶,前往玉花茶棚,當面以言語試探。

忽聽銀燕歡嗚振羽之聲,成群往對湖飛去。紀異喜道:“姊姊,我外公回來了。”說罷,便往洲側傍湖樹蔭之下跑去。二女跟出一看,果有一個身背貨箱的老者站立隔湖岸上,正在高聲相喚呢。紀異已從樹蔭中駕起一條小舟,舞動鐵槳,飛也似地衝波駛去。不消片刻,祖孫二人在百隻銀羽盤空飛鳴之下,同舟而回。二女忙即上前拜見。紀光在舟中已聽紀異說了大概,自己昨日剛闖了禍,方慮異日玉花姊妹知道敵人底細,遷怒為仇,無法應付,不想家中住有兩位仙賓,好生心喜。

紀光正和二女敘話,紀異一眼看見洞奴丁零蹲在近側,睜著一雙炯如寒星的眸子,正對紀光注視。想起它素厭生人,自己以前尚且吃過它的苦頭,恐忽然衝起,傷了外公,不由大吃一驚,噫的一聲飛縱過去,將丁零抱住不放。口中直喊:“花姊姊快來!”花奇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休害怕。我姊妹業已出困,不比從前,它沒有我們的話,不會無故傷人的。如其不然,我們到雪山去,豈不怕外公無意中回來,被它無知侵害,那還了得,敢隨便將它留在家麼?我早已囑咐過,如等你這才想起,那就晚了。”紀異聞言,才放了心,鬆手起立。

紀光便請二女人室,落座後,互談以往之事。二女和紀異聽到紀光救人一節,俱猜玉花姊妹不肯善罷甘休,必來尋仇,防備了好些日。

直到半個月光景,有一天晚上,紀異和花奇正在室中談笑,忽聞銀燕飛鳴之聲,料是有警。出去一看,兩三點金黃色的光華疾如流星,在谷口那一邊的雲空裡閃了一下,便即不見。接著便見大白等四燕為首,領著一群銀燕,從隔湖飛回。這晚恰巧真真帶了丁零往雪山玄冰凹去會華珩,未在家中。花奇、紀異算計流星過渡,銀燕不會鳴叫追逐,疑是玉花弄鬼。因紀光再三叮囑,只可小心防備,等她來犯再行相機處置,不可尋上門去;又見紀光已然熟睡,恐跟蹤追尋,敵人乘虛而入,當時並未追趕。第二日紀光得信,遍查附近,並無可異之狀。

真真回來聽二人談起,覺得玉花不除,終是後患,再三和紀光說要親自前往,為紀光祖孫除害。紀光力說:“山人使蠱,差不多是家常便飯,雖不說家家都有,總佔十之二三。多半是為防身、禦敵、復仇之用,無故也不害人。專煉來為惡的,百人中難得遇到一個。你不忤犯他,他決不加害於你。尤其玉花姊妹平常最為安分,此次釁自我開,即使她來複仇,仗二位仙姑之力,將她擒住,也不忍傷她性命。昨晚就算她起心不善,業已知難而退,何必尋上門去,致她於死?”

真真終不放心,夜晚背了紀異前去探看。見玉花果然絕色天姿,容光照人,加上秀眉顰蹙,若有幽怨,越顯楚楚可憐,來時殺機頓減了一半。再一查看她的言語動作,也與花奇上次所見大同小異,並未露出有復仇之意,不忍心速然下手。隨後又和花奇夜探了幾次,仍是毫無動靜。銀燕也不再驚鳴。直到真真、花奇移居雪山,按單雙月往來兩地,始終太太平平,別無一事發生。大傢俱以為玉花姊妹不知人是紀光所救,漸漸丟開一旁。

過了些日,紀光仍舊應聘出外行醫,販貨往來,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約有兩三年過去,這日無心中又在玉花姊妹茶棚外石上小憩。一眼看到兩個外鄉少年男女在棚內飲茶,看出榴花又在施展故技,不知元兒、南綺俱受仙傳,井非常人。以為本月正該是真真、花奇回來的月份,不借冒險得罪榴花,將元兒、南綺引了回來。

元兒、南綺聽了紀光以上的講述,方知就裡。

紀異雖與真真、花奇二女處了這麼長久的時候,仍是改不了那惡見婦女的天性。先見南綺吹船如飛,略改了點輕視的念頭,心裡只可惜畢、花二女恰巧不在家中。暗忖:

“你不要在我面前賣弄,休說我兩個姊姊飛行絕跡,出入青冥,你們不是對手;便是我們的神獸丁零在此,你們也惹它不了。”紀異只管胡思亂想,巴不得畢、花二女立時回來,叫來人看看才好。後來聽乃祖說起在江邊茶棚與醜女榴花公然爭執之事,雙方又敘出元兒與長人紀登同在矮叟朱真人門下,想起真真以前所說之言,玉花姊妹如知乃祖壞事,必來侵害。一則同仇敵愾,二則矮叟朱真人是青城派鼻祖,前輩有名劍仙,曾聽無名釣叟和乃祖說過,元兒既是他的門徒,劍法一定高強,這才對來客起了敬意。

因為玉花姊妹既然屢次結仇,勢必目前就要趕來侵害。紀異先前的意思,因雪山相隔太遠,無人能去,欲待勢急時往無名釣叟處求救,比較要近得多。後來心想:“雪山玄冰凹,四隻大銀燕俱曾去過,來往也就不過幾個時辰。何不此時就命四燕前往,將畢、花二人請回?”當下他也沒和乃祖明說,徑自藉故走向隔室,匆匆寫了一個紙條,到院中用手一招,四燕便即飛落。紀異將紙條綁在大白爪上,悄聲說道“你們快往雪山,去把我兩個姊姊接了回來。快去!”說罷,眼看四燕沖霄飛起,方行回屋。元兒愛他天真,彼此言談甚為投契。

過了一陣,元兒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煩惡,因為不甚厲害,並未向眾人說起。約有半個時辰過去,方覺好些。過不多時,又犯,並且較前略微加重。一問南綺,也是如此。

紀光聞言驚問,二人說是尚能忍受。紀光又仔細看了二人的脈象道:“好一個狠毒的丫頭,想是看出二位不是尋常之人,連她本命的惡蠱都施展出來了。幸而二位是仙人門下高徒,根基深厚,又服了靈丹,所以還不十分難耐;若換常人,早已腹痛欲裂了。就這樣,她那蠱毒業已深入二位腹內,雖不一定便有大害,只是她那裡行法一次,二位這裡便要難受一回。如不向她降伏誠虔默祝,除非到了天明,老朽取了後洞毒菌上的朝涎,製成新藥與二位服下去,將毒化解,永無休歇,真乃可惡已極。”

元兒、南綺聞言,發了怒,每人各服了兩粒丹藥,又要尋上門去。紀光再三攔阻道:

“我起初以為二位服了丹藥,其毒已解。現在一看,才知並未除恨。她又是別有用意,成心使二位時發時止。那蠱毒與她心靈相通,二位這裡能否忍受,她那裡已知大概。現在於時已過,如不驅遣惡蠱前來,必然另有陰謀。說不定又向她師父金蠶仙娘哭訴,這事就鬧大了。好在這圍著沙洲十丈方圓以內,早經我佈下奇門遁法,事急之際,還可焚香求救。似這樣以逸待勞,勝固可喜,敗亦有救,豈不是好?即使真的要去,也等到了天明,我將新藥製成,將二位所中蠱毒化盡,再去不遲。”元兒、南綺聞言,只得作罷。

紀異又將從墨蜂坪暗谷蜂巢之內得來的那口寶劍取出來與二人觀看。元兒拿在手裡,方在讚賞,紀異忽想起近日忙著迎客,還忘了給銀燕鹽吃,匆匆和二人一說,捧了一大包粗鹽粒便跑出去。雲兒、南綺對於那些銀燕,原本一見就愛,見紀異奔出,推開窗戶一看,室外那些嘉木繁枝上面,滿都是自羽仙禽棲止。紀異一出去,剛抓起一把雪白的鹽粒往上一灑,那些千百成群的銀燕聲如笙簧,齊聲鳴嘯,紛紛飛翔起來,就在空中盤旋啄食。落光之下,紅星閃閃,銀羽翻飛。樹頭碧蔭,如綠波起狀,分外顯得夜色幽清,景物奇麗,令人目快心怡。

甫綺正看得出神,不住口地誇好,忽聽元兒道:“南姊,你看那是什麼?”這時雲淨天空,月輪高掛,光輝皎潔,照得對岸山石林木清澈如畫。南綺順元兒手指處往前一看,兩道紅線長約數尺,一前一後,像火蛇一般,正從山口那一面蜿蜒飛來,似要越湖而過,業已飛達湖面之上。猜是玉花姊妹放出的惡蠱,便對元兒道:“這定是山女蠱法,我們還不將她除了?”說罷,二人剛要動手,忽聽身後紀光攔道:“此乃玉花姊妹真靈,二位且慢。近沙洲處已下埋伏,她未必能到跟前,等到事真不濟,動手不遲。且留著她與二位看個奇景。”二人依言,暫行住手。

自從這兩道紅線發現,千百銀燕齊回樹上,立時萬噪俱息。紀異也被紀光喚進屋來,手握寶劍,準備迎敵。除了湖面上千頃碧波被山風吹動,閃起萬片金鱗,微有汨汨之聲外,四下裡都是靜蕩蕩的。眼看那兩條紅線飛近沙洲,約有十丈遠近,先似被什麼東西阻住,不得近前。一會又聽發出兩聲極慘厲的慘嘯,在空中一陣急掣亂動。眨眼工夫,由少而多,分化成了四五十道,俱是一般長短粗細,紛紛往沙洲這一面分頭亂鑽,只是鑽不進來。那近沙洲的湖面上變幻了無數紅影,其線上下飛舞,果然好看已極。

約有半盞茶時,紀光笑對元兒等三人道:“我起初看她姊妹身世可憐,只打算使其知難而退,她們卻執意和我拼命。且容她入伏,取笑一回。”說罷,回手將架上一個滿注清水的木盆微微轉動了一下,取下了一根木針,轉手又復插上。南綺這時才看出紀光竟會五行生剋太虛遁法,無怪他適才誇口自負知道門戶變動,知道惡蠱入伏無疑。忙回頭一看,那數十條紅線果又近前數丈,仍是飛舞盤旋,不得上岸。只不過這次與先前不同,彷彿暗中有了門戶道路阻隔一般,不容混淆,只管在那裡穿梭般循環交織,毫不休歇。過了一會,好似知道上當,發起急來,兩種怪嘯,一遞一聲,哀鳴了一陣。不知怎的一來,又由分而合,變為兩條,益發竄逐不休。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聽身後一聲炸響。紀光連忙回身,架上木盆正在晃動,盆沿一物裂斷墜地,不由嚇了一跳,忙即掐訣行法整理。這裡一聲響過,同時湖面上也轟的一聲,一根水柱平空湧起百十丈高下,立時狂風大作,駭浪橫飛。就在這風起濤飛之中,那兩條紅線竟然衝破埋伏,往空中飛去。南綺知道有人破了埋伏,一個不好,還要傷及行法之人。不及追敵,連忙回身看時,紀光已將木盆上面放置的禁物擺好,然後一一取下,這才放了點心。再看元兒因見敵人逃走,業將劍光放出追去。誰知那紅線來時不快,去時卻速,只在空中略一掣動,便即隱去。元兒只得將劍光收轉。

紀光出乎意外,變起倉猝,雖然仗著傳授高明,應變沉穩,對方當時尚無傷人之心,沒有發生禍害,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口裡只稱:“好險!”元兒尚不明就裡,問道:

“惡蠱無非逃走,沒有擒著罷了,何故如此膽小?”南綺笑道:“你在是朱真人門下,會說出這樣話來。紀老先生所施埋伏乃是玄門秘傳太虛遁法,與昔日諸葛孔明在魚腹浦所設的八陣圖雖是一般運用,卻有不同。如遇見對方敵人道力太高,便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你身受其害。適才敵人已然走人休門,眼看成擒在即,忽然來了他一個厲害黨羽。以那人的本領,儘可更進一步將我們的陣法全部破壞,那架上便即散裂,立時湖水倒灌,這座沙洲怕不崩塌淹沒。他既與我們為敵,卻只將入陷的人救走,並無過分舉動,好生令人不解。”

說時,見紀光滿臉焦急之狀,正要取火焚香求救。南綺攔道:“來人雖然厲害,不過略精旁門禁法,尚未與他交手。再者老先生禁法已撤,不怕反制,何必如此急急?少時她如來犯,我等抵禦不住,求救不遲。”紀光明知破法之人,除玉花姊妹的師父天蠶仙娘外,沒有別個。心中憂急,想將無名釣叟請來,好早為防禦。聞言雖不知南綺、元兒二人深淺,但是不好不依,只得停手。說道:“玉花姊妹的師父天蠶仙娘,號稱南疆蠱仙,厲害無比。人卻極講信義,曲直分明。”

好些時過去,東方有了魚肚色,並無動靜。紀異道:“外公,我看他們不敢來了。

天已快亮,等我去往後岸洞內,將菌毒涎取來,和上藥,與裘叔叔去了蠱毒吧。”紀光搖頭道:“說她不來,卻還未必。今年正月,還聽無名釣叟說,天蠶仙娘近得妖書,本領迥非昔比,連他本人也未必是她對手。並說她雖是百蠱之王,與人為仇,從不暗中行事。多半避開正午,在黎明後和黃昏以前出現。適才破我奇門埋伏,不做得過分,也許因此之故。這時事難逆料,你且將菌涎取來,治了蠱毒,再打主意。”

紀異取了一個玉匙,提劍自去。一會工夫,取來菌涎。紀光先取出兩丸丹藥,請南綺、元兒二人服下。然後從藥鍋中取了些膏子,抹在布上,剪成四張圓的,請二人貼在前胸和尾脊之上。吩咐盤膝坐定,不要動轉。這時二人剛覺腹痛煩惡漸漸發作,比起先前還要厲害一些。及至貼了膏藥以後,又覺心腹脊骨等處麻癢,加以疼痛煩惡交作,甚是難耐,便和紀光說了。紀光道:“天蠶仙娘既是玉花姊妹恩師,又是她們的義母,如被她們請動前來,必用妖法加重惡蠱之力。幸是二位受有仙傳,多服靈丹;如換旁人,此時縱然苟延喘息,不久仍要腹裂而死。現在我的丹藥之力俱以發動,務請忍耐片時,便可化毒除根了。”二人只得強忍。約有半盞茶時,東方漸明,二人覺要方便。紀光大喜道:“恭喜二位,少時便可無恙了。但盼此時不要出事才好。”說罷,忙命紀異領了南綺,自己領了元兒,分別走向隔室,安置好了便盆,即行退出。元兒。南綺到了室中,才一蹲下,便覺兩股奇熱之氣,分由腹、脊等處直灌下來,燒得生疼。頃刻之間,滿盆俱是淤血,奇臭無比。解完起身,煩痛麻癢若失。剛剛互相穿好出室,紀光祖孫已在外相候。

紀光剛說了句:“這就好了。”忽聽一個極嬌嫩柔脆的女於聲音說道:“大膽老鬼,我兒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何屢次上門欺人、她們尋你評理,並無惡意,竟敢使用妖法害她們性命。如非義兒通靈求救,豈不葬身你手?本當將你祖孫嚼成粉碎,因榴花兒要個丈夫,曉事的,快教那一對童男女到湖這邊來見我,男的與榴花兒成親,童女嫁給我一個仙童。不但饒你不死,你四人與我成了親眷,都有好處。如待我親自動手,悔之晚矣!過一個時辰不過湖這邊來,等我親臨,那時死無葬身之地,休怨我狠毒。”說時語聲若近若遠,又似說話的人就在室內一般。再往湖對岸一看,晨光郎潤,林石如沐,並無一絲敵人跡兆。

元兒初生之犢,無所畏怯。紀異素不服低,聽了雖有些驚異,並未放在心上。只紀光一人聞言大驚,二次又把向無名釣叟求救的信香拿起,往藥灶中去點。南綺先只在旁冷笑,見紀光慌急神氣,一手把香奪過,說道:“老先生休得驚憂。我們起初中毒,只固不知就裡。如今鬼蛾伎倆業已看破,這賤婢僅會了一點千里傳聲之法,便來此賣弄嚇人。你求的這位無名釣叟邱楊,雖未見過,他那故去的師父麻老僧,卻曾聽舜華家姊說起,儘管能在南疆稱雄,結果仍死在一個異派無名後輩手裡,固然算是應劫兵解,也並無什麼出奇之處。我如勝不得這妖女,你再求他不遲。如怕我抵敵不住妖女邪法惡蠱侵害,這裡有一件法寶,乃是我長春仙府封山之寶,我將它施展開來,便有一團仙雲將這沙洲罩住,休說妖女難以侵入,便是真正神仙,也未必能夠衝破。”

說罷,從身畔取出一個薄如蟬翼、霞光燦爛的袋兒,交與元兒道:“此寶你原懂得用法,你可守在這裡,由我一人前去除那妖女。如聽我傳言報警,你速將此寶放起,再由主人焚香乞援。見我不是妖女對手,便用梯雲鏈遁回。我真個事急,也另有脫身之法,無須顧慮。”元兒哪裡肯依,便答道:“我兩人原是好歹都在一處,南姊去除妖女,怎留我一人在此?要去都去。”紀異以為說得有理,方在拍手稱善,南綺已妙目含苯,怒對元兒道:“這不比我們誅蟒容易,你曉得什麼,妖人口出狂言,所會邪法必然不少。

我一人出戰,還可隨意施為,進退無礙;你不過仗著那兩口仙劍,一個不巧打敗,是顧你,還是顧我?況且你在這裡緊握梯雲鏈,我如遇險,還多上一條退路,豈不是好?”

元兒仍是不依,一再婉求。南綺無法,只得接過法寶,對紀光道:“妖人此時不再發話,必在對岸等那時辰到來,我們不降,再行下手,此時還可出其不意。只是令孫雖有一口仙劍,並不會用,不可讓他同往。我二人去時,便將尊居封鎖,放心勿慮。”說罷,略一準備應用法寶,囑咐元兒緊隨自己動手,多加小心。然後把梯雲鏈交了一副與紀光,傳了用法,以備退身之用。紀光情知事情太險,自然力禁紀異不許同行。

紀異好容易盼到能與敵人交手,一見祖父聽南綺之言,再三嚴囑不許前往,好生煩惱。滿想二人走後,再行溜出,踏波飛越對岸,趕去接應。誰知南綺到了室外,拉了元兒,剛駕遁光飛起空中,便有一片白雲飛下,全沙洲都被遮沒。幾次偷偷向前跳入湖內,竟似被一種絕大的力量阻住,再也不能前進,連對岸景物都看不見,急得只是跳腳。不提。

且說元兒隨定南綺,飛身到了對岸一看,石潤苔濃,林花肥豔,穿枝好烏上下飛鳴。

再加上雲靜風和,曠字天開,近巇縈青,越顯得晨光韶美,景色幽靜。哪裡尋得見敵人絲毫影於。便對南綺道:“妖女口出狂言,怎的我們過來,她卻躲了?”南綺算計敵人定在隔湖相候,此時不見,必有原故。惟恐隱在一旁,中了她的暗算:又恐元兒口無遮攔,被敵人見笑輕視。一面暗中準備應變,一面忙使了個眼色,故使詐語道:“你怎知她未來?我們既是和她為敵,前來驅除,她不到約定時辰,豈能出現?你道行淺薄,少說廢話,看我少時擒她便了。”元兒隨著南綺四處亂看,仍是不見一些跡兆,還想動問,南綺含苯瞪了他一眼,才行止住。其實南綺心中也未免驚疑,暗忖:“敵人定是隱身近側,這般說法,為何不見應聲出現?若用法術將她驚動,萬一真個不在近側,反倒貽笑示弱。還是不去睬她,且耐滿一個時辰,再作計較。”

南綺想到這裡,故示鎮靜,略一端詳地勢,打算尋一塊適當的山石坐下等待。猛一眼看到身側危崖上有一塊奇石孤懸,上端平坦,日光照在上面,彷彿顏色略黃,與別處有異。心中一動,當時醒悟,深幸站立的地方和適才一番話尚無失檢之處。已然發現敵人隱身之所,仍是故作不理,從從容容尋了一塊相對山石,拉了元兒,並肩坐定。然後朝著對面冷笑了兩聲,說道:“你的意思,既把這一個時辰以內留我們思量餘地,雖然有些想昏了心,也足見盛情。況你遠來是客,只得讓你三會。那我也給你一點面子,等過了這一個時辰,再相見吧。”說罷,暗中戒備益嚴,準備敵人一現身,便給她一個辣手。

元兒見對面只是一片空地,並無一人,卻未想到崖上。知道南綺法術高強,必有所見,屢受苯視,不便再問。只得暗運玄功,把目光註定前面,準備揮劍殺敵。

時光易過,已是辰已之交。時辰的期限將到,眼看敵人就要出現,事機緊急,南綺益發聚精會神,二目註定前面崖石之上,看那妖女天蠶仙娘怎生出現。說時遲,那時快,南綺正在注視之際,剛見崖石上面有兩三個女於人影一晃,還未看清,忽聽元兒大喝一聲,接著便聽一個女子輕喝:“且慢動手,聽我一言。”音聲嬌細,甚是悅耳。南綺忙即回眸一看,面前不遠站著一個女子,生得仙姿替月,粉靨羞花,目妙波澄,眉同黛遠,一頭秀髮披拂兩肩,纖腰約素,長身玉立,花冠雲裳,金霞燦爛。前半衣服短及膝蓋,露出雪也似白的雙足,細膩柔嫩,粉光緻緻。後半煙籠霧約,宛若圍著一層冰紈輕絹,越顯得姿采明豔,容光照人。南綺生長仙鄉,同道姊妹中盡多佳麗,竟不曾見過這等絕色,不禁吃了一驚。

元兒最先發現前面忽然來了一個女子,知是仇敵,忙將聚螢劍飛起。那女子只將長袖一舞,便有一團煙霧籠身。飛劍上前,只在四面飛繞疾轉,攻不進去。那女子這才從從容容,嬌聲發話。元兒方要再使那口鑄雪劍助成時,南綺見了這般景象,知道來人不是易與,忙喝:“元弟暫緩動手,且聽她說些什麼。”暗中留神觀察。見那女子站在當地,欲前又卻,微微升沉不定,彷彿提偶人似的,舉動甚是輕飄。南綺猛想起崖石上面還有幾個人出現,再定睛往上一看,崖石上正當中坐定一女,端容正坐。旁邊侍立著兩個女子,如雙生姊妹,生得一般美秀。左側一個,滿臉俱是愁容。各持兩柄長叉,身後還插有不少短叉,神態甚是恭謹。三女身後立著一個童兒,粉面朱唇,短衣赤足,生得娃娃也似。手中持著一根兩頭有刃、似棍非棍的兵器,身後高揹著一個比他人還大的竹簍。時聞“唼唼”之聲,簍縫中透出絲絲金光,映日生擷。四人形態甚是詭異。尤其那中坐一個,生相裝束竟與面前答話的女子一般無二。南綺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料是妖女用元神幻化感人。恐元兒不察,吃了苦頭,忙拉了元兒一把,暗囑不可妄動。同時早把應用的法寶、飛劍準備停妥。

只聽那女子說道:“起初我聽榴花說要嫁你,並說你還同有一個少女,像是你的妻子,但為老鬼破壞引走,求我作主。我本不願管這閒事。一則因為紀家祖孫兩次三番上門欺負我的女兒;二則榴花向我哭訴,非嫁你不可。在茶棚時,義兒已給你們下了蠱。

後來你們逃至紀家,正在發作之際,卻被紀光老鬼破了法術。她氣忿不過,強拉了他姊姊玉花,親自來和老鬼辯理。不想老鬼竟敢用道家奇門遁法,誘她姊妹入伏,不得脫身。

不但未給我少留一些情面,還打算置諸死地。幸而我知道老鬼近年仗著無名釣叟之力,狐假虎威,專與我們為難,預先囑咐義兒,到時不歸,便發信求救。我做事素來公平,不問明是非,從不輕下毒手。否則適才我須以法制法,你等數人,早不死即傷了,豈能活到現在?我將她姊妹救出,問明情由,知非玉花姊妹之過。我先派我門下九蠱仙童,去尋那無名釣叟算賬。然後親來問罪,榴花又說你不要她,或許那少女是你妻子,故此不肯。要我施展法力,逼男的娶了榴花,女的不管是男的甚人,嫁給我義兒白雲仙童。

我只說你們只是個尋常人家子女,不過生得秀美些罷了。此時一見,才知榴花眼力不差,你二人果有些根器來歷,與我義兒、義女為配,正好是天生兩雙佳偶。適才我因所限時辰未到,不曾現出法身。你二人所說言語和行徑,分明不肯悔過降伏,意欲仗著螢火微光,與皓月爭輝,豈非夢想?你看你放出來的飛劍,我還未行法,便不能沾我的身,還能勝得過我麼?依我相勸,趁早跪下降伏,跟了我兒女回去成親。由我過湖收拾老鬼。

以後有無窮受用,還可長生不老。莫要將我招惱了,少時放出天蠶,將爾等嚼成粉碎,那就悔之無及了。”

那女子不但語言柔婉,聲如鶯簧,而且說話之際妙目流波,隱含蕩意,不住朝元兒逞嬌送媚。這原是一種極厲害的邪蠱,一個把握不住,元神便被攝去。幸而元兒夙根深厚,雖覺心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況味,尚能自持,並不為其所動。

那女子還要往下說時,南綺一面暗中準備那幾樣應用的法寶,等機緣一到,給她同時發動,好使她措手不及;一面留神觀察,見前面妖女只管行使邪術,賣弄風情,口中刺刺不休,那危崖大石上的一個,卻是瞑目端坐不動,看出面前女子是天蠶仙孃的元神。

自己雖是頭一次遇見這等妖邪,卻常聽舜華等同道姊妹說起,無心中早問過抵禦之法。

南綺正想等妖女把話說完,還問她幾句,再出其不意,驟然下手。猛一眼看見那面前妖女忽然一個眼風朝自己拋將過來,頓覺心神一蕩,不禁大驚。忙按定心神,側面一看元兒,除臉上神色稍覺有異外,尚未為妖女邪媚所惑。

天蠶仙娘見邪法不能蠱惑這一對少年男女,心中也甚驚異,益發把很多淫情蕩意做個不已。南綺漸覺心旌搖搖,有些難制。又覺元兒先因自己喝止,雖未動手,卻是躍躍欲試之態,這時面上神色也有些異樣,恐再不動手,中了道兒。倏伸左手,朝元兒背上用力一拍,猛朝俞大喝道:“大膽妖孽,我當你有什麼話說,卻原來想借此行使邪法害人。你也不想想,我二人俱是青城朱真人門下,豈能為你所惑?”說時,見那妖人絲毫不做理會,身搖處,身上衣服忽然緩緩褪了下來。甫綺見勢不佳,不等把話說完,右手一揚,先將飛劍連同七根火龍鬚朝前飛去。同時左手一拉元兒,喊聲:“元弟,還不動手,等待何時!”緊跟著回手一拍,葫蘆蓋裡所藏的太陽真火早化成十數丈紅雲,夾著無數火彈,疾如奔馬飛出。那火卻不去燒那妖女,竟朝危崖石上坐定的天蠶仙娘飛去。

這一著兩下里夾攻,果然奏效。

那妖女先見劍光飛來,還仗著有妖法護身,沒有在意。及見南綺發出七根火龍鬚,變成七道火光,火頭如長蛇口中紅信,吞吐閃爍不定,知是剋星,妖法已然無效。剛剛破臉大罵:“不識抬舉的業障!”準備迎敵時,不料南綺法寶層出不窮,又放起一團火星紅雲,朝自己原身飛去。旁邊雖有玉花、榴花、白雲童子等三人,俱非烈火之敵,不由嚇了個亡魂皆冒,暗悔自己不該小覷敵人,中了暗算。一個曼聲長嘯,便朝危崖上飛去。饒是逃跑得快,原身已被太陽神火中暗藏的火彈打中了兩下。妖女一見情勢不佳,玉花姊妹還在飛叉抵禦,恐燒了白雲童子竹簍內所藏的至寶,身一復體,忍著燒痛,嬌喝一聲:“速退!”一道黃光閃過,空中金蛇亂竄,一行四人忽然不見。等到南綺、元兒法寶、飛劍、烈火、紅雲先後趕到,將危崖罩住時,天蠶仙娘等已然負傷逃走,無影無蹤。

南綺收了法寶,見那石上遺留著兩個茶杯大小極薄的銅鏡,並無光澤。試令元兒坐在當中,將兩鏡相對一照,身便隱去不見。知是妖女仗著隱身之物,收入法寶囊內。雖然僥倖獲勝,自己還是發動遲了一些,未將妖女燒死,終留後患。方在悔恨,忽聽銀燕飛鳴與破空之聲。抬頭一看,大白等四隻銀燕,還有兩道光華,正在沙洲之上盤空飛舞,因為下面有了雲霧阻隔,不能飛下。知那兩道光華是紀家的友人。妖女已去,無處追尋,便同元兒飛向沙洲,收了雲障。那兩道光華也跟著飛落,現出一美一醜兩個女子。方一及地,紀異已縱上前來,歡呼道:“畢姊姊與花姊姊回來了。”又忙著問:“裘叔叔可將天蠶仙娘和玉花姊妹等殺死?”元兒拉了他的手,剛在回答,紀光也趕了過來,忙著將雙方引見,彼此各道傾慕,相見恨晚。

南綺看出妖女厲害,不比尋常,暫時獲勝,乃是出於僥倖。況且她既以惡蠱著名,豈能一些沒有施展,便即罷休?意欲仍將沙洲用法寶掩護,免得中她暗算。真真聞言,大不為然道:“小小妖魔,有何伎倆?來便送死;不來我們還要尋上門去,除惡務盡。

這等小心則甚?”紀光祖孫素重二女,見她們回來,自然膽壯。南綺久聞岷山白犀潭韓仙子的威名,聽說是她門下得意弟子,料必道法高強,也不便再說。大家歡敘了一陣,紀異見洞奴丁零不曾帶來,一問花奇,才知是留在雪山玄冰凹守洞。因畢真真這一攔,只是留神靜待妖女二次來犯,並未有別的佈置。

這時正值中午,紀光便去取了些飲食出來,與大家同享。南綺命將坐席設有湖濱空曠之處,以便瞭望。大家言笑晏晏,約有兩個時辰過去,已是未未申初,尚未見有動靜,俱覺奇怪。元兒道:“南姊太陽真火何等厲害。當初我為仙鶴愚弄,誤飛到萬花山,得罪南綺姊,舜華大姊如晚來片刻,我還有那兩口仙劍護身,尚且要化為灰燼。就那樣,尚且仗著舜姊、南姊用許多仙露、靈丹相救,才得重生。現時想起,還在膽寒。何況那天蠶妖女只管用元神賣弄妖法,原身端坐石上,絲毫沒有防備,只一受傷,哪裡禁受得了?我眼看她中了一火彈,才行遁去,這一下縱不燒死,也帶了重傷。就要復仇,也必等痊癒之後才來,哪有這等快法?”

南綺道:“可惜母親留給我那太陽真火葫蘆,已在惡鬼峽燒死妖婦胡三娥時,被我無心中勾動地火失去,想已炸成灰煙。這葫蘆中的太陽真火,乃是當初隨侍母親在長春仙府中,見母親收煉太陽真火時,偶然見獵心喜,舜姊照母親所行之法,也收煉了一葫蘆送給我,並傳了收用之法。原是拿來好玩的,不但功效火力俱沒有母親給我的神妙,而且用一次便要消耗一些,不能全數收回。因你屢向我說此火厲害,看出有些心喜,這次一同下山,想得便傳給你,以備萬一分開時,你也拿著它去應用,這葫蘆比失去的一個又小得多,便隨手放在囊內,一直也沒有閒工夫來傳授。今天見那妖女鬼鬼祟祟,想起這類妖物必定怕火,又恐被她警覺,乘她向我們搗鬼之際,我早暗中準備好了幾件法寶,出其不意,給她來一個兩下夾攻。如真換了那失去的太陽真火,只一罩住,她師徒不消多時,全成了灰燼,還能任她受了傷從容逃去麼?我這火雖然也能將妖邪燒死,但是她只中了一火彈,如有靈效的丹藥,痊癒甚快。久候不來,來必不善,莫要小看了她。”元兒笑道:“我先見你發出烈火,還以為這個葫蘆和那失去的一個是一樣功用呢。

怪不得這個火發出去。只是一片紅雲夾著無數火彈,不似那一個有各色彩絲與晶明透亮的彩彈呢。”

花奇生性好奇,聽二人對談,料南綺、元兒身藏法寶必多,便要請看。南綺因真真、花奇是韓仙子門徒,哪肯人前賣弄,只以謙詞婉謝。元兒因花奇雖醜,人卻和易,還不怎樣;真真言語動作皆有自高自恃之概,心中有些不服,巴不得南綺取出炫耀,也幫著勸說慫恿。南綺仍是執意不肯。元兒見她已然面帶嬌嗔,只好作罷。

似這樣閒談,又過有半個時辰,大家談得正在有興頭上,忽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

“大膽賊婢,竟敢用魔火暗傷你仙娘。我此時已將無名老鬼困住,本當此時便來取爾等的狗命,只因我的兒女們再三哀求,給你們留點活路。我現在已返仙山,特用千里傳音之法先行傳諭,少時便施仙法警告你們。如若知道厲害,只須在湖邊立一長竿,上面掛上一面白的麻布,再畫上一個八卦,我遣出來的蠶神自會回去。然後你二人再行過湖,跪在適才我坐的大石之下。我便饒你二人不死,到了子時,自有人來將你二人帶回仙山,與我兒女成親。老鬼祖孫二人乃起禍根苗,本難寬容,也可免其一死。否則我定驅遣蠶神,大展仙法,將你家所有的人都化為肉泥。你們不要以為先前僥倖,心中自恃,須知我乃甫疆蠶神之祖,要放明白些。”說罷,聲響寂然,只是口音沒有頭一次來得嬌婉好聽。真真笑道:“這便是那天蠶仙娘麼?好一個不識羞的賤婢,明明人在對岸,搗的是什麼鬼?你們看我去擒了她來。”說罷,一道光華閃過,往對岸飛去。南綺方要答言,真真已然起身。

南綺便笑向眾人道。:“你們可聽出這聲音與先前妖女不一樣麼?”除花奇未聽過外,其餘三人俱道不一樣。南綺笑道:“我看這聲音決非本人,許就是她旁邊站的那兩個小妖女裝的。她如此假裝,總有原故。畢姊姊說她人在對岸,一點也不差。我們且等她擒來之後,問明再說。”花奇、紀異深知真真習性,只一說獨自上前,不願人幫。又看出甫綺嘴裡謙遜,臉上頗有懷疑之態,成心要看看真真那本領。所以俱未跟去。

大家目光都註定對岸,以觀動靜。只見那道光華圍著那一片山石電閃星馳,盤飛不歇,始終也未見有敵人蹤跡。南綺方在腹笑,忽聽對岸真真一聲嬌叱,接著便見那道光華帶著一條黑影,飛將回來。南綺才有些佩服,剛說了句:“畢姊姊已將妖女擒來了。”

一言甫畢,光華斂處,噗的一聲,黑影擲落地上。真真現身說道:“這等小妖魔,也配稱為蠶神鼻祖。”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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