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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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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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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7: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回 引袖拂寒星 良夜幽清來鬼女 潛蛟破危壁 洪流澎湃動雷聲

話說靈姑正一心盤算未來之事,與王淵商談。後來覺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屬,問非所答。暗笑王淵終是年幼無知,只知貪玩好動,一說正經話,便不甚入耳經心。不願再往下說,起身向天伸了懶腰。恰值一陣山風吹過,吹得衣袂飄飄,頗有涼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時添了幾片白雲,在那裡載沉載浮,自在流動,掠月徐行,不礙清輝。

雲邊吃月光一映,反現出一層層的麗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邊是危崖高聳,飛瀑若龍;一邊是雙峰夾峙,不亞天閻;一邊是山巒聳秀,若被霜雪;一邊是肢陀起伏,綿亙不斷。平野當前,疏林彌望,林樹蕭蕭,聲如濤湧。山歌蠻唱,已漸漸稀疏,偶有幾處蘆笙獨自吹動,零落音聲,轉成悽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裡,千里一色,直到天邊,只中間略有幾片大小白雲,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幾乎要與地面相接,各自緩緩浮來。

比起適才空曠寥廓之景,彷彿又換了一種情趣。當前景物雖然清幽,靈姑心中只覺空寂寂的,也說不出是喜是憂是感慨。山風漸起,羅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台上,無心久留,剛打算招呼王淵回去,一回頭瞥見王淵依舊目注下面,似有驚異之容,便問:“有什麼好看,這樣出神?”口裡問話,心神不覺移向近處。

王淵還未答話,靈姑已聽出風鳴樹吼聲中,雜有撞壁之聲,與日間所聞一般無二。

接著王淵聞言,也已驚覺,才想起忘了告知靈姑。忙喊:“姊姊快來,看這老怪物在作啥?”靈姑業已走近,低頭一看,原來這時下面亂子已將發生。那老山婆用手中鐵錘在壁間又打了一陣,聞得裡面有了響聲,知道這壁中藏蛟業已激怒,擊壁愈猛,口裡更發出各種怪嘯。她此來為報白日之仇,蓄著滿腔怨毒。雖然明知那蛟厲害,一旦破壁衝出,自己性命也是難保,無如蘊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漢人與山民,俱認成她的仇敵,必欲致死為快。惟恐石壁堅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著奇險,加緊怪叫亂打。

王淵年輕好奇,只管欣賞怪劇,忘告靈姑。如發覺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財產便遭殃了。

靈姑見那山婆形似瘋狂,又不時回首戟指,獠牙突伸,作詛咒狀,知她不懷好意,側耳一聽,壁中撞聲愈來愈猛。壁上零石碎薛逐漸墜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裡晃動。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則便是妖巫邪法。靈姑方要飛身下去喝止,忽聽山人急喊之聲,往側一看,在近樹林內飛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腰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山婆。女的隨在男的身後,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蘆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個音調。壁下那山婆聽人追來,舉錘朝壁上猛擊了幾下,倏地抽身,貼著壁根橫躍了幾步,擇那瀑布較薄之處奮力一躍,水花四濺處,徑將丈多寬的水面越過。手舉鋼叉,迎著男山民奔去,動作輕靈,捷如猿猱,簡直看不出是個瞎了眼的老婆。靈姑見已有人攔阻,不欲多事,停步未下。

晃眼工夫,山婆已縱到那男山民身前,怪吼一聲,舉叉就刺。那男山民來勢雖猛,及至見了山婆,卻如見鬼一般害怕,在拿著一把極鋒利的腰刀,並不敢向她還手,略為招架,回頭就跑。山婆一叉沒將對頭刺中,暴跳了兩下,側耳一聽,又循聲追了過去。

男山民見她追來,又往側面縱開。山婆雖然熟悉地勢,身手矯捷,無奈雙目失明,全仗兩耳聞聽,山民俱部長於縱躍,如何叉得他中。那男山民為要教人當場發現,一味東西閃躲,不時大聲怪叫,卻不肯跑遠,只在崖前瀑布左近。兩人似捉迷藏一般,往來縱躍,馳逐不已。幾個照面,女山民也已趕到,見山婆追逐她的情人,越把蘆笙拼命狂吹。

山婆知道今晚所為犯了眾怒,少時眾山民聞聲趕來,必無倖免。一聽壁上碎石只管紛紛墜落,蛟還沒出現,四外山人吶喊應和之聲漸漸由遠而近,越發咬牙切齒,痛恨這一雙男女人骨。猛生毒計,聽準山女立處,先故意追逐男山民,驟出不意,橫身一躍三四丈,便到了山女身前,揚手就是一叉。女山民舉笙狂吹,因山婆沒有追她,全沒防備。

忽見縱落身前,嚇得狂喊,縱起想逃,已然不及,吃山婆叉尖透穿小腹,當時一聲慘號,倒於就地。

男山民回顧情人受傷倒地,也不再害怕,口中怪叫連聲,跑來拼命。那山民婆手抖處,一股血水冒過,叉已撥出;一聽男山民趕來,正中心意,將頭一側,聽準來人聲臨切近,回手又是一叉。男山民情急拼命,直如瘋人一樣,見叉刺到,奮身縱起,讓過叉頭,照準山婆就是一刀,那山婆耳也真靈,手腳更快,一叉刺空,覺出劈面寒風,便知敵人刀到,右手舉錘護住面門,左手叉便往上獠去。男山民吃了性急的虧,縱身過高,等到奮力下砍,山婆叉已收回,恰好迎著。可是刀沉力猛,男山民報仇心切,恨不得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上去;山婆順勢一獠,叉飄力浮,自然相形見絀。腰刀鋒利,這男山民又是寨中有數勇士,刀也全寨精選,噹的一聲,徑將那柄鐵叉砍斷下半截。還算山人只恃蠻力,不會解數,雖砍斷山婆鐵叉,自己手臂也已痠麻,落時略停了停;否則只要再就勢進步變招,一刀便可了賬了。

山婆專以巫盅詛咒之術嚇人,除羅銀外,自來無人敢和她對手,所以趕盡殺絕,毫無顧忌。想不到這男山民會和她拼命惡鬥,這一刀雖未砍中,虎口業已震裂。知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索性順手將半截叉柄朝那男山民打去。男山民落地略隱身形,瞥見叉柄飛來,舉刀一格,打落地上,暴喝一聲,二次又縱身砍去。同時左近眾山民聞警追來,快要到達。山婆畢竟眼瞎心虛,打勝不打敗,恨毒在自增加,氣卻餒了下去,哪裡還敢架隔,把心一橫,便往崖下瀑布間縱去。這一帶原是山婆跑熟了的,又是在盛氣凌人之下,敵人只逃不還手,可以從容聆聲追逐。這一來強弱易勢,反主為客,立時相形見絀。

山人存了拼死之志,追得比她還猛,直不容有絲毫猶豫忖度的工夫。山婆心慌意亂,只知照那瀑布發聲之處縱去,原意連身縱向壁上,不顧生死,用足平生之力,猛然一擊,使蛟破壁飛出,引起大水,同歸於盡。

壁中所伏二蛟,乃昔年出蛟以後遺留的兩枚蛟卵,不知怎地被山婆尋到。她知崖頂有一小洞深不可測,特地費了無數心力攀援上去,將蛟卵用細麻縋下,用石將孔封固,本就留為異日害人之用。嗣又經過兩次地震,崖壁內陷中空,更成了蛟的良好窟穴。可是地形略變,四外封固,蛟被禁閉在內,沒法出來,身體卻越長越大。這東西因在壁中潛伏已慣,平時倒也相安。每遇大雷雨,便在裡面騰踔吼嘯,撞壁欲出,也不過鬧上一陣便罷。此外還聞不得人聲和擊壁之音,一聽到便用頭在壁問亂撞,恨不能破壁飛出。

山婆知道蛟頭常撞之處,壁已脆薄欲裂,無奈離地高有兩丈,潭邊地窄,難於立足。

剛才縱身打了一下,幾乎墜落潭裡,還有點借命。這時只顧猛力前縱,卻忘了穴口正當瀑布最盛之處,須從側面繞過。蛟水將發,勢益猛烈,水又奇冷刺骨。起初朝那稀薄之處衝過尚且難禁,偌大洪瀑,人如何能衝得過去?如在平時,至多被瀑布撞回,或是為寒氣所逼不能前進,也就罷了,偏生惡貫滿盈,男山民追得大緊,一時情急拼命,慌不擇路,身離瀑布還有丈許,哪管冷氣侵肌,依舊鼓勇縱去。一個用力過猛,竟將瀑布衝破了些,身子立被裹住。那瀑布從崖頂流出,宛如玉龍飛墜,又粗又大,那下壓之勢不下萬斤,多大力量的人也承當不起。

山婆卻也真個厲害,當未縱起時,早將手中鐵錘用足平生之力掄圓,一半助勢,一半助力。及至飛身縱起,剛一挨近,猛覺奇冷難禁,五官俱被冷氣閉住,身子彷彿往一片堅牆上衝去,頭上的水更似泰山壓頂一般蓋下。猛想起忘了由左側水薄之處繞過,雙足業已懸空,收既收不住,衝過去更是萬難,知不能活。就在這念頭轉動之際,陡生急智,順著前衝之勢,不問中否,往上把手一鬆,錘脫手而出。山婆縱得本高,那錘又是個棗核形,本來掄圓了的,這一鬆手,先是打滾甩出,吃水力一壓,恰成平直斜穿,無巧不巧,剛剛衝瀑而過,錘尖正打中在壁問蛟頭撞裂之處,打裂下一片崖石,現出茶杯大一個小孔。說時遲,那時快,山婆錘方出手,身已衝入瀑布外層,吃奇寒之氣一逼,立時失了知覺。因是頭前腳後,被水力一打,變為頭上腳下,隨著洪瀑飛墜之勢,扎煞著手腳,急流翻花,飛舞而下,由兩丈來高處下落。只不過微一晃眼的功夫,便墜入潭底,無影無蹤。

那男山民追到潭邊,見仇人被飛瀑裹入潭底,在潭邊揚聲狂嘯了幾聲,撥轉身向女山民身前跑去。那女山民在地上痛滾了一陣,人還未死,見男山民跑來,不住顫聲哀號。

男山民也向著她哭叫不休,連跳帶比,大約是說仇人已死。女山民又強掙著把手連招,口中仍是哀號,氣息已微,男山民先跳著腳哀號相應,倏地一把將山女抱起,往瀑布前走去。那山女也回過手來將男山民緊緊抱住,雙目緊閉,面帶苦笑。

當地山人往年問聞得那蛟撞壁之聲,當是山神求祭,誰知祭時人多,蛟被人聲驚動,撞得更厲害,眾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是範連生料出內藏蚊、蟒之類,決非山神為崇,向眾山人曉諭。先還不信,終於山婆在醉中向羅銀吐了實話,並說只有她能制伏那蛟,誰要冒犯了她,便把蛟放出為禍。山人吃過發蛟的苦頭,平日談虎色變,在自又恨又怕,無可奈何。事洩以後,山婆益發藉此作威作福,茶毒眾山民。後來又是範氏父子試探出那蛟雖是她種下的禍根,她卻並不能制伏,這才乘她眼瞎,將她鎖禁起來。可是那石壁之下便成畏途,風景雖好,誰也不敢前往。又試出那蛟喜歡蘆笙,每值雷雨撞壁之時,便命人前往吹奏,一吹即止。羅銀又下嚴令,不準人在壁下大聲說話敲打,違即重責,懸為厲禁。

當晚山婆隨在羅銀身後衝下樓來,捱了一頓毒打,仍遭禁閉。人去以後,看守她的就是那被刺死的山女。因她早就和那男山民相戀,好容易盼到良宵盛會,偏生原看守的山女傷了手指,該她輪值。以為山婆近年禁閉已慣,難得偷出,再由門隙一偷看,已然酒醉睡熟,鼾聲大作。她不知山婆蓄怨復仇,存心耍酒裝醉,益發大膽,偷偷跑出去與情人幽會。又恐被他人撞見,因岸前一帶樹林鄰近蛟穴,人必不往,故而到此幽會。歡聚未久,忽然發現山婆在用錘叉擊壁,想引蛟出。這一驚非同小可。山女不敢跑回,只得和男山民商量,叫他前往攔阻,自己裝作追她到此,一面狂喊驚眾求援,一面吹笙報警。知道全寨上下恨極山婆,羅銀前曾宣稱:不問山婆所說是真是假,只要蛟一出,便將她斬為肉泥,或是活活燒殺。男山民為給女山民卸脫擅離職守的干係,自己卻又有些內怯,不敢和山婆真拼,只想絆住她,好使眾目共睹其真罪實犯,明正其罪。卻不料山女情急膽寒,一味狂吹,只為片刻偷歡,白送了一條性命。山人男女之情最重,因山女死前要男山民抱往仇人處一看,剛剛到達潭邊,四外山人也都趕到。

靈姑、工淵二人在危石上,只顧目注這三人爭鬥,忘卻觀察壁中怪物動靜。靈姑暗想:“隨身帶有小瓶秘製金創藥,只要內臟沒斷,還可有救。看這山女甚是可憐,老山婆已死,何不下去給她藥治一回試試?”正要縱身飛落,忽聽四外山人鬨然驚噪,立時一陣大亂,連男帶女,此喊彼叫,紛紛往崖對面山坡上連縱帶跳,如飛跑去。那男山民也抱了山女亡命一般跑來,好似有甚厲害東西追逐之狀。定睛一看,近崖腳壁凹裡新陷了一個數尺大小的深洞,撞壁之聲已然停歇。偌大水勢的瀑布竟會忽然斷止,一絲不流,而潭水卻無端上泛,已漸溢出潭外。

這原是不多一會的事。靈姑剛想起壁中有怪,叫王淵留意,便聽壁凹洞穴裡發出兩聲如野牛怒嘯的怪叫。緊接著穴內躥出一條牛首蛇身的怪物,立時狂風大作,潭水高漲了兩三丈,直似黃河決了口,帶著一片銀濤,排山倒海往前湧去。怪物全身都在水裡,看不出有多長,只把一顆牛頭昂出水面,大如五斗拷栳。身有水桶粗細,眼卻不大,目光發呆,作暗藍色。微張著血盆大口,如箭一般夾著急流前進,眨眼工夫就數十丈遠近。

所過之處,樹木、石筍遇上,全都倒折。靈姑、王淵存身的一根石筍,因是又粗又大,雖未被蛟洪所毀,人在上面已覺有些搖晃,大有欲倒之勢。靈姑想不到這怪物還會發水,一見水勢如此猛急浩大,不由慌了手腳。略為驚疑停頓,蛟已從石上駛過老遠。

那男山民離崖最近,跑在眾山民後面,又不捨丟下情人,泅水逃走。轉瞬之間,便被追上,只聽男女山民兩聲悲號過去,蛟頭微一低昂,水便漫人而過,不聽聲息。別的山人還有不少腳步稍慢,跑落了後的,吃大水一衝。有的衝向山麓,就勢抓住上面的草根樹皮,攀援而上;有的衝得連翻帶滾,被水壓在下面,再奮力上翻,拼命泅水而逃,肚子裡業已多半灌了個又飽又脹。嚇得眾山民狂呼急嚷,哭喊之聲震動山野。蚊見了人,更加發威,一聲厲吼,水便漲高好些,血口張開,似欲逐人而噬,眼看將有多人葬身蛟腹。

王淵忽動義憤,不問青紅皂白,一揚手,便是六枝連珠弩箭,照蛟射去。雖然由側面旁射,箭遠力微,可是發得極準,每枝俱都射中蛟頭。尤其是未一技射時,正值那蛟中箭回顧,望見身側危石之上有人射它,已然激怒,待要返身尋仇,不料又是一箭射來,恰好射中眼眶邊上軟肉。蛟一負痛,怒吼一聲,頭往上一揚,身子昂出水面兩三丈高下,張開血盆大口追將過來。那水經它這一回旋激盪,立時波濤洶湧,駭浪山立,平地又漲高了兩丈,聲勢越發駭人。

靈姑起初因見水勢大大,自己不識水性,手雖按著玉匣,未敢造次。正躊躇間,不料王淵一時義憤,不問青紅皂白,首先動手,將蛟激怒返回,立身危石之上,四面是水,越漲越高,無可縱逃,除了一拼,更無善法,這才決定下手。嬌叱一聲,手指處,一道銀光似匹練般飛將出去。那蛟本從側面橫駛過來,見銀光飛到,想也識得厲害,慌不迭把頭一低,連著身子,疾如箭射,往斜刺裡猛竄出去。逃得雖快,無奈吃了身子大的虧,頭雖躲過,吃銀光往下一落,水花濺處,立時斷為兩截。那蛟命長,力猛勢速,身雖腰斬,仍往前飛竄,想往原出來的洞穴中鑽進。前半身護痛,猛力一掙,出洞以後身又加粗了些,穴小身大,一下撞歪,撞在穴口上邊,將蛟頭上兩隻短角一齊撞折。一聲慘叫,連同穴口裂石,彈落壁下深潭以內。後半身被前半身的餘力帶著隨後飛來,剛到潭邊,吃前半身往下一壓,也一同落到潭裡。因為餘力已竭,一頭落水,一頭卻搭向潭邊,沒有全下去。呂偉所見水裡半截蛟身,便是此物。

那蛟一死,山洪不復繼長增高,水勢就下,便往四外流溢,兩三丈高的水勢,立即減低成了數尺,稍高的地方已逐漸現出土地。喜得那些山人俱都破涕為笑,紛紛向二人歡呼拜倒不迭。

靈姑見怪如此易除,好生高興。石下水未退盡,無法縱落,又沒處尋船載渡,不禁作難。羅銀忽然得信趕來,問知除蚊之事,先向靈姑遙拜致謝。又大聲說起老山婆養蛟貽害經過和平日禁忌。並說穴中還伏著一條尚未出現,拜求靈姑用電光將它一齊殺死,永除後患。靈姑聞言,諦視穴中,果有兩點暗光閃動,隱現不定,與適才蛟目相同,便指飛刀入穴掃蕩。只聽哞的一聲怪嘯,銀光未到,兩點藍光先已隱去,一任飛刀在裡面盤舞了好一會,也不見再有動靜。估量已死,收將回來。忽聽壁穴之下地底轟隆亂響,穴內暗光又復一閃而逝。羅銀忙喊:“近數月來,常聽這一帶地底轟隆之聲與撞壁之聲相應,與此一樣。”靈姑也料定蛟還未死,又把飛刀放入。地底響聲雖止,卻拿不準殺死也未。羅銀因蛟平日一聽人喧譁,便在裡面蠢動,又命眾山民鼓譟吶喊。直到呂、範三人趕來,始終無甚動靜。

呂偉到時,水勢大減,已可由石上縱落。及聽靈姑略說經過,不由大驚道:“這蛟出來,還可用飛刀殺它。聽你說那地底怪聲,分明是那蛟平日身困在內,不能破壁飛出,改由下面穿道。前一條必是山婆將石壁擊裂,適逢其會,就勢由石穴發水躥出。這一條不是身較粗大,穴小難出,便是見前蛟被斬,嚇退回去,哪會再由穴躥出?這般吶喊,毫無用處。看這神氣,地下已被掏空。萬一這時破地而出,地陷崖崩,你兩個站身危石之上,還有命麼?快些離開,且到對面山上,再想除它之計吧。”話才說完,地底轟隆之聲又復大作。呂偉側耳凝神一聽,還雜有嘩嘩之聲,知道不好,一手夾起王淵,喊聲:

“我兒快走!”父女二人同往石上無水之處縱落。

呂偉領頭催走,接連幾縱,到了山腰之上,與眾山人會合。剛放下王淵,未及開口說話,便聽轟一聲,浪花分處,離石不遠,平地冒起一個丈許高的土包。知道蛟將穿地上升,方喊:“靈姑準備!”跟著左近轟隆一聲,同樣又冒起了一個土包。由此接二連三冒個不已,形狀都和饅首相似,大小不一。一會工夫,前後冒起十六八個土包,頗似一片被水淹沒的叢冢,蛟卻未曾出現。冒到未一個包時,地底響聲忽然停止。過約半刻工夫,又在靈姑前存身的危石下面發出,較前益發劇烈。響過一陣,那根筆立數丈的危石便微微搖晃起來。方料危石要倒,猛聽轟的一聲巨響,緊貼石根處倏地冒起一個絕大土包,似開了鍋的水泡一般,隨著當頂爆裂,水泥翻飛,由裂口裡噴出一股十多丈高下的濁泉,上衝霄漢。地底上一鬆,危石相隨倒下,震天價一聲巨響過去,落在積水之上,土包壓平了好幾個,激得濁水泥漿到處飛射,似暴雨一般紛紛亂濺。山腰上下一千山人,只要立得稍低一點的,都濺了個滿頭滿臉。有兩個竟被泥團打倒。嚇得眾山民又是一陣大亂。

那股濁泉只冒了兩冒,便即落下。裂口卻衝大了許多,已和危石倒處的大洞連在一起,成了一個十丈方圓的大坑。坑中的水轟隆隆,突突高出坑面約有二尺,中高旁低,漸漸往四外溢去。那水因被斷石阻在坑旁,水勢越急。同時那些被危石壓平的虛泡也相繼裂開,往外冒水,水色卻是清的,被石一擠,做一排激射起七八根大小粗細不同的水柱,映著月光,亮晶晶閃耀生輝。水流既急,山風又大,水面上滾浪翻花,吹皺起千層錦鱗彩片,甚是美觀。呂偉恐眾山民驚譁,蛟受驚不出,忙命羅銀喝止時,那坑中的水愈發愈大,地面上左一個洞,右一個洞,不住往下陷落。大坑經水沖刷,又大了兩倍,連斷石那一面也都擴開。不消片刻,山麓下的肢陀高地,十有八九相次淹沒,水高已逾三丈。斷石因為下壓力大,半陷土裡,業已被水漫過。

羅銀見水勢如此洪大,近寨一帶低處必已見水,再高數丈,全寨田園屋舍勢非淹沒不可,急得搓手頓足,不住求告呂偉父女快發雷電,除蛟去水。呂偉因蛟不見,無計可施。嗣被羅銀催促再四,仔細一觀察,見大坑水已由濁而情,水勢也與別的不同,適才響聲也在此處,估量那蛟必在下面。暗忖:“飛刀乃是仙賜神物,想必能由人意指揮。

蛟在大坑底下,如由正面進攻,難免被它竄向別處。何不將飛刀放入左近小穴試試?能除更好,否則只要逼得那蛟在地底存身不住,逃上地面,就好除它了。”想到這裡,一面命眾山民端整毒弩,一面告知靈姑依言行事。蛟久不出,靈姑正等得有些心焦,聞言忙朝王匣默祝了幾句,然後將飛刀放出,一道銀光直往坑旁水穴之內穿去。

連日兩蛟早就在壁根底下作怪,打算通到外面,破土而出,便山婆不來,也只多捱上兩三天,就要出土為害。彼時呂氏父女已他去,全寨山民人生命財產絕少幸兔。山婆一使陰謀,反害了它們。當晚兩蛟本在壁中酣眠,吃山婆敲壁之聲驚醒。平日山人無心將它們驚醒,只要略聞撞聲,立即害怕逃去。山婆居心害人,聞得撞壁之聲,手中敲打愈急,二蛟聽了越發激怒。壁內形勢上窄下寬,深不可測,上面難容兩蛟,一蛟在上亂撞,一蛟仍向穴底近山根處猛攻。後來壁穴撞裂,前蛟破穴而出,為靈姑所斬。後蛟看見穴頂透光,棄了穴底,也想打上面穴口躥出,無奈身比前蛟要粗大得多,穴口太小,山石又堅,急切間,鑽不出來。方在躊躇待發,靈姑已殺了前蛟,望見蛟目放光,又將飛刀入進誅戮。蛟知銀光厲害,不等近前,撥頭往下竄入地底。飛刀神物,放出時不傷一物不歸,那蛟雖未被斬,可是尾巴尖上己被削斷尺許,才行退出。那穴底山根原吃二蛟頻年猛撞,石質酥脆,本就快被打通。蚊一負痛受驚,急於逃遁,拼命下竄,用力更猛,一下將石土撞松,再接連幾撞,成了一個大洞。地底深處,泥土不似上面堅硬,那一帶正當潭底,恰是一片伏流暗泉。蛟方得勢,靈姑的飛刀又二次飛來,直落穴底,蛟身尚有少許沒有通過,又被削掉了些。尚幸靈姑不知就裡,兩次都因見銀光投入暗處不見,恐有疏失,招將回去,否則早已了賬。

蛟因同伴慘死,身受兩傷,忿怒已極,出困後越發暴怒,在地底到處尋揣仇人所立危石猛撞,俱覺不對。嗣被尋著撞倒,還不敢就出。直到把水發高數十丈,正要出土,靈姑飛刀已然迫入。果如呂偉所教,地底各坑俱都通連,飛刀下去,無巧不巧,又將蛟尾削傷了些。蛟一負痛,立由大坑內躥將上來。

呂偉正目注水面,忽聽轟隆一聲,適才大坑所在,水似寶塔一般湧起。隨著帶起一條牛頭藍眼、周身通紅、有小圓桌粗細的怪物。頭才露出水面,便連著身子,似射箭一般往旁泅去。這時天光微亮,天上陰雲四合,電光不時掣動,雷聲殷殷,大有欲雨之勢。

蛟身還未出盡,水又高了丈許。呂偉忙發令,吩咐眾人快發毒弩。靈姑見蛟出現,也不知下面飛刀砍中也未,忙即收回。剛準備等蛟全身出現,再放飛刀,免又嚇退回去。呂偉已當先將連珠毒弩照準蛟目射去,蛟在暗穴潛伏過久,初出見光,目力遲鈍,頭兩箭便將雙目射中。加上眾山民忖有呂氏父女在前,都鼓勇齊上,刀矛弩箭,亂髮如雨,雖然只兩箭射得恰中要害,卻也夠它受的。那蛟雙目受了重傷,益發暴怒,口中怪嘯連聲,周身亂動,不住在水裡騰躥翻滾。覺得波濤壁立,浪湧如山,比起前蛟聲勢還要猛惡得多。羅銀和眾山民恐遭水害,正在驚心頓足,靈姑覷準蛟身全現,將手連指,飛刀飛出,一道銀光徑向蚊身繞去。蛟目雖瞎,仍然覺出厲害,還待往地下鑽去,哪裡能夠,被銀光接連幾繞,從頭到尾斬為數段。

銀光剛飛出時,呂偉窺見銀光過處,那蛟一面閃逃,一面張口噴水抗拒,蛟吻開合之間,喉間似有藍光一閃,未及吐出,便為靈姑飛刀所斬,暗中留了點心。蛟斬以後,蛟身分為數段,沉落水底,水也隨著減了兩三丈。仗著山寨地勢特高,只要不再繼長增高,便不至於成災。可是地水驟溢,山洪已發,水勢仍往四外低處氾濫下去,流波浩浩,只沒先前洪大罷了,呂偉見當地水深數丈,急切問難以減退。蛟頭沉在水裡,前蛟上半身更是深墜潭底。預料積年精怪,頭內或許藏有寶物。方欲設法命人鉤取,忽然眼前電光一閃,天空中陰雲層裡無數金蛇亂竄,緊跟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拳頭大的雨點似一陣飛蝗密箭,從空斜射。立時風起水湧,水花四濺,匯為急漩,夾著泥沙,一股股往外急流。嚇得眾山民紛紛驚竄,人語驚喧,亂作一團。呂、範諸人也覺立腳不住,各自三五成群,滿山頭亂跑亂縱,尋找避雨之處。

天光本已大亮,這一變,天又黑了下來。只見溼雲滿空,齊向中天聚攏,天低得要壓到頭上。遠近峰巒林木俱被陰雲包沒,雨中望過去,只是一幢幢大小黑影子,哪還分別得出是山是樹,近山草樹,隨著狂風暴雨,似波浪一般,起伏不定。雨點打在山石上面,都成嗒嗒之聲,宛如萬馬衝鋒,戰鼓齊鳴。加上密雨打波,驚濤擊石之聲,匯為繁響,山嶽皆嗚。天空霹靂更隨著電光起落,一個跟一個,轟轟隆隆響個不絕,震得人耳聾目眩,彷彿腳底的山都在搖晃。端的聲勢驚人,非同小可。

大家各尋了幾處巖洞崖凹,分頭避雨。雨越下越大,直似銀河決口,天空中倒下了千重瀑布。休說冒雨行走,有兩處崖凹地勢不佳,水向裡灌,上面沒受淋,人卻泡在水裡。那出口處多掛起一層水簾,水猛且大,休想再換地方,就有也沒法出去。呂、範諸人還算運氣,初下時不似山人心慌忙亂,沒跑多遠,便找到了半山腰裡一個危巖,裡高外低,上面危石如簷,又高又敞,只衣履略溼。餘下羅銀等一干人,多半淋得似落湯雞一般,內中還跌傷了不少。

這場大雷雨直下了兩三個時辰,還未少住。呂偉暗忖:“斬蛟以前天還是好好的,怎的蛟才斬去,反倒降下這等畢生未遇的大雷雨?照此下去,蛟雖斬了,水災仍是難免的了。”心中方在奇怪,靈姑忽然失驚道:“爹爹,前面雷怎專打一處?”呂、範諸人順她手指處一看,左側大片草原已成澤國,所有林木俱都煙籠霧約,浸在水裡。當中一株絕大枯樹,由高下望,粗有數抱,枝葉全無,僅剩稀疏疏幾株老幹,上面隱約盤著一條東西。那雷火電光緊一陣慢一陣,只朝那一處猛打,霹靂連聲,地動山搖。天氣沉黑,雨勢又大,水氣蒸騰,相隔尚有半里之遙,看不真切。僅隨雷電閃爍,略看出雷向樹上打下時,樹心裡似有一股黑氣,裹著一簇金星,往上微微一冒,也不甚高。電光隱隱,那雷只管接連猛打,樹仍矗立水中,不損分毫。

呂偉料是叉有怪物盤踞樹上為祟,如不除去,雷雨決不會住。便令靈姑放出飛刀助雷一臂,怪不懼雷,必然有丹護身,可向樹身上黑影橫掃過去。靈姑領命,乘雷電正急之際放出飛刀。一道銀虹脫匣而出,星馳電掣,晃眼飛到,圍住樹身一繞,遙聞嚓的一聲,半截樹身連同上面蟠伏著的怪物一齊斷為兩截。飛刀雪亮,照得到處都成銀色,看去逼真。怪物一斬,跟著又是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電光閃處,水花飛濺,波濤高湧,那株古樹劈為粉碎,靈姑愛那飛刀勝如性命,樹身一倒,估量怪物已死,隨把銀光招回。

父女二人正說那怪物不甚長大,滿身皆須,又寬又扁,天晴後看看是個什麼東西。

耳聽雷還響個不住,仍似有下擊之勢。心方奇怪,猛聞著一股子腥風,古樹那面一片黑雲,其激如箭,忽然迎頭飛來,雲中似有金星微閃。靈姑機智,眼靈心快,看出有異,連喊:“爹爹留神!”手指飛刀,還未出匣,那黑雲離身已只十丈左右,眼看飛到,倏地電光一亮,一團雷火大如栲栳,自天直下,正打在黑雲裡面。吱的一聲,電光照處,烏雲化為黑煙四散,水面上叭的一聲,似有一物墜落,這裡飛刀也已出匣。靈姑手指刀光,眼望水面。只見一個形如蜈蚣的怪物,長約四尺,百腳翻飛,從對面駛來,晃眼出水,爬上山坡。上面電光連閃,雷聲隆隆,又要下擊。靈姑不等迅雷打下,手往下一指,銀光飛落,那怪物慾待旁竄,已經無及。飛刀似銀蛇一般,那怪物一陣亂顫,吱吱連聲,竟被斬成了十好幾段。靈姑又看出那怪物只有半截身於,還能飛行尋仇,恐它復活,意欲斬為粉碎才罷。猛一眼看見飛刀照處,怪物已不再動彈,才把飛刀收了回來。同時看見地上似有亮晶的光華亂滾,彷彿明珠一般。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未完待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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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3:57: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回 惡怪伏誅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靈鳥來歸

話說怪物一死,立時雷聲便住,雨也小了下來。範氏弟兄首先衝出巖口雨瀑,趕向山腳一看,不禁喜得高叫起來。範廣首先拾起一粒,便往回跑,近前說道:“師父你看,偌大明珠,不是寶貝麼?”

呂偉見眾山民避雨之處相隔俱遠,雨勢雖止,崖頂積流尚大,靈姑怕溼了衣服,不願出去,自己便和王淵、範廣同去山麓查看。見那怪物果是一條絕大蜈蚣,後半身已被頭一次飛刀斬斷,只剩前半截身子。背脊作暗紫色,環節有海碗大小。腹下左右兩排密腳,長達尺二三寸,顏色深黑,隱泛碧光,看去利如鋼鉤。一顆怪頭,色如赤金。一對突出的兇睛,其大如拳,晶瑩滑亮,宛如赤晶,光射數尺。凹吻箕張,露出火也似一條如意頭的曲舌和兩片鉤牙。通體被飛刀斬成零節殘片,碧血滿地,膏油狼藉,奇腥之味觸鼻欲嘔。又見那明珠約有七八粒,由脊環中蹦出,都是蠶豆般大小。一粒被飛刀劈為兩半,散落附近地面上;一粒為膏血所汙。餘者都乾乾淨淨地閃著光芒。範氏弟兄恐血有毒,先把未汙的拾了起來,並拔佩刀將血中那粒撥開。

呂偉看出那明珠藏在蜈蚣節骨相連之處,見還有兩個節環連而未斷,又疑怪頭有珠,拔出寶劍,先順骨環連接之處猛力一砍,喀嚓一聲,斷為兩截,果有一粒明珠蹦將出來。

忙舉劍又砍怪頭,頭一劍覺出怪骨甚堅,這二次用力更猛。劍到處,只聽鏘銀一聲,眼前火星飛濺,怪頭未傷分毫。再看手中寶劍,已然砍缺了米粒大小的一個缺口。呂偉此劍雖非仙傳神物之比,卻也吹毛過鐵,無堅不摧,是個萬金難買的利器。數十年英名,一半就在這口劍上,平日甚是珍惜,刻不去身。前些日子給了愛女,自從靈姑得了飛刀,才又取回。一旦殘缺,武家自己常佩帶的稱心兵刃最忌傷損,不禁難受心驚。當時沒有說出,把劍還匣,站在一旁,好生不快。範氏弟兄見劍未砍動,也把腰刀拔出,連砍幾刀,怪頭依然紋絲無恙。

靈姑正目注別處,呂偉寶劍一傷,心煩意亂,也未想起喚她相助。正想著心思,猛一眼看見左側一個山窟窿裡,落湯雞也似蜇出兩個漢客,交頭接耳,向身前走來。看去身骨步履倒也輕健,像是個常跑南山的油鬼子(專吃山人之好商),神情甚是鬼祟,相隔兩丈,還未到達,便朝呂偉滿臉賠笑,舉手為禮。正要開口,範洪已經發覺,舍了怪頭,一個縱步迎上前去,用刀尖一指,怒喝道:“我們師徒在此斬妖除害,你來怎的?”

一人仍然躬身賠笑道:“大郎,我們都看見了,這怪物頭上雖有寶貝,可惜你們取它不開。都是自己人,莫如將它交我,取出寶貝,我們也不想多的,只打算每人分一兩粒珠子,我們決不走口。”言還未了,範洪大怒,迎面啐道:“這是我師父、師妹殺掉的妖怪,自有本事取寶貝,用不著你。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狗東西專門害人,上回才趕跑,怎又偷偷來了、趁早給我滾你媽的,免得挨捶。”一人還欲軟語求告,見範洪聲色俱厲,同時範廣也揚刀喝罵而來,知道沒法商量,只得垂頭喪氣說道:“大郎莫生氣,我們走就是。”說罷,懶散著一步一步打從山麓之下,沿水往崖後一面繞去。

呂偉見二人行時不住回望,面有獰容,似作忿恨之狀,方問何人。靈姑見崖流已小,也走了出來,說起眾人出時,看見二人在左近山窟中掩掩藏藏偷看,又似爭論一回,才行走出。範洪道:“這兩人連油鬼子都不如。前兩年才在各墟走動,專一架弄主客兩方,無事生非,於中取利,偷搶詐騙,無惡不作。手底下武功也還來得,受害的人不知多少。

起初各寨山人多受了他們蠱惑,當時火併傷人。近一年多才馬腳敗露,大家都知上當。

沒處立身,去冬到此行騙,被我弟兄和羅寨主轟走。昨晚趁虛,不知怎地又被混進來。

不知又想出甚壞呢!這兩個狗東西,最會改形變貌,人常受騙。我卻留神,認準一個是一對三角黃眼珠,一個左手有一隻指,臉上還有一小痣,所以瞞我不過。他們見怪身上有寶,想算計我們,不是昏想麼?”呂偉聽過,也就拉倒。靈姑發現最早,卻把兩人相貌印在心裡。不提。

靈姑正要用飛刀開頭取寶,王淵忽然在無心中用弩箭鋼尖插入怪眼眶中,將眼珠挑出一團火紅也似的光華,帶著無數金星應手而起,蹦落地面。呂偉恐上面附有餘毒,拔出寶劍,用劍尖從草裡撥出一看,竟是一粒精光耀眼、通體晶明、上面環著密密一圈芝麻大小金點的紅珠。比起前珠大出兩倍,幾乎有鴿卵大小。最奇的是輝光流動,彩暈欲活,那一圈金星更是奇芒透射,隱現無常。知是奇珍異寶,忙令靈姑取塊手帕放在地上,用劍尖撥進。再把那隻眼珠也取出來,二珠大小光色俱是一樣。靈姑還恐未盡,又用飛刀將怪頭徐徐斬碎,捂住鼻子,用劍尖一一撥視。腦漿一流出,便浸入地裡,餘無所獲。

最後細搜怪物骨環,又得一粒明珠,連前共是九粒。血中之珠一撥開,便即晶明瑩澤,毫無汙染。

呂偉只疑紅珠有毒。先得明珠,範氏兄弟已然拾過,以為不致有害,便命靈姑將兩粒紅珠包好兜起。九珠贈與範氏兄弟每人二粒,餘下五珠準備分與張、王諸人。範氏弟兄再三推謝,始行收下。呂偉想起:“二蛟腹中之寶,未必勝似這兩粒紅珠,並且有無尚不可知。自己出世之人,何苦多起貪心?再者,水勢未退,搜取不易,趕路心急,也難於留此多等。”便和範氏弟兄說了,命他們水退之後,設詞前往一試,以免沉埋地下可惜。範氏弟兄聞言大喜。範洪更是別有心意,當時也未明說。

正談論問,羅銀等眾山民因雨已住,又有那目睹誅怪的山人前往報信,俱都趕來。

因為相隔都遠,經了斬蛟,這一來山人對呂偉父女益發敬畏。即有幾人望見寶光,也都當是靈姑行法祭寶,想不到從怪物脊骨、雙眼內會取出這麼貴重的寶物。況又見那樣龐大凶惡,連天上神雷都打不死的毒蟲,為靈姑所斬,益發五體投地,畏如天神,紛紛羅拜不迭。

範洪知靈姑喜潔,此去還有許多涉水之處,對羅銀耳語道:“仙客行了半天仙法,連除三妖,身子疲倦,須命山人速用滑桿抬回,以示恭敬,怠慢了不是耍處。”羅銀慌不迭地命人趕回去,取滑桿。

依了呂偉,本想將所得珠分贈羅銀一二粒。範氏弟兄卻說:“山人性貪多疑,不給倒好,給了轉生覬覦,反倒惹事。如今為他連除二害,不索謝禮,已是出於他們望外,不可再行自卑。”呂偉一想,山人性情果如所言,也就罷了。

眾人且談且行,因為到處積水難涉,俱改從高山之上繞越。剛把山腰繞過,滑桿已然取到,山人抬了三副,如飛跑來。羅銀請呂氏父女與王淵分坐。呂偉想和王淵同坐,勻出一乘與羅銀,羅銀不肯,範氏弟兄又使眼色,只得分別坐了。

這時洪水之後,繼以大雨,低處都成澤園,望過去一片汪洋。山巒陂陀低一點的只露角尖,宛如島嶼羅列水中。奔流浩浩,激浪翻花,轟轟嘩嘩,響振山原。危崖高山之上,又是飛泉百重,自樹抄崖巔,玉龍倒掛,飛舞而下。山地經雨沖刷,泥沙盡下,石根清潔如拭。無數積潦從山頭自高就下,奔流於石隙凹罅之間,直似千百條銀蛇滿山亂竄。草木經雨如沐,塵汙盡洗,彌望新綠。枝頭宿雨兀自滴個不休,石擊有聲,其音清脆。靜心聽去,各地的泉嗚濤吼,竟如不聞,彌增佳趣。天空浮雲一團團,疾如飄風之掃落葉,四下飛散。漸漸朝陽升上中天,雲翳朦朧,尚未消盡,雖如白影一輪,浮沉於灰色流雲之中,但已逐漸現出全身。東方一道虹半掛天邊,半沒雲裡,虹光已現蒼碧之色。

行至中途,浮雲盡去,日光普照,雲淨天高,碧空澄霽,處處山光水色,泛綠縈青,路旁雜花亂開,繽紛滿眼。枝頭好鳥振羽梳翎,上下穿飛,噪晴之聲,鳴和相應,其音細碎,入耳清娛。真是觀聽無窮,玩賞不盡。雖然斷木殘柯,落花敗草,到處可見,但都蒼翠欲滴,碧痕肥潤,彷彿還要重生。到處欣欣向榮,生意瀰漫,不見調敝衰落之狀。

眾山民在前疾駛,遇到有水之處,便爭先涉水,亂流而渡。只要一個不留神,跌倒在水裡,立時齊聲譁笑,爭訟不絕,純然一團天真,引人發笑。那抬滑桿的山人更是山歌迭唱,咿呀相屬,平增了無數情趣。只惜數里之遙,一會便已到達寨前高地。水勢至此,早折入坡下長溪之內。那暴雨又只崖前一帶下得大,這一帶除溪流迅急,水聲湯湯,新漲幾將平岸外,岸上不過泥溼,並未見水。

呂氏父女到了寨前下地,猶自凝想來路風景、遙望戀戀不置。範連生已然得報,同了王守常夫婦取了衣服,走到寨前相候。羅銀延客人寨,相待禮節較前自更隆重。眾人同入寨內,分別更換溼衣落座。山女先將磚茶獻上,後進酒肉。累了一夜,全都有些飢渴,分別飽餐之後,羅銀問起二次除怪之事。範洪代為述說,益發添枝加葉,繪影繪聲,說了個淋漓盡致。

範連生道:“那株枯樹,當我來的第二年,便遭遇一次雷打,彼時寨主還沒降生呢。

自此以後,每有人由樹下經過,往往頭痛發腫,像是中了蛇毒,尋我求藥。有時人去砍那殘枝,又不怎樣。一年之中總有這麼幾次。我因樹下常有人病倒,說是犯了樹神或是瘴毒,又不該有驗有不驗。後來一算受害人的日期,不是初一,便是月半,心中奇怪,曾和老寨主前後往樹窟內外搜索兩次,什麼痕跡都沒有。想把它燒掉,女寨主恐樹中有神,執意不肯。好在病人俱給我治好,本山柴草又多,恐怕中毒,漸漸無人前往。後來寨主接位,發覺壁內藏蛟最忌伐木之聲,那一帶離蛟窟甚近,成了禁地,更無人往,也就沒有在意。前些日有一人追趕逃鹿,行經樹下,忽然跌倒,通體紫黑,頭腫得有甕大,抬到我家,已然無救。連抬的兩人都染了毒,幾乎身死。我勾起前事,正想和寨主商量,偏生墟集已近,外客尋找我的大多,打算事完再想方法。前、昨兩晚月明,偶然看月望高,見那樹上起了一股黑煙,內中金星亂冒,彩霧蒸騰,才斷定有奇毒之物。今日見呂老先生父女均會仙法,正想跟他老人家商量,未得其便,不想竟是這等厲害之怪物。想是以前深藏樹根之下,沒有鑽出,只逢朔望,向外噴毒,如今才成精怪。如非呂老先生父女在此,我們全寨的人還有命麼?聞得人言,蜈蚣只要三百年以上,身長過了二尺四寸,通身骨環均有寶珠。呂老先生將它斬碎,不曾發現,這話也靠不住了。”

一句話把呂、範諸人提醒,猛想起蜈蚣下半截身子先被飛刀斬落在水內,尚忘檢視。

呂偉方欲設詞往取,範洪揣知心意,已故作失驚,先開口說道:“我們仗著呂老先生父女仙法、神刀除此大害,己是萬幸,還想貪甚寶貝?倒是蜈蚣那麼大,也不知是公是母,萬一樹窟窿裡還有小蜈蚣,不趁姑娘在此,將它搜尋出來,一齊殺死,豈不和以前出蚊一樣,沒有搜出蛟蛋,又留下極大後患麼?便那蛟穴也須仔細查看一番。”羅銀已成驚弓之鳥,談虎色變。因昨日得罪靈姑,始終沒給他點臉色。敬畏已極,不敢當面求說,故問:“水勢尚大,怎麼前去?”範洪道:“這有何難?只須把河裡獨木船抬一個去放在水裡,帶上魚叉鉤網,就把事辦了。只是那蜈蚣大的已成精怪,小的必也有好幾尺長,除了呂老先生父女,誰敢近它?人去多了,真遇上怪物毒蟲,還要保著自己人,反而誤事。這事也不敢再勞動他老人家,只請姑娘姊弟帶上兩個心靈手快,會武藝的人前去相助划船鉤東西,也就夠了。”羅銀聞言,連聲贊好,便要挑選健壯山民隨往。

靈姑知道範洪心意,對呂偉道:“我不要那些山人陪我,只帶著淵弟,請大郎、二郎相助駕船好了。不然就作罷,明日趕路,我還想回到范家睡一覺呢。”範氏兄弟故作畏懼怪物,面有難色。羅銀慌不迭又向二人說了些好話,才行應諾,羅銀急於兔去後患,忙即傳令,命八名健壯山民抬了一隻獨木小舟,備好一切用具,隨定靈姑等四人重返來路,擇那水道相通之處放落水裡。靈姑、王淵立在船頭,二範駕舟,溯著逆流,徑往那發蛟之處駛去。

呂、王等人推說身倦,回去歇息。羅銀和人山民累了這一天一夜,也都疲乏,加以晚來既要繼續寨舞,又要設宴慶祝謝客。聽呂偉說靈姑事完自回范家,不會再轉山寨,此去至少還得半日,儘可歸息,等到晚來聽信,無需在彼相候。羅銀只得訂了夜宴相會,各自回寨安歇。不提。

且說那水道山洪浩大,浪迅流急,路又不順,範氏弟兄駕舟左繞右轉,足行了個把時辰,才行到達怪物蟠伏的枯樹之下。四外一看,那樹已被雷火劈裂成四五片,通體俱是焦痕,怪物伏印猶存。樹周圍的水雖是最深之處,可是樹根下恰是一個兩丈大小的土堆,水淺及膝,清可見底。這一片窪地水勢又極平穩,蜈蚣骨重而沉,下半截屍首如在水內,一眼可見,水底泥印宛然,怪身卻是遍尋無著。靈姑暗忖:“此怪上半截身子既能飛行為害,下半截焉知沒有靈性?也許被它逃走。適才不該忘卻此事,當時如將飛刀放出再斬一回,豈不既得寶珠,又免後患?”心方後悔,範廣忽用竿從水裡鉤起一雙草鞋。山人多系赤足,雖也有穿鞋的,形制卻是不類,分明漢人所遺。

範洪看了看,忽然想起前事,失驚道:“該我們背時。適才因為雨後人累,沒顧得喊人攆他,如今被這兩個狗東西跑在頭裡把寶貝偷走了。”靈姑問怎見得。範洪道:

“這不是明顯的事麼?師妹你看,水底蜈蚣印子都在。這一帶輕易無人敢來,家父日前曾見毒氣上升,要有人從樹下經過,準死不活。這鞋還沒經水泡散,又是新的,只斷了結繩,沒法再穿,分明適才有人來此。剛除了怪物,誰還敢來?早晨兩賊被我嚇退,正由山腳往這邊繞走,竟沒想到這一層。定是看出蜈蚣後半截有寶,節骨堅硬,沒法取出,又怕我們想起尋來,所以連屍首一齊帶上,浮水逃走。他們帶著半截好幾尺長的蜈蚣身子,又重又腥,必還逃走不遠,我們快追去。”

靈姑累了一夜,想回去睡上一會,見範氏弟兄甚是憤怒,便攔他道:“這般大水,路又四通八達,知他逃往何方?他既時常來往山寨,早晚遇上,何必忙在一時?倒是那蛟頭之寶,趁此無人,去取了吧,莫再被人盜去哩。”範洪看出靈姑不願窮追。又想起蛟頭之寶,若等水退,當著山人去取,呂氏父女已走,許多不便,只得恨恨而止。當下撐舟往崖下駛去。老遠便望見兩條蚊身都橫在水裡,與先前情形有異。四人俱覺奇怪:

“後蛟在水面所斬,說被山洪衝遠,應該順流而下,如今逆流上移,已是怪事。前蛟上半身好幾丈長深投潭裡,這般蠢重之物,只有下沉,怎也浮了上來?”越想越怪。舟已行近,見兩蛟身子亂疊作一堆,只不見蚊頭。仔細一搜查,蛟頭業已不知去向。最奇的是,有一截被靈姑飛刀斬斷的,竟齊脊骨被人斬為兩半,腹破腸流,卻又沒有全斬。情知出了變故。

方在驚奇,王淵眼快,一眼看見前立山坡之上擺著兩個帶角的東西,正是兩顆蛟頭,忙和三人說了。駕舟近前,上坡一看,誰說不是,已齊腦門劈開,腦中陷一拳大空洞,好似內中有物,被人取走。滿地腥涎流溢,刺鼻欲嘔。靈姑驚詫道:“難道蛟頭所藏之寶,又被二賊捷足先登,偷去了麼?”範廣道:“這兩個偷牛賊哪有這大本事?師妹先殺那蛟,不是多半截飛落潭裡麼、如今兩條蛟屍都由原處移在一處,好似有人把他從潭底拖出來,將頭斬掉,再把腦子打開,取去寶物的神氣。這麼長大沉重的東西,人力怎能拖動?休說水正在發,地已被蛟掏空,虛窩陷坑到處都是,蛟仗身長才能橫擱地上,人不能在水內行走,便是天晴地幹,想去掉它,全寨山人一齊下手,也只能一段段鋸開斬碎抬走,還說不定要費幾天的工夫才收拾完呢。剛才我和家父談起此事還在為難,恐怕水泡日曬久了,腐爛發臭,引起瘟疫,連溪水都染了毒。當時如請師妹用飛刀斬碎,原極容易,又恐斬碎沒法埋,更難收拾,毒散更快,怎麼也想不出個善法。似這樣輕輕巧巧,隨便拖動,不是天神下界,如何能夠?這真是樁怪事呢。”範洪也說:“如此長大之物,如不斬斷,便竭全寨山人之力,也無法挪動,此事決非二賊所為。”如此一來,連那半截蜈蚣是否二賊偷去也成了疑問。

四人正在懸揣,範廣手裡拿著一根鉤竿,無心中戳了蛟頭一下,竟是隨手而裂,十分鬆脆。靈姑猛想起:“蛟皮本來堅韌,昨晚王淵連射數箭,中在蛟身,俱都迸落。頭骨自必更堅,怎會變得一戳就碎?”越看越怪,便把鉤竿要過,向蛟頭試戳一下,仍是應手而裂。略用點力,朝那頭硬骨又戳一下,居然一下刺穿。用鉤尖一劃,那頭皮竟是腐的,鉤過處就是一道數寸深的口子,地下漸有黃水流出。範氏兄弟也看出有異,拔刀一砍,直似摧枯拉朽一般隨手粉裂。靈姑忙命上船,撐近二蛟身側。見那蛟皮一紫一藍,依舊好好地浸在水裡,看去非常雄偉,只皮色比昨晚活時油光發亮要差得多。正想拿鉤竿去試,王淵忽然叫道:“這裡怎麼泡化了呀?”三人順他指處一看,正當蛟頭斬斷之處,自頸以下漸漸溶化,頗像一條灰泥製成之物,久泡水裡,逐漸溶解。當中還有實體,四外已將化去。蛟身附近的水俱成了渾色。靈姑看出有人彈了極猛烈的化骨丹在蛟腔口裡,早晚變成一灘渾濁黃水,連骨化盡,定是盜寶之人所為無疑。再找另一條蛟仔細一看,不但一樣,而且昨晚飛刀砍斷傷口全都溶化殆盡。四人見狀,俱都驚駭不置。

靈姑再用鉤竿一撥拉,蛟身已然到處酥溶,一攪便散。由此又看出蛟側的水靜止不流,所溶化的屍水也不往旁溶解。鉤開一段查看,二蛟之下恰有一個極大的陷坑,蛟屍所化渾水,如釜底抽薪,隨水往坑中倒灌,由下面淌走了。圍著蛟身數十丈方圓以內的水,四方八面齊向當中緩緩擠來。水色也有涇渭之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全不相混。

四人不知是何緣故,年輕好奇,都想看個水落石出,重又撐船回到坡上,仁立觀望。只見那蛟身到了後來,竟是越化越快,前後只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先見蛟身由原樣變成一條極粗大的黑影,待了一會,不見動靜,拾幾塊石頭一擊,黑影散處,蛟身不見,一會工夫,水中心起了一陣急漩,水色渾黑,攪作一個大圈,蛟屍所化的渾湯俱往漩中捲進,越漩越急,突地往下一落,水下現出一個深坑,長鯨吸海一般,將濁流全吸了去,涓滴無存,屍水剛往坑中流去,上流的水立即漫過,將水漩填滿,成了平波,與別處的水一樣,清波滔滔,往低處流去,借大兩條蛟身,頃刻化為烏有,山洪依舊清澈,若無其事,那水時流時止,分界清晰,暗中若有神人操縱。四人俱不明白那是法術禁制,不由看得呆了。

因為蛟頭腥穢難聞,四人立在上風,相隔蛟頭較遠。蛟化以後,趕過去一看,事更奇怪。兩顆比栲栳還大的蛟頭,業已溶化衝散,頭上硬骨俱已化盡。這還不奇,最奇是四外的泥沙也和蛟屍旁的水一樣,裹著那堆爛腐之物,自動旋轉不休。只見沙飛土卷,往上翻起,蛟頭所化之物卻往下沉。又待有盞茶光景,便即全數沉埋,漩入地下,不見蹤跡。因值新雨之後,地面上的上也都溼潤,除較別處略為鬆散外,一點痕跡也看不出。

幾次留心四面查看,更看不見一個人影。俱詫為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奇事。

範洪兄弟商量,想把這事歸功於靈姑,說是她使的仙法,特意將蛟屍消滅,以免水浸日久,腐爛流毒。靈姑素來不喜說謊話,又因事大奇怪,這盜寶的人必會法術,不知他是正是邪,萬一住在近處,若貪心不足,還想奪那蜈蚣頭上寶珠尋晦氣,鬧穿了不好看,執意不肯。又想起那人法術神奇,敵友難定,自己只憑一口飛刀,不知是否那人對手,老父尚在范家,不由著起急來,立催速回。二範只得罷了。

當下四人同上木舟回趕,歸途順水要快得多,一會到了原人水處,一同上岸,飛步跑到范家,太陽已快落山了。進去一問,呂、王等三人尚在酣臥未醒,連忙走進。呂偉睡夢中聞得房外愛女與人低聲說話,驚醒坐起。喚進一間,料是異人經過,發現蛟身有寶,以為無人知曉,順便取去。看他行法消滅蚊屍,以免貽毒害人,行為善良,用心周密,定是正人一流,決不致因此起了貪心,趕來攘奪他人到手之物。靈姑這才放了點心。

呂偉已睡了半天,見靈姑累了一日一夜,催她安歇,晚來好看山人寨舞。靈姑道:

“寨舞昨晚已然看過,再看也沒甚意思,不如大家把覺睡足,明早起身走吧。”

呂偉道:“我也想早走,無如范家父子再三苦留。昨晚無心中給他們除此大害,今晚更要設宴慶賀,狂樂通宵,哪肯放我們走?橫豎多的都耽擱了,也不在此兩日,大後天早晨走吧。”靈姑道:“其實爹爹這次出門是找地方歸隱,無掛無牽,本來隨處都可留連,無須這麼急法。無奈自蒙鄭顛仙賜了女兒飛刀以後,不知怎的,老是發慌,恨不得早到一天才放心,也說不出什麼原故。”呂偉道:“我素來做事心細從容,自從巫峽遇仙起,那莽蒼山從沒去過,還不知是個什麼樣兒,可是心裡總覺是我歸宿之地,那地方不知怎樣好法似的。再加上幾次仙人顯示靈機,我兒將來成就全在此山,所以我也心急得很。但是該山深處,洪荒未闢,草莽荊棘,定是蛇蟲猛獸聚居之所。此去開闢草莽,單是應用之物,就得煞費心思,還有牲畜、谷菜種籽,哪一樣都得想到。山高路險,道路難行,張叔父受傷,同行人去了兩個,東西大多了又不好帶,我正為此作難,不料無心中替他們除此兩害。這裡離莽蒼山雖說不近,但是山人對我父子敬若天神,正覺無法報恩,我們如要他們相助,定然不辭勞苦,踴躍急先。這一來,豈不要便利得多,省卻我們許多心力?答應多留二日,一半也是因此,明是耽擱,實則路上還要快些呢。”

靈姑暗忖:“此番歸隱,本意隔絕紅塵,不與世通,靜候仙緣遇合。如令山人相助,當時雖然便利得多,日後少不得有事相煩,豈不違了初志?”聞言頗覺不妥。無奈過了牛蠻寨,即無人煙,昨日和範氏父子商量,請他代為置辦牲畜、用具。因當地乃大寨,又當墟集,採買全都容易。只是東西大多,同行人少,搬運為難,幾次商量,減到無可再減,仍還是要僱十來個山人,用山背子背進山去,到了適當所在,先分出兩人走往山深處探道,尋到形勢隱僻、土地肥沃、景物清麗之區,再回轉來。打發山人擇一個洞穴存儲,由自己人陸續搬運進去。真不知要費多少麻煩。山中蛇獸又多,能否沒有傷損,全數平安運到,尚不可知。如若勤阻,王守常夫妻本領平常,老父必多勞苦。想了想,此外別無善策,不但未勸,反倒連聲誇好。呂偉也自以為助人適以助己,甚是高興。便催靈姑、王淵歇息,自己走出外屋,與範氏弟兄同往前院商談。不提。

靈姑倒在床上,勉強閉目養了一會神,便自起來。到外一看,範氏弟兄分別在鋪上瞌睡。一問,老父和王守常夫妻均被羅銀親來請去,範連生隨同陪往。行時留話:靈姑、王淵二人如醒,願去則去,不願便等晚來去至寨舞場中相會。靈姑厭惡羅銀,樂得不去。

回到屋裡,見王淵趴在竹榻之上,睡得正香,知他倦極,不願喚醒。

靈姑枯坐無聊,耳聽坡上面蘆笙吹動,山歌四起,人聲嘈雜,隱隱隨風吹到。獨個兒走出,到了門外一看,地皮業已乾燥,只道旁低處有些積潦,溪水也差不多平了岸。

所有貨攤商擔,俱都聚在坡上,多族群集,此吹彼唱,雀躍相呼,笑語如潮。昨晚看台已然打掃乾淨,桌上比昨晚多了些木盤,盛著不少東西,遠望過去,有的好似果子。看台欄杆上紮了鮮花,火場已打掃乾淨,重新堆起一座火台,柴堆比昨晚還要高些。燒肉的鐵架並未撤去,下面火池餘燼早已收拾。山人比昨日來得更多,還摻雜著好些從未見過的山民上人。這些山人裝束詭異,醜俊不一。紛紛各取豬尿泡皮壺、小筒等酒具,爭向缸中倒酒,一時酒香四溢,觸鼻芬芳。

這些山人兇猛得多,遇上敵人,那些鐵圈、金環俱是百發百中的兵器。鐵腿族更是厲害。兩腿終年負重,無論翻山跳澗,全不取下,一旦去掉,身輕於猿鳥,膘捷如飛。

性情又怪又野,以多殺為勇,慣好與人拼命,不分死活,不肯罷休。因常年同類自相殘殺,所以種族日漸衰微,在自厲害,人卻日少一日。

靈姑昨日初到,聽範氏父子說起當地每遇寨舞,常有遠山各寨山人趕來赴會,人情風俗俱不一樣,往往酒醉鬧事等情,說得那些山人活像鬼怪。昨晚所見,也只披髮文身之流,數見不鮮,方謂言之過甚。今日一見,竟比所說還要多些。一時好奇,不由蜇近前去。先順坡下繞行,眾山民不曾見到,這一上坡全都發現。多半知她是昨晚斬妖除怪的神女,紛紛吶喊羅拜在地。那些新來的山民聽說,也都趕來,想看神女仙娘是個什麼模樣,立時圍了個水洩不通。山人大都健談,七張八嘴,此說彼問,亂糟糟吵做一堆。

靈姑本心想近前數一數到底有多少種類,不料烏煙瘴氣,好生掃興。正要喝退,一眼瞥見一夥多環族人,有一個頭上滿插孔雀翎子,脖頸最長的酋長,直著個頭,兩眼斜睨著自己,面帶詭笑,似有輕視之容。心想:“這等醜鬼,還敢輕視人麼?”閒中無事,忽起童心,打算拿他取笑。於是腳尖點地,輕輕一縱,便到了那酋長身前,手指他那頸上鐵圈,問道:“你用這些鐵圈把頸箍住,連頭都掉不轉來,除了不怕刀砍,有甚用處?

在自撐得頸下又細又長,也不嫌難受麼?”話才出口,本寨有幾個年老曉事的山人知要出事,這兩方那個也不好惹,忙喊:“烏加,這是我們請來的仙客。昨晚用電閃殺死妖怪的就是她,本事大呀。”

那酋長名叫烏加,雖是個山民,因常和漢人交易,精通漢語,人更刁狡兇頑,力大無比。他見靈姑只是一個漢家少女,並未看在眼裡。靈姑這一指一問,恰又犯了多環族俗最大忌諱,立時暴怒,把兩隻滴溜滾圓、白多黑少的小眼一瞪,目閃兇光,獰笑道:

“漢娃子,我送你一個如何?”靈姑還不明白言中之意,好幾個老山人越知事情非糟不可。雖料定那酋長不是靈姑的對手,卻也怕他吃了虧回去,日後遷怒,來此尋仇。急喊:

“烏加莫亂來,她會打雷放電閃的呀。這話她還不懂,快躲開吧。”烏加聞言,先照說話老山人啐了一臉口水,嘴裡嘰嘰咕咕,似用土語亂罵。同來諸多環族也各拔身後腰刀,小眼皮直翻,黃眼珠亂轉,大有尋釁之堆勢。眾山人立時一陣大亂,紛紛四下散開,現出大片空地,只靈姑一人和烏加等十幾個多環族人對面站定。

多環族妻妾最多,尤喜擄好漢人婦女,適才所說便是強聘婦女的隱語。靈姑雖還未懂,聽當地老山人一說,料是決非什麼好話,早發怒叱道:“我好好問你的話,你這個多環族的山民亂說些什麼,誰希罕你這個套狗的圈?有話明說,我不懂狗話,說得不好,今天要你狗命!”烏加也用漢語怒罵道:“你祖宗見你長得乖,要帶你回去,補我才死不久才二十六的嫩婆娘呢。”說罷剛要伸手,靈姑業已先發制人,縱身跳起,照準烏加臉上就是一掌,打了個順嘴流血。烏加益發暴怒,拔出背上腰刀,怪吼一聲,脖頸一縮一伸,頭再一搖,噹啷啷一片鐵環相觸之聲,頸上鐵環立即松退下大半截,那顆尖頭跟著顧盼自如,隨向靈姑一刀背打來。

靈姑哪裡把他放在心上,因守父誡,不肯傷人。忙向左側飛身縱開,指著烏加喝道:

“該死的山民!我要你命,比殺雞還容易。我先替你把套狗圈去掉,讓你雞頸子見見風吧。”隨說,不等烏加縱過來,一指腰間玉匣,一道銀光飛將出去。烏加舉刀正追,忽見少女手放銀光飛來,還不信她真個厲害,用刀一獠。只覺寒光耀眼,冷氣侵肌,鏘的一聲,刃頭削斷,落於就地。方始大驚,知道不妙,回身想逃,已是無及,銀光已將頭頸圈住,銀芒射眼,冷氣森森,一害怕,跌倒在地。驚懼亡魂中,耳聽鏘銀了當一陣響過,銀光不見,頸子卻輕了許多,只聽靈姑罵道:“今日這裡寨舞,我不殺生,權且饒你一條狗命。以後再如出口傷人,被我知道,定將你斬成八塊,莫非狗頸子比鐵環還硬?

還不起來快滾!”

烏加睜眼一看,同來的人俱都抱頭鼠竄,如飛逃去。一摸頸上空空,二尺來高一疊鐵圈化為滿地碎鐵。這東西乃多環族人最貴重之物,從來不許傷損分毫,忌諱最多。如今一個不留,回去怎好再為眾人之長?有心拼命,又知白送,決非仇人對手。又痛恨,又害怕,又傷心,一時情急,不由鬼嗥也似放聲大哭起來。慌慌張張就地亂抓,仍把碎鐵拾起,半截不留,用身上帶的麻布糧袋裝好,惡狠狠含著痛淚看了靈姑兩眼,追上同族,連哭帶叫,也不知是說是罵。

靈姑看他醜態百出,忍不住好笑。這一下把新來諸山民一齊鎮住,見了靈姑,俱都側身避道而立,由著靈姑採風訪俗,問長問短。問犯所忌,也都恭立敬應,誰也不敢稍有違忤。有那不會漢語的,便由會的做通事。那些漢客更紛紛恭維巴結,獻飲獻食,想借此交個朋友。

靈姑正聽得新鮮,範氏弟兄忽同王淵跑來。範氏弟兄說因聽靈姑未去山寨,知她喜食蔬菜、白飯,不喜青棵、烤肉,特命伙房做了幾樣素炒,煮些臘肉,川上好湯,請二位師妹、師弟吃。靈姑一聽,正合自己口味,連忙喜謝。見二人手上都塗黃藥,問是何故。範洪答道:“適才睡醒,雙手奇癢,說是中了妖毒,又覺不似,恐是溼毒。好在家中藥多,取了些去溼毒的擦上,癢才略止了些。”靈姑見日已銜山,瞑色慾暮,蒼煙四起,便隨範、王三人走回,去吃范家特為自己備的那頓好飯。一會飯菜端了上來,四人吃得甚是舒服。席間靈姑談起適才與多環族人相鬥之事。

範洪驚道:“這種多環族人天性兇狠,好刁惡毒,復仇之心又最甚,人心又齊,連羅銀那樣蠻橫的人都不敢招惹他們。住的地方在師妹去的莽蒼山左近,路極險阻,輕易不出來,每年不過來趕這麼一回墟集。他那裡山女最賤,待得比奴隸都不如,從不帶出,也不和本寨山民寨舞。只不過買鹽、茶,布匹回去,拿東西換東西,都是他山中出產的獸皮之類。與他們交易倒也爽利,不過東西貴賤得由他們定,不許對方討價。有時明值一個錢的,他能拿數十倍的錢的貨來換,有的卻不夠原價,人又那麼兇橫,全不講理,加上好惡無常,這回給得多的,下回又變了少的,以他本寨缺這東西不缺來定。好在多的大多,少的並不太少,漢客都知道他們的風俗性情,起初吃虧便宜,各憑天命,誰也不敢和他們爭執。後經家父與漢客們商定:各人東西隨他們自己挑,人走以後,再拿他們換下的貨物放在一起,照各人換出去的貨物貴賤多少,分別按本利成數均勻攤分。這樣一分配,得利都不在少,所以他們還算是這裡的好主顧。”

“那酋長烏加力大身輕,更是厲害。白天帶了六十多個同族,已將貨物交換,分人帶走。僅剩烏加和手下十幾個小頭子,打算看兩晚熱鬧,大吃兩頓熟肉,沒有回去。這種山民個個多疑,聽說昨晚除蛟斬害之事,以為師妹是個青臉獠牙會飛的天神下界。日裡他們也已然趕往發水之處看了一回,蛟身已化,沒有看見,本就有點不信,再一見師妹生得這樣文雅秀氣,越發當是本寨山人拿大話嚇人哄他們。就師妹不嫌他冷笑輕視,晚來他也必和羅銀說,要仙客顯出本領與他看,否則決不甘休。雖然也是惹厭,卻可使其心服口服,不致結仇,再啟爭端。這樣一來仇就大了。”

“他那頸上鐵環是有品級的,以多為貴。外口尖稜甚是鋒利,對敵時取下來當暗器用,百步以內,無論人獸,都難倖免。連那背上插的厚背鋼刀,都是防身利器。那刀每人只有一把,也是從生下來就採生鐵打煉,年年磨冶,到了十六歲生日那天,刀才打成,真是精鋼百鍊、吹毛斷鐵的好兵器。人死後用天葬之法,引來惡鳥吃盡。刀卻埋在地下,算是祖墳,說靈魂附在上面。每年子規啼時,前去哭祭。祭罷三年,那地方便成了禁地,誰也不敢前往。這兩樣直看得比命還重。與人結仇雖不肯解,本身一死便罷;如毀了他的刀、環,必認作奇恥深仇,全家親屬都來向你尋仇,不把人拼完不止。”

“師妹斷了他的刀,仇恨已深,又把他的頸環一齊毀掉,如何肯就此罷休?當時如非害怕飛刀,同來山民早已一擁齊上,拼個死活。想必看出飛刀厲害,不可力敵,又見所聞是真,他們又惡又刁,只管拼死尋仇,也是不肯白送,所以逃走回去。那烏加是他族中酋長,事已鬧大,他本人也是不了。此番回寨,全族必定集會,先限他取回仇人頭骨。取回以後,他再當眾殉刀環遮羞,死後方可投生。他如復仇不成,反為仇人殺死,跟著又推那和他最親的人再來。一個接一個,不把仇報了不止。如果仇人見勢不佳,找地方藏起,必定窮年累月,千方百計到處搜尋,休想躲脫。可是這類仇殺的事多出在他本寨和別寨山民之間,和漢人卻是少見。雖然總是他佔上風,每次死的人卻不在少,因此人口一年比一年減少,如今全族滿千人,在深山之中自成部落。”

“除烏加和幾個小酋長時常往來墟集,學得一口漢語外,他那土語盡是喉音,連他們久居在此的人都聽不大懂。只曉得每次尋仇殺人,口裡必常喊‘呱啦’兩字,聲音拖得很長,又尖又厲,半夜裡聽去比鬼叫還難聽,喊的是他們一個生具勇力、慣於復仇的祖先。起初在仇人住的地方,滿山遍野,東一聲西一聲亂喊,等到三天過去,越喊越近,就快下手了。休看來的只是一個,但他身輕體健,最喜隱藏,出沒無常,行蹤飄忽,哪怕對頭是個大寨酋長,手下人多,一聽聲音就去搜索,一樣不易尋到。即使捉住殺死,當場先被他拼掉幾個;這個才死。後面他的同類又接上來了。”

“他們生平只怕漢城中的官兵差役,因為怕官,輕易不往漢城中去。只要一進各州府縣城門,氣焰立即矮下三尺,皈依服法,賣了東西就走,從來不敢發威滋事。此外家家都供有一個姓陳的神像,木頭刻的,青面獠牙,七頭八手。祖上相傳說是我們漢家的一位武將,聽他們說那神氣,好似各山寨供的漢丞相諸葛武侯,偏又姓陳,生相那麼兇惡難看。據說此人尚在,所有官兵都是此人手下。供得好時便有福氣,得罪了便有滅族大禍。可是尋常漢客和他們交易,稍為不合,便吃他們擄去,殺了生吃,直不看在眼裡。

師妹雖有法寶防身,與他們酋長結此大仇,此去莽蒼山雖不打他寨中路過,但也鄰近。

今宵起,他們必暗中跟隨,途中不下手,到了地頭也不放鬆。這類東西防不勝防,從此需要留點神呢。”

靈姑怒道:“早知這類山民如此兇橫可惡,還不如把他殺掉了呢。”範廣道:“殺了也有同族給他報仇,一點無用。我看烏加刀環一毀,無論怎說都難活命,酋長更做不成了,遇上時殺掉也好。山人多畏神鬼,就此不等第二人來,尋上門去,想個方法顯點神通,將他們制服,雖然險些,免卻不少後患。”範洪也說:“只有此法可以一舉了事。

但是身入虎穴,那大犯險,等稟明師父,商定再說。”仍恐烏加即時尋仇,大家都加了幾分小心。範洪又出去暗命當地健壯山民到處探查,如有多環族人蹤跡,速來報知。

那坡上鼓樂之聲早已大作,不一會,羅銀陪呂、範等人到了坡上,命人來請。靈姑嫌那火烤難受,不去又恐老父離火時,萬一和昨晚一樣稍遲,火旺無人保護,只得隨了範、王三人一同前往。到了一看,竟與昨晚情形稍異。主客俱在看台之上,兩邊木柴早已堆向火台,比昨晚還高得多,卻由上而下剛剛點燃。架上烤的豬、牛、羊、鹿等牲畜,因為當晚人多,山人慶賀高興,每架都備著兩三份。想是早就動手燒烤,昨晚初烤時那股毛焦氣已聞不到,肉都有了八九成熟。山人紛紛持刀而待,饞相十足。酒肉香味洋溢滿坡,人更多出一兩倍。

本寨眾山民看見靈姑到來,紛紛歡呼下拜。羅銀自不必說,不聽呂偉攔阻,早就迎下台來。一時滿坡騷然,樂聲大作。別處山民日裡目睹飛刀神異,更無一人再敢輕視,也跟著歡呼禮拜不迭。只小看台上的一班漢客,雖多稱讚,仍在台上未動。中有幾個卻在交頭接耳,遙指靈姑竊竊私語。

靈姑見眾山民這等敬服禮拜,也頗顧盼自喜。當下與範、王三人隨定羅銀,同至台上落座。因羅銀未提化蛟之事,悄間老父怎麼說的,可是照著自家意思實話實說?呂偉答說不全是。靈姑睡後,呂偉與範氏弟兄一商量,覺著全說真的不好。後來告知範連生,由他含糊其詞。先說呂氏父子怕蛟屍怪屍水浸久了貽毒太烈,意欲將它們化掉,去時已另有人代辦。做出彷彿靈姑做了此事,不願居功,故意如此說法,又像那人是呂氏父女同道神情。羅銀卻認定沒第二人有此神通,呂偉又裝作故意不認此事,眾山民越發深信不疑,話說得極為圓妙。靈姑終覺有點掠人之美,心中不安,已過的事,不日即行,也就拉倒。

羅銀已聽人報靈姑飛刀斬斷多環族人的刀環之事,因當靈姑天神一樣,以為無礙,反倒歡喜替他出了往日一口惡氣。呂、王等人聽範連生說起多環族人的兇狠厲害,山寨又離隱居之處不遠,甚是擔心,當著人不好現出,未便向靈姑細說。

這第二晚不祭神,餘者都和頭晚一樣。只頭晚出蛟,眾山民沒有盡興,今晚情況越發狂熱。各處山寨為了獻媚本寨仙客,又打聽出要往莽蒼山住家,想日後有事求助,各在台前爭獻了一些技藝,如舞蹈、相撲之類,無甚可記。一會,主人和一干眾山民各找情人擁抱跳舞,散人深林僻處幽會。呂、王、範等八人,便各自迴轉范家,分別安歇。

第三日早起,山人找齊,諸事俱備。範氏弟兄幾番命人四出偵察,不見多環族人的蹤跡,以為畏懼仙法,山人不敢復仇,烏加本人也許回到寨已自殺。範連生知道山人習俗、生性,聞言不住搖頭,連說未必,再三叮囑小心戒備。靈姑膽大氣盛,隨口應了,並未十分在意。

範、羅等人又強留了一天,到第四日才得放走。因東西大多,頭一晚半夜裡,就由範氏父子弟兄三人召集山人準備一切。眾山民又用盛禮設筵餞行。呂、王諸人老早安睡,天沒亮就起來,一同受了寨民禮餞。全寨漢,山人等早已畢集相候,情景甚是隆重熱鬧。

經過兩晚安眠,把以前勞乏全都去掉,所去之處又將到達,加以主人情重,事都先期代為辦妥,應有盡有,樣樣富餘周到,抬送有人,毫還煩難,個個都是精神健旺,興高采烈,欣慰非常。

羅銀本給呂、王等人備有馬和兜架。呂偉知道此去山高路險,已然帶有不少山人,再添上馬匹、兜架,人更要多,一則遇到險峻之地攀越艱苦,二則食糧為難。山人食量甚大,單是范家給山人備下往返的乾糧、蒸煮兩樣,就費了他全家大小兩天兩夜的工夫,還不顯得富餘,途中稍為耽擱,就須打野味來墊補。行李、牲畜、用具大多,人力有限,其勢不能多帶。同行山人只求夠用已足,再要多添上些人馬,反多累贅。自己隨同步行,既省心力,又便於照料。因而再三堅辭,只要了一個山背子,先不坐人,裡面裝著一行人等頭兩頓的食糧,等走過一日吃空下來,再給王妻一人乘坐。就這樣,一行連所帶山人,已有二十多個。

頭一天因範、羅等自帶乾糧,率了百多名健壯山民送出老遠,翻山過嶺,遇到難走之處,一齊上前相助,人多手眾,甚是容易,多半天的工夫,便走出百數十里的山路,一點也不覺費事。呂偉問心不安,屢辭不去,只得由他們。偶和範洪路上閒談,頗覺山人忠實情重。範洪笑道:“師父不和他們長處,不知細情。山人雖說心實,反臉無情,卻是厲害:不過知道承情罷了。這廝自從那晚被情人死纏,趕了野郎,已把昏想湯圓吃的心思打掉,不想再做牛母寨的女婿。那隻羚羊只要能將那山娃子熱病醫好,立時可以換他二三百牛羊,得別的東西還不算。他們講究禮尚往來,這次又給他連除兩個大害,所以硬送老師這些東西,論起價值,相差還多得很。何況所送的東西,他借酬謝仙客為名,都出在他所屬山人身上。老師又嫌大多,退的一半也歸了他,自然喜出望外,巴不得討你老人家喜歡,日後好嚇別人。休說送這點路,就叫他送到地頭,也是心甘願意的了。我們得那寶珠要叫他知道,雖不敢就此翻臉,相待又不這樣了。”

呂偉聽範氏弟兄二人連日總說山人貪狡無良,據自己觀察卻是知恩感德,誠中形外,頗覺言之稍甚,閒談說過,也便丟開了。羅銀恰從前面危崖上指揮山人相助吊運牲畜,事完跑回。呂偉見日色偏西,相送愈遠,羅、範諸人歸途沒有行李、牲畜麻煩延滯,可以拿出本領任情飛跑,雖然要快得多,可是天已不早,再送一程,當晚便趕不回寨,重又再三勸阻。範、羅諸人方率眾山民拜別回去。範洪因有師生之誼,又敬服呂氏父女,別時最是依戀,已然分手,又趕去堅訂後會之期。呂偉催促數次,方始怏快而去。

呂、王等自送行人去後,見從黎明起身,途中只有午餐時少息,連趕了將近二百里的山程,翻山縋崖,上下攀援,人畜多半疲倦。天已不早,所經之地右矗高崖,石洞高大,可以寄宿;左邊更有一片平原,茂林豐草,羊鹿之屬來往馳突,因這地方素無人跡,羊鹿見人,都不甚驚避,性馴易致。絕好食宿之地。同行人中有三四健壯山民,跋涉終日,猶有餘勇,又幾次請獵,想打點新鮮野味來吃。便停了下來,命人將行李、牲畜運人崖洞,安置臥處,明早再走。

靈姑、王淵都是年幼喜事,一聽老父允許行獵,早興高采烈,帶了那幾名健壯山民追逐羊、鹿而去。頭兩隻不知畏人,容容易易就打到了手。後來那些羊、鹿見同類被殺,才知來的並不是什麼好東西,都害了怕,拿出天生本能,飛也似到處驚竄。眾人所得已有三羊兩鹿,足夠一行人等吃頓美餐,本可放手回去。靈姑、王淵因見天色離黑還有好大一會,忽起童心,想把小羊小鹿每樣生擒一對,帶往山中餵養,不肯罷手。可是這類野獸跑得飛快,多好腳程也迫它不上。這一知道害怕,望影先逃,先見幾只小的,早被大的帶走,覓地藏起。靈姑又不願妄使飛刀,只憑真實本領,急切間尋找不到,山人忙著回去開剝烤吃。靈姑一賭氣,罵聲:“饞癆。”全打發走。

四山人抬了羊、鹿回洞,只剩靈姑、王淵二人滿林苦搜。有時遇見幾只大的,因恨山人太懶,只顧眼前,有了一頓,便懶得動,自己也就不願再加傷害,仍去搜尋小的。

費了許久心力跋涉,才在深草裡找到幾隻小鹿。因小羊沒尋到,這幾隻小鹿都是剛生不久,比野兔大不了多少。天已黃昏,忙著回去。便挑了兩對肥壯的,二人一手抱了一隻,往回路跑。

行至中途,無心中又發現一窩小乳羊,皮毛光滑,肥壯可愛。大羊業已驚走,滿林飛竄,口裡不住咩咩亂叫,卻又不敢過來。二人好生高興,無奈手已抱滿,無法攜帶。

有心棄掉一對小鹿,又覺不捨。正在為難,罵那先走的山人該死。恰好呂偉因見山人已然得獸回去,二人久出不歸,命王守常尋來,沿途邊走邊喊。二人聞呼大喜,連忙應聲。

王守常循聲趕到。靈姑本想乳羊也帶走四隻,因見母羊在左近奔竄急叫,乳羊聞得母羊叫聲,也是哞哞亂叫,不住悲鳴,知它母子依戀,甚是可憐,想了想,仍帶一對回去。

行時朝著母羊遙喝道:“它們生在這等荒野之中,早晚不免受那蛇虎奇蟲之害,真不如由我帶去餵養呢。本心給你一齊帶走,因見它們叫得可憐,想是不捨分別。我給你留下三個兒女,只帶兩個走吧。”

王守常見她稚態可掬,心方好笑,彷彿聽到路側大樹頂上有人嗤一聲冷笑。抬頭一看,並無人影,只樹枝上立著一隻白鸚鵡,便喊二人快看。靈姑見那鸚鵡生得有公雞大小,除烏喙黃爪、朱眼金晴外,通體雪也似白,更無一根雜毛,斜陽映處,閃閃生輝,恨不得也帶了回去,王守常勸道:“此鳥性野善飛,離地這麼高,不等上去就飛跑了。

天已不早,令尊還在等你回去,快些走吧。”說時,白鸚鵡只在樹上朝著下面亂叫,不住剔毛梳翎,頗有學語之意。靈姑空自心愛,卻擒不到手,放飛刀上去,又恐傷害可惜,只得罷了。說道:“我們走吧。”鸚鵡也在上面學道:“我們走吧。”

王淵聽了,笑對靈姑道:“姊姊,你看這東西多麼心靈。我們這回移家莽蒼山,已喂有不少牲畜,適才又得了這六隻小羊、小鹿,再要有這麼一兩隻會說話的好鳥養著,每天逗著它玩多好。”靈姑道:“誰說不是,可惜捉它不到,有什麼法?”王淵道:

“我在四川家裡聽老師說過,鸚哥能通人言,何不試它一試?也許肯跟我們同去,有多麼好。”說罷,便回頭向樹上高叫道:“白鸚哥呀白鸚哥,你要是真正聰明,懂得人話,趕快飛來同我們到莽蒼山去隱居過日。每天給你好吃的,免得你在野外受兇惡的大烏欺壓受傷。並且我姊姊是鄭顛仙的徒弟,日後她成了仙,你豈不也有好處,你快點來吧,等一會我們走遠,你就找不到了。你要不願意,就莫理我;要是有靈性,願意跟去,就叫一聲‘我來’。”王淵說時,那鸚鵡已由原立之處躍向較近枝頭,偏著個頭,一聲不叫,目注三人,似在諦聽之狀。

王守常見愛子憨態甚是好笑,喝道:“呆娃,你說的話,它會聽得懂麼?天都快黑了,只管發呆做啥子?”靈姑雖覺王淵神氣可笑,心中也是不無萬一之想。便攔道:

“管他呢,說幾句話也耽擱不了什麼。”話才出口,王淵話也說完,還未轉身,忽聽鸚鵡連聲叫道:“願意,願意,我們快回去吧。”說罷,離樹飛起,落在前面去路的道旁樹枝之上,意似相待同行。三人見狀,俱都驚喜。王守常先還以為此鳥慣學人言,乃是天性,學有湊巧,未必真個願意同行。靈姑也是拿它不定,故意繞向側面,回看鳥未跟來,方在有些失望,忽聽鳥又在叫。止步靜心一聽,竟是“惜啦,錯啦”。試再走向正路,剛到鸚鵡立處,它便又向前面飛去。

靈姑喝道:“你這東西不跟我去也不勉強,要肯跟我,便飛下來落在我肩上。要是安心哄我,我就要放飛刀殺你了。”鸚鵡又連叫道:“我怕,我怕。”靈姑道:“你乖乖下來,決不傷你一根羽毛。我知你是有靈性的東西,也不拿索於套你的腳,只要試出你是誠心願意,仍還讓你自己飛走,你看好不好?”鸚鵡果又連叫:“好,好。”應聲飛下。三人都抱著羊、鹿不能去接,鸚鵡在三人頭上環飛了兩轉,最後落在靈姑左膀之上。靈姑、王淵俱都欣喜欲狂。靈姑見它羽毛修潔,顧盼俊朗,不同凡鳥,比起適才初看時還要雅麗得多。只那叫聲太快,又摻雜一種奇怪土音,有些難懂,句子稍長,便要細聽才能明白。不由愛極,忙把右臂下小鹿往上提了提,想湊手過去摸撫它身上的雪羽。

小鹿被人夾緊,急得呦呦亂叫。鸚鵡看見鹿頭隨著人手湊了過來,想是有點厭惡,叫得一聲:一決回去吧。”立即離手而起,仍朝前路飛去。三人才知鳥果通靈,能識人意,真個有心相隨。

由此下去,人快鳥也快,變成鳥在前面引路,停在沿途樹、石之上,等三人走到,再往前飛去。靈姑、王淵二人先追羊、鹿,滿林穿越,只記得來路方向,途徑卻是模糊。

王守常也是如此。鳥一引導,反倒少走了好些冤枉路,人、鳥都快,一會行抵崖洞。靈姑見天色人夜,月光已上,白鳥飛行,容易被人看出。山人多兇殘,路上稍有餘閒,常拿毒箭射烏為樂,經老父告誡之後,雖然當面不敢,猶恐陽奉陰違。未到以前,先向鸚鵡叮嚀說:“山人不是好人,須要留意。最好落在我肩上同行,便可無妨,不然恐有誤傷,悔之無及。”鸚鵡聞言,只叫“不怕”。靈姑終不放心,到時見眾山人都在洞外手持蘆笙,亂吹亂跳。旁邊設著行架和現掘的火池,架上獸肉尚有好些剩著。老父、王妻也在洞側凝望。不顧別的,把手中小鹿遞給呂偉,忙縱過去喝道:“我適才得了一個白鸚哥,它跟我同走,你們誰要傷了它一根毛,就要你們拿命抵它。並且以後什麼飛烏都不許傷。聽見麼?”眾山民本畏靈姑,自是諾諾連聲,彼此互告,奉為信條。等說完迴轉,這邊王淵也搶著向呂偉、王妻說了經過。

靈姑又命山人將四鹿二羊交給山人,用草索繫好,與隨帶牲畜一同餵養攜帶,草草停當。眾人都知道她帶了一個靈烏回來,等亂過一陣,間她烏呢?靈姑、王淵抬頭一看,哪有鳥的蹤跡。王淵首先急得亂跳,直喊:“它定是看見人多害怕,不肯來了。”靈姑暗忖:“此鳥如此靈異,分明有心相從,怎會中途飛去?”正要高聲呼喚,忽然王守常道:“淵兒著什麼急,那不是麼?”靈姑隨他手指處往空一看,那鳥疾如飛射,好似有什麼惡鳥追趕神氣,正從左側危崖之上飛來,晃眼工夫便落在洞前高柯之上。

靈姑方欲喝問何往,鸚鵡已向下連聲急叫道:“在那裡,怕呀,怕呀,”靈姑料它說的是下面人多害怕,忙說不怕,叫它下來吃點東西。鳥只是不下來,仍在樹上照前一樣急聲亂叫,約有二十多聲。靈姑就在下面回答,連說了好些不怕,才行止住,也不再往別處飛走。靈姑又教它說話,竟是一教就會,有時還能回答,語聲卻不如現教的清楚。

旁人俱覺日後山居,有此靈鳥相伴,既可解悶,又可練來照看牲畜,還有蛇獸侵襲,可使它前來報警,皆大歡喜。眾山民自是個個驚奇,又認作是靈姑使的仙法。

靈姑。王淵一到就出去行獵,俱未進食,跑了半日,腹中飢渴,邊吃邊教白鸚鵡說活。人、烏相答,調弄了好一陣,才行吃完。山人俱住洞外,靈姑恐鳥畏人,不敢下來,又命眾山民避開,取些生熟肉用刀切碎,又取些乾糧、穀米散放在石板上,喚烏下食。

鸚鵡連叫不餓,只不飛落。靈姑恐它野性未馴,不肯呼叱強迫,只得罷了。

呂偉因明日要走長路,連催靈姑、工淵早睡早起,莫盡貪玩。二人準備回洞,剛一轉背要走,鳥又叫了兩聲:“人在那裡。”靈姑當它是說守臥洞外的那些同行山人,沒有在意,只笑答道:“怕什麼?我有飛刀,不聽話就殺,誰敢亂動?”鸚鵡聞聲,便不再叫。靈姑、王淵也就各隨父母入洞安歇。

二人均惦著那鸚鵡,恐它萬一飛走,或是受一別的惡烏侵害,沒等天亮,便已爬起。

出洞一看,眾山民如死豬一般,一個個把身子鑽在粗麻袋內,躺臥在石地之上。仰顧鸚鵡,不見蹤影。天上星稀月淡,東方已有曙意。山人身前防獸的野火圈子尚未全滅。縱將進去,叫王淵伸手將眾中一個頭目搖醒一間,說是半夜裡睡夢中聽見幾聲山鬼叫喚,驚醒睜眼看時,天上月亮正被雲遮,好像看見一條鬼影,捧著一個長東西,在那邊崖頂上飛跑,晃眼閃進樹林裡去了。一同驚醒的還有兩個同伴,都害怕山鬼吃血,沒敢再看,把頭縮進袋內,拉緊袋口,不敢出頭,一會便睡著了。耳聽鸚鵡在樹上連聲急叫,沒聽出叫些什麼,也不曉得甚時飛走,想是找吃的去吧。二人一心惦記鸚鵡,也未留意別的。

跟著呂、王等三人醒轉走出,天已微明。那山人頭領忙把眾山民喚醒,忙著取水,各用早餐。往洞內取出背子挑架,扎捆行李,給牲口上料,準備起程。山人多是各不相顧,自我自己職司,誰也沒留心到同伴有無短少。呂偉、王守常雖然老練細心,起身忙亂,眾山民紛紛奔走,此去彼來,相貌打扮十分相似,一時點數不清,山人俱都湧躍從事,又無什麼異狀,也就忽略過去。直到將要起身,呂偉進洞看有甚東西遺落無有,忽聽洞外王守常、靈姑等驚叱之聲,忙即出洞查問。原來眾山民吃罷糧肉,各找各的背子,待要起身。王守常正引王妻解手回來,忽然發現多出一個背子,沒有人背。靈姑、王淵任務本是押隊和分配眾人勞力,因惦記那隻鸚鵡,四下登高張望,無暇及此。這時聞聲縱落,一點人數,才知少了一名。分別一問,眾山民才想起失蹤那人昨晚隨眾好好安歇,今早起來卻不曾見他,答語甚是顢預。只內中一人說昨晚與他睡得最近,睡前還曾說笑。

半夜裡好似先聽他在耳邊一聲大叫,人正困極,沒有答理,後來也被山鬼叫聲驚醒。此時不見,定被山鬼捉去吃了血了。

眾山民聞言,個個害怕,立時一片驚噪。氣得靈姑劈臉啐道:“怪物都不怕,怕什麼山鬼?不是偷懶逃回,定是走到別處去,把路走迷,一時找不到了。再不就是傷了我們的鸚哥,怕我殺他,逃走了。你們還不快去找他回來,莫非這山背子留給我背麼?”

山民頭領見她發怒,戰兢兢地答道:“我們就死,也不敢偷懶,半路逃回,寨主先要了我們的命了。昨天老仙客說不許再打鳥,怎還敢打仙娘心愛的鳥?我們走路會看星宿,怎麼也不會找不回來。他定是被山鬼吃血去了。背子再多兩個,也可揹走。只是山鬼厲害,吃人的血都是雙的,定還要來找那一個。今晚落夜,求仙娘、老仙和我們在一處睡,不敢分在外頭睡了。”眾山民也搶著紛紛應和。靈姑聽他語無倫次,越發有氣,方要喝罵。呂偉走出,問知就裡,忽然想起多環族人結仇之事,暗道:“不好!”剛把眉頭一皺,心中尋思,忽見鸚鵡由左側崖頂天空中飛鳴而來。靈姑、王淵大為欣慰,忙舍山人,迎上前去。

鸚鵡晃眼飛臨二人頭上,方以為它下會下落,誰知鳥翼一側,竟自翩然飛下。靈姑忙把手一伸,輕輕落在腕時之上。靈姑一面撫弄它的雪羽,一面問道:“你飛往哪裡去了?叫我擔心一早晨,當你不回來了呢。吃東西沒有?餓不餓?”鸚鵡這次卻答:“餓呀,餓呀。”靈姑方欲去取食,王淵見鳥一到,早飛也似跑回,匆匆向糧袋食盒中抓了幾大把,用衣角兜了跑來。靈姑令放路旁平石之上,隨走過去。鳥似餓極,立時縱去,一路亂啄,只撿那素糧吃,葷的一口不沾。王淵又給取了點水來,鸚鵡連飲了幾口才住。

這時眾山人紛紛跑來觀看。靈姑恐驚了它,正要喝開,忽聽鸚鵡又連聲叫道:“人在那裡,人在那裡。”靈姑見它並不似畏懼身側眾山民,方要問它何意。呂偉心正愁慮,見靈姑只管調弄鸚鵡,憨不知愁,招得眾山民話未說完,全跑過去看新鮮,欲和靈姑商談分人尋找。忽聞得鳥叫與昨晚睡前所聞一樣,不禁心中一動,暗忖:“此乃靈禽,相隨不為無因,況又深識人意,能飛高視遠。何不命它代為查探失蹤山民下落?”忙接口問道:“我們昨日半夜不見一人,你乃通靈之烏,路上飛來,可曾看見他麼?”鳥便偏頭向呂偉,重又叫道:“人在那裡,人在那裡。”呂偉聽它叫聲一樣,又問道:“你說人在那裡,是我們丟的那山人不是?”鳥又叫道:“是山人呀,是山人呀。”呂偉父女聽出有點意思,又問道:“這人現在何處?你引我們去找他回來好麼?”一言甫畢,那鳥答得一聲:“好呀。”便自飛起。呂偉便命靈姑帶了兩名健壯山民,各持弓矢刀矛,隨同前往尋找。

烏在空中盤飛,見下面人已派定,靈姑出聲喝走,便繞著左側崖角飛去,口中仍然連叫:“人在那裡。”靈姑和二山人跟它繞到崖角,鳥忽下落,停了一停,重又飛起。

靈姑往草裡一看,什麼也沒有,只是崖勢到此偏斜,不似來路一帶險峻。再看鳥,已飛上崖頂,邊飛邊叫。同行一個正是山民頭領,忽然叫道:“昨晚山鬼就在這崖上頭跑呢。”靈姑方悟鳥意是令由此上去,見鳥已落在崖樹枝上等待,連忙如飛跑上。山人俱慣爬崖,不一會便上了崖頂。一看上面林樹森森,碧草如茵,又肥又短。四顧群山雜沓,原野在下,景物甚是幽麗。烏早叫著往茂林深處飛去。隨鳥跑進半里多地,正走之間,忽聽裡面怪烏飛嗚撲食之聲。二山人方說那人死了,鳥已飛將回來,撲落靈姑肩上,只叫:“人在那裡。怕呀,怕呀。”靈姑一邊撫慰,連道不怕。回問山人怎知人死?山人答道:“聽叫聲,裡面有兩種烏:一種是鬼靈子,又叫魔頭;一種是貓臉雕。都是神養的神鳥。平日輕易見它們不到,只要人一死,它們就飛來,將屍首啄吃個乾淨,人才能昇天呢。我們走了一天,沒有見一外人,不是他還有哪個?定是昨夜被山鬼捉去,吃完了血,丟在這裡,現在屍骨被神鳥在爭吃呢。”

靈姑聽山人如此說法,鸚鵡也不住往懷裡鑽,似有懼狀,疑有怪異在彼,便把左手按著鳥身,右手按住玉匣,腳底加快,朝鸚鵡適來之處跑去。越往前走,怪鳥鳴撲啄食之聲越發猛烈,地勢也較來路險僻。進約裡許,樹林走完,亂石阻路,甚是難行。亂石高均兩丈以上,棋佈星羅,森列若林,怪烏厲嘯之聲便在石那裡傳來。同行二山入連次悄聲相告,說鳥厲害,如非深知靈姑本領,早嚇退了。鸚鵡也急叫:“怕呀。”似要掙脫飛去。靈姑忙道:“不怕,有我。”一手將它按住,腳踏亂石,接連兩縱,到了一塊絕大怪石之下。方欲縱過,倏地眼前一花,對面石後長蛇也似忽伸出一個花花綠綠的怪頭,綠毛披拂,赤晴電射,張開月牙鋤形的鐵喙,照準靈姑當頭啄來。靈姑驟出不意,也頗驚心,忙把身往後仰,就勢一踹山石,倒縱出去,大喝一聲,手指處,一道銀光脫匣飛出。那怪物一下啄空,身還未飛過怪石,銀光已先飛到,呱的一聲慘叫,怪頭離頸飛出老遠,落於就地;怪身張開兩翼,騰撲轉折而下,落於石後。同時石那面風沙大作,一片飛鳴騰撲之聲,早又飛起大小七八隻同樣的怪物,見頭只已死,尚欲尋仇,不知逃避,只見銀光似電舞虹飛一般,略一舉動,全都身首異處。

靈姑仔細一看,俱是從未見過的怪鳥。頭一隻最大,高約五尺,頸長身矮,翼闊嘴寬,爪大逾掌。頭有海碗大小,嘴作月牙形,爪喙均極堅利。雖不如虯鳥厲害,生相也頗猛惡。問二山人,均說初見,不是先說二鳥。

靈姑側耳靜聽,石那面還有別的怪聲,只比前時所聞要差得多。恐還有別的惡鳥,使用銀光護身,縱將過去一看,滿地都是零毛斷羽,地下連死帶活,還有十幾只怪鳥。

一種似雕非雕,體比前見怪鳥小兩三倍;一種和貓頭鷹相似,生得更小。一問,正是二山人先說的兩種吃屍鳥。當中平地上躺臥著一具山人屍首,身旁俱是鳥爪血印,通體臟腑皮肉俱被啄空,連骨架也被啄斷,頭剩下半個空殼。只從被群鳥撕裂的衣飾,略可辨出是昨晚失蹤山人。大約人死之後,先是兩種吃屍鳥趕來啄吃,後又趕來那些怪鳥,相互火併。吃屍烏好些俱為怪鳥所殺,活的只有兩三隻,也是奄奄待斃,不能飛起。因覺此鳥殘食人屍可惡,便用飛刀一齊殺死。

因山人屍體殘裂,看不出被害受傷形跡,方在為難,那隻鸚鵡忽叫道:“在那裡,在那裡。”靈姑見它似要掙起,知有原故,把手一鬆,鸚鵡便凌空飛起,目注下面,環飛了兩匝,忽往右側淺草裡落下。靈姑跟蹤過去一看,見草地裡有人躺臥的痕跡,草已壓扁。仔細一搜查,尋到小半枝斷箭,箭鏃作鴨嘴形,上染血跡,甚是鋒利,形式與尋常山人所用不同。箭旁不遠,濺有好些點鮮血,還有半條臘乾的獸肉。那一片丈許方圓的草地,格外顯出躁躪踐踏之跡,好似有人在草裡滾撲猛鬥過一陣。一會在左近發現一堆山人吸殘的葉子菸灰,那上半截箭桿卻找不到。靈姑將箭鏈與隨行二山人一看,均說這樣箭鏈從未見過,要問同伴中一個領路的老山人才知道。靈姑料那山人不是被別的仇人殺死,便是被多環族人暗害。見鸚鵡已然飛回,直叫“走吧”,不願再和蠢山人多說,忙即趕回。見了呂、王等人,告知經過。

呂偉知眾山民最愛大驚小怪,忙把箭鏈要過,將那同行充嚮導的老山人喚入崖洞,揹人詢問。那老山人名叫牛子,自幼跟隨漢客往來各寨當通事,見多識廣”是個南疆的地靈鬼。一見那箭遊,便失驚道:“這是多環族神廟中供的神箭呀,怎麼會被仙娘撿來的呀?”呂偉見那箭斷痕已舊,形式古拙,杆上血痕甚多,斑爛如鏽,箭鐮卻似新近磨過,早料是山人供祭復仇的神物信號,忙追問就裡。牛子先請呂偉著靈姑在洞外留神防守,查聽有無異兆異聲發現,以備萬一。然後述說箭的來由。

原來這箭便是多環族人那個慣於復仇的祖先姑拉所遺。據多環族人傳說,當初姑拉在時,此箭雖有三枝,因是弓勁手準,從無虛發,又因殺人大多,箭頭上附有不少靈鬼,不等用第二枝箭,敵人便傷中要害身死,其餘那兩枝箭直未怎用過。並傳說箭還有一樁奇處:不問射出多遠,自會悄沒聲地回到原處。姑拉仗著此箭威鎮各寨,山人幾乎聞名喪膽。後來有一鄰寨山酋受逼不過,暗中結納了一個美貌女巫,去盜此箭,就便行刺。

姑拉好色如命,明知是詐,仍然將她留在寨中淫樂。這日女巫剛把三枝箭盜在手中,便被姑拉發覺。女巫見事不成,恐遭毒手,回箭向喉中一刺,當時刺穿脖頸身死。姑拉本來愛她美貌,不想傷害,著急一搶,不知怎的,竟將箭桿折斷。因箭頭上有女巫的血,不捨丟棄,終日佩戴,從此也不再用長箭射人。和人對敵,總是一手握刀,一手握這半枝斷箭,等將敵人打倒砍翻,再用斷箭刺人咽喉。箭頭有毒,傷人立死,山人死於箭下的不計其數。終於積仇大多,被各賽山民合謀圍困。姑拉苦鬥數日,連殺多人,筋疲力竭,狂吼三聲,和女巫一樣,回箭自殺。

斷箭先被別寨山人搶去,可是誰有此箭,必遭兇殺,為了此箭,爭端時起。姑拉後人為奪箭,又在終日尋仇,互相傷亡甚多。最後姑拉向雙方託夢,說箭乃神物,上有他和女巫的血,須歸他子孫保有,否則便有災禍。得箭的人久了,也覺此箭乃不祥之物,正好藉以求和,只得將它送還,兩罷干戈。由此多環族人把箭奉若天神,非遇大敵深仇,有亡族之憂,不輕取用。因信箭上有神,能自還原處,不怕失落。又因佩之不利,誰也不敢常帶身旁。照例帶出之時,必擇一隱僻地方作為供箭之所。當時能捉來仇人祭箭最好,否則至多不過七日,必要捉一生人。捉到供箭之處,用箭刺死,作為神已祭過,以後神便保佑,有戰必勝。

山酋烏加正是姑拉嫡裔,想系看見靈姑手能放電,又精通仙法,其勢不敵,欲借祖神之助,將此斷箭請來。因害怕靈姑仙法,又見人多,急切間無法下手,先把山人擒去祭了神箭。山人喪命所在,便是烏加供箭之處。靈姑去時,烏加恰值他往,無心中將箭拾來。烏加失了此箭,先必以為神鳥自出顯靈,一旦發覺被仇人得去,烏加本人必拼死尋仇不說,如被別的多環族人知曉,必舉全族來犯,決不甘休。

呂偉聽牛子說那箭的出處,雖然鬼談無徵,但山人信奉邪神,寶貴祖遺信符,以及失蹤山人死因,卻說得很對。知眾山民過信靈姑仙法,否則此事一傳,立即轟然逃散了。

心中儘管憂慮,面上一絲不露,笑對牛子道:“我女兒的仙法你是知道的,我的仙法比她還大得多呢。休說烏加一人,就是多環族人全數來此尋仇,有我父女二人在此,休想佔得半點便宜。昨晚不過我們睡在洞裡,沒有留神,吃他偷了一個人去。今晚只要他敢來,決不能叫他活著回去。這枝斷箭,我先藏起。你出去可對他們說,昨晚那人是被怪鳥抓去,如今鳥都被我女兒殺死,不會再來,只管放心上路。卻不許你說出真話,以免他們大驚小怪。我女兒見不得那種樣子,她一生氣,再有什麼事就不管了。”牛子深信呂氏父女的仙法,諾諾連聲而出。

呂偉出寨,悄悄告知守常夫妻與靈姑、王淵四人說:“多環族人已然尋來,敵人仗著地利善於隱跡,彼暗我明,務要留神。”當下把眾山民職司重新分派,隨命起行。

靈姑因見鸚鵡靈異,大可用以搜查敵人,一邊走,一邊教它說話,打算略為教熟,便可放它飛在前面探路,以免雙方言語不通,和昨晚一樣沒有聽明它的叫聲,致葬送了山人性命。那鸚鵡本是靈物,能通人語,只因帶有別處土音,乍聽覺著含糊。人、鳥一路問答,不消多時,彼此都能領悟,鸚鵡業已幾番要想飛起。靈姑便乘眾人途中歇息吃午飯時,背了山人,告知多環族人是自己的仇人,命它前飛探查,如見蹤跡,速急歸報。

並說仇敵兇殘,幹萬不可飛近,免遭傷害。鸚鵡連叫“曉得”。靈姑把手一放,沖霄飛去。眾人吃飽,跟著起身。鸚鵡去了好一會,也沒見回來。

由此前行,已抵莽蒼山境,山路益發險隘,到處都是鳥道羊腸,亙古無人通行的生路。”一行又帶著不少牲畜、糧食、用具。東西還可上下拋擲,攀系縋落。那些牲畜都是活物,遇到那些上矗天閻,下臨無地的危崖絕壑,便嚇得拼命亂掙,驚叫起來。那些地方多半都是半懸崖當中的一條石埂,最窄之處不容人並肩而走,更有溜斜所在,一邊絕壁千尋,一邊是黑茫茫看不見底的陰溝,須要攀藤爬行而渡,稍一失足滑落,立成粉碎,怎能容得牲畜跳躍亂掙。先勉強走了一兩處,還沒走到中間兩段極難走處,已是驚險百出,並且丟了一頭牛。抬牛山人如非放手得快,幾乎喪命。

呂偉見不是路,吩咐選地停下,把牲畜雙眼蒙上,頭和四肢一齊綁緊。仗著所帶牲畜只有四頭牛,一頭較大的已然落澗,餘下只是小驢大小,別的牲畜身量更小,小的可以陸續背運過去,不能背的,遇到險處,先著人走向較寬之處,用粗索綁好,拉縋過去。

就這樣,那些牲畜依然前呼後應,悲鳴不已,吼嘯之聲盪漾山壑。日光又常被崖壁遮住,上下陰森森,越發使人心悸。也不知費了多少心力,走到黃昏將近,才遇到一片山地,免去墜壑之險。但又亂山雜沓,綿亙不斷,叢林密莽,荊棘蔽野,更無一個可以安身之所,路不過只走數十里。呂偉見那路徑常人決不敢走,藥客怎能到此?歇將下來,方要查問,忽見領路老者由高山上滿面喜色,如飛跑下,還未近前,便高喊道:“就好啦。”

呂偉一間,才知牛子中途將路走迷,並非以前藥客人山所行途徑。因見日色、方向大體不錯,又見眾人受了若干驚險勞累,俱都愁急,恐說出來受呂氏父女嗔責,私下估量可以繞過,一直忍著沒說,但心卻急死。適才趕向高處查看,一認地方,不料誤打誤撞,竟然深入莽蒼山深處,比起前路要近去好幾天的途程。明日再走出三十多里,便到山陽景緻最好之處。

呂偉因仙人留示,說靈姑遇合在莽蒼之陽,到時再行擇地開闢,本無一定所在,聞將到達,甚是心喜。知人、畜均已疲極,不能再走,便擇一較平坦處,命眾山民將雜草去掉,將牲畜、行李放在當中,四外生火,以防蛇獸侵害。呂、王等老少五人夜間分成四班輪值。山人仍令飯後安臥,只不許把頭全縮進袋裡去,至少須將兩眼露出,收口放鬆,連成一圈,面朝外睡,以備聞警起身方便。

一切停當,天才擦黑。呂偉便催早睡歇息,露宿一夜。明早天不亮就可起身,等尋到安居樂土,還可從容部署。這路一走錯,不但巧走捷徑,近了幾天途程,並還免去中間許多攀援縋系的辛勞。前行略經險阻,便到山陽美景肥沃之區,牲畜、行李均可直達。

時預擬改變,不再覓地停頓,分人前往探路,來回運轉。雖說山人知道地方,以後遇事難免上門尋求,是個缺點,卻順利得多,也就罷了。

呂偉兩次盤間牛子,俱說前些年給藥客們做嚮導,入山雖深,那一片好地方均未到過。只最後一次,也是無心中在森林內把路走失,誤打誤撞,走到山陽奧區。藥客們因機會難得,去時受了若干驚險,傷亡好些人畜,才行到達,決計滿載而歸。這次留的日子獨多,各種珍貴藥材不說,單是打獵所得的皮角、虎骨就有二百多背子。捱到快要大雪封山才起身,一批一批往外搬運,總有二十多次才陸續運走。時已隆冬,差點被雪困住,沒得出山。走時給了牛子極厚的酬勞,命他折箭為誓,十年之中,永不許再引別幫藥客到此。可是他們也一去不來,聽說因為這回幾次死裡逃生,個個心寒膽裂,回去把藥賣了重價,都成財主,誰也不敢再來冒這大險了。又說以後雖未再引人去過,因那時同行三個引路山人被虎傷了兩個,只剩牛子一人,餘者都是漢客。除有時隨同打些山糧外,因漢客採藥時刻以及挑選移根均有秘法,照例避著山人不使知聞。牛子見他們把這些野花、野藤、草根、樹皮寶貝也似取之不已,本覺無趣,又不令插手,閒來無事,便獨個兒拿了刀矛毒箭滿處亂跑,打山糧解悶。方圓百里以內全跑遍,差不多左近的一草一木都還記得。適才出險到此,已覺來過,再登高一望前面,竟是昔年所到之地,一點不差。井說那裡有大片肥土,花木繁多,有山有水,日麗風和,一生沒見過那樣好的地方。呂、王等聞言,料無差錯,十分欣慰。

靈姑因見鸚鵡一去不回,心中優急,連飯都無心吃,哪肯睡覺,執意要與王淵母子二人對換,改作頭班守夜。王淵也和她一樣憂念,不肯就睡,呂偉原意,有變必在半夜。

五人中只有王妻、王淵較弱,特命改守前夜,山民一發現,以後事變方殷,精神須要保養。兩小偏是執意不肯,只得把王氏夫婦做一班改在天明,自當半夜,分成三班輪守。

靈姑和王淵談一會,起來走向高處,四下眺望,夜靜山深,目光之下,空中時有鳥過,鸚鵡終是不見飛來。二人疑心遭了山民毒手,或為別的惡烏所害,好生懊喪,深悔不該命它探路,又怪牛子把路走錯,以致飛失,時光易過,不覺到了呂偉輪值之時。二人望仍未絕,也不去喚醒呂偉,卻偷偷把老牛山子喚起,問他原來路向如何走法,鸚鵡是不是因此走失。牛子慌道:“鳥在天上飛,多遠都能飛到。我們又有這長一串人在下面走,哪有尋不見的理?”二人間不出所以來。一會,呂偉忽然醒轉,逼著二人各去安歇,以免明早到了地頭精神不濟。二人不再敢違,只得分別躺倒。王淵還好,不久睡熟。

靈姑心懸鸚鵡,始終沒有入睡。連日跋涉,本多勞頓,這般虛熬,更勞神思,總算當夜沒有鬧事。

呂偉因靈姑到時未喊,已然睡足,因是不困,也沒喚人接替。等到王守常夫妻醒轉,曉煙迷茫中,東方已有了曙意。靈姑也裝著睡醒起身。呂偉將眾山人喚醒,取來山泉,就所帶乾糧、肉脯飽餐一頓,食畢正好大亮。靈姑、王淵幾番登高獠望呼嘯,終不見鸚鵡蹤跡,時候愈久,越覺沒有指望,無精打采,隨著大隊上路。

果然入山愈深,境愈幽麗,前行不過三十餘里,一連翻越過兩個極險的危崖峻壁,便到了牛子所說的途徑。由此一步一步漸入佳境;路上除在危崖上遇到過兩次毒蛇外,並未出事。呂氏父女見所行之處襟山帶水,林木森秀,已是欣慰,連聲誇好。牛子笑道:

“真好的還未到呢。我這時候才想起,那年和藥客們快動身時,為採何首烏,還找到一個大巖洞,又爽亮又幹淨,裡面還有一口熱水井,住在裡頭真比房子還舒服得多。可惜怕要封山,洞隔他們採藥的地方又遠,沒有住下,回來待不幾天就動身了。要是喜歡住的話,今天簡直可以再走遠些,搬到洞裡住去,省得現搬帳篷蓋房子費事。不過洞前石頭地多,要種田是種不多少的。”呂偉本因現建室字費時費力,山人又不能久留,滿心想尋一處巖凹石洞之類暫時棲身,日後再相度地勢陸續添蓋,聞言益發大喜,便令牛子領去。靈姑問:“風景有先說的好不?”牛子道:“好在以前藥客住的地方也要路過,仙娘看哪裡好住,隨便挑吧。”

正說之間,走過一片黑壓壓的森林,忽有危壁當前,阻住去路。眾人見那危壁高峻,又要上下攀援,翻崖縋運,覺得麻煩。牛子同了兩個山人沿崖壁走了百十步,忽在一根石筍下站定,喜叫道:“我記得是這裡嘛,差一點沒有走錯了。”眾人趕將過去一看,牛子已將壁隙間的藤草用腰刀一砍斷,現出一條寬有三尺的崖夾縫來,指向眾人道:

“當初藥客們錯走到這裡,他們是由那邊過來,沿著崖腳走了一天,也沒找到通路,這崖又沒法翻過去。來路一片地方已然尋遍,得的藥材不多。大家因我把路引錯,跑到這死地方來,能不賠本就是好事,還不知要費多少事才能回去,你一句我一句,正在怪我,忽然看見七八個兔子鑽到這裡頭去。我覺得害了他們,心中難過,怕聽埋怨,看出裡面很深,又有一絲絲亮光,一賭氣,拼著讓毒蛇咬死,帶了腰刀,硬往裡闖,居然被我走通。他們回來時,怕藤草礙路,差不多砍了個乾淨:幾年工夫又長長了。不是我記準正對口外這根石柱,還找不到它哩。”呂偉見他口沫橫飛,說得眉飛色舞,誠懇之狀現於詞色,頗覺這老山民老實忠心,與尋常山民不同,甚是心許,便有留他之意。

靈姑見他老說不完,便笑道:“你先莫表功,以為你是地靈鬼。你要能把我的鸚哥找回,才算你好本事呢。”牛子笑道:“那鸚哥是個神鳥,決不會死。只要到了地頭,仙娘不叫我回去,不出十天,定給仙娘找來。”呂偉便問:“你願意跟我們麼?”牛子道:“就怕你們不要,哪有不願跟的?再說我只一個人,不比他們都有老婆兒子。就這樣,他們要不回去,有仙娘作主,寨主也不敢怎麼,我更不怕了。當真你們要我麼?”

呂偉把頭一點。牛子喜得亂蹦道:“這就好了,我們快走吧。”

呂偉外看夾縫中似不好走,想叫眾人歇息一會再進。牛子恨不得早到見功,匆匆取了幾根火把點燃,分與幾名健壯山民,自己取了一根大的,把腰刀插向背後,一手持著一根長矛,舉著火把,當先奮勇而進。眾人也魚貫而入。呂偉、王守常夫妻各持兵刃,緊隨牛子前行。靈姑一人手按玉匣斷後,以防仇敵尾隨侵襲。那夾縫前窄中寬,走進十多丈,便現出寬崖。上面是一線青天,兩邊夾壁削立,道平如砥。壁上時有香草下垂。

清馨透鼻。最寬處竟達丈許,窄處也過三尺,並不難行。眾人前呼後應,不消多時,望見前面亮光,略一轉折,便到了外面。

眼前豁然開朗,簡直又換了一個境界。只見青山紅樹,橫亙於前;芳草芋綿,平林清曠;雜草亂開,原野如繡。奇石古松,飛瀑流泉,所在都是。時見珍禽異鳥枝頭飛起,嗚聲關關,人耳清脆。端的是邱壑幽深,景物清麗,令人俗慮為之一消。眾人喜慰不說,連眾山民也高興起來,互相唱起情歌野曲,此應彼和,自成音籟,響震林樾,驚得枝頭好烏紛紛飛起。可是那些近嶺遙山,錦原繡野,看去依舊矗立平鋪,靜寂寂的,不似有絲毫搖撼。偶然水流雲走,別有會心,只覺動者自動,靜者自靜,造物神奇,人生渺小,眾山民歌聲只管騷亂,充耳竟如不聞。呂、王諸人正在領悟那靜中妙趣,靈姑手指前面道:“爹爹你看,這些泉石河林,不跟畫圖一樣麼?其實就在這裡也好。”呂偉拈髯微笑不語,靈姑也含笑相答。

眾人正要朝前走去,牛子忽然抄到前面,領了眾人,舍卻正面,由右斜行,穿過一片平原,走入左側疏林之中。那一片林木種類不一,多不知名,都似千年以上的古木,亭亭華蓋,高矗參天。底下淺草平鋪,繁花墾列,搖曳隨風,娟娟自媚。問有幾株數抱粗細的大樹,樹身獨矮,樁一般挺立群秀之中,老幹搓枒,樹身強半枯死,忽然又茁新枝,一半是鐵骨盤糾,片葉不生,一半卻是綠綠森森,濃陰匝地,越顯古趣。

走著走著,忽然香風拂面,芳馨清鬱。抬頭一看,原來是幾株南疆深山中特有的木蓮花。山人多叫作神姑掌,認為神手所種,有許多神奇傳說。樹身特高,筆也似直。三五丈以上,枝幹叢出,八面挺生。葉似人手。花大如蓮,只是花瓣較密,比蓮花還要香豔。分為白黃紫三色,白色最多。開時綠葉先落,就葉落處,長出一個如拇指大小的花苞,一葉一花,經雨之後,花開滿樹,小苞也含英吐芯,相繼開放。這時正當葉落花開之際,枝頭千花萬芯,開得正繁,便玉樹瓊林,也無此華豔。加上奇香菠鬱,襲人慾醉,端的色香雙絕。呂、王諸人尚是初見,個個歡呼叫絕不置。牛子道:“這花雖好,可惜生在樹林以內,一共才十幾株,開不幾天就敗啦。要到洞前一帶,什麼花都有,還要好呢,快些走吧。”牛子雖這麼說,呂、王諸人仍是流連花下,盡情觀賞,戀戀不捨就走。

最後呂偉見日已偏西,也發話催走。靈姑、王淵忍不住援上樹去,採了幾大枝下來,分持手內,才一同往前進發。

走完樹林,轉過一個崖腳,又見清溪映帶,奇峰羅列,匝地繁花,燦如雲錦,一路水色山光,境更清麗。眾人依山傍水,走了一程,中間也略攀越了幾處險峻地方。

正走之間,忽又峭壁撐天,綿亙千丈。壁上苔薛厚達尺許,其碧如油。薛荔香藤,滿生其上,紅花朱實,累累下垂,倍增幽豔。右側岸盡處,有二尺許一條石路可通崖後。

路側清溪蜿蜒,水面平闊,離岸不過尺許,清鑑毛髮。繞崖才走一半,便見對岸一片平原,繡野千頃。盡頭處嶮巇縈青,奇峰矗紫,大小高下,異態殊形,不相聯繫。兩峰缺處,天際蒼蒼,極目無涯。間有叢林森樹,都如莽聚,斜陽影裡,彷彿煙籠。真個雄渾清曠,幽麗瑰奇,兼而有之。便走遍天下名山,閱盡古今圖畫,也不易找出這樣的好所在來。眾人除了贊絕,更無話說。

一會將崖繞完,轉到崖後,適見右側廣原嶮巇,看去越發明顯如繪。只那崖像是近數十年間受了地震崩裂,到處都是高矮不等的奇石怪峰。最高者不過數丈,小隻數尺,鴉蹲猿躍,風舞虯飛,或如筍立,或如劍峰。形式無一雷同,而又鬼斧神工,窮極玲瓏瘦透之致:棋佈星羅,何止百數。上面多半長著綠油油的苔蘚,濃淡相間。偶有兩塊石頂上生著一兩株小松,粗只半尺以上,卻生得盤拿夭矯,神態欲飛,甚是生動。雖然石地為多,可是石根、石隙之間,不是修竹成叢,臨風弄響,便是奇花照眼,瑤草芬芳。

幽蘭嘉惠,更是倒掛叢生,無地無之。左側不遠是一個大溝壑,廣達數頃,其深莫測。

底下白氣蒸騰,泉聲湧沸,殷殷若雷,石邊俱有焦裂痕跡。益發看出當地經過極猛烈的地震,壑底必是溫泉無疑。

循著平坡,把這些疏落的奇石林走完,又是大片梅林,樹都合抱,只不甚高,綠蔭濃茂,不下千株。穿林走出,地漸高起。偏左近大壑處有一座平頂大崖,下有一洞,洞門高大圓整,如人工鑿就。崖前石地寬廣,也有幾塊石筍挺立門側。此外,還有兩個小巖洞。一問,正是牛子所說的巖洞,俱都大喜。外觀洞內,一點不暗。牛子又說內中爽朗,無庸持炬。靈姑、王淵二人首先歡呼跑入,一進門,便喊起好來。眾人隨進一看,不特石室高大,洞壁如玉,明而有暗,並且裡面還有兩層院落和幾株合抱粗的大樹。頭洞一旁有一塊斷裂的平方大石,石質溫潤,比洞壁還細膩得多。處處都似人力修建而成,只短門窗戶檻罷了。那溫泉在第二層洞坑之中,是一大深穴,廣約畝許、石齒稜稜,也有燒焦痕跡。又發現許多龐大枯骨。

院中古樹一株已然斷倒,因是地氣太厚,樹梢落地正當有土之處,枝插在內,又復生根向上倒長,頭重腳輕,不能直起,橫擱在地,所有橫枝旁幹一齊向上。樹身本高,齊生根丈許處斷落。上半截長達十丈,橫亙地上,變成了一株排樹,下半截樹樁又從四面齊長新枝,枝枝向上,圍著樹身成了一個大圓圈,綠陰如籠,裡面卻是平底中空,可以對棄聚飲,坐上七八人也不覺擠。兩兩相映,頓成奇觀,眾人只是撫掌稱妙。

呂偉心細識廣,一見便看出樹身斷處平整如削,如此粗大巨木,絕非人力間刀鋸所能如此,心中好生驚奇。同時發現別的樹上也有刀削傷痕跡,又想到洞府如此整齊敞亮和那些龐大的獸骨,一件件互相印證,料定以前不是妖穴獸巢,便是仙靈窟宅,弄巧怪異就許還潛伏在洞的深處也未可知。當下起了疑慮,恐驚眾人,連王守常夫妻都沒說,只悄囑靈姑道:“山中哪有如此天造地設的洞府?我看樹上好些斬斷削擦痕跡,雖說年時頗遠,到底不可不防。你餚這麼好水草豐肥之地,近洞一帶竟沒有看到過一隻野獸,還有那些大骨,都是可怪的事。後洞暗處地下似有一個深穴。天色將晚,大家都在勞乏飢渴,不願惹事,且把人聚齊在頭層洞內住上一夜,我父女多留點神。假使如我所望,洞中原有精怪早伏天誅,卻有仙靈在此潛修,我們與他分地而居,各不相擾,這真是皇天鑑憐,賜給我們這樣曠世難逢的洞天福地,也不在我父女萬里跋涉之苦。否則多環族人外患未已,再起內憂,真得費一番心思手腳呢。”

靈姑笑道:“爹爹總是多慮,忘了仙人所說莽蒼之陽麼?仙人既命到此等候仙緣遇合,想必早就算定我們住此洞內。那些獸骨都枯乾得成了灰炭,一碰就散。斷樹痕跡雖似刀斬,新枝也成了抱。況且洞外俱似經過整修,如有仙靈居住,這些殘腐朽骨也決不致還遺留在此,依女兒想,許多可疑痕跡俱是舊的,縱有精怪,也不知幾千百年的事,早已數盡伏誅的了。牛子在路上和我說,獵場在西北角上,休看有水草,隔溪平原他都走過,近百里內多半石地,僅上面薄薄一層淺土,草都是些細草,所以那邊近處沒有樹林。據藥客們用千里眼看,再過去還有高山毒瘴,人不能到。因是遠在百里以外,我只見天地相連,看它不出罷了。南山猛獸多喜在叢林密菁深草之中棲身潛伏,又喜合群,它有它遊息的地方,所以不往這裡來。這一路上還有一件奇事:只要前途有警,女兒心總要動一下。自到洞裡,女兒好像出門久了,回到自己家裡一樣。爹爹只管安心,定然無事。”

呂偉一想,愛女料得也合情理。但寄跡荒山,總越謹慎越妙。囑咐完了靈姑,又和王守常商量,決定居此洞內,有事也聽諸天命。當下便將所帶糧脯,連同路上打來的牲畜,乘天未黑,與眾山民飽餐之後,把託範氏父子擇山人心愛預備下的物品取出,當眾分配,以作酬勞。言明只留牛子一人,餘眾帶了回去糧脯,明日遣走。眾山民歡謝之餘,有幾個沒家室的俱都意存依戀,願與牛子同留。呂偉因初來牲糧均少,難養多人,便用婉言堅拒。飯後趁著人多,將用具、乾糧略為佈置存放。暫時住前洞不往後去,且俟探明底細,再作計較。睡時仍然分班守夜。

那鸚鵡始終不見尋來,靈姑也只好把萬一之想交給牛子,徑去安歇,心中仍然惦念不捨,仍未怎樣睡好。

第二日,呂偉遣散眾山民。眾山人因呂氏父女俱會仙法,為他們連除大害,心中感佩,別時甚是依戀。又希冀日後有甚急難可以求助,知道漢人不慣以肉類為糧,呂、王等人自帶青棵、穀米僅足兩月之用,就算天暖地肥,年有三秋,即日墾植,撒了籽種,至早也得四月才能成熟,決接不上,俱說沿途可以獵獸為糧,有這些熟肉足備緩急,願把乾糧留下。呂偉再三推謝,眾山民意甚誠懇,只得聽之,各訂後會而別。

呂、王等人本以食糧不足為憂,正商量日後多獵獸吃,有了這麼多幹糧,即日開耕,決可接上。決計先把那不能久存的,如糌粑、糙粑、包穀餅之類,做頭撥吃了去。二撥吃可用冷水浸泡過的,如米粉糕和鍋魁等存放稍久之物。最後再吃那些臨時調製蒸煮的半熟糧,如包穀粉、炒米麵、五穀幹、青棵絲之類。這一來連靈姑、王淵對這夥山民都有了好感,覺得他們有良心,異日有事,願為出頭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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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3:58: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回 日落風悲 空山驚異嘯 星昏月冷 黑夜服兇蠻

話說山人去後,呂偉父女又帶牛子,拿了火把,重往後洞幽暗處查看,果有一個廣大地穴,但經過一次大地震,已為崩石碎礫填滿堵塞。雖不知下面大小深淺,看其情形,多少年早已絕了人獸出入之跡,不復能通,這才把心放定。因裡層深暗,不如前面明爽,也就不再移動,只把東西理順。又將牲畜分別棲息在側面兩個小崖洞內,責成牛子、王淵二人輪流放青。

諸事就緒,甚是稱心。於是覓地耕種。在左近一試地土,果然石地居多。靈姑又不願糟蹋風景,縱往隔溪用鐵鍬東掘西掘,連大帶小,勉強零零落落找了十幾塊小土地,合計還不到三畝,無法種稻,只得把青稞籽撤上,任其自生自長。

午飯後,靈姑惦記和牛子去找尋鸚鵡,藉著出覓耕地為名,連王淵也不令去,徑和牛子繞崖走向來路。牛子本是猜想此鳥靈異,必能自歸,心中並無把握。帶了靈姑,東支西吾,找了一下午,白跑了不少冤枉路,依舊失望而回。還算好,鸚鵡雖未尋著,卻在近側發現了大片可耕的絕好沃壤。

原來昨日所經危崖之下,僅有近崖一帶地是石質,上面薄薄一層浮上,滿生淺草,不能耕種。靈姑、牛子先並不知崖左有大片肥上,因尋了幾處耕地,相隔所居巖洞最近的也在十里內外,除卻建屋移家外,如若此宿彼耕,不特每日往返不便,而且那一片土地,盡是草莽荊棘,便開闢也非容易,風景尤其不好。靈姑好生煩厭,打算明日再找,沒有想要。去時一過崖便往來路直走。牛子領她四下亂找鸚鵡,越繞越遠,路越彎折,歸途竟從崖左走回。崖下本是平陽,只當中兩裡方圓一片森林。牛子昔年同了藥客匆匆來到洞中,未宿即行,也未入林查探,這次尚是初次。本擬穿林而過,入林走不數十步,忽聞水聲潺潺,地勢突然凹下,野麻滿地,高低及人。林木漸盡,仔細一尋覓,原來那片森林只四外環著一片樹林。尤妙的是周圍樹林都厚約數十丈,高低不一,各種異果樹木都有。當中約有一里多方圓的地面,竟一株樹也無,卻有一條廣溪曲曲彎彎蜿蜒其中,被野麻遮住,不近前直看不出。

牛子首先喜叫道:“仙姑你看,這裡野麻長得多肥,又有水有樹,這不是一大片好田麼?”靈姑聞言,仔細一看,果然絕佳。忙和牛子在野麻叢中跑了一圈,越想越好。

因四外綠樹環繞,當中清溪沃野,給取了地名,叫作“碧城村”。決計歸告老父,將那片野地開闢出來。就溪旁風景佳處建上幾間竹屋茅舍,以供耕時憩息之用。另在舍側闢兩畝地來種花種菜。那崖前隔溪的平原綠野全作牧場。這一來便可果蔬無缺,牲畜繁多,四時之中凡百足用了。一邊想著,一邊往回飛跑。到了洞前,見呂、王諸人正在收集牲畜,滿心歡喜,跑過去喊了一聲:“爹爹!”王淵搶口說道:“姊姊,那多環族頭子烏加又尋到這裡來了。”靈姑便問:“現在哪裡?我找他去。”王淵忙說適才之事。

原來靈姑走時恐路跑得太遠,不叫王淵跟去。王淵自是不願,當時沒說什麼,靈姑走後,隨著呂、王等三人做做這樣,做做那樣,覺著無趣,老想去追靈姑。隔了一會,實忍不住,便向三人說:“姊姊錯了,我家住在這裡,哪能往遠處找田?我就不信,這麼好的地方,近處就沒好土地,我偏在近處找一片肥土跟她比比。”三人因他年幼,深山初來,地理不熟,本不令去,經不住王淵一味苦磨。呂偉細一端詳地勢,見寨前高崖、平原極為醒目,沿途又未發見蛇獸之類;這一誤入歧途,路近了好些天,多環族也不會就尋了來。王淵又口口聲聲說所覓之地,決不使在二三里外。心想:“以後長居此山,讓他歷練歷練,把地勢走熟也好。”便即允了。為備萬一,除他身帶腰刀外,又把自己所用毒弩也讓他帶去。

王淵早見靈姑是朝直走,乘呂、王三人手邊正忙,沒有留意隨後觀察,悄悄繞過崖那邊,便也飛步照直跑去。哪知靈姑走不多遠,便改了道路,依然直追不已,一口氣跑了好幾十裡,連越過兩個山頭,仍未追上靈姑。這才想起:“靈姑、牛子一定改了方向,否則他們走了不過半個時辰,路上決不能沒有耽擱,我這般急趕,也無迫不上之理。日已偏西,再追下去,黃昏前決趕不回去。如落在他二人後面,父母定要擔心,又要四處尋找,白受埋怨。”想了想,登高四望,並無蹤影,只得又往回跑。可是心還不死,歸途也繞著道走。

王淵行經一個高坡下面,正低著頭跑得起勁,忽見路側石地上有拇指大小一撮菸灰,先還當是先走眾山民所遺。已然走過老遠,忽想:“山民走時說是仍走原路,這裡方向途徑全都不對,怎會經此?那多環族烏加地理甚熟,莫非又趕了來?”心中一動。王淵初出犢兒不怕虎,沒怎細想,便把腳步立定。一看四外形勢,見那高坡是左側一座高山的支脈,只行處一帶最低,餘者都是岡巒雜沓,往還起伏。前面亂山之中,隱隱盤曲著一條谷徑,甚是險僻,斷不定烏加隱在哪裡。試往回走,仔細觀察,又在左近尋到兩三撮同樣的葉子菸灰,一撮已被風吹散,剩不多少。查好風向,循蹤找去。

王淵越過山坡,地勢逐漸低下。又走了一段,先看見一處孤崖。因尋了裡許途程,烏加未見,猛想起多環族的厲害:“自己年幼力弱,又不知敵人多少,靈姑未來,怎是他的對手?”勇氣一餒,有些膽怯起來。正想收步回身,悄悄跑回,人已繞出崖前。才一探頭,首先看到的便是三枝山民慣用的長矛,鋒長尺許,明光錚亮,做一排倒插在崖前草地裡面。旁邊橫臥著一隻似熊非熊,牛一般大,從未見過的怪獸,血口張開,潦牙掀唇。雖已被山人刺死,形態猛惡,看去猶是可怖。不由大驚,退回崖側,把身藏好。

暗忖:“矛是三枝,山人至少是三個。一個也未必打得過他,何況是這樣多?”剛想再探看一下山人在當地沒有,好回去報信,忽聽“姑拉”一聲慘嘯,聲音若遠若近,甚是淒厲。猛又想起老山民牛子所說,多環族復仇時的情景,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也沒聽出聲音是在崖畔發出不是,嚇得手按毒弩,回頭就跑。跑沒多遠,又聽叫了一聲,直似近在身後,回顧卻又沒人追來。空山迴音,恍如鬼物互嘯,哪敢停留,慌不擇路,一味飛馳。總算僥倖,不幾繞便踏上去時正路。第三聲慘嘯似乎稍遠,以後不再聽到,這才定了點心。跑到崖前,見了呂、王三人,說了經過。

呂偉聞報,心想:“憑自己這幾人的本領,休說三個多環族人,再多十倍,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愛女這口飛刀,決無敗理。無如荒山初至,地理不熟,兇人巢穴就在附近。加以他們身手矯捷,行蹤飄忽,捉摸不定。路上又聽牛子等山人傳說他許多神奇之處,不知是真是假。兇人毒矢厲害,中人立死。拼命到此,前仆後繼,不死不止。彼眾我寡,敵暗我明。又當初來開闢草莽之際,共總老少六人,隨時都要分頭耕作。一個走單,遇上固遭暗害;就是常聚一起,人怕拼命,他只要豁出一人送死,莫說被他多傷,偶然小有傷害,這虧便吃不起。只說牛子錯走這條路,四外危峰峽谷,除前次藥客到過外,素無人跡,兇人途中必定相左,縱不由此絕跡,也須日久才能尋來,想不到來得這樣快。如不想法絕此禍根,從此多事,永無寧日。靈姑久出未歸,還不知遇上沒有。”

呂偉等正聚在一處憂慮商談,恰值靈姑隨後趕回,王淵搶著把前事一說。依了靈姑,恨不得當時便要尋去。呂偉忙攔阻道:“兇人人多拼命,殺他不完,這須想一根本主意才好。此時天色已晚,我們地理不熟,如何去得?萬不要忙。從此各人多留點神,不要分開,你更不可離群他往。今日先去洞內安歇,仍是分班守夜,等把主意商定,再作計較。”

牛子在旁笑道:“烏加來麼?還早呢。主人和仙娘會打雷,又會放電閃,來啦還不是找死,怕他啥子?”呂偉不願當著他示怯,又恐牛子過信神力,不知戒備,正色說道:

“我們都是修好的人,不願多殺生靈。他定要來和我們拼命,不聽好話,沒法子,才弄死他呢。要不的話,找到他的巢穴,放我女兒的法寶,立時全數殺死,休想走脫一個。

因為不願死傷人命,所以叫大家放小心些,得放過去就放過了。他們已在近處現形,怎說還早呢?”牛子仰天大笑道:“想叫多環族聽好話,簡直沒得的事,烏加更不必說。

再說仙娘又毀了他的頸圈,除非殺了他,想他不來報仇,只有日從西出。”

靈姑喝道:“問你烏加怎麼不會就來,誰管他這些事?”牛子最怕靈姑,慌道:

“烏加那枝神箭不是在這裡沒飛回去麼?他們最信祖神,只說那箭無人敢拿,就被人拿去,也會自己飛回。丟刀時有好些怪鳥在啄死屍,定是烏加殺人祭神,不曉得怎麼會把惡鳥引來,見打不過,當時躲開。回來見箭不在,必當惡鳥銜走,不會想到落在我們手內。丟這枝箭比要他命還兇。照例這箭第二天不飛回,再無音信,就要先尋到仇人住的附近,用三枝長矛倒插上內,殺上一隻野獸,取它血心,到一個人跡不到山谷之中,取出自用毒箭插在獸心上,跪地喊三聲‘姑拉’,一天四回哭喊。過了七天,再把箭拔出,朝天射去。等落下來,照箭頭那一面尋去,先把神箭尋回,才能打報仇的主意。神箭既已請出,如不在手,哪怕仇人近在面前,這仇不也能報的。因為這枝神箭傳說多年,差不多各寨都有人知道,他們又兇,就是落在路上,也沒人敢摸它一下,都當它能自己飛回。我要不是親見,也不會信。主人藏起了它,烏加更不信在此地了。除非箭頭朝著我們這裡,不會來的,就來也還要過幾天。適才小相公聽那叫聲,定在他祭神的時候。照這神氣看來,烏加丟箭後,必定偷偷回寨,約上幾個親人同來;要不的話,他這用矛來卜,不是一人能辦的事。他們最會找地方藏躲和瞭望,小相公必被他們看見了,因神箭沒找到,不能無故傷人。只要一走近那三枝矛前,早被他毒箭射死了。你們是不曉得他們殺起人來多麼兇狠,又愛生割活人肉吃。只要到他寨裡看一回,主人就覺得殺完他們都不多了。那同來的人多是私情相助,報仇仍得他自己。如真為他拼命,一同下手,事前必要想方設計,和我們作對,先結上仇才動手的。”

靈姑本就飽聽兇人惡跡,聞言大怒,決計明日尋去,先將烏加連那幾個同黨除去,然後尋到山寨,掃平巢穴。牛子道:“他們藏得太好,眼睛極尖,除非他自願出頭,要去找他,只怕踏遍全山也找不到。上次他吃過你的大虧,知道厲害,遇上就死,決不會再和你明動手。烏加這一回必是乘你睡著,不然就埋伏暗處,乘你不留神的時候暗下毒手。現在找去,沒等看見影子,他早跑了。反正他報仇以前,不管是明是暗,總要在寨前鬼叫上兩天。我們只要聽見他‘姑拉’、‘姑拉’鬼叫時,再想法尋他,還容易些。”

呂偉、王守常也說:“牛子之言甚是。不如守在洞中,多加小心,以逸待勞。目前既不曾尋來,正好想一妙法,誘他人阱。反主為客,易遭暗算,而且徒勞,大是不可。”靈姑不便違逆,只得罷了。當晚過去,果然無事。

次早起來,因已發現兇人蹤跡,恐他萬一來襲,連那片耕地也都顧不得去查看,先行應付兇人。昨晚眾人業已熟商,靈姑力主先下手,除此隱患。呂偉強她不過,籌思了大半夜,覺得先辦此事也好。老早把飯吃了,把崖前形勢仔細看過,將所有的人分作兩班。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留守洞內。牲畜、用具、籽種、糧食另尋適當隱蔽之所,分作幾個地方,一一藏好。洞門原有大石可以封堵,外觀只是一座渾成的石崖,裡層洞井院落,不到洞頂上面看不出來,內外層相通之處也可封閉。當下一齊俱運大石堵好,僅留外洞門可供一人出入之路和石隙間的箭眼,裡面再立上一塊大石。一旦有警,不問能敵與否,先退入洞內,由箭眼中用毒弩覷準敵人猛射,以待歸援。呂偉父女自帶老山民牛子出尋兇人蹤跡,尋到後,再看事行事。烏加立誓拼命,百折不回,自然非除去不可。如殺此人後,能借飛刀鎮壓其餘兇人,永罷干戈,也就無須多加殺戮。如若烏加死後,兇人仍不怕死,再接再厲,源源來犯,不肯罷休,再給羅銀、範氏父子去信,把援兵招來,另打先發制人主意。

牛子見大家忙著搬運籌備,封閉巖洞,雖然不敢違命,隨同勞作,卻笑主人太過慮。

說:“姑拉叫聲還沒聽到,事情不知在哪天雲裡,就這麼擔心起來。我要會像主人、仙孃的神法,才不怕他呢。一高興,便找到山裡面他巢穴裡,殺個一乾二淨。出氣不說,單他洞中的珠寶、金沙、藥材、獸皮,就不知要得到多少,還喊羅銀和範大郎來,便宜他們白得東西做甚?如說打算,除了仙娘,誰也不是多環族的對手,人多有什麼用處?

說真的,要不是跟著仙娘,殺了我也不敢同去找他。死不要緊,被他捉到,活剝人皮生啃才難受呢。”

靈姑聽他又說又笑,便道:“你這老牛知道什麼?老主人不願多殺人呢。”呂偉也道:“牛子莫大大意,以為他們報仇時都有一定規矩;須知兇人已然知道我們會打雷放電,也許和往常下手不同。如無防備,為他所算,就後悔無及了。這樣我們處處都不吃人的虧,只有佔上風的,豈不是好?”牛子只是含笑不答。呂偉知他過信自己法力,尚不明白,懶得多說。因他地理既熟,人又忠實勤快,正是山居一個絕好的助手,恐無知大意,認定兇人箭未尋到,不會無故傷人,暗囑靈姑多加小心,並誡牛子同行同止,只許引路報警,不許獨自離開。牛子應了。

忙完,天已近午。三人又各進了點飲食,帶上糧袋、水壺,以防歸晚。別了王守常等,一同過崖,先照王淵發現兇人之處尋去。到了兇人插矛之所一看,所有崖峰、樹石俱和王淵所說情景相似,只是不見了三枝長矛,別的全無跡兆可尋。牛子深知兇人慣例,這三枝長矛乃是鎮物,須等箭卜以後,看出神箭遺失方向,才能拔去,計算日期,尚差好幾天,好生不解,直喊:“怪呀!”呂偉道:“我說如何?這次兇人決與尋常復仇不同,真非細心不可呢。”牛子聞言,也不應聲,只把身貼地上,在王淵所說崖前一片草石地裡,不住聞嗅細看。忽然跳起道:“是在這裡,一點都不會差。不過他做得隱秘,不單草地裡插矛的窟窿眼被他用草泥填成一樣,分不出來,連那死熊血跡都擦洗乾淨了。

只那血腥氣去不掉,還是被我聞出。他定為昨天被小相公撞破,當時不是來不及下手,便是有別的原故不能傷害,知道仙娘今日定要尋來,便換了地方。看情形,藏的地方必不甚遠。”

說話時,三人都立崖下陰影之中。那崖本不高,又是禿的,未到以前,老遠便望見一座孤崖矗立叢草亂石之中,崖頂空空,並無一物。到後只顧找尋兇人遺蹟,並未往上觀察。陽光正從崖頂斜射,崖畔一些雜草影子全都映在地上。靈姑始終手按玉匣戒備,先未留意。因聽牛子說兇人藏在近處,不覺用目四望。猛一眼瞥見地面上的草影,有一團獨自緩緩移動,似有往牛子立處移去之勢。方覺有異,猛見陽光映處,地下白影一閃。

耳聽老父一聲暴喝,接著便是噹的一響兵刃相觸之聲。只見呂偉橫劍躍起,同時由牛子頭前飛出一支長矛,斜陽影裡,顫動起亮晶晶尺多長的矛鋒,飛出兩三丈高遠,斜墜下來,插入草地之中。緊跟著又“姑拉”一聲若遠若近的怪嘯,甚是慘厲。這才發現崖上藏有兇人,把手一指,飛刀脫匣而起,一道銀光直射崖上。人在下面看不見崖頂,連忙跑向來路較高之處市望,只見銀光盤旋其上,並不見兇人蹤跡。

呂偉便命靈姑指揮飛刀,以備萬一。自己施展內功,援上崖頂。仔細一看,原來上面石質多半碎裂,石縫裡生著許多短草。近崖口處有一個四尺來長尺多深的裂凹,原石已被人搬掉,做了兇人潛伏之所。那兇人並非烏加本人,面朝下屈身趴伏裡面,為飛刀斬成兩段。頭上頸圈已然取下,手中拿著兩個大的,餘者俱放手邊。身上敷著泥土,從腦背起到腳後跟,滿綁著長短野草,趴在地上,直和一般草地相似。如非斷定有人,仔細觀察,便近前也不易看出。看那死狀,定是預先藏伏上面,恨牛子洩機,乘著三人低頭之際,打算右手發矛,左手髮圈,將牛子和呂偉先殺死,只留下靈姑,給烏加親手報復。不想呂偉久經大敵,瞥見矛影,反手一劍,將矛擋飛。兇人頸圈未及發出,靈姑飛刀先行出匣,害怕縮退,已是無及,只喊得一聲“姑拉”,便為飛刀所斬。呂偉查遍崖頂,見無第二人,令靈姑收回飛刀,跟著縱落。

牛子先已嚇得面無人色,聞說兇人已死,膽子又壯,不禁拍手歡跳道:“我有主人,從此不怕他了。只要仙娘把那電閃放出,隔多遠,都能把他殺了。”牛子無意中一句話,卻把靈姑提醒,暗忖:“飛刀乃神物,甚是靈異,如能自出殺敵,兇人就無足慮了。”

當時沒說什麼。依了牛子的話,將兇人已斷的兩截屍首,連同所戴頸圈及長矛,各用野藤繫好,吊在危崖邊上,以示警戒。

吊時又在屍側尋到一柄厚背腰刀。靈姑說王淵尚無合適兵刃,此刀鋒利異常,想給他帶去。呂偉因牛子說兇人重視此刀,和頸圈差不多少,拿了去,死山人全家男女老少都來尋仇,不犯為此多樹強敵。再者,兇人巢穴密邇,即便目前無事,王淵年青膽大,難免私自遠出,帶了此刀,是個幌子,被兇人撞見,勢必勾起仇恨,強奪暗算,反害了他。靈姑笑道:“烏加事還未完,今天又殺了一個示眾。反正是要苦尋我們,不肯甘休,不拿他刀,難道好些?如怕淵弟惹禍,暫時不給他佩用好了。”呂偉強不過愛女,所說的也是實情,便未攔阻。靈姑命牛子先將刀佩上,牛子適才雖說不怕,積威之下,仍是不敢。靈姑一賭氣,自己帶了。

牛子說適才兇人怪叫,沒有迴音,也許只有死的兇人一人潛伏近處,烏加等相隔尚遠,主張回去,明日再出來搜查。話還未了,忽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三人側耳察聽,一會又叫了兩聲,始終若近若遠,忽東忽西,聽不出一定所在。呂氏父女都說,至少是有兩個兇人在叫。牛子力說不是,並還斷定叫的也不是烏加。呂偉剛問怎見得?又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比起前幾聲還要淒厲得多,尾音又長又尖,格外刺耳悸心,比鬼嘯都難聽。牛子失色道:“這聲音才是他呢。看神氣,難道真個不等尋到他祖先的神箭,就動手報仇了嗎?”這一聲叫過,隔不一會,又是一聲,四面八方,一遞一聲,此和彼應。有時聽那怪聲就在近側,尋聲追去,卻是遍尋不見兇人影跡,怪聲又起自遠方。仔細察聽,約有二三十處之多;牛子卻說兇人連烏加算上,至多不過三人。

靈姑想往前邊山谷之中尋找。呂偉知是兇人害人慣技,藉以先寒敵膽,好使疲於奔命,天近黃昏,恐遭暗算,又惦著洞中三人,力命回守,以防不測。牛子也說“姑拉”

怪聲一發,兇人便有藏身之法,此去山谷,決找不到。不如回洞,等他早晚現出形跡再殺他,要容易得多。靈姑原想尋到谷中,只要一聞到怪聲隔近,一看見人,先將飛刀放出一試。看出牛子膽怯,天晚怕遭暗算,推託不往,又聽老父一說,也怕王守常等在家出事,只得變計回趕。這一走,那兇人以為怕了他,“姑拉”的怪嘯越密,而且越發隔近,竟似從後追來一般。走到半路,時近黃昏,忽然風生霧起,滿天空愁雲漠漠,悲風怒嗚。落日只剩半輪,殷紅如血,映得天半浮雲和草木山石都成了暗赤顏色。空山蕭蕭,落日淒涼,再加上四外厲鬼似的怪嘯,憑空把一個靈山勝域,變成了一個悲慘陰森的境界。

呂偉父女覺景象悲鬱,令人無歡。一看牛子四顧張皇,望影先驚,早又嚇了個面無人色。靈姑大怒,斷定兇人在後追躡,定要趕去。呂偉攔她不聽,試再循聲搜索,依舊東逐西應,不知所在,白跑了兩段路,只尋不見影子。惹得靈姑性起,把飛刀放出,照那發聲之處一指,銀光如電,飛出老遠,並未下落,怪聲也依然未住。靈姑算計飛出已在數里之遙,兇人不會相隔這麼遠,以為飛刀仍須指人指地方始有用,仍不能以意殺敵,念頭便冷了下來。又因兇人叫聲有好幾處,恐刀飛遠,忽受狙擊,難以防禦,只得招回。

哪知兇人發聲望遠,俱有器具,人隔尚遠。飛刀神物,靈異非常,所去之處正是兇人藏伏之所,再過去半里,便可使之授首伏誅了。這裡靈姑略一疏忽,以為前策無效,遂致日後平添許多麻煩。

連搜無功,三人重又跑向迴路。到時,天已人夜,身後兇人叫聲方始由遠而寂。過了危崖,見洞外漆黑一片,靜悄無聲,洞內也沒有燈光透出。呂偉父女以為出了亂於,大是驚疑。跑近洞前,見洞口已由內用封洞大石堵上。靈姑還未走到,急得連聲喊淵弟。

同時王淵也在裡面石隙中窺見,告知父母,一面移石,一面出聲呼應。兩下相見,方始放心。

二人進洞點火一問,原來呂偉等三人走後,鎮日俱無動靜。王守常夫妻恐王淵又施昨日故技,由王妻看住他,不令離開一步。因要戒備兇人,三人都無所事事,只在洞前眺望。有時也繞往崖前去看一看,略停即回,始終沒有遠出半里以外。王淵自是不耐,便對父母道:“這座巖洞一邊是深溝絕壑,一邊是平原廣野,兇人要來,必走崖那邊的正路。偏生有這危崖擋住,兇人來時不近前,我們簡直看不見他。如等近前,賊已到門,打得過還好,打不過就晚了。今早和靈姊前後查看,崖前一面都是極滑溜的青苔,只頂邊上有藤蔓。崖勢不是突出,便是筆直,最低處離地也有十來丈高。靈姊那麼好的輕功都上不去,兇人更未必行了。這崖後一面近山溝處,倒是微微傾斜,並還有兩三根石條,分兩邊成人字形直通到頂。雖然又窄又陡,僅容一人貼壁爬行,但是上下都是藤蔓,不須過於用力便能援得上去,下來更容易了。與其在洞前呆等,看又看不見,何不上崖市望?這一帶只有這崖最高,多麼遠也能望見。不間能敵與否,俱可先打主意了。”王守常覺得有理,便依了他,只告誡不許往別處去。

王淵應了,援藤上去一看,上面地勢竟是平坦非常。崖頂所積的土,也比別的近崖一帶地面深厚得多,豐草矮樹,到處都是。左望隔溪,青原平鋪,直向天邊。排峰怪石,突出其間,或遠或近,自為行列,競奇挺秀,各不相謀。右顧廣崖,蜿蜒如帶,自頂遙矚,勢益雄秀。崖內雖有深壑梗阻,崖外卻是好好的,未受當年地震波及。只是裡許以外,漸與丘山為鄰,若連若斷,望不分明。路也高低各異,寬窄不一。這些夾連在左右的丘山峰嶺,石脊多露,不似崖頂一片青綠,看過去好似一條極長大的蒼龍,出沒隱現於千山萬壑之間。再看對面,便是來時道路。所有遙山近水,淺阜崇岡,奇石清泉,茂林廣野,以及澗溪谷徑之微,無不歷歷如繪,足可看出老遠一大片。敵人如在三五里左近,絕難逃出眼底,端的絕好觀敵市望之所。

王淵不禁歡喜著拍手亂叫,連喊:“爹、媽快些來看,這地方多好!還可在上面蓋房子,種穀子呢。”王守常夫妻年近晚年,只此一個又聰明又孝順的獨子,鍾愛異常。

這次萬里投荒,深山隨隱,一半固然為了家況清寒,平素信賴張鴻,為他力勸所動;一半也由於愛子生性好武,立志要隨呂、張雙俠學藝而起。一見愛子那麼喜歡,不願掃他高興,間明上面可以望遠,便遇敵人,趕回洞中防守也來得及,夫妻雙雙也一同攀援上去,到頂一看,果然洞前一帶全景在目。王淵又笑著跳著,指東指西,說在上面建屋種地的話。王守常笑道:“呆兒,這麼高陡難上,便是種點果樹,還怕花果被山風吹落,種五穀更是不行。還有水呢,從哪裡引來?”王淵笑道:“地種不成,橫豎蓋幾間屋子,在這上頭看看遠景,望月乘涼總可以了。”

王妻李氏笑道:“乖兒說話放小聲些。你呂伯父和大姊都沒回來,兇人人多厲害,你這鬧法,這些山賊要是藏在近處,被他們聽見聲音,尋來還了得麼?”王淵笑道:

“媽膽子真小。那兇人只有毒箭厲害,只要不被他暗中偷射,明動手,他真未必打得過我們呢。不過我們人少,他人多,地理又熟,不知這次來多少,不能不細心一點。此時他只要敢從明處走來,一對一,誰怕他才怪。”李氏慌道:“乖兒快莫這樣大膽。昨天因信牛子的話,只說這裡安靜,兇人不會尋來,你又說在近處看地,放你走了,好些時候沒回。還有呂伯父寬慰我,說你品貌決無兇險,既住此山,應該歷練,就走遠回晚,決無妨害。可我仍在背地裡擔心,到你回來心才放下。後聽你說走出多遠,無心中又還遇見兇人,嚇得我今天想起還心跳。怎又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再這樣,告訴呂伯父和你大姊,從此不理你,也不教你武功了,省得膽子越來越大。乖兒,要曉得你爹媽辛苦半生,年紀都快老了,就你這一個命根子呀。”

王淵見母憂急,正在認錯寬慰,忽聽“姑拉”一聲又尖銳又淒厲的怪叫。三人俱說著話,乍聽還當左近有甚怪鳥,不曾留意。待不一會,又聽見第二聲。王淵首先聽出是昨日兇人叫聲,急喊道:“爹爹,這便是兇人叫他祖先的聲音,昨天追了我一路。莫不是兇人趕來了麼?”王守常夫妻聞言大驚,各自握刀持弩,留神觀察。只見空山寂寂,流水潺潺。一輪紅日銜湧遠山,放射出萬道紅光,照得山石林木索紫浮金。晚煙欲升,彌望蒼茫,空中時有鴉群雁陣,點綴得深山落日分外幽曠,到處靜蕩蕩的,哪有一點跡兆。看了一會,那怪聲竟是時遠時近,此歇彼起,越聽越令人心悸膽寒。

王淵覺著叫聲比昨日所聞要遠得多,還想發現兇人蹤跡,看來人多少,再打主意。

王妻李氏因呂氏父女久出未歸,知道丈夫、兒子本領有限,稍有疏虞,便難禁受,早嚇得面無人色,再三催促,力主回洞退守,以避兇鋒。王守常也恐兇人行跡詭秘,萬一藏伏近處,驟起狙擊,有甚閃失。王淵不敢違逆,只得隨同下崖。好在事前小心,牲畜、用具早已收藏入洞。三人進到洞內,李氏首先強著合力將洞口堵好,將連珠毒弩由石隙對準外面,謹慎戒備。

待有頓飯光景,先聽兇人叫聲有遠有近,俱在隔崖一帶,雖然有些膽寒,還料他未必真個尋到。未後幾聲,竟似尋過崖來,就在洞外厲聲怪叫一般。三人只當敵已臨門,估量來人必還不在少數,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偏生封洞石頭又厚又大,又從裡面推堵,雖然事前堆積的大石,留有射箭觀敵之用的孔隙,但是隻能直看,兩旁看得見的地方不廣,只聽叫聲,看不見人。側耳靜心細聽,沒有步履叫囂的聲息。先那兩聲怪叫分明近在咫尺,絕未聽錯。正驚疑問,又聽一聲怪叫,似已過溪老遠。隨又連叫多聲,那遠近方向始終拿它不定。

王守常夫妻因兇人既已深入到此,定知一點蹤跡,必不會過洞不擾,疏忽過去。耳聽叫聲和應,低昂各異,遠近不一,弄巧還是大舉來犯,如非誘敵,便是牛子所說復仇以前叫幾天,使敵人膽寒氣餒,然後下手。呂氏父女出時,原定日落以前必歸,靈姑雖有飛刀,也難防兇人冷箭飛矛暗算,越想心越寒。還算那怪聲只在洞外叫過兩次以後,即不在近洞一帶出現。情知當時或可無事,禍患卻正方興未艾,眼巴巴只盼呂氏父女回來,好作禦敵除兇之策。

眼看洞外光景漸人黃昏,叫聲忽然漸止,三人方在低聲互說人怎還不見回,猛聽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淒厲刺耳,彷彿就在洞口邊上。餘音搖曳,由近而遠,聽得甚是清楚,直似惡鬼夜叉飛嗚而過,尾音拖得老長,方始衰竭。三人驟出不意,都嚇了一身冷汗,越發不敢疏忽,手按弩機,由石隙目注洞外,哪敢再有聲息。這一聲叫罷,雖不聽再叫,天卻漸漸黑了下來。加以風生霧起,外觀冥冥,一黑不能見物。耳聽林木蕭蕭,泉聲嗚咽,宛若鬼嘯。驚疑震撼之中,益發草木皆兵,憂心如焚。正急得無計可施,呂偉等三人恰好趕到,才放了心。一同移石入洞,重又將洞封好,就不透光處點起火把。

大家都已飢渴交加,由李氏和牛子去煮夜飯,互相述說前事。

呂偉因所去之處離洞甚遠,一聽說兇人叫聲洞中俱都聽到,料定大舉來犯,正在四處搜尋自己蹤跡,為數決不在少。嗣聽王淵說起近洞三次叫聲,後音又尖又長,心中一動。

呂偉方和諸人談說,牛子正取臘脯走來,牛子聽眾人說兇人來數不少,插口笑道:

“主人們不知道,這多環族報仇,向來只是一個,各報各的,哪怕死了,後人再接,決不做那丟臉的事,請人幫他。這回烏加多帶這三個同黨,定有原因,昨天聽說,我直奇怪到今天。我想這三個幫他的多環族,定是他什麼親人。不是犯了罪,被他們趕了;再不就是犯了罪,要拿他們人心祭神。烏加見我們厲害,怕仇難報,偷偷回寨,放了他們,約來幫他下手。這已經是沒臉的事了,怎還會再多?莫聽他東叫西叫,這還是頭一兩天,臨下手的兩晚,叫得更多更緊呢。這是他們祖傳神法,不論有多少地方在叫,人還是隻他一個。適才我們殺死了一個多環族,後來叫的共只兩個:一個是烏加本人,我一聽就聽出了;一個是他同黨。這裡叫的定是另一個同黨。一共三個多環族,不正對麼?不信你們細想,我們聽他叫時,至多兩聲緊挨著,像是分開地頭一同在叫。如若真的人多,可曾聽見他幾處四方八面一齊在叫麼?我敢保這裡聽見的只有一樣叫聲,隔些時候叫一回,連挨著叫都沒有。再說他神箭沒尋到準落在哪裡,這幾天烏加是不會尋了來的。我們又殺了一個多環族,就有人來替他報仇,事前也還是要在近處叫上幾天,才會下手。

這麼早就擔心啥子?”

呂偉因他前後幾次的話俱有不甚相符之處,已不深信。及聽到後半說兇人人數不多,叫聲乃是祖傳神法,並舉適才所聞叫聲雖多,並不同發為證,再把王氏父子所說情景細加參詳,不禁觸動靈機。遣走牛子,重又仔細向王氏父子盤問,越想越覺自己料得有理。

因還未十分斷定,恐王淵知道,萬一出尋遇險,僅揹人告知靈姑,吩咐明日起留意查看,連王守常也未說起。飯後略談,便即輪值安歇。果如牛子所言,一宵到明,毫無動靜。

次早起來,呂偉命將封洞石塊重新加厚堆積,只留個供人俯身出入的小洞。眾人相繼出洞,在崖前後四處看了又看,並無跡兆可尋。一同吃罷早飯,餵了牲畜。因兇人出現,開墾一層暫時已談不到,先除隱患要緊。但是兇人善於隱避,出沒無常,來數多寡尚難斷定,昨日又在洞前發聲,遠山搜尋,既恐他乘虛來襲,並也難於尋到他的蹤跡。

商量結果,為了萬全,決計以逸待勞,不將人數分開,先候過幾日,再設法誘使來犯。

等到除了烏加,看別的兇人繼續尋仇與否,另打主意。

靈姑前日好容易找到這片沃土,巴不得早日建屋開墾,緩做自是不願,但也想不出別的善策。午後同王淵援上崖頂眺望,到了日頭偏西,俱以為兇人昨日許被飛刀嚇退,回去不敢再來。否則牛子說他鬼叫都在黎明和日落以後,昨日那般叫法,分明知道我們蹤跡,怎天到這時還沒一點響動,

王妻李氏因飯吃得太早,恐眾人腹飢,煮了些面,做好午點,喚人人洞同吃。靈姑、王淵應聲下崖,隨眾人洞,端起麵碗,吃了兩口,王淵嫌洞口被堵黑暗,要和靈姑到洞外吃去。剛起身要走,忽聽洞外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比起昨日還要尖厲難聽。靈姑聽出叫聲在洞側一帶,放下面碗,便往外縱。呂偉忙喊:“靈兒,小心兇人暗算。”靈姑隨著外縱之勢,早把飛刀放起,一道銀光當先射出。等眾人相繼趕出,那飛刀已射向隔溪淺草地裡,微落即起,隨在空中盤飛,好似並無敵人在側。隔溪一片廣原淺草,休說兇人,連個尋常小野免也藏不住。

眾人方在極目四顧之間,又聽一聲怪叫,隨風遠遠傳來。接著東一聲,西一聲,有遠有近,叫個不已。靈姑早收了飛刀,和王淵、牛子重上崖頂,四下眺望,兇人蹤跡仍看不見。細聽那叫聲果是三樣,偶爾也有兩聲相次同發之時。山風甚大,恰又是旋風,遠近方向一點也聽不出。有時正趕風大勢逆,好似連那叫聲一齊吹向崖西,聽去頗遠。

只得下崖,匆匆把面吃了,出洞防查。耳聽兇人遞聲怪叫,只不見人,無奈他何。靈姑因頭一聲驟出不意,未及留神細聽,風。勢又大,趕出四望,不見一物。恐兇人畏人遠避,又把眾人齊喚入洞。等到天黑,叫聲越發淒厲,只不再在洞前出現。眾人只得收了牲畜、用具,將洞口嚴密堵塞,候至明早再說。

這一晚卻不清靜,“姑拉”怪聲直叫到天明方住,夜靜空山,分外陰森。呂偉知道兇人此舉專為先聲奪人,使自己這面膽寒心悸,吩咐眾人照舊兩人一班輪值。並將通中層洞院的道口用石堵住,以防夜間侵襲。餘人依次安睡,以便歇息。

次日白天,依舊無聲無息。一到黃昏,怪聲又起。靈姑不耐久候,說:“日裡找兇人不到,又不能離洞遠出。既在夜間出現,怎倒閉洞躲他?”執意夜裡要在洞外守候。

呂偉說:“不能長此受他驚擾,且待兩日,誘他走近再說。”靈姑不聽。當晚恰好風靜月明。晚飯後,呂偉勉徇愛女之見,除王妻留在洞中外,前半夜把人分別埋伏洞外石筍後面。靈姑獨帶牛子援上崖頂,伏伺眺望。子夜過去,如無動靜,再行回洞安眠。這時怪聲正緊,若遠若近,此鳴彼應,靜夜無風,越發真切。靈姑不久便聽那叫聲餘音甚長,搖曳空山,不是由遠而近,便是由近而遠;直似宿鳥初驚,飛嗚而過,並不在一個準地方,越覺老父所料有理。無奈總不在崖一帶發聲,看不出一點形跡。枯守了大半夜,眼看斗轉參橫,天已夜深,呂偉再三催睡,只得恨恨而返。

似這樣守過三天。未一夜睡到天明,牛子忽從洞角驚起,跑過來說道:“主人們快起,多環族快叫到洞前來了。”眾人側耳一聽,那叫聲果與往日不同,除原來“姑拉”

之聲比前越近外,內中還雜著一兩聲從未聽過的厲嘯,只相隔比較遠些。雖然一樣也是“姑拉”兩字,但很粗暴,一發即止,沒有那麼長的尾音。連忙一同起身。等到移開洞石,相繼追出時,天已大明,怪聲全住,又是毫無蹤跡。牛子面帶驚惶,說道:“再聽厲嘯一出現,多環族就快來了,不是今晚,便是明天。今天與往日不同,大家多加小心的好,看被他暗中刺死,挖了心去。”靈姑笑道:“這樣倒好,我們還怕他不來呢。”

日間無事。到了傍晚,怪聲又起,果比前些日要近得多,那暴聲厲嘯卻不常有,留心細聽,嘯聲倒有一定方向,彷彿來自崖的西南,靈姑發現的新田一帶,相隔至多不過裡許。呂偉命靈姑留神,說:“這嘯聲定是兇人主腦,也許就是烏加本人。餘者俱是黨羽,不知鬧甚玄虛,我們仍然靜以觀變,日內決可水落石出。”靈姑又欲循聲搜索,呂偉說:“現時天晚,雖然月色甚好,那一帶遍地野麻蔓草,高過人身,兇人最善藏伏,敵暗我明,不宜冒失。這裡頗具形勝,進可以戰,退可以守,還是堅守不動為好。兇人見我們不去睬他。勢必逐漸試探著前進,只要一現身,便可除去。遇上時,不管人數多少,最好不要全殺,務必擒一活口,問出虛實,方能消弭隱患。”靈姑雖應諾,心中卻打了一個主意,當時未說。

眾人見兇人逐漸進逼,情勢愈來愈緊,個個小心戒備。直等到子夜過去,厲嘯忽止。

可是先一種怪叫更密,聽去仍是有遠有近。因夜已深,算計當晚不會便來。而且巖洞堅固,防堵嚴密,來也無甚可慮。呂偉便令眾仍然回洞安歇,免被擾亂心神。

這前半夜本該呂偉、王守常二人輪值,靈姑力說:“爹爹連日睡晚,我還不困,可令牛子伴我守夜,後半夜再行換人。”呂偉應了。靈姑便忙著堆石封洞,乘著眾人不覺,將堵口一石虛掩,以備少時略為推移即可鑽出。等眾人相次睡熟,耳聽洞外“姑拉”之聲越來越緊,那厲嘯也更近了些。靜心細聽,估量已到危崖前面,快要過來。料是時候了,先走過去悄悄把王淵搖醒拉起,低聲告以機宜:叫王淵等己一走,將石堵好,代為防守,如有動作,急速喚醒呂、王等三人。自己雖只在崖前後一帶尋敵,但是不可不防,千萬小心。王淵素服靈姑,想要隨去,靈姑不允,也就罷了。

靈姑囑咐好王淵,點手喚過牛子,告以出洞尋敵,除身佩玉匣飛刀外,又命牛子帶上毒弩、繩圈。移開洞石,輕輕俯身鑽出,隱伏洞口積石旁邊,看著王淵由裡面把洞口封堵。然後探頭四下尋視,見月明如畫,四無人跡。時有怪聲四起,“姑拉”之聲滿空飛馳,越聽越近,甚是淒厲刺耳,令人心驚。靈姑一問牛子,也說:“照這聲音,相隔已近,說來就來,最晚也過不了明天。我們巖洞堅固,非常嚴密,不比別的山樓容易下手。只不知他想甚主意進去害人罷了。”靈姑見他說時音低語促,面有懼容,知他信神,便低喝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麼?我在你背上畫道符,多環族就不能傷你了。”牛子聞言大喜,立時膽壯起來。靈姑假裝朝他背上虛畫了幾下,低喝:“好了,放大膽子隨我過崖看去。”

言還未了,一陣山風颳來。忽聽近側“姑拉”一聲慘嘯,由身前斜飛而過,尾音老長。聲音明在眼前,人卻不見。月光之下,似有一枝短箭隨聲飛墜,落向隔溪淺草之中。

靈姑想起日前老父所料之言,心中一動。忙即和牛子追蹤越過溪去,在草裡搜索,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拾起一看,乃是一枝六寸長的鐵桿,當中套著半截葦杆,杆上鑿著七八個大小不等的孔竅,中有數孔蒙著竹衣,已多破碎。鐵桿一頭是一架拇指大小的鐵葉風車,其薄如紙,已然卷折。一頭扎著幾根鳥羽。靈姑才知連日“姑拉”怪叫的,果非兇人自叫,乃是這類特製的響箭作祟。靈姑試命牛子用吹笛的法子吹那葦管各孔,吹了一遍,俱不甚響。再用弩弓一射,誰知那鐵桿看去堅硬,卻易斷折,葦管更是脆薄,未等射出,吃弩弓彈力一振,葦管便成粉碎,鐵桿也斷為兩截,落在地上。試拿半截向石上一敲,立碎數段。估量兇人射出必遠,也不知那是怎麼射的。

靈姑滿擬此物還要射來,必不止此,誰知等了一會,叫聲又和前日一樣偏向崖西一邊,那響箭更不再現。於是悟出前一技響箭,和王淵第一日所聞洞前怪聲一樣,俱趁風力送來。又悟出兇人每尋仇以前,特意把箭四下亂放,發出怪聲,以示神奇。山人無知,只當兇人自叫,找又找它不到,加上素日許多傳說,益發疑神疑鬼,心驚膽寒。兇人等到敵人氣餒心虛,神志怔忡,立時乘機而入,兇人本來矯健多力,射法甚準,自然容易得手。用的是聲東擊西之策。響箭的鐵桿、鐵葉不知用何鐵質所制,又甚脆薄,觸石即碎。適才那枝還是落在草地裡,頭上風車已然大半卷碎,一發不能再用。兇人又不朝有人處射,即或有一兩枝被風颳來,山人粗心,除非眼見,決不知發聲的便是此物。叫時都在黃昏日落以後,山人睡早,聞聲先驚,更不易於發現。所以兇人得以橫行南疆,猖獗多年,稍有不快,便即逞兇尋仇,無人敢惹。不想今日靈姑無意中發現他的機密。

靈姑笑對牛子道:“你們真蠢。這枝短鐵桿就是多環族的鬼叫,拿這個來嚇人的。

你們偏信神信鬼,吃他乘機暗算。今晚你總親眼得見,該不怕了吧?”牛子得知叫聲來處,再聽靈姑一說,膽子越壯,悄向靈姑道:“我常聽那受害的人家說,他這‘姑拉’叫聲如在左近周圍連聲亂叫,就該下手了。害人時,快到極點,不管人在屋裡屋外,是走路是立在哪裡,只聽近處天上叫得一聲‘姑拉’,人便中毒箭毒矛,死在地上,有時連心都被剜掉。來的多環族只一個,哪怕有成千成百的人,多快的腿,一聽聲音立時追趕過去,就把一大片的草根根數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就是四面下了埋伏,遠近合攏來,也是無用。多環族害人多在沒有月光的黑夜,照今天這樣叫法,風越刮越大,一會雲起天陰,月亮不見,怕不等天亮就要來呢。”靈姑道:“呆子,他殺人時定是下完了手,人往東逃,他卻把響箭往西射。那些蠢人只當叫的是他,照聲音追,不想走了反路,正好放他逃走,如何能夠尋到?你放心,他不來還可多活一兩天,來了包他不能活著回去。”

說時,風生雲起,星月逐漸無光。只聽厲嘯忽然連叫三聲停住,那“姑拉”怪叫卻是移向遠處。牛子忙把靈姑拉向石筍後面藏起,悄聲說道:“我還忘了說,這樣聲音連叫三次,必來無疑。他萬不想我們會在洞外等他,定往洞口想法下手。我們藏起來,他在明處,豈不好些?”靈姑也覺有理,恰在石筍後有一石塊,便在上面坐定。牛子蹲伏地上,一同靜以觀變。二人俱當前有危崖阻隔,左邊平原廣野無處藏身,右邊對崖險峻非常,人難上下,又有絕壑深溝不能飛渡,兇人必由崖前沿溪繞來,目光都註定一個地方。

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動靜。靈姑不耐,意欲繞向前崖查看。牛子正把耳朵貼向地上靜聽,見狀忙拉住衣角,不令她走;又比手勢,叫靈姑聽。靈姑靜心一聽,風聲呼呼,越刮越大,別的什麼響聲也聽不出。又隔一會,狂風怒號中,彷彿聽到崖頂老藤咔嚓微響,跟著又有泥土墜落的聲音。牛子又在扯衣角。靈姑回眼往崖頂一看,先是幾點白光一閃,一條黑影捷如猿猱,從崖頂援藤而下。到了相隔兩丈來高,輕輕一縱,便落在地上。二人藏身之處,兩面俱有石筍遮掩,四面奇石林立,由裡看外,甚是清晰;由外看裡,卻看不見。牛子還差一點,靈姑更是練就目力,一眼便看出來的不是烏加。因烏加未來,另外還有同黨,心想:“敵已現身,飛刀一出匣,即可了賬,何必心忙?不如再等一會,這樣深固崖洞,看他鬧甚把戲。”

靈姑見牛子連打手勢在催,把手一搖,定睛朝外注視。見那兇人身量比烏加還高大,頸上銅圈已然取下,套在臂上。背插兩枝短矛,一把腰刀乍見閃光的,便是此物。

好似在崖上已先向下查看,料知無人,一落便昂著長頸,向崖上將手連揮。再看崖頂,又有一條黑影現身。先綴下一個二尺來粗,五六尺長,形如蔑簍的東西,看去頗有斤兩。

前一兇人接著,放在地上。跟著上面黑影也援藤而下。這兇人身材更高,頭頸比前一個略短,依舊不是烏加本人。裝束、兵刃俱與前一兇人相同。只雙手爪特長。由手過時,閃閃發光,好似套有東西。兩兇人見面,互朝巖洞指了指,一同下手,一前一後,端起那個蔑簍,徑向洞門前跑去。到了,將簍放下,推了推洞口堵石,好似為難,又互相耳語兩句,把簍抵緊洞口。後一兇人便伸手朝抵洞一頭伸手一摸,又朝後面一按,微聞吱的一聲。

靈姑先當烏加必來,耐心守候。及見兇人到了洞口,因洞口堵閉嚴緊,萬進不去,還想再等一會,看烏加到底來否,再行下手,牛子連打手勢,也未理睬。正看得出神之際,忽聽牛子悄聲繼叫道:“多環族要放東西進洞害人哩,還不放電閃殺他?”靈姑畢竟年幼,本不知兇人竹簍鬧甚把戲,聞言方想起敵已深入,不問簍中所藏何物,決有兇謀毒計。不由大喝一聲,手指處,飛刀出匣,一道銀光直朝洞口飛去。同時那兇人手腳業已做完,回身要走,聞聲大驚,當頭一個首先飛步欲逃,銀光已是飛到,圍身一繞,立時了賬。飛刀正朝另一兇人飛去,靈姑業已縱出,又想起要留活口,連忙一指刀光,盤繞空中,準備攔阻兇人去路,再命牛子用土話喝他降伏。

誰知那兇人甚是兇狠,並不怕死,一見同伴慘死,敵人現身,更不計別的,一揚手,便聽鏘鋃銀連聲響處,手臂上數十銅圈似雪片紛飛,分上中下三路,直朝靈姑飛來。跟著又取背上短矛、腰間毒箭,待要投射。靈姑萬想不到兇人在飛刀壓頂之下,死在眉睫,還敢反噬。事出倉猝,急切問不及收回飛刀抵禦,也顧不得指刀殺敵。兇人飛環同時飛到,左右上下,數十丈方圓俱在籠罩之中,寒光閃閃,勢絕猛烈,躲得了上,躲不了下,閃避極難,尚幸靈姑沒有縱出石筍林外,左右俱有怪石可以掩護,見勢不佳,忙往石後一閃。牛子剛剛站起,躲避更易。所以二人沒受傷。只聽鏘鏘鏘鏘一片鐵環擊石之聲,密如串珠,石火星飛,石裂如雨。

靈姑勃然大怒,正待指揮飛刀先斷兇人雙手,才一探身,忽見兇人手持短矛,高揚過頂,還未發出,倏地接連兩聲暴吼,丟了矛、箭,甩著兩手,待要逃走。靈站料是中了王淵弩箭,兩手俱傷,己無能為。大喝一聲,手指飛刀,阻住去路。跟著帶了牛子,追上前去。牛子用土語喝他跪下降伏,兇人也不答話,在刀光圍阻之下,嚇得亂竄亂蹦,無路可逃,只是不肯降伏。一會,咬牙切齒,顫巍巍伸出痛手,想拔背上腰刀。牛子大喊:“他要死了!”靈姑聽,忙縱上前。兇人已然連中三箭,見仇敵近身,還欲拼死苦鬥,已是無及。靈姑照準腰間軟穴,騰身縱起,一腳踢倒。牛子早拿繩圈等候,見靈姑上前踢人,也將繩圈掄圓甩去,一下套住兇人長頸,拉起便跑。靈姑恐怕勒死,忙收刀先喝止時,兇人已被勒得閉過氣去。牛子這才放心,將他捆好。

靈姑喝罵,牛子道:“這多環惡狗厲害得很呢,不這樣,他連抓帶咬,休想捆得住他。”言還未了,兇人把氣一緩,回醒過來,悄沒聲把身於一挺,照定牛子腿肚上惡狠狠一口咬去。牛子正站兇人頭前和靈姑說話,先沒有留神,如非兇人雙手倒剪,捆得結實,身又受傷,打挺時用力太猛,雙足擦地有聲,牛子警覺得快,連忙縱開,差點沒被咬上。兇人見人沒咬著,急得連聲怪嘯,不住猛掙,在地上滾來滾去。靈姑恨他兇頑,趕過去踢了兩腳。

這時雲破月來,風勢漸止。靈姑見兇人相貌甚是獰惡,正想令牛子喝問烏加下落,猛想起:“王淵既在洞內發箭,分明見兇人一殺一擒,想已將人喚醒,怎這麼大一會不見眾人出來?”心中奇怪,不由舍了兇人,往洞口跑去。那打鬥處相隔洞口已有十來丈遠,還沒跑到,便聽洞內老父高喊:“靈兒。”一眼看到那庚簍尚堵洞口,微微有些動彈,好似裡面藏有活物。料有變故,忙即應聲,詢問大家怎不移石出洞。呂偉在內忙喊:

“靈兒留神,先莫走近。兇人放了兩條毒蛇進來,淵侄差點被他暗算。如今一條已被我們合力殺死,一條縮退出去。這東西又細又長,眼放綠光,其毒無比。我們怕它伏在洞側,又不知還有多少,不敢輕易出去。快把飛刀放出,仔細查找。”

靈姑聽老父喝止,早就停步查看,斷定蛇藏簍內,尚未逸去。把話聽完,剛把飛刀出匣,那篾簍倏地往側一滾。跟著堵向洞口的一頭,箭也似躥出兩丈多長一條怪蛇,看去甚細,果然頭上有拇指大小一點碧綠的亮光,晶螢閃爍,宛若寒星。身子似未出盡,略為一拱,又在繼長增高,勢甚迅疾。靈姑手指處,銀光飛去,只一繞,斬為兩截,上半截落將下來,想系知覺尚在,身痛已極,落在蔑簍上面,電也似一卷,將蔑簍從頭到尾連繞了好幾圈,箍得那蔑簍嚓嚓亂響。晃眼工夫,當中高起,硬把長形束成扁形。裡面也在奔騰跳動,好似還有毒蛇在內。靈姑更不怠慢,指揮飛刀連簍一陣亂絞,不消半盞茶時,蛇身寸斷,簍也粉碎,現出無數斷骨殘肉,腥血淋漓,方始住手。高喊:“爹爹,毒蛇已然殺死。兇人殺死一個。又擒住一個活的,中了淵弟毒箭,不上藥,怕活不長。快些開洞出來吧。”呂偉答道:“堵洞石頭被蛇纏緊,毒太重,手不敢摸,正想法移呢。你看住兇人,尤其要留心他的同黨,防他暗算。我們一會就出來。”

靈姑應了。耳聽喝罵之聲,回頭一看見牛子正拿刀背打那兇人兩腿。兇人也不住咬牙切齒,猛力掙扎騰躍。互用土語厲聲叫罵。靈姑趕過去喝住一問,牛子說:“兇人不由分說,只是大罵求死,兇橫已極。一不留神,吃他踹了一腳生痛,故此打他。”靈姑正問之間,兇人一翻身,又想朝靈姑身側滾來。靈姑心靈眼快,身手矯健,見狀也是有氣,就勢踢了他一溜滾。不想用得力猛,將兇人肋骨踢斷了一根,當時狂吼一聲,痛暈過去。

靈姑因“姑拉”之聲忽然停止,心想:“這響聲既是響箭,先時烏加故意將它射遠,以為疑兵之計,人必藏伏近處。兇人這樣狼嗥鬼叫,定已聽到。此時叫聲停歇,如被他愉偷暗算,豈非冤枉?這類兇人復仇心重,不借以死相拼,終以謹慎為是。”因牛子慣於伏地聽敵,命他耳貼地上聽了一會,並無動靜。靈姑終不放心,意欲就著月光,登崖查看,又恐烏加已在崖頂潛伏,冷箭可慮。想了想,便將飛刀放出,護身前進。一直援藤上到崖頂,四下查看,只見斜月欲墜,明星熒熒,清光明晦之間,草樹蕭蕭,隨著餘風,起伏若浪,看不出絲毫跡兆。知道兇人善於藏身,且嚇他一跳再說。當下就指揮飛刀,在近崖一帶四下飛舞,銀虹過處,纖微畢照,頓覺星月無光,山石林木都成銀色。

似這樣上天下地,電掣虹翔,往復馳逐了一陣。

呂、王諸人已將洞石移開走出,看見靈姑獨立危崖之上,手指銀虹,滿空翔舞,忙喚下來。兇人急怒奇痛,一齊攻心,暈死未醒。呂偉聞他兇橫已極,乘他未醒,就勢親自下手,給他敷好傷藥,然後照他穴道點了一下。兇人立即痛醒轉來,見了眾人,怪吼一聲,又要掙起。那綁索乃呂偉來時,經範氏父子在山寨用重值選購,以備沿途遇見危崖峭壁,系縋牲畜重物,乃以各種獸筋、野麻緊密結成,又堅又韌。牛子綁得又甚結實,兇人一味猛力強掙,手足勒成很深的血印,身又受了重傷,依然忘命一般吼叫翻騰,不肯停歇。靈姑、王淵又要上前踢打。

呂偉知這兇人留不畏死,就把他粉身碎骨,也所不懼。目前正要取他活口,非使懷德畏威,知道上了烏加的當,心懷怨恨,不能使其吐實。一面喝住眾人,不要亂動;一面又叫王守常取些酒食出來,打算命牛子好言勸誘。誰知這兇人竟懂得漢語,轉而破口大罵。呂偉剛把眉頭一皺,一眼瞥見死山人身側閃閃有光。定睛一看,正是那柄厚背利刃鋼刀和那手臂上套著的大串頸圈。猛生一計,過去將其取下,悄向靈姑告以機宜。

靈姑接過刀、圈,又把兇人自有的刀、圈一齊撿來,放在兇人身前,然後過去手指兇人喝道:“我是天上神仙姑娘,你不是不怕死麼?我叫你死了做鬼都難,永世不得超生。休說你這野狗,便是你頸子上這些圈兒,也禁不起我用手一指。你那同伴因是逃得太急,也沒等我問話就死了。我現在先做個樣兒你看,把他刀圈砍斷,再把他鬼魂也殺死,叫他永遠不能投生為人。你要是肯聽我話,問什麼答應什麼的話,不願死,可以放你逃走;願死,連刀圈和人一齊葬掉,再用仙法叫你好好投生。”兇人仍是一味叫囂。

靈姑知他聽不進話去,便命牛子手持厚背刀,先用力照準死山人那一疊頸圈砍去,鏘鋃一片響聲,頸圈層層扣牢,只上層震起多高,散了一地,下層紋絲未動。

兇人在旁見狀,哈哈大笑,聲如果鳥,甚是獰厲。接著又用土語怒罵幾句,慘叫了一聲“姑拉”。牛子說兇人意思是叫死山人復仇,少時烏加到來,惡鬼助他把仇人砍成粉碎。靈姑大怒,喝道:“你這野狗死都不得超生,還敢猖狂!你不看這一堆廢鐵刀砍不動麼?我是安心叫你看看我的仙法厲害,你把眼睛睜開,等我斷給你看。”說罷,手指處,飛刀出匣,照準那堆頸圈上下連繞,只聽琤淙連聲,銀光過處,鐵環寸斷,成了一堆碎鐵。兇人本不知靈姑砍斷烏加頸圈之事,目為飛刀銀芒所眩,雖知不妙,還不甚相信這樣百鍊千錘、能剛能柔的精鋼會成粉碎。等到靈姑收了刀光,定睛一看,不由目定口呆,慘嗥一聲,嗚嗚痛哭起來。

呂偉知他膽怯氣餒,朝靈姑使了一個眼色,蜇向兇人身後,故作低聲向王守常道:

“他們山人真蠢得可憐,明明上了烏加的當,還不醒悟。烏加自從那天在寨舞場上被我們用仙法將他頸上鐵圈斬斷,業已嚇破了膽,自己不敢來,卻派別人跑來送死。你看他還在叫麼?他見這兩人死的死,捉的捉,早跑得沒有影子了。盼他復仇,不是昏想麼?”

兇人邊哭,邊在偷聽。聽完,呆了一呆,忽向牛子道:“他們說烏加頸圈早已斬斷,是真的麼?”牛子便將前事說了。兇人一聽,氣得眼射兇光,目眥欲裂,厲聲怒叫道:

“我被這老狗騙了。姑拉大神呀,這該萬死的豬狗,我們不能饒他呀!”呂偉雖聽不懂他說話,看神情料已上套,便命牛子一探來意。

原來昨晚兩兇人,一名拿加已死,這一個名叫鹿加,俱是多環族中的小酋長,力氣都比烏加大。因小時性野,父母早死,年幼無知,嫌頸圈勒束難受,頸子長得沒有烏加長。山人雖是尚力,這一族風俗卻以頸長為尊,因此吃了虧,沒得做到寨主。烏加本極嫉恨二人,時常想方法陷害。這次未與呂偉等人開釁以前,已故意引誘二人犯了寨規,意欲殺害。全寨山人因二人曾經手搏虎豹,乃本寨力士,處決時互相觀望,不肯舉手羅拜。烏加知眾人不服,心存顧忌,改判了兩年囚禁,關在一個石牢以內,已有兩月,每日受盡苦處。

這日晚間正在切齒咒罵,烏加忽然同了所愛山女和一個心腹死黨谷加,開了石牢,悄說上次保全不殺乃是己意,全寨山人好些不服。如今祭神節近,無處尋找生人,意欲將他們生裂祭神。自己因愛他們的勇力,特地偷偷放他們逃走。但須裂石為誓,以後應為烏加效忠效死,永不背叛。兇人野曠,囚禁本就難忍,再加烏加存心磨折,常不給食,終日飢腸雷鳴,苦到極點。又知本寨殺人祭神,生裂寸割之刑慘痛無比。立時化仇為恩,感激應允。烏加便命谷加將二人引往莽蒼山中候命,言定事完之後,許他們回寨安居。

兇人有甚知識,俱都死心塌地,信以為真,在山中候了數日。

這日烏加來到,說是新近結了一個仇家,是個漢客女兒,就在附近居住,帶有不少好東西,但不知道一定地點,要用矛卜請神。二人知道這矛神輕易不能妄請,又見烏加頸圈一個未在頸上。照著多環族,圈在人在,圈亡人亡,尤其寨主和酋長失落不得;如若失落,不特降尊為卑,威柄全失,還得定下限期,勒令復仇尋回,否則便成了眾人奴隸,全寨之所不齒;如再被人毀去,更是永淪奴籍,沒有出頭之日。這片刻不能離身之物,怎會一個未帶?心中奇怪。一盤問,烏加說是那晚放走二人之事被人識破,動了眾怒,非要自己交出二人祭神不可。自己無法,只得說是放走二人,為的是要擄劫一家有無數珠寶貨物的漢客,獻給全寨享受,將功折罪。眾人這才好些,但須脫下頸圈作押,要烏加親將二人尋回。如今只要能殺死仇人,得了他的東西回去,便可無事。

二人又被他哄信,殺了一隻馬熊,正在祭神矛卜的當兒,恰被王淵闖去。彼時四凶人中的烏加、谷加正在崖上石凹之中潛伏,拿加、鹿加也在近處,本要將王淵殺死。烏加攔阻說:“這樣打草驚蛇,殺一個小孩,於事無補。”命三人亂放響箭嚇人,自己暗中尾隨下去。兇人眼尖:見王淵不時回顧,相隔頗遠。正追之間,行經一處山坡,因無草木、岩石遮掩,恐被王淵看破,略停了停;打算等他越過坡去再追。不想王淵剛過去不久,正要起步,忽從坡側深林內跑出十幾只大馬熊,一想因殺了它們的同伴,聞出氣味,一現身,便朝烏加衝去。烏加知道這東西力逾虎豹。甚是厲害,日前殺來祭矛神,還是一隻較小的;已費了無數的事,四人合力才得刺死,這麼多怎敢招惹,不顧追人。

回頭飛逃,仗著腿快身輕,馬熊雖猛,身子蠢笨,不能縱躍攀援,才得逃走。

烏加先不知王淵走的不是正路,一過坡沒多遠便改了方向。次日仍照王淵昨日所行方向,尋了一早,沒有尋到仇人蹤跡。忽想起:“神箭已失,恐怕神怒降罰,就尋到仇人,也不能下手報復。仇人又會仙法,打電閃傷人,連頸圈都被斬斷,何況是人。除了暗害,不能力敵,否則遇上準死無疑,反正仇須慫恿拿加。鹿加兩個蠢人代報,何必自去涉險?”想定跑回,說了仇人相貌、人數,命二人一起往探。

烏加料定王淵回去,必有人來。又看出連日谷加因知底細,雖然應允相助,神情卻甚輕視;初來時二兇人盤問,又在旁冷笑。這人口直,老恐日後洩露機密,不用仇人,就二兇人便可將自己了賬。意欲殺以滅口,未得其便,現正好覷便下手。因此等二兇人一走,便命谷加在崖頂破石凹中埋伏待敵。谷加見他全無感激之狀,仍是驕橫待人,發令嚴厲,心想:“自己為了忠心於他,連家都不顧,而所作所為俱犯大規,日後還不知道能回家不能。”心中不免大忿,積威之下,雖未十分發作,卻也點了他幾句,意思是叫烏加放明白些,不要忘了自身的事。烏加見狀,益發存了戒心,除他之念便急。

烏加正待下手,恰值呂氏父女帶了牛子趕來。烏加早把靈姑畏若神鬼,哪裡還敢上前發難。偏那不知死活的谷加,常跟烏加往來各寨,認得牛子,知他所通漢語比被擒的兇人鹿加還高得多。恨牛子幫助漢客洩機,自以為藏處絕隱,又有響箭可亂敵人的耳目,打算施展出兇人殺人慣技。因先前和烏加鬥口慪氣,匆勿上崖埋伏,忘帶響箭。偷由上面繞向崖後,舉矛示意給烏加,自己這裡下手,他那裡便放響箭,以便將其餘二人引入歧途。烏加這時藏在崖側一個土坑裡面,上有草棘遮掩。望見谷加在崖頂後方舉矛打暗號,明知敵人近在咫尺,又是大白日裡,三個敵人倒有兩個會仙法,一旦被發覺,休想活命,心中卻巴不得谷加自尋死路。因此不但沒有示意攔阻,反倒作勢催他速急下手。

等谷加舉矛要發,烏加還恐敵人萬一不曾發現,特地把一枝響箭徑朝崖頂上射去。

那響箭原是多環族秘製,平日與外族交往,無論情分多好,從不洩露分毫。杆是精鋼和藥未淬製成的細杆,中套發音的葦管。箭頭上有一極薄鐵葉風車,箭柄繡有鳥羽。

發箭之物也是一個特製的鋼筒,中設機簧。發時只要不遇大風,遠近隨心。箭質甚脆,觸石便成粉碎。那“姑拉”怪聲只發一回。問或落在浮土軟草之中,都不會完整,敵人拾去,決不知它用處。每次害人仇殺,總在下手以後將箭往相反路上射出,以便遁走。

各山寨土人見他殺人之後有聲無跡,畏若神鬼,實則此箭作怪而已。

谷加手中的矛剛擲出手,猛聽頭上響箭飛過,“姑拉”一聲,料到烏加不懷好意,知道上當,下面銀光業已飛到,立時了賬。

靈姑殺了谷加,搜出腰刀,又將屍首號令示儆,跟著往下搜索。烏加見飛刀如此厲害,益發嚇得亡魂喪膽,一面放出響箭把敵人引向遠處,一面飛步逃跑。拿加、鹿加正往回趕,途中與烏加相遇。烏加不敢告知靈姑厲害和谷加已死,以防膽怯。只說發現仇人蹤跡,正好放箭嚇他。叫二人隨他一同藏好,四外放箭。直到呂偉等三人回去,他遙遙尾隨,看明所居之地,才假裝自己也是外出尋敵,剛往回走,放了些箭,怎不見谷加響應?故意同看,發現谷加已死,才向二兇人說:“谷加定是適才分散落單,遇見仇人走來,寡不敵眾,被他殺死。殺了我們的人,還敢將刀奪去,此仇怎可不報?”二兇人本和谷加有親屬瓜葛,果然大怒,咬牙切齒,非代復仇不可。烏加這才說起敵人厲害非常,又是漢客,詭計多端。並說:“你們看谷加藏得那麼嚴密尚且被殺,人數又多,平日殺人方法恐無甚用。想報此仇,非聽調度不可,也許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一定。”二兇人間計,烏加知非仇人對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當晚並未放箭生事。

事有湊巧。第二日烏加和二兇人因復仇日期未定,所打山糧剩得不多,當地雖有野果,卻無野獸。只馬熊偶有發現,但既猛惡,皮又堅韌,四人合力方始弄到一隻,還幾乎受傷,不敢輕去招惹。商量了一會,打算乘著日內無事,去遠處獵獸。兇人身手矯捷,行路如飛,不畏艱險,習知蛇獸藏伏之處,又能聞風嗅味。往山陰晦塞之區走才數十里路,便聞到腥風中帶著蘭花香的臊味。兇人最嗜腥羶,佑量前途不但藏有各種猛獸,而且還有極厲害的奇怪東西。兇人野悍,也不害怕,依舊往前找去。

三人所行之處,恰在一座極高大的峻嶺背面,亂石雜沓,地勢坎坷,甚是險峻,幾乎無路。一會走入一大片森林以內,地既卑窪,日頭又被來路峻嶺遮住,黑壓壓不見一絲天光。那些林木俱是數千年的古樹,小的也有數抱粗細,高達數十丈。森林聳立,虯幹相交,結為密幕。地下落葉堆積甚厚,有的朽腐,有的黴爛,發出極難聞的氣息,毒蠱蛇蠍穿行其中。走著走著,前面樹幹上星光閃處,就許掛下一兩條長及丈許的大蛇。

兇人本常以蛇為糧,身帶一種奇羶之味,尋常蛇類多半見即畏避,並不在意,只嫌林中黑暗難走。烏加便說:“這裡蛇多,足可隨時來此取用,何必再走多路?”拿加。鹿加卻為那香中夾臭的怪味所誘。說蛇吃多了身上發癢,不如打野東西好。橫豎沒事,堅欲一探就裡。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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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3:59: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蹟述窮荒 逞兇心 巧言誆野民

話說烏加等三人正走之間,聞見那怪味越來越濃。三人正在心醉,忽覺林中四處寨餌亂響,身側不遠暗影中,時有一條一條長長短短各色影子,由樹梢草皮之上朝前如飛穿過,有的頭前還有兩點或紅或藍的星光。兇人對這類事自是當行,一看又知前面有了奇怪蛇獸之類,林中群蛇定是聞了它的奇怪香氣,不是趕去獻身送死,便有一場惡鬥殘殺。兇人天性殘忍,最喜冒險殘殺,這原是平日最愛看的好戲,又知那鬥處地勢一定險峻非常,又是有天光的明爽所在,一則藏伏不難;二則深知這類蛇獸習性,當它們鬥時都是一心注敵,決不二用,只要看出它來蹤去跡,避開正面,不去惹它們,明明被看見,也若無睹。互相商量,前進之心更決。

三人又走一會,因離高嶺已遠,又當日中之際,林內逐漸現出天光。再往前走,林木漸稀,那四外的蛇東三條,西兩條,似箭一般昂起個頭向前穿行,絡繹不絕。因為數多,兇人也沒敢招惹。仗著視聽靈敏,身手矯捷,左閃右避,隨著蛇行方向飛奔趕去。

又追有頓飯光景,前面天光透處,聞得各種野獸猛嘯之聲,森林業到盡頭。

三人出林一看。除了來路,餘下三面仍有森林包圍,鬱郁蒼蒼,甚是幽晦。只當中一座小小的孤崖,四外方圓不過百畝,高只三數十丈,上豐下銳,石色墨綠,寸草不生,光滑如油。石面凸凹百出,多是上突下縮,險峻非常,便是猿猱也難攀登。去的這一面凹進去一個深穴,黑暗暗不能見底。面前一個大約數畝、形如鍋底的沙坑。坑外一大片水塘,波平如鏡。地均赤沙,間生幾株荊棘,一叢短草,也都瘦小枯乾,憔悴可憐。那香氣似從崖底暗穴中透出。怪物尚未發現,可是崖前卻有一樁奇事驚人。

原來這時四外樹林中的蛇類已然不少,大小不一,飛也似奔來,一到便往坑底投去。

到了下面,各把身體一旋,盤成一堆,將頭昂起,對著崖穴紅信吞吐,虎虎發威,卻無一條敢於鑽進。兇人因在上面,只能看到對面半邊,已有數百條之多,陸續投入的尚還未斷。更奇的是,當中對崖背水一面坑邊上,還盤踞著數十隻虎、豹、豺、灌之類的猛獸,也是面向崖穴怒嘯,聲甚悲厲。兇人也不知這些東西是爭鬥,是送死,情知厲害,也不禁有些膽怯。想乘怪物沒有出鬥之時,找一隱秘地點藏躲,隱身林邊。細一尋視,只崖腰上有一塊突出的奇石,不特居高可以望下,而且周圍又滑又險,蛇、獸之類都爬行不上,最是適當。偏這面上不去,須由崖後繞過,用身帶索鉤拋掛石尖援系,還不知能上與否。想了想,只有此法最妥,除此無路。

正端詳問,烏加忽然想起一事,頓生毒計,意欲乘機一試。於是招呼二兇人一同飛跑,由崖後繞向對面。適才看去雖近,到後再看,相隔卻遠。還算好,離怪石不遠尚有兩塊同樣怪石,參差斜列,凌空突出。最近一塊相隔不過兩丈高下,如有索鉤,挨近擲索攀升,尚非難事。心中大喜,忙將索鉤擲上去。烏加先援上去,又把二兇人引上。再用索鉤飛渡上了第二石。這樣不用再到前石,下面景物已可看出一半。烏加因那第三石恰突出在暗穴之上,往前略一探頭,只要目光所及便能看見,雖然隔遠勢難,仍然不避艱險,飛渡過去。烏加剛剛到達上面,便見下面群蛇紛紛將頭左右擺動,身子時伸時縮,有的還發出噓噓的叫聲。對面坑沿所有猛獸嘯聲也越猛厲。蛇、獸如此發威,已是悲憤已極,穴中透出來的香氣更顯濃烈,聞到鼻孔裡,令人心醉,身子發軟。晃眼工夫,群蛇的頭忽都挺直,不再顫動,閉目合口,燭杆也似,呆呆地高高下下挺在那裡,動也不動。那些猛獸也停了叫嘯,各把大口張開,蹲伏坑沿,瞑目若睡。

烏加正不知是甚原故,崖底暗穴中倏地有兩點拇指大小的綠光一閃,慢悠悠一拱一拱地游出兩條細長的怪蛇來。定睛一看,那怪蛇身長不下十丈,細才如指,尖頭尖嘴。

一隻獨眼炯若寒星,光芒閃閃,與頭一般大小,連額帶嘴一齊蓋住。尖嘴看去不長,一條紅信帶有雙叉彎鉤,吐出來卻有將近兩尺長短。吞吐之間,露出不下四根鋼鉤似的白牙。通體墨綠顏色,四外滿生逆鱗,微一開合,直似千萬根倒須刺,根根可以豎起。兩條一般大小長短,分毫不差,相併走出,緩緩前遊。有時把前身昂起,探出老高,看去皮骨甚是堅硬。

烏加猛想起立處相距坑底不到二十丈,這般身長的怪蛇,如被它用尾尖著地躥將上來,急切問退避無路,難免受害。剛囑咐二兇人緊握手中腰刀,按定毒弩,以防萬一,那兩條怪蛇業已分向兩旁,在群蛇圈圍之中相向盤旋了一陣,重又聚到坑的中心。歪著個頭,用那獨眼東一眼,西一眼,左右看了一看。

群蛇好似延頸待命,俱都下半身盤成一堆,上半身閉目挺立不動。內有三條大蛇:

一條盤在左邊,頭昂丈許,粗幾近尺;右邊兩條稍小,都是山中的烏峭毒蟒,其長總在三四丈之間。想是等得有些不耐,左邊那條最大的首先長頸略為一彎,睜著半邊眼睛偷看動靜;右邊兩條也似學樣,相繼有了動作。全場中只這三條最為粗大,餘者均不過一丈上下,還有數尺長短的。怪蛇所注目的本就是它們,這一睜眼動轉,直似批了它的逆鱗,犯了大忌。立時紅信吐處,身子似箭一般,噝的一聲滑沙之音,分向中左右三蛇躥去。

左邊大蛇瞥見怪蛇飛來,許是怕極,滋溜一下,身從盤中筆直朝天衝起。還沒衝完,怪蛇已然躥到,隨著往上高起之勢,由大蛇頸起,連身絞去,其勢捷如電掣。只見大蛇似轉風車一般連轉不已,人還沒有看清,二蛇已然絞成一條。怪蛇身子還有小半條在地上,上半身卻與大蛇並立,旗竿也似釘在地上。靠近左邊的一條先遭了殃,怪蛇一過去,也是身往上升,朝天直躥,吃怪蛇如法炮製。這條大蛇只飯碗粗細,兩丈長短,怪蛇前身沒用到一小半,便將它纏了個結實。

四蛇相互一纏,餘下大小群蛇好似怪蛇這頓午餐已然到口,慾望已足,不致再吃它們身上血肉,各一口皇恩大赦,不再閉目等死,疾逾漩溜,紛紛睜眼舒頸,掣動身子,掉轉蛇頭,齊向各蛇來路的坑沿上躥去。三蛇中另一條大蛇也乘紛亂中,跟著躥起身子,想逃。怪蛇已然將它看中,哪肯放掉,掉轉後半身,電掣一般,一尾巴甩將過去,正鉤住大蛇下半身,滋溜溜疾轉如風,往上纏去,晃眼纏緊。怪蛇中段橫攤地上,一頭纏緊一條,連另一條怪蛇,同時豎起三根彩柱。眼看越勒越緊,蛇身倒刺波紋也似微微起伏,一會便深深陷進皮肉裡去。勒得那三條比二怪蛇粗逾數十百倍的大蛇鱗碎皮裂,腥血四流如注,周身上下肌肉一齊顫動。

較小的兩條中的一條,上來便被怪蛇尾尖刺入頸問,目閉口合,似已半死,並未絲毫抗拒。另一條疼得目閃兇光,頭不住左右搖擺,口卻閉得甚緊。苦於掙脫不了,偶然噓的一聲悲嗚,口微張動,怪蛇一顆尖頭便似投梭一般釘到,同時那二尺來長的鉤舌,跟著對準蛇口射去,嚇得那大蛇慌不迭又把口閉上。

這兩條好歹還多捱了些時候,先一條最大,性最猛惡,所受也最慘。大蛇被怪蛇纏住以後,先是拼命抗拒掙扎,將怪蛇激怒,身上倒鉤一齊伸縮,只用力一絞,便把大蛇鱗皮絞穿,深深陷沒肉裡,成了一條螺圈形的細槽,烏鱗開處,白肉綻翻,紫血順著裂縫,由頭至尾,細泉一般順勢畹蜒下流,晃眼地上便是一大攤。大蛇想也知道厲害,本來沒有張口怪叫,大約負痛不過,一著急,把頭往前一伸,猛張大口,噓的一聲慘叫,吐出火焰也似的硃紅信子,徑朝怪蛇咬去。怪蛇怒睜著那一隻亮晶晶碧綠怪眼,兇光閃閃,本來就盼它有此一舉,這一張口,正合心意,尖頭一紮,便往大蛇口中直射進去。

這一咬一鑽,恰好湊個正準。大蛇原是奇痛徹骨,情急忘形,及被怪蛇穿進嘴去,才知上當,想要閉上,已是無力。那怪蛇身子也真堅硬,一任大蛇用力合口猛咬,竟無絲毫傷損,依舊往它口裡鑽去。一會,蛇身連彎了幾彎,怪蛇下半截身子逐漸縮短,倏地蛇身往起一挺,往側一歪,啪的一聲,筆也似直倒將下來,橫挺地上。

那邊兩條,也相繼遭了同樣的命運。一條早死,身子被怪蛇細尾生生絞斷。另一條被怪蛇纏住上半截,痛死也咬緊牙關,不再開口。怪蛇情急,去咬它的七寸。那蛇躲閃了一陣,終於被怪蛇把身子連轉,繞轉到了頸間,不能動彈。然後照它七寸上連咬幾口,咬穿一洞,鑽了進去。

坑沿上的一群野獸見狀,也和先前群蛇一般,悄沒聲地紛紛四散。這時第二條怪蛇剛往腹中鑽進,一同倒地。頭條怪蛇上半身已鑽入蛇口老長,忽然一陣翻滾,將中段散開,解了纏勒,跟著大蛇近尾梢處一陣顫動。看神氣,已將穿透,就要穿皮而出之狀。

三兇人在崖石上面正在驚奇駭視,看得出神之際,猛一眼瞥見左側森林外一堆高只半人的亂石後面,跑出三男一女四個野民。兩個身背大篾簍,腰佩弩筒;兩個各持一根帶尖長鐵鉤。俱都身穿光板皮衣褲,頭戴虎皮帽兒。衣帽上面好似綴有極密的鐵釘,亮光閃耀,甚是鋒利。手上也戴著一雙皮手套。全身上下,除眼和口鼻露在外面,幾乎都被帶釘的皮裹住。四人邊走邊打著呼嘯,好似時機已至,不可錯過,跑得更是飛快。到了坑沿,紛紛縱落,齊向先死那條大蛇身畔奔去,到時,大蛇尾巴上皮肉已向外凸,眼看怪蛇就要鑽出。內中一個年老的,慌不迭把篾簍頭上一個碗大活口抽開,罩在蛇尾凸起之處。旁立兩個雙手握緊長鈞,覷準下面;另一個從懷中取出一束野草,分給三人,各含了些在口內,手握弩筒。四人都目不旁註,神情甚是緊張。待不一會,篾簍忽然動了幾動,估量蛇已入簍,四人立時面帶喜色,一人竟將身子壓向簍上。怪蛇身比大蛇長几三倍,雖從蛇口內穿尾而出,後半截還有好幾丈長在蛇口外拖著。自從上半身進去以後,勢子早緩。及至頭一入簍,立時加快起來,眼才幾眨,後半身已進了蛇口。

三兇人方以為怪蛇有兇惡的利齒和倒刺,那麼堅韌的大蟒鱗皮尚且一勒便碎,一咬便穿,竹皮製的篾簍怎能關得住它?況且力大非常,人決難制,被它穿將出來,四人準死無疑。誰知那怪蛇竟似遇見剋星,不消片刻,四人便將簍翻轉,關上口門,蛇已全身入內,並未動轉。

四人分出一人看守,跟著又往另一大蛇前奔去。後一條怪蛇前半已鑽入蛇腹,後半又纏緊一蛇,似放未放,中間空出一大段,一同橫臥在地。四人見了這般情狀,為難了一陣。眼看大蛇尾上又不住亂拱,俱都面帶驚惶,著起急來。為首老人趕忙拿著空簍,開了口門,罩將上去。跟著又打手勢,內中一個女人忽告奮勇,從身旁解下一根細藤,就怪蛇中段微拱之處,由身下空隙裡穿過。目注篾簍微動,蛇已入簍,趕忙下手,攔腰一束。怪蛇似知有人暗算,半截帶著大蛇的後尾便捲了過來。幸虧山女早有防備,輕輕躍過。怪蛇雖然力大,畢竟帶著兩三丈長的蠢重東西,不甚靈便。掃了幾下,沒掃著敵人,便安靜下來。上半身往簍裡鑽進,下半身拖住大蛇前移。

山女見怪蛇不再亂掃,忙又從身畔取出火種,點燃了一根短短油松,輕悄悄掩了過去,往蛇身系藤之處一點。說也奇怪,那麼一技青枝綠葉的細藤,竟是一點就燃,晃眼立盡,其快無比。緊跟著山女用手中帶尖長鉤,照著焦藤燒過之處,猛力往下戳,怪蛇立時分為兩段。前半護痛,往簍口猛力鑽去,比前更快;後半截還有三四丈長短,立時四處亂甩起來。這時老人按緊篾簍,兩男各持鉤弩,在旁準備。山女獨自下手,無人顧及。當她持鉤下扎之際,老人猛一回顧,蛇身系藤之處正當中段,不由大驚失色,忙即揮手叫山女急速往前逃避。山女想也知道厲害,手往下一落,藉著長鉤撐地之勢,身早向側飛去,當時手忙腳亂,沒有明白老人心意。蛇身彎轉臥倒,她這裡剛撐鉤縱出,手還未放,中段三丈多長的蛇身早甩將過來。幸而有那長鐵鉤先擋了一下,蛇身新燒斷處中了藤毒,有些麻木發顫;山女身著皮衣,又有防禦之法。否則這一下縱不將人打成兩截,也必受傷無疑。山女知避不脫,一“面狂喊求救,一面雙手往上一伸,恰好被那怪蛇斷處一下攔腰鉤緊,搭了過來。山女趕忙隨著去勢飛跑,總算沒有跌倒。怪蛇將她拖近,後面身子一湊,將山女緊緊束了三匝。

老人叫山女不可抗拒亂動,少時自會解開。山女會意,一味順勢而動,聽其自然。

怪蛇雖然身長厲害。到底是個下半截身子,而且無甚知覺。將人束住以後,倒刺張了幾張,俱被山女皮衣上的尖釘阻住,刺不進去,除卻緊纏不放外,並無別的伎倆。就這樣,山女已被束得面容慘變,無有人色。苦捱了好一會,一直捱到三男把怪蛇收入簍內,關了口門,奔將過來,斷蛇身子仍在微動,勢已比前差遠,然而所纏的人和大蛇始終緊束,不曾鬆懈分毫。

三男一到,並不用腰刀去砍。各從懷內腰間取出兩尺來長,與先前一般的細藤,共有四根。老人拿在手內,向山女身上怪蛇纏處比了又比,意似嫌它不夠。山女見男山民為難,又失聲叫了起來。老人一面安慰;一面命男山民用一根細藤半圍蛇身,雙手拇指各按一頭,緊按在山女身上。另一男山民取了一根長鉤掉轉,用鉤尖緊按藤上。命山女頭往後仰,自己擊石取火,點燃一根尺許長的油松。等火引旺,往那細藤上燒。那藤依舊一點便燃,宛如石火電光,一瞥即逝。四根細藤半圍在蛇束之處,依次繞完。每燒一根,老山民便仔細端詳,比了又比,十分審慎,唯恐燒錯神氣。這裡人才一點,男山民的手立即放開。焦藤氣味似頗難聞,三個山民都有不耐之狀。山女因躲不掉,更是難耐,拼命把頭往後仰。藤剛燒完,怪蛇發亮的鱗皮上立時晦暗無光,現出一圈焦黃痕跡。老山民一聲招呼,二山民同時下手,各取長鉤,叫山女把肚腹使勁內凹,貼著皮衣,仔細插向蛇身之下,用力一挑,蛇身燒焦之處便順焦痕中斷,挑起了兩三寸。這才看出蛇腹倒刺好些豎起,與皮衣錯綜相連,糾結難開。老山民看了一看,命二山民重用長鉤,一人鉤住一頭,往兩邊猛力分扯。山女也跟著使力掙扎不動。兩男山民費了好些力氣,掙得臉上青筋凸露,才見怪蛇由山女身上一點一點離身而起,一人扯落了一段,落在地上。

跟著再扯二回。蛇身一共纏了四匝,解到後半與身相連之處,越發費勁。

三兇人在大石上都看出了神。烏加業把毒計打定,先想等四山民事完,用毒弩射殺,奪去他的怪蛇,以為復仇之用。一則目睹四山民竟把這等厲害的怪物用一個篾簍制住,刀箭不入,細藤一燒便斷,許多神奇之處;二則又不知巢穴所在,人數多少,力氣本領如何,動手是否一定能打得贏。看他們跑得那麼快,只要被逃走一個回去,招了多人前來複仇,豈不又樹強敵?最要緊的是,如用此蛇害人,須知製法禁忌和怎麼驅使。四山民既留活怪蛇,不肯殺死,必有製法。此時就是硬奪過手,不知底細,大蟒都能絞斷的東西,薄薄一個篾簍決關不了,一個弄不好被它鑽出,豈非仇報不成,還要受它大害?

躊躇不決。忽見三男山民在扯那最後一圈,因為藤少,不似前兩三圈燒的地方多,只燒了一處,留得最長,又與怪蛇下半身相連;加以兩男山民力氣差不多用盡,累得氣喘吁吁,甚是為難。烏加本愁沒法和四山民親近,見狀方笑他蠢,不先把蛇身弄斷。倏地心中一動,忙把心事悄聲告知二兇人。烏加於是大聲怪叫:“你們累了,我來幫你們。”

一面援索下縱,如飛跑去。

其實四山民早見三兇人伏身崖腰危石之上窺探,雖不知來意好壞,自恃本領,並未理睬。忽見跑來相助,山民性直,無甚機心,兩個年青男山民又當力乏須助之際,更不客氣,說一聲:“好。”便把手放開。二兇人先以怪蛇所纏三四匝俱已解開,剩這不到一圈的蛇身粘在山女身上,還不容易?當下把鉤竿接過,烏加和拿加各用足力氣往下一扯,只說一扯便開。誰知吃力異常,費了老大的勁,僅扯了兩寸光景,再往下扯,休想扯動。烏加見二山民扯頭兩圈雖也顯得費力,並不似自己這樣艱難,可見人家力氣竟大得多,虧得適才沒有輕動,否則不用說蛇,就這四人也非對手。心中吃驚,仍要面子,不肯鬆手,恨不得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勉強又扯了一陣,好容易將前面圍身的兩半截扯到將近平直,底下休想再扯落分毫。

二兇人正大發狠使力,老山民忽然手持腰刀,過來令住手。將刀尖插向山女當胸衣縫之中,一陣亂挑亂割,將縫衣麻筋挑斷扯破。山女雙手本未束住,忙把身子一挺,就勢退下。怪蛇身子仍然連在皮衣背上,三男山民一齊下手,用刀連割,將皮衣齊蛇纏處割裂。僅剩一條二指多寬,二尺來長的皮粘住蛇身,沒法扯脫,便由它去。山民女子多有不講貞操的,但是婦女的雙乳最是貴重,非父母、丈夫、情人不能觸動。山女走單了,被人強姦,有時她也順從,只把上衣或是筒裙連頭蓋臉往上一蒙,任所欲為。事完各自東西,決不闖禍。如不經她本人願意,自動把衣裙放下,硬要親嘴摸乳,立以白刃相加,拼個死活。哪怕當時打不過,早晚之間也必尋仇,不報復了不止。尤其這種深山之中的獵虎族人,更把婦女雙乳看得貴重,輕易看都不許。烏加自然知道這種風俗,雖知山女危急之際,照例不會計較,為了表示相助純出好意,決心對那山女獻媚,有甚意思,見她脫衣服,一打手勢,三兇人一齊背轉身去。這一來,男女四山民俱都高興,連誇好人。

老山民隨即把自己衣服脫下,與山女穿上。又命男山民砍了三根飯碗粗細的毛竹,削去枝葉。除去山女,兩人一對,分三對把斷蛇、死蟒一一抬起,搭向坑沿之上,用索繫上。最後才將兩簍繫上。一同到了上面,老山民便指著三條死蛇,叫兇人隨便取上一條。這烏峭大蛇,山民視為無上美味,皮骨又與漢客換東西,原是極重謝禮。烏加忙說不要酬謝,自己也為這怪蛇而來,只不知下手之法,沒敢亂動,可否租借一月,要甚重酬均可。老山民笑道:“你想借我的神線子做什麼用?那裡有金銀豆餵它麼?”烏加搖頭說自己是個寨主,因有一個大仇家在此山中居住,特地舍了家人地位,一心來此尋仇。

好容易才得尋到,無奈仇人人多勢眾,防禦嚴密,憑打決打不過。日前打山糧,無心中經此,看見這蛇如此厲害,有心把它弄去,只想不出用甚方法。實在不知什麼餵養禁制,那金銀豆更連豆名都未聽說過。

老山民笑道:“你連金銀豆都沒一顆,怎能要它?一旦發起興來,莫說你只三人,便有千人萬人也休想逃得脫幾個,豈不是昏想?這東西跑起來比風還快,多粗大樹也受不住它尾巴一打。我們守它兩個多月,因為一個漢客郎中要它配藥,費盡心力,還虧得恩人指教,採來幾根燒骨春和幾捧金銀豆,差一點把命送掉,才捉到它。它最愛吃那豆,一吃就醉得乖乖地,聽人指使。豆卻一時也少它不得,只稍微一動,便須放幾十粒進去,才能照舊馴服;慢一點,多麼結實的傢伙也穿了出來。不過我這篾簍是蛇眼竹皮所結,裡面都用藥油浸過好多天,不是把它逗急或是真餓,不敢用它尖頭鑽咬,要好得多罷了。

你拿了去,如何能行?”烏加知道厲害,便請老山民同往相助。老山民間知他仇家是個漢客,益發搖頭,說自己一家染了瘟毒,眼看死絕,多虧那迷路郎中所救。因恩人是個漢客,自己曾經對他發誓,永不用自己的手再傷一個漢人,這事決辦不到。

烏加知不能強,便說只要把法子教他,給點喂的東西,借用幾天。事成回寨,決不借重酬,寨中財貨任憑取走。同時又問金銀豆是什麼樣兒。老山民從腰間解下一個兜囊,摸出幾顆。三兇人一看,那金銀豆大如雀卵,有的金黃,有的銀白,有的半黃半白,閃閃生光,竟是多環寨左近瘴溼地裡野生的鬼眨眼。其性熱毒,山人偶用少許和人酒內,埋地三五年取出,作為媚藥,非常猛烈。內生密密細毛,一個採擇不盡,便出人命。加以禁忌甚多,山人心粗,十有八九沒弄好,飲後狂欲無度,脫陽而死,或漸漸成了廢物,以致無人再敢制用,遍野都是。因為這類東西秉天地間至淫奇毒之氣而生,頗有特性,每當日落瘴起,滿地彩氛蒸騰,它卻在煙籠霧約中一閃一閃,放出金銀光華,恰與南疆中所產黑鳥惡鬼頭的眼睛相似,所以叫做鬼眨眼。並不是甚希罕之物。忙道:“這金銀豆我們那裡多著呢。”

老山民本為他甘言利誘所動,聽他先連金銀豆的名都不知道,忽然又說他寨中出產很多,又喜又疑。忙問此豆何時開花,何時結實,有何異樣。烏加便道:“此豆產自卑溼瘴毒之區,四季都有,以產處的毒嵐惡瘴多少厚薄為定,冬季較少,夏秋之交最多。

花是朝合夜開,午後結子,黃昏將近長成。顆顆勻圓,靈活閃動,宛如鬼眼。出生雖多,但是移地必死。只因名稱不同,見了始知。”

老山民原代漢客千方百計搜尋此物,如能多得,除配貴藥不算,還可用它養下一條活的神線子,用處更大。又值漢客遠出,要隔半月才回。這蛇除了漢客所配靈藥能化,刀矛箭斧均不能傷。兇人又說如允借他報了此仇,除財貨外,此後當地所產金銀豆可以常年借給,取用不竭。樂得趁那漢客未回,借給他一用。當時由老山民傳了剋制、餵養、驅使之法。老山民本想只借一條整的,烏加又貪又狠,唯恐一條不夠,定要連那斷蛇一齊借去。老山民經他苦說,只得允了。又說不怕蛇傷,只愁蛇跑。教烏加把二蛇裝入一簍,放時千萬只放一條。傷人之後,用金銀豆一引即回。否則二蛇同放,回時勢子略兇,人一害怕,不敢持簍相對,有一條走去,那一條必然尾隨,不特被它逃走,還要傷人。

先不肯借,也是惟恐萬一失落。有一條在,那一條便有法子引它回來。如今都借了去,一毫也大意不得。烏加自是連聲應諾。雙方約定還的日期和一切酬謝,互相折箭為誓。

最後老山民當面試驗,將兩簍並在一起,抽開對著的口門,把二蛇引入一簍裝好,連剩下的金銀豆和一些制蛇的草藥都交給了三兇人。

烏加想起蛇身香氣古怪,自己和那蛇獸俱被那香味引來,怎麼擒到以後倒沒有了?

忙問老山民。老山民笑道:“這東西除了早起向陽曬鱗,中午往池塘內游上一回,吸了水,像箭一樣四處亂射外,便在洞底藏伏,從不遠出。一月吃一兩次東西。每當餓時,便往外噴那香味,方圓約一二十里的毒蛇野獸,凡是在下風的,都被勾引了來,盤的盤,趴的趴,乖乖地聽它揀肥大的挑選。無論多厲害的蛇獸,只要被看中,休想逃脫。每次挑中以後,不論是蛇是獸,總是先拿上身纏住,留出丈許長頭頸,看準對方的嘴,只要微一張開,便被鑽進,把肚內心肝和血連嚼帶吸,吃個精光。咬穿後尾,或由屁股鑽出,再慢慢一點一點吃對方的身子。三五丈長吊桶粗細的大蛇,也就夠它一頓吃的。

“它最愛吃它同類,除非那日附近沒有大蛇趕來送死,野獸並不常食。有時趕上風大,又往上刮,來蛇雖多,沒有一條大的。它還有一種特性,決不吃死的和閉眼睛的東西。小蛇盤在那裡,挺頸閉目,全不睜開。它挑了一陣,沒挑上,蛇又一條不動,不願去吃。這時野性發作,不是躥上坑去挑吃那些野獸,便是這成百累千的小蛇遭殃。它吃東西常首尾並用,排頭橫捲過去,跟著再一絞。它身子比鐵還硬,又有那密層層的倒鉤刺,不論是什麼東西,吃它纏緊,一勒一絞,立時皮破肉綻,甚至連骨頭也被絞斷。這些小蛇怎能禁受,當時膏血淋漓,少說也有數十百條死在地上。不到絞過幾次,弄死個二三百條不止。怒未息前,那些未死的蛇依然閉眼裝死,無一敢逃。直等它怒息勢止,停下來舐吸死蛇身上膏血,才敢溜走。

“這種怪蛇極愛乾淨,這一次如是選中大蛇,果腹以後,必將剩下的皮骨殘肉,銜向附近山溝之中棄掉。如這一次趕上發怒,弄死的是許多小蛇,它把膏血吃完,卻不吃肉,吃完血後,一條條相繼銜起,上半身往上一挺,筆直衝起十多丈高下,再往外撥頭一甩,足可甩出裡許多路,不甩完不止,決不留在崖前臭爛,汙穢它的巢穴。

“漢客以前發現此蛇,也是有一日行經近處,看見丈許、五六尺不等的死蛇,鮮血淋漓,一條條凌空飛墜,冒險探尋,才知就裡。不過當它不餓之時,無論遇見人獸蛇蟒,只要不惹它,絕少相犯。那香氣是股淡煙,聞了使人身軟無力。遇敵發怒時才噴毒氣。

這些還在其次,最厲害的還是那比鐵都硬的細長身子。此番借去,放出時,第一要多喂金銀豆,第二避毒的藥草千萬不可離口。至於別的用處與你無干,等送回時再對你說好了。”

烏加知他不肯詳說,志切復仇,餘非所計,更不再問。便命二兇人用毛竹挑了篾簍,謝別起身。

烏加趕回藏地,天甫黃昏。一面飲食,一面亂放響箭,先引仇人驚疑,分了心神,以便到時下手。又因目睹線蛇厲害,不甚放心,一面命二兇人偷偷回寨去盜金銀豆;一面覓一沒有通路的洞穴,內藏活的野獸,以備演習。那產毒豆之處瘴毒甚重,每日只有子、午二時可以進去,相隔山寨還有十里之遙。近年已不再採那豆配製藥酒,便日裡也無人跡。二兇人生長本寨,知道掩避,盜時甚是容易,頭一次便帶回不少。烏加還怕不夠,第二日又命去了一次。每日白天試演線蛇,晚來便四處亂放響箭。烏加原比別人靈巧,把老山民所教制服、馴養之法全都記熟。每次試演,先把簍上口門對準洞穴抽開,放一條蛇入內,將裡面活東西弄死以後,再塞放些豆在簍內。後蛇一吃,發出極細微的叫聲,前蛇隔多遠都能聽見,立即奔回。演了幾次,連二兇人也一齊學會。烏加又把二蛇同放,試了幾次,那麼猛惡力大的怪蛇,竟是隨意行動,無不如意。

最後兩晚決定報仇。烏加心志雖堅,終是害怕仇人神法,毫無把握。一味用甘言哄二兇人,使其死心塌地,為已盡力。快下手時,忽然推說日裡探出敵人所居有一後洞,可以偷偷進去,這樣切齒深仇,如不親手報復,專憑蛇力,實不甘心。令二兇人背了蛇簍,先由對崖縋下,自己隨後再去。洞前路徑形勢,烏加早在前三天就探看明白。二兇人卻不甚知悉,只憑烏加事前指點。烏加知這仇人夜間全回洞安歇,不再出來。算計仇人入內,便令兇人先將蛇簍運到對崖,聽他暗令行事。為防仇人神法厲害,候到天明前人倦睡熟,再行下手。誰知事有湊巧,兇人原從崖頂遠處繞來,人還未到,所放響箭恰被靈姑看破,快要到達,人已藏伏。烏加膽怯,沒有同來。二兇人又忒膽大疏忽,到後便往下縋簍,通沒觀察,徑照洞門前一直跑去,拿加便被靈姑飛刀腰斬為兩截。二兇人平日氣味相投,屢共患難,誓同生死,情義甚厚。拿加一死,鹿加立時悲憤填胸。明明見敵人會放電閃神光,挨著就死,依然猛力拼命,毫不害怕。手上套著的頸圈雪片也似發出,跟著揚手飛矛。

那頸圈乃多環族防身禦敵唯一利器。當晚烏加再三叮嚀說,這夥仇人非尋常漢客之比,頸圈務要一齊取下,以備應用,免得臨期倉猝。二兇人日前曾在遠處望見過飛刀光華,烏加騙他們說是天空電閃,不知是敵人所放,所以儘管聽烏加說敵人武功厲害,並不深信。以為漢客最是無用,即便會點武藝,也不禁神蛇一擊,怕他則甚?如非烏加要防敵人覺察看破,特地繞了數十里,由遠而奇險、人跡難到之處援上崖去,沿頂繞至崖前,攀越險阻大多,去了頸圈要輕便省事得多,簡直還懶得褪落。二兇人原是此中能手,發出時分左右上中下五圈連翩脫手,端的百發百中。靈姑飛刀放在外面匆促之間,如無那些石筍護身,任是縱躍靈便,也無倖免之理。

鹿加被擒以後,既因拿加慘死而仇恨敵人,又相信烏加智勇雙全,殺人報仇沒一次不佔上風,遲早必將仇人全數殺死,加以生性暴烈,憋不畏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意倔強,破口大罵。呂偉見他軟硬不吃,非可理喻,知道多環族把頸上鐵圈看得比命還重,習俗相傳,此圈如若毀去,便難再投人生,教了靈姑一套計策。又藉著閒談,故意向王守常說烏加因為無禮欺人,頸圈被靈姑斬斷,結了深仇,後又盜出姑拉神箭,意欲用它報仇,不想敵不過自己神法,將箭收去。鹿加先不信呂偉所說是真,那麼百鍊精鋼製成的頸圈,會一下全數斬斷。及見銀光過處,果成粉碎,不由不膽寒氣餒。再經牛子詳為分說,又見烏加人久不至,全無應聲,前後一印證,才知受了愚弄。當時目眥盡裂,一面吐露真情,一面又追問牛子說:“那神箭乃能飛之物,怎會在此多日沒有飛回?”

牛子便請呂偉取回那枝斷箭與他看了。兇人本把斷箭奉若神靈,一見便鬼嗥也似痛哭起來。

呂偉問知底細,料已制服,便道:“你若肯順服,我便放你回去,曉偷眾山人,不要再受烏加愚弄,前來滋擾。”鹿加號哭道:“我死無妨,此次烏加將我偷偷放出,這樣回去也沒甚趣。只求你把我們神箭和我那頸圈,不要用那電閃毀掉,就感激不盡了。”

呂偉由牛子襄助通譯,問出鹿加在族中力氣最大,人緣也好。拿加一死,更無敵手。忽然想了個好主意。便命牛子給他解去綁索,還了頸圈,又取傷藥與他敷上。鹿加甚是感激。因知牛子也是山人,隨呂氏父女為僕,跪在面前,指著牛子哭道:“我受主人無數大恩,我也不想回去,只求和他一樣為奴就好了。”

呂偉開導他道:“你這就呆了。照你說來,除頸長不如烏加外,餘者都比他強。他此時頸圈已斷,神箭已失,不能回去。就是我不殺他,他把怪蛇神線子葬送,那獵虎族人也饒他不得。你現放著老婆兒女,回去正好團圓,又接他的位做寨主,怎倒不回去呢?”鹿加搖了搖頭,直說:“難,難。”呂偉問他:“有甚難處,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助你成功。”鹿加道:“按說我那族人們都和我好,否則早被烏加害死了,回去只消把烏加的罪一說,就可接他的位,原本容易。不過這神箭是我們祖宗留下的寶貝,他們知在這裡,必叫我為頭報仇,奪回此箭。一則我打你們不過,二則也不能恩將仇報。

要不答應,又決不行。豈不難麼?”呂偉知已人彀,笑答道:“這個不難。我愛你是個忠厚直性人,索性成全你到底吧。你只要能聽我的話行事,我連你祖宗那枝神箭也還你好了。”

鹿加聞言,大出望外。歡喜得趴伏地下,抱著呂偉腿腳亂親,口中“嗚嗚”喜叫了一陣,才仰頭說道:“要這樣成全我,以後你就是我恩人、主人,叫我去死都沒話說了。”呂偉道:“我們都是修道的人,不願傷生害命,又愛清靜。你此番回去,務要曉偷他們,這附近百里方圓以內,除你以外,不許走進來一步。對於漢客,尤其不許妄加殺害。我也不要你們貢獻。還有烏加作惡多端,專一蠱惑別人代他送死,自己卻躲在一邊不敢露頭,詭詐卑鄙,無恥已極,這廝萬容不得,今日起我們便去除他。萬一仍被逃了回去,務要將他殺死,以免你的後患。這些你都能辦到麼?”鹿加自是諾諾連聲,歡喜已極。

呂偉又問他:“那枝神箭怎麼說法?”鹿加答道:“自然照實說出。”牛子從旁插口道:“這個不好。要照我主人的法力,把你們這些多環族人一齊殺死,都跟打個巴掌一樣容易。因為他不願傷生害命,又看你人好,才把箭還你,成全你回去做寨主。可是多環族人好些不通情理,看得這神箭最重,他們見被外人拿去,定有些人不肯甘休,你對他們一說實話,反而惹事。最好說烏加自作自受,祭箭復仇,祭時不恭敬,神生了氣,把箭飛走,落到前面山谷裡面,烏加找了多日,不曾找到。烏加無心中說夢話,拿加、谷加二人聽出底細,向他追問神箭下落,烏加害怕,將二人害死。烏加又向獵虎族人弄了怪蛇,自己怕仙法不敢現身,支派你來尋我們報仇,被主人用仙法制住,問出真情,知你受了他騙,沒有怪罪。又算出神箭藏處,幫你取回。他們聽了,一定感激害怕,不敢再來,還格外地服你,這有多好?”鹿加連說:“好主意。”又叫牛子說了兩遍,記在心裡。

呂偉正要把斷箭還他,靈姑使眼色止住,命牛子問他烏加藏處,能否領去除他。鹿加道:“我們藏的地方,只有自己人能夠知道。殺了他要少好些事,就主人們不說,我也不肯饒他。他見我被主人捉住,想不到會放了,這時必在山溝子原地方藏著。我走時必定順路尋他算賬,就被他當時逃走,也決不容他再活多少天了。主人去除他,再好沒有。不過我們這族人耳朵、眼睛最靈,只要用心,比別種人看得、聽得遠好些。他今晚如沒在暗中跟來,不知我的底細,見我一人走去,定迎上前來問話。即便跟來,看知就裡,也能將他找到。要有主人同去,他隔老遠看見,定知要收拾他,起先又吃過苦頭,知道厲害,人沒走近,他早跑了。”靈姑道:“這個無妨。我看死人身上小竹筒裡,好似插有響箭。去時你先放箭引他,看他應不應聲,再作打算。如若應聲尋來,我埋伏在旁,只要被我見著影子,他便休想活命;否則你在前跑,指明去的路徑,我和牛子暗中尾隨。你尋到後能誘他近來更好,如果不能,只要將他絆住也就行了。”鹿加道:“我這時從頭到腳都是主人的,我也不會耍什麼心思,主人叫我怎麼就怎麼。”

呂偉看出鹿加人雖兇橫,天性倒還真誠,料無虛假。為安他心,兼以市惠,仍將斷箭給他。鹿加連忙跪接拜謝,慎重收起。見天已快亮,便問主人何時起身。靈姑把死山人響箭搜出,命他先試一試。呂偉見箭只三枝,忙攔道:“如照往日,這時怪聲已停,發得不是時候,轉使生疑。這廝行蹤詭秘,夜來擒人,問話耽延甚久,他久候無信,難保不來探聽,雖未敢於近前,鹿加叫罵之聲總被聽去。他知二人一死一擒,必往遠處逃走。大家都沒睡好,又未飲食,洞內外還有怪蛇屍首沒有弄盡。這廝羽翼已去,眾叛親離,必難倖免,正好從容除他,不必著急。據我揣測,鹿加那麼怪叫,他只知好謀慘敗,降服一層,因早聞聲驚走,決不知底。此時可令鹿加暫藏洞內,等到黃昏將近,再假裝被擒逃走,前去尋他,我們暗隨在後,定然手到成功無疑的了。”靈姑明白老父意欲結納兇人,使其懷德畏威,日後永不相犯。王守常夫妻也都贊妙。當下依言行事,一面令工妻準備飲食,一面合力清除死蛇。

靈姑先時只覺蛇頭有光,身子過於細長,並沒覺出怎樣厲害。還奇怪王淵平日那般活潑膽大,竟會站在旁邊半晌沒有則聲,面容似有餘悸。大家忙著收服兇人,也未細問洞內誅蛇情景。見天大亮,洞口那蛇被飛刀斬成寸段,血骨零亂,滿地狼藉。眾人俱在協力掃除,用東西裝起,準備移向遠處溝壑之中棄掉。鹿加也跟著在旁,一面相助下手,一面補敘蛇的奇處。靈姑聽了一會,不甚相信,轉問王淵洞中除蛇情景。王淵便邀她同進洞去看了再說。

二人一同縱入一看,還只是沒有後半截的一條斷蛇,橫攤在地,已有數丈長短。周身作墨綠色,鱗刺密凸,業已收緊。蛇頭挨近呂、王等人臥處不遠,尖嘴尖頭。一隻三角怪眼連頭帶嘴一齊蓋住,雖已身死,依然綠光晶瑩,兇芒閃射。毒吻開張,露出上下兩列利齒,甚是尖銳。一條血也似的信子伸出口外,足有二尺,搭在地上,舌旁濺有十幾點黃色毒涎。中半身由洞口起,再轉折到頭部附近。斷處腫成一個鮮菌般的肉球,四圍豎起一圈倒鉤刺,約有拳頭般大小,半往上翹,堅如精鋼。看神氣,頗似入洞以後見了呂、王等人,用嘴咬人未成,想用斷尾橫掃,還沒掃中,恰在此時斃命之狀。只是通體沒有斬斷,並無一點傷痕,看不出是怎麼死的。洞口一塊大石已然碎斷。

靈姑方在奇怪,王淵道:“姊姊,你知它是怎麼死的麼?”靈姑還未開口,一眼瞥見洞壁之下橫著幾枝毒弩,便答道:“我聽烏加說,這東西刀砍不進,定是大家用毒箭射中它的要害了吧?”王淵搖頭道:“這東西看起來細長,真個厲害,身子比鐵還硬,箭哪裡射得死?它未死以前,伯父連射它的嘴,有的被它彈出老遠,有的被它嚼碎,全沒用處。你決想不到它是怎麼死的。昨晚如非事情湊巧,我頭一個便會被它攔腰勒成兩段,別人也休想活命呢。”

靈姑聽怪蛇如此兇惡,好生駭異,連忙追問。才知王淵等靈姑、牛子走後,將洞口用石堵好,側耳向外靜聽,等了好一會,不見響動,只是怪聲“姑拉”、“姑拉”時近時遠地叫個不已,聽慣沒有在意。又因兇人連日專用虛聲相嚇,以為靈姑又是白等,不見得當晚就會出事。雖然年幼貪睡,又恐靈姑回來無人開洞,不肯就睡。越等越無聊,忽然神倦,伏身石上,不覺睡著。迷糊中覺著腰問奇緊,似被鐵條緊勒了一下,腰骨幾乎折斷,奇痛非常。猛然驚醒,一睜眼,瞥見一團碧綠的光芒,帶著一條細長黑色東西,正從身側鞭一樣舞起,掣了回去。洞內原有火筐,照得合洞通明。洞口一帶雖然黑暗,因那東西頭有極亮綠光,王淵又是從小練就的目力,見那東西長索似的,料是怪物,不由失聲驚叫,腳一登,把身側大石用力往外一推,縱身躍起。那怪蛇本由石隙裡鑽進,已然進有七八丈。這類怪蛇不傷死物,這時不過受了兇人驅使,並非飢餓發性之時,人不惹它,就打身旁擦過也無妨害。想是王淵伏石假寐,站立不穩,身子一歪,無意中踹了它上腳,將它觸怒,掣回前半身,照準王淵連人帶石一齊纏住。蛇力奇猛,身堅如鐵,王淵本來非死不可,偏是五行有救。

上次靈姑斬蛇之後,又斬了一條大蜈蚣,從斷脊骨內搜出好些寶珠。當時呂偉分贈範氏父子人各一粒,餘者俱由範氏弟兄代為用中包起。原準備揹人分配,除範氏弟兄外,呂、王等人均未用手摸過。不久,範氏弟兄全患手癢難忍,用藥未愈。呂偉先恐是中了珠毒。範氏弟兄不信,反正中毒,索性再把珠放在手內,一陣亂揉,奇癢反倒止住。這才悟出,是取珠時珠剛從汙血中落出,無意中沾了餘毒所致,珠並無毒。南疆山中,蛇蟲之類遍地皆是,山人也習見不驚。自從得珠之後,呂氏父女所居之處,永遠不見蛇蟲挨近,發覺以後,越發斷定珠的功用。知道珠能闢毒,便將它取出,用水洗浸了些時。

命王妻和靈姑分制了幾個絲囊,將珠藏好,人佩一粒,以為山行闢毒之用。

王淵愛它光能照夜,時常取玩。所佩絲囊紋理最稀,光可透出。王淵先是側身而立,珠被遮住,蛇不曾見。這一纏過去,蛇頭纏到腰間,正與寶珠相觸,如遇剋星,慌不迭地掣了回去。王淵推石一躍,力猛勢急,那石被蛇帶歪,再經此一推,平空倒下,正落蛇身,蛇被壓,益發暴怒,掣轉長身,纏住那石一絞,只聽喀嚓連聲響過,那塊長約四尺,粗約二尺的堵洞石頭,立被絞斷,堆在地上。跟著怪蛇身子一轉,後身仍由洞口外繼續往裡鑽進。那前半截長身,早閃耀著頭上那隻碧綠亮晶晶的三角怪眼,箭一般朝眾人睡處一帶穿去。

呂、王等三人何等機警,王淵一失聲驚叫,知道有變,全從睡夢中驚起。呂偉首先發現王淵縱起處,身後又字形盤著一條又細又長的怪蛇,頭上一隻獨眼,正是二十年前在滇黔路上聽友人說過的鐵線蛇,又名蒺藜練;道家叫作墨鉤藤,又名玄練。這蛇秉純陰之氣而生,其細若繩,長逾十丈。每生必雙,雌雄各一。一月長一尺,逢閏倒縮三尺。

長至四十九丈,不能再長。捱到窮陰凝閉之日,便擇山中隱僻幽晦之處,雙雙糾結而死。

左道旁門常用它配製各種藥餌,以制傷毒之藥,尤有奇效。只惜製法珍秘,物又罕見,知者絕少,說的人也不過略知大概。蛇身墨綠,通體都是蒺藜形的倒須鉤刺。力能咬石斷樹,任何猛獸、蛇蟒所不能當,遇上一絞,立即斷裂。每逢六甲之日,口裡吐出香氣,媚力甚大,附近數十里內蛇獸聞香鹹集,非等它擇肥選壯,飽食之後,甘死不退。食時,總是先用長身絞纏個緊,再誘逼張口,將頭鑽進,專吃心臟、膏血。吃完,穿通全身而出。性最喜潔,不食死物。不是餓極,縱逢甲日,也不噴香。飽時相遇,不去惹它,並不追逐。可是一經觸怒,無論是人是蛇獸,當時非全弄死,決不罷休。那香氣聞了,尚只醉人,身軟無力而已。最厲害的是當它怒極,求敵不得之際,口裡噴出幾絲粉紅色的煙氣,中人立死,奇毒無比。蛇蟒毒重的,多是雙眼。此蛇卻是獨具隻眼,作三角形,由額起直蓋到嘴,整整將那三角怪頭遮住,兇光閃閃,又明又亮,多老遠都能看見。其行絕迅,只要被它目光所及,十九難以倖免。蛇皮比鐵還堅,刀斧所不能傷。端的是宇宙間最奇、最厲害的東西。

呂偉乍聽人說得它如此惡毒兇猛,還不怎相信。當時恰要經過山寨中一段蛇獸最多之處,那位朋友雖是新交,人極至誠,說那裡以前曾出此蛇,被一道者收走了一條,再三告誡,才記在心裡。可是從此並未遇上,連土著及常常跑南疆的藥客貨郎,探問了多人,也沒再說起。

呂偉記得當時曾間友人:“此蛇遇上必死,難道就無制它之法?”答說:“除蛇只有三種方法:一是生長百年以上的大蜈蚣;二是幾種靈藥,先把它愛吃、愛聞的兩種誘它入伏,再把制它的一種研成碎未,和在一起,以毒攻毒,方可將它毒死。但這兩法所用之物俱極難得,等於無用。第三法是用南疆瘴地所產的一種毒豆,誘它馴服人阱,再用火攻。此外只有仙人能制,別無法想了。”不料今晚會在此相遇。

呂偉知道厲害,不由大驚,急了一身冷汗。忙喊:“此蛇又毒又兇,不可力敵,快往後洞逃去。”此時那蛇已朝有人處伸出長身,遊了過來。王淵身剛落地,未及二次縱起。李氏擔心愛子,且蛇由他身後游來,只當蛇是追他,嚇得亡魂皆冒,一時情急,大喊:“淵兒快躲!”王淵本就膽寒,再吃這一喊,益發慌了手腳,也沒回顧,妄想蛇從後來,避開正面,往側一縱。原意躲蛇,不料蛇正躲他,無心巧值,雙方反倒撞在一起。

自從有蛇以後,那粒寶珠越發奇亮,光由絲囊縫裡透出老遠,芒彩四射。一物一制。

線蛇先時不知人身有寶,被人一踹,發了野性,掉頭便纏,原是一個猛勁。及至纏到身上,已有警覺。急勢難收,等收回來,頭已觸在珠上,如受重創,立即掣回。蛇甚心靈,雖往前遊,已存戒心,兇焰斂去不少。看見珠光顯露,和人避它一樣,躲還來不及,哪裡還敢傷害。一旦誤撞上,還當敵人有意為難,早慌不迭地把尖頭一擺,箭一般掣開。

呂偉見王淵身畔放光,蛇不傷人,反倒躲避,猛然想起那日雨中從蜈蚣身上所得寶珠,因那蜈蚣半截身子已有那麼長大,定在千年以上,而寶珠專闢蛇蠍,這時忽然放光,必是蛇的剋星無疑。忙喊:“蛇怕寶珠,大家快取出來,它就不敢傷人了。”說著,隨將寶珠先從腰間絲囊內取出。王守常父子夫妻三人也依言擎珠在手。

呂偉當初從怪物骨環中取出的寶珠,共有九粒。因靈姑又從怪物眼裡挖出兩粒又大又亮的紅珠,便把九珠分了四粒與範氏父子、王守常等人各一粒,餘兩粒留給張鴻父子。

兩粒紅珠本是靈姑所得,便給她一人佩帶,靈姑也做了個絲囊裝好,本是隨身佩帶,片刻不離,偏巧連日靈姑想要守伺兇人,而那紅珠甚是奇怪:帶在身上,近看只覺身畔彷彿有極淡一層紅霧圍繞,不過非留心細看,看不出來,還不怎顯;而夜間遠看,卻似隱有光輝的一幢紅影將人罩住。埋伏伺敵都在夜間,恐被窺破,特地取放筐內,已有數日。

可是呂偉並不知道,身邊所藏二珠,乃留贈張鴻父子之物。一粒業已從囊中取出,握在手內;另一粒不知怎的,將絲囊鎖口的線扭成死結,急切間取不出來,只得同握手內。

一手持著毒弩,準備射那蛇的要害。寶珠光華雖有夜光,但是聚而不散,平日只照得三尺方圓。暗中遠視奇亮,宛如一顆拳大明星;近視只龍眼般大小,並不能當燈燭用。這時忽然大放光明,晶芒閃爍,耀眼生花,幾令人不可逼視。連未及取出那粒,也在囊內放出一絲絲的光芒。

這線蛇原是那條斷的,斷處生了一個菌一般的肉球,比身子大好幾倍,石縫太窄,強擠過來。後面剛把身子進洞,前頭就誤撞在王淵身上。跟著呂、王等三人的寶珠一齊取出,洞中平添了三團斗大光華,隨著人手舞動起落,照得滿洞生輝。怪蛇知道遇見剋星,想要避開,偏吃了身子太長的虧。

王淵睡夢中被蛇一絞奇痛,醒來時看見那麼厲害,連大石都被絞碎,本就驚悸亡魂。

這一次又和蛇頭誤撞,直似中了一下鐵棍,幾乎跌倒,越發膽寒,嚇得往後一躲。眼看前面蛇身橫亙滿地,蛇頭左右亂擺,不敢過去。直到呂偉連喊,才知蛇怕寶珠,將珠取出。驚弓之鳥,仍是不敢越蛇而過,不料無意中攔了蛇的退路。蛇見身後也有剋星,不敢再退,也是東瞻西顧,走投無路。

呂偉見狀,略為放心。匆促間,正想不出除它之策,忽見洞口石隙中綠光一亮,又有一條同樣的怪蛇鑽進,勢甚迅急,才見蛇頭,便鑽進丈許來長的蛇身。知道蛇果成雙同來,一條未除,又來一條,如何是好?靈姑、牛子又不知何往。當時一著急,因蛇怕珠,意欲一試,不暇思索,便將弩筒併入左手,將那粒裝在囊內的寶珠照準洞口第二條蛇頭上打去。後一蛇進洞望見珠光,便知不妙,已有退志。寶珠打到,越發害怕,眼靈退速,呂偉那麼飛快的手法,竟被它退出洞去,沒有打中。那粒寶珠落在洞口地上,光往囊外射,恰似一盞明燈,外面蒙上一層輕紗,光映數尺。前蛇歸路隔斷,急得全身上下亂搖亂舞,起伏若狂。

呂偉見不是路,恐無意中被它掃中,性命難保,急欲除害。問知靈姑、牛子俱在洞外,四人大聲連喊,不聽答應。只得拼冒奇險,左手緊捏明珠,避蛇防身;右手拔劍,覷準形勢退路,蜇近前去,猛然躍起,照準蛇頸就是一劍。誰知那蛇見珠便躲,逃避尤為敏捷,其疾如電,連砍數劍,均未砍中。僅有一下砍到身上,震得手腕微痛,蛇仍無恙,也沒反噬。眾人看出蛇並無甚伎倆,膽子越大,各把刀、弩齊施,始終傷它不得。

蛇頭獨眼為珠光所逼,漸漸晦然無光。最後竟伏在地上,將口連張,獨眼一眨一眨,似有乞憐馴服之狀。呂偉因它兇毒異常,非除去不可。不知此蛇性靈,業已乞哀降服,留下活的,日後有許多用處。反乘它張口,連珠射了好幾箭,只兩箭射中。蛇將長信伸出一甩,中箭便被甩落,竟如無覺。珠雖剋制,卻不知如何使用方能除去;洞內又不宜於火攻;更不知蛇身有毒無有。

方在愁急,打算分四面將蛇逼成一堆,靜俟靈姑回來用飛刀斬它,免把洞口遮住,靈姑不能進來。忽聽王淵喊道:“呂伯父,身後怎麼又紅又亮?”呂偉忙回頭一看,一片紅光發自靈姑置放衣服的筐內,恍如火焰內燃,光騰於外,結為一圈圈的彩暈,分明是那一對蜈蚣眼珠。心想:“此珠愛女佩不離身,怎會在此?”同時那蛇見了紅光,又復蠢動,由地面上將身騰起,只管跳動不休,雖不傷人,可是尖頭撞處,無不粉碎,勢甚驚人。呂偉看出厲害,忙中無計,趕緊飛身過去,將筐扣扯斷。筐蓋才一揭開,紅光立時照紅了大半邊洞壁。等到取在手內,滿洞都是通紅。那蛇彷彿遇見煞神,退又無路,急得身子似轉風車一般搖擺直上,意似要破壁飛出。這洞原是《蜀山劍俠傳》中妖屍谷辰所居的玉靈崖,也就是李英瓊收袁星服馬熊的所在。乃福地洞天,石質堅硬,不亞良玉。蛇雖力猛身堅,想要穿出,如何能夠,僅撞了一下。

呂偉不等它二次上升,便奔將過去,離蛇愈近,珠光愈發奇亮。旁立諸人只覺一幢紅光彩暈,籠罩著一團白光,一條人影,面目、身形都不清楚,呂偉自己更耀眼欲花了。

蛇見紅光臨近,飛也似將上半身往後縮退。呂偉只知物性相剋,原不明白用法,一味逼將過去。不料進不幾步,那蛇忽似暴怒,情急拼命,上半身高昂數丈,口中紅信吐出二三尺,照定呂偉鞭一樣打來。呂偉大驚,忙往側一閃,讓將過去。心正惶急,待要縱逃,側臉回顧,蛇已僵臥在地,不再轉動,彷彿死去。身上刺鱗卻在連皮急顫不休,好似苦痛已極神氣,舌伸唇外老長。先時眾人曾用箭射,也不知是弩毒發作,還是寶珠之功。

試用紅珠往它身上一按,覺著手指微震,那段蛇身便不再轉動。又觸了幾處蛇身,立即靜止。看去目定身僵,決死無疑。剛喘了口氣,便聽外面靈姑呼喚,心更大中眾人因那蛇身僵硬如鐵,挪動不易;後半截又堵住洞口,身又太長,橫佔了半洞;死時一震倒,斷處肉菌甩起,正搭在封洞石上;又怕毒重,不敢輕率。四人耗了無數氣力,鉤扒齊施,才勉強把蛇身拖離洞口。

線蛇一死,紅白六顆寶珠也復了原狀。把珠一收,蛇頂獨目又復晶光閃閃。眾人防它復活,又耽延了一會,任憑用刀鉤撥弄,不見絲毫動彈,才放了心。當時無法清除,外面尚有兇人一死一擒,元惡未除,不知情況如何,急於和靈姑相見,忙著鉤開封洞石塊走了出去,那條死蛇仍橫在地。

靈姑聽王淵說罷經過,因見蛇頂獨目晶光閃爍,想起以前除怪之事,以為蛇目又是寶物,便把飛刀放出,裂開蛇頂一看,並無什麼珠子。三角眼眶裡的眼珠竟和卵黃相似,凝而不散,是個軟物,色如水銀。那護眼皮膜卻似水晶一般,又硬又亮,已為飛刀所碎。

原與眼球表裡為用,這一去掉,眼球尚有微光,先前光輝盡失。靈姑見那晶球又軟又滑,不易收藏,又不知有毒無有,覺無甚用,打算不要。王淵覺著好玩,忽起童心,尋了一個裝藥的空磁瓶,先用一碗放在蛇頭底下,再用竹著將那三角眼睛挑落盤中,倒入瓶內蓋好,放過一旁。

外面呂、王等人已將死蛇收拾,命牛子、鹿加二人抬向遠處棄掉。

呂偉先留意的也是蛇的獨眼,無奈蛇身已被靈姑斬成碎段,一查找,蛇頂已被劈裂,找著兩半眼眶,腦和眼球都不知去向。聞說洞內蛇頭無珠,眼球是個軟的,只比別的蛇蟒眼球稍韌,別無異狀。靈姑沒提起王淵藏眼之事,又忙著將洞內線蛇斬斷移棄,掃滌全洞,俱都忽略過去。事後再挪動用具,恰將磁瓶遮住,王淵忘了取視。眾人只有靈姑知道此事,當時沒有在意,事後也就忘懷不提。

一會,牛子、鹿加回來,二次把死蛇抬走。王妻將早飯煮好,大家吃完,又等了些時,仍不見二人迴轉。呂偉首先起了疑慮,恐烏加仍在左近潛伏,忿恨鹿加降順外人,下手暗算,連牛子一齊害死。靈姑卻疑鹿加降意不誠,中途反悔,擔心牛子。便和王淵跑向崖頂眺望,準備再等片刻不歸,便出去尋找。

靈姑、王淵剛到崖頂,便見二人忘命一般,由左近林莽中繞出正路,如飛跑來。鹿加在前,手裡還捧著一個白東西;牛子落後約有半里,不時回顧,彷彿有人追趕神氣。

一會跑到切近,靈姑一眼看清鹿加手中所持之物,不由驚喜交集,連話都顧不得說,徑由崖上原路攀援而下,急匆匆繞向崖前跑去。王淵也看出鹿加手中持的頗似靈姑以前失去的白鸚鵡,好生高興,跟著跑向崖前。鹿加、牛子已氣喘吁吁地相次奔來。靈姑先迎著鹿加接過鸚鵡,問他何處尋到。鹿加張著一張醜嘴,指了指後面,累得直喘,急切間說不出話來。靈姑因山人都善跑山,從沒見過這等累法。知他所會漢語有限,問他問不出所以然來,一面撫摸著鸚鵡身上雪羽,叫他先回洞前歇息,等牛子跑來再間。鹿加領命,往後走去。牛子也已趕到,神色比起鹿加還要惶遽,快到時,又往後看了兩看。靈姑見他氣喘汗流,忙喊:“牛子,你累了,隨我回去說吧。”牛子收住腳步,點了點頭,隨了靈姑、王淵轉回崖後。多環族畢竟強悍,一口氣跑了數十里,一停步便緩過氣來,正和呂偉口說手比呢。

靈姑湊過去聽了一會,不甚了了。正覺不耐,忽聽牛子急喊道:“這白鸚哥快餓死了,還不給它一點吃的?”一句話把靈姑提醒,一看懷中鸚鵡,身子雖然和前見時一般修潔,神情卻似疲憊已極。兩眼時睜時閉,嘴也一張一合的,似要叫喚又叫不出聲來。

肚皮內凹,分明餓極之狀。不禁慌了手腳,哪還再顧問話,忙令王淵取水,自取穀米放在口裡嚼碎,王淵水也取到。先把鸚鵡湊向碗邊,飲了幾口,後把嚼爛穀米嘴對嘴喂。

鸚鵡連吃了好幾口,身和兩翼才能展動。靈姑二次含米正嚼,鸚鵡連叫兩聲“洗澡”。

靈姑見它逐漸復原,才放了心,忙又取了一個水盆給它周身沐浴。洗完,鸚鵡不住剔毛梳翎,抖擻身上雪羽,依然還了原來的神駿。

王淵問道:“你往哪裡去了?餓得這個樣兒?”鸚鵡倏地飛起。靈姑、王淵恐它又復飛走,急得在下面亂喊。鸚鵡叫著:“我不走,我不走。”遂高飛了兩圈,落將下來,就水碗裡又飲了幾口山泉,往靈姑手臂上一縱。靈姑撫著它道:“日前叫你和我們一路走,偏不聽,不知跑到哪裡去受這些苦。好容易他們把你尋回,看你還亂飛不?你是靈鳥,我也不鎖你,如願在我這裡久居,我再給你起個名字,此後不許離開我一步。要不的話,你已吃飽能飛,你就走吧,省得日後飛去,害我老想。”鸚鵡叫道:“我不走啦。”靈姑喜道:“我叫靈姑,你又如此靈異,就叫作靈奴,你願意麼?”鸚鵡連叫:

“願意,願意。”靈姑便問靈奴:“你有靈性,飛得又不高,怎會斷了吃食呢?”靈奴又叫:“主人間他。”靈姑回顧牛子,也在口說手比,神態甚是緊張,忙趕過去盤問。

原來牛子、鹿加頭次拋棄斷蛇的地方是一山澗,離洞約有二三十里,本是日前烏加聞香,尋見線蛇所經之路。依了鹿加,想把二蛇做一回棄掉,原可無事。呂偉恐蛇毒汙染,原來竹簍已被飛刀斬碎,找不到適當裝的東西;線蛇雖細,身骨特重,來時也是二兇人合力抬來,做一回走倒慢,命分兩回。鹿加新降,自然不敢多說。因要尋那隱僻人跡不到之處,想了想,只有那澗密藏林莽之中,雖不甚深,地卻隱秘,人跡不到,相隔較近。一時貪功圖快,和牛子暗中商定,抬往澗旁拋棄。頭次直去直來,並未見有絲毫異狀。等第二次抬了那條斷蛇跑到澗邊一看,先前所棄之蛇已是片段無存。山人心粗,頭次到了便往下倒,不曾細看形勢,以為尚未到達原棄蛇處。想起主人因有要丟丟於一個地方,不許分棄的話,便抬了筐子沿澗尋去,不覺多走了十來里路,峰迴路轉,漸漸跑到盡頭。

牛子比較有點心思,越看路途越覺不對。心想:“枯澗無水,不會沖走,棄蛇如何不見?”心中奇怪。見那地勢較前更隱,半夜起身,沒有進食,腹中飢餓,忙著回洞飽餐,便勸鹿加將蛇就澗盡頭連筐棄掉,一同回跑。鹿加原隨烏加去過,只沒將澗走完便改了道路,估量斜行穿林而出路要近些,就便還可查訪烏加蹤跡。牛子膽小,當年隨藥客來此,獨這山陰一帶蛇獸出沒之區卑溼晦暗,瘴煙四起,未敢深入,只當鹿加識路,便依了他,沒由澗邊去路繞回。二人後來越走越往上高起,徑更迂迴。鹿加又是一個剛愎自用的脾氣,死不認錯,認定下山便是回洞正路。牛子自然強他不過。日光恰又被雲遮住,辨不清方向。等翻山過去,到了山陰森林以內,又胡走了一段,雲開日觀,從密林梢上透下幾絲光影,鹿加才看出走了反路,還算心直,照實說出。牛子素怕兇人,不敢過分怪他,只埋怨了幾句,重往回趕。

二人先頗投緣,說笑同行。路一跑錯,一個腹飢懷忿,一個內愧著急,俱都問走,沒有則聲。路徑既生,森林昏晦,心再一著急,方向大致不差,只在林內打轉,急切間走不出來。二人方在焦的,忽見右側有一團火光,彷彿還有一座小小的石崖,崖前隱約見人影閃動。鹿加知道有火之處必有山民聚集,打算上前問路。牛子本來不願,還未開口拒絕,忽聽一聲極微細的鳥嗚,音聲哀楚,甚是耳熟,心中一動。自恃熟知山俗,能通各族語言,便囑鹿加不可莽撞,到時自己一人上前說話;對方如在祭神乞福,木知他的禁忌,尤其不可妄有言動。鹿加本覺對他不住,又想他在主人面前給自己說好話,立即應諾。二人由暗林中循著火光、鳥鳴來處掩將過去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那地方乃森林中平地突出的一座石崖,高僅兩丈,大約畝許。四外森林包圍,崖上苔蔓叢生,只洞前有數畝方圓一片空地。一邊種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菜,一邊是個小池。當中一眼小井,井對面生著一堆火。上面綠蔭濃密,陰森森的,只兩邊交枝稍稀處略可見到一點天光。洞前空地上的木樁上綁著三男一女四個獵虎族人。身旁站著一個身相瘦弱的漢家小姑娘,用漢語對老山民道:“主人只叫你們說幾句真話,一句不許遺漏,你們偏不說,又不敢折箭起誓,分明理屈情虛,還有何說?你們休看他心好,救過你們性命,這是他現在遭了一次劫,恐怕天誅,改惡向善,本來並不這樣。全仗你們弄回這兩條蛇,補還我們這十幾個人失去的真陰,各自送回家去,消掉他的罪孽。去時原問過你們,說卦象不好,你們如不幫忙,他會另想方法,你們都答應死也不怕,情甘冒險。

那麼到手的寶貝怎會借人?借的又是和你們差不多的蠢人,能曉得什麼?這蛇刀砍斧劈都不能傷,怎會被人挖了眼睛,斬成粉碎,丟在澗裡?定是有人和他為難。你們受了愚弄,以為主人還有好久才回,不是妄想那蛇別處還有,和對頭掉換了貴重東西,便是借給了對頭。這條斷的只能配點傷藥,我們的事是無用的了。幸虧還有半條骨髓未流,但又差著半條。如今主人親身往尋,尋回那前半條,如還是活的,也許沒事;就是已死,只要不斬斷得稀糟,費點事,也有法想。如尋不回來,他一著急,再犯了早先脾氣,你們一家四人休想好死。他走時命我用火刑拷問,再不說真話,我就要收拾你們了。”

老少四山民只是一味哀求,說並沒遇見一個漢人,說不出別的道理。少女怒道:

“你們還強嘴。這蛇豈是尋常人力斬得斷的?不給你們點厲害,決不肯說實話。”說罷,手中拿出尺許長花花綠綠一面小旗。朝火上一揮,再朝四山民一指,立時便有一團烈火落向一個年輕壯山民身上,只聽嗞的一聲,接著一聲慘號,那少山民肩肉便燒焦了碗大一團。少女隨又指火,再燒第二個,當時慘聲互作,呻吟不絕。最終快要燒到山女身上,老山民再忍不住,哀聲大喊:“好心姑娘,你莫燒我苦命女兒,我說真話就是。”

等少女停手問他,老山民含淚說道:“我說的話和適才並差不多,你拿箭來,我先對火神賭了咒再說,免得說出,你又不信。”少女果然遞了一技箭過去,將他雙手放開,說道:“其實我也不願這樣逼你們,那是無法。只要你肯賭咒,我定先把你傷醫好,就有甚不對地方,也能勸主人饒你,放心好了。”老山民臂受燒傷,負痛已極,起誓之後,顫巍巍把箭折了,扔在地上。

少女叫了一聲,洞內又跑出一個同樣裝束的漢家女子,手中拿著一瓶藥,一個藥碟。

倒些出來,和水調好,用天鵝翎給四山民傷處一一敷上,呻吟立止。老山民方把擒蛇時遇見烏加,以為主人不會就回,貪心受騙等情,一一說了。並說:“因他所害的是一家漢人,怕主人知道怪罪,主人間時,一句不許遺漏,所以不敢賭咒。實則句句真話,只不過未說出烏加借蛇的用處罷了。誰知這三個天殺的多環族人竟是對頭,把蛇騙去殺了,害得我一家老小四人這樣苦法。以後非尋他們報仇,生吃下肚,才稱心意。”說罷,嗚嗚咽咽又哭起來。

牛子先聽鹿加說過借蛇之事,聞言知道烏加有此強敵尋仇,就主人饒他也活不了,好生心喜。鹿加因見少女指火燒人,那麼厲害的野民都能制服,疑心她會神法,所說主人自更厲害,又忙著回去,暗扯牛子快走。牛子卻因那鳥鳴聲與來時中道飛失的白鸚鵡一樣,亟欲尋回去討靈姑喜歡。仗著空處密林黑暗,人不能見,想查看明白是否在此,能弄回去最妙,不能,便引靈姑前來硬奪,所以執意不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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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0: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回 奇寶輝騰 暗暗森林尋異士 精芒電射 轟轟烈火蕩妖氛

話說二人正在互比手勢,爭持之間,洞內又跑出兩個少女,相貌較為豐麗,不似前兩女那麼枯瘦如柴,精神也比較活潑得多。一個手中捧著一個竹枝編的烏籠;一個手裡端著一個木盤,上面伏臥著一個白鳥。少女手按其上,白鳥閉目合睛,似已奄奄待斃。

那少女走到頭一少女面前,說道:“十九姊你看,這東西自從被主人捉來,好多天了,硬不吃東西。昨天你勉強給它吃了點水,今天氣息更弱,簡直要死。我看給它喂點水,洗個澡吧。”前女答道:“甘六妹,你真大意。主人說此鳥通靈,不是凡鳥,稍不小心,就會逃走。如今主人又不在家,你把它去禁,取出洗澡,要被逃走,如何得了?”持鳥少女答道:“你膽子也大小了。莫說它已餓了這麼多天,想飛也飛不動,我手還按著它呢,洗時手又不放,怎逃得脫,我是看它真可憐人,你既這樣說法,好在主人回來也快,少時再洗吧。”

說時,牛子早一眼看清少女所持,正是靈姑心愛之物,不禁驚喜交集,心裡怦怦亂跳。無奈自己也怕少女神法,不敢大意。想支派鹿加,料他也決不敢去。方在為難,聽少女語氣,似要回轉洞內,一時情急,暗忖:“主人待我多好,這是她朝夕想念之物,日前還告過奮勇,好容易找到,便拼了性命,也應給她搶回才是。”想到這裡,膽子立壯,悄告鹿加:“那白鸚哥是主人養的,被他們偷了來。我去搶回。你幫助我一點。”

鹿加未及答話,持烏少女已是轉身要走。牛子更不怠慢,怪叫一聲,飛縱上前,一手把鳥奪過。跟著一掌將人推倒,連縱帶跳,回頭就跑。人由暗中縱出,事出倉猝,四女聞聲,方在張皇駭顧,牛子已將鸚鵡奪過,當時一陣大亂。洞中還有十幾個少女,聞警爭出;互相匆匆一說,留下兩女守洞,各持器械,齊聲吶喊,朝牛子逃處追去。

這些少女都會一點障眼法術。洞主是個洗了手的妖人,更不好惹。所幸山人奔走迅速,鹿加藏匿閃避,本有特長。聽後面喊殺之聲,眾女追來,不敢應敵,忙拉牛子繞行昏林之中,左藏右躲,未被追上。鹿加一摸身旁,還有三枝響箭,原是呂氏父女留來引誘烏加的。心懼敵人法術,恐被迫上,為了應急,取出一枝,施展聲東擊西的慣技,覷準天光可透之處,照上面林隙把手一揚,往來路斜射上去,“姑拉”一聲怪叫,穿林而出。腳底仍和牛子不停飛跑,偶一回顧,身後起了好幾處碧光,光中各有一個拷栳大的惡鬼,有頭無足,滿林出沒隱現,相隔只有十多丈,似在追逐他倆。

二人害怕已極,忘命般逃不多遠,忽聽“姑拉”之聲又起。鹿加一聽,正是烏加所發,定是聞得響箭,知道自己在此,放箭相應。百忙中再回臉一看,碧光照處,大樹後閃出一條人影,手裡似還拿著一條茶杯粗細的死蛇。剛要往側面縱去,四面惡鬼已飛過去將他圍住,張開血盆大口便咬,晃眼倒地,被鬼咬死。二人看出那人果是烏加,必是往林中來打山糧,無心巧值,卻做了替死鬼。

牛子知道自己沒有鹿加的腿快,閃躲靈敏,忙將鸚鵡交他。喘吁吁低聲說道:“這是主人最愛的東西,我跑得慢,怕被惡鬼追上,你拿了先逃回去,不要管我。要是被鬼害死,快請主人與我報仇好了。”鹿加接鳥先跑,牛子跟在後面。回顧惡鬼吶喊之聲越大,也不知是什麼原故。二人心膽皆裂,哪敢稍息,一味忘命急馳。且喜誤打誤撞,居然逃出林外。辨明來路,一前一後,一口氣跑到崖前,見著靈姑,才放了心。至於鸚鵡怎會落在那群少女手內,所稱洞主是個什麼樣人,全不知道。並說“那惡鬼甚是厲害,烏加才一遇上,便被咬死。臨快逃出林時,還看見一個最大的鬼頭從後追來。如今想起,還在害怕。看神氣,那第二條蛇的屍首必被尋去。既然這樣鄰近,早晚必來侵犯,主人須要留神防備。”

呂偉聞言,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烏加為妖人所傷,恐是幻覺,死活難知。

萬一被妖人擒走,問知就裡,他把線蛇看得如此之重,豈肯甘休?自己奔波數千裡,好容易找到隱居之所,是否玉靈崖尚不可知,愛女仙緣遇合,一無徵兆,卻是變亂相尋。

妖人、兇人近在時腋之間,來日大難,如何是好?”方在愁思出神,那鸚鵡忽在靈姑手上連聲高嗚。呂偉知它通靈,弄巧還許比二山人能知妖人底細,便教靈姑細心盤問。

靈姑把話聽完,忙和王淵走到小竹林中,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向鸚鵡仔細盤問。那鸚鵡甚話都能說,只是以前所隨主人是個有道高僧,語音啾啁,乍聽不易聽出,但是性極聰明,一教便會。靈姑愛極,更有耐心,可以意會。不消個把時辰,彼此心領神會,鳥音也逐漸轉變。問出那妖人姓向,洞中少女先有三十餘人,對他都以主人相稱,只有兩個稱師父的。原是左道,先好採補之術,無惡不作。前三年遭了一次雷劫,幾乎震死。

跟著又遇見一位劍仙,已經被擒待死,僥倖逃脫。由此悔悟前非,逃來此山。眾女都是供他採補之物,個個虧了真陰,已沒幾年壽命。他雖是妖人,醫術極精,也時常醫病救人。一旦悔悟,意欲醫救這些受他害的少女。

妖人知線蛇是補還元陰的聖藥,更可治各種疑難病症,有手到回春之功。全身均可依方配製,無一棄物,只是極難尋到。妖人在本山住了兩年,無心中救了幾個獵虎族人,得知森林盡處出了線蛇。不知怎地不能親自下手,便教會四人殺蛇擒蛇之法。原意不論死活,只要得到一條整的,於願已足。四人為了報恩,竟冒奇險,居然給他生擒到手,偏又遇見烏加。因妖人恰有要事外出,照例每次出去,至少也須月餘才回,四人為利所動,起了貪慾,將一條半活蛇全借給了烏加。誰知妖人惦記此事,幾天便回,在澗中發現死蛇,當時行法運回。疑心四人受了對頭愚弄,又急又氣,一邊命少女拷問四人,自出尋找那條斷的。這妖人連遭兩劫,已成驚弓之鳥,去時和眾女說話情景甚是憂慮。

鸚鵡原是別了靈姑,空中飛行,巧遇妖人正在下面。妖人看出它是靈鳥,用妖法將它攝了回去,意欲收服。不想鳥性甚烈,一連數日不進飲食。妖人不願傷生,本欲放走,偏生妖人女徒中一個名叫雲翠的,愛極此鳥,再三請求,妖人允了。鸚鵡絕食裝死,本想妖人會放它。及見不行,知道鳥食中拌得有藥,只要吃一點,永遠馴服,又苦熬了好幾天。實在支持不住,才飲了點水。鸚鵡連日聽他師徒說話,知妖人業已洗心革面,從此不再為非。待等醫好眾女,便去雪山投師,尋過正果。便今日出去尋蛇以前,也只怕有人和他為難,決無報復的話。鸚鵡最後並對靈姑說道:“主人你身有至寶,慢說妖人決不敢來,就來也不怕他。如不放心,可在夜裡將飛刀放出老遠,在附近空中飛繞數十週,他必不知深淺,以為這裡有了厲害對頭,邪正不能並容,弄巧還許就此嚇跑了呢。”

這一套鳥語多半出於意會猜詳,還加上人語迎合,才得聽懂。等靈姑耐著心情問明就裡,鸚鵡的話也改順了許多,好些話俱能連串說出。靈姑看它這等靈慧,照此說法,不消多日,便可將人語學全,真個高興已極,忙去告知老父。

呂偉聽了,仍不放心,覺著事情總要摸清底細,烏加葬身惡鬼是否真實也須判明,才能安居開墾。強敵伺側,終非好事,萬一來犯,防不勝防。暫時如若不來,自己又無興戎之理。再三籌思:“鸚鵡靈異,所說的話總有幾分可信。妖人既已悔過學好,就不畏飛刀,也不會無故與人作對。況且殺死線蛇,咎在烏加以蛇害人,自己為了防身御害,事出無知,與他談不到嫌怨。為今之計,且等他幾日。如若上門生事,他有邪術,不可力敵,說不得只好仍仗愛女飛刀,和他拼個上下。如若不是真的改邪歸正,也許有所顧忌,那就索性找到他的洞中看事說話。約定以後,一個躬耕,一個靜修,兩不相犯,能夠彼此相安無事最好。就便還可問出烏加死活真相,一舉兩得。不過這類妖人多半強橫,不通情理,此行未免犯險。但為一勞永逸之計,也說不得了。”呂偉主意想定以後,因恐靈姑跟去,事難逆料,更不放心,也未明言。只說:“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再去惹他。

大家戒備數日,如不相犯,再作計較好了。”

當日無事,呂偉打發鹿加拿了神箭,先回曉諭闔洞族人,免再生事;更防烏加萬一不死逃回,又蠱惑同黨前來尋仇報復。鹿加感恩拜謝而去。因有妖人發現,眾人仍未前去開墾。靈姑打算往探,呂偉執意不許。靈姑聽了鸚鵡之教,每晚俱把飛刀放在空中往復飛行。一連數日,迄無警兆。

第五日早起,呂偉決定往探,故意令靈姑、王淵二次探查墾殖之所。等他們一走,便令王氏夫妻守洞,拿了隨身兵刃暗器,胸懸寶珠,由牛子領路,主僕二人徑往妖人洞中走去。牛子對那一帶的地理前半極熟。後半密林蓊晦,蛇蟒毒蟲大多,以前就沒有去過舊前隨了鹿加逃走,又是驚急亂竄,沒留心記認。林中昏暗,進去不遠便迷了路。牛子恐主人見怪,哪敢明說,仍一味領了亂繞。又想找到棄蛇的枯澗,再往回找。心慌意亂,越走越錯。後來還是呂偉看出情形不對,喝問牛子說了實話。呂偉無法,只得停住,重又盤問那日所行方向途徑。牛子也只勉強說了一個大概。這才按照所說的活,先尋到略有天光可透之處,辨明瞭去向,再仗多年來山行經驗,往前試走。由此過去,林樹愈密,光景越暗,雖然練就目力,老眼無花,也僅僅不致撞跌絆倒而已,要想辨認途徑,仍不能夠。

二人走了一會,暗影中時見一對一對的豆大星光,或紅或碧,高低錯落,隨地隱現,閃動無常。有時從對面飛來,剛握刀劍防備,一條一兩丈長的毒蛇影子,隨著那一雙星光閃爍的怪眼已往側面竄去。呂偉暗忖:“毒蛇來勢本欲傷人,等到臨近,忽然改道避去,必是寶珠之力。此珠暗中頗能放光,何不取出照路?”忙探手懷內,解了珠囊,放在掌上託著。那珠一到窮陰晦塞之區,立時大放光明,晶輝閃閃,丈許內外的林木草石均被映照,人目分明。這一來雖然稍好,可是妖人洞穴仍然無跡可尋。再問牛子。也說不似那日所經之處,並且那日也未見到有甚大蛇,這裡大蛇這樣多法,更覺不像。

方在兩難,牛子焦急中偶一回顧,看見身後隱隱一片紅光映照林木之間,不禁驚喜道:“主人,我們快找到了。”呂偉驚問怎麼見得。牛子指著後面說:“日前同鹿加也是誤人森林,發現妖人洞前火光,才得尋到。今日這火必然更大,相隔也遠。你看火還未見,連樹枝都映紅了。”呂偉一聽,森林之中火已最險,如何還敢發動大火?細一查看,身後好似斜陽反射,又似天降紅霧,果然林木皆紅。但非真火,相隔並不甚近;否則,這麼密的林木,如是真火,非近前看不出,決映照不了這麼遠。越看越覺有異,心疑妖人鬧的玄虛。既來訪他,也不害怕,徑和牛子照發火之處趕去。

走了片刻,漸覺那紅光迎著自己而來。荒山森林,本多怪異,又疑不是妖人,是甚毒蟒、精怪之類,忙令牛子小心退路,各自戒備。那紅光迎來更速,已是越隔越近。心正驚疑,忽聽遠遠有人嬌喚了一聲:“爹爹。”

呂偉先見紅光如霧,頗似愛女身藏那兩粒大寶珠,本就心動了一下。因料靈姑不識途徑,行時又預先遣出,未使聞知,即便回洞盤問王氏夫妻,得知追來,也沒這麼快法。

哪知靈姑出時因妖人虛實未明,恐靈奴鸚鵡又被妖法攝去,沒有帶出,令在洞中等候,剛到墾殖之處不久,正和王淵談論,忽見靈奴飛來說:“主人走後,老主人命王守常夫妻守洞,同了牛子去往森林尋訪妖人,商談日後之事。妖人怕的是主人飛刀和主人的仙師,老主人自去,保不定受他欺侮,主人務要急速趕往相助才好。”靈奴連日人語說得甚是清晰。靈姑父女關心,聞言大驚,立時便要趕去,還恐靈奴有失,靈奴連說不怕,同去不但領路,還有益處。靈姑本不認路,老父安危要緊,不暇再計及別的。王淵獨回不放心,送恐無及,也帶了同走。

靈姑因有靈奴仙禽在空中飛行領路,走的都是捷徑,雖然起身較晚,反比呂偉先到了好些時。只因呂偉、牛子先進森林,走沒多遠便把路走岔,靈姑人林時稍後一腳,以致彼此相左,沒有遇上。

靈姑所行之處不時俱有天光透下,不似呂偉誤入全林最晦之區,除了蛇蟒盤踞,從無人跡。本來目力敏銳,又有靈奴挨近引導,穿越昏林,左繞右轉,不消多時,便離妖人巢穴不遠。靈姑惟恐老父受人挫辱,連催王淵加急前行。正趕路間,靈奴好似發現什麼警兆,倏地由前飛回,落在靈姑肩上,低聲叫說:“過去不遠,如見火光,便是妖人洞穴。現在聞到一股怪味,恐有毒物在彼,不敢前飛。主人身有辟邪御毒至寶,特地飛回同走。”靈姑久行昏林之中,妖洞已近,老父蹤跡聲息一點未見,頗有戒心。聞言,益發加了防備。

靈姑又走了一會,果見前面有一叢火光從崖洞中發出。忙令王淵小心,隨在後面,相機進退。欲上前方探看,忽見對面走來兩個女子,東張西望,似在尋找什麼。靈奴叫道:“雲翠來了。”靈姑知是妖人女徒,正要喝問,對面二女即循聲迎來。那意思好似聽出靈奴叫聲,趕來捉拿。二女一見靈姑,吃了一驚,忙先開口問道:“這裡素無生人到此,尊客可是來尋家師的麼?”靈姑見她執禮甚恭,便問方才可有人來。一女答道:

“家師名向篤,道號水月真人。我名雲翠,這是我師妹秋萍。今早家師佔了一卦,知有尊客來訪,業已等候多時。眾姊妹因等得不耐,推我二人探看,遇見尊客,尚是初次,以前尚無人來,家師現在洞前恭候,就請同去如何?”靈姑聽妖人竟能前知,心想:

“老父先來,如何未到?”拿不定所說真假。心方盤算,又聽靈奴連葉快去。回顧王淵,掩在樹後,沒有過來。暗忖:“林內如此昏黑,自己如有失閃,王淵恐連走都走不出去。

靈奴既說可去,還是不要分開的好。”便把王淵喚在一起。又向二女盤問了幾句,看出不似有詐,便令二女在前引導。

那叫雲翠的立時向那有火光之處當先跑去。靈姑快要走到,遙見林外火場上聚著十幾個少女,還有幾個野民。內中一個穿著山人裝束,身材矮胖,面泛紅光,坐在場當中,正和雲翠問答,料是洞中主人向篤無疑。再走兩步,秋萍喊聲:“師父,尊客來了。”

向篤當即站起,迎上前來,施禮相見。靈姑因老父時常勸誡不許對人輕視,雖然暗藏敵意,表面上仍然以禮相見。賓主三人通了姓名,向篤邀往洞中落座。

靈姑原是不放心老父,追蹤趕來,不知對方虛實善惡,怎肯輕人虎穴。便說:“我因聽鸚鵡靈奴說家父今早來訪先生,適有別的要事,趕來請家父回去。略為領教,便即告辭,改日隨了家父專程拜謁,再造仙府打擾好了。”向篤見一對少年男女都是極厚根器,尤以靈姑仙骨珊珊,平生僅見。乍見匆匆,雖看不出道術深淺,但是腰懸玉匣,劍氣隱隱透出匣外;周身寶氣籠罩,光焰外露;肩上所伏靈禽又是日前失去的白鸚鵡。料非常流,哪敢怠慢。聞言答道:“適才已聽小徒說過。尊大人委實未來,想他既是道術之士,林中雖然昏暗,萬無走迷之理,許在別處遇事耽擱了吧?”靈姑察言觀色,料無謊語,林中迷路也是意中事。知道這等人面前說不得謊話,便答道:“家父內外武功甚是精純,道術從未學過。小女子雖拜在鄭顛仙門下,除家師恩賜防身利器外,也未得機深造。家父此來全仗一個老山人領路,或許真個走迷也說不定。先此告辭,等尋著家父,再來領教吧。”

向篤聞說靈姑是顛仙門下,越發驚駭。仔細查看靈姑神情,再一回想她的來路,所說似非謙詞。安心想要結納,以為異日地步。一聽說走,忙攔道:“道友不必心忙。這片森林方圓雖不及百里,但是僻處山陰交界之區,林木厚密,不見天光,地勢高下彎環,莫辨方向,到處都是梗阻。人行其中,稍不留意,便困在裡頭走不出來。那最晦塞之區,連這裡幾個居住多年的獵虎族人也未去過,常有走迷之時,往往苦竄一兩天才尋到歸路。

尤其貧道這裡,外人更難找到。尊大人首次初來,僅憑一老山人領路哪能找到?即使他來過幾次,也不容易找到。據貧道推想,他與道友來路決不相同。不是見林就進,誤入歧途,繞到此洞後面,越走越遠;便是由天泉峽枯澗那裡翻山過來。如走第二條路,誤打誤撞,碰巧還許能走得到;如是見林就進,我們不去尋他,明日也走不到這裡,連想回去都不能。貧道道術淺薄,但這尋常占驗,如是眼前的事,也還將就算得出。何妨少候片刻,待貧道先佔一卦,算出所在之地,然後尋去,豈不比滿林亂撞強得多麼?”

靈姑因見向篤誠懇謙和,料無他意,敵意全消。也知若大森林不易尋找,又恐呂偉在林外有事耽延,並未走進,本意想把靈奴放在空中,由它先找。無奈林密蔭厚,枝柯幕連,由上不能看下,林內又不能疾飛,本在愁急。聞言想起來時果非見林就進,還繞走了好一段,連忙喜謝。

向篤隨即伸手在烈火中抓起一把通紅的木炭灑在地上,命女徒取了碗水,含在口內,手畫了一陣,滿口噴出。地面上現出好些黑印,炭多熄滅,只有兩小塊依舊通紅,並排連在一起,指向西方。向篤又用手指略為掐算,起對靈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尊大人定是見林即入,為地勢所誘。現時走過了頭,往西南蛇窟之中去了。那裡毒蛇甚多,自從有了線蛇,當時不死的大毒蛇多半逃去。線蛇一死,逐漸又迴轉老巢。如無道術,單憑武力,甚是危險。他為貧道而來,誼無漠視,貧道也極願早日傾吐腹心。如不見棄,願領道友前往如何?”

靈姑見他如此周到,想不出什緣故,耳聽靈奴連聲叫好,只得謝了。當下向篤在前引導,走了一陣,那路果然難走已極。靈姑邊走邊想:“這人素昧平生,出身又是左道,怎地這麼好說話?不但殺蛇之事沒有究問,反倒敬禮關切,所說的話又不像是有假,內中必有緣故。若非靈奴說在前頭,幾令人疑他不懷好意了。”正尋思間,忽於林隙縫中遙見寒星一閃,遠處似有光華透映。王淵驚道:“那放光的莫不是伯父帶的寶珠麼?”

一句話把靈姑提醒,想起胸前黑絲囊內懸有兩粒大珠:“那光華遠望直如一幢烈火相似,相隔越遠,看得越真。林內如此昏暗,人不近前,對面不易相遇,取將出來正是絕好幌子。”忙將寶珠取出。靈姑身行暗處,本有紅光隱隱外映,這一取出,立時精芒飛射,彷彿人在火中,光焰蒸騰,照得左近林木俱成紅色。

向篤本來識貨,早看出靈姑身有異寶。先見前面寒星一閃,他不知呂偉持有寶珠,當是寶物精怪出現。正在注視,忽聽王淵說話,回頭一看,光華耀眼,靈姑已將寶珠取出。不禁驚喜交集,連誇至寶奇珍,又向靈姑詢問可是仙師所賜。靈姑也不瞞他,將斬妖得珠之事說了。向篤益發讚羨不已。

靈姑因樹枝交錯,不便飛行,恐傷靈奴,沒有放出飛刀,只照發現寒星之處趕去。

誰知呂偉、牛子也是朝前急走,兩邊腳程差不多快,相隔既遠,林木又密,星光僅僅適才林隙湊巧一現,以後更不再見,靈姑連聲高喊,並無迴音。直到呂偉、牛子又錯走了一段迴路,無心後顧,發現紅光,一同回趕,雙方方始往一處走近。又走一會,靈姑也看見前面星光掩映閃爍,由遠而近,試出聲喊了聲“爹爹”,果然答應。一高興,當先搶步跑上前去。父女相遇,略說經過。呂偉聽愛女口氣,對方好似極易相處,心中甚喜。

跟著王淵、向篤相次走近,呂偉行禮相見,謝了指引之德,向篤便邀四人去至洞中小坐。

呂偉本為訪他而來,自無話說,一同取路回洞。有這幾粒寶珠一照,行走較易。

一會,回到洞前。眾女紛紛上前拜見。眾人隨到洞內一看,石室寬大,四壁燈籠火光熊熊,到處通明。只東南角上用石頭砌起一問大僅方丈的石室,餘者都是敞的。一邊鋪著極寬大的錦茵,一邊略設几案用具。清潔宏闊,淨無纖塵。向篤請眾人就石墩上落座,不等發問,先就說出了他的心事。

原來向篤幼時,本是貴州石阡縣的一個童生。因和同伴玩鬧,失手將人打死,害怕抵命,逃入附近山寨深處。遇見一個異派中人,愛他資質,傳他採補之術和一些邪法醫道。學成以後,便在外面雲遊,一面行醫救人,一面行那採補之術。向篤對這些少女並不強求,所有少女不是出於自願,便是用錢買來,並不以邪術搶掠。少女精髓將竭,即不再用,依舊美食美衣養著,並用藥給她盡心調治,使能多延性命。不似別的妖人趕盡殺絕,見人不行,立委溝壑,不少顧惜。就這樣。數十年中也傷了不少性命,自己想起,常引為憾。儘管醫術神奇,長於起死回生,無如元陰已失,髓竭精枯,再加上靈藥難得,費盡心力,也不過使其多活一二十年,仍難免於短命。學的是這一類左道,不如此,不能有地仙之望,實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積惡成習,略為心惻,也就拉倒。

這日正為一山人醫病,愛他女兒雲翠生得秀麗,剛買到手,忽得山寨師父邪法傳信,令眾門下弟子務於端午前趕到。為期已無多日,匆匆將雲翠帶回自居山洞以內,連忙趕往。途中又看見一個絕好根器的美女,方想或買或騙,弄到手內,帶去孝敬師父,不料那女子竟是峨眉派女劍仙餘英男新收的弟子,兩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武。向篤仗著邪術,本可佔得上風,偏巧敵人兩個師叔由空中經過,看出本門劍法,下來相助,一照面便將向篤的法寶收去。向篤見勢不佳,連忙行法遁走。敵人苦苦追趕,逃到半夜,好容易才得脫險,已然誤了不少時候。

向篤連夜趕行,到了山寨,天已交午。乃師所居尚在山深處絕頂高台之上,相隔百餘里,怎麼加急行法,也要過了正午才能趕到。心正焦急,惟恐誤了時限,難免責罰,忽然天風大作,陽烏匿影,四外黑雲疾如奔馬,滾滾翻翻,齊向去路捲去。趕至中途,遙見乃師所居山頂雷轟電擊,聲震山谷。向篤先還當是尋常風雨雷電,後來看出那雷只打一處,方覺有異。人已到了山腳,抬頭一看,乃師法台已全被黑雲籠罩,那電火霹靂擂鼓一般,接連著往下打去。電光照處,台上不時有黃光、黑氣衝起,與雷相持。山上雨水似千百道飛瀑往下激射,加上風雷之勢越來越大,震眩耳目,山都搖搖欲倒。這才看出師父遇到雷劫。既令眾弟子午前趕來,必是事前知機,有了防禦之策。也許因這一步來遲,沒有如期而至,誤了大事。向篤想起師父恩義,一時情急,竟不顧危險,冒著雷霆風雨,施展法術,往上趕去。誰知不用法術,雷聲雖大,卻不打他;才一施為,眼前電光一閃,震天價一個大霹靂立即打將下來,幾乎震暈過去。接連兩次,俱是如此。

最終無法,只得拼著性命,奮力往上硬爬,好容易爬近台口,人已精力俱盡。

向篤耳聽雷聲漸稀,方以為師父大劫已過,搶上台去一看,地下橫七豎八,俱是師父用作護鼎的少女,都已嚇死過去,有好些雷火燎焦的痕跡。同門師兄弟一個不見,只師父一人伏在台中心的法壇上。左手長幡業已斷折燒燬,只剩了半截幡竿;右手一柄寶劍甩出老遠,橫在壇口。背上道袍被雷火燒破,再被大雨一淋,露出背肉,破口邊上溼漉漉粘在肉上。後心一個碗大的洞,肉已焦黑,紫血外流,狀甚慘痛。料定被雷擊死,不禁跪在地下哀聲痛哭。

向篤正要揹回洞去設法安葬,忽見死人眼開口動,發出極微細的呻吟之聲,驚喜交集。湊近前去一聽,語音甚低,說了經過。原來乃師因作惡多端,應遭雷劫。事前算出日期,還妄想仗著邪法躲脫,打算把所有徒弟都找了來,相助行法。不料孽徒內叛,望他速死;又知此劫厲害,恐到時殃及池魚,同為雷火所誅,暗中勾結一氣,陽奉陰違,表面應諾願為師父效死,臨到發難前一時辰,全都避去。乃師見時機緊迫,無計可施,只得令眾少女各按方位環立壇上,手持符、劍、法器之類,仍按前法抵禦雷火。無奈這些少女元陰已虧,身心脆弱,受不得驚駭,一任事前怎麼告誡,到時全都張皇失措,震死暈倒。僅剩本人在法台上用邪法拼命抗拒。眼看快要脫難,雷火中忽然飛來一道光華,將他抵禦雷火的寶幡削斷,跟著空中一雷打下。幸而見機,知道不妙,連忙伏倒,將背脊受了一雷。當時雖然身死,元神僥倖得脫,未至與形俱滅。現在門下十幾個孽徒俱藏匿在附近樹林內新掘成的地穴之中,準備師父一死,便去內洞瓜分所有法寶、靈丹,惡人不應有好徒弟,自作自受,本來無所怨恨。因見向篤痛哭悔恨,天良獨存,十分感動。

又知那些孽徒見他在此,必將其殺死,念在師徒情分,特忍奇痛,元神附體,預為警告:

欲免眾害,可將腰間所藏一束斷髮取出,雷雨住後,如見眾孽徒往上走來,等到了台口,速將此發就壇上香火點燃,眾孽徒自然講和,請求停手,兩不傷害了。那時再將少女能救的救醒,埋葬師屍,急速離去此山。否則,還有後患。

向篤含淚敬謹拜命。一看那麼大的雨,壇上香火依然甚旺,知道靈異。剛把那束斷髮尋到手內,雷住雨收後,果見大師兄王柏為首,率了同門師兄弟,由山下樹林內飛馳而出。料知師言不虛,忙把身子蹲伏,等到臨近台下,方行立起。王柏看見向篤,甚是驚異,停步喝問:“何時到來?可與師父見面沒有?”向篤答道:“剛到不久,師父已死。”王柏倏地面容驟變,大喝:“老鬼不懷好意,自遭雷劫,想拿我們師兄弟做替死鬼,幸得見機避去,他便不死,也不與他甘休。我料他為人狠毒,懷恨我們,死時難保不有詭計,你如在他生前相見,須要實話實說,休要自誤。”王柏素來性情暴戾,無惡不作,專一倚強凌弱。向篤本就對他不滿,又有乃師之言,先入為主,一見王柏語聲兇惡,所說的話與師言好些相符,更疑他來意不善,心膽一怯,便往香案前倒退。王柏見他神色慌張,也越疑慮,厲聲怒喝:“這廝果與老鬼同謀,快些除他,免遭暗算。”說著,舉起寶劍,率領眾人往上飛跑。

向篤見事危急,不暇尋思,忙將手中斷髮朝香火上點去。原意點燃下擲,禁法發動,抵禦強敵,本無傷人之心。誰知師徒兩方俱都蓄意狠毒,這種禁法兇惡已極,發剛沾火,立刻化為十餘縷青煙朝台下面飛去。王柏等好似深知厲害,青煙一現,也不顧再和向篤為難,齊聲驚號,紛紛四竄,一邊行法縱逃奔避,一邊口裡亂喊饒命。那十幾縷青煙仍是一味追逐不捨,各追一人。眾人逃不多遠,全被追上,只一沾身,煙便沒了影子。緊接著身上無故自燃,疼得眾人滿泥水塘裡亂滾,有的切齒怒罵,有的哀號饒命,慘不忍睹。向篤才知師父心毒,假手自己,要眾人的性命。但已無法解救。不消片刻,眼睜睜看著眾人一齊自焚而死。

向篤心中悔恨,已是無及,觸目驚心,想起左道旁門,結果竟是如此。自己幸而來晚片刻,否則就不受叛徒脅迫,也必為雷所誅,殉了惡師之難。看師父懷中藏發甚是縝秘,必是在王柏等叛師時,心中忿恨,百忙中用惡毒妖法禁制,藏在身上隱秘之處,等眾人將他火化,再行發作。看來不死於此,必死於彼。僥倖得脫,未始不是平日行醫救人肯盡心力,為惡時不大過分之故。越想心越寒,由此起了懺悔之念,痛哭了一場。

向篤見紅日當空,雨收雲散,遵照師囑,走到下面洞中取些靈丹,先救那些震暈過去的少女,然後埋葬死屍。偏生所有丹藥、寶物俱被乃師收藏秘處,費了好些時候及心力,僅找到四粒。來時匆忙,自己藥囊因無甚用,並未帶來,只得持丹迴轉台上。只見就這入洞取丹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台上少女一個未見,只乃師屍首仍然伏臥地上。耳聽悲泣求告之聲,回顧眾少女俱在台下山坡石上,圍著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那裡環拜乞哀。道人不知說了句什麼,眾少女立即住聲站起,目注台上,面轉喜色。

向篤方在駭異,忽然一陣怪風起自台下,那泥水池裡橫七豎八倒臥著的十幾個同門屍首,紛紛躍起,夾著一團風沙黑氣,徑向道人撲去。嚇得眾少女失聲怪叫,俱欲逃避。道人喝道:“有我在此,不必害怕。”隨手揚處,一道白光飛去,迎著死屍只一兩繞,立時身首異處,腳斷手摺,可是那些斷體殘肢似有人在操縱,並不害怕,依舊一窩蜂似隨風擁來。道人怒喝一聲,兩手一搓,朝前一揚,便有大團雷火朝前打去,轟隆一聲大震,雷火橫飛,所有殘骸全都震散,墜落地上。道人再將手一指,地面泥土沙石便似漩渦一般急轉,晃眼漩成一個巨穴,將這些碎骨殘屍一齊吞了下去。”

向篤看出道人是正派中劍仙,這才想起自己處境絕險。正害怕想逃時,猛又聽道人一聲斷喝,手朝台上一揚,又是一團雷火夾著轟轟隆隆之聲,從對面飛來。連忙往後逃遁,已是無及。眼看快要飛臨腦後,方以為今番準死,決難活命,倏地眼前一亮,雷火併未下落,竟從頭上飛過,直往台下洞前飛去。驚慌失措中朝前一看,原來乃師屍首不知何時飛起,滿身黑煙圍繞,業已逃到洞口,恰值雷火追來,當頭下擊,打個正著。只聽震天價一聲大響,跟著又是十幾團雷火飛下,霹靂之聲震得山搖地陷,目眩耳鳴。哪消片刻工夫,便將山洞震塌,沙石驚飛。乃師死屍業已陷入塵沙之內,無影無蹤。

向篤嚇得心膽皆裂,呆立在那裡,也忘了逃遁。隔了好一會,見全洞崩塌,屍骨無存,回看道人和眾少女,均已不知何往。總算道人沒有尋他晦氣,僥倖兔死,驚魂乍定,哪裡還敢停留,連忙逃了回去。每一想起前事,心神都顫。

向篤斂跡潛伏了一年,靜極思動。先打算出外行醫救人,做些好事,挽蓋前蔥。日子一久,漸漸故態復萌,又在外面行那採補之術。不過驚弓之鳥,存了戒心。所交女子都是些自願上鉤的淫娃蕩女,採時也只一兩度春風,並不攝回洞去,適可而止。當時雖然不免傷及真陰,仗著藥力,仍可醫治復元。如此過有半年光景,向篤以為這樣做法,於人無傷,於己有益。那些受傷婦女或因家貧,或因親屬有甚疾苦患難,都受過自己的好處,便良心上也還問得過去。

這日在一個大富戶家中,藉著醫治主人重病之便,勾引上他的姬妾。以前向篤每遇一女,至多留連三晚必走,不肯使其找伐過度。偏生那富戶兩個寵妾十分跋扈,平日風流事兒盡多。富戶愛極生畏,妒恨在心,只不敢管。二妾貪戀向篤床第功夫,哪知厲害。

仗恃向篤於主人有救命之恩,又不受酬謝,竟是明目張膽,苦苦糾纏,不肯放行。向篤也是冤孽,生平交女兒以百計,偏愛二妾濃豔。先想帶回山去慢慢受用,又恐作孽大多,步了乃師覆轍。這一舉棋不定,不覺耽誤下來。那富戶見二妾當著自己就公然與人調笑,已是萬分難過。再一見他說走不走,夜夜鵲巢鳩佔,相與幽會,並還露出挾美同行之意,不禁反恩為仇,起了敵意。只是知他法術神奇,無人能制,一個不好,丟了人還有奇禍,只是愁煩怨恨,無計可施。

事有湊巧。第六日午後,富戶因見三個狗男女又借治病為名,大白日裡在內室調笑無忌,忿極出門,在左近林外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呆生悶氣。忽有兩個少年男女走過,看他呆坐嘆氣,過來盤問。這類家庭醜事,自不便對外人述說。因見來人氣概不俗,略為遮飾了幾句,又請入內少坐待茶。原是句尋常套話,不料來人毫不客氣,立時應諾,富戶無法,只得請進。富戶剛把人讓到家中落座,便有下人喚出,耳語告密,說二妾俱在收拾衣物,大有隨著姓向的出走之勢。富戶一聽,氣得周身亂抖,直說反了。來客本是見他神情可疑,藉故入門查探,家人來喚時早留心潛出竊聽,得知大概。忙把主人請進,力說自己本領高強,精通道法,無論何事,均可代謀,絕對無妨。富翁哪肯造次,仍是一味支吾,不肯明言。

正說之間,偏生二妾有一心腹”廠頭走過客堂,窺見主人陪著兩位少年男女,覺著奇怪,入內報信。向篤作賊心虛,一聽來了外方生客,頓生疑慮。忙出窺探時,正趕主人因來客苦苦盤問,略為洩露了些。來客一聽是向篤,女客首先發怒,更不再問,起身便往裡闖。男的跟著縱到院裡,腳一頓,飛起空中,人影不見,卻有大片白光將全院罩住。向篤瞥見對面少女跑來,方覺神情有異,猛然眼前奇亮,天上白光已是佈滿。暗道:

“不好!”對面少女已戟指喝道:“瞎眼妖孽!竟敢倚仗妖法,欺我門人。你當時僥倖漏網,不知悔禍,還敢來此好佔良家婦女。今日惡貫滿盈,撞在我餘英男手內,休想逃命。”說罷,手一指,便有一片光華飛將過來。向篤聽來人語氣,知是上次所遇女子的師父,益發心寒膽落,不等劍光飛起,早借遁法往裡逃走。餘英男隨指飛劍追去。

全院已被劍光籠罩,向篤本難逃出羅網。幸是命不該死,見機尚早。逃時自知無幸,剛借遁法縱起,恰值二妾追出。向篤頓生急智,一把先緊緊抱住一個,口裡急叫道:

“這位仙姑要我的命,千萬替我哀求,切不可說一句硬話,不然命就沒了。”說時劍光已是追到。英男見妖人與主人家中婦女緊抱一起,恐怕傷人,便按住劍光,正待喝問,主人也已趕到。二妾戀好情熱,本恨不得和來客拼命,因聽向篤再三央告說:“這是仙人,須要軟求,不可魯莽。”一個便和向篤抱緊,一個便上前跪求仙人饒他一命。英男喝道:“爾等背叛了主人,與妖人通姦,也在當誅之列。因念無知,受了邪迷,姑且饒恕。再不躲開,一齊殺死,悔之晚矣。”

二妾見說不通,便向主人哭求,代為求免,什麼話都聽;否則甘與向篤同死。主人一則不捨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妾,並且晚年無子,抱著向篤的那一個還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雖然來路不明,總比沒有的好,未免投鼠忌器;二則怕打人命官司。只得忍著忿恨,一同跪下求告。英男把同伴喚下,略為計議,答應看在主人情面,可不殺他,但不能再容這類妖人為惡橫行,必須擒走。向篤知道只此一線生機,萬強不得;否則對頭略一變臉,就抱持多緊也無用處。聞言立時放手,過來朝著二人跪下,哭訴經過,只求免死,從此改悔,決不再犯。

英男原聽女弟於林寧回山說起遇上妖人向篤,正在爭鬥,多蒙師叔白俠孫南等走過,下來相助,才將他趕走等情。峨眉三英二雲中,只餘英男最護徒弟,比李英瓊還要甚些。

聞言大怒,每出雲遊,必要順便尋訪向篤蹤跡,本欲置之死地,為世除害。這次沿途訪問,凡知道向篤的,俱說他是神醫,專一救人行善。雖也有說他好色貪淫的,並未聽說有人受害,出甚怨言,好生奇怪。來到當地,聽主人說他好佔良家婦女,還要拐走,又動除他之念。及至追出相遇,見他那樣膿包無用,殺機已減了兩分。再經一番跪哭哀求,證明沿途所聞不差,果然功罪參半,與別的左道妖邪行徑不同,雖然誤入旁門,尚知戒懼,又不由心軟了好些。因看出膽子甚小,不似敢逃走神氣,便沒十分防備。只對他喝道:“聽你所說,尚屬實情,姑寬飛劍之誅。但你所習乃是邪術,此時釋放,難免又去害人。現將你押往深山無人之處,尋一洞穴,禁閉十年。如知悔過,痛改前非,到時自來放你。”向篤暗忖:“深山十年禁閉,何等痛苦。果真罪滿能蒙收錄,得以改邪歸正,轉禍為福,就再比這苦些也所心甘。到時不過是個釋放,別無希冀,自己又無辟穀導引本領,豈不比死還要難受?”求既無用,逃又不敢,勉強隨了二人,行法飛向山寨深處。

三人剛剛落下,忽見茂林深處有一赤身人影一閃,同行少年首先追去。快到時,由林內飛出七八道紅黃光華,跟著縱出一個紅衣妖道和幾個赤身男女。少年和餘英男也忙將飛劍放出迎敵。向篤看出雙方旗鼓相當,英男忙於禦敵,無心顧到自己,想趁此時逃走。又震於峨眉派的道法威名,終是膽怯,惟恐萬一失算,被她看破,立送性命。躊躇了一陣,想道:“自己學過木石潛暖之法,雖不能逃,卻可藉以隱形。何不試它一試,將身隱向一旁,等到事完,再見機行事?如不被發覺,自是再妙沒有;即使瞞她不過,也可推託膽小害怕,隱身以防波及,並無他意。反正人未逃走,一見隱藏不住,立即現身出面,總可無礙。”主意想好,如法施為,藏在一旁,暗中觀陣。

只見雙方鬥了一會,妖道敵不住正派飛劍,倏將紅黃光華掣轉,施展別的邪法。當時滿天陰霆,愁雲慘霧中,黑龍也似飛出四五十道黑氣,剛和飛劍絞在一起,猛聽空中大喝:“妖道竟敢猖獗,今日劫數到了。”隨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山搖地撼,霧散煙消,滿地都是金光雷火。妖道想是知道不好,哪敢迎敵,慌不迭把手一招,帶了手下男女妖徒,借遁縱起。正要往林內逃走,不料迅雷後面又似長虹飛墜,連射下兩道光華。妖道剛覺精芒耀眼,身子已被圈住,連“哎呀”全未喊出,便即紛紛腰斬為兩段。向篤看去,真個比電還快,略掣即回,眼才一花,妖道師徒業已屍橫地上。再看場中,英男面前卻多了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者,二人正向他禮拜。定睛一看,正是那年用雷火震散乃師屍骨,救走眾女之人。:心方驚懼,那道者向二人說了幾句,又對自己藏處看了一眼,同向林內走去。

向篤猜他去尋妖道巢穴,有心現身進去,苦求收錄,又無此勇氣。等了一會,不見出來,暗忖:“既無勇氣求人,又不敢逃走,如何是好?對頭這麼大本領,決難隱瞞。

看此情形,分明有心釋放自己,再不走,等待何時?”念頭一轉,忙行法往回路逃走。

剛走不遠,便聽那少年聲音在後笑道:“我說這廝已入邪道,決難改悔,一試就穿,姜師叔你看如何?”向篤才知對頭就在左近,自己沒有看見。驚弓之鳥,心膽皆寒,當時只恐追上,拼命飛逃。等到迴轉己洞,回味對頭和那道人行徑、言語,分明含有深意。

一時心粗畏苦,不曾體會,致把良機坐失,好生懊悔。

向篤經過這一次大難,方始死心塌地,不再為惡採補。本來山洞中還有好些被害女子,真陰俱已虧失,壽限甚短。為想治癒她們,少減罪孽;更恐一些旁門中的同道日後不免前來糾纏,又入歧途。聞說莽蒼山所產靈藥甚多,便率雲翠等少女離開故居,前往隱避。知道玉靈崖一帶時有仙靈往來,特意找到山陰森林之內,尋了一座小巖洞,將裡面開闢出來。一面給眾少女醫治;一面修道。習那道家吐納之術。向篤先還和眾少女同在一室起居,日子一久,痛悟前非,益發刻苦自勵,在洞角建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小石室,獨居其中。準備事完,面壁十年,以符仙人降罰之數。等到期滿,道基稍定,再去峨眉尋訪仙師,敬求收錄。無奈眾少女真元大損,尋常藥石難期大效,真正成形的靈藥仙草又極難覓到,自己已許下心願,不能違背,在耽延了不少對日,僅僅把少女們的命保住,復原直是無望。

這日無心中救了四個獵虎族人,因而發現那兩條線蛇恰是千年難遇的道家補還少女真陰的聖藥。只要弄到一條,照著亡師所傳方法,合藥配製,不消兩月,全數都可復原如初。如能活的得到,更可長期取它精液,配製各種靈效丹劑。端的喜出望外。一面尋找線蛇喜吃的毒草以及禁制之物,一面盤算好蛇的出現日期。

向篤籌備多日,好容易才得停當。誰知第一次正要前去,忽然來了一箇舊日同道,想拉他出去相助設壇,祭煉法寶,向正派尋仇。被他無心中從卦象看出,知是魔障,不敢招惹,卻也不便得罪,只得行法隱去洞穴,避向遠處,勉強躲掉。

第二次又定好日期,打算親去,那同道不知怎地算出他上次有心避而不見,又要來尋。向篤惟恐誤了時機,更恐妖人一時闖來分潤,因四人世居本山,慣殺毒蛇,膽大多力,矯健非常,雖然不會法術,頗知毒蛇習性畏忌,又感救命之恩,不辭艱險,只得補教了些擒蛇之法,令其代己前往,如法施為。能捉到活的最好,否則當時殺死弄回,也一樣有用。自己卻向妖人迎去。向篤原意把妖人引離本山,再向他婉言說明,當面謝絕。

到了地頭,妖人師徒三個已為敵人所殺。趕回一問,四人竟因一念貪慾,以為他回來尚需時日,將一條半活線蛇全借給了烏加。功敗垂成,如何不怒,忙命女徒拷問真情,自己出去尋找。

向篤第二次尋回死蛇,得知鸚鵡被二山人搶去,二女徒用他所傳邪法滿林追趕,也未追上,僅將烏加擒到。一問才知玉靈崖洞內新近遷來一家漢人,男女老少都有。內中一個小姑娘最是厲害,會從身上放出電閃,多堅硬的鋼鐵,遇上就碎,人更不用提了。

烏加先在別處山寨裡遇到,被她將頸上鐵環斬成粉碎,犯了多環族的大忌,因此尋仇拼命。烏加知非敵手,巧遇獵虎族人,將蛇借去,意欲放蛇報仇,不料兩個放蛇的同黨一個也不曾逃回。遙望崖前電閃亂掣,知道人、蛇遭了毒手,當時逃來林內。本意想愚弄四人,藉口蛇被人擒去,引他行刺,再試一回。然後偷偷回寨,引來平日死黨,另打主意。不料四人沒有尋到,卻見同黨鹿加和老山人牛子往外奔逃,烏加才知鹿加已然降了仇人。心中忿恨,正要用身帶毒箭將他射死,便被大鬼咬住,嚇死過去,醒來已然被擒。

烏加並說小姑娘的父親手會打雷,但只聽人傳說,並未見過。

向篤一聽,料定這家漢人定是劍仙一流人物。那鸚鵡原是日前無意中遇見,行法攝回。既不敢冒昧去玉靈崖惹事,死蛇也已尋回,儘可如法配製,醫治眾少女復原。雖然要多費無數心力,只怪自己作孽太重,定數要使他多受磨折,不會容易成功,但居然尋回,總算不幸之幸。不願再為此事傷人,僅將四人薄責了一頓。又告誡烏加幾句,隨即逐走,不許再在林中逗留。反是四人恨透了烏加,當場毫無表示,等人走後,藉口回家,暗中追去。那老野民力大手狠,動作輕靈,追上後冷不防將烏加撲倒,雙手扣緊咽喉,生生勒死。還不解恨,又用刀將人皮剝了回去。向篤哪知呂、王等人只靈姑有一口飛刀,俱不會甚法術。一心盤算日後如何應付,忘了禁止四人報復,事後方知。想到烏加這類兇人惡名久著,以暴去暴,人已死去,也就罷了。

第三日,因兩女徒不捨靈鳥,再四絮貼,說就是正派劍仙也須講理,如何任意奪人心愛之物?向篤也看出那鳥靈異,有些戀戀,意欲夜間前往,先探明對方虛實,再作計較。才一出林走向高處,便見玉靈崖前飛起一道光華,宛如神龍戲天,電掣虹飛,滿空翔舞,分明是正派中最厲害的神物至寶。不由大吃一驚,哪裡還敢近前招惹,立即退回林內。向篤想起前情,心寒膽怯,卜了一卦,只盼對方不要尋他晦氣,於願已足。照卦象一推詳,竟是吉占,再過數日,人必尋來。當日至至誠誠,又卜一卦,算出呂氏父女見訪,不特沒有惡意,而且化敵為友,以後還有莫大助益一好生歡喜。

向篤先以為對方必是正派中的能手,及至雙方相見,靈姑雖然身有至寶,仙骨珊珊,但是尚未得有真傳;乃父更是凡人。並且臉上晦紋隱隱,等一現出,便有殺身之禍,當時沒好意思說破。因靈姑雖未入門,已是鄭顛仙的記名弟子,傳以飛刀,十分器重,將來大可藉助,有心結交,對自己出身以及棄邪歸正等情。一點也不隱瞞,照實傾吐。又硬和靈姑拉成平輩,稱呂偉為老怕。呂氏父女先還疑他有點言甘不實,後經向篤明道心事,方知有為而發,其意甚誠。烏加已死,向篤又復如此恭禮相交,此後山中歲月大可高枕無憂。並還知道所居就是玉靈崖,與仙人所示相合,欣幸已極。談了一會,二人辭別。向篤因呂氏父女林徑不熟,又親送至林外,方始別回。第二日,向篤便帶了兩個女徒,去至玉靈崖拜望。雙方由此成了好友,時常來往。

呂偉也把入山避世經過逐漸吐露,毫無隱諱。向篤本就看出靈姑前途未可限量,這一來,越發加了結交之心。靈姑、王淵都是年輕好奇,知道向篤精通法術,不時請他傳授。向篤除修煉一層因是旁門左道,恐誤二人根基,說明不可妄學外,至於一切避敵防身,以及抵禦蛇、獸等禁制之術,無不盡心傳授。向篤又相助呂、王等人開闢耕地,起建居室,並在近崖一帶風景佳處,依著形勝地勢,“引泉添瀑,種竹盼花,添了許多奇景。後洞石室院落也經他行使禁法,添設改飾。先後不消三月,便煥然改觀,備極新奇。

原本洞天福地,再加上這一番匠心營運,益發像個仙靈窟宅,美妙不似人間了。

呂、王兩家老少都和他師徒親近,視若家人。呂偉見他時常來替自己經營部署,到晚仍歸昏林住宿,屢說後洞石室甚多,他師徒再多兩倍也能住下。就是崖洞左右也有不少好地方,哪裡都可安身,為何偏要舍明就暗,住那昏暗晦塞之區,日與蛇獸為鄰?力勸搬來同住。向篤卻說自己孽深罪重,理應刻苦,以求懺悔。如非所醫眾少女無所棲止,連現住的崖洞都不配,如何敢在這等好地方居住:呂偉見他委實志堅心苦,也就罷了。

不到一年,森林眾少女經向篤用所制靈藥,先後治癒復體。先期將洞中一應陳設用具,除合用的送給呂氏父女,餘都趁隙換了金銀。擇一吉日,請來呂、王諸人;當場將自己三十多年行醫所得,各地富室、寨酋的謝禮,如金沙、銀塊、布帛、麻絲之類,一物不留,全數分配與眾少女。再按照各人原攝來的家鄉。做三四次,分別護送回去。

起初眾少女被他攝來,不是父母、酋長受了好處,以此酬謝,便是出於自願。向篤不似別的妖人淫兇無情,眾女雖然供他採補,自知受傷太重,並不十分怨恨。及至向篤兩次倖免雷火飛劍之誅,立時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日以救復眾女為事,從此不再沾染七自己只管刻苦,對人卻極優厚。除了不能離洞遠出,對眾少女的飯食衣服、起居動用,只要力所能及,務求精美舒適,愛護得無微不至。眾少女俱都感他優遇,視若父師,均願復體以後,依舊長此相隨,毫無去意。二女徒雲翠、秋萍更是誓死相隨,不捨別去。

向篤再三勸解,說眾少女根骨多非此道中人。雖然內中有幾個資稟較好的,無如本質已虧,元陰早失,僅仗靈藥之力得免夭折,但也不過勉終天年,要想出家修道,決難有所成就。自己尚未得人正教門下,怎能傳授?如習原來左道。已然為此幾乎遭劫,如何還再誤人?沒有眾女牽纏,將來仙靈鑑憐愚誠,或許有點遇合。如仍相聚,自己既不能尋求正教,眾女徒也跟著受上無窮的磨折辛苦,豈非兩誤?執意不允。眾女知是實情,只得含淚應允。

雲翠、秋萍知道靈姑遲早仙緣遇合,仍是拿定主意,不願還鄉。力說自己在此既然恐誤師父前修,願在玉靈崖隨侍呂、王兩家為奴,將來再打主意。如不見納,便在崖左近尋一個洞窟,暫且棲身。好在久居山野,膽大多力,又從師父學了防身法術,不畏艱難以及蛇獸侵襲之險。師徒分開,各自修為,豈非兩無妨礙?靈姑頗喜二女,也代求說,並願代為收容。向篤不忍堅阻。深知二女非但資稟不如靈姑遠甚,而且面有乖紋,就此還鄉,仗著所學一點淺近法術,嫁給酋長之類,還可享受一生。這一矢志學道,若沒有遇合,是徒受辛苦;一旦有了遇合,正派中人看她不上,再要誤入歧途,被左道妖邪物色了去,終於惡貫滿盈,難保首領,與靈姑相處一起,更是彼此無益。但不好意思明說,望著二女搖頭嘆氣。

二女也頗靈慧,見向篤不加可否,知他不甚贊可,不由把心一橫。秋萍首先正色起立說道:“我知師父之意,必以我姊妹賦性窮薄,難子尋求正果,如在外面居住,萬一又人左道,豈非求好反惡?現我姊妹早已商定,誓願出家學道,不履人世。暫棲玉靈崖既有難處,那我妹妹索性往遠處別尋洞穴棲身。此後日夕禱天,倘有仙緣遇合,自出萬幸;否則便終老此山,寧死不去。至於再陷邪途一層,師父只管放心。即便愚昧無知,當時受了妖人引誘,只一發覺,立即回頭;得便還將妖人殺死,為世除害。決不再遺師門之憂,為師父添造孽累便了。”說完,取了幾件防身器具以及兩包衣物,便向眾人叩頭告辭。眾人攔她不住。向篤喚住,慨嘆道:“你二人既是心志如此堅定,皇天不負苦心人。但望你們守定今日之言,不可改變初衷,將來有大成就,也是難說。金銀財帛,山居自是無用,我這些採掘山糧、藥物的用具可以帶去。再說,也不忙在一時,等大家起身同走,以免暗林之中遇見蛇獸,又要費事。山陽盡多佳地,出林即少險阻,彼此更得多聚一會,豈不是好?”二女含淚應了。

向篤把一切事情熟計停妥,命頭一撥應行的眾少女,各持分得的衣物金銀,連同呂、王諸人出了森林。二女重又拜別,自去尋找居處。呂、王諸人迴轉玉靈崖。向篤行法,領了眾少女起行出山,送回各人故鄉。

靈姑因事前向篤曾使眼色示意,不便再使二女同居,別時十分憐念,再四執手,殷勤慰勉。勸她們尋到以後,時常來往,以免寂寞,有甚險阻艱難,也可從旁相助。二女生長南疆,性情剛強,先時雖有相從之意,及見向篤作梗,便心橫發狠,決計離開眾人,不受絲毫幫助,以毅力恆力打通這條死路。對靈姑關切之意,只是感謝心領,表面應諾,別後竟一次也未往玉靈崖去。靈姑先後尋她們數次。前兩次由靈奴先往,尋到她們的住穴,再回來領路,跟著尋到,人已不見。過了兩三月,連靈奴空中飛尋,二女一見便即藏起。僅知二女仍住山中,相隔頗遠,人卻見她們不到。料是有心躲避,也就罷了。此是後話不提。

呂、王諸人回洞,過了兩月,向篤忽然走來,說眾少女只有四人無家可歸,為此還耽誤了些日,已然各自擇配,嫁與酋長、富戶之類。餘人也都各有歸宿。自問孽累已去,積罪尚多,意欲重尋一個窮極幽晦荒寒之區,閉關靜修,應那十年面壁的願心。但是目前功候尚差,不能完全辟穀,長年不食不飲。多備糧水,原無不可,終恐年久腐朽,蟲鼠侵耗。閉關以後,非有要事,不願再出。並且外魔也多。意欲拜託靈姑,每隔兩三月前去看他一次,萬一有甚魔擾,或是缺乏糧水,可以事先求助。呂偉道:“你我至交,就你不說,我父女也要常去看望,何消說的?”

向篤悽然道:“女公子仙根仙骨,異日成就無量,別人怎能比得?人事無常,變故之來,往往出人意外。此事看似容易,但是十年光陰,不是短時歲月,彼時女公子早已仙緣遇合了。不過顛仙既以此地為她居住之所,將來縱不在此,也斷不了來往,否則我怎敢有此不情之請?本山雖是仙靈往來之地,因為素無正教真仙在此主持,旁門異教也常來此採掘靈藥。還有山陰一帶,蛇虺四伏,時見怪異。老前輩武藝雖高,終是常人,以後最好不要離此遠出。即或不得已,也請與女公子偕行,免冒危險。至於晚輩蝸居,地絕幽僻,道路險阻,駕臨存問尤不敢當。會短離長,務望珍重。只等三數年,女公子得了仙傳之後,便可壽並丘山,隨意所為了。”呂偉哪解言中深意。大家惜別之心都重,一體挽勸,強留向篤在玉靈崖洞中住了十餘日,每日同出同歸。

向篤因見呂偉額上晦煞之紋越來越顯;靈姑卻似浮雲翳日,表面雖現兇優,精光業已外映。知他父女一個大限將臨,一個先憂後喜,否極入泰,不久同時發動。明知無可避免,又不好明言示警。為感相待之厚,=暗中點醒靈姑,說:“尊大人春秋已高,不宜遠出。就是父女偕行,也最好不要離開一步。這幾處墾殖之地隨意行動無妨。那崖後絕壁之下有一夾縫,出去便是本山野獸最多的百靈坡、天池嶺、花雨潭等幽勝之區,日後難免發現,最好不要前去。入冬以後,更須小心。須知災病無常,往往出人意外,命數有定,預防尚難趨避,何況疏忽。深山絕域,不遇事便罷,遇上事就非小可。”

靈姑聽他人前背後,這些話已重複過兩三次,自然疑慮,暗中探問未來吉凶。向篤只說:“想當然耳。我道力淺薄,當時的事尚可佔算,卻不能前知。不過稍習風鑑,見尊大人已屆高齡,面上猶帶風波,恐將來難免憂危,即承賢父女厚愛,略知一二,不能不說,以便留意。但盼吉人天相為佳,過了明春或可無事。至於究竟是何因果,應在何時何地,能否避免,實算不出,難以奉告。”靈姑知是實話,只得牢牢緊記。

向篤又把一些救急的醫術,連同所配剩的靈藥、方劑,一齊傳授靈姑。並說:“相交恨晚。只要早個十天半月,那兩條線蛇如能留下活的,多環族鹿加已然歸順,就用當地所產毒草餵養,人只要沒有腦裂腸碎,取那蛇眼精液製藥調服,不論多麼厲害的大病重傷,必能起死回生,復原如初。不料到手之物,誤在野民手裡;如今走遍字內名山,恐也難以尋到,真個可惜己極。”說時,恰值王淵隨父畦中割菜,不在跟前。靈姑以為蛇死便完,隨著可惜,沒想到王淵留藏著蛇眼。向篤又因蛇眼破碎,這類東西見土就鑽,呂、王諸人連蛇的用途尚且不知,怎會留那眼珠?定為靈姑飛刀斬碎落出,埋入地底。

一句話的疏忽,遂使日後呂偉返魂無術,靈姑抱恨終天。不提。

十天聚罷,向篤別去,回到森林,將洞中所剩粗重零星之物,一齊送給四人。仍在山陰僻遠無人之處,尋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巖洞,備好糧水。二次再到玉靈崖,將平日行醫的藥囊、醫書,連同自己精製的各種外科用具,一齊贈與靈姑。又將日前所傳醫術,盡心講解,考問了兩遍。然後才請靈姑、王淵同往。呂、王諸人俱欲隨去,向篤再四謙謝,仍是靈姑、王淵帶了白鸚鵡靈奴偕行。

去時,向篤施展禁法,行走甚速,不消多時,一同越過山陰,到一絕壁之下。向篤指道:“這裡便是我閉關禁修之所,少時洞門將用大石封閉。日後你們駕臨,只須叩石三下,我便在上面小洞現身,不到孽滿之期,恕不能下來相見了。”

靈姑見那地方三面峭壁刺天,一面對著絕壑,對岸又是峭壁如斬,四周俱有遮覆,日光輕易難到,只見白雲往來崖頂,人居其中,恍如甕底一般。地下草莽怒生,高几過人;老樹森森,落葉腐積;蛇蟲竄飛,悲風四起。洞在危崖上,奇石外突,一穴深陷,高不滿五尺,寬才二尺,壁上苔薛濃肥,作翠墨色,人須俯身而入。日裡看去,景物已極幽晦閉塞,陰悽悽的,迥非人境。靈姑說道:“這麼陰慘的地方,怎是修道人住居之所?還是另尋一處吧。”向篤黯然答道:“我何嘗不知此處不宜人居,怎奈罪深孽重,非以毅力苦行,懺悔平生,無以自拔。蛇獸之侵,尚非所畏,最苦的是荒山古洞,難免外魔侵害。前幾年尚屬無妨,一過三年,越往後越覺可怕。日前堅請賢姊弟以後踐約,隔些日月在臨一次,便是為此。洞中逼狹汙溼,更非人所能堪,無地延客小坐,行即入洞,請回去吧。”

靈姑要看他如何封閉洞穴,向篤便致歉作別,俯身鑽入。待有半刻,忽聽隆隆之聲,左近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忽然緩緩自移,到了洞前停住,恰將洞口封住。跟著一陣怪風颳過,石上平添了一層極厚的苔薛,與壁上苔痕濃淡相仿,直似天然生就。如非事前知道,決不信石後還有一洞,人藏其內。王淵見上面並無小洞,試往叩石三下,又是一片隆隆之聲。二人抬頭一看,離頭丈許,果現一洞,與適見的洞一般無二。向篤由內現身,笑道:“諸事已定,行再相見。天已不早,來路昏黑,請回去吧。”說罷,又響了一陣,仍復原狀。

靈姑、王淵只得取路迴轉,路徑方向早經向篤說明,來時又經隨地少停,一一指點,更有仙禽靈奴飛翔辨認,二人腿腳甚快,雖無人行法相送,也慢不了許多,約有個把時辰便趕回王靈崖。二人到時,正值鹿加帶了十來個親信,拿著許多金沙、布麻以及奇禽猛獸的骨革毛羽,前來謝恩。

原來鹿加回寨以後,偷偷找了寨中神巫,許下接位後的重賄。次早由神巫向眾宣說真主某日將歸,因他以前曾受罪罰,雖是惡主烏加亂命,但是仍須請示祖神及大神之前,以定去留。並說惡主已將神箭遺失,不知落於何處,全仗真主即位,始能請回。等將眾山人哄信,做好一切故示神奇的手腳,再照預定日期時刻,一面迎接真主,一面現身出去。先當歸罪囚犯,受了一番假神判。俟神巫代神吐口,降了真命,眾人擁立。然後宣示烏加罪狀。眾山人最重祖遺神箭,勝逾性命,立即群起搶地呼天,哭求新主將箭尋回。

鹿加知道山人新附,內有不少烏加的黨羽,烏加逃回倒不要緊,只那神箭關係非同小可。

便是神巫雖受利誘,一半也為此箭。如若失去,眾山人必令他尋找,要是尋不回來,也難免死。因聽鹿加力任其難,說是已得祖神降兆,準能尋回,才允相助。鹿加臨時加了小心,福至心靈,竟將前策略為變通:將箭預藏密地,推說此箭已為烏加所汙,現在祖神收去洗滌,不能即歸,須俟數日,由神巫卜請日期,自己一去即可尋回。

神巫對此原無把握,好生驚惶。但已擁立鹿加,無法再變,只得揹人向他責問。鹿加說:“我的話一句不虛。但你須設法使眾人真個順服,見了烏加,立時殺死。我看出一點無有二心,立即往取,否則只好看你設法了。”神巫反受了他制,萬般無奈,每日想盡方法,代他收服人心。鹿加卻乘此時機,一面安置好了私黨,一面示恩示威。日前看出眾人果然敬畏愛戴,又借夢兆,宣稱某日半夜神箭歸來,集眾先去神廟看過,再往廟前守候。其實箭早親自傲了手腳,放在廟內原處。到時徑直大踏步率眾奔人,果然箭在神前,箭頭雪亮如新,不由眾山人不怕。這一來,連神巫也畏服,以為他真有神助了。

事完,鹿加想起呂氏父女恩德。久未往見。烏加竟未回寨生事,也不知被呂、王等人殺死沒有。為踐前約,特地選了心腹山人,用山背子抬了許多金銀、禮物,前往玉靈崖貢獻。

自從鹿加回寨,早對山人說過烏加所尋仇敵,乃是漢族中仙神一流人物。休說是他,便傾全寨之力與爭,也是白白送死。幸而禍由烏加自惹,與他人無干。烏加已然有罪,不能再算本寨的人,最好擇日前去說明此事,免因烏加惹下後禍。就便送點禮物,與他結交,異日遇上災禍,可以借他神法相助解免。靈姑用飛刀斬斷烏加頸環時,隨行數十山人逃走回去,添枝加葉一說,俱都談虎色變。兩處相隔又不甚遠,本就恐怕烏加仇報不成,惹火上門。再聽鹿加許多渲染,將靈姑說得比天上神仙還厲害。這類山人雖是兇狠不怕死,畏神之心卻勝於斧鉞,惟恐斬斷頸圈,為雷電所殺,不能超生,聞言個個膽寒。尤其與神人相交是個最體面榮耀的事,“巴不得棄嫌修好,化敵為友。聞得寨主為了全寨安危福利親身前往,人人踴躍歡欣,深以不能入選隨行為憾。

至(了玉靈崖橫崖前面停住,由鹿加一人裝模作樣,繞崖而過,到了洞外,跪伏在地。呂偉正從耕地迴轉,得了老山人牛子報信,知他用本族最恭敬的禮節前來拜謁,連忙扶起,問知回寨之事,甚是快慰。鹿加聽說烏加已死,還被獵虎族人剝了人皮,大敵已去,此後安居寨主,高枕無憂,更是歡欣。雙方把話商量好,由牛子同往崖前,曉諭隨來眾人說:“主人因烏加屢次估惡不梭,以為多環族都是如此,本欲前往問罪殺戮,因新遷洞府,開闢事忙,延遲至今。適才鹿加來此解說,才知烏加一人之過;與眾無干,姑且寬恕。以後不可再因小故傷害漢人,犯了,仍難免雷電之誅,切須緊記。所貢禮物原不願收,念在真誠,除金沙、銀塊之類,隱居修道之人不履塵世,要它無用,餘者各取十之一二,剩下仍命帶回。”眾山人來時以為,漢族仙神必比神巫還貪財貨,惟恐難博呂氏父女歡心,都挑最貴重的東西送來。一聽主人如此仁義,所收都是些極容易的土產,值錢的幾乎全部退回,就取也不過點意思,無不喜出望外。

牛子曉諭已畢,便領進見。眾山人恭敬拜謁之後,齊聲訴說,堅欲一看仙人神法,並拜見仙娘,以求福佑。這一來,呂偉卻為了難。知道蠢人非此不能鎮服,向篤如在,自然最妙;便靈姑、王淵,近日也學會了好些障眼法兒,足可施為。偏巧向篤今日開關靜修,靈姑、王淵隨送前去,也未在眼前。自己一點不會,眾山人又誠心誠意的,恨不能當時便要見識,簡直無法拒卻。只得命牛子用土語代為曉諭,說主人神法出手必定傷人,非可兒戲,命眾先受酒食犒勞,等小主人回來,再行當眾演習。跟著由王守常夫妻、牛子三人調設酒食,犒勞來人。呂偉還得裝出尊嚴神氣,坐在當中,觀看眾山人歡飲。

多環族人最為兇狡,先把呂偉視若天人,抱著滿腔熱望而來。及見無甚奇處,呂偉生性爽直,又不善做那裝神弄鬼肉麻之狀,時候一久,眾山人表面雖隨寨主鹿加敬禮,心中都在懷疑,漸漸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大有不信詞色。牛子在旁看出情形不對,知道這類兇人不可理喻,對人無論有多恭順,只要一被他們輕視,立即反臉成仇,回報更毒,便酋長也難制止。來者多是鹿加近人,一個鎮不住場,當時雖不致為難,回去一傳揚,不但要起二心,他見本洞有這麼好耕牧之地,一切用具均他們心愛之物,難保不來竊取攘奪,從此多事。鹿加儘管懷德畏威,眾山人卻決不信服。兇人把擄劫燒殺當成本分的事,除了神命,誰也不能攔阻。即便靈姑飛刀厲害,來者不懼,臨了一樣可以制服,仍要費無窮心力,損害耕牧更所難免。惟恐他們吃完,靈姑尚未趕回,一被走去,事情便糟。於是牛子忙借敬茶為由,跪近呂偉身前,請主人留意。

呂偉也知眾山人虎狼之性,今日非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可。無奈日已偏西,王守常兩番抽空眺望,靈姑、王淵尚無蹤影。眼看眾山人已多吃完,各自起立,走向鹿加面前說了幾句,鹿加低聲怒斥,眾山人雖被壓住,神情已沒乍來時恭順。呂偉方在愁慮,忽然靈奴隔崖飛來。呂偉料知靈姑將回,心中一寬。未及張口,鹿加感恩心重,又知靈姑厲害,見手下眾山人不服,說主人與尋常漢客一樣,人言是假,恐被主人看出見怪,偏生來的這些山人一個也未見過靈姑,無可證實,也在發急。一見白鸚鵡飛到,忙先喊道:

“那不是仙孃的神鳥麼?你們還不快看,它會說人話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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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1: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回 開樂土 同建碧城莊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

話說眾山人見是一隻白鳥,心方竊笑,鳥已飛翔而下,落在呂偉手上。呂偉故意喝道:“快飛去,叫你小主人即刻就回,不可遲延。”那鳥立用人語應了一聲:“主人就回。”仍向來路飛去。眾山人見狀,意始稍解。

靈姑、王淵原本落後不遠,歸晚恐家人惦念,放鳥先回報信,一會便已趕到。牛子不等呂偉開口,首先迎上前去,恭敬伏跪,大聲說道:“眾山人要看主人神法,老主人恐怕法術厲害,誤傷了人,靜俟主人回來施展給他們開眼。這些都是不害漢人的好多環族,請主人慈悲降福吧。”鹿加也跟著率眾上前禮拜。眾山人見來人幼小纖弱,還在將信將疑。靈姑聽出牛子心意,一見眾山人把路擋住,朝王淵使個眼色,說道:“我們見了爹爹再說吧。”說罷,手中掐訣,一同施展向篤所傳禁法,由人叢中飛身縱出。眾山人正在遮路喧鬧,忽然滿頭火光,眼睛一花,人已無影無蹤。再看這一對少年男女,已在呂偉面前現身,不禁駭服。剛要起身趕去,牛子乘機大喝道:“仙娘不喜你們吵鬧,已經生氣。她不比老主人脾氣好,還不安靜些麼?”眾山人聞言,俱都逡巡卻步。

靈姑已向老父匆匆問知就裡,回身笑道:“你們遠來不易,想看仙法不難。無如老洞主較我姊弟法力大得多,一出手,你們便沒了命,不便演給你們看。但我這神法也非小可,發出來時,跟天上打的電閃一樣,不論多麼堅硬結實的東西,捱上就斷,人和鳥獸更不必說了,我也不願傷人毀物,可把你們的鐵傢伙挑上幾件不打算要的,倒插在隔溪草場上面,人再一字排開。我先削斷它們的尖,再把附近那株大樹斬斷,使你們見識見識。只是人一站定,不許亂動一步,我這法寶也許還要查看你們居心好壞,不動沒事,若不信服,死傷休悔。鹿加、牛子照話轉述,當先領頭。眾山人哄應相隨,紛紛過溪,牛子深知飛刀神異,故意命將挑出來的刀矛插在遠處。

靈姑遙望眾山人安排停當,便將玉匣飛刀施放出去。眾山人只見一道銀虹疾如電掣,自靈姑身畔飛起,霎時便到跟前。耳聽一片鏗鏘之聲,地上所插刀矛尖頭紛紛斷落。跟著神龍翔舞,飛向身側大可數抱的古樹上繞去,光華照處,枝柯寸斷,墜如雪雨。晃眼之間,銀光倏似匹練一般舒展開來,往下微降,照樹幹中腰只一剪,上半往側一歪,落葉橫飛。驚風驟起中,轟隆一聲巨震,二十多丈高一株大樹立被飛刀斬斷,倒於就地。

銀光隨又飛向眾山人頭上,繞身電掣,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嚇得眾山人心寒膽落,狂喊仙娘饒命不迭。鹿加雖不在刀光籠罩之下,以前嘗過滋味,見狀也是驚心。知道靈姑有心威嚇,忙向隔溪遙拜求恕。

牛子在旁指著眾山人大喝道:“我主人神法厲害,卻不傷害無罪之人。因你們居心不服,得罪了她,才用神法做戒。要想活命,快些跪下求告,永遠忠心順服,不敢絲毫背叛,就可免死,還要降福保佑呢。”眾山人驚魂都顫,哪敢再有二心,忙即跪倒,伏地哀求。禱沒兩句,眼前一暗,銀光不見,遙聞喝起之聲。站起一看,適見銀光已飛到玉靈崖上空,電馳星飛,上下翔舞,精光炫目,變化無窮。靈姑為使兇人畏服,一面發揮飛刀威力;一面又和王淵把新學各種禁法幻術一齊施展出來。一時烈火飛騰,金花四起,花大如盆,霞光片片。靈姑、王淵各立花上浮沉起伏,流輝四被,映得岩石林木都呈異彩,端的神奇已極。休說眾山人,連鹿加、牛子已都看得目定口呆,高呼仙娘恩主,羅拜在地。靈姑估量到了火候,意欲收斂。王淵童心好弄,見山人為障眼法所惑,畏若天神,心中高興,定要多玩一會,直到天晚月上,約演了半個多時辰。靈姑想起向篤曾說此法只可偶然揹人遊戲,不宜常演,才行止住。最末收了飛刀。鹿加、牛子仍率眾山人過溪拜謁,眾山人受了一番驚恐,敬畏已極,個個提心吊膽,惟恐失禮見罪。及見靈姑溫言告誡,笑臉常開,才放了心。

呂、王等三人又乘靈姑演法之際,弄了許多酒肉,準備半夜裡二次犒勞大眾。並照山俗,在隔溪廣場上升起野火,令其圍火聚飲。王淵又單獨向山人演了兩次幻術,靈姑正在洞內有事,無人攔他。呂偉想令眾山人宿在後洞,等靈姑向獵虎族人討來烏加人皮,再行起身。牛子悄稟:“這些山人不下百種,只多環族貪殘猛惡,刁狡反覆,畏威而不懷德。連鹿加那麼感恩忠順,將來都不敢保,何況他們。最好使他們不知虛實深淺,一心畏服,日後才能駕馭。略知底細,遲早生心。任其野宿為是。”呂偉雖覺言之稍過,但這類兇人委實野性難測,也就聽了。

洞中糧肉本可足用,向篤別前又贈了許多,加上近來用山果新釀的美酒,王氏夫妻均善烹調,半夜做好,牛子一一端出。土著山人幾曾吃到過這樣美味,自是歡欣鼓舞,快活已極,一路大吃大喝,全都醉倒草地之上。呂、王諸人一見一切停當,天已深夜,各自人洞安歇。只牛子一人自願留在洞外,陪伴鹿加。眾人累了一日,除靈姑還用了一回功外,俱料不會有事,心安夢穩,倒枕便都睡熟。

第二日早起,天沒亮透,上淵仍想引逗山人好玩,老早爬起,穿好衣服。剛走出洞門,一眼瞥見廣場上山人橫七豎八躺臥在地,尚沒有醒;牛子不知何往;另外大小七八個怪物,正在馳逐縱跳。定睛一看,那怪物生相頗似猴子,只是頭上裹得花花綠綠,看不清楚。通體白毛如尋,長身人立,最大的幾個身材竟比人還高。有的還拿著裝酒的葫蘆,邊跳邊對嘴喝。縱躍輕靈,矯捷如飛。那十幾個多環族如死了一般,全沒一點響動。

王淵正在驚訝,已被怪物看見,內中兩個大的怒嘯一聲,竟將裹頭之物扯下,向王淵縱來。餘下幾個小怪物見了也都學樣,相隨縱起。兩地相隔少說也有一箭之地,可是怪物快極,直似十來點飛星在地上跳躍,接連幾個起落,晃眼便到面前。王淵先還疑是山魈、木客之類,及至怪物去掉包頭,才看出是幾隻大白猿,來勢疾如飄風,知道不可輕敵。略一躊躇,為首兩隻大猿已然迎面撲到,勢絕兇猛。王淵一見不好,一面急喊:

“姊姊快來!”一面往側一縱,就勢朝地下一滾,暗使木石潛蹤之法將身隱起。兇猿手疾眼快好不矯捷,一下撲空,只把身微側,又朝橫裡抓來,王淵差一點沒被利爪抓中。

那木石潛蹤只是障眼法兒,暫時將身隱住,並不能跑。王淵蹲趴地上,眼望這一群兇猿大小共是七個。小的約有人高,毛還略帶灰黃顏色。那兩隻大的身長竟有八九尺,通體沒有一根雜毛。面目形象也與常猿不同,扁額尖頭,凹鼻凸口。叫囂之間,鐐牙外露。一對突出的兇睛又圓又亮,白多珠少,直泛藍光。兩隻利爪與蒲扇相似。正在低頭怒視,意似尋找失蹤人,欲得而甘心的神氣,兇惡已極。王淵出時兵刃暗器一件未帶,兇猿近在咫尺,這類野獸鼻嗅甚靈,動作又極神速,如被聞出人味,必無幸理。如若冒險抽空逃走,肯定無效。身又不能轉動,嚇得連氣都不敢喘。

王淵正尋思間,兇猿果然聞出生人氣味,有點覺察,雙爪作勢,大有猛然下擊之狀。

方在憂危,內中一隻毛色淡黃的小猿忽往洞口裡探頭,想是看見有人在內,喜躍奔回,拉住大猿臂爪,指著洞門呱呱亂叫。大猿立即回身,朝洞奔去。王淵恐洞中諸人熟睡未醒,封洞石塊又被自己出時移去,兇猿人內,非傷人不可。一時情急,乘著群猿回身,猛地站起,往側一縱。口中大喊:“爹、媽、姊姊快起,妖怪來了!”群猿聞聲回顧,見王淵現身,齊聲怒嘯,利爪同伸,欲待縱撲過去。王淵見狀大驚,還未及二次行法隱身,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群猿將縱未縱之際,猛聽一聲清叱,一道銀光由洞飛出,兩隻大猿首先被光華圍住,慘嗥過處,腰斬四段,屍橫就地。下餘群猿立時紛紛逃竄,齊由崖頂上向後縱去。

靈姑當先追出,本想指揮飛刀追殺。偏生那隻小黃猿回身最早,一見王淵便追逐過去,銀光飛過,大猿伏誅,它依舊不知死活,沒有逃退。王淵見靈姑等一出來,心中喜歡,略一疏神,黃猿已追縱撲到,再要行法隱身,已是無及。黃猿雖小,也有大人般高,目光如電,兇睛睞睞。王淵赤手空拳,驚懾之餘,怎敢迎敵,眼看危急萬分。靈姑因聽王淵狂喊報警,猿又生得過大,從未見過,始終當是妖怪。王淵危急,當然顧人要緊,忙指刀光追將過去,黃猿當時了賬。玉靈崖頂離地頗高,上頗不易,等靈姑攀援到頂,群猿早逃得沒了影子。同時隔溪草場上的眾山人原被兇猿嚇倒,不敢言動,臥地裝死。

只有兩名被小猿剝取披肩時,受了點抓傷,俱都無礙。群猿越過時早在偷覷,見靈姑飛刀如此神奇,自免不了一番贊服禮拜。牛子也從草石間狼狽鑽出。

原來這種東西並非猿種、乃是山中大猩猩和白熊之類猛獸交合而生,產於滇緬交界的深山雪多之處。爪利如鉤,力能生裂牛虎,爪攫飛禽。性最兇殘猛惡,極喜殺生害命。

最愛吃酒和蜂蜜。尤愛學人的穿著、舉動,每遇生人,先總是抱了回去學樣。稍不如意,不是持腿生裂成兩片,便是扔人絕壑跌死。這類不常見的猛獸,膽小一點的,被捉時早已嚇死;即便膽大,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只要遇上,決無生理。因是猩種,土人叫他白猩子,又叫白家公,畏若神鬼。端的比什麼猛獸都厲害。尚幸為數無多,難得出現,它又忌見死物。有那在山中久居知底細的,遇見它來,如躲不及,忙把隨身衣物脫下,僵臥地上裝死,它便掉頭而去,至多取走衣物,不致危及生命。

白猩子性既愛鬥,什麼惡物都敢惹。又不肯吃虧,復仇之心極重。閒來無事,便結伴往深山窮谷之中,到處搜尋仇敵。滇湎交界深山之中慣產野象,這類野獸原極猛悍,又喜合群。別的獸類怕白猩子,望影而逃,它卻不在心上,遇上必要苦鬥不捨。白猩子仗著爪利如鉤,縱躍輕靈;大象仗著皮粗肉厚,力大性長。都是不死不止,終於兩敗俱傷。還有土產各種蛇蟒,也是它最喜鬥弄的玩意,殺蛇更有拿手。除非不遇,只一被它遇到,它固欣喜若狂,非將蛇蟒殺死,不肯罷休;對方自然也是苦苦糾纏,以死相拼。

氣機相感,幾成了宿仇世恨,比和象鬥還要猛烈。可是當地蛇蟒多半都蘊奇毒,小的遇見,自佔上風;有時遇上長大特毒之蛇,白猩子天生無畏之性,仍然照樣上前,結果蛇雖被它殺死,自身卻不是被蛇纏咬受傷,便是中了蛇毒,也就同歸於盡了。有此種種原因,所以難得繁息,輕易不能見到。

眾人中只有牛子一人當年見過一隻,也是被蛇纏毒死,被上人在山裡尋到的。後在當地住了些日,得知底細。這晚天明前正和眾山人歡嘯哄飲,斜月未墜,殘輝照處,遙望隔溪玉靈崖頂上站著三隻大白東西。眾山人方要呼噪,牛子識貨,疑是白猩來犯,忙即止住。並悄聲警告,教了趨避之法,說這東西厲害,千萬不可力敵。接著三隻白猩子已是縱落,迎面走來。眾山人平日原知白家公的厲害,聽牛子一說,俱都膽寒。見勢不佳,方要起身逃跑,忽聽身後呱呱兩聲。回頭一看,四外均有白猩子出現,共有七八隻,分好幾面朝中央圍來。

牛子知它其快如風,眾人一亂跑,非死不可。它由崖頂出現,後洞中有院落,不知侵入洞中沒有,心又惦記主人,想去報警。忙喊眾人做出受驚之勢,脫了衣中,狂呼一聲,筆直僵臥。自己則乘它未到,去喊主人。眾山人無奈,依言行事。牛子冒著奇險,覷準較空一面,伏身前移。離開原地才有三五丈,所有白猩子一齊走來,見眾山人僵臥,意似失望。叫了幾聲,把山人披肩、頭巾紛紛搶奪爭拾,包在頭上。有那來不及去掉的山人,被它一陣亂扯,都受了傷。又將山人所剩的酒亂搶來吃。

牛子乘亂又爬出幾丈。快到溪邊,倏地站起一縱,躍過溪去。正想飛跑趕往洞前報警,不料縱時太猛,將白猩子驚動,追將過來。牛子一聽叫聲,回顧追近,知道眨眼即至,擠命狂喊了一聲:“主人快來!”便也裝死,僵臥地上。白猩子先見有了生人,以為可以玩弄,甚是高興,不料又被嚇死,心中憤怒。追的又是一隻最大的,似疑是詐,抱起牛子仔細觀察。尚幸牛子心有定見,裝得比眾山人更像,連氣都屏住不敢呼吸。白猩子看了一會,見他四肢軟搭,怎麼擺弄也不見動彈,才將信將疑地縱到一株大樹上去,將牛子橫擱枝權中間。下地疾走幾步,又猛地一回頭看了幾次,方始退去。牛子擱痛難忍,勉強把身子略為移順了些,遙窺白猩子也在看他,恰值風起樹搖,未被看破。白猩子仍不時向他注視,那地方又在前崖,看不見崖洞,在自憂急,不敢再動。好容易苦捱到了天明,忽見白猩子似一窩蜂往隔溪崖洞縱來,方得乘隙縱落,略為活動四肢,偷偷繞崖過去,伏身一看,正值白猩子窺洞欲入,靈姑已隨著飛刀縱出,白猩子連死帶逃,一時俱盡了。

靈姑先當殺的是白猿,想起虎王所養白猿甚是靈異,難得自送上門,還在後悔下手大快,沒有捉住一隻活的。及聽牛子說那東西並非猿種,又如此兇惡難馴,不但不能留養,這逃走的四隻還得防它尋仇報復。數目這麼多,甚少聽說起,也許來的還不止此數。

看來路似在崖後。當地形勢,只崖後一面因有摩天高崖亙阻,又是石地,未去查看。最好日內尋到它的巢穴,一齊誅戮,才保無害。以後早晚出入,留官的神還來不及,如何可以馴養?靈姑暗忖:“這東西如此厲害,全洞人等只憑自己這口飛刀。今日往尋四人索要人皮,倘被襲來傷了老父,如何是好?有心不去,但這些多環族不早打發回去,也不是事。今早幸有牛子見多識廣,事前通報,如被白猩子抓死幾個,豈不面上無光?”

思慮至再,只有等上半日,白猩子如不來犯,趕緊往返,回時料天未黑,或可無事。明日一早,打發眾山人動身,再打主意。

等到過午,白猩子未來。靈姑不放心,又和牛子、鹿加等援上崖頂去看。只見崖後奇石森列,景物雄詭,盡頭處絕壁排天,亙若屏障,既高且險,無可攀升,相隔尚在兩三里外。四下眺望,不見白猩子蹤跡。匆促之間,並未想起向篤行時之言,以為白猩子大的被殺,小的膽寒,暫時不敢再來。為防萬一,藉詞給眾山人降福,一齊召集進洞,令其伏地默禱,又收了牲畜,堵塞洞門。並將王淵和靈奴留在洞內,白猩子如若來犯,便用向篤所傳障眼法術驚它,即令靈奴飛往報警。眾山人聞言都當真個降福,爭先人洞,恭恭敬敬,跪伏在呂偉面前,默默祝告,靜俟後命,態度恭謹,一點沒想到主人也在膽怯害怕。父女二人部署停當,靈姑又看牛子將洞堵好,方始獨自起身,施展輕身功夫,加急趕行,不消多時,到了森林以內。

那四野民住處本還遠些。向篤行時,因所居洞府地絕幽晦僻險,不見天日,如被異派妖邪發現,難免藉以潛蹤匿跡,初意行法將它禁閉,免得妖人來此藏伏。四人愛那裡面宏敞高大,還有許多舒適設備,意欲求住。向篤說四人住處雖然不好,到底還見到天日,此洞只正午時略透露一點日影,終年舉火,如處長夜,住了無益有害,四人仍是求告不休,嗣經靈姑勸說,才勉強答應,沒有封閉。

四人因聽向篤說過靈姑飛刀厲害,已所不及,以後千萬服從,不可違件,也頗敬畏。

自從向篤閉關,靈姑尚未去過。到洞一看,洞外也和早先一樣升著一堆野火。三男行獵未歸,只一女坐在洞前石上,用細藤編席。忽見靈姑走來,甚是歡喜,忙即起身拜倒。

靈姑知道老少三人都聽她活,喚起說了來意。山女隨請靈姑入洞,將牆上懸的烏加人皮取下。靈姑見皮用竹條繃起,又乾又硬,既長且大,無法摺疊,帶走甚是累贅。山女看出為難,自願代命,送往玉靈崖去。靈姑見取皮容易,早知如此,何必親來?知她腳程慢不了許多,即便走慢,自己先回,任她隨身送到也是一樣;自己持走,反倒更慢。於是含笑應了。山女早想到玉靈崖去,恐仙人見怪,不敢冒失,聞言大喜。靈姑問她:

“走後無人守洞,你父兄回來,豈不尋你?”山女答說:“無妨。這裡終年不見生人,日前雖有一個走錯路的漢客到此,一會也就走去。恩人還教會我們生火和閉洞的方法,只消做一記號,他們回來就知道了。”山女漢語不甚精熟,說時須用手比。靈姑急於回洞,無心查聽考問。說罷,山女果用向篤所傳法術將洞門隱去,在火旁放了幾塊石頭做記號,將皮架橫擱肩上,一同起身。

林樹繁茂,枝柯低壓,人行其中,躲閃縱越還不怎樣,添上這麼一個薄而且大的繃架,走起來稍不留意,便被掛住,阻礙橫生,甚是費事。走了一程,靈姑不耐煩繁瑣,仍用飛刀將繃架砍壞,把皮取下,略為拗折,才易走些。出林仰看,日色偏西。急於趕回,命山女快跑,如趕不上,後到也可。自己當先飛跑。山女腳程甚快,又想討好,奮力追隨,並未落後。

二人一口氣跑到玉靈崖,天還未到黃昏。靈姑見洞前靜悄悄的,毫無異狀,心情一寬。王淵、牛子早在洞裡望見,移開封洞石塊。牛子當先奔出,說白猩子並未來犯,只不過眾山人跪伏已久。靈姑便命牛子引山女到側面小洞去,給些酒肉慰勞。自和王淵進洞。

靈姑走至老父座前,按照預計,跪稟烏加的皮業已取回。呂偉便命靈姑查看眾山人善惡。靈姑應聲起立,先施幻術,立有大幢烈火升出地上。繼命眾山人起立,說道:

“老主人鑑察你們誠心,已允降福,但不知你們能否領受。此火專驅邪鬼災孽,有福之人入火不燒,否則近火即行燒死。你們可排成單行,由右而左,由鹿加當先,穿火而出,走到洞外等候。”眾山人見那烈火飛揚,映得滿洞通紅,老遠都覺奇熱,意頗畏懼。鹿加也有點遲疑卻步。靈姑笑道:“有我在此,決傷不著你們。快走過去,少時神火一滅,後悔無緣,就不及了。”鹿加聞言,試往前走,覺著奇熱難耐,方欲退下,靈姑把手一指,火便自移,蓋身而過。鹿加驚得怪叫,身已脫出火外,並不覺得怎樣,不由歡喜拜倒。眾山人見寨主由火裡走過,頭髮都未烤焦一根,方始膽大了一些,當頭兩個戰戰兢兢穿火而過,餘下俱都放心搶前。等未一個走完,呂偉喝聲:“神火速收。”將手一揚,靈姑暗使收法,火光不見。眾山人又羅拜稱謝了一陣,一同出洞。靈姑將烏加的皮交給眾山人。另給山女一些花布、食物,打發回去。眾山人吃罷酒肉,仍去隔溪廣場上安歇。

因有白猩子之變,靈姑又不便自顯張皇,只得命牛子藏在對面崖頂守望,如有變故,立吹蘆簽報警;洞內諸人分成兩班守夜;洞口也不全閉,留一極小出口,正對牛子藏處。

隔些時候,由靈姑、王淵兩個略會法術的,按前後夜,不時出外探看,對眾山人卻未明言,以免驚惶。依舊備下豐美酒食,令其自飲。

牛子守著昔年傳說,料定白猩復仇心切,決不甘休,非來不可,人卻倦極。呂偉父女早晨還要遣走眾山人,守的是後半夜。前半夜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輪值,就便在洞中給眾山人備辦行前早餐和分配給的東西。頭班的時候較長,須交寅初才能喚起靈姑接替。王守常夫妻因自人山以來,一切都仰仗呂氏父女,當晚如有變故,仍須他父女二人上前應付,一見睡眠頗熟,意欲任其多睡些時養息精神。自己等明早山人走了,補睡不遲。有警無法,無事由他自醒,不令呼喚。

王淵獨坐無聊,昨夜惦記用障眼法引逗山人,天沒亮就起身出洞,又沒睡好,守了不多一會,便覺身倦欲眠。先還勉強振作精神,睜眼外望。及至出洞看了兩次不見動靜,草原上眾山人卻在歡呼縱飲,回坐原處呆想:“靈姑那麼厲害的飛刀,白猩子焉有不膽寒之理?如真想報復,這類野獸有甚心機,白天早已來到,還會等到晚上?今日那麼仔細查看,直到這半夜裡也沒見一點蹤影,分明大的一死,小的全都害怕逃匿,不敢再來窺伺。看外面月白風清,簡直不像要出事的樣子,一定空守無疑。”他遙望對崖頂上牛子,先是改立為坐,這時索性躺了下來,也像是要睡神氣。不由把睡意勾動,心神一迷糊,兩眼一合,再睜不開。面前恰有一塊封洞用的石頭,比坐石略高尺許,竟然伏在上面沉沉睡去。

洞甚寬大,王守常夫妻忙著制辦食物,初見愛子時出時入,還在擔心,恐白猩子行動矯捷,倉猝遇警,難於躲避。想叫他就在洞裡守望,觀聽牛子報警已足,無須出去。

偏生火灶緊貼左壁,相隔不近,如到洞口,須要經過呂氏父女臥處,二人睡眠極易驚醒。

手裡正做著食物又放不下。王妻幾番想去囑咐,俱被王守常攔住說:“呂大哥原令淵兒不時出看,怎可私下違背?”嗣見愛子回洞面向外坐,更不再出,才安了心,始終以為伏石外望,並不知他睡著。

忙時光陰易過,一會便離天明不遠。王守常想起天將亮時最冷,適才雖強令愛子多穿了件夾襖,仍恐衣薄受寒。恰好手底下事也快完,估量呂氏父女已經睡足該起,又取了件夾袍輕輕走過,想給愛子穿上。一看睡得正香,兩手冰涼,又驚又憐,連忙推醒,給他穿上。王守常出洞探看,月落參橫,果然快亮。對崖牛子也不知何時倒在崖頂上睡著,隔溪眾山人俱臥地上,似無異狀。總算不曾出事,心中略放。

王淵揉著一雙睡眼隨出,見狀恐靈姑怪他疏忽,乘呂氏父女未起,連忙援上崖去將牛子推醒。回到洞內,呂氏父女也相次醒轉,看見王守常等三人熬守一夜,天已將明,一切停當,並無變故,謝了厚意,便請三人去睡。王淵因自己也睡了個夠,推說不困,和呂氏父女一同出洞。王淵先把牛子招下。靈姑已聽王淵說牛子在崖上睡過一會,未了仍是自己上崖喚醒。知他前晚陪著眾山人,半夜遇警,吃了許多苦,日裡又復勞累,一直未睡,雖是粗心,情有可原,好在無事,也就不提。

等喚起眾山人,鹿加卻說昨晚飲到半夜,有兩山人喝醉了酒,去至溪中洗澡,見對岸崖前跑來幾隻逃鹿。因聽牛子日裡說起,王淵想捉幾隻小鹿來餵養,滿想討好。只拿了溪旁的佩刀,赤著身子,連花裙都未穿,趕忙追去。鹿跑甚快,追出約有兩裡多地,眼看追上,忽發現路側野地裡一堆火光。近前一看,乃是兩個漢人用枯枝生火,面前放著一隻新殺死的肥鹿,在那裡切肉烤吃。二山人略一停頓,鹿已逃得不知去向。正要走回,漢人忽然攔住,給了二人一塊肉,向他們問話。這二山人恰巧一句漢話也不會說,漢人非雲貴口音,越發難懂。雙方比了一陣手勢,仍難通曉。二山人酒醉身倦,急於歸臥,胡亂點了幾下頭,徑直走回。快到崖前,發覺有一漢人追上前來,將二山人喚住,指著玉靈崖又問又比,意似問他種族部落是否在此。二山人因靈姑父女不許無故得罪漢人,只得也比手勢回答。說洞主是個神人,厲害不過。自己乃別寨山民,來此送禮參拜,現宿隔溪廣場之上。漢人好似領悟,遙望隔溪眾山人尚有多人未睡,俱在歡呼跳縱。又細看了幾眼,方始相信,轉身跑去。二山人跑了急路,酒往上湧,沒回到原地,便已醉倒。後來還是鹿加久候二人洗澡不回,去到溪邊查看,只見衣、環都在,人卻不見。疑心酒醉淹死,沿溪尋去,發現人在隔溪醉倒,喚醒同回。問知前事,覺得本山除卻主人,休說漢人,連山人都難走進。二山人又說那漢人生相穿著十分奇特,尤其年長的一個長得又惡又醜,聲如狼嗥,不似尋常漢人。鹿加心中奇怪。

呂偉喚過二山人,叫牛子做通事,重新盤問,山人性蠢善忘,又在醉中睡了一覺起來,多半忘卻,顛倒錯亂,各說各的,直似在說夢話,迥不相符。眾人因昨晚來人已到溪旁,相隔甚近,鹿加等怎無一人親見?山人酒醉便迷本性,胡來亂做,醒後問他,多半不曉,料是醉夢中的譫語。否則來人如有他意,或是入山迷路,想借食宿之地,又已到達崖前,即便言語不通,也必要查探明白,決不會和兩個醉人比說一陣就走之理。因而都不怎信。鹿加力說這二山人一向老實,不說誑話;昨晚說得甚是明白,二人話也一樣。自己雖不曾親見來人,聽他們所說,決無虛假。那相貌兇惡,臉上有包的一個,好似數月前在山寨裡聽別的山人傳說過,是個極厲害的惡人,只是想到天明,也未想起。

主人餵養這麼肥的雞鴨牛豬,又有這麼好一座山洞和那麼多田園,明來不敢,定要暗中偷盜。白猩也是非來不可,早晚務要留神才好。呂偉知他好心,不便深說,含糊應了。

眾人都以為即便是真,對方不過是兩個採藥行獵的漢人,無足為慮,誰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看著山人匆匆吃了別酒,背了退回去的禮物、前酋長烏加的皮和主人所贈之物,由鹿加率領,歡歡喜喜拜別上路。往常呂偉行事最為精細,這次忽然少了戒心,連靈奴都未放出探看,就此撇開不提。

眾山人走後,呂偉令牛子人洞將洞門用石堵好安歇。自率靈姑、王淵去到附近田園裡,查看了一番。近午迴轉,王氏夫妻和牛子已睡足起身,開洞出來。牛子一心害怕白猩子闖來複仇,勸靈姑將靈奴放到崖後探看。近日靈奴越發靈慧,學人言語,對答如流,靈姑愛如性命。有了上次失蹤之戒,日夕隨身來去,不令遠離。因聽白猩子力能爪攫飛烏,恐為所害,把它關在洞內,連昨晚都未放出相助守望,怎肯令其往探惡獸巢穴,執意不允。為備萬一,議定大家都是同出同歸。午飯後,仍照往常,同去田場上畜牧耕耘,傍晚始回。一連好幾天,毫無動靜。

呂、王等人自經向篤相助,傍著玉靈崖附近,因著形勝,都建有亭台、竹樓。稻田、菜圃、果園、花畦,都在靈姑以前發現的那片沃土以內。並在當地闢出一片廣場,用山中碗口粗細的大毛竹建了一所極高大的竹屋,前臨廣田,門環綠水,左有花畦,右有菜圃,後面設著牛柵雞柵,室中用具十九竹製,古樸雅潔,饒有幽趣,農忙之時可以起居安歇。靈姑因那地方田圃以外,四面都是森林環繞,終年綠蔭,取了個名字,叫作“碧城莊靈山別業”。那些果園、花樹原本野生,都由向篤用禁法移種一處,有條不紊,景物之佳,更不消說。端的是世外仙源,人間樂土。

這時正當收穫期近,果實也有好些到了成熟之期,一眼望過去,不是果實累累,豔似丹霞,便是密穗層層,燦若黃金,幾日光陰,田間又增了幾分繁盛氣象。靈姑、王淵首先拍掌叫好。呂偉笑道:“你兩個真不解事,這等肥土,一年何止三秋,我們人數不多,除吃外,有一些富餘也就很好了,偏生哪樣都要貪多。你們向大哥偏又信你們的話,到處設法移植栽種。第一次收穫已經如此,日後休說吃不完,看要費多少人力?便我們一年忙到頭也忙不過來呢。”靈姑笑道:“天生這麼好一片地方,不開闢出來,莫非只種小小一塊地,餘下的都任它自長野麻麼?那多難看。要不是爹爹只准要這幾百畝地,真想全數都開闢出來才有趣呢。”呂偉道:“你只顧有趣。向大哥在此,他會法術。種和收穫都不顯艱難。如今休說再多,就這一片都不好辦。過些日,你自然知道厲害了。

我們既不與塵世來往,至多添上張叔父和你鴻弟兩人,剩的果谷不糟蹋了麼?”王淵道:

“這些果樹原是山中有的,就我們不移過來,任其自生自落,還不是一樣糟蹋?似這樣,想吃什麼,現採現摘,多好。只穀子吃不完,糟掉罪過,人力也忙不過來,我們還是每年只種一次吧。”靈姑道:“那樣一年空上好幾個月,多麼掃興。我先前的意思是,因沿途看見雲貴兩省不分民族,苦人大多,難得這些山人信服我們,早晚必來看望,既有這一片肥土,便多種些,吃不完的,等來時運出去,一半給他們,一半散給苦人。雖說這片地都種上,也救不了那麼多苦人,到底接濟一個是一個,不說別的,多感化得幾個蠢民,也少卻許多罪惡,豈不是好,想不到向大哥非閉關不可,這麼費事呢。”呂偉道:

“靈兒,我們在此靜候仙緣,躲世人都來不及,如何還去惹事?又是一些無知蠢民。此端一開,以後將要不勝其煩了。”靈姑道:“女兒也曾想過,仙人原以博施濟眾為務,內功之外,還要修積外功。如不和人見面,這外功怎麼修積?所以隱居深山,與世隔絕,只是為了便於修煉,免使世情物慾打擾清修而已。我們誠然是不願與世人來往,但這兩族山民橫豎要來,不能避免,樂得借他們的手做點好事。如怕煩擾,只消和他們說定日期,一年只准兩次,只許多少人入山。事由我主,他們又最畏服我們,決不敢向外洩露。

此外似乎無什麼可慮了。”呂偉想了想,笑道:“女兒如此存心,必蒙天佑。既是你們不怕勞作,我也願意促成善舉。且憑自己力量,盡一分心是一分吧。”靈姑聞言,甚是歡喜。

土地肥沃,上次開闢時已治理完善,溝渠通暢,自然流灌,農忙早過,靜俟收穫,無須再加人力。眾人略為剪除了點雜草,商量好收穫日期次序,在門前稻場石墩上坐定,共話秋收,談敘往跡,順便眺望山莊秋景。靈姑不時採些果實,拋擲空中,引逗靈奴為戲。碧圍遙亙,綠水彎環,日麗風和,天空地曠,俱覺心懷開朗,情致怡舒,到處充滿清淑祥和景象。山居日久,讚美之言無人再題,說的都是一些閒話。便心中也只覺安適,未怎置念。偏那喜氣歡容,由不得都在各人面上自然流露,說話全帶著笑,好似美滿已極,情發於衷,不能自己。

好時光最易混過,一晃不覺將近黃昏。只見夕陽欲墜,遠浮林表,巨輪如血,襯以半天赤霞,由遠樹梢上斜射過萬道光芒,正照在稻場上面,映得人的頭面都成紅色。眾人這日午飯吃得晚,都沒有餓,戀著殘景,不想歸去。眼看晚風漸起,衣袂生涼,滿空中鴉群雁陣一遞一聲紛紛叫過,天漸暗了下來。王淵笑道:“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這太陽怎這紅法?伯父本就臉紅,這一照,更成紅人了。暗沉沉的烏鴉又叫得討人厭,我們還是回去做晚飯吃吧。”靈姑道:“就是淵弟俗氣。這夕陽晚景原要叫你往遠處看的,你竟往人近處臉上看,自然就沒意思了。落日被半天赤霞一襯,雖覺紅得太過,沒有往日晴霄清曠,萬里無雲,只天邊幾片彩霞散為麗彩,環繞日邊,點綴青蒼來得好看,可是稍在暗影中坐上一會,等那山月上來,踏著滿地清光緩步回去,不是有趣麼?昨天大嬸忙了一夜,今早所剩食物很多,火又現成,到家一熱就行,忙些什麼?”王淵道:

“我不是忙,也不是餓。先時我很高興,這會看見這片暗紅顏色,心裡總覺難過,也說不出是什麼原故。你盡逗靈奴玩,一直眼看外邊。你試朝裡看看,興許也要覺得沒甚興趣了。”

靈姑站處稍遠,聞言回頭,一眼正看到老父談話方住,坐在那裡,兩眼望著外面,似想心事,笑容猶未全斂。坐處正近那片竹圍牆,翠葉扶疏,傍晚看去,本覺蕭森,像血也似紅的陽光照到臉上,赤暗暗的,竟說不出那副愁慘神色。再一帶笑,越發難看已極。別人雖覺稍好,也都是一派幽鬱背晦之色。心方一動,忽然一陣山風吹來,不禁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分明眼前不會有事,兀自覺得心悸無歡,一刻也不願久留。靈姑剛要催歸,呂偉已笑著先開口道:“斜陽晚景如此奇麗,天邊不知怎樣。靈兒屢蒙仙人期許,想必遲早拜到仙師門下。我年老福薄,自知仙緣無分。別的不想,只想將來能夠看到和你那塗師兄一樣,小小的年紀,排雲馭氣,出入青冥,瞬息千里,任意所之,我就老死荒山,也無遺憾了。”

靈姑猛想起仙人預示,心裡一酸苦,幾乎落下淚來。連忙忍住,勸道:“爹爹怎說這話?女兒上天入地,也要跟著爹爹的。即便仙師招去,不能同往,也只數年之別。一旦修煉成功,縱不能使爹爹也修到仙人地步,有女兒在,祛病延年,求個長生總可以的;否則女兒便能修到大羅金仙,也不想了。天已不早,我們回去吧。”呂偉掀髯笑道:

“我縱橫一世,名成業就。暮年享受這等清福,精神健康,無掛無優。又有你這麼好一個女兒。人生到此,還有甚不足之處?你能蒙仙人垂青已出意外,怎敢再存別的奢望?

修短有數,凡事命定,縱有萬分孝心,只恐到時由不得你呢。”靈姑急道:“爹爹再這樣說,女兒便遇仙緣也不去了。”呂偉見愛女淚珠瑩瑩,知她天性純孝,聽了傷心,忙改口道:“痴女兒,我不過說說罷了,急什麼?真要你至性格天,修成之日,在仙人那裡求得長生靈藥回來,莫非我還把它丟掉,甘願老死麼?只恐嫌少,連你的一份都搶來吃了呢。”這幾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靈姑不便再說什麼,心中總是悶悶的。大家略為收拾茶具,一同起身回洞。

靈奴先在空中盤飛,靈姑一說走,先朝玉靈崖飛去。眾人走到路上,靈奴忽又飛回,叫道:“主人快來,白猩子來了。”呂偉聞言大驚,忙命眾人將防身兵刃、毒弩取出,由靈姑為首,戒備前進。靈姑恐靈奴為惡獸所傷,將它招了下來。靈奴連叫:“我飛得很高,不怕它抓。”靈姑還不放心,仍交王淵緊緊托住,腳底加勁,往玉靈崖飛跑。

這時陽烏匿影,明月未升。山風一陣緊似一陣,驚塵四起,木葉亂飛,風吹林樹,嗚嗚發為怪聲。不知何時,頭上陰雲佈滿,天空見不到一顆星光。風不時夾著一些雨吹到身上,涼意侵肌,大有變天之兆。眾人自到山中,遇的都是好天氣。雖有幾次風雨,都在晚上,已然人洞安息。次早起身,多半天已晴霽,上潤苔青,山光如沐,滿目清新,轉增佳趣,一點也不覺得難耐。似這樣悽風冷雨,晦冥蕭瑟之景,從未經過。又當惡獸來侵,情勢兇險之際,倍覺景物荒寒,加了若干憂疑危懼。呂氏父女還好,牛子、王淵似驚弓之鳥,更是望影先驚,天既黑暗,危石、古松都成了怪獸伏伺。靈姑因知白猩子矯健異常,恐它驟起狙擊,也不能無懼,手按玉匣,隨時準備發放,心情緊張。尚幸路沒多遠,一會跑到崖前。那雨已由小而大,嘩嘩下落。

靈姑想驟出不意,將怪物一網打盡,以免後患。招呼眾人放緩腳步,獨自當先,繞竹掩將過去。貼著崖角,探頭往崖前一看,洞外廣場上黑沉沉靜悄悄的,只有奇石、修竹的黑影,在風雨中矗立搖動,別的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風聲雨聲之外,也聽不到別的響動。知道靈奴所報決無虛假,洞外石筍森列,藏伏之處甚多,萬一人過去,被它暗算,如何是好?風雖小住,雨是越下越大,雨水似瀑布一般下流。衣服透溼,不能久停,只得將飛刀放出,先在洞前往來馳飛了一陣。光華照處,纖微畢睹,始終不見怪獸影跡,封洞石塊也未搬開。看神氣,怪獸已在向前逃走,風雨昏暮,無法追尋。為防不測,又把銀光招回,圍護眾人。

眾人走到洞外一看,石塊雖未被搬開,最大的一塊上面已有好些殘毀痕跡。洞門本大,自從上次烏加一鬧,洞門早已砌好,只留一個供人出入的小口。而且呂偉善於相度地勢,砌法極妙,自己啟閉極易,外人想要開進卻是極難,所以未被侵入。仍用飛刀護身,移石入內,細看洞中,仍是好好的,並無異狀。前後洞當中原有一個大天井,因地方太大,後洞無用,屢經事變,早已用石隔斷。也和前洞門一般,留一可以啟閉的出入口子。俱料白猩於必是來不多時,為雷雨所驚走,逃了回去。

眾人再一盤問靈奴,說飛回時,見有三個白猩子在洞外鬼頭鬼腦,靜悄悄東探西望。

未了聚在一處,同去中洞門外,想去掉那封洞石塊。稍為有點響動,立即一起逃竄,竟似又想侵犯,又害怕的神氣。靈姑因那日逃走的白猩子尚有四個,老巢裡想必還有同類,靈奴只見三個,風雨昏暮,難於發現,焉知不藏伏在近處,等人睡後,暗中侵害?旁邊小洞中有不少牲畜、家禽、食糧、用具,也怕損毀。盤算了好一會,終不放心,執意要冒著風雨,去往兩洞查看。呂偉強她不過。

靈姑和牛子攜了火種,用飛刀防身照路,開洞出來。到了側面小洞,見洞外原放的竹椅、木桌以及一些農具俱在雨裡淋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有幾件似已毀損。雨大風狂,無心細看。正移那小洞石頭,打算進去,銀光照處,猛一眼看見一張印成的柬帖,因洞門內凹,風又是朝裡吹,只在石凹中旋舞不定,未被吹出,略沾了幾點雨水。靈姑見那柬帖有點異樣,心想:“空山之中。怎會有此物?”當時也沒細看,隨手揣人懷內。

移石進去,把洞內原備好的油燈點起,持著火把向各處照看。牲禽先時一點聲音無有,見了火,紛紛嗚叫起來,與往日情形不同。牛子說:“白猩子厲害已極,飛的還好,走的無論是多猛惡的野獸,遇上就屁滾尿流,不敢亂動,一定是被它嚇的。”靈姑也未理會。見洞內外都是原樣,白猩子好似只去過中洞,旁洞並未走到。把燈火熄滅,照著老父方法,將洞門重加嚴密封堵。又去後洞各石室中仔細查看,才行迴轉。

靈姑取出那張柬帖遞與呂偉一看,那柬帖長有三寸,寬有二寸,用四五層極上等白綿紙稜成,甚是堅韌。上面並無字跡,只印著七個魔頭,作主塔形疊著。形態不一,甚是獰惡,一看便知是綠林成名大盜,做案或是尋仇前後所留的符記。那七魔頭如非盜黨共有七人,便是盜魁的外號。心想:“自己新來不久,無人得知蹤跡。再者生平雖享盛名,不輕與人結仇樹敵;縱有,也決非自己對手。這類符記怎會在此送上門來?來者不善。”呂偉先頗驚疑,嗣就燈光仔細查看,除紙角略有泥水溼汙外,上面還有近乎猴子一類的爪印,這東西又發現在白猩子來過以後。據此推斷,好似那盜首誤人此山,身旁帶有此物,不想遇見白猩子,人不能敵,或已被害,或是逃走,所帶符記被白猩子搶去,見上面魔頭形象兇惡,覺著好玩,沒有撕毀,無意中帶到洞外,因想移石人洞,隨便棄去,被風颳到旁洞無雨之處。

呂偉正盤算間,靈姑見老父擔心,笑道:“爹爹不必多想,這符記不論有意無意,都不要緊。看他畫得那種醜態,一定不是什麼正經路數。女兒蒙仙師賜這玉匣飛刀,近來時常運用,更發覺它的妙處。據向大哥說,便是尋常左道妖邪,也經不起刀光一擊,綠林盜賊更不必說了。不來是他的造化,來了還不是送死?倒是這幾個白猩子可惡已極,適去洞外,好像許多種田用的東西都被毀損。我們辛辛苦苦,好容易開闢出來那片田地、房舍,日久天長,如被尋去亂糟蹋,豈不前功盡棄?明早天晴,好歹也要尋著它的巢穴,一網打盡,才能兔去後患呢。”呂偉料那盜魁如真上門尋事,符束已到,一二日內必見分曉,休說還有愛女這口飛刀,便自己本領也應付得了,無足為慮,說過便也安歇。

第二日早起天晴,眾人出洞一看,不但存放外面未及收入的器具俱被白猩子毀壞無遺,連靈姑、王淵、牛子三人新近由遠近山谷中費了不少心力移植培養的許多奇花異卉,也被蹂躪摧殘殆盡。甚而奇石叢中原有的蒼松翠竹,也被拔的拔起,折的折斷,東倒西橫,狼藉滿地。這些都是眾人點綴美景心愛之物,如何不恨?靈姑首先勃然大怒,決意非除它不可。無奈這類惡物行蹤飄忽,捷如神鬼,不可捉摸。事既開端,以後必來作踐禾稼,傷害牲禽,只有尋到它的巢穴,搜殺無遺,方保無患。偏有那大片連亙不斷的高崖阻路,人不能上。依了靈姑、王淵,恨不能當時便往探路才好。呂偉因昨晚發現那怪符柬,要等他兩日,看看有無動靜。而且白猩子必定還來,野獸雖兇,無甚知識。還是不知深淺的敵人可慮,如真有心尋仇,甚事都做得出來。因而主張從緩。二人只得罷了。

田裡原定當日起始收穫,因洞中不能離人,能手只有呂氏父女,而靈姑守定向篤之言,說什麼也不放心離開老父;若改令王守常、牛子等四人前去,如遇白猩子固是凶多吉少,便遇仇敵也非對手。思量無計,惟有暫停農作,等過兩日再說。靈姑、王淵恨得牙癢癢,田裡不能去,只把牲禽放在隔溪廣場上,各找了些事做,把殘毀的花木收拾收拾。不覺又是黃昏入夜,白猩子一直未來。靈姑因日前曾經目睹,那麼高的玉靈崖,白猩居然捷如飛鳥縱援上去,老恐傷了靈奴,不令飛遠,防護甚緊。只在傍晚時,到對面橫崖四下眺望了一陣。收了牲禽用具,封閉兩洞,各自安歇。為防萬一,依舊分出一人,輪值守夜。又到天明,仍無動靜。

似這樣守過三日,不見一毫朕兆。斷定那張符柬,實是白猩子將人害死,無意攜來,暫時總算去了一樁心事。因禾稻早熟,田裡三日未去。白猩沒有長性,也許見洞門封堵堅固,知難而退,不會再來。如去尋它,一個誅戮不盡,反倒惹它尋仇生事。多主張收穫完後再去。

眾人到田裡一看,禾稻略為受了一點踐踏,倒還有限。那所竹屋卻被拆毀多半,竹瓦零亂,滿地都是白猩子的爪跡,室中用具更不用說,分明下雨的第二天早上來此禍害。

那竹屋用整根大竹為牆,切竹為瓦,高大爽朗,雅潔異常。全仗向篤禁法相助,才得建成。如用人力照式修建,不知要費多少精力工夫。真比洞前那些毀損還重得多。看那情景,好似白猩子知道和人相鬥,要吃大虧,只在暗中窺伺作祟,等人不在,立即乘隙侵害。細查來蹤去跡,爪痕腳印,俱是雨後所遺。田中禾苗也是日前踐踏,不是新殘,和洞前一樣。來只一次,已經如此厲害,若常受侵襲,不特房舍、用具、牲禽之類都難免遭受損害,便是田園也沒法耕種,眾人如何不急不怒。這一來,連呂偉也下了事完除害的決心。

前帶餘糧將盡,這第一次收穫關係全年食糧。眾人恐它再來為患,非同小可,忍著忿恨,一齊努力下手收穫。由清晨起忙到日色垂西,地大人少,僅僅收穫一小半。當地打稻場不放心用,只有運回洞去打曬。雖然帶去牛馬,恐半途被白猩子突出狙擊,無法分運,勢非人畜一齊同運不能無慮。所獲又多,雖然相隔不遠,負載這類松而束大之物,不能走快。行時要扎捆,到了要卸放,無不需時。經過兩個往返,天已昏黑。尚幸當晚風清月白,兩地都無白猩子的蹤跡。但是晚間,仍要嚴防,須照前行事。趁著月明,往返了好多次,運到半夜,勉強運完。

靈姑因嫌啟閉洞門費事,新稻未打,明日又要運出攤曬,拼著受點損害,運到後半,俱都攤放洞外。次早前往,想了一個主意。先用飛刀齊近地處割去,人只跟在後面捆紮,省了不少的事。只扎運仍是艱難,連收種的菸葉,直忙了四五天。仗著天色尚好,日暖風和,禾穗漸漸乾燥。又在洞前新闢出一片打稻場,曬春簸揚,眾手齊施。晚問還得輪流守望。一連又是好多天。靈姑滿想農事一完,便去後崖誅除惡獸,偏生種多收多,農事都有一定次序,心急不得。人手又少,大家忙得頭暈眼花,還沒做完一半。碧城莊更無暇去看。反正照顧不了兩地,只得聽之。白猩子卻一直未來。

這日呂、王等人想吃蔬菜,靈姑、牛子早起,命王淵把洞閉好,前往莊上採摘。到後一看,又發現白猩子足跡,那日還是好好的一片園地,變成滿地狼藉,所有豆棚、瓜架全被拆倒,每樣都糟踐了一大半。最怪的是,那日剩有兩畝來地的包穀,因未十分成熟,所獲已多,剩此些須,沒放在心上,當時不曾收割,也被白猩子全數拔起,長長短短,捆紮成束,散攤地上。莊屋更被拆得只剩了一圈竹牆。靈姑看白猩子處處都似學人的舉動,料定近日必在暗中伏伺,決心除它。盡二人之力,把所剩蔬菜,瓜豆盡數採摘,帶了回去。

次日,靈姑未明即起,仍和牛子帶了靈奴同往。先不進莊,在林下擇一隱僻之處伏伺,命靈奴棲身樹梢觀望。等到日出,田場上仍是靜悄悄的。估量白猩子當日不來,洞內諸人已經起身,正要回去,靈奴忽往田場上飛去。靈姑剛要出聲喚回,猛瞥見莊屋門牆內走出一個白猩子。白猩子初出時仰天亂嗅,不住東張西望,意頗遲疑。靈奴好似誘敵,故意在它附近低飛,連叫:“主人莫要出來。”靈姑見那白猩子漸漸膽大,一對兇睛注視著靈奴上下盤飛,屈爪蹲身而行,大有蓄勢待發之狀。靈奴飛翔絕快,可是相隔白猩子甚近。明知白猩子決不止這一個,終恐靈奴閃失,哪肯再聽它話,高喊:“靈奴速回!”手指處,飛刀脫匣而出,一道銀虹徑向田場上飛去。

白猩子真個機警已極,一聞人聲,立朝靈姑對面果林中縱去。靈姑恐飛刀誤傷靈奴,略為迴避,比往常稍慢了些,竟被逃走。連忙指著飛刀,入林追趕。當時靈姑只能指敵追殺,尚不知飛刀妙用,可憑心意遠出殺敵。那林與四外密林相連,恰又新近移植,費去不少心力,不捨毀損。等到人追進去,白猩子已逃入密林深處,無影無蹤。靈姑暗忖:

“飛刀神物,尚被逃走,以後如何除它?”心中有氣,指著飛刀,在林內似穿梭一般往來馳逐。刀光所過之處,虯枝寸折,密葉紛飛,一片沙沙之聲。靈奴又在空中相助搜查。

白猩子為刀光所逼,終於藏身不住,正輕悄悄掩著身形向林外逃竄,走到林木稀處,被靈奴空中窺見,報知靈姑。靈姑便照所說之處,用刀光連林木一齊圍住,由大而小,把圈子縮緊。白猩子被困在內,左衝右突,走哪一面都有刀光擋住去路。四外二三十株林木,更一株接一株地被飛刀斬斷,倒落下來。急得白猩子在裡面亂蹦亂叫。靈姑聞得叫聲,覷準中心,將手一指,殘存的七八株合抱大樹一齊折斷。耳聽喀嚓亂響中,吱的一聲慘叫,以為白猩子已被殺死。地上橫七豎八,東倒西歪,滿是殘枝斷木梗阻,急切間不能走進,又指飛刀,朝那叫處亂砍了一陣,不再聽有聲息,料知就戮。

靈姑想等塵沙稍靜入內查看,靈奴忽又在空中高叫:“有兩個白猩子往玉靈崖跑去,主人快追呀!”靈姑因出來時久,老父許已出洞,白猩子往回逃走,恐被傷害,不暇細查,忙往回趕。到玉靈崖一看,洞門緊閉,石尚未移,洞外攤著十好幾枝毒弩,多半斷折,打稻場上許多食糧用具倒不見怎散亂,情知生變。喚開洞門,眾人走出一問,才知就裡。

原來靈姑、牛子走後不久,王淵說:“連日好好的,白猩子並未來犯,卻往碧城莊作踐,必是上次吃過苦頭,不敢和人明鬥。好在姊姊快回,出去無妨。”呂偉因昨晚略受了點感冒,尚未起身。王守常夫妻鍾愛王淵,以為不會出事,便依了他。眾人剛把石移開,呂偉便起來了,只當愛女已回,都在洞外農作,沒有在意。出洞一問,方知未回。

靈姑去時原說去取殘餘蔬豆,一會即回,一見去了這麼久,心疑有事。方在躊躇,偶一抬頭望見對面崖頂伏著一個白猩子,張牙揚爪,往下窺視,大有突然下撲之勢。心中大驚,知道這東西快極,越張皇越壞。兵刃不在手內,只連日為備萬一,弩懸在腰間,一直沒有取下。所幸洞門只留一個俯身出入的小洞,不曾大開;眾人初出,俱在洞前,沒有走遠,尚易逃回;王妻恰回洞內取物,只王守常父子在外。忙順手撈起一柄鐵耙,左手取了毒箭,低聲報警,招呼二人從速先退。話才出口,王守常父子也同時看到崖上,知道厲害,慌不迭往回就跑,誰知不跑還可,這一跑,竟示了怯,白猩子看出人也怕它,一聲怒嘯,立即飛身躍下。呂偉一見不好,放過王氏父子,左手連珠袖箭,右手鐵耙,用足平生之力,迎頭打去。這一下力量少說在五百斤以上,如換別的猛獸,怕不骨斷筋折,當時身死。白猩子驟出不意,只被打中肩頭,跌了一跤。未等呂偉退走,又復怒吼躍起,閃躲更是迅速,那連珠毒弩不能射中雙目,中在別處,立即彈落,射不進身。王守常父子雖然逃進洞去,呂偉尚在外面和白猩子惡鬥,無法閉洞。呂偉所用鐵耙只兩下便即打折。勢急如風,兵刃無法傳遞,眼看危急。尚幸王淵情急生智,一見箭不能傷,便沒再發,忙即施展向篤所傳幻術,放出一片烈火。白猩子見火驚退,呂偉乘機縱回,一同協力,將洞封閉。

一會兒,白猩子去而復轉,拿了一根帶葉樹枝向火亂撲。那火本是幻景,並非真火,不能燒物。白猩子見火雖未熄,樹枝不燃,漸漸明白,伸爪微探,也未的傷,益發膽大,看出是假,似要冒火而過。同時對崖頂上又縱落下兩個身材略小的同類。洞門雖已堵上,無奈惡獸刀劍不怕,力大矯捷,真要合力毀石攻洞,決難防禦。如是一個,呂偉憑著一身絕技,還可抵擋。又添了兩個,如被攻進,王守常等老少三人必非敵手。呂偉方說要糟,忽聽三惡獸互相叫了兩聲,平地縱起,好似同往玉靈崖頂攀躍上去。知這東西狡詐,恐由中洞來攻,忙往後面堵塞了的洞口守候,半晌不見動靜,彷彿已走。終恐伏伺,暗起狙擊,仍守在洞裡,不敢冒昧走出。方在懸念愛女,靈姑忽然趕回。

互相談完了經過,呂偉道:“我以前只說一個野獸,只恐它暗中作踐害人,休說靈兒飛刀,便我也能除它。今日一試,才知人言不虛,真個厲害己極。不但力逾虎豹,那麼堅強的身子也是僅有。我初動手時那一耙,原是用足力氣,總以為它非死不可。誰知僅跌了一跤,而且當時縱起,若無其事,身手之快,無與倫比。今日幸還是我,如換旁人,非死它爪下不可。就這樣,如非淵侄行法放火,我被逼緊,只能應敵,要想退回洞內,再行封堵卻是萬難的了。看它行徑神氣,所怕似只靈兒一人:我們都在這裡,便去田裡作踐;等靈兒走往田場,又到洞前禍害。來時並不全來,遇見靈兒在彼,望影先逃。

行蹤飄忽,來去如風。因在暗中伏伺,我們傷它不了,它卻隨時隨地乘隙為患。今日必是見我們連日在此,不曾離開,著一個來此窺探我們行動,三個去至田裡作踐。靈兒起得過早,未被窺見。田裡竹牆內必是三個,因見靈兒到了,就埋伏林內,不曾走出。靈奴慧眼發覺,飛出引逗,它知那是靈兒隨身不離之鳥,所以上來用鼻亂嗅,四下張望,未敢妄起撲擊。嗣被靈奴逗急,剛要下爪,靈兒便追了出去,受驚逃走。可惜靈兒只顧追它,沒有留神竹牆以內那兩個,它們見勢不佳,乘隙逃遁。攻洞惡獸原在崖上伏伺,不知靈兒在否,未敢即下,因見眾人相繼出洞,惟獨靈兒未在,王賢弟父子再逃避略慌,惡獸心靈,看出我們怕它,才行縱落。二次來犯時,正在不可開交,恰值由田裡逃走的兩個跑來,那叫聲必是告知靈兒追來,相率逃去。

“如此機警兇惡的野獸,如不除去,不但東西毀壞,日後也難安枕。照它兩次去時,都由崖頂攀越而過,巢穴必在崖後高崖那邊。今日又傷亡一個,以後來去必更詭秘,難於捉摸。只有趕往它的巢穴,悉數誅戮,才可免去後患。此事已成當務之急,多延一天,便多受它一天的害。最擔心的是我明它暗,我們牧放牲畜必被看見。食糧損失,因有存儲,這回收穫又多,還不要緊:萬一乘我們不備,將牛馬一齊殺死,日後如何耕種?洞門雖閉,也禁不起那麼鋒利的爪牙和天生神力。

“好在食糧已經乾燥,未整治過的尚多,短日子決弄不完,可盡今日之力,暫運入洞存儲。乘它膽寒,一二日不會前來之際,明日一早,王賢弟夫婦守洞不出,洞門加倍封堵,以防萬一,我和靈兒、淵侄帶了牛子,由崖頂走到崖後絕壁底下,尋條上升路徑,翻到崖那邊去,找到惡獸的巢穴,全數誅戮,不但我們可以安居樂業,便對本山無辜生物和日後遊山採藥的人,也算除去一件大害。靈奴聰明機警,頗有靈性,它屢次說要飛起空中查探,恐有疏失,俱未允許,照它今日誘敵神情,決可無害。惡獸雖兇,不比會法術的妖人,靈奴既不怕,決無妨害。惡獸行蹤飄忽,來去如同鬼物,人力搜查怎易尋到?它飛得又高又快,眼光靈敏,必須帶它前去,令其飛空查探,隨見隨報。靈兒再照所說地方放出飛刀,成功無疑了。”

靈奴在旁直叫:“好,好。我不怕白猩子。”靈姑想了想:“惡獸委實機警矯捷,幾乎飛刀之下都能逃生。即便此去能尋到它的巢穴,若近它身,恐早已望影先逃。驚弓之鳥,不比初見時事出倉促,不知飛刀厲害,容易誅戳。看它只怕自己一人。別人仍是不怕,可知刁狡已極,除它甚難。惟有帶了靈奴同去,此外並無善策。”雖不十分放心,事關全局安危,又經老父力說,靈奴不住自告奮勇,只得應了。

當晚事畢回洞,略做了點乾糧臘肉,依計行事。行前,靈姑再三囑咐靈奴:“昨早誘敵太險,此去務要小心。那東西一縱十來丈,不可膽子太大。微一疏忽,被它抓住,休想活命。”

靈奴叫說:“白猩子縱多高也傷我不了。我能飛到雲裡頭去看出老遠一片,只要沒有山擋住,白猩子難逃眼底。早要肯放我飛起,早把白猩子殺死,決不致傷毀那麼多東西。不過,這也是運數如此。”靈姑笑問:“人言禽烏能得氣之先,善識興衰。你又是個通靈之烏,遇事能前知麼?”靈奴叫說:“略能看出一些。”靈姑又問:“你看我們將來好麼?”靈奴叫答:“主人自然是好。便我跟來,也是想借主人的福,得點好處呢。”

靈姑聽它連日人言越說越好,應答如流,以前那些奇怪難懂,似人言不像人言的怪聲漸漸變得一點沒有,心中喜極。料定以前隨有主人,只是語音奇怪,方言不同,否則進境決無如此之速。前已問過未答,總想探問它舊主人是誰,重又盤諸。靈奴叫說:

“主人莫問,提起傷心,將來就知道了。”

靈姑仍欲追問底細,呂偉、王淵、牛子三人已均結束停當。四人先助王氏夫妻將後門加厚封堵,僅留一個極小的出口。並在洞門裡升上一堆火,旁邊堆著浸了松油山蠟的粗長火把,以備萬一惡獸侵入,用火伸出燒它。算計足可抵禦,然後蛇行爬出,裡外動手,將出口加緊封閉。一切停當,天才黎明。

呂偉取出爬山用的掛鉤、套索,抓向崖壁,四人挨次援上崖頂。上面滿是苔薛,間以五色繁花,細才如豆,燦若錦繡,比在對崖遙望還幽豔得多。但有不少獸屎、爪痕在內,越往前走越多,跡印猶新,看出白猩子近日來常在上面盤踞。後面崖頂比前崖低下數丈,突兀不平,藏處頗多,又不肯放靈奴飛起,所以惡獸日常在側窺伺,竟無一人發現。崖頂走完,對面便是危崖連亙,一邊孤峰刺天,一邊絕壑無地,只當中一片空地,突下數十百丈,須由崖頂援下,再尋地方往對崖上爬。看去險峻已極,不可攀援,尤其壁間滿生綠苔,其滑如油,無路可上,就用帶去的索、抓,也援不上十之一二。

靈姑心想:“這麼高峻險滑的崖壁,就白猩子也不能飛渡,來去必有道路。”正和老父談說,猛又想起向篤行時曾說此崖絕壁之下有一夾縫,可通那邊百靈坡、天池嶺、花雨潭等幽勝之區,那裡珍禽奇獸甚多,日後難免發現。老父年歲已高,面有晦紋,最好不要前去,尤其是在冬天,恐有危險。細詳語意,好似那些地方隱伏禍患,不可前往。

當時還記得很牢,想起便自擔心,怎這幾日受白猩子擾害,氣得連記性都沒有了?”

靈姑意方躊躇,忽聽牛子驚叫道:“這裡一個大山窟窿,還有好些碎包穀,莫不是白猩子的巢穴吧?”邊說邊嚇得往靈姑身邊跑。靈姑過去一看,絕壁之下現出一個三角形的裂縫,大約丈許,越上越窄,彎彎曲曲,高約數丈。苔藤掩映,薛荔四垂,如非近底一面殘破剝落,直不易看出。細查方向,正對玉靈崖,與向篤之言一般無二。洞口一片似常有野獸出入,碧苔上爪痕凌亂,藤草狼藉,多半乾枯。口內外遺有好些包穀果實,整碎不一,有的嚼食殘餘,齒痕累累。靈姑試把飛刀放入,往復穿行了幾次,並無應聲。

知白猩子僅由此出入,巢穴尚在隔崖。

靈姑先頗心憂老父安危,細一想:“深山大澤藏有毒蛇猛獸之類,不是人所能敵。

自己身有異寶,只要不離開老父,決可無礙。再說有警須在人冬以後,此時尚是秋天。

白猩子是個大害,留著禍患無窮,怎能安居?還不如趁這秋天將它除去,免得交冬,顧忌更大。反正守定老父,格外小心就是。”

正在這遲疑不決,呂偉見她面色沉思,笑問道:“靈兒,你想什麼?白猩子蹤跡已經發現,我想這崖縫定是它的通路。有你那口飛刀,連火把都不用。還不由此走進試探一下,只管發呆有甚用處?”靈姑道:“女兒是想這崖如此高大,夾縫不知有多深淺,裡面難免伏有蛇蟲之類,人能通過與否,也沒一定,恐怕犯險。白猩既由此出入,早晚必要經過,打算埋伏口外,以逸待勞,又恐它詭詐,看破逃回,還沒拿定主意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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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1: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回 嶺列峰遙 穿山尋古洞 紅嫣紫奼 平野戲兇猩

話說呂偉見愛女自從入山以來,時常垂首深思,問又不說,料有原故,也常留心,只不知是何原故。聞言知又飾詞,笑道:“你那麼忙著除害,有了蹤跡,卻又顧慮了。

有此神物利器,何懼毒蛇?白猩子長得比人還高大,我們焉有不能通過之理?快進去吧。”

靈姑只得將飛刀放出,化成一道銀虹,圍繞眾人前後,一半照路,一半護身,同往洞中走進,牛子、王淵在前,靈姑隨定乃父在後,四人兩對,肩隨而行。到了裡面一看,那夾縫只是一個山窟窿,入洞幾步,便不見天日。路徑寬窄不一,劍光照處,最高的地方不過七八丈,石質渾成,並無碎裂,也無石筍、鍾乳之類礙路。靈姑見裡面比口外寬大得多,地勢雖然高低起伏,並不難走,便催快走。跑有半里多路,縫道越寬,兩壁洞頂滿生灰白苔薛。到處空空洞洞,只地上不時發現白猩子遺棄的谷果,此外連蛇蟲都未見到一個。空洞傳音,迴音甚長,稍為說幾句活,餘音嗡嗡,半晌不絕;四下腳步儘管甚輕,照樣聽出極清脆的聲響,甚至喘息皆聞,甚是幽寂。全縫無甚曲折,略經三四偏轉,約行四五里路,裡面越發高大。忽見前有崩裂多年一座斷壁,奇石羅列,高均丈許以上。前面漸現微光。四人由石隙裡穿越過去,才看出那是一座天然古洞。到此方見鍾乳似晶屏玉幕,自為隔斷,石室丹房,若有仙居。只惜早已崩塌殘毀,幽人不見,僅餘斷乳碎晶,塵封狼藉,問有野草、小松寄生浮土石隙之間,一片荒寂陰森景象,轉不如來路通體空潔,另有幽趣。又一轉折,四人走到中層,便見洞口高大,天光外映,知將通過,俱都高興,恐惡獸盤踞洞外,見了銀光驚走,由暗入明,已可辨認,隨把飛刀收起。

剛行抵洞口不遠,一條七八尺長的怪蛇昂起前半截身子,其疾如飛,倏地由洞外直射進來。本山之蛇,毒的居多。四人驟出不意,吃了一驚。王淵、牛子手中原握有刀,正要迎頭揮去,那蛇來勢本是極快,正對人馳來,相隔二丈許,猛把頭一偏,竟向右側亂石野草中竄去,一眨眼便沒入黑影之中,不知去向。呂偉這才想起,一行四人,倒有三個身帶闢蛇之寶,便大蟒遇上也遠遠避開,何況一條小蛇。這等亙古無人的荒山,洞外難保不有別的惡物盤踞,忙囑眾人留神。靈姑手按玉匣,隨時戒備待發。各把腳步放慢,屏息禁聲,輕悄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洞門,靈姑和牛子閃過一旁,探頭出去一看,不禁又喜又笑。

原來洞外是十來畝大一塊土地。環洞百十株古樹,大均數抱,樹頭滿綴奇花,都如碗大,形似荷花而嬌麗過之,粉滴酥搓,明光耀眼,清麗無濤,尤妙的是,樹既高大,花開正繁,地上淺草如茵,嫩綠丰茸,襯以殘英片片,掩映生輝,彷彿如繡,倍增美妙。

除有二三翠鳥穿枝飛鳴外,晴旭麗空,花影亭亭,空山寂寥,哪有什麼惡物在外。隔樹望過去,又是大片湖沼。但見波光雲影,天水相涵,清風陣陣,自成紋觳,環湖兩面是山,一面是洞。右邊是片大森林,蒼然古茂,高矗參天。遙峰列岫,隱隱高出林抄。彌望雖極幽深,卻是生氣蓬勃,雄奇博厚,不似山陰森林黑暗陰晦,估量內中必多奇景。

四人相次走出,齊贊仙景,歡欣已極。

呂偉因地太大,難以遍查,命將靈奴放起,查探惡獸蹤跡。同時端詳地勢,在花下略為盤桓。算計猛獸多藏林內,便循湖濱覓路,往林中走進。前半林木都是高晦參天的檜柏松杉,樹雖高大繁茂,行列甚稀,日光時由林隙下注,映出滿地清蔭。間有小鳥巢於繁枝密幹之中,嗚聲細碎,若囀笙簧,愈增清靜。那麼大一片森林,地上落葉甚稀,寄生樹上的蔦蘿山藤到處皆是,紅花翠葉,姿絕幽豔,好看已極。眾人志在除害,也無心流連。

四人進約二里,林木逐漸稀疏起來,地勢也肢陀四起,高低不一。景卻愈加美妙,不是小溪索帶,綠波粼粼,飛瀑垂吐,迸珠噴雪;便是奇石突兀,森若劍舉,古松盤舞,驕若龍游。至於奇花異卉,更是隨地可見,繽紛滿目,美不勝收。再前數步,又入一片花林,與適見花樹一般無二。不過前花純白,樹身也一般整齊高大,這裡卻隨著地勢高低錯落,大小各殊。妙在奼紫嫣紅,諸色俱全,燦若雲霞,自然繁豔。比起洞前百丈香雪,彷彿各擅勝場,光景又是不同。四人俱都叫絕。只是毀折甚多,到處狼藉,往往殘枝吐豔,猶未萎敗。樹幹之上時見爪痕,料是白猩子所為無疑。這麼好的美景奇花,卻任惡獸盤踞作踐,深為慨借。

呂偉因白猩子爪痕已在樹間發現,別處沒有,知離巢穴不遠。靈奴飛空查探,尚未歸報,惡獸如非他出,便在巢穴裡面潛伏。細看地勢,正是前見高峰附近,肢陀綿亙,似與峰麓相連,奇石橫臥,花木繁生,定可隱蔽身形。便把人聚在一起,一路東探西望,藉著花石遮掩,徑往峰下繞去。快到峰腳,四人忽聽瀑聲盈耳,一會便已到達。

原來那座高峰遠望好似相連,實則非是。峰由平地拔起,方廣約有百丈,矗然孤秀,高刺雲天,附近諸山無一聯屬。環峰一條廣壑,寬約七八丈,將峰圍住,其深莫測。峰形通體似桶直,橫裡略寬。峰頂作筆架形,兩兩相對,一低一昂,由中間凹下二十餘丈。

那條瀑布便由凹口內掛將下來,直注壑底,寬約三丈,凹口略往外突。那一面峰勢又是上豐下削。瀑形甚是整齊平直,宛如一幅絕大銀簾自空倒掛。絕壑寬深,形勢險峻,遙窺壑內,白雲滃翳,不能見底,細聽水聲,少說也在百丈之下。雖當深秋,水勢不洪,瀑布稀薄,但是冷霧蒸騰,飛雪噴珠,人在二三十丈以外也覺寒氣逼人肌骨,不可久立。

四人擇了一個藏身所在向峰查看,並不見白猩子蹤跡。仰望空中,靈奴飛的絕高,時隱雲內,只是環峰迴旋,也不下落,也不他去。峰上洞穴頗多,知到地頭只急切找不出它的巢穴。這類惡獸多是喜動不喜靜的情形,除非巢穴不在此峰,否則裡面決呆不住,總要出來。如從外歸,遲早也會等住。便命眾人不要著急,只靜靜心,藏在那裡,留神注視對面。一會,王淵發現峰腰危石上,有吃剩的包穀皮和成束的亂稻草,益發料定巢穴不遠。

正由此尋視它那出沒之所,靈姑一雙慧眼,忽瞥見瀑布下端近峰腳處,似有一團極大黑影藏在裡面,瀑側兩邊,俱有丈許寬數尺深的斷崖。心方一動。又見瀑後衝出一物,好似一根包穀,沒有看清,便被急流裹落壑底。隔不一會,又衝出一根長約三尺的樹枝。

因由瀑後受水衝激而出,被石隙掛住,中間復為洪瀑所壓,水力相抵,只管搖搖欲墜,卻不急於下落,這才看清那殘枝是橘樹上折下來的,葉既蒼翠,上面還有幾個顏色青黃,未成熟的小橘實。呂偉也在旁看見,悄告靈姑:“瀑布後面必有一洞,獸穴定在其內。”

話未說完,靈奴忽自空中飛墜,其疾如箭。剛落在靈姑手上,便低叫道:“白猩子跑來了。洞在水後,有小白猩子藏在裡面呢。”說罷,徑往左側密林內飛去,靈姑想攔未攔住。

呂偉聽白猩子由外歸來,意欲看準巢穴,等它一齊入內,再放飛刀,以便一網打盡。

正悄囑靈姑:“不可魯莽,看清來蹤去跡,再行下手。”適才來路上倏地山風大作,嘩嘩之聲恍如濤湧。囚人起身遙顧,只見林樹蕭蕭,繁花經風吹落,飄舞空中,繽紛五色,如彩雪飛卷,映日生輝,頓呈奇觀。不消半盞茶時,便聽枝柯斷折,一片咔嚓細碎之聲由遠而近。四人藏處,地甚隱僻,來路較低,便於眺望,又有大石遮蔽,惡獸外望不見,卻忘了身後瀑布中獸穴,仍舊立望未動。一會便見五個白猩子由遠處花林中似箭一般飛駛而來。為首一個,竟比以前靈姑所殺的兩個大的還要高大得多。餘下四猩俱似見過,只內中一隻斷了一隻前臂,肩膀也削去一片皮肉,叫聲格外獰厲。

靈姑暗忖:“那日在碧城田莊場上,曾用飛刀傷了一個白猩子。當時靈奴又發現惡獸足跡,忙著往回追趕,也未入林查看到底死未。看這神氣,定是傷而未死,漏網逃出。

最大的一個尚是初見,必更兇惡,少時非先下手除它不可。”念頭一轉,這五惡獸已離壑岸不遠。

四人剛要將身折回,等它縱到峰上突放飛刀下手,猛聽牛子一聲驚叫,呂偉、靈姑、王淵三人忙即回顧。原來對岸瀑布中突然衝出三個小白猩子,一個約有人高,兩個稍矮,身上皮毛尚帶黃色。想系先藏洞內,被由外新歸的大白猩子嘯聲驚動,出來迎接。四人只顧朝來路觀望,沒留神後面,被它發現蹤跡,縱起相犯。三人回看時,為首一個較高的已躍過來。牛子立處稍後,首當其衝,被它一把抱起,待往對岸躍去,嚇得牛子亡命一般怪叫。兩個黃毛小猩也正相次縱到,一撲王淵,一撲呂偉,勢甚迅速。三人驟不及防,大吃一驚。還是呂偉久經大敵,百忙中手舉寶劍,用足平生之力,照準當前一個往上一格。口喝:“靈兒,快放出飛刀。”緊跟著騰身一腳,當胸踹去。

呂偉武功精純,又當情急勢迫之際;這兩個小惡獸平日佔慣上風,未到玉靈崖去過,只當來的和尋常人獸一樣,手到成擒,不知好欺侮人類中也有比它厲害的。這一劍一腳何等力量,便大猩也未必能吃得住。劍鋒既快,來勢又絕猛急,一下迎個正著,咔的一聲,兩條長臂立時斷了一條,另一條也被刺傷,身子震得倒退了好幾尺。剛負痛一聲慘嗥,沒全出口,冷不防又吃了一窩心腳。那地方石樹夾雜,凸凹不平,離壑甚近。白猩子身未站穩,怎再禁得住這一踹,啊地叫了一聲,身體往後倒跌,飛出兩丈遠近,墜落壑底。

為首一個抱起牛子正要回縱,瞥見所抱生人叫了一聲,手足下搭,已然死去。它不知牛子故意裝死,一想還有三個活的,忙把牛子放下,待要另擒一個活的回去捉弄。一眼瞥見兩小黃猩死了一個,怒吼發威,便朝呂偉縱起,揚爪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淵瞥見白猩已當頭撲到,知道厲害,心膽皆寒,情急無計,也是奮力舉刀一格。無奈火候太差,比不得呂偉渾身俱是解數,神力絕倫。地又窄隘不平,無可逃退。刀格上去,不但沒將惡獸砍倒,反被那鐵一般的長臂震得手腕生疼,往後倒退,腳底又被石塊一絆,跌倒地上。小黃猩勢猛力大,王淵拼命迎御,也是猛勁,臂與刀撞,雖未斷落,也被砍破了些。小黃猩受傷負痛,越發暴怒,跟著揚起右爪,又往前抓,竟欲將人抓裂肚腹洩忿。王淵一跌,偏巧脫了毒爪。小黃猩一爪抓空,正伸雙爪往下再抓,王淵跌地不及縱起,眼看危急瞬息,靈姑恰將飛刀放出,驚遽中急於救人,一指刀光,徑朝小黃猩長臂飛去。刀光微閃,小黃猩雙臂一齊割斷,痛極慘嗥,身子往旁一偏。正趕呂偉將惡獸踹落壑底,因見王淵危險,情急萬分,縱將過來就是一劍。雖然瞥見銀光耀眼,愛女飛刀已出匣,無奈收勢不住,一劍正砍中小黃猩的胸前,當時砍翻在地,疼得慘嗥連聲,滿地亂滾。

靈姑本要指刀下落,猛見老父舉劍砍來,恐為飛刀誤傷,心魂皆顫,忙把手一指,銀光往上斜飛。剛避過呂偉,無巧不巧,較大的一個白猩子飛身撲過來,暴怒之下,縱得甚高,正好迎個正著。銀光過處,身子還未落地,只略為叫了一聲,就此凌空腰斬做兩截,墜落地上,濺得三人身上盡是血跡。

三猩就戮只瞬息間事。那五個大白猩子也跑到壑岸左近,因吃地勢掩蔽,不繞到三人面前,不能看見。聞得子孫嗥叫,知道吃了大虧,齊聲怒吼,飛縱而來。最大的一個高几及丈,通體白毛如雪,腦後霜發披拂,眼如銅鈴,紅眼睞睞,形態兇惡,宛如畫的山魈一般。縱躍更是迅急,星馳電躍,一縱十來丈高遠,只兩縱,便到了三人面前。瞥見有人在側,子孫慘死,當時怒極,哪知厲害,暴雷也似一聲厲吼,猛縱過來。靈姑見來勢猛惡無比,也甚驚惶,哪還顧得再照成算,連地上傷了的小黃猩都不及殺死,徑指飛刀,向前飛走。大猩老遠伸出兩隻六七尺長的毛茸茸鐵臂,凌風披拂,正往下落,瞥見銀光飛起,歲久通靈之物,想也識得厲害,翻身往下一折,意欲閃避,手臂已挨近刀光,斷落了半截。怪嘯一聲,回頭飛縱,來得迅速,去得也快。

靈姑一面迫殺大猩,一面還得留神身側有無惡獸再出侵犯,心中略為躊躇,飛刀依人進止,惡獸幾被逃脫。還是呂偉看出愛女顧忌,在旁連喊:“身後無妨。這隻大的太兇惡,非除去它不可,切莫放它逃走。”靈姑聞言警覺,大的已逃,餘者如驚弓之鳥,怎敢再上,忙催刀光追去,就這說句把話,微一停頓,大猩已逃出老遠。銀虹電掣,追將過去,只一繞,便成兩段,血花飛舞,屍橫就地。靈姑仍恐不死,又指飛刀,繞了幾繞,滿地血肉狼藉,才行罷手。

還有四個白猩子,都嘗過飛刀厲害。靈姑為大猩所懾,全神應付,竟未顧及。等到殺了大猩,才行想起,已跑得沒了影子。喚下靈奴一問,說已經跑遠,追趕不上了。呂偉恐瀑布洞內還有餘孽,又命靈姑用飛刀穿瀑而入,以意指揮,在裡面繞了好一會,並無動靜。牛子總算便宜,只腰背間略為抓傷了兩處,並未傷筋動骨,由此寒了心膽。不提。

靈姑心仍不死,因當地是白猩子巢穴,還想守候。呂偉恐惡獸又施故技,去至玉靈崖擾害,催促回去,靈姑只得罷休。四人仍走原路,一同回到洞中,見了王氏夫妻,俱說無事。靈奴前飛,也未見惡獸足跡。次早又去後山守候了半日,也未相遇。只在湖的附近打了一隻老虎。一連幾天,又去田場上觀察,白猩子始終不見。料已避去,把所收糧食料理停當,運到側洞倉內存儲。

一晃三秋將盡。靈姑暗忖:“時已秋未,照向篤之言,一入冬令,便不宜再往後山。

至少還有四個惡獸不曾除去,這東西留著終是後患。”一算日期,沒有幾天便是十月,又請老父同往搜除。呂偉因後山地廣山深,形勢險峻,惡獸連遭誅戮,心膽已寒,既已不在老巢,這麼大地方,勢非一日之內能夠搜遍。這東西又極機警,連靈奴飛空查看都尋它不到,何況是人。如欲斬草除根,須等它日久不見人去,心情疏懈,漸現蹤跡,先命靈奴飛往探明所在,驟出不意,突然掩去,或者還有成功之望。此時人還未到,早已望影而逃,只能徒勞空跑一趟,因而主張暫緩。無奈靈姑別有心思,意欲早點除了禍根,免得交冬之後又來擾害,將人激怒,老父往後山去惹出別的亂子,執意非去不可。呂偉勉徇愛女之見,仍令王守常夫妻守洞,自率靈姑、王淵、牛子同往。

近來靈姑知道鸚鵡靈異,飛得又高又快,目力絕佳,飛在空中能看出老遠,纖微悉睹,惡獸果是不能傷它,已不似先前顧忌膽小。因想一發即中,不等穿過崖縫,便把它招至手上,說道:“靈奴,你是一個靈鳥,怎連去後山幾次,一個白猩都未尋到?也許這東西太靈巧,我們稍有動靜,被它識破,老早找了洞穴藏起,不現形跡,所以你看不見。崖縫太暗,又恐蛇獸伏伺傷人,我們由此通行,必須用飛刀照路防身,人還未到,刀光映照老遠,難保不是這點失著。今番先放你過崖,飛在高空查看。白猩決不會整天伏在洞裡,白天總要出來走動。你給我動心留神,務要尋到它蹤跡才好。不過這崖大高,也許你飛不過去,否則再教我空跑,我就不愛你了。”靈奴叫道:“飛得過去,我去呀。”隨即離手飛去,靈姑仰望雪羽沖霄,轉瞬只剩一粒小白點,穿崖直上,衝破崖際斷雲。

四人等了一會,不見影子,料已越過,方始放出飛刀,同往崖縫中走進。一路無話,穿行過去。到了洞外一看,前後十幾天的工夫,山風漸勁,落葉蕭蕭,殘英滿地,宛如堆雪,滿樹奇花俱已凋落,只剩三五殘英敗朵點綴枝頭,顫舞於涼風之中,搖搖欲墜。

前望湖波滾滾,擊石有聲。到處風嗚樹吼,日光都作白色,頗現蕭颯氣象。靈姑笑道:

“爹爹你看,這地方日前還是日麗風和,景物幽麗,怎麼幾天工夫就成了這個神氣?還是我們玉靈崖,依然花草芬芳,一點不顯秋冬氣象,比它強了。”呂偉笑道:“仙山福地,四時長春,能有幾處?玉靈崖要差,仙師也不會選中它了。我生平走得山多,不說像玉靈崖那樣福地沒有見過,就這後山一帶,論景緻和這些奇花異卉,固是人間罕見,便這氣候也難得呢。你想今天什麼時候?別處恐已草木黃落,將近封山,這裡還剛繁花開罷,略見幾分秋意。今日趕上風天,不過如此。你因看慣玉靈崖花明柳媚,水碧山青,所以覺得衰殺。卻不知同是一山,氣候各有不同。玉靈崖那一片正是當本山之中,四周峰巒擁護,地氣靈秀,泉源甘腴,北來山風又被這綿亙不斷的高崖擋住,形勢既佳,得天獨厚,所以終歲如春,花木繁茂。這裡縱多奇景佳木,怎能及得到它呢?”

說時,因靈奴不見,不知從何搜起,父女商量了一陣,姑往惡獸舊巢試尋一回。好在靈奴自會尋來,且等見著,再打主意。

四人沿著湖濱進了森林。只見沿途花木調殘,黃葉滿地,隨風飛舞。除了一些後調的松杉之類,到處林枝疏秀,不見繁蔭。仰視天空,一片青蒼,白雲高浮,甚是清曠,比起下面景物蕭森,又是不同。

一會,四人到達壑前。見瀑布已比前日越發稀薄,只剩極薄一片水簾掛在那裡,隨風搖曳。瀑布一小,洞便現出,洞甚陰黑。呂偉命靈姑放出飛刀,一同由水隙縫中穿入。

進去一看,洞內高大非常,天然石室甚多,鍾乳四垂,境極幽麗。尋到後洞,白猩子仍然一個也未尋到。只壁角堆著不少人獸頭骨,以及山民土著所用弓刀衣飾之類,不可計數,衣飾多半朽敗,刀矛俱已鏽蝕。呂偉道:“看這許多東西,惡獸不知在此盤踞多少年。人獸生命死在它那利爪之下,更不知有多少。留著不殺死,終為生靈大害,靈兒務要將它除去才好。”靈姑想起惡獸逞兇時慘狀,也是憤怒已極。

正搜尋問,牛子忽然搖手。靈姑側耳一聽,似有白猩子嘯聲遠遠傳來,忙把飛刀收起。四人尋了一個壁角,伏在一幢怪石後面,在黑暗中靜心往外注視。只有身帶寶珠隱隱光華外映,無法掩藏。依了靈姑,寶光既掩不住,索性衝將出去。呂偉因聽牛子常說,這東西耳朵最靈,心又好奇,如不出聲,寶光不比刀光,也許自投羅網。這一出去,必要放出飛刀防身,人再走動出聲,人還未到,早已警覺逃去。想等一會,若惡獸不往裡來,再追出去。於是止住靈姑;不叫走動。

停了一會,白猩子嘯聲越近,但只在洞外對崖往外呼嘯,意似召集同類。四人等了一會不見進洞,靈姑、王淵首先不耐,堅欲前往。呂偉只得命眾一同走出。仗著練就目力,暗中待得久,又有寶珠潛光外映,依稀可以辨出路徑。因恐餘孽伏伺,又不便將飛刀放出,都加了戒備,四人擠在一堆,背抵背,輕輕緩緩向前行去。牛子連遭險難,膽已嚇破,老恐惡獸衝出,嚇得渾身亂戰,牙齒捉對兒上下廝打。靈姑恐被惡獸覺察,悄喝了兩聲,又打他一拳。呂偉見他膽寒,命他居中,三人圍繞他身側,仍是無用。靈姑又好氣,又好笑,狠罵:“廢物!”這時,洞外白猩子嘯聲越來越急,側耳聽去,似已走進洞來。

洞中亂石叢聚,曲折甚多。四人一來便深入後洞,本未走遍,出時暗中行進,無心中把路走錯,岔到一個廣大平坦的石室以內。靈姑目力最強,方覺不是來路所經之處,忽見側面浮出一團茶杯大小的鬼火,慢騰騰往前移去。但鬼火後面似有一條毛茸茸的黑影。古洞幽森,暗影中看去,碧焰熒熒,甚是怖人。靈姑手剛一按玉匣,呂偉心細,聽出那黑影拖著沉重腳步和行杖觸地之聲,空洞傳音,頗覺遲鈍。又見那黑影朝前行走甚緩,似未察覺有人在後,相隔也遠。忙止住靈姑不要輕動,只戒備著朝前跟去。走沒幾步,那邊黑影倏地悠悠喊了一聲,聲甚慘苦。這等淒厲黑暗,地獄無殊的境界,聽到這等冤鬱慘苦的哀呻,連靈姑也覺得心悸。正揣測那黑影是鬼是怪,忽聽呂偉低聲喝道:

“快把步放輕,隨我快走。這是個人,不要害怕。”說罷,當先往前跑去。靈姑、王淵也聽出那黑影是個老年活人。只不解荒山古洞,怎會有此人?見呂偉一跑,到底拿不定那人善惡,都不放心,拔步就追。牛子見三人一跑,也慌了手腳,如飛趕去。

呂偉縱身先到,見那黑影果是一個老人。手裡拿著一根枯柴,上面似蘸有石油,點上火,發出一種綠色的光華,平添了好些鬼氣。加上身材臃腫,披著一些獸皮,鬚髮蓬蓬,如非呂偉多歷事故,誰遇見也非當是個鬼怪不可。呂偉一到,因未分出是否漢人,首先低喝:“噤聲!”隨將牛子喚來,準備傳述。不料那老人並不害怕,顫巍巍手指四人道:“你們還不快跑,若放我出去,怪獸一進來,就沒命了。”呂偉一聽,竟是湖廣口音。又見他茅草般的頭臉,露出一雙遲鈍的目光,映著火光,反映出綠暗暗的臉色,人甚枯瘦,好生憐憫。忙悄告道:“我們是來除那怪獸的,已經殺死了好幾個,還剩四個逃走。你既在此,必能知它藏處習性,快告訴我,好殺死它,救你出去。”老人聞言,忽然面現喜容道:“這老怪獸就是你們殺死的麼?我因此多年,受盡苦難,它的性情動作我都曉得。現在外面叫我出去的一個,也是被你們沒聲音的雷火打傷,沒死,逃回來的。這東西最靈,如追出去,恐被逃走,等我弄它進來吧。只是一樣,你們如無本事,大家都死,一個也休想活。那倒不如現在我一人出去,隨它同走,我雖早晚被它折磨死,你們還可逃命。”呂偉力說:“無妨,只要我們再看見它,便可立時殺死。只是苦幹尋找不見,無計可施罷了。”

老人聞言,嘆道:“反正我也不願再受這活罪了,試上一回吧。你們等等,我先把火點燃,省你們看不見。”說罷,倏地將身披毛皮往後一甩,手舉火把,跑到一根獨有的大石筍旁,縱身躍起。只一晃,便有尺許粗細,三尺來高一幢火光,在那離地丈許的石筍尖上燃起,照得全洞通明,纖微悉睹。隨令眾人掩到石筍後面,引吭長嘯起來。眾人聽那嘯聲直和白猩子差不了多少,料知惡獸必要走進。呂偉知老人能通獸語,忽生一計,吩咐靈姑:“最好能擒活的,不要殺死,以備拷問。”

洞外白猩子因候老人不出,不見應聲,已經暴怒,吼聲越厲。一聽老人回嘯相應,便沒了聲息。四人方在猜想,老人已退到石筍側面,朝四人剛比了個手勢,便見前面出口轉角暗影中,悄沒聲走來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四人一看,便認出是受傷斷去爪臂的白猩子。見了老人,目閃兇光,意似忿怒。老人叫兩聲,白猩子怒容稍斂。指著火光又叫了幾聲,搖著半條斷爪臂,要老人隨它往外同走,老人邊叫邊搖著手,只不肯去。白猩子並沒防到洞中有人,不時回顧身後,往外側耳傾聽,神態不寧,彷彿有甚畏忌。見老人只不動身,忽然暴怒,厲吼連聲,徑往老人身側走來,怪口猜猜,撩牙外露,狀甚獰惡。動作雖頗輕靈,但走得卻不甚快,雙方相隔有六七丈遠近。四人恐它逃走,又防還有同類在後,想多除掉一個是一個,連大氣也沒有出,靜悄悄候著。

老人見白猩子走來,四人還未縱出,頗現愁容。忽用漢語說道:“你們如不能除它,千萬莫動。我隨它去後一會,再逃出洞,就沒事了。”說著,往前移動。那白猩子如同驚弓之鳥,因仇敵由後追蹤,老不放心,雖然往前走著,依舊不時回望。行離老人約有兩丈遠近,忽聽他用久已不說的人話自言自語,不禁驚疑,停住不進,四下張望。見無異狀,又指著石筍,朝老人厲聲怪吼。老人也用怒聲相答。白猩子也真機警,意仍不信,倏地昂頭四嗅,生人氣味立被嗅出,神色驟變。老人對於四人本是將信將疑,見狀知被識破,隱瞞不住,還當白猩子要撲往石筍後面傷人,忙喊:“快些四散逃開,睡地裝死,等我隨後救你們。”說著便往前跑。不料白猩子不等話完,倏地轉身縱起,只一縱,便離原出現處不遠,勢疾如箭,迅速已極。

靈姑一心想它還有三個同類未來,遲遲不發。一見要跑,才將飛刀放出,一道銀虹電閃也似飛將過去。白猩子本就難得跑脫,偏又生性多疑,斷不定洞中生人是否剋星,如若不是,還想殺以洩忿,落地時又回望了一望。略一停頓,飛刀已電馳而至,哪還容它二次縱起,竟然將它圈住。白猩子吃過苦頭,略微挨近銀光,便覺毛皮紛落飛舞,皮破血流,嚇得蹲伏地下,哀聲慘嗥,不敢動彈。呂偉見愛女已將惡獸活活困住,忙縱身出來,令老人用獸語傳話,問它同類藏在何處,新的巢穴在甚地方。老人聞言,才知呂氏父女將它困住不殺,為的是想追問巢穴,不等話完,先怪叫了幾聲。白猩子立即住了嗥叫,望著老人,似有求他解救之容。

老人又回叫了兩聲,才對呂偉道:“它那巢穴我都知道。這幾個小惡獸原住在此。

只最老的兩個,歲久通靈,不和兒孫鬼混,去年獨自另尋了一處新巢。那地方比這裡還要幽僻險峻得多,一向不許子孫前去。母的一個因為誤服毒草,瞎了眼睛。公的還帶我去醫過,也未醫好。性較以前還要兇殘,只要被聞見氣味,不論是甚東西,立即抓裂弄死。連它子孫遇上,也是不免。只和公的好。自從洞中子孫被你們殺了好幾個,這東西復仇心重,剩這幾個最小的自知不敵,前往老的巢中哀號求救。老的得知子孫受害,自然忿怒。因多年來最信服我,意欲先到這裡,叫我代它出個主意,再尋你們報仇。不料才到洞前,便遇你們尋來,用這法寶殺死。所剩四個全都膽寒,不但前山暫時不敢前去,因你們隨後又來尋了幾次,連這裡都不敢再住了。連兩個小黃猩也一齊帶走,遷往老的巢穴中住去。

“這種惡獸天生惡性,遇見仇敵雖然一齊上前,無事時卻倚強凌弱,互相惡鬥。往往一打好些日,抓得渾身是傷,互相力竭才罷,甚而致死。卻極愛小的,越是同一輩的,越打得兇,如有受傷,或因自不小心,好勇負氣,和難剋制的毒蟒、木石相鬥相撞,成了殘廢,那時誰也看它不起,決不相助。這幾個惡獸逃到老的巢穴,知公的已死,母的決不見容,這東西又是越老越兇,力大非常,無法能制。於是同心合力,費了無數的事,還欺那母的眼睛不能見物,才推入穴旁絕澗之中,到底死未,還不曉得。就這樣,還被母的撈了一個較大的一同墜落。事後,這一個因同類欺它沒了前爪,飲食俱不方便,連小的也不肯相助,沒奈何才想到我身上。

“昨日已經來過一次,隔著水簾和我說了半天,我和它們相處多年,能通言語,問明詳情。先想人會打雷,又沒聲音,如是修道會法術的人,不該又種田養牲畜。我住這間,偏在一旁。據那日那兩個小黃猩說,它們在洞中吃包穀,未隨那三個死猩出洞,曾有電光進洞飛繞了好一會。晚來四猩到此,將兩個小的帶走。就說老的也為無聲雷所殺,那麼雷既進洞飛繞,怎麼未將那兩個小的一齊殺死?它們素來喜歡亂說亂叫,想甚說甚,常不可靠。又想它們那樣行動如飛,兇猛神力,有本事的人傷了不知多少,連那會使法術的和尚道士都被弄死過好幾個。我自二十五歲入山,被老的捉來,由山南移向山北,隨又移到這裡,前後數十年中,只見過一次來了個遊山道士,當時雖用法寶傷了一個,捉了一個,未了仍為所害。此外簡直未吃過人一次虧。雖見這個爪臂斷得奇怪,仍是不肯深信。我已受老的驅使三十多年,喜時還好,怒時受盡折磨傷殘,三四次幾乎送命。

老的更靈,逃更逃不脫,逃多麼遠。藏得多好,也被循蹤追回,白白吃苦。好容易熬得年久,老怪物受我感化,不再役使;並令子孫厚待,朝夕供養,不準傷我一根毫髮。我在此靜心等死,怎肯再受它的凌壓驅使?自然不去。當日它還記著老怪物嚴命,忿忿而去。

“適才想是又受了同類欺侮,除我好欺,可以逼著服侍它外,實無別法,又來尋我。

先在洞外好聲央告,要我和它住在一處。因怕你們萬一尋來,不敢進洞,以防電光追入,無路可逃。聽我不理,便發怒恐嚇,說老的已死,如不肯從,便要我命。我知這東西性烈如火,沒奈何,只得走出,打算和它分說,若不行,再想法子,諸位忽由中洞繞到這裡。

“起初我聽你們說的話與怪獸所說相符,才信了些,不料你們法寶居然如此厲害。

我料定它那同類決未同來,不過這是它們的老巢,還剩有不少吃的東西,難免到此尋找。

休看它們私下欺凌,我們殺死它一個,如被知道,仍非報仇不可。耳朵又尖,聽得極遠。

我怕它亂叫,被它同類聽去,便不能害你們,也必害我,所以假說能勸你們饒它一命,止住它叫。尋它巢穴,我自能引路。這東西反覆無常,不但難以收服,而且記仇之心更盛,稍有空隙,便即為害。如無別的用處,殺死為妙。”

靈姑便問:“我們想逼它去引那幾個出來,再一齊殺死,不是好麼?”老人道:

“這個萬使不得。我們前去除它們,越隱秘越好。不用寶光繞著它,怕它抽空逃走;如用寶光,那幾個惡獸也都見過,早已望影而逃,豈不無益有害?況且這東西心靈多疑,也決不甘,還是殺了的好。”

說時,白猩子見老人和仇敵說個不休,靈姑又指著它問答,似已覺出不妙。見銀光繞身如環,旁竄決定送死,倏地向上縱起,意欲縱出圈外逃走。呂偉見它兇睛亂轉,早已防到。方暗囑靈姑小心,眨眼工夫,白猩子已由銀光圈裡縱起。那洞頂離地高約六七丈,上面俱是些倒垂的奇石鐘乳之類,被白猩子後爪一把抓住,懸在空中,二目兇光四射,狀甚驚惶。靈姑忙指銀光追去。白猩子見走不脫,厲吼一聲,後爪一撐,箭也似直朝眾人立處飛落下來,大有情急拼命之勢。尚幸飛刀神速,由上追下,只一繞,便腰斬作兩截。銀光耀眼,叭叭兩聲,兩半截獸屍墜落地上,濺得到處都是鮮血。就這樣,眾人還差一點沒被砸中。假如飛刀稍慢,便非死必帶重傷了。

白猩子死後,老人作了幾聲獸嘯,隨請眾人少待,持了原來火把去至外面。隔了一會,才行迴轉,對四人道:“惡獸幸是獨身到此,沒有同類跟來,事尚可為。它那新巢離此不算很遠,但地勢甚高,我們人未走到,它早望見,休想除得了它。這東西平時最喜月夜追殺蛇獸,否則便尋一林木多的地方互相追撲惡鬥。如欲一網打盡,且在老朽臥室內候至黃昏月上,想好主意再去。這裡是它舊日巢穴,難保不來尋找,自投羅網。人出洞外,必被警覺逃走,此時不要出洞才好。”靈姑因來了好一會,靈奴一直未見,惦念異常,急欲出洞眺望,又不放心老父等三人留在洞內,執意要一起往洞外觀察。老人攔她不住,又恐四人迷路,只得陪了同往。

眾人又經過好些曲折,才到洞外。一看,靈奴正由左側高峰飛來,在空中盤飛了一匝,見了四人,立即下投。靈姑接住盤問,知惡獸巢穴已被發現,所說地方正與老人之言相同,只是洞內白猩子出進不絕,彷彿不止老人所說那幾個。找到以後,便即飛回報信,已來洞外兩次。第二次來時,正值斷臂惡獸在外叫嘯,一會見它進洞,忙尋主人,仍未尋到。此來已是第三次了。老人見鸚鵡如此通靈,甚為驚讚。靈姑聞言也誇獎了幾句。因靈奴說惡獸俱在新巢,不似要往前山侵犯之意,打算一勞永逸,將它除去,便隨老人回到洞內。

到了所居臥室一看,石室並不甚大,尚還整潔,不似預想之汙。到處都鋪著虎、豹、狼、鹿等獸皮。室當中挖了一個三尺見方的石坑,坑內燒著木柴,火光甚旺。坑旁一邊是乾柴,一邊是石塊。坑上橫著幾個鐵架,架上掛有烤肉鉤子和漢客人山採藥用來燒水的銅吊,與山人火池大略相似。用具則多族雜呈,什麼都有。石桌下堆聚著許多尺半長的大竹筒和一堆本山所產的鹽塊。

王淵隨手取了兩個竹筒一看,一個裝著山茶,一個裝著一些草根,問是何用。老人長嘆一聲道:“老朽自從少年人山,為惡獸搶來此洞,受盡折磨辛苦,九死一生,至今還保得一條老命,也全仗著這些東西呢。時候還早,諸位請坐,待我弄點飲食,一一奉告。”隨取了一把大瓦壺,在竹筒內取些山茶放下,用吊中水泡好,蓋上,放在火旁一個鐵擱板上。老人說道:“這茶是惡獸由本山絕頂雲霧中採來,久服好處甚多,專治瘴毒。味更清香醇美,但須煮它一會,香味才醇。”邊說,邊把石坑旁堆著的黑石頭撿了一塊,丟將下去。那石見火即燃,石面上透出一層烏油,滋滋微響,冒起老高火苗,光照全室,晃眼水開。老人又取一大塊幹鹿脯,用水洗淨,掛在鉤上,放些山芋、包穀,在火旁烤著。一會工夫,分別烤熟。四人幫著尋來木盤,切的切,剝的剝。老人用短竹筒倒好茶,分請四人同在火坑旁青石條上圍坐飲食。靈姑取些生包穀喂靈奴吃,一邊聽老人拭著老淚述說前事。

原來老人姓尤名文叔,原是四川成都儒生,本來書香仕族。只因生性聰明,從小好欺侮老實人,又做得一手好詞訟,年才二十,便成了鄉里間有名的訟棍,外號兩頭蛇。

鄉民畏之若虎,人人切齒,當面卻不敢得罪。到了二十一歲上,娶了一房妻室,十分美貌。第二年又給他生了一個極乖的兒子。夫妻恩愛,家道又好,端的安樂已極。尤妻人甚賢惠,不以丈夫所行為然,時常婉言苦勸。不消兩三年,居然將他感動,折節改行。

鄉人也漸漸相安,不甚提起來就咒罵了。

不料當地有一個為打官司受過他害的仇家,忽然從外省迴轉,暗中買通一人告他作詩譏刺朝廷。此時正興文字之獄,官府久已聞他劣跡,立即籤拿。幸他以前衙門中人多有勾結,雖不再管詞訟,仍舊未斷交往,老早得信,知禍不測,忙將家事佈置,連夜逃往雲南,準備到省城投一世交當道,代為平反。因見緝拿風聲太緊,不敢徑走官道驛路。

自恃練過幾年武功,文武都來得;平日無事又學過一些土語,頗悉土人風俗;性更喜愛山水名勝,不畏艱苦,便舍了驛道,改走山民路徑。獨行不幾天,便遇一幫往雲貴山中採藥的藥夫子,正合心意,一陣花言巧語,便搭成同伴。以為這麼一來,就有時隨他們走上大道,也可混跡,不至被人看破行藏;還可藉此多歷山川,賞玩南疆奇景及珍禽異獸,增長不少見聞。好生心喜。

誰知造物專與巧人為難。一行走了兩月,這一日行至雲南萬山之中,忽遭大雨,山崩路陷,山洪暴發。亂竄多日,始終沒找到出山道路。還算山中禽獸多馴,獵取容易;果實之類往往成林成聚,俯拾即得;尤文叔又工心計,凡事預為籌劃;這些久跑深山的藥夫子又均攜有器械,尚武多力。有了這麼一個好軍師,不但沒顯困難,反因入山日深,得了不少珍藥、獸皮,什百倍於往年所獲,人人興高采烈,絲毫不以為苦。文叔無形中也成了眾人首領。只是那山越走越深,除了禽獸蛇蟒,連土人都未遇見過一個。不知經過多少險阻艱難,怎麼也走不出去。

又走多日,眾人漸漸覺得煩悶。俱說:“在有這麼多珍奇藥材、寶貴東西和蛇獸皮,只一出山,誰都成了富翁,偏生走不出去。秋風已起,萬一大雪封山,這卻怎麼好?”

尤文叔寬慰眾人說:“山勢往復盤旋,不能比準一定方向,照直前行。出山一層,暫時雖沒把握,尚幸物產眾多,不愁吃的,即便交冬不能出山,也不妨事。可在期前尋一好點山洞,多掘黃精野草,多獵羊鹿之類美味,存儲起來。索性捱到過年,交春山開以後,再覓路出去。雖受點辛苦,不免家人想念,但世上沒有走不通路的,不過多費一點日子,卻一出山,立時苦盡甘來,各人回去做富家翁。吃苦半生,受用半生,難道還不值麼?”

眾人都信服他,一經鼓勵,全都無話。不久果然山風轉變,天氣陡寒。文叔早料及此,忙尋了一處山洞,整日率眾遊獵,採掘山糧。起初倒也同心協力,一點沒有事故。山封以後,躲在洞裡,不能出去,日子一久,大家閒得沒事,亂子就生出來了。

這夥藥夫子性情都甚野悍,因為深山中寶藏甚多,平日儘管衝風冒雨,飽嘗險阻艱難,忽然得到一點機遇,況又都謀後半生溫飽,人數既多,人心不一,其中自免不了侵吞藏掖,忌妒嫌惡。不得到東西,或是所得有限,倒還能夠協力同心,和衷共濟;一有大好處,爭端十有八九必起,謀殺暗害,明奪私爭,全做得出。起初眾人都得到珍貴藥物,又在憂患之中,縱然出點例外,有點私掖,誰也無心及此。等到聚居一洞,朝夕共處,各人私藏之物,自然洩露出來。他們又好賭如命,各以所得為注,此是積習,文叔勸阻也都陽奉陰違,只得任之。有此兩因,始而彼此生嫌,繼則互相蓄念攘奪,靜俟途中伺便下手。

光陰易過,不久交春開山。走了兩天,文叔忽然發現不見了兩個,連忙分人查找,不但沒找著,連去的人也短了好幾個。以為迷路,等了一日,一個未歸。問那同去的人,多是詞色可疑。盤潔稍緊,便現不遜之狀。並說出山事大,不能為三五人耽擱。患難同伴失了蹤,全無戚色。文叔何等機警,料有原因,當時不說,暗中仔細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蹤以外,還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帶厲容,不是三兩人在一處竊竊私語,便是互相背後獰笑嫉視。對於失蹤的人,簡直視為當然,無一提起。有幾個猛悍一點的,背上包囊卻大了些。文叔這才漸漸明白。又走了三兩日,人又丟了好幾個,情知出於謀殺劫奪。

尚幸藥夫子中已有人認明出山途徑,再行月餘便可走上驛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殘殺,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獸又多,全仗人多才能脫險。還有這麼長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說,想好一套話,借題發揮,婉言勸告。誰知這一番好心反惹下殺身之禍。

那謀殺侵吞乃藥夫子慣例,照例事不關己,決不過問,卻最忌外人知道。見機已洩,又知文叔所投是個官親,出山恐遭罪累,立生異心,當時假意應諾,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還在睡夢裡。這些人當中,有一小半除得貴藥外,還得了些金塊、寶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別貴賤,誰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從沒給他們洩露過。但他們都擔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日,行經一處極險峻的山谷中間,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請文叔給他把背上背子的繩頭結好,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剛把兩手往上一伸,倏地一個採藥過山時用的索圈,當頭套下。隨即七手八腳將他拽倒,綁在樹上。內中走出一個首謀的人,對文叔述說同行一路,屢次承他出主意幫忙,辨別藥物貴賤,本心不想害他。無奈機密一洩,一出山去,難免不受告發,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後患。念在同路情義,問文叔家有什麼人,有甚遺言,要在死前交代,當為設法代達。並說眾人出山,如得了重價,發財之後,每人各抽出十分之一,連文叔自己所得諸藥物變了價,一齊送到他家。命卻不能饒過。文叔好說歹說,起誓絕不洩露,眾人終是不聽。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說後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動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壞水,心中痛恨為首諸人,知道他們心貪,惟利是爭。因此,再三央求眾人在當地多留一日,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殺死。一則好把後事想個齊全,以免遺漏,死有遺憾;二則多吃兩頓,做個飽鬼。眾人心想他又不要鬆綁,不會跑脫,竟為所動。

文叔於是又想了一條火併毒計:假意要眾人陪他吃喝談天,敘個永別,仗著生花妙舌,始而閒談,引得眾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題上去。說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雖因多嘴而死,但是你們這樣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們所有私貨,都在背地找我問過價錢真假,即使把我害死滅口,但你們在洞中相處日久,難保沒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誰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處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日提心吊膽,這有多麼難受?與其這樣,還不如當著我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尋各的對頭,分個死活存亡,誰殺了人,就得他的東西。

殺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東西除原有外,從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這樣既可多得,還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該得的得不到,不該得的卻拿了多的去。並且人少東西多,財也發得大些。你們看是好嗎?”

這夥兇徒雖是合謀害人,彼此之間仍是互相忌妒仇視,都想乘機下手。經文叔連激帶勸,幾個兇狠一點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強,還想以力為勝,貪多行強,首先贊成誇好。餘人本恨這幾個,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躍躍欲試。文叔表面一任眾人逼問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卻用活旁敲側擊。再不,問得急了,故意喝道:“逼我則甚?

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於人?誰想害誰,自己還不明白,何必我說呢?”跟著抽空努嘴,一使眼色。不消片刻,鬧得眾人互相疑忌,幾乎盡人皆敵,齊聲欲拼。

文叔見是時候,又給他們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實則促其兩敗俱傷。那法子是由文叔公作公斷,隨意先指一人出場。然後叫他自尋仇敵,點名索鬥;或是仇敵不等叫陣,自出相鬥。似這樣兩人一對。等見了存亡,如有仇敵,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歸勝者自取一半,餘者歸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強為勝。不過只許一打一,如同時有三四個仇人,也必須打完一個,再打一個,免得吃虧。這夥兇頑之徒好勇負氣,利令智昏,以為再好不過,一時全都上當,各尋各心目中的仇人,動起手來。打了個把時辰,傷亡已過一半,便勝的也負了輕重傷。

文叔正在口裡煽動激勵,暗中引為得計之際,忽然來了兩個白猩子。這夥藥夫子還沒見過這類惡獸,自恃武勇,立時舍了私鬥,合力抵禦。人如何是它們的敵手,挨著就被抓死;逃又沒得它快。一會工夫,只剩兩個被它們擒住,餘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斃。因看出白猩子將人抓死以後,必再撥弄一二次,如見不動,便拋下捉的人,神情頗為懊喪。被捉的兩人因已力竭受傷,未敢再抗,仍還活著。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願人死。暗忖:“自己雙手反綁,掙又掙不脫,時候一久,就不被野獸蛇蟒所殺,也必餓死無疑。好在仇人業已死亡殆盡,剩這兩個人受了很重的傷,也必難免,總算出了怨氣。與其因餓而死,倒不如被這怪物抓死還痛快些,弄巧還有脫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聲高叫起來。

文叔先見惡獸兇殘猛惡,也甚害怕,不敢出聲,只微合著眼偷看,人又不能動轉。

惡獸當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沒有在意。這時聞聲,立即趕來,伸開利爪,只兩扯,便將綁索扯斷,文叔綁了半日,手足痠麻;獸爪扯綁索,又勒破了點皮。鬆綁以後,明知逃走不脫,死生已置度外,只顧活動手足,並不想跑。惡獸見他不逃,叫了兩聲,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鉤,力大非常,不但沒有抗拒,反先伸手撫弄它臂上的白毛。惡獸見狀,越發高興,比畫著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學它比著手勢答應,惡獸爪上本還抱有一人,這人平日最是力大凶橫,謀害文叔也是他主謀發難,雖然受傷被擒,心仍想著主意,打算乘隙刺殺惡獸逃走。文叔見他面色不定,偷偷手伸腰後去拔那柄採藥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著眼色,知道此事奇險。

休說怪物身硬如鐵,刀砍不進,適才親見,非人力所能勝;即便僥倖刺中它的要害,還有一個母怪物在側,豈肯甘休?這一來,大家都無幸理。惟恐弄巧成拙,又記著前仇,意欲乘機報復。見那人已將藥刀輕輕抽出,反手照準怪物軟脅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搶上前去,伸手將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說來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槍不入,單單脅下有一片軟骨,是它要害,平日遇敵,也最留神防護。這時因文叔體會它的意旨,心中喜歡,只顧揚爪胡亂比畫,心神疏忽,毫未防範,不料敵人乘虛而入。那藥刀鋒利非凡,刀尖已然刺進肉裡,若非文叔阻攔,必受重傷無疑。那白猩子一覺脅下傷痛,瞥見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開,還在掙扎,立時暴怒,猛吼一聲,伸開利爪,便朝那人頭上抓去。惡獸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禁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聲慘號過去,行刺那人頭臉立被抓爛,連眼珠都被惡獸一齊摳出,死於非命。

另一個藥夫子被母白猩子夾在脅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著同樣脫身主意,窺見同伴發難,身畔佩刀還未及摸出,母的聽見公的怒吼,發覺有人行刺,立即暴怒,發了野性,怒吼一聲,那條夾人的長臂只緊得一緊,那藥夫子腰間似被鐵箍緊緊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裡慘哼了半聲,手足上下一伸,滿腔鮮血順口鼻等處直噴出來,立時斃命。母的也不管他,仍還夾著,一兩縱,便到了公的面前。就這一瞬間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擲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趕到,由公的手裡搶到一條大腿。雙雙怒吼連聲,各自往回一掙一奪,竟把那人的一條右腿齊胯骨扯斷皮肉,血淋淋撕落下來。公的前爪仍握著死人一條已斷還連的左腿,連同上面的半截屍體,大發兇威,一陣亂抓亂甩,血似雨點一般,四下裡亂飛。

母的剛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遠,飛縱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殘屍洩忿,忽然想起脅下還夾有一人,低頭一看,見已死去。照著素常習慣,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惡人該遭惡報,這兩個主謀的藥夫子為人兇狡,用心狠辣,受禍獨慘。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見公的幾被人刺中要害,一時遷怒、以為人都是它仇敵,叫一聲,伸左爪朝那死人胸腹間一抓,直插進去,惡獸的爪利若鋼鉤,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腸流自是不成問題。無奈平時人見白猩子十九嚇死,一死它便棄而不顧,從沒人敢和它對敵過,它也絕少這樣至死不休的舉動。惡獸只顧抓裂屍首洩忿,動作又猛又暴,卻忘了人心最熱,比火還燙。它這獸爪又非常之大,插進那人胸膛裡去,恰巧把心臟抓了一滿把,等到覺著奇熱,狂吼一聲,連忙抽將出來,已是無及。那顆人心恰又被抓到獸爪當中,血淋淋連腸肚五臟拖帶出來。人心著肉,立即粘附,不易脫落,燙又燙得難以形容,惡獸出生以來,幾曾吃過這樣苦頭?急得咆哮不已,丟了右爪殘屍,揚著左爪亂甩。腸肚五臟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橫飛,淋漓滿地。那心仍緊緊粘附爪心,急切間甩它不脫。惡獸又急又怒,兇焰暴發,直似瘋狂一般,一路亂跳,厲聲怪吼,滿山飛馳亂竄。只激盪得山風大作,沙石驚飛,木葉蕭蕭,枝柯斷折,聲勢極惡,遠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視。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僅母的初發兇威時退避了幾步。一見二惡獸同發野性,比起先時追殺眾藥夫還要兇惡十倍,雖然自分無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膽怯心悸,驚魂都顫。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見母的忽然這樣,反把手持殘肢丟去,朝著母的吼叫了十幾聲。母的經過一番跳躍飛奔,人心的熱已然冷卻,心也被它在山石樹幹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層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燙傷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後來縱到一條小溪旁邊,伸爪下去,經山泉一浸,當時剛覺著好些,猛聽出公的在怒聲叫它回去,忙即縱起,星飛電馳般從遠處山溪旁跳將回來。燙傷經水,再受風吹,立即浮腫脹痛,不由又把野性激發。正心頭暴怒間,一眼瞥見文叔站在那裡,厲聲一嘯,縱上前去,伸開左爪,惡狠狠照準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怎樣死法。見來勢急如飄風掣電,惡獸利爪眼看抓到頭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無從躲閃,嚇得兩腿一軟,竟然暈倒地上。當時心想:

“今日定遭粉身碎骨之慘,性命一定完了。”不料惡獸雖然兇猛,性甚靈巧,識得好歹。

那隻公的不但未拿他當做仇敵看待,反認作於己有恩之人。一見母的朝文叔縱去,忙不迭怒吼連聲,跟蹤縱到,由後面將母的長臂抓緊,往側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這隻公的,見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連挨兩下,往斜刺裡一歪,幾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傷甚重,本就有點惱它,不該那般奔馳叫囂。又見它要傷自己喜歡的人,如何能容,緊跟著又是一路連抓帶叫。母的急得甩著一隻痛爪,齜牙亂嗥,哪敢抗拒。這一個大陣仗又過了半個時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會,漸覺利爪不曾臨身,驚魂稍定。逐漸聽出嗥叫之聲似在自相爭鬥,偷偷開眼一看,那隻母的不住左閃右躲,厲聲慘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為文叔和常人一樣被母的嚇死,恨極母的,不肯停歇。文叔這一開眼,卻給母的解了圍。公的正抓打得起勁,猛見文叔睜眼睛,知道回醒過來,立時轉怒為喜,舍了母的,緩步走將過來。老遠便伸出前爪亂搖,口裡不住低聲亂叫,走幾步,又回頭對著母的吼兩聲,意似不許它再上前。母的吃了兩番大苦,握著那隻痛爪,雖仍厲聲嗥叫,在當地亂跳亂轉,比先前卻氣餒了好些,並未跟著走來。

文叔何等機智,見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機。暗忖:“反正無法逃躲,轉不如挺身上前,逆來順受,用馴獸之法試它一試。只要這怪物稍通人性,就許轉危為安了。”想到這裡,忙從地上爬起,學那公的動作比著手勢,往前迎接。公的見狀,甚是高興,咧開怪嘴,齜著滿口白森森的利齒,雙伸長爪,朝著文叔做出接抱之勢。文叔知道這東西臂似鋼鐵,稍重一點便有筋斷骨折之憂。無奈一逃躲,惹發了獸性,更是沒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橫,硬著頭皮撲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發喜出望外,搶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這一抱,就無惡意也難禁受。誰料白猩子聰慧異常,竟能明白人體脆弱,難禁它的折磨。再加這樣靈巧,能通獸意的人類,又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彷彿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瓏的稀世奇珍,又是愛惜,又怕損傷,惟恐碰壞了一點。抱時用那一隻又長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間一合,半捧半抱地輕輕託了起來。面對面相看了一會,然後又把人抱在懷裡,從頭到腳一路聞嗅。文叔一點也未覺出疼痛,只那腥羶之氣中人慾嘔,尚幸隔了一會便已放下。

文叔覺出怪物沒有惡意,心神更定。見怪物不時伸利爪撫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撫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親近。喜得這隻公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綁時久,衣服零亂,手足也還痠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動筋骨。公的也學他同樣動作。文叔哪知這白猩子專喜學人的動作,恐再生枝節,忙停歇時,公的卻伸爪作勢要他再來。文叔自然不敢違抗,後漸悟出獸意似在學人,自料生機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動作。公的亦步亦趨,見甚學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當日能脫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脫身,誰知那隻母的在一旁痛過了勁,見狀眼熱,輕悄悄由後掩來。文叔引逗出神,並未看見。公的此時已轉怒為喜,見母的戰戰兢兢走來,滿身是傷,反倒起了憐惜,出聲叫它。文叔見公的停了動作,將長爪向後連招,覺出有異,回頭一看,那隻母惡獸已到了身後,雙爪齊伸,似要撲到自己身上。驚弓之鳥,不禁心膽皆寒,嚇得“哎呀”一聲,幾乎二次跌倒。其實母的也和公的一樣心思,只有喜愛,並無惡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後又把母的拉過來,叫了幾聲。母的右爪負傷,便伸左爪將文叔抱起,咧開怪口,大嘯一陣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勢,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窺知兩獸只是以人為戲,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頓覺腹飢,便試探著作勢要往林側取那行囊中的山糧。兩惡獸只學他舉動,步步相隨,並不攔阻。文叔仍怕它們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緩步走到適才遺置行囊之所,取出乾糧、肉脯來吃。

文叔一行人的乾糧早在封山迷路時吃完,現帶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過冬以前,令眾人在山中採掘的薯芋、黃精、松子、果實之類,經水煮爛,做成糕餅,重又烘乾切片。

還有不少連日新採來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獸肉。文叔心想:“這等猛惡的獸類,形象又與猩猿相似,定喜肉與鮮果。”於是邊說邊選一些新鮮的肉果遞了過去。誰知白猩子接肉過去,只聞了一聞,便扔在地下,果實之類更連接也不接。反伸爪將幹山糧各抓了些,略為聞嘯,放在嘴裡一陣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見它們愛吃,便把半口袋乾糧片全遞過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實。兩惡獸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著文叔亂叫亂跳。

文叔吃飽,見母猩右爪燙起一個大泡,喜悅中面帶痛楚之容,忽動靈機。忙將藥夫子給的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取出,大著膽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勢做出自己也曾受傷,如何痛苦,抹上這藥便好之狀。連做兩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

看出惡獸似已領悟,然後教它把右爪伸平,將藥膏給它輕輕抹上。公猩見狀,也學樣要抹,文叔只得也給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奪過亂抹一陣,一瓶藥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還要抹兩回才愈,好容易設法哄了過來,藏在身上。這藥乃藥夫子防備山行遇險,或為蛇魯所傷,秘方配製,靈效無比。母猩抹上之後,轉瞬間痛脹立止,頓覺清涼,先呆呆地圓睜怪眼注視傷處,面帶驚奇之狀。隔了一會,又搶前去抱住公猩,指指傷爪,指指文叔,連叫帶跳,好似喜歡已極。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幾聲。

文叔連受奇險折磨,白猩子又逼著他做各種動作,不許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還不覺得,有了生機,再一吃一歇,便覺腰痠腿軟,疲乏無力。方恐惡獸還會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縱身躍去。母猩卻怪笑嘻嘻,走過來將文叔抱起。

文叔以為它感激治傷,抱起親熱,念頭才動,母猩倏地一聲長嘯,抱了文叔,一躍十餘丈,連蹦帶跳,疾若星馳,徑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自料獸性無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強,略為掙拒,便即無幸。險難之中,一息尚存,還須自救,怕也無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雙手抱定惡獸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諸天命,任其所之,一點也不掙扎。一路之上,只覺勁風打耳,木葉蕭蕭,人如騰雲駕霧一般,隨著惡獸不住上下起落。林木山石一排排,似奔濤一般,由惡獸身側逝去。端的比飛還快。幸是背脊向前,否則連氣也難喘。

似這樣,文叔被惡獸抱著飛馳了一陣,忽又聽吼嘯了兩聲。跟著嘯聲四起,越來越近,谷應山嗚,好似有無數惡獸吼聲遙應。同時又發現所經之處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過,哪有心看。正驚惶間,惡獸已經停步,將人放下。文叔腳才站地,眼睛一花,那地方好似一個山洞,四外大大小小的惡獸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擁而來。猛覺頭暈身軟,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動轉不得。

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穴,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極,老遠便嘯集同類,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認識,認作禁宵,不許凌侮作踐,本非惡意。不料文叔連經險難之餘,既累且乏,再經它抱持著穿山越澗,電馳星飛,長路顛頓,骨節都覺要散,如何經受得住,一落下來便覺天旋地轉,目暈眼花,兩耳齊鳴,軟癱地上,不能起立。母猩當他已被嚇死,如換常人,一見這樣,當然抓起就扔,隨便棄置澗壑之中,不算回事。無奈公猩把文叔愛若性命,少時回洞如不見人,豈肯甘休?再加給它治傷的好處,不禁又驚又急。先抓耳撓腮,急吼了幾聲。眾猩多半是這兩隻大猩子的子孫,聽母猩厲聲急叫,恐怕遷怒,嚇得呱呱怪叫,紛紛掉頭跑去。

眾猩一散,文叔人雖暈倒,靈智未迷,正躺地上閉目養神,猛一動念。心想:“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身落獸穴奇險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這裡,恰值眾猩奔逃,叫聲大作,心裡一害怕,忙把兩眼睜開,強往起掙。母猩見他兩眼睜開,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聲,忙撲過來。文叔就勢攀住它左臂,勉強起立,人還是搖搖欲倒。細忖母猩只有喜歡,不似有甚惡意。自己委實也難支持,迫不得已,強打精神,用手勢連比,表示要在地上安臥,先並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過兩三次以後,母猩看他站立不穩,不但領悟,反錯想到不這樣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幾聲,學文叔比手勢,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應允沒有,姑試探著溜坐在地。母猩咧著怪口,並未攔阻。文叔略為放心,跟著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轉睛望著文叔,不時又叫幾聲。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聽,哪敢閤眼。

隔不一會,母猩倏地怪目圓凸,兇焰外射,怪口開張,齜著滿口利齒,站起身來,朝四外怒哼了一聲,隨聽四外群猩驚叫之聲,母猩已縱身躍去。文叔轉頭一看,這才看清適才散去的大小惡獸為數不下四五十個,最小的也有人高,毛尚黃色,正由身側近處四下飛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隻大的,伸左爪擒了回來。被擒這隻比母猩不過小了一頭,那麼兇惡的猛獸,被母猩擒住,只是一味厲聲慘嗥,不敢絲毫掙拒。母猩剛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擲下,伸爪要抓,忽聽遠遠一聲獸嘯。母猩立時停爪,也長嘯相應。被擒這隻聞聲,越發怕極,嚇得渾身亂抖,更望著母猩慘嗥不已。母猩見狀,似生憐憫,爪指著前面嘯聲來處,只叫兩聲,又指了指文叔,然後一爪打去。被擒那隻立被打跌老遠,躍起身來,似皇恩大赦,慌不迭比飛還快,向洞側危崖之後逃去。先逃大小眾猩早逃得沒了影兒。

跟著,一條白影銀九跳躍般自來路谷口飛來,晃眼到達,正是那隻公猩,雙爪夾著許多東西。一看文叔臥倒地上,喜容驟斂,丟了所夾之物,惡狠狠朝著母猩正要抓去。

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縱開,連聲吼叫。公猩似已領會,又見文叔笑臉,不似受甚傷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長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幾聲。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睜,震天價兩三聲怪吼。山谷迴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群猩便從遠近山崖肢陀隱處,現身出來,如飛跑到,站在這兩隻大白猩子面前,一個個都是垂頭喪氣,戰戰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連連厲聲吼叫。眾猩只是隨它爪指觀看,通沒一個敢哼的。

似這樣叫了一會,眾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隱藏,只在遠遠山崖之上向下窺伺。

文叔靜心細聽,方覺惡獸叫聲雖厲,頗有音節。公猩也突轉喜容,先取所夾各物,一件件抖散出來與文叔觀看。文叔見都是些藥夫子的行囊、糧袋之類,立悟這東西大約要己在此與它久居之意,脫身雖難,命卻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乾渴,想吃鮮果,偏是糧袋中只有糧脯,果實想已棄去,一個無有。公猩已提起那未一個大口袋,這次卻不抖散,只伸爪進去抓撈。外面看去圓鼓鼓,內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處,彷彿爪尖上抓著一個杏一般大金黃色的圓球。母猩在旁窺見,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擋開。對叫了幾聲,公猩隨即俯身,塞向文叔口內。文叔牙齒碰處,猛覺一股清香,汁甜如蜜,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亂塞,以為袋中還有不少大的,忙開口咬住,做兩口吃下肚去。那果無核,皮如紙薄,肉似荔枝,另有一種清香,卻比荔枝豐腴味美十倍。吃後甘芳滿頰,煩渴全消,神智為清。

還想再吃時,二獸忽然指著文叔,相抱喜躍起來。鬧過一陣,文叔比手勢指著口袋,還要吃些。公猩這才將袋抖散,原來袋中俱是桃子,每個都有碗大,滾了一地,皮破汁流,桃香四溢。先吃異果卻不再見。文叔見那桃鮮肥可愛,就身旁拾起一個,張口一咬,便是滿口汁水,色香味俱都遠出常桃之上,為生平所僅見。一口氣連吃了兩個,覺著精神漸復,胸膈清暢已極。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將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糧脯、香桃,相隨著一同往身後洞中走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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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3: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回 擲果飛丸 獸域觀奇技 密謀脫困月 夜竄荒山

話說這時天已黃昏月上,冰輪斜射,處處清輝,照見山洞崖壁之上香草離披,藤蔭濃肥,山花迎風,娟娟搖曳,映著月光,閃彩浮輝,襯得景物倍增幽麗。洞口高大,竟達十丈以上,正對月光,前數丈纖微可睹,再往裡卻是黑沉沉看不見底。公猩進洞不遠,便將文叔放在靠壁一塊太平石上臥倒。文叔見洞內越發高大,所臥大石又光又滑,壁上地上多是奇石。月光照處,千形異態;月光不到之處,彷彿鬼影森列,看去怖人。文叔也不放在心上。

公猩放下文叔以後,時而站在石旁咧著怪嘴,睜眼注視,時而面對面臥倒一旁,神氣歡欣,卻不再像日裡那樣逼人。只剩母猩,用那一隻未受傷的大爪抓運散落之物,時出時進。文叔暗笑:“野獸多靈,也比人蠢。共只五六件行囊,本可用兩臂做一次夾回,偏要將它抖散得這樣零碎,再往洞裡搬運,豈不費事得多?”正想比手勢教它化零為整,用口袋裝,母猩已將糧和桃子運完,提了兩件行囊走來,再運兩次,便已完畢,都取來堆在文叔身旁。

文叔恐夜來寒冷,試探著起身,取了被褥、枕頭鋪在地上,重新臥倒。二猩見了,也胡亂抓些衣被向石上亂鋪。文叔知它們學樣,因適才和公猩對臥,羶氣難聞,暗忖:

“洞中更無平石,這裡必是它的臥處,少時如若一邊一個夾身而臥,豈不難耐?”好在公猩取回衣被甚多,乘機爬起,給二猩在近洞口一面另取條獸皮褥子鋪了兩個大的,又將用不著的衣服捲了兩個大枕,作勢教它們臥倒。二猩還在抓撈搶奪,見文叔鋪好來喚,過去一試,喜得亂叫,一會又伸爪亂比。文叔看出它們嫌遠,似拂它們意,把眼閉上裝睡。二猩也學他樣,閉上怪眼,不消多時,竟然呼呼睡熟。文叔身居虎穴,自難安心入睡。

這時月光已漸往洞外移去,人獸俱在黑暗之中,只剩洞口還有丈許月光照進。文叔正微睜二目盤算脫險之事,瞥見洞外黑影幢幢,往來不絕,只腳步甚輕,聽不見一點聲息。定睛細看,正是適在洞外所見大小惡獸,俱已迴轉,一個個往裡探頭探腦,偷覷石上睡熟二猩,互相觀望,似要走進,卻又不敢冒失。隔了一會,內中一隻大的忍不住,首先輕悄悄傍著對面洞壁掩了進來,朝著文叔望了幾眼,便往洞深處走去,晃眼不見身形,只剩下一雙怪眼在老遠黑影裡放光。文叔知道這類東西猛惡性野,厲害無比,自己全仗兩隻為首大猩護持,如乘大猩睡熟來犯,實是危險,暗自心驚,益發不敢閤眼了。

眾猩一隻開頭,餘下也漸試探著往裡走進,都和頭一隻一樣走法,走向洞內深處,竟沒一隻敢出聲走近的。文叔暗中望過去,眾猩的怪眼直似百十點寒星,閃爍不定。約有盞茶光景,星光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全數隱去。

文叔看出眾猩懼怕大猩已極,又有人夜即睡之習,心想:“若乘此時逃走,又恐洞外尚有同類,遇上一個便沒有命。來時山徑似覺險阻甚多,路更不熟;惡獸其行如風,一夜工夫便能跑出去一二百里,被它早醒發覺,勢必命手下眾猩四外追趕,一被迫上,決無幸理。何況孤身一人,手無兵器,食糧不能多帶,深山之中難保不有別的惡物,如何走得?好在二猩暫時尚無惡意,不如候到明早,先設法相度好地勢方向,見機行事。

如二猩真領會得人的意旨,可以馴化,不甚凌踐,便索性多待些日,謀定後動。這樣似危實安,怎麼也比冒冒失失地荒山夜竄穩當得多。”又想起同難諸人死狀之慘,哪敢妄動。文叔側耳靜聽,群猩鼻息咻咻,鼾聲如潮,一陣陣自洞深處傳來。二猩臥處隔近,聲更聒耳。料都睡熟,不至來擾,明早還得費力應付,這才把眼合上,打算養一會神。

心念漸定,驚嚇之餘,不覺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文叔忽自夜夢中驚醒。此時洞中漆黑,四外靜悄悄的呼吸聲鼾聲一時都寂,眾猩似已不在洞內。文叔忽覺尿脹難禁,才想起被難以來,驚悸失魂,還忘了小解,想起來方便,又不敢妄動。後來奎著膽子爬起,走了幾步,沒有動靜,試往石上一摸。兩隻為首大猩果然不在石上。因獸眼特亮,暗中老遠便能看見,臥石相隔洞口甚近,就是尚在洞內,也必睡熟無疑。暗忖:“眾猩皮毛油亮光滑,洞石如玉,不染纖塵,其性必定喜潔,解在洞內,難免觸怒。”想要出洞,卻又不敢。呆了一會,實忍不住,又試探著輕腳輕手,先到洞口探頭往外一看,月光如水,岩石藤樹映著滿地清蔭,一隻自猩子的影子都沒有。忙走出去,就崖腳隱秘處,提心吊膽把尿撒完,忙往回走。

文叔剛抵洞口,微聞身後獸息,心中一驚,不敢回頭,慌不迭把氣沉穩,故作不知,從容直往裡走。沒走兩步,猛又覺肩膀一緊,身子已吃獸爪抓住。回頭一看,正是那隻母猩,咧著一張怪嘴,照日裡文叔給它治傷的手勢,指著痛爪比了又比,竟是一絲不差。

文叔知它想要上藥,心中一定,猛又想起取回的那幾件行囊內均有此藥,異日大有用處,天明時好歹將它藏起,免被糟掉。當下拉過母猩右爪一看,半日夜間,傷處四圍業已腫消皮皺,只當中結有一個膿包,吃母猩弄破,膿血流出。知它疼痛,便用衣角輕輕拭乾餘血,取出身畔餘剩藥膏給它敷上,藥仍藏起。

母猩似甚歡喜,連比帶叫,一會指著洞內臥處,一會指著前面山崖。比過一陣,文叔悟出母猩問他願意回洞安臥,還是隨它同去前崖。看這神氣,眾猩此時分明全數出洞,一隻未留。文叔暗忖:“這怪獸似是猿猴、猩猩之類,不似山魈、木客一流,猿類多喜月下呼嘯縱躍為樂,如若每夜如此,逃起來卻方便得多。自己若睡在內,萬一吃它別的同類掩來,卻是危險。看兩大猩意思甚好,轉不如乘此時機,隨它同去前崖看看形勢、習性,以為逃時之助,比較好些。”便比手勢,願隨同往。母猩越發高興,伸爪將文叔拉起,長嘯一聲,往洞右深谷中跑去。走沒多遠,文叔偶一回顧,見洞門對面危崖上忽有一猩縱落,隨在後面,才知這東西不但聰明,而且心細,竟留有一猩防守。回憶前情,不禁心驚,暗喜總算臨事慎重,沒有冒昧。經此一來,越發加以小心,不敢疏忽。

沿途風景美妙非常,母猩行走如飛,文叔不暇細看。晃眼走完谷徑,繞峰而過,面前突現廣場。場盡頭又是一條廣溪,流水湯湯,望如匹練。對岸密壓壓一片桃林,大小眾猩正在忙碌,縱躍飛馳,由林內採了桃實奔走,此時已採有數百個,都堆置在峰腰一片平石之上。石旁是一株大可徑丈的古樹,搓婭如戟,已然枯死。老公猩正獨坐樹幹上面,見母猩抱了文叔走來,忙即躍下,接抱過去。又令母猩取些桃子來,遞給他吃。文叔吃了兩個。石上桃子,大約已採夠,公猩忽抱文叔躍下,放在石旁,站定吼嘯了幾聲。

大小眾猩聞聲蜂擁而來,齊集峰下,都是仰首上望,靜沒聲息。公、母二猩先挑大桃各啃嚼了十多個,然後伸爪亂抓,向下擲去。眾猩立時叫嘯四起,紛紛爭先躍接,月光之下,只見如銀星跳動,白影縱橫。二猩掌大勢急,桃實紛落如雹,竟無一枚墜地。眾猩隨接隨啃,接夠了數,爪不能拿,便躍向一旁啃吃。小猩也一樣得到,並不吃虧。不消片刻,一大堆千百枚碗大桃實全數精光。

文叔細看內中有幾隻較大的,行動反較遲緩,有的還似負了傷。方忖:“這類猛惡野獸,還有何物可以傷它?”母猩忽和公猩對叫了幾聲。公猩先似不允,母猩又摸著公猩頭頸,叫聲不已,方似應允。隨後公猩自向樹上坐定,母猩便向下喜叫,跟著便有八九隻大猩縱援而上,母猩連叫帶比。文叔一看,上來這些身上都負有重傷。有的舊創未愈,更帶新傷,血尚未止。看神氣好似常和什麼厲害東西惡鬥。知道母猩要他醫治,身帶餘藥無幾,不敷應用,心想回取。一則通詞費事;二則這東西一味逞蠻,拿來勢幾全數糟掉,後難為繼。只得就著餘藥各抹了些。

抹到後來,還剩一隻,藥已用完。這隻大猩一目早瞎,身上傷痕累累,創口甚多。

見文叔不給它抹;突出野性,獨眼圓睜,兇光睞睞,口中利齒森森。剛伸利爪要朝文叔抓去,猛聽樹上一聲暴吼,公猩似電一般飛躍下來。瞎猩本已吃母猩伸爪隔住,方往後倒退,不料公猩怒吼飛落,嚇得縱起想逃,已是無及,吃公猩一掌打中面門,哀嗥一聲,竟由數十丈高處翻空倒跌,墜落峰下。其餘眾猩也都嚇得紛紛縱逃,無一存留。公猩怒猶未息,還待追去,母猩忙即將它長臂挽緊,連聲吼叫,意似求說,才行止住。文叔只嚇了一跳。細查眾猩叫聲均隨動作,雖然粗猛尖厲,聽去似不難學,由此打下學習獸語之意。

這時已離天明不遠。公猩忽將文叔抱起,一聲長嘯,往回路馳去。母猩和眾猩隨在後面。到了洞前,眾猩仍各援向兩邊崖上往下窺伺,只為首兩猩和文叔在一起。公猩用爪比畫著,要文叔做昨日一樣的動作,它在一旁跟著學樣。文叔暗忖:“這東西只一開頭便無止境,做得樣數越多,越是麻煩。人力怎好和它比?早晚非累死不可。昨日自己暈倒,便停煩擾,意似留供長時取樂。剛在峰上看了一陣,到處亂山相疊,也未看出哪是逃路。並且這裡還有別一種厲害東西,防守又緊,短時期內逃恐無望。這東西既愛學人,在未通它獸語以前,莫如每日給他舞跳了會,到了累時,便裝暈倒要死,漸漸引它去作於己有益的動作,免得被它一味蠻纏不清,難以支持。”主意打定,立即照辦。

二猩見他倒地,果然慌了手腳,仍將文叔捧向洞中石上臥倒。文叔藉此偷懶,安息了兩三個時辰。二猩始終守在一旁,不肯遠離。文叔也不理它們。後來偷覷二猩意頗焦急,不時伸爪來摸,恐怕惹翻,又裝痊好爬起,去取乾糧來吃。二猩爭先代取。只是吃完仍要他去至洞外,和先前一樣動作。文叔自然到時還是老調,二猩又把他捧進洞內臥倒。似這樣做過幾次,天已黃昏。文叔恐曠日持久,乾糧、肉脯不敢多吃,只把昨剩肥桃當飯。公猩又採了些新的回來,放在文叔身旁。月光人洞,眾猩分別安臥。

睡不多時,便即起身。這次竟連文叔一起抱走,仍到昨夜所去之地。到後,公猩一嘯,眾猩便在峰下草場上惡鬥起來。二猩帶了文叔居高臨觀,不時叫嘯助威。鬥完,又去對岸採桃,和昨夜一般分吃,俱聽公猩嘯聲進止。文叔看眾猩鬥甚猛烈,無殊仇敵,鬥完至多對嘯幾聲,又似兒戲,好生奇怪。

及在洞中日久,通得獸語,才知那片桃林不下數千株,山中氣暖土肥,每年一交春便自結實,碩大甘芳,色香味三絕。更有特性,不畏風日,雖然初春結實,要到五六月間才完,只要不採它,極少自落。猿猩一類的猛獸多以果實、野蔬為糧,當地果蔬雖多,然以桃最甘美。所以每當桃實成熟之際,為首二猩便領眾猩來此採摘飽餐,幾同盛典。

這類猛獸天性兇殘好鬥,除了二猩,什麼厲害東西都不在它話下。並且從小起,便由大猩教小猩學鬥,斗的時間便在這吃桃季節的月明之夜,如不遇風雨晦冥,多半在十二三到十八九這幾夜。二猩以子孫相殘為樂,為時久暫不等,每月總有幾天,直到樹上桃空才止。那時眾猩十九皮破毛落,傷痕累累,傷重身死的也有好些。除了定期的拼鬥,平時同類相殘還更猛烈。小的鬥不過大的,不過吃虧受欺,還不致命;只要彼此一般大小,稍有齦齲,鬥個沒完,除卻二猩趕來分解,幾乎不分死活不止。

眾猩每日黃昏人睡,至多一個多時辰。此外終日漫山遍野,四下奔馳,專向山中猛禽蛇獸尋鬥。空中好幾十丈高的飛鳥,只一縱身,便可抓著。力能生裂虎豹,別的野獸更不消說。僅大蟒毒蛇還可和它拼個死活,或是同歸於盡。那性最暴烈的,如因跑得太急,吃山石大樹掛了一下,也必尋仇,往樹石上硬撞。往往用力太猛,山石不過撞落一點,它卻因此力竭傷重致死,均所不計。所居巢穴附近百里之內,休說野獸,連烏也有戒心,很少飛過。

眾猩最喜學人的動作,人獸言語不通,人若遇上它們,不嚇死也被磨死,決無幸理。

文叔還算命不該絕,所遇二猩乃眾猩之祖,歲久通靈。雖喜學人為樂,因像文叔這樣大膽,彼此能夠通意的人難得,尚知愛惜,只要文叔累極裝死,便即停止;不似小猩們擒到人後,不弄死不休。文叔又極機智,終日留心傾聽叫聲,不久便能聞聲知意。半年以後,居然學會獸語,人獸同居,無須再比手勢,二猩自是喜極。

文叔糧肉早已吃完,起初二猩擒些野鹿回來烤吃。後又把藥夫子遺留的行鍋用具尋回應用,山中黃精、薯蕷之類遍地皆是,得便採掘些,煮熟為糧。衣服便用獸皮替代。

文叔通過日常打拳、舞跳、狂叫,引逗眾猩學習為樂,無形熬練得身輕力健,遠勝從前。

時日一久,眾猩習性本能俱所深悉,愈知逃之不易。一晃三四年,雖然時常籌思熟計,終不敢輕舉妄動。

這年夏天,各種果實結得非常之多。二猩自把文叔所教動作學會,漸漸減了興趣,不再日常相逼。文叔見人獸相處情意日厚,樂得偷懶,也不再出新花樣。每乘二猩他出,便和小猩同遊同玩。眾猩因懼二猩,先還偷著,不敢使知,嗣經文叔和二猩力說,方始應允。眾猩哪知文叔藏有深心,個個高興,搶著討他的喜歡。文叔知道小猩們更沒長性,以為時機不可稍縱,先令小猩揹負遠出同遊,等把道路和沿途藏處觀察停當,再備下吃的東西。

第一次逃走是在黃昏入睡之時。文叔預計憑自己腳程,這一個多時辰準可逃出四五十里山路。那時候可照預定藏處躲藏數日,等它追尋得過了性再往前跑。誰知剛跑了個把時辰,忽聽身後樹枝作響。回頭一看,正是第一夜未擦著傷藥,吃老猩打落峰下的那隻獨眼瞎猩,正由身後丈許的大樹下往回飛跑,轉瞬不見影子。這隻瞎猩性情最是兇狡,自從那年醫傷起,便恨極了文叔,雖然不敢侵害,卻不似眾猩那樣親近。黃昏時文叔明明見它隨眾人睡,此時卻忽然追蹤趕來,用心叵測,不問而知。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

文叔已通獸語,事前也曾故意背眾獨遊,當時如若趕回,本可無事。偏生做賊心虛,以為獸心莫測,時機易逝,回洞難免使它們生疑,以後想逃更難。好在沿途都有藏處,略為尋思,把心一橫,先向迴路仔細看了一番,為求萬全,還故布了好些疑陣,引它們向前追趕,自己卻往回退走一段,然後尋一洞穴藏起。

待了不多一會,忽聽眾猩叫嘯之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知是二猩率眾猩來,已然越過藏處,趕向前去,暗幸未被發現。準備捱過三五日,再乘黃昏時節一段一段往前途逃走。誰知藏到天光大亮,嘯聲又復大作。這次四下響應,遠近皆聞,並非直來直去。

聽那意思,分明追出老遠,遍尋不得,二猩斷定人力不會逃出這麼遠,又趕回來在附近一帶搜索。為首二猩聲帶急怒,大有不得不止之勢。文叔的藏處在一座極隱僻的危崖之下,洞口小,人須身體側轉而入,外有叢莽掩蔽,裡面甚深,也頗高大。文叔在三月前無心中發現此洞,一則嫌它陰晦潮溼,二則估量自己腳力還可再逃一程,用它不著,且又覺洞太深黑,因此並未細加查看。當日逃至半途,只顧改進為退,愚弄眾猩,急切間沒有適當藏處,慌不擇地,鑽了進去。喘息才定,聞見一股子腥穢之氣,知非善地,無奈眾猩已然追來,哪裡還敢出去。捱到天明,眾猩去而復轉,方在憂急,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猩環洞怒嘯,竟將洞底一條大蟒驚起。蟒、猩本是仇敵,見必惡鬥,不死也必兩敗方休。這條大蟒潛伏洞底已有多年,輕易不出,眾猩也輕易不由洞前走過,所以沒有遇上。此時大蟒聞得嘯聲,以為上門尋仇,突然激怒,晃悠悠由洞底遊了出來。

文叔在山中數年,除偶見小蛇急竄外,大的蛇蟒多半受眾猩擾害,存身不得,一條也未見過。雖覺洞內腥穢可疑,卻因只顧掩在洞旁側耳外聽,一點也沒想到危機潛伏。

直到蟒已臨近,微聞寨餌之聲,才覺有異。猛一回頭,瞥見一條尺許粗細,丈許高下,樹樁也似的怪物,身泛藍光,頭上兩團酒杯大小的碧光和一道尺許來長的火焰,由身後黑暗中往前移來,已然離身不過兩丈來遠。當下嚇得狂嘯一聲,低身往洞外竄去。文叔和眾猩相處年久,日習獸嘯,人語早無用處。那蟒聽是仇敵嘯聲,益發加緊追來。尚幸文叔離洞口近,一竄即出,蟒身長大,出時稍難,未被迫上。可是出洞以後,蟒比人快得多,文叔逃出不遠,耳聽身後叢莽颯颯亂響,小樹和矮松斷折之聲宛如風雨驟至。百忙中回顧,才看出是條藍鱗大蟒,下半身被草掩蔽,上半身高昂丈許,口中紅信吞吐,飛馳而來。不由心寒膽裂,慌不迭連蹦帶跳,亡命向前逃走。

文叔雖和眾猩在一起,日習縱躍奔馳,腳程終不如蟒快遠甚,按說非死不可,終是命不該絕。那為首二猩得知文叔逃信,率領眾猩追出老遠,並無蹤跡。忽想起人跑不快,必是藏在近處,重又趕回搜索。這時,大部分都在文叔遇見瞎猩之處四散搜尋。空山傳響,嘯聲聽去甚近,實則相隔尚遠,只有一隻近在半里以內。文叔出洞時一聲急嘯,卻救了性命,白猩子耳日最靈,聞得文叔嘯聲,立即紛紛循聲追來。

文叔被蟒追急,知道追上立死,猛一眼瞥見路側山坡上怪石林立,棋佈星羅,忽然情急智生,奮力往側一縱,徑往亂石叢中竄去。那蟒出洞時,因聽眾猩嘯聲大作,昂首回顧,途中還停頓了兩次,否則早已追上。這時和人相隔五六丈遠,快要追到,倏地把身子一拱,頭在前一低,箭一般直射出去。不料文叔恰在這一發於鈞之際縱向坡上,那蟒勢太猛烈,急切間收不住勢,竄過頭去好幾丈遠,一下撲空。越發激怒,頭昂處,身子似旋風般掣將轉來,徑向坡上射去。

文叔知道逃它不過,一味在那山石縫裡左竄右縱,四處繞轉藏躲。蟒身長大,石隙寬窄不一。文叔又極機警,一面藉著怪石隱身,在隙縫中穿行繞越;一面擇那彎曲狹隘之處,引它猛力追逐,身卻由隱僻之處悄悄繞到石後面去。那蟒只知人在前面現身,循著石隙追趕,急於得而甘心,往前猛竄,沒留神中間一段人蟒均難通行,敵人也是縱身躍過,照直窮追,怎能不吃虧。蟒頭較小,又是高昂在上,尚不妨事,那著地的中間半截身子卻吃石縫夾住。蟒身多是逆鱗,無法倒退,有的地方較直,還可強擠過去,遇到彎而又窄之處,中段已然夾緊,進退都難,只好兩頭奮力,拼命往上硬拔。身雖得脫,皮鱗好些都被石齒刮破。負痛情急,越發暴怒,頭尾齊搖,兇睛電射,口中噓噓亂叫,一條長信火苗也似吐出。

文叔先仗地勢得利,還可乘它困身石際,覓地藏起,略為喘息。後來那蟒連上兩次大當,也已學乖,不再循著石縫繞追,竟由石頂上面騰身追趕,等將追到,再低頭往下猛噬。文叔閃躲靈巧,雖未吃它咬中,形勢卻是險極。尤其那些怪石龍蟠虎踞,劍舉獅蹲,大小各殊,排比相連,有的橫亙數畝,有的森立若林,多半高逾尋丈,矮亦數尺。

加以石徑磊阿,石齒堅利若刃,縱躍艱難,翻越吃力。蟒由石上騰越,盤旋往來均極迅速,一竄即至。如非怪石屏蔽,便於隱藏,文叔早已膏了蛇吻。可是蟒的目力、嗅覺甚靈,文叔任藏多好,仍被尋著,時候久了,非至力竭倒地不可。

文叔正覺氣喘汗流,危急萬分,忽聽眾猩嘯聲越來越近。猛想道:“猩、蟒宿仇,見必惡鬥。白猩子追來雖然一樣危險,畢竟這東西相處日久,或者還可以相機免害,蟒卻無可理喻。實逼處此,反正難逃,轉不如將它們引來,以毒攻毒,過得一關,再作計較。”念頭一轉,一面逃著,一面大聲狂嘯起來。這時眾猩已然趕近,因文叔先前只嘯了一聲,只知在這一片,拿不準地方,坡在山陰,地甚幽僻,尚未尋到。文叔二次出聲一嘯,離得最近的一隻首先星飛電躍,循聲趕來。那白猩子剛越過山頂,瞥見文叔竄越亂石叢中,被蟒困住,蟒身橫擱亂石尖上,正要昂頭朝人衝去,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念,長嘯一聲,猛力幾縱,便自撲到蟒後,伸開利爪,照準蟒尾便抓。

文叔被蟒追來追去,追到一個石坑裡,三面俱是丈許高的怪石,一面稍低,偏又是蟒的來路。氣力用盡,無可逃縱。那蟒恨極文叔,聞得身後仇敵怒嘯,只偏頭回看了一眼,仍朝文叔衝去。眼看到口之食,冷不防白猩子利爪將尾巴抓住,一陣亂拖,尾上逆鱗竟被抓傷了幾片。負痛暴怒,立舍文叔,長尾甩處,閃電一般掣轉上半身,回頭便咬。

這隻白猩子慣和蛇蟒惡鬥,甚是靈敏。仗著天生神力,先只抓緊蟒尾,兩腳用力,緊蹬石上,不容蟒尾甩動。等蟒回頭來咬,卻乘長尾甩勁,奮力一躍,凌空而起,縱出老遠落下。等蟒跟蹤追來,又縱向蟒的身後去抓蟒尾。

似這樣追逐過兩三個起落。又有三五個白猩子相繼趕來,都是一樣動作,前躍後縱,得手便抓一下。急得那蟒噓噓怪叫,身子似轉風車一般騰拿旋舞。眾猩好似知道大蟒厲害,誰也不敢上前蠻鬥。又是幾個盤旋,眾猩逐漸畢集,齊朝那蟒夾攻,前後縱躍,疾逾飛烏,吼嘯之聲震動山野。

文叔另換了一個藏處,探頭往外偷看。正想兩隻為首大猩如何未到:那蟒吃眾猩八面夾攻,見不是路,倏地改攻為守,一個旋轉,將身於盤做一堆,只將上半身挺起丈許,昂首待敵,搖擺不休,眾猩先不甚敢走近,相持了半盞茶時,終忍不住,仍然分頭試探著進攻,見蟒未動,齊聲厲嘯,丸跳星飛,縱起便抓。誰知中了那蟒誘敵之計,就在這疾不容瞬之際,那蟒前半身忽往下一低,緊貼地上,同時下半段兩三丈長的身子驚虹也似猛舒開來一個大半圓圈,往外急甩過去。眾猩雖然眼靈輕捷,好些身已離地前撲,不及躲閃,任是皮骨堅實也吃不住,幾聲慘嗥過去,當先幾隻全被掃中,有的腦漿迸裂,有的脊骨打斷,死於就地。未兩隻雖未身死,也被掃跌老遠,帶了重傷。這一來,眾猩越發激怒,可是那蟒一得了勝,依舊縮轉身子,盤作一堆,昂首搖擺,蓄勢相待,不來理睬。急得眾猩只是圍住那蟒,吼嘯暴跳,不敢輕上。

文叔和眾猩處久,見它們死狀甚慘,不禁關切,用獸語脫口而出,教眾猩改用石塊去砸,不可力敵。才一住口,猛想起泥菩薩過江,大蟒死後,自己也難脫難,何況眾猩又死了好幾個,難保不推原禍始。不乘猩。、蟒相持,無暇他顧,急速溜走,怎還在此逗留,給出主意?心正尋思,忽聽身後一聲厲嘯,前面眾猩忽然紛紛都退。緊跟著一條白影由腦後躍起,凌空二十來丈,飛向蟒的身前,文叔聽出似為首公猩的嘯聲,吃驚回顧,見母猩緊站身後危石之上,咬牙切齒,目閃兇光,正看著前面,這才知道為首二猩早已到來,立在身後觀戰。幸虧適才忘了逃走,少時還有幾分挽回;否則,吃它看破,追上一抓,便無幸理。想了一想,仍裝未見,索性探頭出去附和眾猩,一齊怒嘯不止。

說時遲,那時快,公猩接連兩縱,便到了大蟒身前,只對大蟒嘯了兩聲,先不上去。

大蟒仍然昂首搖擺,盤曲不動。公猩見蟒不來理會,好似知道那一掃厲害,卻又不耐久持,便一步一步走近前去。蟒仍未動,可是蟒頭搖擺愈疾,身子也一截跟一截鼓起。文叔看出那蟒蓄勢待發,這一尾巴要被甩上,公猩非死不可。忙喊公猩留意,快退下來,還是大夥合力改用石塊去砸為妙。

公猩全神註定仇敵,直似不曾聽見,腳步卻又放緩下來。這一隔近,蟒身鼓動更急。

眼看對方如弩在機,一觸即發。公猩倏地一聲厲嘯,猛伸雙爪,做出前撲之勢。蟒見時機成熟,仍把前半身向地下一拄,後半身突然疾舒開來,橫掃過去。不料公猩乃是誘敵之計,早防到它這一著,身子看似前撲,只是虛勢,並未離地真躥。雙怪眼覷準那蟒舒開長尾掃出,才向前飛起,直比鷹隼還快,輕輕一躍,便從蟒尾上越過,落在蟒盤之處,伸爪便抓。那蟒因勁敵當前,準備一發必中,勢子更疾。不料一下掃空,知道上當,忙想抵禦時,無奈用力太猛,不比頭一下打中幾個,還有阻隔,竟連拄地的上半截身子也被牽動,隨著旋轉,難以施為。瞥見仇敵業已當頭落下,百忙中張開大口,扭頭想咬。公猩爪疾眼快,哪裡容得,早用雙爪抓住蟒頸,雙臂往上一伸,高舉過頂。蟒一負痛情急,也把全身掣轉,旋風般繞將過來,將公猩纏住,拼命鼓氣,想把仇敵生生絞成粉碎。無奈頸間要害被扼,不能過分使力。公猩又是歲久通靈之物,經歷事多,身被蟒纏,睬也不睬,只雙爪扣緊蟒的七寸,奮力緊束,越勒越緊。勒得那蟒兩眼怒突,赤舌外伸,目光睞睞,卻連口氣也透不轉,一會便失了知覺。公猩身上一鬆,知到火候,又待片刻,見無異狀,才改用一爪抓住蟒頸,向外一推,避開正面,勻出一爪,先抓瞎了蟒的雙目。然後抓住蟒的後頸,突睜怪眼,雙臂振處,震天價一聲厲吼,跟著由蟒圈中飛身跳起。

眾猩始終靜立旁觀,無一上前,見公猩得勝,紛紛歡躍,嘯聲如潮,震撼山野。母猩把文叔抱回前面放下,自己抱住公猩,一陣親熱。文叔細看那蟒仍盤做一疊,身上皮鱗顫動不休,彷彿未死。前半身像樹幹一般豎著,那顆蟒頭卻被公猩拗折,搭懸蟒背。

眼珠挖出眶外,毒吻開張,利齒上下對立如錐,紅信子直伸出一尺來長。血從頸間裂口突突外冒,越冒越多,滿地淋漓。形象獰惡,看去猶有餘悸。再看二猩,仍在相抱親熱,自己私逃一層,好似已不在意。

文叔方在欣幸,瞎猩忽從身後出現,戰兢兢蜇向二猩面前,指著文叔吼叫。文叔知它又來進讒,雖然打點起一番說詞,也是心驚。嗣見瞎猩身上帶傷,又聽叫聲似說因二猩有命,不許眾猩侵犯自己,故此沒敢當時捉回,以為逃必不遠,果然還在這裡。文叔忽然想起一個反打一耙的主意,也搶步上前,用獸語一陣亂叫。說與瞎猩素常不和,睡中起來解手,見它從身後掩來,神氣兇惡,心怯逃避,它仍緊緊相逼。直到逃出老遠,見它走開,忙往回跑,想趕回洞去,才走不數里,便被蟒困住。如是真逃,只有遠去,如何反往回走?這一番鬼話果然生效。

二猩先聽瞎猩歸報文叔逃走,當時恨極,率領眾猩急起追趕,真恨不得追上抓死才能洩忿。及至追了一陣,盛氣漸消,又覺失卻此人可惜,欲得之心更切。算計不會逃得太遠,又往回趕。公猩並還要遷怒瞎猩,怪它既見人逃,怎不捉將回來?瞎猩幾乎沒被抓死。二猩耳目最靈,文叔兩次急叫都被聽見,由遠處急忙趕來。到時文叔剛剛脫險,眾猩尚未畢集。二猩見了文叔,又是喜歡,又是忿恨,不知如何發落才好,掩在後面,一意註定文叔動作,將那條大蟒竟未放在心上。過了一會,見文叔藏身石後,注視眾猩與蟒惡鬥,並未乘機逃走。後見大蟒厲害,又出聲教眾猩用石頭去砸,直和往常同遊遇敵神氣一樣,並無逃意,怨氣方消。當時一看場上,眾猩已吃大蟒用長尾打死了好幾個,怒極出鬥。蟒死以後,本已不再嗔怪,禁不住瞎猩從旁一蠱惑,便有點勾起前恨。不意文叔竟反客為主,說的雖是假話,偏都人情入理,各有證明,一下將二猩哄信,認定文叔未逃,瞎猩故意陷害,公猩幸是高興頭上,沒用爪抓,只怒吼了幾聲,一掌把瞎猩打了一溜滾,跌出老遠。瞎猩不敢再叫,獨眼怒視著文叔,悄沒聲溜去。

白猩子同類死後,照例尋一洞穴將屍骨藏起,將洞口用石堵好。眾猩因為恨極那條大蟒,上前亂抓。文叔想起蟒皮有用,一摸身旁,糧包已在蟒洞中失落,藥刀尚在。便取出來,趕過去教眾猩合力將蟒身扯得半直,再尋蟒腹鱗縫用刀刺開;剝去蟒皮。二猩看了好玩,上前相助,眾猩合力,不消多時,便把蟒皮剝下。文叔並教眾猩,蟒毒俱在頭上,腮間藏有毒水,連牙齒都不可稍微沾染。剝到頸間,用刀順頸骨將蟒頭切落。命眾猩折了許多樹枝,將蟒皮繃起,就山陰不見日光之處陰乾數日,再行取回洞中炮製。

一切停當,鬧得滿地膏汁流溢,血肉狼藉,腥穢之氣逼人慾嘔。那收藏死猩的幾隻已早趕回。白猩子性最喜潔,事完後又和文叔同去附近溪流中泅泳沖洗了一陣,方行回洞。

一場大險無形消滅,文叔也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又捱過數年,二猩擄了好幾次人,還沒回到洞裡,俱都送命,只弄了好些食用東西回來,因此對文叔益發看重。文叔又會出新鮮花樣,討眾猩的歡心,人猩感情日密,本可長此相安。這年母猩獨自出行,忽然遇著三個漢人,母猩當場抓死了兩個擒了一個活的回洞,以致發生了變故。

那人姓陳名彪,原是綠林中大盜。因避仇家追緝,和兩名同黨逃入山中迷路,越走越深,每日只採掘些山果、黃精充飢,已有一月光景。不料這日忽被母猩撞上,那兩個同黨自恃武勇,首先拔刀就砍,只一照面,同時了賬。陳彪幸是後動手,母猩想起要捉活的,僅將刀奪過,夾起就走。陳彪見這東西刀砍不入,神力驚人,也就不敢再強。到了洞前,二猩便逼著他跳舞,陳彪是個粗人,雖然膽大,未被嚇死,如何懂得獸意?眾猩見他不肯,正在怒吼,恰值文叔聞聲走出,見是漢人,忙趕過去做通譯,令陳彪耍了一回刀,胡亂做些花樣。並說自己也是漢人,因此多年,深知獸性,只要不和它們相抗,逃雖不易,命總保得住。陳彪想不到野獸洞中竟有生人久居,事已至此,只得依言行事。

舞罷幾次,文叔又代向二猩求說人力已竭,再舞便要累死,不如今其歇息,可以長久取樂。二猩允了。

二猩也像待文叔一般待承陳彪,除每日要他做這些花樣跟著學習外,並不十分難為他。文叔居洞年久,仗著眾猩出外擄搶,衣食用具幾乎應有盡有。因防小猩無知侵侮陳彪,眠食行止俱和他在一起。偏生陳彪性暴,急於逃走,三天一過,聽明文叔心意口氣也是無可奈何,實逼處此,便勸他一同逃走。文叔心原未死,而且多年在此,地理甚熟,逃法很多。只因瞎猩被文叔反咬一口,仇恨更深,斷定文叔終久必逃,明裡不敢侵犯,暗中時常咬牙切齒,留意查看。文叔鑑於前車,想起來太涉險,儘管隨時籌計,卻不敢動。經陳彪一陣勸說激勵,不禁勾起舊念。文叔先還持重,不敢犯險,等了兩月,禁不起陳彪日夕勸說,決計冒險而行,這次居然逃出老遠,在山中日宿宵行了好幾天,結果仍吃白猩子將二人捉了回去。

原來瞎猩心最陰毒,早在暗中覷定二人動作,一見逃走,便悄悄跟了下來。原意吃過文叔反咬的苦頭,知人走得慢,打算不再現身,等跟到遠處,看清去路,再返回來向二猩報信,由它們自己來追,拿個真贓實犯。不料文叔因它蓄意尋仇,苦苦作對,也是時刻都在提防,逃不多遠,便擇一個沒有林木掩蔽的石縫歇下,留神往來路查看,果然發現瞎猩跟在後酊。依了文叔,既未走遠,就此回去還來得及,免遭殺害。陳彪偏不肯聽,且忽生毒計,故意亂跳,將瞎猩誘將過來,出其不意,用身藏毒弩照它肋下要害射了一箭。那毒弩長只三寸,比筷還細,見血封喉,十餘步外必死。可是白猩子一縱十餘丈,爪利如鉤,山石應爪立碎,陳彪本來也無幸理。幸是瞎猩怯於為首二猩兇威,不敢起傷害二人的念頭。初中箭時,只肋下微麻,並不覺痛。伸爪一拍,連箭柄一齊拍進肉去,傷處立時麻木,失了知覺。瞎猩哪知就裡,只顧低頭伸爪亂抓,不料箭毒業已發作。

等到瞥見陳彪縱向遠處,面帶獰笑,指著自己和文叔爭論,同時心血沸煎,難受已極,忽然省悟暴怒,撲向前去。陳彪也忙縱避一旁。瞎猩腳才著地,便已身死。文叔知道闖了大禍,不逃不行,匆迫之中,連瞎猩屍首都未及藏起。誰知最終還是被捉回。

二人逃已多日,又將瞎猩射死,無法抵賴。幸虧文叔能通獸語,死猩身上又未查出傷痕,仗著平日感情,只初捉回時受了磨折,比較還好得多。陳彪卻吃足了大苦,鬧得滿身都是抓傷。文叔到此地步,勢難兼顧,除了偷偷給他點傷藥而外,因二猩認定文叔之逃是陳彪引誘,不許二人常在一起,話又說不進去,只得任之。過了幾天,陳彪性情剛烈,實受不住眾猩摧殘,兩番拼死想刺母猩,豈料行刺未成,反被拗斷了一隻臂膀。

他自知難免,便用毒弩自殺。陳彪死後,二猩才對文叔逐漸減少敵意,恢復了舊日情分。

文叔有了兩次經歷,知道任逃多遠也被迫上。尤其環著獸穴方圓數百里以內,都是白猩於遊息嘯聚之所,日裡須要覓地潛伏,每日只有黃昏後一兩個時辰可逃,如何能走多路?再被擒回,即便不死,那一番話罪也不好受,這才認命,息了逃走之念。

一晃數十年,二猩不知吃了什麼靈藥,愈發心靈體健,文叔卻是自覺逐漸衰老。此數十年中,眾猩遷了幾次巢穴,最終遷到現在山洞以內。也捉回過幾次生人,結局只有一個勉強捱了兩年,餘者都與陳彪同一命運。那洞外有瀑布掩蔽,地甚幽靜。洞中鍾乳林立,石室天成,奇景無數,美不勝收。文叔又在絕壑之中尋到一種石油和山煤。閒來無事,率領眾猩就洞中鍾乳和眾猩為他攜來的東西,制了幾個燈具,用石油安上燈芯,點起來,光彩陸離,合洞通明,愈顯奇麗。山中有的是薯夜、黃精和各種果實,採掘無盡,又有眾猩為他遠出獵取山羊、野鹿烤吃,年久相習,除食宿兩樣不同外,別的幾與眾猩一樣,人語久已不用了。

眾猩因性大猛暴,一發了性,連山石也要猛撞;兩強相遇,苦鬥不休,年有傷亡。

除兩老猩是例外,生了不少兒女,餘者生育極難。母猩十九難產,產時痛苦過甚,公猩一不在側,小猩便吃抓死洩忿。非經公猩照護些日,容母猩暴性發過,不會憐惜。小猩生下來就似七八歲小兒般大,滿口利齒,能嚼食物,吃母奶時絕少。秉著先天戾質,也是兇狠喜鬥,專尋蛇蟲晦氣。當地蛇蟒自眾猩遷來,早被搜殺絕跡。小的蛇蟲十九毒重,多藏在陰溼土穴以內,小猩仗著身子小巧,漫山遍野掏摸搜捉。但它們到底年幼皮嫩,不知利害輕重,一味胡來,難免受傷中毒,往往出生才一半年便已身死。

未一兩年,為首二猩忽若有悟,撇下文叔、子孫,另遷了一所巢穴,地當本山山頂,罡風勁烈,甚是險峻。二猩同居洞內習靜,除偶回原洞探望文叔外,輕易不再下山。眾猩沒了管頭,互相惡鬥。文叔因這類東西留在世上是個禍害,除了不治也愈的輕傷,都不給治,因而死亡相接,比起初來山中,所餘已是無多。偏生母猩遷居未久,誤食毒草,瞎了雙目,性愈暴烈,不論同類異類,遇上就抓。公猩把文叔抱去治了幾次,也未治癒。

母猩眼瞎以後,耳朵格外靈敏,動作也極迅速,稍微近前,便被覺察,循聲抓去,應爪立斃,極少落空。猩子、猩孫死在它利爪之下的又是好些。經此一來,這群白猩子總共剩了十幾只。

眾猩一向盤踞山南,以前因有那片峭壁阻隔,玉靈崖一帶並無它們的足跡。前半年不知怎的,眾猩忽發現壁洞通路,去至山前騷擾,正趕上鹿加等多環族來謝呂氏父女,露宿隔溪廣場之上。眾猩妄以為是人都可欺侮,想捉幾個回來玩弄學樣。不料遇見殺星,人未捉成,反傷了幾個同類,於是結了深仇。這東西甚是機智,吃過兩次虧,看出靈姑手能發電,捱上就死,雖然膽怯,心卻不死。乘呂氏父女不在洞內,仍去作踐,一面學人操作,一面覷機報仇。暗中窺伺多日,好容易盼到靈姑不在洞內,前往侵害,不料又被靈姑趕回驚走,在自怨恨,卻無可奈何。

文叔見近來眾猩時常一出不返,先以為私鬥致死。這日看見兩猩抱了那隻斷臂猩回,問知就裡。因獸語簡略,往往詞不達意,語焉不詳,將信將疑。心雖厭惡眾猩,不願其多,繼一想:“這些惡獸雖然兇猛,前後一二十年間,對於自己總算還好。眼看日漸調殘,剩下幾隻如都死絕,撇下自己一人,休說山中猛獸毒蛇甚多,難以抵禦,便食糧也難以找到。南山蠻嶺,漢人不會來此隱居開墾;說是正經修道士,又不會帶著男女多人一同耕牧。定是會有邪法巫蠱的土著山人無疑。這類山民生性兇殘,不可理喻,落到他們手內,更是難活。野獸還可長久相安。反正故園歸去,已是無家,倒不如給它們想個主意,保全幾個相伴,老死荒山,免受妖巫宰割。”想了想,便令眾猩去請那隻老公猩下山計議。這時老公猩已有半年未回故居探望,眾猩也未始不想請公猩下山報仇,無奈母猩猛惡如狂,聞聲追撲,抓上不死必傷,眾猩畏其兇鋒,誰也不敢前往。

待了些日,文叔老不放心,總想把公猩叫來,令它抱了自己,往前山一探到底那夥男女是甚來路,好打主意。見眾猩不敢去,又教它們去至兩老猩洞前,不要上去出聲呼喚,以防母猩聞聲追撲,只在峰下候老公猩出洞時用爪比畫,招它下來相見,一同來此,別的都不要說。眾猩依言行事,候了數日,才把公猩引來。到時正值呂氏父女尋到洞前,將公猩和三小黃猩一齊用飛刀殺死。

同來四猩見機先逃,因呂氏父女常往後山搜索,不敢再往原洞居住,連洞內兩小黃猩一齊帶走,暫時無可棲止,便去二老猩洞中。母猩偏不見容,聞聲追撲。四猩知它兇殘,去時早有戒心,沒敢挨近,見母猩聞聲起撲,連忙四下逃竄。母猩得知公猩慘死,暴怒瘋狂,猛迫不捨。追到一處,上是危崖,下臨絕壑,一隻較大的白猩子被逼無奈,欺它眼瞎,悄悄繞縱到母猩身後,意欲推它下去。不料母猩耳靈爪快,反身一把,撈個結實,雙方猛力一掙,雙雙墜落壑底,同時斃命。剩下大小五猩,移居二老猩洞內。

住了幾日,那隻傷猩前被靈姑在碧城莊斷去前爪和一條長臂,傷勢雖已收口,卻因改用後爪飲食,諸多不慣,又受同類欺侮,想起文叔尚在原洞,意欲喊去另覓一洞同居,供它役使。它還記著二猩嚴命,只在洞外哀聲央告,見文叔不允,忿忿走去,未發野性。

這日又受同類欺侮,想起二猩已死,沒了管頭,在洞外叫了一陣,見文叔不理,當下暴怒,厲嘯恐嚇,再不出去,要將文叔抓死。

文叔知它畏懼電光追來,雖不敢貿然進洞,但自己長此不睬,候久情急,也非善策。

剛想好一套說詞,打算與它隔洞分說,如若無效,苦苦相逼,再打除它的主意。還未走近洞門,呂氏父女、王淵、牛子忽同出現。文叔先當眾人遊山迷路,誤人洞內,尚代憂危。及至靈姑飛刀殺死傷猩,同去臥室以內,互相略說身世前情,俱都欣喜。尤其文叔百死餘生,日暮途窮,自分老死荒山,忽然遇見這樣好的救星,更是喜出望外,老淚交流。呂偉勸他殺了殘餘的白猩子,同去玉靈崖暫住。如能同穩固佳,否則,明春覷便再設法送他迴轉故鄉。文叔自然感激應諾。

靈姑極願事早辦完,立催下手,商定計策,匆匆起身。文叔只帶了一個獸皮包裹相隨同往,其餘食物、用具遺留甚多,一樣也未及攜走。呂偉見文叔年老,強要過包裹來,交給牛子紮在背後。賓主五人出洞過澗,仍將靈奴放起空中,同往獸洞進發。靈姑見文叔當先引導,步履輕健,神氣一點不顯衰老,甚是高興。這條路亂山雜沓,險峻難行。

連翻了兩座危崖峭壁,行離獸窟將近,文叔便照預定,請呂偉等四人緩步尾隨,掩身前進,聞得嘯嗬,急速覓地藏起,等將白猩子誘到一處,再放飛刀殺死。說罷,當先跑去。

四人跟在後面。再往前去,峰巒連疊,巖岫參差,到處奇石怒立,虎嘯猿蹲,犀駭狼顧,密如齒牙,勢難跬步,端的險惡已極,不是常人所能來往。再看前面,文叔攀援縱躍於危峰峭壁、懸崖絕壑之間,時隱時現,忽高忽低,輕捷矯健更勝於前。山風吹動,滿頭茅草般的亂髮,加上一身獸皮毛茸茸的,直和猩拂之類野獸一樣。不多一會,相隔漸遠,只剩下一點小黑影子跳躍遊動。再行炊許,文叔轉過前面高山,不再出現。

四人知道山那邊便是白猩子的窟穴,呂偉正囑:“獸窟越近,大家留意。”鸚鵡靈奴忽從雲空當頭飛墜,落在靈姑臂上,叫說:“白猩子共只三隻,兩大一小。剛從所居危峰後面採了些果實回洞,邊走邊啃,從容緩步,尚未到達峰前與文叔相遇,趕去正是時候。”叫罷,仍然飛去。四人一聽,忙往前趕,繞行過去一看,山那邊危崖如斬,排天壁立,松蘿滿生,蒼然如畫。山腳下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對面一座孤峰,高出雲表。

上面千巖萬壑,雄奇靈秀。峰腰以上自雲索繞,宛如圍帶。全峰山石確落,直上數十百丈才有傾斜盤曲之處,便是猿猱也當卻步。方覺峰勢險峻,忽聽文叔嘯聲起自前面,四人忙往左近大石後藏起。

這時文叔正站在一塊較高的石坡之上,面對孤峰,向上獸嘯。約嘯了三四聲,便聽白猩子嘯聲回答。四人靜心細聽,好似自峰後高處傳來,餘音迴盪,澗壑皆嗚。文叔聽出白猩子是由峰腰後面懸崖上繞來,回顧四人,已然隱起,且喜被峰頭擋住,未被發現。

一面搖頭示意勿動,一面口中仍嘯不已。此嘯彼和,越隔越近。約有半盞茶時,峰腰雲影中突然跳出二白一黃大小三猩,看見文叔,甚是喜歡,邊叫邊跑,騰躍於峰腰亂石之上,宛如墾九飛瀉,晃眼便由數十丈高處相繼攀蘿援藤直落峰下,朝文叔面前奔去。

呂偉知道這東西動作神速,下手稍遲,一被覺察,文叔便無幸理,忙囑靈姑準備。

靈姑見三猩已將到達,還未聽見暗號,也恐因遲有失。前面肢陀不高,又有高峰阻路,料定三猩無法逃遁,不問三七二十一,手指飛刀,電一般射將出去,讓過文叔,攔在三猩前面。三猩飛跑得正急,忽見電光到,驚嘯一聲,連忙縱起,已是無及,當頭二猩首先被飛刀繞住,斬為四段。文叔見狀,忙喊停手,銀光已追上前,將那隻落後的小黃猩一齊殺死。四人跟著跑出,與文叔相見,問白猩子死絕也未。

文叔嘆道:“這裡原來大小還剩四隻,昨日兩隻小黃猩出採山果,竟被一人擒去一隻,剩下未死這一隻逃了回來。大猩說那人也會放電光,卻是黃光,還當是你們尋它晦氣,甚是害怕。我知小猩雖然年幼,黃毛未退,卻便是有百十土著山人也不能傷它分毫,怎能生擒了去?這裡不比前山,自我到此,除見過一回道人外,從無生人足跡。這人不知是甚路數?正想等它近前,盤問明白,再行下手,不料姑娘快了一些。二老猩洞中還藏有二樣靈藥,也未及問。那藥是公猩由遠處深谷中得來,當時想吃,是我知道此類靈藥曠世難逢,成心哄它,說吃了和母猩一樣,恐要眼瞎。最好留到明年中秋,由我另尋一樣靈藥,配合蒸制同吃,才有益處。公猩雖有靈性,因近年對我十分信任,不知我是想到時藉著蒸制給它調換,鑑於母猩也是吃了一種帶有異香汁甜如蜜的毒藥瞎的兩眼,信以為真,收藏起來。看三猩相貌和縱躍神情並無異狀,想必還在絕頂洞內。諸位願同去更好,否則,也請等我片時,我自前往尋取,免得丟了可惜。”

四人在那峰腰上奔馳竟日,不願再事跋涉。靈姑雖然想隨了去,又因老父在下面,不甚放心,也就罷了。當下議妥,文叔獨行。四人要看他如何上法,跟將過去一看,全峰四面壁立,只崖側有一面較低,藤蔓糾纏,上面怪石突兀,石隙蜿蜒,如何攀升?便是下面一截離地也有十來丈高下,並非容易。到此地步,才顯出文叔山居數十年磨練出的本領。他先將身披皮衣脫下,紮成一卷,束在背後,向四人拱手叮囑說:“這一上一下,至少須一個多時辰。天已不早,歸途已屆黃昏,尋得靈藥,大傢俱可同享修齡,務請相候同行。”然後奔向峰下,縱身一躍,便是五六丈高,一把抓住上面垂下來的藤梢,兩手倒援,晃眼便到可以駐足的山石之上。連爬帶縱,手足並用,不時出沒於懸崖危石之間,動作神態都和白猩子一樣,只沒那麼迅捷罷了。

鸚鵡靈奴早從峰那面繞飛回來,靈姑招下一問,也說不再見白猩子蹤跡。四人見峰太高陡,文叔只管縱援如飛,上有刻許工夫,還沒爬完一半。呂偉覺著仁望無聊,想在附近閒遊片時,為防文叔獨上危峰,萬一有甚險遇,仍命靈奴跟著文叔飛空查探。靈奴聽說要往附近閒遊,便向四人叫說孤峰阻路,兩面絕壑,如由峰腳繞行,只有左側臨壑一面滿生藤蔓,似可援身而過。過去有大片樹林,還有池塘、花草,空中下視,風景頗好。文叔走的這一面卻是無路。此外亂山雜沓,草木稀少,須到歸途湖濱一帶才有景緻,餘無足觀。這時,四人與文叔上下相隔已百餘丈,人影如豆,無法通知。

靈奴去後,四人便照它所指走去。到了一看,峰壁內凹,宛如斧劈,下顧絕壑,其深無際。所幸峰是三角形,這一面恰當角尖三極狹之處,由此繞過,兩邊相隔不足十丈;加以滿壁石縫甚多,粗且藤盤糾,奇松怒攫,以四人的身手,過尚不難。牛子因白猩子已然絕種,膽力頓壯,攀援橫渡又是行家慣技,便把包裹系在身後,當先援藤而過,還做了許多驚險花樣,方才渡完。靈姑終覺老父雖然本領高強,但從早起累了一日,老年人的精力,何苦如此耗費?婉言勸阻,要把牛子喊回。呂偉偏比往日格外高興,力說無妨。只恐王淵手足不穩,取下腰帶,互相牽繫,三人也魚貫橫渡過去。峰後竟是一片高峻的崖坡,其高几及峰腰,兩者連為一體。近壑處是一斜坡,上頗容易。崖上翠柏森森,間以橘抽等果木,結實累累,甚是肥大。四人略為採食,人口甘美,準備歸途多采些帶回。

四人吃完前行,全崖長只數裡,中間也有幾處肢陀,俱不甚高。一會走到盡頭,崖勢忽然直落百數十丈。對面高山綿亙,石黑如墨,寸草不生,勢頗險惡。中隔數頃野蕩,水和泥漿也似渾濁不堪。水邊略有百十株樹木,蔓草雜生,荊棘遍地。俱當是靈媽所說水木風景之區。方覺無趣,靈姑和王淵沿崖閒步,走向一角,猛瞥見崖石有一條半里來長的峽谷,谷口崖石交覆,深約丈許,只容得一人俯行出入。洞口亂草腐爛,水泥汙穢。

谷口那面卻是樹木蒼鬱,隱現水光,風景彷彿甚好。

四人正眺望間,忽見一群野鹿由林隙中奔馳而過。靈姑自從隱居玉靈崖以來,山中百物皆備,只有野獸稀少。尤其近數月一發現白猩子,更斷了野獸的足跡。不禁見獵心喜,忙喊:“爹爹,快來!”呂偉、牛子聞聲趕過,因為隔近,俱主前往。四人一同下崖進口,谷徑潮溼,遍地沮洳。等到走完,前面地勢漸高,豁然開朗,野花娟麗,繁生如繡,林木森森,備極幽靜。那群野鹿卻走沒了影子。呂偉見天不早,恐文叔下到半峰不見大家,催促迴轉,改日再來。牛子迎著山風嗅了幾嗅,力說林中野獸甚多。靈姑心想難得到此,意欲打些野味回去,也主前往。呂偉不願拂愛女意思,隨了進去。

四人入林不遠,便見沙地上獸跡縱橫,好似種類甚多。靈姑問牛子道:“你不是也說有白猩子的地方,連烏都沒一個麼?你看這裡離它巢穴才一點路,怎會有這麼多野獸來往呢?”牛子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仍往前走。呂偉方喊:“靈兒,我們不要太走遠了。”牛子又往前趕幾步,忽然跑回,悄聲說道:“前面水塘邊鹿多著呢。”靈姑、王淵忙奔過去,由一排密林中探頭向外一看,面前一片水塘,大約五畝,碧波清淺,當中直冒水泡,彷彿泉眼就在下面。大小梅花鹿不下百十隻,正就塘邊飲水。塘旁一面是山坡,一面是高崖,草深木茂,叢莽糾結,另一面較平衍,過去裡許才有峰巒起伏,地面上芳草芋綿,宛如鋪錦。群鹿飲完了水,便在上面棲息遊行,狀甚暇逸。斜陽未暮,紅霞綴天,時有白雲浮沉碧漢,低緩若墜。清風陣陣,吹袂生涼。孤鶴群雁,時復唳空而過,霜翮騰輝,雪羽映日。林中更有無數翠鳥,縱躍往還於枝頭寸尺之地,好似戀著那垂暮餘輝,十分得意,啁啾不已,音聲清脆,如囀籤簧,聽去頗為娛耳。靈姑笑道:

“爹爹諸看,這裡的泉石山林,哪樣也比不上我們玉靈崖和碧城莊。可是那兩處風景雖好,還畫得出一點,這裡卻畫不出呢。”

話才說完,一陣山風吹來,左側林薄之間,群鹿倏地驚起,略為瞻顧,便掉轉頭紛紛逃竄開去。眾烏也悲鳴飛起,一群群往深林密葉之中投去。一時都寂,嗚聲盡息。靈姑原意打些野味回去,貪看群鹿溫馴安樂之狀,遲了一遲,全都逃走。王淵連催:“姊姊還不快放飛刀,你看都逃遠了。”靈姑遇見尋常野獸,輕易不放飛刀。方欲答話,忽聽牛子叫道:“厲害東西來了,多著呢。”呂偉聞言,忙令三人止步,藏身樹後偷看,不要走開。

四人剛剛藏好,山風過處,只見前面山坡上塵霧滾滾,由遠而近,獸蹄踏地與叢莽諸木折斷之聲,響成一片。不多一會,便見一群野騾,約有三四百隻,狼奔豕突,由密莽深草中疾馳而來,到了坡下,方才停止。有的跳入水內泅泳,有的低頭飲水,咕咕有聲,騰躥爭先。稍有擠撞,立即相互惡鬥,踢踏啃咬,叫聲震耳。都是紅眼白牙,形態猛野,比馬還略高大。一片清潔塘水,被它們攪得烏煙瘴氣,泡沫橫飛。再隔一會,又是大小二三十隻花斑豹子由林薄叢莽中悄沒聲地閃了出來。靈姑心想:“山中獸類,以狼、豹最為兇刁頑狡,這群野騾如不逃走,難免不有幾隻膏它們爪牙。”誰知騾、豹竟似各有地界,此東彼西,據水而飲,兩不相犯。呂偉也料雙方必有一場惡鬥,見狀也覺奇怪。靈姑、王淵悄問牛子。

牛子答道:“這野騾肉又肥又脆又香,比鹿肉還要好吃得多。走單了,遇見虎豹之類猛獸,自是難免。偏這東西力大合群,頭蹄厲害,走起來少說也是百十隻一群。除了野豬,任多厲害的猛獸都奈何它們不得。只有一樣短處:跑時一味前衝,顧頭不顧尾巴。

你如對面和它鬥,前排只管遭殃,後面的依然不顧死活,拼命地向前猛衝。野豬比它更兇,有牛般大,兩隻大撩牙長二三寸,刀一般快。小樹吃它用牙一咬,立時咬斷。便大樹也禁不起它幾陣啃撞,尋常牛馬更不必說。皮硬如鐵,刀砍不進。性子也和野騾相仿,不過群數少些。有時幾十只野豬與千百野騾互相沖突,野騾自然死得很多,可是那麼力大氣長的野豬,也要被騾群踏扁一半,餘者也都受傷力竭,不能再追。野豬是它硬對頭還是這樣,虎豹豺狼哪敢惹它?不過這東西吃草和樹葉,不吃血肉。沒發野性時,不似野豬不管人獸蛇蟒,見便不容;性發時,連山石大樹也要硬撞亂咬。只要不擋它去路,老遠避開,便可沒事。這裡想是它們常來飲水的地方,各有來的時候和界限,誰也不招惹誰。要是野騾走單,什麼猛獸遇上多想吃它,就難說了。我們山人最愛吃那肉。打時,總是約了多人,拉長開來,藏在山崖上,候騾群快要走完,用矛箭從後面挨個往前投射。

後騾儘管倒地,前騾仍爭先往前飛跑,絕不回顧。過完一會再下去取,甚事沒有,一回少說也打它十幾只。要打它的前面,非被踏成肉泥不可,當頭幾隻大的更惹不得。看神氣,晚來恐怕還有別的厲害東西來飲水呢。”

牛子說時,騾群中一隻小騾不知怎的,吃大騾偏著頭甩了一下,嚇得往林中竄來,正當四人藏處左近。牛子見狀大喜,不顧說話,縱將過去,兩手握緊腰刀,讓過騾頭,照準騾腹便刺。小騾驚馳正急,忽見人影,頭剛一偏,刀已劃腹而過。小騾痛極,一聲慘叫,四蹄一發,猛撞出去,正撞在迎面大樹之上,咔嚓一聲,血花飛濺,立即身死,牛子那口刀竟未把牢,也被帶起,虎口都被擦破。林外群騾正在叫囂雜沓,聲如潮湧,並未覺察。呂偉父女和王淵三人趕過去,見牛子滿手鮮血,已將騾後胯骨縫中腰刀拔出。

三人相助,將騾脊肉和兩隻後腿割下,取身帶麻索綁好。呂偉道:“今天已晚,歸途不知遠近,又有那座山崖,多打也無法帶回,改日再來,趕緊走吧。”說罷,靈姑要過包裹,由牛子背了騾肉,一同回走。

四人出谷上崖,回望夕陽銜山,谷中煙靄蒼蒼,林內水光多為騾群所蔽。繞回原來峰下,群騾叫聲雖被峰崖擋住,依然隱隱可聞,不時還雜著幾聲虎嘯怪吼,似還有別的猛獸在彼。仰望文叔,恰好下到峰腰,俄頃及地。見了四人,說已遍尋洞內,不見靈藥,想已被小猩們無知毀去。徒勞跋涉,意似沮喪。靈奴業先飛下,落在靈姑肩上,只拿眼望著文叔,一聲未叫。四人忙著迴轉玉靈崖,均未在意。

文叔山路甚熟,回時未走原道,循著適來山麓,命牛子砍些枯枝,紮了兩根火把,取火點燃照路。走過一片暗林,再由一條凹深曲折,長約五六里的幽谷穿過,便到湖側森林之內。出林一看,山月桂林,陽烏已逝,清風動處,木葉蕭蕭。湖面上皺起萬千片銀鱗,波光雲影,閃映流輝,到處明如白晝。五人都覺腹肌,無心觀賞,飛步急馳。一會繞湖而過,馳抵通洞門外,將靈奴放出,越崖先回報信,一同走進。

靈姑在路上問文叔:“谷中野獸距白猩子巢穴密邇,為何不畏侵害?”文叔答說:

“為首二老猩自從移居之後,便不再以傷害生物為戲。母猩眼瞎以後,雖然見物即殺,兇殘無比,但它素畏公猩,加以眼瞎,不能辨路,除全峰崖上是它以前跑慣,仗著心靈,行動無差外,離峰便難獨自行動。性又喜潔,嫌崖下水泥汙穢,素來不去;谷洞口狹,汙泥遍地,更不曾往。眾猩又畏懼母猩,不敢相見。那些野獸想系在谷中盤踞多年,以前必未受過白猩子的侵害,初聽二猩嘯聲固然害怕,久不見犯,也就相安。本山多少年來獸類極少發現,此谷相隔白猩子舊巢才數十里山路,並不算遠,居然有那麼多鹿豹野騾遊息飲水,雖說那一面眾猩素少往來,終是怪事。照賢父女所說情景,珍禽異獸諒非少數,決不止所見三種而已。我也不曾去過,幾時再來,同去一看便知道了。”

一路談說,眾人不覺將洞走完,繞到玉靈崖前。王守常夫妻先見四人久往後山不歸,甚是憂念,適得鸚鵡歸報,才放了心,正在洞外凝望。呂偉給文叔引見之後,同入洞坐定。文叔見洞中宏敞寬大,陳設用具無不齊備,石壁溫潤如玉,到處清潔,不染纖塵,讚不絕口。大家累了一日,晚飯後略談片刻,便各自安歇。惡獸皆除,夢穩神安,一覺天明。

呂偉收拾了幾件衣服,連同柿沐之具,交給文叔,命牛子陪往溪澗中洗沐更換,亂髮長鬚也均修剪齊楚。文叔衣著多半由白猩子取諸山中山民,沒有時,便用獸皮替代。

及與眾猩相處年久,常服獸皮,成了習慣,布帛之類久已不用,穿上自覺輕鬆舒適。祁沐回來,攪鏡一照,頓覺換了一副形象,想起數十年來艱危遭遇,不禁淚下。呂、王等再三勸慰才住。呂偉當日便取木材給文叔制了一個木榻,以供歇息。王妻要為文叔做鞋,文叔說自己常年跌足隨眾猩奔馳山野,腳生厚皮,幾與獸爪相似。近年雖用鹿皮做過幾回腳套,只為冬來禦寒之用,出行仍是赤足才能走路。現在大家都忙著過冬,怎敢奉煩?

如有針線和布,閒來自做好了。

第三日,文叔便請呂偉派人助他,往白猩子洞中運取一切食物用具。呂偉和文叔十分投緣,便允自帶牛子同往。靈姑對於後山早有戒心,本不願老父再去。因聽洞中頗多需用之物,尤其石煤、石油兩樣用處最大;老父又素重然諾,已允文叔,決不中止,不便攔阻,只得隨往。王淵也要跟去,仍留王氏夫妻守洞。

五人到了後山,人洞一看,眾猩多年為文叔擄獲之物,真不在少數,單各種幹獸肉和風鹿腿就有好幾百塊。五人商量了一會,只挑那合用可食之物帶走,餘者俱都不要。

文叔又說竹筒內所藏俱是沙金、珠貝和各種珍奇靈藥,務須取走。靈姑一數,石案上堆置大小竹筒竟有百餘個,獸皮骨角之類更難數計,心想:“照此搬運,每日就算往來兩次,也須十日之久才能運完,石煤、石油尚不在內。”好生不願。偏生呂偉憐惜文叔老邁,這些東西出山都值重價,有意成全,一任靈姑勸說,仍主全數陸續運走。靈姑暗厭文叔太貪,又不便明說心事,藉口隆冬將近,冬事正忙,搬運艱難費時,不如先取一些,餘者等開春來取也是一樣。文叔卻說那洞冬來瀑布枯竭,沒了水簾,易為野獸發現盤踞。

呂偉也說:“過冬不過多備糧、肉、乾柴,糧已不缺,只肉和柴炭少些,為什麼放著現成的不要?至於那沙金、藥材、”皮、角之類,尤老伯數十年苦難,九死一生,得來實非容易。他昨晚曾說,此番得蒙天佑脫難,將來還鄉,當以此變賣充作善舉,如若妻子尚存,自當少留養老之資,否則便全數散盡,還來尋我同隱。我們既幫了好友的忙,還促成善舉。靈兒素喜成人之美,為善唯恐不先,怎今日一點小事反倒畏難起來了?”靈姑無法,強笑答道:“女兒並非畏難,只是覺天下之事都應適可而止。反正文伯暫時不能還鄉,明年來取也是一樣,何必忙此一時?既怕被野獸糟掉,還是一齊運走好了。”

眾人當下議定,每次不妨多帶,但每日只運一次。第一日先運那些竹筒,次日運石煤等亟須之物。

當日運了一次,人力有限,並沒運多少。呂偉見天還早,主張再運一次。靈姑雖然不願,無奈說不出理,又不便和老父相強。心想:“反正得把這些東西運完,早些了事也好。”勸說不聽,只得罷了。文叔卻說:“賢父女長途跋涉,使我心大不安,何況又當冬忙之際。好在我已山居多年,體力強健輕捷,不必都去,只求牛子隨往相助就行了。”呂偉不知文叔另有私心,唯恐有什麼差池,堅欲偕往。文叔當時未便堅拒,也只好聽之。靈姑想起仙人之言,先頗疑慮,運過數日,不見一絲朕兆。後山風景既佳,自從眾猩就戮,漸有野獸發現,也就習與相安,戒心漸減。

後來文叔見存物無多,每次前往,呂氏父女俱都跟著,不便獨行,好生著急。這日又和呂氏父女力說所剩之物已無多少,至多帶上牛子一人已足,何苦都往跋涉?呂偉說:

“既是餘物無多,人多手眾,再有兩日即可運完,一勞永逸,以後即可不去;如只兩人往運,更延時日。這兩日已連遇猛獸出現,萬一遇上多的,你二人怎能抵禦?終以大家同去的好。”文叔心中乾急,無可如何。一晃運完,毫無變故,靈姑自是欣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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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3: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回 涉險渡危峰 獸遁森林失旅伴 儲甘劇野筍 人歸峽谷斬山魈

話說待了幾日,文叔心終不死,又極力慫恿大家,乘著連日晴和,大雪未降,去往峰後幽谷之中行獵,打些野騾肉來吃。靈姑因上次騾肉肥美異常,個個愛吃,又知谷中幽僻險阻,群獸窟宅,亙古人跡不到,有自己隨侍前往,當無妨害。見眾人俱都贊同,想了想,也就應諾,仍是五人同往。眾人每往後山,都有靈奴飛空先行。這次因王氏夫妻守洞無聊,加以洞外有事操作,禍患已除,無須閉洞,特將靈奴留下,令在洞前一帶隨時飛空巡視,遇有變故,立即飛報,以備萬一,故不曾帶去。

五人仍遁前路,越過高峰危崖,到了後山幽谷之中,天氣還早,騾群未到,只有群鹿出沒水邊草原之上。大家原本商定行獵為樂,不遇危難,決不妄用飛刀,全憑各人身手獵取。文叔一到,便故示矯健,生擒了一隻半大的梅花鹿。等眾人快趕過去,假裝失手放開。這些野鹿生長山中僻地,從未見過生人,多無機心,初擒頗易。等手略松,立即縱起,四蹄如飛,往叢林密莽中竄去。文叔拔腿便追。

這時左近恰有兩隻小鹿驚竄,毛色甚是鮮潤。靈姑想擒回去給洞中所養小鹿配對,忙喊:“爹爹、淵弟,幫我攔住,莫放跑了。”呂偉鍾愛靈姑,王淵、牛子都把靈姑奉若神明,聞言紛紛追截,誰也沒顧到文叔。牛子用套索擒到一鹿,王淵又打死一隻半大的。靈姑道:“這類東西素不傷生,與人無害,有一隻已足。洞中乾肉甚多,足供長臂族再來之用,無須多殺。我們只追逐著玩,藉此練習體力腳程,除遇毒蛇猛獸慣害人畜的東西,就野騾來了,也不要多殺吧。”呂偉贊好,說理應如此。

王淵愛那鹿角,因有峰崖之險,整鹿帶回不便。呂偉便教他連頭取下,回去挖空血肉,塞草曬乾,釘在壁上可充擺設。王淵道:“我們原有小鹿,又得了這隻小的,安一個死鹿頭在牆上,豈不教小鹿看了害怕,不和我們親熱了?再說死的看著也無趣,還是把這雙角砍下,釘在壁上,給姊姊掛衣服寶劍用好。”說罷,舉刀就砍。靈姑攔道:

“呆子,你不連鹿頭骨取下,剩兩根鹿角棒,怎麼往牆上安呢?”王淵果用手中刀去砍鹿的前額。長角搓婭,額骨堅硬,只不順手,又恐弄碎,不敢用刀猛砍。靈姑見他發急,哈哈直笑。呂偉笑道:“淵侄,這般砍法不行,砍下來樣子也不好看。待我教你。”隨將長劍入匣,要過牛子那柄厚背寬鋒腰刀,令王淵站開,左手握著一支鹿角,右手刀一揚,問明二人所留骨皮大小,照鹿前額一刀砍去。霜鋒過處,喀嚓一聲,一對鹿角連著碗大一片額蓋骨隨手而起。王淵喜笑道:“原來一砍就下,我還怕弄碎了呢。”

靈姑方欲嘲笑他幾句,呂偉忽然想起文叔迫鹿入林未見迴轉,喊了幾聲,也無回答,要去尋找。靈姑道:“他久居此山,日與眾猩為伍,力健身輕,地理甚熟,見得又多,還怕他迷失路麼?許是到手的鹿得而復失,不好意思,定要捉回,跑遠了些,少時自會回來,尋他則甚?”牛子一旁插口道:“哪裡是鹿自己逃走?我離他近,看得清楚,那鹿已被他連頸抱住,按倒地下,他卻將手鬆開,分明自己有心放的罷了。”呂偉叱道:

“牛子,你和小主人們一樣討厭。他既然擒住,還放開則甚?休看他體力強健,到底年老,幼年所學本領有限,以前全仗眾猩在一起才保無事,如若單身遇見猛惡東西,仍是危險。我們救人救徹,既然相處,怎可視若陌路?找他回來同玩為是。”

牛子又插口道:“這老頭私心大著呢,跟主人們全不一樣。前些日老背了主人,給我東西和肉吃。我聽小主人說,他在山裡幾十年,已然無家可歸。他卻說山外頭漢城裡怎麼好法,他的家裡更好得和天宮一樣,吃的、住的、穿的、用的,無一樣不比這裡好百倍,間我想不想。漢城我以前去過好多回,街很窄,人多大擠,又愛欺負我們山民,只東西多些。我們山寨墟集自比不上,要說這裡,主人們吃穿用哪樣都帶來,又有那麼好的山洞、田地、果木、牛豬,和漢城比,我們還強得多呢。主人待他多好,他偏說他已不喜歡了。過幾天又偷偷告訴我,說他還有好多寶貝,因為藏處太遠,怕主人受累;又怕年深日久,尋不見藏處。又知主人不放心他一人走遠,想借個題目叫我陪去,等將寶貝取回,給我一件,問我願去不願。我猜想他連主人都瞞,心腸不好,假裝答應他。

他又叫我不許對人說,等到明年春暖出山,定和主人說,把我帶到漢城娶花姑娘享福,省得在此受苦。還有些話記不得了。我想和主人們說,老有他在一處,還沒顧得說呢。”

呂偉聽完,略一沉吟道:“他年老思家,就說私心,藏有寶物,不願人知,也是常情。身外之物,就送我也不會要,管他則甚?這些話下次不許再說了。”靈姑道:“牛子的話一點不假。女兒常見此人目光不定,像有甚私心神氣。雖然年老,臉帶凶相,又還染有野性。開春想法送走吧,不要他久在這裡了。”呂偉道:“我們只是救人,反正與我們無關,管他品行如何?這麼久不歸,為防出事,去尋回他來吧。見面甚話不提,如其真的藏寶,以後他要牛子陪去,只做不知好了。”說罷,先行入林。

眾人隨進一看,林莽載途,草高過人,只有一片草被踐踏,似是逃竄來往之處。跟蹤前進,忽臨絕壑,無路可通,高喊文叔,空山迴響,嗡嗡四起,並無應聲。再往側行,野草更深,灌木盤曲,糾結草莽,還叢生著許多有毒的刺荊。除了蛇蟲,連野獸都過不去,人如何能夠通行?呂偉還要另行覓路再找,靈姑道:“爹爹,算了吧。聽牛子說的情形,想是這裡離他藏寶之地甚近。他不好意思無故獨行,又恐人跟隨同行,故意將鹿放跑,借追逃鹿為由去取藏珍,否則,他已偌大年紀,明知我們關心,怎會跑得沒影,累人著急?總共不過刻許工夫,便飛腿也跑不了多遠。何況這麼難走的地方,空山傳聲,沒有聽不見的理。真要迷路或是遇險,他早出聲喊救了。不是尚在途中,便是藏在近處,我們喊他,分明裝未聽見。等將寶物取到,回時再造些謊話哄人。我們地理沒他熟,找不到是徒勞,找到了反使他心煩,何苦來呢?還是玩我們的,等他自回去吧。”

呂偉雖覺林中如無途徑,群鹿由此出沒,怎得通行?不是無法尋蹤。但文叔行徑果然有心避人,苦苦尋他,反為不美。聞言答道:“靈兒所料雖不為無理,但自來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遇見異寶奇珍,不想佔為己有的人能有幾個?他飽經憂患之餘,上年紀人多有世故,又和我們相處日淺,人心難測,自然逐處都要小心。我看此人著實可憐。

他自以為人單勢孤,靈兒又有飛刀之異,殺他易如反掌。你看他陷身獸穴多年,明知還鄉絕望,仍存有那麼多的東西,貪心可想。等遇我們以後,取那存物,恨不能全數取走,一點不丟。取回後卻全獻給我,由我動用處置,表面上頗似老江湖行徑,實則心中疑畏過甚。我看出他心意,除了食物、用具所值無多,又難運走,領他盛情外,凡是值錢的,我們世外之人要它無用,再三推謝。他先還似不甚信,過了些日,漸知我們言真話實,方才心安。此人頗知外邊過節,如覺隱情被我們識破,既恐我們怪他藏私,不肯推心置腹;又恐明侵暗奪,甚至有性命之憂。如此驚弓之鳥,必然一日不能安居。他對此山路熟,腳力俱健,不另尋藏處,必往山外逃走。雖說眾猩皆死,出逃較前容易得多,然獨竄荒山,究屬險事。況又隆冬在即,逃到中途忽然風雪封山,豈不送了老命?同是人類,理應相助。至不濟,也應念他嚮導之功,使我們得知獸巢底細,因而一舉成功,省卻許多心力跋涉,我們也不應與之計較,免使他看出神色,以身殉寶,造出無心之孽。”

靈姑答道:“這些都不相干。女兒近日回想,此人居心太壞,總覺我們洞內不應多此一人。就拿白猩子來論,雖然兇猛可惡,對他總是好的;便照他自己所說,直到二老猩已死,眾猩尚不敢欺侮戲弄。二老猩愛護周至,更不消說。不許逃走,也是對他太好之故,並無惡意。未後殺那三隻,女兒親眼目睹,一聽叫聲,立即老遠隔山奔來,直和小娃兒遇見親人相似,神情甚為親熱。可是我們初見,才一問話,他立時獻策,不稍思索。又助我們兩番誘殺,使其滅種,通沒絲毫情義。事後提起,總是痛罵,也無一句懷念之言。只說白猩子可恨,卻不想昔年如非二猩之力,他早被藥夫子所害,連屍骨都化盡了,哪有今日?這種沒天良的人,女兒才犯不著過問他的事呢。”呂偉深知愛女天性至厚,可是疾惡如仇,誠中形外,勉強不得。好在她能聽話,已然兩次叮囑,見了文叔不會揭穿,也就罷了。

老少四人邊談邊往回走,不覺到了林外,四人覓一曠處,先席地坐下。奔馳半日,牛子先覺腹飢,說有新鮮鹿肉,何不烤吃?呂偉也覺鹿肉所餘尚多,不吃也是糟掉,點頭應諾。牛子忙往來林內砍取松枝。王淵也要跟去,靈姑笑道:“我們這些人就是淵弟淘氣;牛子最饞,恨不得和狗一樣,連生肉都吃。”呂偉笑道:“愛吃肉是土人天性,像他這樣忠心勤快,不野性的山民少見呢。”

靈姑道:“那些梅花鹿本來在此吃草追逐,襯得這風景和畫一樣,多麼有趣。我本來不想打它的,偏那尤老頭要弄鬼,淵弟心急,如今都逃沒了影。捉到那隻小鹿,又死命掙那綁索,喲喲亂叫,聽去多可憐。早知如此,當初不打它,留著看多好。這裡離水塘近,莫叫野騾看見我們都嚇跑了。”呂偉道:“野騾跟鹿不同,見人決不害怕,只恐來時吃不安靜是真的。到那旁竹林裡烤吃倒好,又恐肉的香味引來蟲蛇。蛇還看得見,若無心中把毒蟲涎水吃下肚去,卻非小可。只不知裡面有空地沒有?要有,倒是換地方吃好些。”

說時,牛子正抱了一大捧松柴跑來,聞言笑道:“王少爺真乖,他在竹林裡看到一道乾溝,溝兩岸都有空地,他松柴砍了不少,硬說老主人要換地方烤吃,不在外面。我沒聽主人說,哪肯相信,還和他打賭,輸了再學回真牛與他騎,我仍把柴抱來。不想真是這樣哩。”靈姑忙即站起,命牛子捧柴先行,自和老父隨往。進了竹林一看,那竹子最大的竟有海碗粗細,綠雲千頃,玉立森森,幽韻獨特。前半行列頗稀,好似一條天生的林中路徑,雖然枝幹繁茂,翠幹交叉,雲影天光猶可仰見。直行數十步再往前去,竹子驟密,大小叢生,互相排擠,梢都向上,交叉簇擁,風不能撼,直似重幕排柵,密麻麻,黑陰陰的。稀處相去也僅咫尺之間,人不能側肩擦背而過。靈姑方覺難行,忽聽王淵高喊:“姊姊!”牛子已向右轉,循徑往右,才知路並未斷,兩邊竹牆,中通大道,竹均粗大高直,濃蔭如幄,去地十丈以上。時有日影灑落,人行其下,鬚眉皆碧。

靈姑遙望前面,王淵已將火升起,看見三人,高喊跑來。一同走到火旁,牛子把柴放下,將適切鹿腿尋著山泉洗滌乾淨,吃肉叉刀只牛子一人隨身佩帶,便令牛子砍下樹幹,插在火旁,做成烤架。另擇寸許粗細的青竹,削尖一頭,橫貫肉中,就火烘烤。那地方三面竹林圍繞,一面臨壑,壑不甚深。對面是一石崖,崖也不高。臨近壑底卻有一個五六丈方圓的大洞,看去深黑。一會肉熟,濃香流溢。靈姑命牛子削了幾根竹籤,自己掌刀,先挑那酥脆肥嫩的片了些,用竹籤穿好,遞給老父,然後分片,三人同吃。肉鮮味美,眾人齊聲贊好,吃得甚是高興。

靈姑笑道:“肉倒還好,只吃多了膩人。這要在大雪天裡,把我們自釀的松苓酒熱上一壺,取些嫩筍風慄,就著麥餅,在洞前雪地裡望著雪景一同烤吃,吃完,熬上一壺釅釅的山茶,圍爐談天,豈非絕妙?偏生雪天打不到這樣好肥鹿,殺那家養小鹿,又於心不忍。”王淵聞言,失聲叫道:“我們剛才捉來的小鹿呢?”一句話把靈姑提醒:適擒小鹿系在草原松樹幹上,還有先切的鹿脊腿也掛在樹梢上,不曾攜來,恐為野豹所食,忙命牛子去看。

約過刻許,牛子牽鹿攜肉而回,手裡還拿著一個尺許長的竹筍。靈姑接過一看,那筍又肥又嫩,根部掘斷處白如玉雪,汁水珠凝,一聞清香,端的是生平罕見的俊物。靈姑父女喜食清淡,筍尤所愛。玉靈崖附近雖有竹林,卻俱是春筍,還不到時候。此時見此肥筍,頓觸夙嗜,便問哪裡來的。牛子笑道:“這東西多著呢。這小鹿大野,我牽來時,一不小心,被它掙逃,我趕忙追去,已然逃到竹林裡去了。竹子很密,那鹿東穿西穿,一氣亂鑽。我正愁追它不上,那根麻索忽被絆住,才將它牽住。我一看地上的筍多,鹿頸麻索就是筍和竹根絆住的,筍被絆斷了好幾根。我一手夾著鹿肉,又要牽它,不好拿,只帶了一根回來。”

靈姑將筍連皮放在火內,烤熟剝開,切成四片,每人一片。吃在嘴裡,脆嫩芳腴,無與倫比。靈姑喜道:“我從沒吃過這樣好筍。爹爹也愛吃筍,這東西又可存放,我們掘些回去過冬好麼?”呂偉正拿烤肉就筍細細咀嚼,笑答道:“我還吃呢,不去了,你和牛子、淵兒三人去吧。採得多時,用山藤綁成一捆,再砍一根竹竿,等背過峰去好挑。”

靈姑因為相隔甚近,也就不以為然,自和牛子、王淵趕到那裡。一看,林中竹木繁茂,只有一處遍地都是二三尺許長的斷竹樁。竹長多在十丈上下,粗也尺許內外,人力決難拗折;若說被風吹斷,又不見斷竹去向。每根竹樁旁邊俱有新芽抽生,嫩尖破土而出,為數何止千百。靈姑大喜,忙和牛子、王淵各用刀劍刺入土內挖掘。約掘了百餘根,靈姑估量再多不好攜帶,說道:“夠了。”牛子道:“這筍果然好吃,只這片地有,再過些日,就快成竹子,不好吃了,再多掘一點回去的好。”當下又掘了些。牛子尋來細藤,紮成兩大捆,共耽延了半個多時辰才住。

靈姑原意今日歸晚,再烤幾個筍吃,等天近黃昏,野騾到來,便好下手獵捕,待打了野騾,即行回洞。路上正想文叔已去了老大一會,怎無蹤影?猛聽老父呼喊之聲,似在與人爭鬥。不由大驚,忙即應聲,連縱帶躍,飛趕前去。剛拐過彎,便見老父和一個比他身長一倍以上的怪物在彼惡鬥。那怪物身量似人,手持兩根長大竹竿,連連亂跳,雖沒法度,卻甚輕捷。老父手中寶劍是短兵器,頗有相形見絀之勢。靈姑一時情急,也沒看清,大喝一聲,隔老遠便將飛刀放出。怪物卻也知機,一見銀虹飛來,將身一跳,便往壑底逃去。

靈姑恐附近還有餘怪,不敢窮追,先指銀光護住老父,與王、牛二人先後趕到呂偉身前。一間,才知三人去後,呂偉吃了一些烤肉,因知愛女喜吃那筍,少時掘得筍回,必還烤吃,見柴枝所餘無幾,意欲尋點竹葉枯枝回來。行到左側壑岸,見有一叢竹枝業已發黃,當是斷落委地的枯竹,正好取用。走近一看,俱是折斷下來的竹梢,堆積甚多,還有幾根碗口粗的大竹,長俱六七丈,連枝帶葉斜倚石旁,便隨手挑折了些。剛往回走,見路側竹枝竿竿修直,蒼潤欲滴,離地五六丈以上才見枝葉,交叉緊密。風來只聽最上一層簌簌瓊瓊發為繁韻,下邊枝葉卻是靜靜地不見一點飄動。忽想道:“這麼高大茂密的竹林,根深葉茂,交錯叢生,性又堅韌,除非刀斧來砍,大風、野獸均不能使它斷折。

空山無人,那堆斷竹枝怎樣來的?即便是上面竹梢被大風颳斷,也不會堆聚一處。尤其那幾竿整的,斷處極似拗折。這裡離兩老猩窟穴甚近,莫非又是二猩死前所為不成?”

那地方相隔火堆不遠,沿途修竹蕭森,遮住日光,非近前不能見火。呂偉快要出林,方想到那堆殘竹奇怪,忽聽前面似有咀嚼嘆息之聲。心中一動,忙把手中竹枝輕輕放下,拔出身佩長劍,隱身大竹後面,探頭往外細看。只見火旁站著一個獨腳怪物,身材高大,滿頭半尺來長的硬毛,根根倒豎。突額大顴,凹鼻闊口,兩邊口角各有一隻撩牙,掀唇如血,露出稀落落幾枚利齒,甚是猙獰。這怪物通體藍色,緊皮包骨,腳如鳥爪,其大如箕。兩條枯骨也似的長臂垂幾過膝。一手舉著那條殘餘的剩鹿腿,橫放口邊咀嚼啃咬。

同時圓睜著兩隻酒杯大小的凸眼,不住東張西望,碧光閃閃,骨碌亂轉,似帶膽怯神氣。

呂偉知是山魈一類,就此出去恐被發現,打算由林內繞出前面去喊靈姑。剛一轉身,不料衣角被竹鉤住,沒有覺出,轉身略快,將適取殘枝全都帶起,沙沙連響,不禁大驚。

忙按劍停步往外看時,怪物好似怕人,也在聞聲驚顧,看見人影,怪叫一聲,獨腳一跳,徑往壑底跳落。呂偉見怪物獨腳,只能跳蹦,不便行步,膽力頓壯。趕向壑旁一看,不見蹤跡,那條吃殘鹿腿也被帶走。估量怪物窟穴就在對面壑底,必是被烤肉香氣引來,窺伺已久,見人走開才來偷肉,聞聲立即驚走。可知膽小畏人,空具惡相,無甚伎倆。

即便來犯,看神氣,憑自己本領縱不能制,也不致為它所傷。於是不願大驚小怪去喚靈姑,意欲靜以觀變,看它還出不出。便將林中竹枝拾回,添了點火,坐在原處,目注壑底洞穴。

待了一會,怪物果由洞口裡出現,只略探頭,看見上面有人,立縮回去。一會又忽出現,一瞥即隱,神態甚是滑稽。呂偉見狀,心越放定。暗忖:“這類山精野怪,留著終為生靈之害,乘它氣候未成,見人還怕之際除去,也是一樁功德。但這東西甚是滑溜,洞中黑暗,無法追入,非引它出來不易下手。”隨即往後退了退,將頭偏轉,做出不經意的神氣,暗中取出連珠藥弩,緊握長劍,偷覷怪物動作。

怪物連現幾次,見人不去理它,好似膽漸放大。始而只在洞口探頭向上凝望,終於現出全身。呂偉方回臉相看,怪物倏地一跳人洞。晃眼工夫,洞內飛起一物,落地一看,乃是先盜去的那隻鹿腿,上面剩肉已被啃光,只餘骨頭,比洗刮還要乾淨。又隔一會,怪物才行跳出,手裡握著一隻帶有毛皮的豹腿,一手指著上面,又跳又比,口裡怪叫,不住發那嘆息之聲。跳了一陣,將豹腿向上拋來,落在火旁,怪物隨往洞中跳進,又取了兩枝竹竿出來,縱身一跳,獨腳朝天,頭下腳上,兩手握竹,高出壑岸,凌空點地而行,做出許多可笑的花樣,竟似欲討人歡喜。

呂偉看出怪物無甚惡意,覺著好玩,意欲等愛女、王淵回來同看,以博一笑,再作計較。哪知這山魈成精多年,力大無窮,因是生性多疑膽怯,喜怒無常,初次見人,尚在疑慮;又偷吃烤肉,初嘗美味,饞涎欲滴,這些取媚行徑乃是一時高興,想呂偉將那隻豹腿也弄得和先吃的一樣,供它大嚼。及見豹腿仍在火旁,呂偉始終坐著不動,忽然發了暴性,圓睜碧眼,怒視呂偉,怪叫了一聲,丟了竹竿,身子一翻便到上面,伸爪便撲。呂偉忙向右側縱身躍起,朝怪物腰背間反臂一劍砍去,劍中怪物背上,覺著堅硬震手。暗道:“不好!”百忙中就勢運用內功真力,手一挺勁,藉著劍的回力,往斜刺裡縱出四五丈。腳才沾地,正趕怪物怒吼回顧,未容追來,左手一揚,毒弩連珠而出,照準怪物口、眼、咽喉等處打去。不料怪物目光敏銳,箭來揚爪一擋,多半甩落。雖有幾枝射中面門、咽喉,也似不曾射進,一一摒落在地。呂偉心方駭異,怪物又用那隻獨腳一跳兩三丈高遠,追撲過來。

呂偉仗著武功精純,怪物只有一腳,跳是直勁,易於閃避,便將平生本領施展出來,圍著怪物縱前躍後,閃轉騰擊,得手就是一劍。因見怪物身堅似鐵,劍砍不進,又不知何處是它要害,因此劍劍都是運用內家全力。呂偉功力精純,劍又鋒銳,便真鋼鐵也應手立碎。那怪物表面上看去好似不曾受著大傷,實則夠它受用,像肩、臂、腿、股等處受傷還不怎重,中有兩劍正砍在腰肋上面,骨已內碎,怪物疼痛已極,不住怒吼怪叫,勢更猛惡。呂偉見它連中十餘劍重手法,雖似內傷,勢轉急驟,知是情急拼命。怪物比人力長,久恐難支,也就不敢多使真力冒險進攻。

鬥約刻許,怪物連吃大虧,想是看出對手持有器械的便宜,猛往壑底跳去。呂偉方以為怪物怯敵敗走,不會再出,怪物已從壑底取了剛才兩根長竹跳將上來,迎頭打來,力猛竹沉,運轉如風。呂偉劍短,只能閃避,竟到不了它身前,知不是路,這才大聲呼喊。恰值靈姑趕來,見勢不支,父女情切,老遠放出飛刀,卻將怪物驚走。

靈姑因老父一身內功,多少年來屢經大敵,從未見他乏過,而今竟被怪物累得滿頭大汗,說完了話,猶是未停喘息,不由暗驚:“如若晚來一會,何堪設想?”忙扶他坐到火旁歇息。越想越恨,立意要將怪物除去。呂偉說:“怪物似是山魈一類,初次見人,頗有畏心,不知怎地忽然膽大來犯。除去固好,無奈日已偏西,洞太深黑,不犯深入涉險。如放飛刀進去,一個被它逃掉,又和白猩子一樣望影驚逃,搜索不易。怪物首鼠兩端,舉止不定,可仍坐此不動,只顧烤那筍吃。能當時誘出來除掉更好,否則不去睬它,改日得便再來,終必伏誅,不必急此一時。”靈姑應了。

四人等有好一會,眼看陽烏西墜,暮色將濃,怪物仍不見動靜。側耳林外,蹄嘯雜沓,騷聲大起,知是騾群都來飲水。只得準備歸計,由牛子背了筍和鹿肉,一同起身,先繞到上次殺騾的大樹林內,探頭外看,騾、豹俱在塘邊,各佔一面飲水、泅泳,翻騰叫嘯,情景仍和上次一樣。呂氏父女不願無故多殺,可是騾聚一處,如往獵取,勢必成群來犯。那時它們一味猛衝,不顧死活,便用飛刀也未必阻遏得住,人還難免受傷,事太涉險。如要和那日一樣,等它單隻自來,又無此巧事。

正想不出甚好主意,忽見斜對面叢樹灌木中有一怪物出現。四人定睛一看,正是適遇山魈。靈姑大喜,手剛摸到玉匣,呂偉忙一把拉住,暗囑稍後。並說:“相隔尚遠,怪物必是擒騾而來,莫如等它再走近些,到了塘邊草地,再行下手。”話未說完,那山魈動作真個迅捷無比,才從草裡現身,獨腳一躍,便到了一隻肥健兇猛的大野騾身側,一爪往騾腹下一託,便託了起來。那騾大驚,四蹄亂掙,回頭便咬。山魈一爪抓向騾頸,就在那騾怒吼急叫聲中連身跳起,飛也似往來路山坡上灌木叢中縱去。怪物初跳時,靈姑又要動手,牛子忙攔道:“小主人莫忙,這時打騾正是機會。”說罷,隨取身上索圈、刀、弩,縱向林外。靈姑微一耽延,山魈已逃沒了影子。

豹群好似知道厲害,山魈才一現形,早嚇得嗷嗷怪叫,四下逃竄開去。野騾卻是同仇敵愾,聞得大騾驚痛急叫,紛紛回顧,見山魈託了一騾逃走,為首幾隻最大的首先怒吼追去。下餘千百野騾立自水邊掉頭躍起,騰踔爭先,跟蹤追趕。蹄聲踏地,震如雷轟,雜以吼叫之聲,風起塵昏,山搖地撼,煞是驚人。頃刻工夫,蜂擁奔馳將盡,僅剩五六隻小的落在後面冒塵急駛。

這時忽聽牛子高喊:“小主人,快放飛刀!”靈姑等三人知道牛子想擒殺落後野騾,因嫌林外塵沙霧湧,土氣逼人,沒有隨出。聞言料有大險,不然不會這等喊法,忙把飛刀放出。銀光照處,塵霧影中瞥見數十隻豹子飛竄逃去。野騾被牛子套倒一隻小的,另有一隻倒在地下嗥叫打滾,吃牛子趕過去刺了一刀。被套倒的一隻也在掙扎翻騰,無奈這等套法乃山人獵獸慣技,牛子更具特長,那野騾頭和四蹄全被套中,越掙越緊,休想跳脫。騾雖走完,外面塵霧猶高數丈,靈姑收回飛刀。牛子知道三人怕土,先把活騾拖進林內,又將死騾脊、股上好肉割了幾大塊,跑來說道:“這些花豹真個狡猾,見野騾多時,不敢招惹,卻裝喝水,等在一邊;待大群一走,卻來咬那後頭的,一齊撲到。我差一點沒被它們撲倒。只吃它們咬死一隻半大的。飛刀慢來一步,這隻活騾也保不住。”

靈姑見那野騾四蹄捆綁,躺在地下,足有常騾大小。因性太野,雖然力竭聲嘶,兀是口中亂噴白沫,兩眼圓睜,兇光閃閃,似要冒出火來。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對牛子道:

“天都快黑了,我們有這麼多鹿、騾肉,又掘了兩大捆筍,還有一隻小活鹿,回去已是難帶,這野騾怎搬得過去?不如放了它吧。”牛子一想,果然野騾力猛,不比小鹿馴善,可以渡過峰去;所得肉、筍有好幾百斤,實是難帶。不禁恨道:“這野騾歲數小,我本想殺了割肉回去,因見還有一隻被豹子撲倒,樂得有現成的,把活的帶回去制服了,用處多呢。尤老頭若在,也好幫個忙兒,偏他一去不來,不知到哪裡撞鬼去了,真是恨人。

只好殺了,割肉回去吧。”靈姑道:“騾肉足夠吃的,何苦害它一條命?還是放了的好。”

王淵也覺小騾可憐,不等牛子說話,過去便要解那綁繩。牛子攔道:“這個你放不來,一放開,它便尋人拼命亂撞,連踢帶咬。要放也等我一個人回來放,把它引到山坡上去,好追大騾歸群。要不,這裡有怪物,又有花豹,放也是活不成的。”靈姑因騾群去處曾有山魈出沒,恐牛子落後閃失,便道:“那樣不妥,還是都在這裡看你放好。趁它氣沒緩過來,快些解了綁索吧。”牛子道:“要解容易。”隨將活釦一抖,騾便緩緩立起,身往後縮,兩耳直豎,雙目怒視牛子,大有得而甘心之勢。牛子見狀罵道:“你這東西真是找死!”說罷,手中腰刀向騾頭前晃了一下,縱身便逃。那騾怒吼一聲,四蹄蹬地,朝前猛衝追去。

靈姑等三人正要捆紮地上肉、筍,忽聽牛子失聲驚叫,知又生變,忙將飛刀放出。

追去一看,原來野豹雖被飛刀驚退,並未逃走,仍伏暗中窺伺,等人一走,又出來搶吃死騾,牛子出去恰好遇上。這些野豹生長山中,初次見人,有兩隻又被飛刀餘芒掃傷了一些皮肉,不知人有多兇,牛子看見這麼多豹子,也很害怕。人喊豹逃之下,小騾已追出林外。牛子識得騾性,回顧追急,快到身後,忙往側一縱,放它衝過,一反手,照定騾後股砍了一刀背。小騾一味埋頭向前猛衝,捱了一下,負痛驚竄,勢更迅急,四蹄如飛,連跳帶蹦,徑往塘側山坡上急駛而去,晃眼不見。

靈姑追出,見十餘隻野豹已然逃走,也就不願追殺,收了飛刀,同返林內。捆紮停當,由牛子背了肉、筍,靈姑和王淵一人揹著一捆筍,呂偉牽著小鹿,又砍了兩根竹竿以備應用,肩著一同上路。牛子在前,土淵居中,靈姑父女並肩而行。

時已黃昏,呂偉說:“文叔這般時候不見歸隊,恐為山魈所傷,適才沒有找他,心終不安。”靈姑道:“他久居山中,頗有閱歷,想必不會;即便真為所傷,也是咎由自取。”王淵回頭應道:“姊姊,我們曾在竹林裡耽擱許久,許是他回來找不見我們,自回玉靈崖了吧?”靈姑答道:“這決不會。他知我們成心打野騾來的,要天黑才能回去,騾還未見,怎會就走?如真獨歸,靈奴還不來找我們麼?”說時,已然快出谷口。

王淵未及答話,忽聽右側崖上草樹一響。呂偉聽出有異,方喊:“小心!”猛瞥見一條長大黑影由上飛落,徑撲王淵。靈姑自服靈藥,目力極好,一眼便看出是那山魈,更不怠慢,忙把飛刀放出。那山魈本想將王淵連筍攫走,不料王淵近來日隨呂氏父女練武,大有進境,一聽腦後風急,不敢回顧,忙往前縱。山魈一把抓空,只撈著那捆筍。

王淵縱時手已鬆開,山魈用得力猛,收不住勢,身子晃了一晃,銀光已經從後飛來。山魈知道厲害,怪叫一聲,獨腳一跳,便往崖上縱去。這次靈姑近在咫尺,如何能容它遁走,手指處,銀光早飛向山魈身旁,攔腰一繞,斬為兩截,由半空扎手掙腳飛舞而下。

怪物因是死前驚懼掙扎,餘力尚在,前段撲向崖腰,貼著壁間藤蔓、山石滾墜,激起一片喀嚓嘩啦之聲。落到中途,吃一盤老藤接住,晃了幾晃,擱在上面。那下半身斬斷時竟往前斜飛出老遠,撞到對面崖石上,彈起老高,才往下落,勢頗迅急。落處恰是一片汙泥,噗的一響,泥漿飛濺,那隻獨腳端端正正直插向泥地裡去,丈許長的殘屍僅剩二尺許一段,樹樁也似露出地面。腔中也有肚腸,輪困如結,不見滴血,只冒黑水,奇臭異常。

牛子在前,聞警回顧,見是怪物,嚇得丟下身背獸肉,往前飛跑,相隔泥地最近,連腥汁帶汙泥濺了一身。呂偉在後,又與前半怪屍落處相近,也濺了些汁在身上。靈姑搶前誅怪,恰與王淵同在中間,一點也沒沾上。魈屍汁水腥穢已極,休說呂偉,連牛子部聞不得,各自據地大嘔。靈姑忙趕向老父旁,將沾了汙汁的外衣脫下。尚幸天氣溫和,汁水沾得零星,沒透進裡層棉襖。脫去外氅,倒好走路,毫不覺有涼意。牛子卻是苦極,本穿得不多,滿身汁水淋漓,連皮肉上都沾得有。急切間無水可洗,脫盡衣服,仍是臭穢不堪。所背獸肉因早丟下,不在怪屍落處,卻未沾染。

靈姑見牛子急得亂跳,笑罵道:“你這蠢牛,誰個叫你這樣膽小的?不亂跑,該不會受這罪吧?尤老頭說口外那水有毒,洗不得;再回到水塘,更多耽擱,又當野獸飲水之時,趕走它們也費事。還不背了肉快回去,一到湖邊不就好洗了?莫非你上身脫光還不夠,又想做野人麼?”牛子無奈,只得忍臭將肉背起前行,一路乾嘔,氣得連舊衣也不要了。呂偉還想用竹竿將適脫外衣,連牛子所脫衣服,一齊挑走,剛一走近,便覺噁心。靈姑道:“這衣服太臭,有水也沒法洗。我們衣服不缺,做也容易,都已破舊之物,不用帶回去了。”

當下四人各自掩鼻而行,出谷上崖,才長長地吁了幾口氣。靈姑見老父不時噁心,便命牛子走前一些。又在崖上尋了幾株香草,分塞鼻孔。隨後四人來到峰側,繫好小鹿,牛子背肉先渡,等呂氏父女和王淵一一渡過,牛子再翻回去把小鹿背在後腰上,背渡過來。

明星滿空,時已入夜。眾人來時原帶有十枝石油浸過的火把,以備回時照路之用,因日裡用它不著,便藏在峰側隱僻之處,並用石塊壓好。不料這時往取,原石未動,火把竟少了四枝。牛子直說奇怪。藏時靈姑未在意,還當牛子帶的只是這些。火把本做一捆束住,如為野獸、怪物所動,縱不全數取走,也有散亂痕跡。如今藏處未動,火把也成束紮好,定是記錯數了。王淵卻說:“取火把時,牛子只想取五六枝,尤老頭說今日也許歸晚,定要多帶,這才添了四枝。我正在二人身後削東西,一點沒有記錯。莫不是尤老頭先回來取走了吧?他一人要這麼多何用呢?”呂偉也覺原束較大,不只此數。野獸要此無用;白猩子已然死盡,即便剩有一隻小的,也不會只取四枝。再一問牛子,知藏處原樣沒改,只火把少了四枝,料是人為無疑。當下暗忖:“如此看來,文叔所為最有可能,他那寶藏許就在近處。只是昏夜茫茫,荒山遼闊,漫說無從尋找,且找之太急,轉使生疑。不如點火起身,他如願同回,望見火光,自會追來,或是出聲呼喚;否則,只好聽之。”

牛子已點燃火把,老少四人分持起身。沿途無事,文叔也始終沒有蹤影。行抵大湖,牛子洗淨上身所染惡臭,二次上路。剛入洞徑,呂偉忽然想起一事,也沒告知靈姑。回到玉靈崖,靈姑先伺候老父熱水沐浴,通身換過。然後大家飲食安歇。當晚文叔並未回洞。

次早起身,眾人又飽餐了一頓筍和烤鹿肉、騾肉。呂偉對靈姑道:“文叔困處獸窟數十年,身世可憐已極。好容易遇見我們,才有還鄉之望。昨日又失蹤,一夜未歸,吉凶難定。如其和早年一樣,再為別的怪獸所困,在那裡延頸待救,我們卻置之不理,聽其死活,怎問心得過?我向來寧人負我,勿我負人。山中過冬的事已然就緒,反正沒甚忙事,總應尋出他的下落才好。”

靈姑本性仁慈尚義,原恐老父後山有險,不願前往。自從昨日兩遇山魈之警,頗疑前言已驗。加以老父近來脾氣頗多執拗,儘管鍾愛女兒,然話一說出,便非做到不可。

再說文叔只是私心貪鄙,粗野可憎,尚不見別的過惡,如真被山魈擒去,困在洞底,也覺可憐。老父和他投緣,如不尋見下落,決不甘休。因想:“看後山情景,不似有人去過。只要無妖人在彼,多厲害的蛇魯怪物也不是飛刀之敵。此番再去,只要跟隨老父身側,當無可慮。”想到這裡,忽然心情一寬,笑答道:“我知爹爹放不下尤老頭。按情理說,也該找他回來。不過他昨日走得可疑,像是安心要躲我們的神氣。只怕他取藏寶時被山魈捉進洞去關起,脫身不得,那就苦了。後山地方太大,找不過來。別的東西害不了他,如若失陷,必在竹林對崖山魈洞中。此處如找不到,不是他避不相見,便是死了,再找徒勞,儘可不必。”呂偉道:“靈姑,你這話雖是有理,然天下事難說,也許他在別處。鸚鵡眼尖,飛得又快,多遠都能查看,可連它一起帶去。淵侄陪他父母守洞,就不必去了。王妻李氏因聞愛子昨日幾為山魈所傷,也不願其隨往,聞言相助勸阻。王淵最喜隨同靈姑父女出遊,無奈兩家尊長堅不令去,好生快快。

當下呂氏父女、牛子三人一同起身。鸚鵡靈奴當先飛行,晃眼高出雲表,不見影子。

呂偉原因昨日少了四枝火把,想起以前文叔曾借取藥為名,往峰頂二老猩窟穴中去了半日,回來卻說藥未尋到,疑心他不捨靈藥,仍往峰頂,因愛女最惡人言行鬼祟,沒有明說。這一料本料得不差,及至行前聽靈姑一說,又覺愛女料得更有道理;否則,文叔如在峰上,即使上下需時,恐被人發現他揹人行事,或是下時天晚不及趕回,次早也應歸洞。再說深山大澤常有怪異,更易走迷路徑,儘可設詞,何以一去不回?於是息了前念。

行抵後山途中,靈奴飛來叫說:附近一帶俱已尋遍,連文叔昔日水洞故居也都飛過,也不見一個人影。只峰那邊沒去。靈姑因防山魈不只一個,還有餘孽,便令靈奴飛空領路同行。呂偉聞報,更以為昨日料錯了。

一會到了峰前,仰望上面,奇石錯列,古松盤鬱,間以雜樹,峰腰白雲橫亙如帶,看不見頂。再看靈奴,業已掠著峰腰飛將過去。三人也就不再置念,相繼攀藤,環峰而渡。三人下崖人谷,見昨日兩段魈屍和呂、牛二人所脫汙衣仍在原處未動,過時仍有奇臭,刺鼻欲嘔,忙趕到水塘草地少坐歇息、不料方才坐下,卻發現這裡藏有一條曲曲彎彎的山溝,寬僅丈許。樹底一片雜草已吃鹿群踩平,草樹相連,雜以藤蔓,不到樹下,決看不出。

三人由藤蔭下循徑走去,見那山溝隱於地底,越往前越低斜。想來這是鹿群來往之路,文叔必是追鹿到此,迷路不歸。心神一振,忙即順路疾馳。行約三里,溝渠漸寬。

再經兩個轉折,眼前倏地一亮,山溝也已走完,到了平地,面前是一片大草原,疏落落長著幾十株樹木。盡頭處三面環山,峰巒聳列;來路一面斷崖綿亙,高矗千尺。三人便由崖中央縫走出。崖左一帶土層赤黑,草木不生;崖右不遠卻是林木森秀,連崖壁上都滿生藤蘿草花,繡壁青林,蒼然欲合。

三人因地勢遼闊,正不知往哪裡尋去,猛瞥見一縷淡煙由崖右林梢上嫋嫋飄出,因風搖曳。正奇怪荒山絕域,哪有炊煙:再定睛一看,雜草叢中,還種著幾處青稞、水稻,有的業已收穫,有的仍任它長著,葉已發黃,共約十畝左右。東一片,西一片,零落散漫,雜亂無章,全不似個正經田家所為。方在納罕,忽見幾只大母鹿領著一群小鹿,由林內走出,徑向前面草場跑去,經過稻田,並未停步啃咬。

牛子道:“那樹林裡定住有漢客,也許是尤老頭的朋友。主人先躲起來,等我跑去偷看一下,回來再說。”呂偉道:“既是漢人,同去何妨?為何鬼鬼祟祟偷看人家?讓人知道了反而不好。”牛子道:“主人不曉得。好人除像主人這樣,哪個也不肯丟了家鄉,光身子到荒山野地裡來住家。近年很出了幾個壞人,多惡的事都做。後來山民受害的大多,明白過來,想要殺他們,他們偏好得厲害,不等下手,早已跑掉。這些人都是千方百計騙人害人、好吃懶做的東西,愛吃葉子菸,不像別的漢客愛乾淨。嘴卻會說,各寨土話都懂,可惡已極。主人不許我們傷害漢客,自然不願傷他們。這一見面,早晚吃他們的虧,還是先偷看一回的好。”

呂偉聞言,尚在尋思,靈姑因文叔這一失蹤,覺著人心難測,轉不如山民知恩感德,尚有天良,頗以牛子之言為然。好在相隔不過半里以外,便於市望,聞警可以立至,便令牛子先往。自和老父覓一僻靜之處,坐下等候。遙望牛子貼著崖腳,借雜草樹石掩身,蛇行兔躥,往前跑去。到了林外,先藏在一株大樹後面,探頭朝前偷覷。忽然手摸身畔刀弩,掩人林內,一晃不見。

待有半個時辰,又有一群大小梅花鹿由林中緩步走出,跑向草原,與前鹿會合吃草,意態悠閒。牛子卻不見走出。看情景,又不似林內有甚變故。靈姑近來一天比一天覺著牛子忠誠能幹,甚是喜他;正不放心,要和老父說走至林中探看,忽見林內走出一人,手中執著一根長鞭,神態甚是野俗。兩手抵腰,朝草原中噓噓叫了兩聲,鹿群中幾隻大的立時領頭奔轉,餘鹿也多跟在後面,如飛往林前馳去。只有先出來的一群小鹿貪著吃草,不捨就走。那人立時暴怒,尖聲尖氣地怪叫,手裡長鞭迎風揮動,呼呼亂響,兩母鹿也急得四面兜趕,用頭亂抵,押在小鹿後面,才趕了回來。

快到林前,兩老鹿同了一個最小的乳鹿落在後面,見那人氣勢洶洶,好似害怕己極,不敢徑由身側馳過,歪著個頭,想要改道。那人早放過前頭幾隻小鹿,將身一縱,便迎在大小三鹿前頭,鞭隨人到,先照準內中一隻老鹿,刷地就是一下。疼得老鹿喲喲怪叫,一蹦老高,徑向林內跑去。那人刷地又是一鞭,竟未打中,不禁遷怒於那隻乳鹿,回手一鞭,喲的一聲慘嗥,鞭中鹿頸,恰又纏住,那人順勢一抖,將乳鹿抖起好幾尺高,連滾幾滾,跌倒地上,爬不起來。那人見了,不但未動惻隱,反倒怒火越暴,口中怪叫,也不知咒罵些什麼。跟著刷刷又是兩鞭,打得那乳鹿嘶聲慘嗥,滿地亂滾,甚是可憐。

另一母鹿看勢不佳,已先逃竄,聞得乳鹿叫聲,又趕了回來,在樹後探頭眼望愛子被人毒打,急得亂抖,只不敢出聲走近。嗣見乳鹿痛極,聲嘶慘狀,實忍不住,猛然喲的一聲急吼,躥將出來,伏在乳鹿身上。那人原因老鹿避打先逃遷怒,見老鹿奔出代子受責,益發起勁,又噓噓怪叫了兩聲,隨手揮動長鞭,連母帶子一陣亂抽。嗥叫之聲,慘不忍聞。林中群鹿自那人二次一叫,也都聞聲馳出,隔老遠聚立一處,見同類受人摧殘,觸目驚心,嚇得通身亂抖,無一敢動。看神氣,好似都受過兇人暴力訓練,每次都是這樣,稍不如意,便加毒打,所以那麼怕法。

靈姑見那人如此兇殘,怎看得下眼去。剛要出聲上前,那人倏地怪吼一聲,將身朝前縱出丈許遠近。腳才著地,兩手一舞,便已仰面跌倒,不再動轉。兩鹿轉折地上,已快打死。林中也不再見人走出。群鹿仍戰戰兢兢呆立在側,偏頭前望,似有驚奇之狀。

呂氏父女看出兇人業已身死,也不禁駭異。

隔不一會,牛子忽從近處野草中出現,一面回顧,一面揮手招呼回去,意似不要現出形跡。呂偉料有緣故,便和靈姑退往山溝口內。等牛子掩掩藏藏跑到面前,一問,牛子便結結巴巴說道:“尤老頭不在那裡。樹林裡有一所靠崖的木樓,樓上住人,樓下一邊是羊圈,一邊是鹿柵,亂糟糟,又臭又髒,裡面人大約不少,我先說的那幾個惡人好像都在。我由崖上爬到樓房頂上,偷看偷聽了一會,尤老頭不在那裡,也沒一個人提起,也沒看出尤老頭被害形跡。只聽出他們裡頭有兩個會神法的頭子,能發電打雷,颳風下雨,山都搬得走,昨早才走,過兩天回來。鹿都是他們養的,我見鹿柵關著,除了先出來幾隻剛生小鹿,是他們放出來的,柵裡頭還有好大一群。我先不知他們那樣兇法,想把鹿都放走,引他們出來追趕,好到樓裡去查看一下。不想這夥惡人製得那鹿聽話極了,只要出來一個,拿著鞭子鬼叫兩聲,鹿都嚇跑回去。未後兩老一小回得稍慢,看他那頓毒打。打鹿這惡人我也認得。正打得鹿起勁,又來了一個同夥惡人,不知甚仇,用手朝他一指,他跳了一跳就死了。主人們看見他是怎死的麼?”

呂氏父女雖然眼力極好,當時只顧看鹿捱打不忍,要上前喝阻,還未起步,不曾留意那人因何致命,也未見第二人出現,答說未見。牛子詞色始漸從容,力說這夥惡人厲害好刁,文叔不在此地,附近一帶都是他們地方,今天他又無故死了一個同夥,最好不再露面,免得生事。呂偉不知牛子藏有隱情,暗忖:“文叔昨日由此失蹤,乃因他久與野獸同處,染了野性,見已得之鹿失去,自覺無光,苦苦窮追。鹿本惡人家養之物,怎肯容讓?保不住寡不敵眾,因而被害,或吃惡人擄去。所以那麼喊他,沒有迴音。如他並非藏私、背己而去,那彼此患難之交,更其不能坐視。牛子看時倘有疏忽,怎對得起他?”想到這裡,深悔昨日誤信愛女、牛子之言,沒有追尋,當下意欲親往一探。牛子聞言大驚,再三勸阻說:“惡人厲害,萬去不得;尤老頭也決不會在那裡。既不肯殺人,何苦惹下後患?”

靈姑看出牛子詞色有異,料有緣故。因聽林內惡人尚會妖法,人數又多,休說老父孤身往探,便三人同去也恐照護不到,相助力勸。呂偉微慍道:“為父縱橫江湖數十年,從無閃失,怎麼你近來一天到晚老跟著我?無論走到哪裡,你都攔阻,好像有甚禍事似的。莫非俱有預兆,你不好說麼?”靈姑見心事已被老父道破,不禁眼圈一紅,幾乎流下淚來。呂偉見她難過,好生憐愛,忙轉笑臉撫慰。等靈姑把淚珠強忍回去,重又盤間,究竟為何這樣多疑多慮。靈姑見老父溫言撫慰,慈愛深厚,不忍實言,卻反說道:“不是女兒多慮,只緣塗雷和陳太真二位師兄,說女兒到了莽蒼山玉靈崖,不久便有仙緣遇合,無奈好事多磨,遇合以前難免有些災難,囑咐女兒小心,否則恐誤仙緣。爹爹只女兒一個,倘出點甚變故,豈不憂急?所以遇事謹慎,過個一半年就無妨了。”

呂偉知道愛女至性俠腸,膽大聰明,從小練就一身武功,什麼陣仗也不在她心上。

前者蠻煙瘴雨,萬里長征,屢經險難,從未在意。未得飛刀以前,遇見那麼厲害的妖人怪物,尚且視若無物,此時怎便如此膽小?雖覺眼下女兒的言行與平日相異,但見她星目紅暈,潸然欲涕之狀,又不禁疼惜。轉念一想:“牛子為人粗中有細,近來更是靈巧,大約不至看漏。照他所說,文叔一點蹤影都無,這類兇徒強橫自恃,又在深山之中殺了人,決不還去滅跡。妖邪一流人物在彼,牛子那麼張皇,可知厲害。”疼女兒的心重,也就不忍相強。靈姑乘機撒嬌,拉了老父衣袖,說要回去。忙中有錯,三人都未再往口外探頭。腳程又是飛快,不消片時,便回到原來樹林之內。呂偉掛念文叔,仍然不解,沿途仔細查看,連文叔的足跡都見不到一個,也就罷了。

三人行抵草原,日已偏西。聞得林中騷動,回頭一看,正是鹿群來此飲水。三人因見兇人打鹿時慘狀,不肯再傷生害命,只往竹林內採了些竹筍,與牛子分持迴轉。那鸚鵡靈奴自離怪穴,便飛去不見,過峰時方回,也未叫甚話。

當日無事。第二日便變起天來,陰雲低沉,白日無光。草樹卻靜靜的,紋絲不動。

呂偉知道這等天色,早晚間必下一場大雪,就此把山封住,想起文叔,好生不忍。尚欲趁這大雪未降以前,勸愛女再往溝外一探;或將女兒支開,獨自前往。誰知靈姑昨晚揹人盤問牛子,得了一些底細,知道老父再去有害無益;又聞山中大雪,降起來頃刻盈尺,道途不近,萬一行至途中下起大雪,正值奇險之處,豈不進退兩難?怎能放心老父去冒此風雪險阻?人更片刻不離左右,無法支開。加以沒料天變得這麼快,碧城莊還有些田事急須收拾,靈姑又直催同行,呂偉無計可施,一想明年春耕也極要緊,只得同了眾人前往碧城莊。

眾人將明年應行備辦的事一一料理,沒采摘完的果實、蔬菜也都分別收回去,老少六人通力合作,忙到下午,差不多把事做完,同坐田場上飲水歇息。呂偉笑對眾人道:

“當前這些東西,再添幾倍人也吃用不完。以後年年增加出產,又何止十百倍?幾時想法弄點魚苗菱藕,養在洞前溪中和後山大湖裡,不久便有魚吃。豬鹿牛羊更是越來越多,哪一樣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等好地方卻無人來,我真恨不能把天下窮苦良民都招來此地,一同享受才稱心呢。”靈姑笑道:“女兒也常有這樣想頭,只是天下事不能兩全。漫說他們只知爭名於朝,爭利於市,似此與世隔絕的蠻荒異域,非不得已誰也不肯前來;真要人多,內中再摻雜幾個壞人,我們又不能安穩靜養了。”呂偉道:“我和你心思不一樣。你遲早會有仙緣遇合,我和你王家叔父、叔母、淵弟、牛子四人,還有你張叔父父子兩個,是無此福分的。在自牲畜繁息,種穀山丘,沒法消化,任其腐朽荒散,何如多招些人來,聚成一個世外桃源?課問晴雨,料理桑麻,豈不比這寥寥數人有趣得多?”

靈姑自從屢得仙人示警,日夕懸念老父安危。難得尋到這等洞天福地,只盼老父康健安樂,常侍膝前,一日不離才好。求仙之念不是不切,但一想到老父高年,孤身一人處在這蛇獸怪異頻頻出現的深山之中,而王、牛諸人並不怎濟事,心便冷了半截。聞言不禁觸動心事,半晌沒有回答。

呂偉隨笑道:“我看尤文叔倒是一個得力幫手。他這失蹤奇怪,早知道這時雪還未下,我要找他去了。此事實叫人間心不過。我看明早天氣如稍見好,我們還是到昨天牛子去的地方,不管他死活存亡,只查探這一回,聊盡心力如何?”靈姑知道老父性情言動,聽出口氣已軟,反正本日不去,天也難望晴明,不願當時違忤,似應不應地笑了一笑。牛子當是應諾,面容驟變,蜇向呂偉身後直打手勢。靈姑怕被老父看出盤潔,露了馬腳,忙借一事將牛子喚開,同去左近果林內,說自己既知此事,自然不會再讓父親前往,為何這等張皇?牛子聞言才放了心,堅囑此事千萬不可洩露。並說:“等過些日,天氣如好,還當冒險一探。最好小主人也去,幫我一幫。”靈姑答應到時再說。

說罷,王淵也趕了來,問說什麼。靈姑笑嗔道:“小娃兒家,什麼都有你份。莫非我們還有甚揹人的話麼?偏偏不跟你說。”王淵本想問牛子一句話,靈奴恰又跑來,姊、弟二人爭逗靈奴為戲,就此岔開忘卻。不提。

原來牛子本是菜花墟山民,因漢活說得頗好,各種風俗語言也多熟悉,時常往來漢城做些交易,著實積有資產。中年妻死,遺下一女,名叫銀娃,年才十六,生得鮮花也似。牛子情長,妻死沒有再娶,最愛這個獨生的女兒。銀娃自視甚高,不願嫁山民,屢次寨舞都躲開去,不曾得配。此時墟里恰好來了幾個漢客,長相既好,嘴又能說,哄得無知山民十分信服。誰知那夥漢客俱是一些犯了大罪的逃犯,初來還不怎樣,日子一久,無惡不作。為首一個名叫無鱗蟒林炳,年紀最輕,最是刁狡淫兇。他看上銀娃貌美,百般設計,勾引成好。不久,又戀上另一山女。銀娃找去,林炳反幫助山女將銀娃毒打了一頓,銀娃就此傷病氣死。死前三日,才把這經過情形哭訴給牛子聽,務求為她復仇。

牛子聽了,心腸皆裂。葬完女兒,便帶了腰刀、毒弩去和林炳拼命。偏巧林炳這夥人積惡大多,全寨土人起了公憤,要捉來用火燒死。林炳仗著手眼靈通,事前得信,率了黨羽逃往別的山寨。牛子恨極,把財產都給了人,只帶一刀一弩,各地追尋。無奈林炳狡詐萬分,所到之處,酋長都被哄信,牛子不但仇沒報成,反而幾次被陷害。雖然林炳等久而故態復萌,依舊存身不得,牛子卻白受了許多苦痛。因而怨毒仇恨,日深一日,輾轉追尋了好些年,林炳等也惡跡昭彰,走到哪裡都容身不得。這日,牛子忽在別一山寨前遇到林炳一夥。自知眾寡不敵,忙向當地酋長密報,率眾搜擒,竟未找到,由此便失了蹤跡。牛子宿恨多年,竟沒再聽人說起。日夜禱告女兒顯靈,好歹手刃仇人,才稱心意,始終無應。暗忖:“仇人是逃犯,不能再回漢城,許逃到荒山潛伏也說不定。”

只是孤身一人,無法深入,又不知準在哪裡,只得記在心裡,無計可施。

牛子自隨呂氏父女人山,隨時都在留神。昨日一見那林外田畝,便疑仇人在彼潛伏。

趕去一探,仇人林炳和手下幾個惡徒,一個也不短少,最怪是尤文叔也在其內,俱在摟中抽葉子菸,叫囂不已。他暗忖:“這夥人都會武藝,下去必非敵手;如喚靈姑相助復仇,又恐弄巧成拙,仇更報不成。”一眼瞥見樓側鹿柵,猛生一計,由崖上溜下去,偷開柵門,放出鹿群。牛子初意林炳是頭子,未必能夠引出,姑且試試。不料林炳近年已因性情暴烈,眾心背叛,雖還不致反主為僕,卻已早失威信,新近眾人拜了一個頭子,誰也不再聽他支使。恰當值期,天網恢恢,居然引了出來。牛子大喜,忙從崖上繞到林前潛伺,林炳正把鹿喚回毒打。牛子怒火中燒,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齒,低喚了三聲“銀娃”,突從草裡發難,照準林炳咽喉就是一毒弩。牛子這箭共是三枝,以前常用毒藥淬鍊,專為復仇之用,一向藏在箭兜以內,端的見血封喉,比起常用毒箭厲害得多。

林炳中箭以後,瞥見仇敵,又驚又怒,連忙狂吼撲去,人還未到,便已毒發身死。

牛子本意將仇人頭切去,猛想起主人屢次告誡叮嚀,不許傷害漢人;再者林內還有不少惡徒,難保不聞聲追出,那時寡不敵眾,非吃大虧不可。即便主人望見趕來相助,自己殺人在先,這些惡人都會說謊,自己一定和從前在山寨尋仇一樣,有口難分,自受苦處,一個不好,還許給仇人抵命,豈不冤枉?心裡一虛,嚇得往回就跑。牛子先拿不準呂氏父女看見與否,著實心慌。及聽呂偉說是未見,只要親往查看,以為漢人終幫漢人,何況文叔又與惡徒一黨,雙方見面,決無幸理,便極力勸阻,呂偉又不肯聽。尚幸靈姑看出他詞色有異,料非無故,相助將呂偉勸回,心才稍放。後來靈姑揹人盤間,牛子不慣作偽,據實說出。

靈姑本覺尤文叔是個無品無義的人,又聽說和眾惡人是同黨,深知老父任俠好義,又極愛群,如知此事,非與文叔見面不可。此後文叔呼朋引類,妖人惡徒相率齊來,早晚是個後患。就這樣還恐文叔自己迴轉,如何還去招惹?不過文叔為人貪鄙,洞中尚有他所攜來的許多金沙、皮革、藥材等值錢之物,既與惡徒同黨,懷有二心,當初何苦非都取回不可?要是與惡徒素昧平生,初次相識,如為他計,儘可藉口迷路,或遇甚事,次日回洞,不論明取暗運,將所存東西弄走,再私投惡徒合夥,豈不比較好些?何故這等走法?令人不解。自己還恐牛子話留不住,說走了嘴,哪肯再放老父前去。

靈姑當時囑咐完了牛子,回到田場,見王淵引逗著靈奴,竟跟在身後,暗忖:“昨日靈奴事前飛走,直到歸途才見飛回,好似曾往惡徒林中窺伺。”欲命它前往一探,偏值大雪將降;如等雪後放晴,又恐妖人回林,遭了毒手,好生委決不下。靈姑只顧疼惜靈鳥,不願使它衝寒冒雪,卻伏下一場隱憂。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老少諸人見天降雪沙、轉眼將要下大,時也不早,好在事已辦完,只剩未一批應帶去的東西,為數不多,略一歸攏,便即起身回洞。走到路上,雪便飛起片來,四外暗雲低壓,山原林木都被霧氣沉沉籠罩,看不見一點影子。再走幾步,雪勢越盛,微風不起,雪片又大,參差疏密,到眼分明,悄沒聲地落到地上,比起有風之雪,倍覺雄快,晃眼之間,地皮便蒙上一層白。眾人趕到崖前轉角之處,共只刻許時候,雪厚已有二寸,到處都成了玉砌銀裝。山中地暖,雖交冬令,綠葉未調,繁花在樹,只樹梢和四圍旁枝薄薄蒙上一層雪,餘者仍是花萼相交,含芳競豔,迷離繽紛,耀眼生穎。間有小枝柔幹不禁雪的重壓,跟著往下一沉,積雪自墜,一聲細響,顫然振起,重又做雪抖秀,露出枝頭花朵。鳥都藏在密葉叢中,酷寒將至,似未知覺,雖只尺寸之地,猶自在裡面穿梭跳躍,不肯安靜。崖側廣溪中寒流嗚咽,帶雪而飛,水聲湯湯,更顯雄奇。對崖草原茫茫一白,稍近一點的奇石怪峰,憑眾人練就的目力,也只略辨出數十百座白影子,巨靈也似,靜蕩蕩巍然位列於銀海之中。

靈姑見了這等風景,不禁停了腳步,呆望起來。正望著一株新近綴滿繁花,山民喚作山兒的大樹發呆,王淵忽從前面跑來,高喊:“姊姊,你在這裡發呆作甚?我們洞前的景緻好得多呢。那些梅花,就這大半天的工夫,都快開了。伯父叫我喊你回去,把昨天吃剩下的鹿肉、騾肉幫著片好,取出羅銀送的花兒酒,要賞雪取樂,還不快走。”靈姑笑應著要走,王淵又道:“姊姊莫忙。我們玉靈崖景緻太好了,你這樣走去,先看完了再吃,還不大妙。我想平日就你一人出力最多,今天讓我來服侍你。姊姊先把兩眼閉上,不要看,我牽著你走。先到洞裡頭陪伯父、爹孃說笑,我還有個好主意沒對大家說。

等我和牛子鋪排好,再請你出來,管保你誇好,有趣得很。”靈姑笑道:“我不信,你又鬧什麼鬼?”

王淵見靈姑不信,便攔在前頭作揖打躬,直叫:“好姊姊,我從不會說謊,好歹依我這一回吧。”靈姑被他鬧得無法,只得笑道:“依便依你,做得不好,要受罰的。”

王淵喜道:“這個自然。”遂叫靈姑把眼閉上,隨用手去牽。靈姑道:“哪個要牽?我自己會走。”說罷,果將雙目閉上,繞過橫崖,往玉靈崖洞中走去。王淵先見洞前靠崖一面石筍林立,竹樹頗多,恐靈姑撞上,緊隨身側,只顧指說招呼。不料靈姑心細路熟,一點也沒磕碰。王淵反因顧了別人,忘了自己,加以那雪越下越大,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一不留神,踹在樹根上面,幾乎絆倒了兩次,引得靈姑吃吃直笑。王淵不好意思,行抵洞門,便喚了牛子一同跑去。

呂、王諸人已先回洞,正在安置田場上取回來的東西,見靈姑走來,笑問為甚耽擱。

靈姑一面抖身上的積雪,一面笑答:“我看崖前面雪景有趣,多立了一會。淵弟說爹爹喊我,要把花兒酒取出來烤鹿肉吃,大家賞雪,是麼?”王妻笑道:“適才我們在說著玩,這麼好大雪,原該弄些好飲食賞雪。偏生天晚,事情又多,我們雖不想封洞過冬,到底天氣難定,外頭場壩上還有好些東西,總是收拾起好,免得凍壓壞了,明年做起來又費不少力氣,忙都來不及,哪有這閒心?再說到處白花花,什麼也看不見,真要賞雪,也等明早天晴雪住以後,還說今天事由他辦。人手本來就少,又把牛子喊走,真調皮呢。”

呂偉接口道:“我們自來洞中,尚是頭一次遇到這樣大雪。連我們大人都覺高興,何況娃兒家。好在收拾得差不多了,洞外又沒有甚要緊之物,凡怕雪壓的,牛子適才已收拾到旁邊小洞裡去了。忙這半天,大家都有點餓,樂得趁天將黑,熱鬧一會。這題目出得不差,由他去吧。”王妻笑道:“大哥哪裡知道,淵兒妄想靈姑日後攜帶他成仙,著實巴結呢。只要他姊姊一說,便記在心裡。這還不是靈姑前晚說天色發暗,要下場大雪,飲膺賞雪多麼有趣這幾句話引起頭的麼?自打昨日你們一走,他就在梅花林裡走進走出,又拿了些竹竿、蘆草,把他爹偷偷找去幫忙。只不讓我進去,一到林外便磨纏著,把我擋了回來。直到你們快回洞時才住,手上還紮了兩根刺,一身的泥土。我問他爹,說已答應了他,要到下雪才叫人知道,不肯明說。湊巧今早就天陰,喜得揹人朝他爹亂跳。這時定和牛子躲在梅花林內,不知鬧甚故事呢。”

靈姑見王守常含笑不語,想起今早欲往梅林看梅花開未,吃王淵攔住說:“伯父一個人在洞裡坐著想心思,許又是要往後山找尤老頭。”聽後便趕回勸慰,沒有入林,不久便往碧城莊。原來他在梅林裡有了佈置,想等雪降梅開,出人不意,一同作樂,博自己的喜歡。因而想起:“他小小年紀,志氣卻高,老恨不得異日隨同學道。唯恐自己不肯攜帶,或是不為援引,日常相處,無一事不勉徇己意,體貼入微,用心可謂良苦。無如王叔父只此獨子,愛若性命,必不捨他遠離膝下。自己是否違親學道,尚在未定之天,暫時怎有餘力為他人打算?還有張遠,也是向道心誠已極,此時深山侍父,不知病好也未?何時才能同聚?”想到這裡,心中一亂,還沒顧得答話,王淵已經頂著滿身雪,頭冒熱氣,喜躍跑來。

王淵進門先喊:“姊姊,我安排好了。爹、娘、伯父,快把酒帶了去吧。吃的和刀叉,牛子已拿去了。”王妻忙趕過去,拉著他小手,一面為他抖雪,一面笑說道:“你看你,忙得這樣兒。你的心事我已對姊姊說了,她和你親骨肉一樣,一旦成仙,一定傳授你的。看你這雙手都凍紅了,還不烤一烤火再走。”王淵圓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急問道:“娘把昨天我做的事也說了嗎?”王妻笑道:“我又沒到梅林去,哪個說了?”

王淵不信,拿眼直看。靈姑已猜料八九,成心逗他道:“淵弟,不用嬸說,我有仙傳會算,未卜先知。你那梅花林裡,一定有個竹竿茅草蓋的亭子,緊臨著崖口一面,對不對?”王淵嗝著小嘴,咕噥道:“娘還說沒說,姊姊怎麼知道的?把我悶葫蘆都給打破,這還有甚趣味?我知道爹一定沒說,還是爹愛我多些。”靈姑抿嘴直笑。王妻慌說:

“娘真地沒說,這是你姊姊哄你的。”

呂偉見兩小兒女逗口,愈顯天真可愛,笑道:“淵娃,靈姑詐你,你也信她?知道不知道,還不是一樣?”王守常也笑道:“呆娃,你本心是為什麼,只顧說這些閒話麼?”王淵才覺出眾人一個沒說起走,又高興道:“娘快些走吧,火早升起了。那裡風景好得很,今天梅花也給我們湊趣,開了總有一大半。呂伯父,你老人家叫姊姊走呀,她還坐著不動,有多急人呢。”呂偉便叫靈姑取酒。王淵道:“娘取去吧,還拿佐料呢。

我和姊姊先走。”王妻笑應起身。

靈姑隨了王淵走出洞外,見地上積雪已有四寸,雪勢卻小了好些。牛子正持竹帚走來要掃洞前積雪,靈姑忙攔道:“你真俗氣,這好的雪,留還留不住,掃它怎的?有這閒工夫,不會把你昨天說的滑子給我做幾副出來,明天滑雪玩多好。快跟我們吃肉去吧。”牛子隨走隨笑:“這雪且下不完呢。這時候剛下倒不很冷,今早明晚風一起,全都凍緊,再想掃就掃不動了。要是厚上幾尺,不閉洞,太冷;一閉洞,休想開它。只有趁雪下得小些,隨時掃開,好歹把洞口留出來,進出好方便。被雪關在洞裡,要等明年春暖雪化才走得出,吃、拉都在洞裡,那味道我嘗過,實在不好受用。小主人又愛乾淨,定過不慣。吃完燒肉,還是讓我破出一夜工夫,隨下隨掃,莫被雪封住了呀。這裡天氣說變就變,不早打算,到時沒法呢。”靈姑聞言,果覺寒意漸添,便答道:“你既知道,就由你做。最好雪住時不要掃,免得雪泥相混,烏糟糟不好看。”說時回顧洞口,呂、王等男女三人也攜著酒壺、竹籃踏雪走來。靈姑方欲停步相待,忽聞一股幽香沁人心脾,側臉一看,已到梅林前面。王淵早當先跑了進去,又跑出來,跳著高喊:“姊姊,快來呀!”又罵牛子:“你這老牛,有話不會到林裡來說?天都不早了,偏要在這時候嘮叨。”

那梅林在玉靈崖右偏臨壑一面,多半俱是千百年以上之物。先前不過什餘株,因靈姑極愛梅花,山居之暇,見梅林樹均巨抱,老幹拗謬,自成異態,疏密相間,形勢佳絕,恐樹少,開花時不甚繁盛,又和牛子從附近移植了幾株小的。不料種上一看,原有老梅好似天造地設,各具奇姿,不能增減,加上幾株,大小不稱,反而減色,移向崖腰上面,雖覺好些,.又嫌其少,稍閒便去物色移植,不久添上百十株,崖腰上下全都佈滿,恰把空的一面補上。未開時還不怎顯美觀,這時差不多全都開放,又均是罕見異種,花大如杯,綠萼素心,瓊英紫蕊,疊瓣層台,無不畢具,襯以老幹虯枝,倍增古豔。林中地本平坦,唯獨倚崖一面多出一塊怪石,長約五六丈,高僅丈許,後尾與崖相連,到了前半漸大漸高。首部高達兩丈,約有三丈方圓,上豐下削,通體稜角峻贈,孔竅玲瓏,僅由石脊可以上下。石頂卻極平坦,正當崖梅之下。王淵所建茅草亭便在怪石頂上。”

靈姑仍等呂、王三人走到才行同入。還未近前,便見梅花林中雲骨撐空,一座四角茅亭翼然其上,形勝天然,俱都贊好。王淵聽眾人誇他,益發高興,接過王妻手中竹籃,飛步先往石脊上跑去。石上早由牛子掃出一條雪徑,眾人到時雪忽停止,適下的雪剛好把掃過的石上薄薄蓋上一層,沒有絲毫汙痕。所有梅樹上面一層,積絮堆棉也似,各因形勢,高低錯落,頂著一團團的白雪。雪下面的旁枝低幹卻是萬蕊千花,凌寒競豔,一陣陣的暗香襲人,令人心清神怡。

老少六人相率同登,到了亭內一看,那亭乃是四根粗大毛竹插在原有石縫和現鑿成的石眼以內,另用竹和茅草製成一個傘一般的亭頂,架在上面。雖是急就之章,卻做得十分結實高敞,不易塌倒。亭內還用石塊堆了一個火池,還有一副烤架,六個尺許高的短木樁,一條備來片肉和堆放東西的木案,一角堆著不少松柴。除酒和糌粑、鍋魁、佐料是後帶去的外,一切肉食用具,無一件不料理清潔,先期備妥。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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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4: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回 冒雪吐寒芳 萬樹梅花香世界 圍火傾美酒 一團春氣隱人家

話說六人圍火坐下,呂偉見王淵如此精細周到,好生欣異。笑問道:“淵侄,這些事都是你備辦的麼?小小年紀,這樣細心,真難得呢。”王淵笑嘻嘻答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這亭子是爹爹幫著蓋的。這些東西,昨天伯父、姊姊沒回來,我就偷偷弄好了。片肉、升火、掃雪,都是牛子,他也做不少事呢。主意我出罷了。”靈姑抿嘴笑道:

“我說呢,兩丈高的竹竿,插樁容易,爬也能爬,要憑你一個娃兒家,把這亭頂架上去,還搭那麼厚的茅草,又扎綁得這樣結實,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原來還是大人幫忙啊。”

王淵急道:“按說我爹爹也沒幫甚大忙,就幫我打了兩個石眼,拉了一回繩子。我因圖快,在下面做好頂架,四角繫繩,用木滑車拉到頂上。再爬到竹竿上去,安裝捆紮,然後鋪草。除了須兩個人兩邊拉繩外,別的都是我自己乾的。不信你問。”呂偉知王淵好強,便說靈姑道:“這真虧他,主意也想得好,比你細得多呢。”王淵忙改口道:“我怎比得了姊姊?不過她總不愛說我好,真慪人呢。”靈姑笑道:“說好要掛在嘴上麼?

我幾時又說你不好過?”王淵道:“說我不好,我也喜歡。就因這樣不好不壞,才叫人生氣呢。”

王妻笑道:“你姊姊剛還誇你能幹,莫非一天到黑都誇才是好麼?天不早了,大家各看景緻,由我和牛子烤了肉來同吃。明晚再做幾盞燈掛在梅花樹上,不更好玩麼?”

靈姑首先撫掌稱妙。王淵更恨不得乃母當晚將燈做好。靈姑道:“就是你一人猴急,什麼事都等不得。”

說時牛子已把鹿肉、騾肉掛了許多在鐵架子上,被松柴火一烤,立時吱吱亂響,肉香橫溢。王妻一邊用長竹筷翻著架上烤肉,一邊又把鍋魁放了些在火旁烘著。笑道:

“快趁新鮮,一冷就不好吃了。”眾人本覺腹飢,大雪之後又新增了幾點寒意,老嫩肥瘦,各隨所喜,用竹筷揀了熟肉大嚼起來。

靈姑先給呂、王等三個大人把酒斟上,剝了十幾粒松子。然後挑那極薄的瘦鹿肉,蘸了佐料,烤得焦焦的,夾在鍋魁以內,用左手拿著,右手提著一個小酒葫蘆,緩緩起立,走到亭下石脊上面,對著那些新移植的梅花細嚼微飲,盡情領略起來。這時崖腰上數十本紅白梅花多半含苞乍放,百丈香雪,燦如雲錦。靈姑天生麗質,身容美秀,仁立其間,直似天仙化人,遺世獨立,比畫圖還要好看得多。亭中請人,除牛子一手持著盛滿青稞酒的瓦壺,一手亂抓烤肉糟粑,不住狂吞亂嚼,無心及此外,見了這等人物景緻,俱都贊絕。王淵首先心癢,也用鍋魁夾了些烤肉,縱到石脊上去。

靈姑見他趕來,笑道:“這裡梅花都聚在一起,雖然繁盛好看,還不如原有的那些老梅清奇古豔,姿態無一相同,卻各有各的妙處。不過雪太深了,你不會踏雪無痕的功夫,踹得稀爛一大片,還溼了鞋子受涼,教嬸子擔心費事。你就在此,由我一人去吧。”

王淵道:“姊姊,你也大小看人了。自你那日說了我幾句,我無早無夜都在練氣功,為想叫你希奇,沒當你練。適才進林時,我已試過一回,雖有一點跡印,也是極淺。你讓我去吧。”

靈姑原因王守常夫妻本領平常,已屆中年,難再進步,深山隱居,隨時須防蛇獸侵襲,張鴻父子又不知何時才來,萬一仙緣遇合,連老父也同去出家,丟下他一家三口和牛子四人,遇上厲害一點的東西,便無力抵禦。難得王淵好強,老父每次傳授,都是一點就透,只恐聰明人淺嘗輒止,不肯下那苦功,因而故意拿話激他。一聽說他已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練到不致雪隨足陷的地步,高興已極。笑道:“你才學了不到兩月,就練到這樣子麼?我倒要看看你的深淺呢。”王淵笑道:“要說功夫,自然比你差得太遠。不過走還勉強,要叫我停住就不行了。你怕弄髒了雪,我也有法子,反正不叫你討嫌就是。”靈姑知道立雪不塌,連老父近年也未必能久,何況下的又是新雪。便道:“那個自然。真踏上幾個足印也無妨,只不要弄得到處都是痕跡就好。我還給你一個方便,未走以前先給你指出地方,到了許你隨便站住,雪踏散了也不算你的錯。”

王淵好勝,又想討靈姑喜歡,口雖答應,心中另有打算。隨將手中剩的鍋魁拋給牛子,告知呂、王三人,說要往梅林內看花,就便試練輕功。靈姑又夾了兩塊鍋魁帶上,然後一同縱落。王淵在前,先順原來雪徑行走。靈姑晴中觀察,見他用極短的促步急走,身子筆挺,兩肩微微起伏,頭也不回,知在暗中運用輕功,借這一段雪徑把氣提了上來。

就這樣還未施展全力,雙腳踏到雪上已無甚聲息,腳印也越來越淺。便鼓勵他道:“你說的話果然不假。你此時不要答話,可由前面石筍當中穿出去,不要停留,先把那些梅花樹全都看到,未後再繞到右邊,在最大的一株梅花樹下住腳,就有功夫了。”王淵把頭微點,再走幾步,突然腳尖點地,往前微躥,同時把真氣勻好,往上一提,徑由石筍中穿出,踏上那玉積銀鋪,但平無垠的新雪上去,靈姑緊隨在他身後。二人都是雙肩微微起伏,兩掌心不時下按,以本身真力真氣相抵相借,在數十株梅花樹下穿梭也似往復繞行,疾駛如飛。靈姑功夫、稟賦都高,自無庸說。便工淵踏過的雪上也只淺得不過分許痕跡,若不是有心細看,直看不出留有腳印。二人目迷五色,鼻領妙香,株株悔花俱都繞遍。

那停步所在,乃林中最古老的一株梅花樹,樹幹粗約兩抱,高約四丈,不知何年被風吹折,由離地丈許處倒折下來,斷處又有些連著。上半截整個橫臥地上,靠地的一面多插入土內,年深日久,全數生根。上半老枝之外又茁新枝,開花最是繁盛,虯幹委地,蟠曲輪園,夭矯騰拿,上綴繁花,遠看直和一條花龍相似。樹權間卻有不少空隙,可供坐立。那斷的地方本有一個旁枝未被吹折,自樹斷後,去了一邊挨擠,漸漸向上挺生,由斜而直,高出原來斷處丈許。千枝萬蕊,四下紛披,恰好成了一座錦蓋花幢,張在龍的面上。花是紅色,未開時綠葉濃蔭,望若蒼龍,已極飛舞欲活之致;這時萬花競放,白雪紅梅,相與吐豔爭輝,再加上幽香馥郁,沁人心脾,更成奇絕。

靈姑方在稱妙,王淵走著走著,倏地兩臂一振,身子凌空直上,輕輕落在樹枝上面。

靈姑見他用的是本門輕功中獨鶴沖霄之法,老父傳他不過兩月光景,居然學會。最難得的是用懸勁,凌虛拔起地上,並未留有多少雪跡,竟比自己當年初練時成功還快。如非親見,真不敢相信。心中暗自驚奇,也跟蹤縱上樹去。

王淵在樹幹上擇了一個橫枝,將雪撥掉,笑喚靈姑道:“姊姊,我們坐在這裡賞花賞雪有多麼好,偏天又快黑了,叫人不能盡興玩一個痛快,吃的也沒帶來。”靈姑笑道:

“明早再玩不是一樣?也沒見你那麼忙的,一說走,只顧顯本事,什麼都不顧了。你看,不但我的飲食,我連你的都帶了一份來,拿去吃吧。”王淵已看見靈姑左手拿著酒葫蘆,右手拿著兩大塊夾肉鍋魁,先把鍋魁接過,涎臉央告道:“好姊姊,我已吃了半飽,這會身上有點冷,肥你那酒給我喝一點吧。”靈姑微嗔道:“只有跑熱,還有跑冷了的?

明明貪嘴說謊,偏不給你酒吃。”王淵仍然不住地央告。靈姑又嗔道:“我向不和人同吃東西,要吃,你都拿去,連這葫蘆也不要了。”

王淵怕她生氣,才忙道:“姊姊嫌髒,我不要了,只吃鍋魁吧。你不吃酒多沒意思,還是你吃吧。”靈姑撲哧笑道:“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你自己吃不一樣有意思麼?”

王淵道:“我也不知怎的,只覺姊姊喜歡,我就高興。頂好一輩子常跟著你,不要離開一步,無論叫我做什麼事,都是甘心的。你二天真要成仙走了,我會哭死呢。”靈姑喝了兩口酒,笑道:“天下哪有聚而不散之理?你也太愛哭了,一點丈夫氣都沒有。說得怪可憐的,這點酒給你吃了吧。”王淵把酒接過,喝了兩口,遞給靈姑。靈姑說:“所剩不多,這花兒酒一點烈性都沒有,吃多無妨,你都吃了吧。”王淵把酒飲幹。

二人坐在梅花樹上徘徊說笑,不覺入晚,雪光返映,尚不十分昏黑。寒風卻一陣緊似一陣,枝上積雪被風一刮,成團墜落,二人滿身都是。遙望亭內火光熊熊,呂偉等四人圍火聚飲,笑語方酣,不時隨風吹到,依稀可聞。靈姑偶見臉前有一枝繁花叢聚,上面積雪甚厚,適才吃鹹了些,有點口渴,便隨手抖些放在口內,頓覺芬芳滿頰,清涼侵齒,不禁心動。意欲把花上香雪掃些回去烹茶,偏沒帶著盛雪東西。王淵學樣嚐了嚐,連聲誇好。

二人正商量要回去取東西裝,忽然雪花飄飄,又漸下大,跟著一陣朔風吹過,寒侵肌骨,刺面生疼。耳聽牛子粗聲暴氣高喊:“小主人,快回洞去,雪下大了。”回頭一看,雪花影裡,亭內諸人正在忙著拾掇一切食物用具。牛子喊了幾聲,便往下縱。王淵笑道:“這個蠢牛,雪下大了才有趣呢。這樣忙著回去,關在洞裡,有甚好玩?”靈姑覺著天漸寒重,亭中諸人那麼慌張,恐老父有甚不舒服。再說天已向暮,再待一會景色更晦,也無甚意思。倒不如回洞做好雪具,明日拿了應用東西,連玩帶收香雪,玩它一個暢快為妙。見亭火已滅,諸人已往下走,王淵猶自戀戀不捨,便嗔道:“你就這樣老玩不夠。天都黑了,又冷,還不回去幫牛子把雪徑掃開,雪要把洞封上,更玩不成了。”

王淵只得應諾。

二人又擇那些形狀清秀的梅花采了幾枝下來,分持手內,縱到樹下。雪已越下越大,雪花飛舞,恍如浪湧濤翻。人在雪海之中,四外白影迷茫,相隔石亭不過一二十丈遠近,竟看不出一點影子。一陣陣冷風撲面,寒氣逼人。二人衝風冒雪,加急飛跑。到石筍轉角處,正值牛子跑來,雙方都跑得急,雪花迷目,如非靈姑眼快心靈,瞥見人影一晃,忙把王淵拉住,幾乎撞上。靈姑見牛子急匆匆,滿身積雪,頭上直冒熱氣,忙問:“老主人呢?”牛子喘息答道:“老主人回洞了,走到路上,又叫我來喊小主人快些回去。

這麼大北風,一個不巧,立時封山。風雪再大一點,連氣都透不轉,就隔得近,也不好走。還有洞前的雪沒有掃開,就說我們不會被雪封在洞裡,到時也是費事。還是早想主意,把路留出來的好些。快回去吧,老主人們擔心呢。”靈姑對王淵道:“你還要多玩一會麼?還不快走。”說罷,三人一同急馳。

三人行抵洞前,離二次降雪僅只刻許工夫,雪便增高了三四才。雪花足有鵝掌大小。

先下積雪吃寒風一吹,立時凍住,新雪落在上面都帶聲音。入洞一看,呂、王等三人也剛回洞不久。隨把梅花插在瓦瓶以內,各自抖了身上積雪,換了短棉小襖,拿著器具,一同出洞,冒著大雪,將洞前積雪鏟出一片平地。挪去幾塊石頭,洞口開大一些。另剷出一條通往小洞的雪徑。那雪下了個把時辰,地上足有三尺多厚。等到事完,雪也停住。

先前雪勢太大,隨鏟隨積,眾人儘管努力,小徑上的積雪仍有二三寸厚薄,成了一條雪溝。

呂偉見入黑夜,雪勢已止,吩咐回洞,看夜間雪降也未,明早再作計較。牛子道:

“我們不打算封洞過年,還是多掃些好。這雪才下不多時候,就有兩三尺厚,再下上一夜,明天就莫想出洞了。天冷風大,雪落地就凍住,更是難鏟。多虧洞比地高,要不的話,明年雪化,非被水淹不可。就這樣,雪太大了,化時還是要進水。趁這時候分出入來,在洞口築上一條堤,雪化時水是由底下流,雪堆就比堤高,也進不來。”靈姑插口道:“你早不說,雪這樣厚,哪裡找泥上去。”牛子道:“泥土一點沒有用,水一大就衝散了。主人先請回洞歇息,王大娘做點吃的。我會想法。”呂偉知他對這類事在行,便由他處置。命靈姑、王淵助他下手。自和王氏夫妻回洞歇息。

牛子先去小洞內取了一捆粗麻,幾大瓦盆青稞粉,又把尤文叔藥囊內的松脂尋出幾大塊。拿到洞內,用滾水將青稞粉調成稠漿;麻剪成尺許長短,撕散抖亂;松脂火化成油。然後把以上三種東西同放在石臼以內和勻,臼旁置火,用杵力搗。又教靈姑用飛刀在洞口開出一道石槽,將日前準備重建碧城莊房舍新鋸的木板搬來幾塊,橫擱在石槽兩旁,做一個四尺來高、半丈多寬的模子。然後把臼中帶麻稠漿一層層倒下去,隨倒隨杵。

快要平槽,又打下一排茶杯粗細的木樁,將臼底積麻狠搗一陣,抓起來用手扯勻,貼在浮面。除剩的塞在兩旁石隙以內,各用鐵鏟向上拍打,一會便已光滑平整。只是溼氣未退,仍用火力兩面微烘,以防冰凍。一切停當後,三人又重出洞外,把洞口和小徑上餘雪掃盡。直到天氣愈發酷寒,三人手臉俱凍成了紅色,方始迴轉。

時已深夜,王妻早將消夜做好。另給牛子備了許多酒肉,以作犒勞。把洞中火他添得極旺,主僕圍火飲食談笑,都同聲誇獎牛子能幹。喜得牛子咧著一張醜嘴,邊吃邊笑,興高采烈,歡樂非常。王淵笑道:“你倒高興,明早我們雪卻滑不成了。”靈姑道:

“你總像明天就不能過似的,老這麼忙法。明日不行,後日再滑,不是一樣?要被雪封在洞裡,人都走不出去,不更悶麼?”王淵道:“我不過這麼說著玩。聽說這裡氣候太暖,還恐天一晴雪就化了。照這冷法,真是日子長著呢。”牛子道:“山裡頭的大雪也常遇著,像今天這大雪花還真少有。看天氣,今夜還非下不可。明天再看吧,沒有一丈厚才怪。少時主人各自請睡,我還有事做呢。”

王妻笑道:“牛子真忠心,更當不得幾句誇獎。尤其靈姑要一說他好,恨不得連命都不顧了。”王淵道:“娘這話我有點不信。上次往水簾洞搜殺白猩子,看他怕得那個樣兒。真遇厲害東西,比誰都膽小呢。”牛子笑道:“淵少爺,今天我沒把雪滑子做好,你總是嫌我。我雖膽小,真有誰欺了我主人,哪怕隔著一座刀山,我也要把他殺死呢。”

王淵笑道:“這我倒信,只是你那主人誰也欺負不了,恐怕你有力要無處使呢。”牛子聽出王淵笑他說現成話,想答又答不出。

呂偉頗愛牛子忠厚勤窮,見他臉紅,有點發急,忙插口道:“淵侄說得不對,牛子實是忠心。休看上次害怕,那是他深知白猩子厲害,望影先驚。此物動若神鬼,又非人力能制,心有成見,所以膽小。真要我父女受人侵害,山民最重恩怨,他為義憤所激,決不惜命,莫把他看輕了。”靈姑也道:“爹爹的話一點不假,他的確有那毅力恆心呢。

我們固然不會受人欺負,可是不論有多兇險的事,如叫他去,決不會畏難推辭的。不信,你二人就試一試看。”王淵原是無心取笑,呂偉父女一說,也就不再提說。

眾人吃完又略談片刻,便即分別安睡。呂偉連催牛子去睡,牛子不肯,呂偉也只得聽之。

玉靈崖外洞本是一個極高大的敞堂,僅兩邊壁角靠裡一面各有好些奇石豎列,孔竅玲瓏。勢絕靈秀。左壁石既矮又少,石後空處也不甚大;右壁石較高大,環列如屏,後面有好幾丈寬大的空地。中層後洞石室雖多,但呂、王等人嫌它過於幽深,出入相隔太遠,不便照料。中院和後洞都有坍塌的石壁和深不見底的地穴,更恐有甚差池,未敢入居。因有女眷,起居不便,先就右壁奇石隔出兩間石室,作為呂、王兩家臥處。左壁安排爐灶。牛子獨居石後。如此算是略分內外。初來天氣尚暖,都嫌石後陰暗,加上長臂族、白猩子幾番侵擾,須日夜提防,因此除上妻獨臥石後外,餘人仍在外面睡眠。

自從尤文叔來後,說起山中近二十年來無一年不降大雪,多暖和的天氣,說變就變,頓成酷寒,初來一定難支,洞太寬敞,須要早為之計。呂偉因他識途老馬,必然無差,忙率眾人趕造,將沒頂的隔斷撤去,仍就原有形勢,在右壁奇石後面建五間丈許高的居室。當中一間最大,中列火池,旁置桌椅用具,作為用餐和冬來圍爐之所。餘者佔地均小,只放得下一兩張床榻和兩三件竹几木墩,僅供臥起之用。左壁也蓋了一間廚房,牛子仍臥其內。所有安排陳設俱是文叔主意。山中木料、石塊現成,取用極便,沒有幾天便即完工。

靈姑、王淵向來嫌惡文叔,見天氣溫和,花木藤草經冬皆綠,俱當他言之過甚,尤其日裡隨他到後山獸穴幾番往來搬運東西,忙上一天,晚來還趕造房舍;老父又性急,每至深夜才住,微明即起:心裡都不大高興。加以室小且低,逼窄氣悶,除王妻外,連呂、王二人都未在裡面睡過,兩小姊弟更連進都懶得進去。近來諸人都有一張土人用的矮木榻,榻心是牛子用山中棕和野麻編成,鋪上稻草、棉褥,甚是溫軟舒適。

王守常武功平常,書卻讀得不少,兩小姊弟夜間無事,便由王守常教讀習字。文叔未來以前,火燭艱難,火架只能點些松柴油木,高置壁問照亮。時有火星爆落,不能在下面讀書。來時所帶蠟燭要留備緩急之用,為數無多,不捨得耗費。嗣由牛子伐取老松根下積脂,摻些獸油,熬煉成膏,用棉絲搓成燈芯,用燈盞點著。雖然明亮清香,但呂偉又不願多伐千年老木,不令多制。兩小均嗜文事,尤喜臥讀,為就燈光,都把短榻移向燈側。又各依戀父親,連大人的榻也強移過去,並在一起。於是四榻相對,中間只隔一張桌子。

當晚天氣驟寒,土妻素日怕冷,早將石後火池生旺,才去安歇。其實餘下老少五人,俱在雪中奔馳力作了好些時,一進洞來,並不覺冷。此時池火甚旺,暢飲之後,再一圍火,哪還有什麼寒意。夜深人倦,亟欲就枕,以為有借大火池近在榻前,蓋得又厚,只須把火添旺,決不至冷到哪裡去。安住已慣,石後小房只兩間,沒有臥榻,還得現搬臥具,俱想過了今晚再說。牛子儘管提說,當晚大風雪後還要加倍奇冷,眾人卻均未在意,各帶兩分醉意,頭一落枕,便已呼呼熟睡。

這時雪又下大,風卻小了不少,牛子因受主人誇獎,益發賣力求好,灌滿一壺新釀得的青稞酒,連同殘餘肉食放在火旁。雪勢微住,便到洞外掃雪;下得大時,又進洞邊吃酒肉鍋魁,一邊作工,做那兩副雪具,以備明早博靈姑歡心,堵王淵的嘴。人畢竟是肉做的,牛子年已五旬開外,在風雪中苦累了一整天,通未怎麼休歇,再加上獨自熬累這大半夜,哪還能不倦。當他二次掃雪回洞,把兩副雪具做完,藏入己室,回到火旁飲食時,瞥見池火漸弱,想加些石炭、木柴下去。誰知酒已過量,加之事完心定,頓生疲倦,加不多塊,心神一迷糊,便在火旁地上躺倒,沉沉睡去。

外面雪恰在此時大了起來,陣陣寒釗穿洞而入,凡沾水之處全都凍結,冰堅如鐵,奇冷非常。眾人睡得甚是香甜,池中餘火雖經牛子加了幾塊新炭,火勢略旺了一會,無奈天氣冷得出奇,幾陣寒風往裡一倒灌,原有熱氣便被掃蕩個乾淨,只池中餘燼猶燃。

四壁火把、桌上燈檠全都熄滅。全洞立似一座寒冰地獄,人怎禁受得住。先時眾人也防天冷,蓋得頗厚。初颳風時,外面冷極,被內猶是溫暖,尚未警覺。不消多時,寒氣便透重棉而入,直侵被底。榻上諸人睡夢中猛覺背脊冰涼,頭臉針扎也似地痛,身子如浸入寒泉裡一樣。

呂偉首先驚醒,隨手一摸,寒裳如鐵,到處冰涼,手足也都凍木,幾失知覺,面目生疼,周身冷得亂抖。知道不妙,忙睜眼睛,脫口急喊:“靈兒快醒!”靈姑和王氏父子也同樣凍醒。四人中只靈姑一人服過靈藥,雖覺奇冷難耐,還不怎樣,王氏父子已凍得不能出聲了。靈姑聽老父呼喚,一看洞中昏黑,他火奄奄欲滅,牛子睡在火側,疑他凍死,又驚又急。知道天氣酷寒,重棉之內尚且如此冷法,怎能使老父下地?忙答道:

“爹爹冷嗎?女兒還不甚覺得。池火快滅了,爹爹千萬不要下床,女兒自會想法。”

呂偉知道,不出被添火,人難禁受,出被更非僵倒不可,一時想不出主意,想命三人運用內功避寒,稍為活動血脈再下。靈姑惟恐老父先下受寒,已等不及,邊說著話,邊扯過被外長衣披起,縱下床來,只一縱,便到了堆積柴炭之處。見石油也都凍凝,急匆匆用鐵勺舀了一勺,左手夾起幾根粗大木柴,縱回火旁。先將石油往火裡甩落,跟著放入木柴,又加了些石炭。那石油發火最快,點滴便有極旺火苗,這一倒下去,轟的一聲,立時騰起五六尺高大的一團烈焰,木柴石炭跟著燃燒,榻前一帶才有了幾分暖意。

靈姑站在火旁一邊添炭,一邊勸阻榻上三人等暖和一會再下地,免得冒寒生病。再低頭一看,牛子倒臥池旁,已是堅冰在須,靠口鼻直似蒙了一層霜雪。只呼鼾之聲甚微,不似往日那等洪亮,人卻未死。一摸火池中的銅壺,恰巧壺下有堆餘火被灰蓋住未滅,水尚溫熱。忙倒了一碗,給牛子撬開牙關灌了下去。因恐骨髓凍凝,容易推折,不敢猛推,只得大聲呼喊:“牛子快醒!”

王淵醒來,見靈姑獨自披衣下地弄火,心想掙扎下床相助,無奈身子凍得又僵又木。

火旺以後,身上更抖得厲害,直說不出話來。沒奈何,只得忍耐一會。這時聽靈姑急喚牛子,猛想起母親尚在石後小室以內,不知凍得如何。母子關心,一時情急,脫口喊了一聲,什麼也不顧了,把被一揭,縱下床往裡就跑。牛子本能耐冷,又吃了滿肚的酒,不幾聲便被靈姑喚醒,只是身子僵硬,不能轉動。靈姑方想再給灌點熱水,忽見王淵長衣未穿,往裡急跑。想起王妻尚在室內,也著了急,丟下牛子跟蹤趕進。一看,還算好,那幾間小屋俱用老厚木板隔成,甚是嚴緊;王妻因為怕冷,酒飲不多,昨晚便覺出寒意,睡時曾將門關好,裡外屋火池一齊生旺。在屋裡睡的人雖仍覺冷,靈姑由外跑進,轉覺溫暖非常,與屋外有天淵之別。

王妻早被驚醒,見愛子凍得那樣,忙拉他到被窩裡去暖和一會。王淵因自己身上冰涼,恐冰了母親,執意不肯,徑往火池旁蹲下烤火。心一放定,牙齒又打起戰來。王妻喚他不聽,又喚靈姑。靈姑道:“我倒不冷,等我去請爹爹、大叔進來吧。”說罷,回到外面。呂偉正披衣起坐,牛子也剛撐起。靈姑道:“爹爹、大叔、牛子,快去裡面,大嬸門簾我放下了,裡屋火很旺,比這裡暖和得多呢。”王守常聞言,這才勉強撐起,戰兢兢與呂偉一同穿上衣服,走到石後小室中去。

牛子雖然剛醒,周身疼痛僵麻,卻不願到裡屋,仍隨靈姑操作。二人先把裡屋大小火池一齊生燃添旺,外面大池也加得火苗高起六七尺。王淵略為暖和,也出來相助,把床榻鋪陳一齊移進室內。盛水只有兩隻大缸,幸還未破,但已通統結冰。三人不敢硬鑿,只得冒著奇寒,把洞口冰雪鑿些下來,盛入壺挑,又取些酒放在火旁,以備飲用。

這一忙亂,天已大明,誰也無心再睡。王妻自呂、王二人入房,便在小屋內穿衣下地。等靈姑、牛子一切停當,才行走出。就池旁熱水淘米,煮了一鍋熱粥,又取了些燻臘鹹菜,大家吃飽,火也越旺,才都暖和過來。可是近洞口一帶仍去不得。這時雪時下時止,牛子所做青稞堤凍得像一道碧琉璃相似,又堅又滑。牛子昨晚所掃之處,雪又積了二尺左右;未掃之處,高達一丈以上。

王守常坐在火旁,望著洞口嘆道:“想不到一夜工夫,天氣變得這麼冷,無怪人要封洞過冬。照此下去,恐怕我們就不封洞,也寸步難出呢。”王淵道:“那多悶人,洞口風大,我們不會做一個大門簾麼?”王妻聞言猛醒,想起洞中獸皮、麻縷甚多,正可合用,便和眾人說了。兩小姊弟很不願關在洞裡,聞言齊聲贊好,也不顧外面寒冷和大人攔阻,徑和牛子一同踏雪往小洞中搬取獸皮。那小洞原是眾人堆積食糧之所,文叔所存諸物也在其內,靈站已有數日不曾走入。到了一看,文叔所存物堆中似有翻動痕跡。

但她想牛子、王淵常來小洞中取物,此刻又還要忙著查看牲畜有無凍死,因此心裡雖然略動,卻沒開口問,吃別的事一岔,就此撂開。匆匆取了些皮革、麻縷,捆紮成卷,徑往隔洞查看。

藏牲畜的洞穴地勢最為低下,鍾乳奇石甚多,呂、王諸人就著當地形勢,隔成許多柵圈。只是光景昏暗,入內須持火炬照路。以往每次入洞,牲畜見火,照例騷動歡躍。

但這次三人走到二層,還聽不見一點聲息。王淵急道:“糟了!昨晚今早這樣冷法,那幾只小鹿、小羊一定凍死了,我們快看看去吧。只顧忙著掃雪,也沒給它們想個法子。”

牛子笑道:“只管放心,它們不在風雪地裡,就凍不死。”王淵仍不甚信,持著火把,飛步趕到後洞深處各柵圈中一看,所有各種牲禽都做一堆蜷伏,擠在一起。看見火光,略抬了抬頭,仍舊臥倒,更不再動轉,竟一隻也未被凍死。王淵喜道:“畢竟畜生比人耐冷得多。要都凍死,明年拿什麼種田呀。”牛子道:“你哪裡知道,這大小三洞只這洞又低又深,裡洞比外面的地要低下好幾丈,不但冬天不冷,夏天還更涼快呢。我也遇見過好幾回冷天,今天這樣還是頭一回遇到。照這麼冷的天氣,什麼東西都禁不住,明年雪化了看,不知有多少畜生凍死的呢。它們柵圈裡放有好些草豆穀子,風颳不進來,決凍不死。我們又不封洞,隔兩天看上一回,加點食水,點一個數,防它們怕冷串群,踢咬成傷,就沒事了。”

靈姑走過牛圈時,好像兩隻乳牛隻見一隻,因忙著查看鹿柵,沒怎理會,此刻聽牛子一說,便令當時點數。點完一算,乳牛竟少了一隻,還短了兩隻肥大家雞,兩隻鴨子。

三人俱覺洞中牲禽除各有柵圈外,頭兩層也都設有柵欄,並無開動痕跡;附近又沒野獸,冬眠之時,蛇蟒不會侵襲。若真有厲害東西,像白猩子之類,不該只少這兩三隻小牲禽。

柵內積草也不見凌亂踐踏。況且這樣風雪奇寒,無論人獸,均不能來往,哪有丟失之理?

好生奇怪。洞內地廣,孔穴又多,三人找了老大一會沒找到,想不出是何緣故。只得迴轉大洞,且等明日看還丟失與否,再作計較。

呂偉聽說丟失一牛二雞,大為驚詫。王守常問雪中有無人獸腳印。靈姑道:“這雪時下時止,就有腳印,也被雪蓋上了。昨晚今早這麼冷法,我看人不能來,蛇更沒有;要是野獸,柵圈裡不會那樣乾淨。定是怕冷,藏在哪裡,鑽錯了石窟窿,走不出來。再不就是誤竄出來,風雪迷路,走不回去,凍倒雪裡,吃雪埋住也說不定。”呂偉沉吟了一陣,意欲親往查看。靈姑因兩小洞雖然冷得好些,洞外這一段卻是寒氣凜冽,咳唾成冰,風吹如割,恐老父受寒,再三勸阻。

呂偉多歷世故,知洞中孔竅雖多,但俱都看過,沒有大的。藏雞尚可,那隻乳牛有小驢般大,一則擠不進去,二則天冷,獸都合群,決不肯舍老牛離開,突然丟失,必有緣故。昨日在田場上忙了大半天,回來又忙著看花賞雪,洞前無人。天氣先頗暖和,直到人夜才逐漸冷起,料定是那時候出的事,多半被人偷去。照此寒天算汁,短時日內賊人決不會再來。因靈姑苦勸,不願拂她一片孝心,也就罷了。

尤文叔在日,曾拿出許多狐兔黃羊等溫軟毛皮,送給眾人制為衣履,為冬來禦寒之用。王氏夫妻正值守洞無事,便做了幾身。時正天暖,誰也沒有想到這般冷法,只呂、王二人試了試,便即脫下,藏入小洞。等靈姑取回獸皮,王妻見愛子凍得面色發青,直喊腳冷,想起前事,忙叫牛子一齊取來,再拿幾張好皮,連大人毛靴統,一齊做全。靈姑因幫同趕做洞口皮簾,只王淵一人強跟了去,一會取到。眾人穿上一看,每人一頂皮包頭,連臉至頸一齊套住,面上挖有四孔,用布沿邊,露出雙目、口、鼻;耳旁各有一眼,上搭小簾,啟閉隨意。還有一身皮做的衣褲,腳底一雙毛靴。王妻女紅精巧,式樣雖仿效文叔,卻比原式靈巧精細得多。從頭到腳,凡相接處,俱有細密鈕釦。上面還垂下三五寸,也有鈕絆扣緊。靴統下有布底。上衣對襟,兩行側開,密鈕互扣。毛均向裡,不似文叔反穿,遠看毛蓬蓬和野獸一樣。眾人都有絲棉緊身襖褲,再加上這一套,端的溫暖舒適,輕便非常,寒氣一絲也透不進去。

王淵首先喜道:“穿上這個,不但不怕冷,再做好雪滑子,哪裡都能去了。”王妻笑道:“前些天叫你穿上試個樣都不願,這又好了,你這個娃兒呀。”王淵只笑。

眾人一點數,只兩小兄弟和呂偉是全套。王守常沒有皮褲,牛子沒有毛靴套,王妻只有一件上衣,還短五件。王妻原給文叔做了一件皮褲,因是反毛,又與丈夫身量不合,見未取來,也沒有問。

王淵穿上皮衣,在火池旁待了一會,覺甚溫暖,正和靈姑商量怎麼玩法,牛子忽然笑嘻嘻將昨晚趕做的雪具取了出來。那雪具山民叫滑子,又叫雪船。寬約五寸,長約四尺,兩頭尖銳,往上翹起,像只浪裡鑽。鞋槽居中,上有四根牛筋索,以備綁鞋之用。

牛子刻意求工,去了原備木條,改選山中堅藤編成,甚是輕巧細密。王淵見了大喜,忙喊:“姊姊,快試穿看看。”靈姑正縫皮門簾,笑道:“要忙,你先滑去,我把這門簾趕做完了再來。”王淵恨不得就去試新,又不願獨去,穿上雪滑子,在洞前滑了一轉又走回來,直催:“姊姊快點。”靈姑也不理他。

呂偉正和王守常佈置那幾間小屋,聞聲走出,要過雪具一看,果然靈巧精細。笑道:

“牛子手工竟如此好法。這東西有用,閒來再做兩副大人穿的,沒風時都出去活動筋骨也好。”牛子見眾人俱都稱讚,喜得趕忙取了精細藤條,當時就在火旁編制。王守常道:

“牛子和淵兒倒是對勁,難得他偌大年紀也那麼性急。”呂偉道:“靈兒性子也急,不過比淵兒大了幾歲,稍微好些罷了。”王妻道:“靈姑多知輕重,淵兒比她差大多了。”

王淵見眾人笑他,不好意思再催,急得在火池旁亂轉。王妻見愛子猴急,笑對靈姑道:“做得差不多了,還有兩小塊我縫吧。再不去,淵兒要急哭了呢。”王淵道:“娘太挖苦人,我幾時哭過?不是心急,實在那些梅花大可惜,也不知凍死了沒有。”靈姑笑道:“你怕花凍死,不會一人先去看麼?”隨說也就將針線收拾,結好雪具。呂偉又令將手套和帽兜套上。那皮都經文叔用藥草煮水連洗帶硝,外皮雪也似白。呂偉道:

“這一身裝束跟雪一樣顏色,要打獵行軍,只往雪裡一趴,對方休想看得出來。只不知雪滑子合用不,真要是好,儘管冰雪封山,照樣哪裡都能去,不但快,還省力呢。”牛子插口道:“這藤條結實極了,跑多遠也不會壞,雪住以後,我往遠處再試它一試就曉得了。”

靈姑想要答話,王淵催走,便同出洞,二人先順雪徑往梅林馳去,走出十來丈,見昨掃雪徑已被增高了七八尺,只比兩旁凹些,便縱身一躍,到了上面。二人腳底都有功夫,雪凍成冰,越發好滑,一溜就是老遠。此時風雪已止,只是冷極。二人雖著重棉厚皮不甚覺冷,但走太快時,面上露孔之處仍有些刺痛。熱氣一出口鼻,立即凍結,圍著皮孔盡是冰花。二人還未走進梅林,見積雪丈許,梢矮一點的樹木都成了一座座的小雪堆,看不見一點樹幹。靈姑關心那些梅花,方說要糟,身已滑進林去,猛聞寒香撲鼻,忙抬頭往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原來梅性耐冷,林中又多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悔,元氣淳厚,本固枝榮,每年受慣風雪侵襲,凌寒愈做。有花無葉,雪勢雖大,梅枝上存不住。十九自墜,或是被風吹落,著雪無多。問有幾枝花蕊繁聚之處雪積得多些,也全部凍凝。花雪融會,高簇枝頭,瓊玉英罪,頓成奇景。只昨晚二人所坐古梅,因有滿樹繁花,積雪最多。直的半株,冰雪叢疊,一層層直到頂尖,四周繁花交錯,成了一座嵌花雪幢。橫的半株,樹幹已埋入雪裡,只剩千枝萬蕊,帶著滿身冰雪挺出地面。白雪紅梅,共耀明靚;寒香芳馥,沁人心脾。端的清絕人間,奇麗無濤。

二人踏雪滑行,繞尋了一週,不但梅花一株也未壓折凍死,反覺各有妙景,觀賞不盡,俱都歡喜非常。王淵提議風雪稍住入傍午再往石亭烤肉飲酒,同賞梅花。靈姑道:

“那不是山石?怎不見亭子?這麼大風雪,莫不壓倒了吧?”邊說邊往石前馳去。到了一看,那麼長大一條山石,只石首最高處微露出四根尺許長的亭柱,餘者上下四面俱被冰雪封埋,仍似原形隆起地面。二人又順石脊雪地滑上去,往亭子裡一看,裡面竟成了一個與原亭差不多的空穴。亭頂積雪雖然盈丈,一則亭柱俱是粗大毛竹深插石孔以內,不易折倒;二則四外雪一埋,反而凍凝堅固,亭頂也做得結實,所以並未塌倒。

王淵見雪封太厚,無法登臨,好生掃興。靈姑笑道:“淵弟莫急,我想個法試它一下。”隨將玉匣中飛刀放出,朝亭頂一指,銀光飛入積雪之中。微一攪動,便聽一片錚錚之聲,密如貫珠,清脆娛耳。立時凍雪橫飛,堅冰紛裂,隨著銀光掃蕩之勢四下紛墜。

銀虹電舞,與四外白雪紅梅交相掩映,光耀雪野,堆燦無儔。不消片刻,丈許厚的冰雪逐漸削落,僅剩尺許厚薄一層。跟著靈姑又將亭外積雪如法炮製,現出全亭,才行止住。

收刀入內一看,昨日未取完的什物俱在,一點也未殘破。王淵拍手喜道:“這法子太好了。姊姊何不把這小石山積雪一齊去盡?”靈姑道:“我說你俗不是?四外積雪一兩丈高,石脊已然埋入雪裡,如把全雪去盡,露出石頭,有甚意思,難得頭半截高,我們又不是上不來。如只去圍亭一帶,恰比四外的雪高些,在香雪海里現出一個茅亭,豈不更妙?我用飛刀修雪,叫它再好看些。你回洞送信,告知牛子,趕緊預備飲食柴炭,少時好吃。”王淵應聲,飛馳而去。

靈姑正用飛刀修掃山石上面積雪,忽聞一股幽香自右側襲來。猛想崖上還有大片梅花,只顧指揮飛刀掃蕩積雪,尚未查看。抬頭一看,崖腰上那片梅樹,初移植時因想利用山崖形勢,盡挑選些輪園盤曲的奇幹虯姿,多是側懸倒掛。樣子雖然好看,可是樹年不老,枝多花繁,又當背風之地,雪落上面容易積住。天再驟寒,上層一凍,大雪繼降,隨降隨凍,越積越多。崖頂積雪不時崩落,壓折了好幾株,沒壓壞的也吃雪蓋住。花與雪凍成一團,僅有少許下層短幹在冰雪不到的縫隙中微露出幾枝紅芳,雖居重壓之下,依然做寒自秀,含英欲吐,孤節清操,幽香細細,倍增高潔,觀之神往。全不似別的庸芳俗卉,微經風雨初寒,便自凋零憔悴,現出可憐之色。

靈姑生平最愛梅花,見狀好生愛惜,忙又指揮飛刀去除花問積雪。知道飛刀鋒利,山石林木略觸微芒,便會碎裂,因此做得格外仔細。不料神物通靈,競如人意,也懂得愛護仙葩,只管隨靈姑意旨,時大時小,上下穿行,更番攪削於香雪叢中,並未傷及一枝一蕊。漸漸雪多去盡,露出紅梅花樹。靈姑恐傷損花樹,因此凡見花大繁的,便讓留著一點殘雪,樹上積雪也不去盡。這樣一來,滿目紅芳,陪襯許多玉幹瓊枝,冰花雪蕊,越顯得名花丰神,出塵絕世。這次時光卻費了不少。梅花現出以後,靈姑把那被崩雪壓斷的枝幹取來,插在亭外積雪之中。回顧崖上,意猶未盡,又指刀光,向那積雪較多的梅枝徐徐掃削。

呂、王等老少五人也各攜了食鹽、用具,笑語踏雪而來,老遠望見石亭外多了十好幾株梅花,俱都驚奇。見面一問,才知是崖上斷幹插的。靈姑見眾人都穿有一雙雪滑子,說:“牛子怎做得這快?”王淵道:“他只做了三隻,餘下是大家做的,我還做了一隻呢。”王妻笑道:“姑娘想得好主意。仙家法寶,也真靈異,多堅硬的東西,挨著就斷,花卻沒有傷損。”靈姑聞言,猛然想起一事,忙向呂偉道:“爹爹且等一會,我回洞去取點東西就來。”說罷,收刀便往石下滑落。王淵問:“姊姊取什麼東西?”靈姑已然滑出老遠,一條白影在雪皮上疾馳如飛,晃眼不見。

王守常道:“淵兒你看,姊姊比你沒大幾歲,身子多麼輕快,這身功夫,便成名老輩中也找不出幾位來。難得有呂伯父這好名師,你偏貪玩,不知用功,將來怎好呢?”

王淵低頭不語。呂偉道:“淵娃近日頗有進境。昨晚聽靈兒說,他短短時期,居然把踏雪無痕的輕功練會了一半呢。說他不用功愛玩,那真冤枉。須知靈兒近來內外功進境極快,一多半還是仗著仙傳練氣之功。要論天分稟賦,他二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靈兒有些緣法,能得仙人垂青罷了。”王守常驚道:“大哥這話想必不差。可是淵兒性情,小弟深知,天分倒有一點,只是見異思遷,沒有恆心。那踏雪無痕的輕功,豈是三月兩月所能練成?他每日玩的時候居多,用那點功我都親見,哪有如此容易?”

呂偉笑道:“靈兒先說,我也以為言之稍過。適才一同踏雪,我才看出他果然身輕,不似以前,並還不是存心提氣賣弄。雪都冰凍,不留心看他不出,我卻一望而知。除非也有仙緣遇合,服了什麼輕身腱骨的靈藥,哪能到此境地?非私下苦功不可。年輕人好勝,有靈兒比著,不由他不暗中發奮,你哪裡知道?”

守常仍將信將疑道:“他揹人用功,從不揹我。前幾天我還見他在草皮上苦練,並無什麼進境,幾天工夫怎會如此?”呂偉見王淵臉漲通紅,似有愧容,並不爭辯,正要喊他試,忽見一幢紅影在林外移動。王淵道:“姊姊來了,我接她去。”隨說隨往下跳。

王守常留神查看,王淵滑過的地方雪痕果然淺得不易看出,方才信了。二人俱當他藉詞故意顯露,既已看出,也就沒有命他再試。晃眼之間,靈姑帶著一幢紅影,飛駛回轉。

原來呂氏父女因天蜈珠夜間寶光上燭重霄,恐啟異類覦覬,自從上次誅蛇一用後,只和尤文叔談起前事時取出看了一看,一向藏在筐內不曾佩帶。適才靈姑忽想起這麼好雪景,若將此珠取來作個陪襯,必更好看。她本是偶然興到,事出無心,誰知此珠乃千年靈物丹元,不但闢毒辟邪,連水火寒暑俱能闢御。當日奇冷。噓氣成霜,王守常夫妻和牛子的皮衣履帽兜又尚未制全,一到亭內,便七手八腳忙著把火升上,圍火而坐。身上雖穿著厚棉,仍是互相喊冷,手腳不能離火。等靈姑回亭將珠取出,立時滿亭紅光照耀,鬚眉皆赤。

王淵說:“姊姊未到時,珠還沒有出囊,寶氣已是上衝霄漢。雖不似夜來那麼光芒朗耀,但比起晴天勝強十倍。如將此珠託在手內,繞著梅林滑雪飛馳,珠光寶氣映著白雪紅梅,定是奇景,我們快試試去。”王妻道:“好容易烤了會火,剛暖和一點,你又磨著姊姊滑雪去。就滑,也等吃幾杯熱酒,把肚皮裝飽,到底也擋一點寒。你看呂伯父和你爹那麼愛看好風景的都在烤火,沒有走開,怎麼只有你這娃兒就忙起來了。”王淵道:“剛才倒是真冷,身上還好,臉上凡透氣的地方都凍木了。這會一點都不覺得呢。”

王妻道:“那還用你說,離開火試試,這會我還不覺得冷呢。你姊姊剛來,她跑這一路,問她冷是不冷就知道了。”靈姑道:“先臉上透風處跟刀刮一樣,這會卻不覺得呢。”

王淵道:“娘看如何?”王妻只當靈姑也想當時滑雪,笑道:“靈姑娘又護他,我不信跑得那麼快會不冷的。”

王守常道:“侄女未進亭時,我臉和手腳凍發了木。心還在想,梅花雪景雖然好極,照此寒天,多坐下去,非凍病不可,若吃完還是這樣,只好回洞了。就侄女進來這一會才不冷的。此亭四面透風,多大火力,也不能使全身上下一齊暖和,莫非是天氣轉了嗎?”牛子笑道:“這雪還沒有下足,不到明年二月,休想天氣轉過來。”呂偉聞言也覺通身忽然暖和,事情奇怪。一看靈姑已將手套取下,拿著天蜈珠伸向火中試驗闢火功效,珠才挨近,還未深入,火光便已微弱斂熄,心中一動。

靈姑忽然笑道:“我到下面走走就來。”隨朝呂偉一使眼色,往下縱落。離亭數丈,回問王淵:“此時冷不?”靈姑才一離亭,眾人便覺冷氣侵肌,寒威逼人,又和適才一樣,好生奇怪。呂偉笑道:“想不到此珠還能闢寒,等靈兒再上來就試出來了。”靈姑隨即縱上,果又不冷。連試兩次,無不應驗。這一來,只須有珠在側,不復再怯酷寒,非但洞中可以隨意居處,便哪裡也都能去。眾人無不喜出望外,稱妙不置。由此靈姑又將寶珠帶在身旁,不再收藏筐內了。

呂偉先頗嫌冷,原意飲些熱酒,待身子烤暖,再起徘徊觀賞。見天蜈珠如此靈效,不禁老興勃發,笑喊:“靈兒,酒熱也未?大家痛飲幾杯,我也隨你們滑一回雪去。這麼好景緻,我還沒顧得細看呢。”靈姑忙把酒斟上。眾人都脫了手套,對著四面寒香冷豔飲酒烤肉。肉已凍凝,切得極薄,放在鐵絲網上經杉柴一烤,分外香腴。牛子向來大塊烤吃,這次也學樣改切薄片。眾人俱吃得快活非常。

呂偉吃了半飽,便即立起,說天大冷,恐王妻禁受不住,命將寶珠留在亭內。王妻道:“此時周身暖和,我們還在吃呢,又烤著火。亭外寒風冷氣跟刀子一樣,大哥同靈姑、淵兒滑雪飛跑,離了此珠怎當得住?”呂偉道:“我從小在江湖上奔走,什麼冷熱辛苦不曾受過,冷算什麼?要沒有此珠,不也過麼?這些酒肉下肚,再穿上這一身厚皮,哪還有怕冷之理?我決無妨。至於靈兒他們年輕娃兒,更應該乘此冷天熬練筋骨。珠只一粒,三個人也分持不來。弟妹身子單薄,還是留下的好。”靈姑因自己未覺很冷,又以為老父內功甚好,酒後跑動,當不畏寒,聞言便將珠遞過去。王妻不便再拒,只得接下。

呂偉哪知早上已受酷寒侵襲,仗著體力強健,當時不曾發作,病卻隱伏在內。便王守常、牛子、王淵三人,也各受了寒疾,只沒呂偉的重,發作較緩罷了。當下說罷,穿上雪具,同兩小兄妹起身。牛子見主人滑雪,不禁技癢,也丟下烤肉、鍋魁,相隨同往。

這時風勢漸起,呂偉經愛女勸說,預先戴上帽兜。不料,身才縱落亭下,猛覺冷風撲面,由氣孔中透進,針扎也似。酒後熱臉,吃寒氣一逼,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鼻孔立即冰涼,凍發了木。周身皮裹甚緊,雖然風透不進,卻己沒有先前溫暖,天氣竟比初出洞時又冷好些。這才知道離開寶珠,寒暖竟有天淵之別,靈姑覺出天又加寒,忙問:

“爹爹冷嗎?”呂偉人老恃強,雄心猶在,話已出口,不願示弱,以為跑起來一運用功夫,決能抵禦。笑說:“我們由暖和處來,自然顯得冷些。一跑就不冷了。”又問王淵、牛子,俱答並不怎樣。這老少四人,靈姑最能耐冷,不必說了;王淵貪玩好勝,就冷也不肯說;牛子既要賣弄精神,討好主人,又怕王淵笑他老牛無用,也很逞強,不肯退縮,靈姑一時大意,誤信老父之言,見都說無妨,也就沒有勸阻。當下各展身手,朝梅花林內馳去。

呂偉一面滑馳,一面觀看王淵腳底功夫,隨時指點。牛子雖然不會武功,卻有天生蠻力,身輕矯捷,滑雪更是慣技,猿蹲虎踞,鳥飛蛇竄,左旋右轉,前仰後合,手足並用,時單時雙,往來飛駛於銀海香雪叢中,做出許多奇奇怪怪的花樣。引得靈姑、王淵哈哈大笑,相隨學樣。呂偉也是忍俊誇讚不已。四人先時滑得高興,俱不十分覺冷。滑有個把時辰,呂偉知道牛子好強奮勇,只要別人一誇,連命都不顧。見他臉上直冒熱氣,滿帽兜兒盡是白霜,還在雪中起落飛駛不已,恐其太累,吩咐三人暫停,走至梅林賞花,少時再滑一會,回亭飲食。三人依言,隨同走到一株粗有數抱,形態清奇古秀的老樹下停住,歇息賞花。

靈姑重又提起王淵昨日由雪皮上用輕功往上拔起,才下新雪居然不見深痕之事。呂偉雖看出王淵足底輕靈,與前有異,也覺進境太速,聞言答道:“昨晚聽你說過,適才留心細看,果然不差。只是他父親說得也頗有道理,短短日期,怎進境比我當年下苦練時還快?太奇怪了。”隨命王淵再用前法試演一回。王淵功夫本非循序漸進苦練而成,昨日不過一時好勝,想博靈姑歡喜。此時一聽呂偉叫他面試,唯恐呂偉老眼無花,看出功力不符,究問詳情,不由心中焦急。又不好不試,只得照呂氏父女所傳,加些做作,飛身拔起,落在樹幹之上。正想借梅花岔過,不料近日身輕氣足已異往常,照那縱起神情又不應有此境地,休說呂偉,連靈姑都看出不對,好生奇怪。

二人方欲喚下盤問,不料呂偉忽然病倒。原來呂偉早晨受凍後,病已人體,適才又由暖處出冒寒風,嚴寒之氣往裡一逼,病更加重,深入體內。先時賈勇滑雪,一邊運氣,意欲藉以抵禦寒威,用力稍過,身上見了微汗,外面仍覺奇冷。滑行之時,只覺脊腰間一陣發酸發冷,還不覺怎樣。這一停住,重病立時發作,忽然接連兩三個寒噤打過,便覺通身火熱,頭暈眼花,站立不住。知道不好,剛喊得一聲:“靈兒快來扶我!”人已搖搖欲倒。靈姑正和樹上王淵說話,聞聲驚顧,見狀駭極。忙縱過去,一把扶住,急問:

“爹爹怎麼了?”呂偉又是一個寒噤打過,身上便改了奇冷,上下牙齒捉對抖顫,話都說不出來,四肢更無一毫氣力,只把頭搖了一搖。嚇得靈姑兩眼眶急淚珠凝,幾乎哭出聲來。不敢再問,顫聲忙令王淵馳往亭上報信,請王氏夫妻速回,就便把珠取來應用。

自和牛子一邊一個,扶持老父背朝前面,半托半抱,往玉靈崖歸途一面滑去。王淵也甚憂急,沒到亭前,隔老遠便大聲急喊。王氏夫妻也由亭上望見,同由斜刺裡趕來。王淵首先迎上,要過寶珠,便往回跑。珠一拿去,王氏夫妻便覺奇冷難當。尚幸那是必由之路,晃眼靈姑等也相繼趕到,挨在一起同走,才免了酷寒侵襲。

老少六人同返洞內小屋之中,將呂偉放倒床上,池火添旺。把先放池邊的開水倒上一碗,衝好薑湯。呂偉已寒熱交作,不知人事了。靈姑急淚交流,匆匆取出自配救急靈藥,撬開老父牙關,灌下薑湯。又把老人扶起,用熱水浸洗雙足。用了好些急救之法,呂偉仍是昏迷不醒。病象更是奇險,一會周身火熱,摸去燙手;一會又通體冰涼侵骨,手足牙齒一齊抖戰,只不出聲。靈姑情急心亂,無計可施,竟未想到夭蜈珠。最後還是王妻提醒,斷定呂偉受了重寒,又吃了些不易消化的烤肉,寒熱夾攻,寶珠既有禦寒闢熱之功,何不一試?靈姑才將天蜈珠拿起,向呂偉前後心滾轉了一陣。這一來,果然寒熱頓止,人也張口喘息,能夠低聲說話。

靈姑忙湊到頭前問道:“爹爹好些了麼?”呂偉顫聲答道:“女兒,告訴大家安心,我只受了重寒感冒,現時寒熱得難受,服我自制神曲就好,不要緊的。”靈姑見老父氣息微弱,忙忍淚勸道:“爹爹,少說話勞神,養一會神吧。神曲已熬好了。”說時,王妻已將先熬就的神曲倒好,到外面略轉,端到榻前。靈姑試了冷熱,用湯匙餵了下去。

仍守伺在側,用珠向前後心滾轉。

眾人初意病人既能張口,當可轉危為安。誰知寶珠雖有抵禦寒熱之功,卻無去疾之效。加以呂偉奔走江湖數十年,受盡寒風暑溼、飢渴勞頓,平日雖仗著武功精純,骨氣堅強,不曾發作,卻多半隱積於內,不病則已,一病就是重的。當日又受那麼重酷寒,病初起時,心裡直似包著一層寒冰,從骨髓裡冒著涼氣。冷過一會,又覺通身火炙,心裡仍是冰涼,難受己極,口張不開,自覺快要斷氣。幸得寶珠之力減了寒熱難受,周身骨節卻痠痛起來。嗣後又服了兩回藥,終未再有減輕之象。只說心涼,命將寶珠放在前心,用布紮好。靈姑看出老父咬牙蹙眉,氣息微弱,料定還有別的痛苦,強忍未說。恐老父著急加病,又不敢哭,幾次把眼淚強忍回去,心如刀扎一樣。她依言將珠紮好,見老父似已入睡,忙去外面焚香,叩求仙靈垂救。

眾人正憂急問,不料呂偉的病還沒見好兆,王氏父子的寒疾也相次發作。先是王守常見王淵隨靈姑到外面跪禱一陣,進屋時臉上通紅,又加了一件棉袍,覺著奇怪。這時洞口皮簾業已掛起,密不透風;且王妻怕冷,賞雪以前早把所在大小火他一齊升旺,才行走出;回來呂偉一病,火更加旺。洞中存積柴炭極多,尤其從文叔洞內運來的石煤、石油,發火既易,火力更強,又極經燒。一任洞外風雪酷寒,洞內卻是溫暖如春。洞角石後幾間小屋,連重棉都穿不住,別人只有改穿薄的,王淵何以還要往上加?王守常心中一動,近前悄問:“你穿這麼多作甚?”王淵說:“我背脊骨冷。你這會臉怎是紅的?”王守常一摸王淵和自己的額前都是火熱,手卻冰涼。心剛一動,覺自己背脊也直冒涼氣,跟著又打了一個冷戰,情知不妙。因呂偉病重,王妻、牛子正助靈站剪藥、熬稀飯,恐加他們愁急,忙把熬就的神曲倒出兩碗,和王淵一同服下。又加幾塊新的在藥罐內。悄聲說道:“淵兒,你也病了,快到你娘屋床上睡一覺去,少時一出汗就好。”

王淵本就想睡,只因見眾人都忙侍疾,不好意思。經乃父一逼,自己也黨支持不住,只得依言睡訖。

王守常給愛子蓋好走出,坐在火旁,越來越覺頭腦昏沉,四肢疲軟。室中病人新睡,須人照料,不能離開。他正在咬牙強支,恰值靈姑、王妻一同走進。王妻一見面便吃驚,悄問道:“你怎臉上飛紅,神氣這樣不好?莫不是也病了吧?淵兒呢?”王守常強掙答道:“淵兒起得太早,坐在這裡發睏,我逼他到你屋裡去睡了。我大約受了點感冒,已吃了一大碗神曲,不要緊的。你自服侍病人,不要管我。”靈姑看他神色,病也不輕,心裡也越發愁急。忙道:“大叔,我們山居無處延醫,全仗自己保重。我看大叔病象已現。這都是早起受寒之故,快請上床安睡,吃點藥發汗的好。大嬸已幫我把什麼都準備好了,有我服侍爹爹已足,索性連大嬸也睡一會吧。要都生病,如何得了?”王守常也實無力支持,只得起立,身子兀是發飄,由王妻扶進房去脫衣臥倒。靈姑也隨進去相助照料。再看王淵已然睡著,和乃父一樣,寒熱大作,連服了幾次藥也未減輕。到了晚來,牛子也相繼病倒。

這一來,只有靈姑、王妻兩人沒病,怎不焦急萬狀。還算王守常父子病勢稍輕,雖然寒熱發虛,不能起坐,飲食尚能進口。牛子比較沉重,仗著生來結實,沒有呂偉病象來得兇險。靈姑一面憂急父病,一面還得強自鎮靜寬慰王妻,防她也憂急成病,更不好辦,端的痛苦達到極點。每日衣不解帶,和王妻無日無夜服侍病人,飲食俱難下嚥,別的事更顧不得了。二人急得無法,便各自揹人吞聲飲位;撞上時,便相互勸勉,越勸越傷心,又相抱低聲痛哭一場。

似這樣整天愁眉淚眼,心似油煎,過了數日,王淵才略好一些,勉強可以下地,不再行動須人。王守常和牛子只是發汗大多,周身作痛,四肢綿軟,胃口不開,病勢也有轉好之象。呂偉仍和頭天一樣,雖不加重,卻一毫也未減退,靈姑幾次供了玉匣,焚香虔誠禱告,想將匣底仙人賜柬和靈藥取出求救,但頭都磕腫,並無影響。

又是十天過去。靈姑眼看老父咬牙皺眉,一息奄奄,睡在床上,痛苦萬狀,心如刀絞。暗忖:“照仙人昔日所說和向篤臨別之言,老父災害俱自外來,怎又變成自己發作?

玉匣仙柬不肯出現,此疾決不致命。但這痛苦叫爹爹如何忍受?替又替不了。想尋向篤一問,偏又人多病倒,自己一走,只大嬸一人在洞,雖說大雪封山,人獸絕跡,到底也不放心。”正想不出主意,鸚鵡靈奴忽在牛子房中叫道:“老牛要吃茶呢。”靈姑一聽,頓時有了主意,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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