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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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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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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5: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回 飛鳥傳書 荒崖求靈藥 開門揖盜 古洞失珍藏

話說那日早上,天氣驟寒。靈姑起來生火,見靈奴蹲伏在洞角避風之處,閉目若睡,見人起身,睜眼剔毛,依然神駿。靈姑隨即與王淵去小屋探王妻。然後去往小洞查看牲畜。回來縫製洞簾,還沒完工,又被王淵強著同往梅林賞雪。午後呂偉、王守常、王淵、牛子四人便相次病倒,靈姑憂心如焚,哪有心思再去撫弄靈奴。好在靈奴不是凡烏,不加羈絆,飲食可任自取,用不著人管理。當日靈姑因恐靈奴吵醒病人,將它移到牛子房內。靈奴更是識趣,見主人愁煩,整日蹲伏架上,輕易不叫一聲。靈姑服侍老父,不能離開,每日給牛子送飯,多是王妻前往。靈姑偶爾去看牛子,見了靈奴,也無心理會,幾乎將它忘卻。這時聽靈奴一叫,才把它想起來。

靈暗罵自己:“真個糊塗,現放著一個可以傳遞信息的靈鳥,怎倒忘記運用?向篤閉關期中雖不願人找他,為了求治父病,也就說不得了。”想到這裡,見王妻正端了一瓦壺茶要往牛子房中去,忙即起身接過,請王妻先代照看老父,不要走出,自往右壁小屋。靈姑一間牛子病狀,牛子喘息著答說:“周身骨髓裡痠痛發麻,爬不起床。心裡惦念老主人的病,又見小主人憂愁消瘦,兩眼紅腫,難過已極,恨不自死。”

靈姑隨口寬慰幾句,將茶與他喝了。見鸚鵡一雙鐵爪緊抓木架,偏著頭,眼射晶光。

正望著自己。便把它招到手臂上,問道:“我有點急事,要遣你飛往山陰,給上回用法術把你捉去的那個姓向的仙人送一封信,你受得住外邊的冷嗎?”靈奴答道:“冷我不怕。老主人這病好得越慢越好,找姓向的則甚?”靈姑輕叱道:“靈奴亂說。爹爹飲食不進,整日昏睡,照此下去,就說不會怎樣,人也要受大傷。有病的人自然早好為是。

不是人病倒幾個,我早找人去了,還用喊你?你若不能禁冷,那是無法,既不怕冷,為甚不去?”靈奴叫道:“主人孝心,我只好去了。請寫信吧。”

王妻每日還用點飲食,歇息歇息。靈姑除卻侍疾之外,整日憂思愁苦,連功課都無心去做,眠食兩缺,已歷多日。神昏意亂之際,只當靈奴知道老父病不致死,又記向篤昔日禁制之恨,不願前往。聞言並未尋思,徑取紙筆,匆匆與向篤寫了一封求救的信。

那信大意說:承他指點,處處留神,老父只遇白猩子和山魈侵襲,受過兩次虛驚,別無兇險。時已隆冬,以為前言可以應點,不料日前大雪,天氣驟寒,全洞凍病了四人。老父病勢尤險,現在周身痛楚,一息奄奄,飲食不進,運用諸藥,不見好轉。本欲親身求救,無奈侍疾無人,迫不得已,特命靈奴銜信相告,務望賜以靈藥。老父經過這次重病,是否便應了仙人之言,以後不致再有災厄?靈奴通解人言,什麼話均可傳送,務乞指示玄機。靈姑寫完封好,交給靈奴銜在口內,又囑咐了幾句。揭開洞口皮簾。放它飛去。

回屋見老父昏睡未醒,王氏父子剛吃完了半碗稀飯睡倒,只王妻靜靜地一人守在火旁,便乘空走到外面,焚香位禱了一陣。久候靈奴未回,不禁心焦,便把皮衣穿上,出洞眺望。

自從呂偉一病,無人再到洞外。那雪接二連三下了好多次,因洞口皮簾封緊,眾人並未覺察。靈姑先放靈奴出去時,已覺白光耀眼,眩目難睜。這時出洞一看,洞外積雪平添丈許高,以前沒掃過的地方几達三丈高了。本是洞高而內凹,牛子先有準備,初下時將洞外積雪掃去,留出空地;否則洞口縱不被積雪全部封住,要想出去也艱難了。靈姑再縱到積雪上去一看,崖前一帶的石筍、竹樹俱已深埋雪裡,不見蹤跡。凍雲四合,寒流無聲,目光所及,到處銀裝玉裹,茫茫一白。滿天空灰沉沉,看不見一隻鳥影。那穿肌刺骨的狂風,卻颳得呼呼怪響。雪花凍成堅冰,地面積雪一任風力強暴,紋絲不動。

崖上積雪,有那地勢孤陡的,每每吃不住勁,由高崖角上整塊崩裂下來。每塊最小的也有三五丈,又是由高直墜,轟隆轟隆兩三聲大震過去,跟著狂風一掃,碎冰碎凌隨風攪起,滿空亂飛,落到哪裡,冰雪相擊,琤琤淙淙,發為一片碎響,即使瓊玉敲金,也無此清越。

靈姑心懸兩地,通沒心情理會。在寒風中呆望了盞茶光景,偶望左側,兩小洞側散亂著幾根柴枝,先還當是那日早起察看牲畜所遺。心想:“各柵圈內存積牲糧甚多,洞深也不畏寒,但水都凍成了冰,牛子一病,又無人打掃,連日未去察看,不知如何,這時也顧它不得了。”遙望前面,暗雲低迷,風勢越大,靈奴仍無蹤影。一轉身,又瞥見那洞口柴枝尚有焦痕。四外雪封,獨這幾根柴枝散置雪上,分外顯眼。這才想到:“察看牲畜是初下雪時,當時雪才積了數尺。休說老父生病期中,便賞花前後,雪還下過幾次,即有遺落,也被埋在雪裡。連日不曾出洞,怎有此物出現?難道是風颳的不成?”

心剛一動,忽聽靈奴叫聲。定睛仰望,靈奴自遙天空際疾若星馳,穿雲而來。心情一緊張,便把前事岔過。

晃眼靈奴飛落。靈姑見它身上羽毛滿帶霜凌,爪上還抓著一團草根,料是靈藥求到。

知它衝風冒寒,在凍雲中返往疾飛,必定冷極,一把抱緊,就往回跑,到了洞內,靈奴尚在顫抖,叫不出聲來。靈姑心中疼惜,又急於要知就裡。側耳一聽小屋沒什麼響動,便把手套脫下,解開皮衣,將靈奴身上霜凌拂去,偎在胸前,低聲撫慰道:“你為我爹爹吃此大苦,我怎樣謝謝你呢?”靈奴又喘了一會,才顫聲答道:“主人放心,老主人病就快好了。只是……”說到這裡,又把雙眼閉上,似作尋思之狀。靈姑連聲催問“只是”什麼,靈奴即把經過說了。

原來山陰一帶終年窮陰凝閉,景物荒寒,不見天日。一入隆冬,四面都被冰雪封固,雪虐風婆,堅冰山積,比起玉靈崖還要冷上十倍。靈奴去時,崖上冰雪崩塌了一角,向篤所居洞外本已冰封雪蓋,這一來越發難以辨識。靈奴強忍酷寒,在凍雲冷霧之中往返翻飛,苦尋了好些時,洞址雖然依稀認出,無奈向篤早將洞口行法封禁,加以冰雪深埋,厚達十丈,依舊無法飛入。後來靈奴無法,學著靈姑語聲強掙急叫,向篤方才覺察,把元神遁出洞外,見是靈姑所豢靈奴,知已冷極,忙由冰雪中開一小洞放進,行法升了一堆旺火,令它暖和喘息,再問來意。

靈奴見洞中地方不大,因在崖腰之間,雖不透風,比起洞外也好不了多少。向篤端坐一塊山石上面,泥塑木雕一般,生氣毫無,元神歸竅。他只把兩眼睜開,除說話時嘴皮略為啟合外,全身不見絲毫動轉。他說自己早已人定,辟穀多日。近來天氣奇寒,自己功候未到,難使元氣真陽充沛全身。因懺前孽,去邪歸正,不願重用故道和行法取暖,每日入定,甘受寒冰凍骨凝髓之苦。為靈奴行法禦寒,尚是閉關以來的第一次。

靈奴等他說完,氣也緩過來,便把靈姑的信用爪抓開,銜到向篤面前與他看了,並把靈姑所囑一一傳達。向篤知它靈異,便令少候,重又閉目默運玄機,暗中仔細推算了一陣。然後對靈奴說:“呂偉本難免於橫死,所幸殺孽多半種在前生,今生善行所積極多,又生此孝女,將來不是一定無救。但這次重病和前兩次白猩、山魈之險,並不能算應過災劫,只略減一些罷了。要他痊癒不難,愈後卻要留意。不應此劫,靈姑仙緣難以遇合,必致兩誤。”說畢,囑咐靈奴回洞不要提起。又說治病的藥卻有,原是準備將來道成煉丹用的。藥名朱苓,產自千年古松根下,靈效非常。不特有法寒去邪之功,並能大補真元,立起沉瘋。只是難於尋掘,自己僅得兩塊。因念靈姑孝思,可先帶去給乃父服用。異日仙緣遇合,大熊嶺慣產靈藥,顛仙那裡所存必多,尚望到時惠賜幾塊,只要不誤煉丹之用就好了。靈奴問明用法和藏藥之所,用爪抓起,往回飛走。回來雖快得多,仍是冷得難支,半晌才叫出聲來。

靈奴通靈,早識先機,巴不得主人早有遇合,自己連帶沾光,平日好些話都不肯說,何況還有向篤叮囑,因此敘述時便略去了許多,靈姑只知向篤在冰雪中忍苦磨練和贈藥之事。一聽老父服藥立愈,早已心花怒放,哪還再顧及詳審話因。匆匆誇獎了兩句,放下靈奴。趕到屋中囑咐王妻洗滌瓦罐。自照向篤所說,將朱苓洗刷乾淨,削去外皮,放人臼中搗爛成泥。再撕下一塊麻布,將藥包起,用線扎口。又在瓦罐中間嵌上幾根細竹條,上置小碗,將藥懸系碗上。隨後用綿紙將蓋口封嚴,用火慢蒸。

那藥一根五歧,形似薯蕷而小,外皮粗黑,內肉發紅,看去似已枯乾。放入藥臼中搗爛,便融成一團朱泥,摸去膩手,勻細已極,色更殷紅鮮豔。人口微辛,略帶一點松子香,並不覺有甚特異之味。等蒸了個把時辰過去,漸聞清香滿室,令人神爽。

呂偉周身痛楚痠麻,頭腦昏沉,因恐愛女憂急,原是故意閤眼裝睡。這時聞見藥香,覺得頭腦略見輕鬆,但說話費神,提不上氣,微微呻吟著喊了一聲:“靈兒。”靈姑忙奔過去伏向枕邊,見老父半睜著兩隻神光黯淡的老眼,口鼻都在微微掀動,料是聞見藥香想問就裡,心裡一酸,忍淚問道:“爹爹心意,女兒明白,請不要開口,等女兒自說好了。”呂偉便以目示意,不再開口。靈姑忙道:“爹爹聞見藥香了?這是女兒命靈奴往向大叔那裡取來的靈藥,只是要蒸六個時辰,到半夜裡才能吃。爹爹安心靜養,明天病就好了。”呂偉先時自分病勢沉重,難以痊活,加以痛苦難熬,恨不早死,聞有生機,頓見喜容。

靈姑見老父神色較前梢好,僅聞見藥香已見轉機,服後靈效更在意中,不禁悲喜交集。在榻前守了一會,看出老父愛聞藥香。回顧藥罐封口溼潤,綿紙也染得鮮紅,頭蒸火候已足,便把藥罐取放呂偉面前,開了罐蓋,立時香騰滿室。藥只半碗,汁極清亮,紅得和血一樣。王妻趕忙將備就碗瓶、石臼送過,先將半碗藥汁裝入瓷瓶塞緊,原罐添水,藥袋放在火上微微烘烤。快要干時,藥香忽變成極濃烈的辛辣之氣。取向呂偉鼻前一燻,連打了幾個噴嚏。再放火上略烤,給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三人一一燻過,各打了不少噴嚏。然後將藥渣由袋中取出,放入臼內重搗,又由於渣搗融成泥。二次如法重蒸,取得藥汁,另瓶盛貯,記明次數,以備應用。似這樣重複了七次。藥汁自第三次起逐漸減淡,搗藥也漸費手。到第七回上,王妻見藥汁雖不如前幾碗粘膩,色仍鮮紅,還想取些再搗,卻已成糟粕,不復成泥,又因要忙著醫病,只得罷了這時子夜已過,呂偉燻了幾次藥,孔竅大開,頭腦首先不再疼痛。工、牛三人病勢較輕,更覺輕快非常。藥取停當,靈姑把瓶放入熱水內溫暖,另將屋外火池中先備熱水倒了一大盆,端到屋裡,請王妻回房暫歇。把頭瓶藥汁一半和水,脫去老父中小衣,用布蘸了揩拭全身;另一半用羹匙喂人口內。並蓋好棉被。等過一會,又將老父胸前天蜈珠取下。初取珠時,呂偉還覺奇冷。再停刻許工夫,藥力發動,忽覺一縷熱氣由胸腹問發動,逐漸充沛全身。皮膚反倒冰涼,面色越發死白,想說話仍是提不上氣來。自覺寒氣為熱所逼,由內而外,彼此交戰,比起先前,另是一種難受。

靈姑見狀驚疑,伸手一摸,似有絲絲冷氣由毛孔中往外直冒,觸處冰涼,面上尤甚,顏色難看得和死人相似。她雖知向篤之言不會有誤,但終恐老父病久禁不住藥力,不由萬分焦急。奈事已至此,別無善法,只得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在旁守住,深悔不該冒失,求愈心切,將藥一齊喂下。還是呂偉知藥有靈,看出愛女憂急,喘息說道:“女兒不要心焦,這藥真靈,我心頭已不冷了。”靈姑見老父居然說出話來,略為放心。待過一會,見不現別的險狀,才把第二瓶藥勻為兩次,如法喂下。呂偉身上冷氣兀是出個不止。捱到天明,方始減退,皮膚不似先前冷得冰手,說話也不甚吃力,漸漸入睡。

靈姑一探,鼻息雖微,卻極勻和,看出病勢大轉,好生欣幸。藥自三瓶以後,不再揉擦全身。每瓶均剩有一半,便乘老父睡熟,還不到服藥的時候,拿去給王守常父子,按病輕重,各服少許。王氏父子病輕,越顯靈效,服下不消片刻,便覺寒氣往外發散,頭腦輕鬆,苦痛大減。靈姑見王妻橫臥在王淵腳頭,睡得和死人一樣,知她這多日來雖不似自己那麼不眠不休,但也閤眼時少,人已累極,沾床便倒,便不去驚動她。

王淵本能起坐,問知呂偉病見好轉,甚是喜慰。見母親睡著,只靈姑一人兩頭勞累,心不過意,想起床相助。靈姑將他按住,悄聲嗔道:“你剛吃藥,哪能下地?沒的叫我添煩。也不許驚醒你娘。你要起來,等第二回藥服過,看是如何再說。”王淵不敢強,只得乖乖臥倒。靈姑走後,王淵暗忖:“靈姊這人真好,無怪神仙看中。我哪樣也比不了她,真叫人為她死都心甘。”隨又想道:“日前無心中吃了尤老頭留下的藥,果然身輕不少,一時私心,不曾明告。異日還想她攜帶學仙,有這一點好處都要隱瞞,真是對她不起。尤老頭留的竹筒,瓦罐甚多,想必都是好東西,只是標有字的卻沒幾個,不知還有那種靈藥沒有?靈姊這等仙根仙骨,再吃靈藥,豈不本事更大?等病稍好,定去仔細搜尋一回,如能尋到,也可稍微報答她的情意。”

靈姑回房,見老父睡得甚香,瓶中餘藥還有不少。心想:“藥力甚強。這多日來爹爹老是寒熱痛苦,難得睡熟,看現在神氣,不喚不會醒,正好去醫牛子。”忙拿藥輕步往石壁小屋走去。才到外面,便聽人、烏問答之聲。靈姑衣不解帶,侍疾多日,累得頭腦昏脹,形神蕭索,當日藥有靈效,儘管一時興奮,耳目心思已不似平日敏銳。牛子病中氣虛,話多有氣無力;靈奴更是惟恐主人聽去,蹲在牛子枕側,語更低微。靈姑彷彿只聽靈奴說了句:“說不得。”底下還沒聽清,靈奴已是警覺,低叫:“主人來了。”

飛回架上,更不再說。靈姑忙著醫完牛子。回侍父疾,並未在意。

進屋一看,牛子眼角淚垂,喘吁吁睡在榻上,面帶憂急之狀,開口便問靈姑說:

“老主人的病今明天一定好,是真的嗎?”靈姑道:“真快好了。這就是那靈藥,你吃了吧。”牛子答道:“我捨不得老主人,恨不能我死了才好,不吃藥了。”靈奴叫道:

“老牛亂說,主人不要理他。”靈姑哪知話裡有因,答道:“你真是個呆牛,老主人就快好了,這藥是多餘的,你不吃,哪個幫我做事?你病中氣短,少說話著急,快些吃藥,我還要回去服侍爹爹呢。”牛子抬頭還想答話,一眼望見靈奴怒目奮翼,似有揚爪下擊之狀。想起適才靈奴嚇他如將實話告知靈姑,靈姑成了仙,自己必受仙人嗔怪,定遭雷擊,不能轉世託生之言,只得忍淚住口。

靈姑通未理會,忙著回屋,見呂偉仍未醒轉,王妻也在睡,便獨自一人往來各屋,照看病人。她積勞之餘,本就支持不住,再經重累,不由積下病根。呂偉病去夢穩,這一睡直到午後尚無醒意。靈姑不忍喚醒,只強睜著一雙倦眼,坐守苦熬。實在支持不住,便強起往各屋巡視。

王淵看出靈姑力竭神疲,乘她不在,偷偷將乃母喚醒。洞中不辨天色,已是傍晚時分了,王妻天明前睡起,直睡了一整天,平日又常抽空小睡,不似靈姑晝夜不眠不休,一覺之後,精神復原。聽說病人全都轉好,即可痊癒;自己飽睡,卻令靈姑獨勞:喜愧交集。匆匆趕出,見靈姑困守榻前,神色難看已極,便勸她歇息一會。說:“這些事我又不是辦不來。你父親病已將好,如你累病,轉使老人不安,萬一病再因之反覆,如何是好?”靈姑深知老父方正謹飭,一絲不苟,王妻雖是患難之交,但終系女流,諸多不便,因此執意不肯。嗣見王妻再三苦勸,自己也覺頭抬不起,兩眼直冒金星,恐真因勞致疾,轉累親憂,才去榻前將老父喚醒,喂服了藥。呂偉身已不冷,說話也頗自如,靈姑看出病好多半,心大寬慰。問知腹飢思食,又把備就稀飯餵了一碗,服侍人睡。自和王妻也各吃了一碗稀飯。心一放定,越覺困極難支,只得託付王妻幾句,徑去老父腳頭橫倒。

王妻見他父女同睡,回到己屋一看,王守常出過一身汗,又睡了一個足覺,病體已漸痊癒。王淵更是早好,因吃靈姑禁阻,不敢下床。聽說靈姑已睡,連忙爬起穿衣。王妻禁他不聽,摸身上果然寒熱退盡,精神甚好,只得任之。父子俱說腹飢,王妻煮些燙飯與二人吃。食前王淵說多日不曾沾酒,想酒已極。王妻疼愛獨子,哪識他別有用意。

王淵見母應諾,自去取酒,裝了一瓦壺。王妻說:“你病後怎吃這麼多的酒?”王淵答說:“姊姊說牛子快好,也想酒呢,剩下的給他吃去。”王妻見他飲食香甜,知已大好,自然心喜。

王淵看見臼中搗剩藥渣和火池旁的朱苓皮,知是向篤所贈靈藥。一問原藥形狀,好似文叔所留竹筒中也有此物,越發心動,幾次想走。因洞外天黑,須持火把,恐父母看出攔阻,正打主意,忽聞靈姑在榻上呻吟說夢話,王妻忙去看視。眾人臥室均極窄小,只一榻一幾和一個小火池,不能多放什物。居中這間獨大,各屋門一閉,便成了一間,彼此都可看見。呂偉病榻正對中間火池,為便照料,門老開著。王妻回來,王淵道:

“姊姊不許我起來,我好久不見靈奴、牛子,很想他們,我把酒送去,和他們玩一會。

娘只管服侍病人,不要喊我。爹爹才好,還是早些睡吧。”王氏夫妻含笑點頭。土淵上身皮衣,當起病時脫在裡面,這時順手拿起。王妻道:“你這時還怕冷麼?”王淵佯笑道:“我怕外邊冷呢,帶出去好。這小屋亂糟糟,到處掛些衣服也不好看,姊姊醒來又不願意。”說罷,搭訕著拿了酒菜便往外走。王妻隨將王守常勸進房去睡下,開了房門,獨自守伺病人。她忙著添柴添炭,料理病人少時吃的東西,自然不能離開,做夢也想不到愛子會在風雪奇寒之夜到洞外面去。

王淵到了右壁小屋,得知牛子服藥之後睡了一會,醒來覺著痛楚大減,欲往探看主人病狀,相助靈姑操作。王淵將他攔住說:“病人和姊姊都已睡熟怕吵,只娘一人在側,連我都趕了出來,你去不得。我給你帶來了酒,快吃吧。”牛子嗜酒如命,病後新起,更是愛極,忙接過道:“淵少爺真好,等老主人好了,我定給你再做一副好雪滑子,叫你喜歡。”說罷大吃起來。王淵道:“你還說呢,都是那天滑雪,病倒了好幾個。這些天山洞裡沒人去看,那些牛、馬、豬、羊、小鹿、小雞不知死了沒有。”牛子聞言驚道:

“真的,小主人也沒去看過麼?”王淵道:“你真蠢牛,呂伯父病得那麼重,姊姊還有心思顧這個麼?適才娘叫我去看看,因先給你送酒,火把又在你屋裡,聽說外邊冷極,我還沒顧得去呢。”牛子道:“你病都好了麼?外邊冷,由我替你去吧。”王淵道:

“姊姊睡前說你病比我重,至少還得三天才許下地,外邊天氣比那日還冷得多,你如何能去呢?”牛子道:“淵少爺還說我蠢,外邊天冷,現成的寶珠不會帶了去嗎?你去將寶珠要來,我同你都去,省得你一人,那麼多事也做不過來。”王淵先也想到天蜈珠可以闢寒,因知此珠不在呂偉身上,必是靈姑藏起,怎好明要。聞言笑道:“你這點老牛心思,誰還想它不到?你那日沒見老主人仗它闢寒,懸在胸前麼?你定要去,我告訴姊姊,罵你一頓就好了。”牛子最怕靈姑,便答:“我不去就是。你病才好,單上身穿皮抵不住冷了。”王淵道:“我曉得。你把那油浸火把給我兩根長的,我取帽兜和鞋褲去。”

說罷走出,先往左壁小屋隔著門縫偷看,見室中靜悄悄的,只乃母一人在洗滌盤碗。

忙即退回,取了那日滑雪時所穿的一套,跑到牛子房中。剛剛穿好,忽聽靈奴在架上學著靈姑的口氣叫道:“淵弟真頑皮。我也跟去。”王淵先進屋時,便見靈奴蹲伏架上,不言不動,因忙著往小洞中尋藥,沒去搭理。聞言知它靈心慧舌,不似牛子易哄,低聲叮囑道:“你不要叫了,姊姊和他們都睡了,莫被你嚇醒。洞外邊冷,你去不得,乖些在屋裡,等我回來拿好東西給你吃。”靈奴在架上張著翅膀又跳又叫道:“不要我去,你也去不成哩。”王淵恐它饒舌,被父母知道出來攔阻,想招它下來加以恐嚇。靈奴偏不上當,索性飛起叫道:“你想騙我,我才不信你的話呢。要我同走,回來我什麼都不說;不要我去,就告訴你娘去。”王淵急得無法,只得低聲央告道:“好靈奴,我帶你去。莫把病人吵醒,姊姊好些天沒有睡,有話到外邊再說吧。”靈奴方始住口。牛子隨將火把遞過,王淵接了,叮囑牛子:“多睡一會,這樣病好得快。我去去就來,你不要管。”說時靈奴已先飛出。

王淵輕輕走到洞口,又拿了雪滑子,揭開皮簾,人鳥同出。爬到雪徑上面一看,四外暗沉沉,尖風撲面,透骨生寒,積雪回光,路徑尚能辨出。他見風大無法取火,一賭氣,匆匆綁上雪具就跑。晃眼馳抵小洞,覺著冷極,又恐回晚,露出破綻,哪有心情先看牲畜,先往藏放食糧、用具的小洞鑽進去,到了裡面點上火把,尋到文叔藏物之處一照,只見什物零亂。暗忖:“以前只自己來過兩次,嗣隨靈姑來此查看,也沒這等狼藉。

眾人病後,靈姑一心侍候,不曾離開,別人更不會來,怎會如此亂法?”

王淵一找那些竹筒、瓦罐,也似少了好些,有幾個都變成了空筒,封筒漆泥還剝落在地,分明有人將筒中之物取走。先還以為冰雪封山,酷寒凜例,外人不能到此;許是靈姑因父久病焦急,發黨文叔藏有好藥,前來尋取,心焦忙亂,取了就走,不及檢點,也未可知。繼再仔細查找,空洞中大多留有殘餘的金屑,前次所見外標藥名與用法的竹筒、瓦罐已不見了一多半。所留不是空無一物,便是藥已枯朽,並且沒一個不將封口打開。這才想起靈姑做事細心,最有條理,從不慌張疏忽,即便尋藥,也決不會全數給人打開,滿處拋置,散亂一地。料定賊自外來。不禁大驚。

王淵原是雪前無心人洞尋物,看見文叔所存之物堆積甚多,心想:“這老頭來時,非逼眾人幫他將獸洞存物搬來不可,連忙了好些天才運完。勸他留一半,不要緊的明年再運都不幹。尤其將那些竹筒、瓦罐看得珍貴,問是何物,先說是藥材,後又說是金砂,總是含混答應,呂伯父知他年老心多,不許提問,也就罷了。他在時,隔一兩天,必定揹人入洞一次,老怕丟了似的。現在偏一去不歸,連尋幾次也未尋著。照他那麼看重,人如平安,決不捨這許多東西;久居此山,更無走失之理,分明十有九死。以前代他運物,除卻獸皮、象牙、糧肉,凡是筒、罐一類,十九自運。記得有的還標有字跡記號,筒口用生漆和泥封固甚密。反正他已不再回來,何不開看裡面到底是甚東西?”

其實當時文叔存物已然現出翻動痕跡,王淵沒有靈姑心細,不曾留意。先取兩竹筒一看:一是滿筒豆大生金塊;一是半筒珍珠,大小不一,還有幾塊翠玉。餘者凡是外標字跡的,俱與筒中之物一樣,不是藥材,便是金砂,覺著無甚希奇。剛想退出,一眼瞥見有一大竹筒顏色青潤,直立筒堆上層,彷彿新制未久。別的竹筒封固極為嚴密,這一筒雖照樣漆泥封固,封口和筒底竹節俱有七八個米粒大的氣孔。用手一搖,不聽響聲,分兩也頗沉重。筒外只有刀刻的年月記號,未標明內有何物。覺著有異,就著火把仔細一看,無巧不巧,上面刻的正與自己降生的年月日子一點不差。筒眼中似乎有一股清香微微透出,湊向筒口用鼻一嗅,味更清馨,這一來越發心動。

王淵隨用刀向筒口漆縫裡插進一撥,那封口應手而起,竟是活的。筒長尺半,粗約七寸。封口揭去,現出一個竹節,做的活蓋也有七個豆大氣孔。順手揭開,內裡還有一個竹筒。筒外四周都是青沙,裡面種著一株尺許長的異草,形狀似萬年青:兩葉對生,蒼翠欲滴;葉夾縫中一莖挺立,色如黃金;莖頂結著一粒滾圓的紫色小果,約有指頭大小,剛剛高齊筒蓋,浮光鮮明,清香撲鼻。內筒只有半截,吃青沙壅緊,無法倒出。王淵正想用刀將外筒劈散,忽覺筒底竹節也有點活動,順手轉不幾下,連底帶裡筒異草一齊退落。那草便種在裡筒以內,半株露出筒外,一莖雙葉,靜植亭亭。所用沙土與草同色,捻去細膩非常,不知是何物事,沙裡頭還藏有一柄玉石磨就的尖片。竹色比起外層套筒還要青鮮得多。壅沙散落,現出幾行刻字,細一辨認詞意,不禁心花怒放,喜出望外。

原來筒中靈藥,文叔也不知它的名字。只因已死兩老自猩子歲久通靈,慣識靈藥,在十年前由後山絕頂拾得此藥幾粒種子,對文叔說藥名叫丁蒙(獸語“天生”之意),產自後山絕頂雲霧之中,極難遇到。老猩之父三百年前曾尋到一株成熟的,服後力強身輕,增長靈性,可以躍取飛鳥,厲害非常。那藥種系仙烏銜來,一苞十二粒,僅只一粒結果,並須十數年後才能成熟。未熟以前,一樣長著兩片碧綠葉子,難於辨別。葉生極慢,先和青草葉相似,等長到十多年,葉長才只尺許。不知何時一莖挺出,上面結一紫果。只要聞異香外透,便須摘取,用玉石之類將它切片,搗融成漿,服將下去,過一刻便見靈效。但有一樁難處:結果時日事前難知,須碰運氣。只一成熟,見了天光,子午一過,果即迸裂,變為六苞種籽,又須再等十多年,還不知到時能否如願。白猩子所拾種籽共只七粒,為數不全,結果之種是否在內,不能辨別。兩老猩令文叔擇地種好,等待十多年,日夕查看、如見成熟,隨時報知。

文叔見那種籽叢附在一個豆大苞囊以內,有米粒大小,色如丹砂,晶明瑩澈,顆粒勻圓。無意中就著日光一照,六粒都是透明無物,獨有一粒生得較小,內中卻隱隱現出一株具體而微的靈藥影子,也是雙葉一莖,上結紫果,與老白猩所說成熟之草一般無二,料定結果的必是此粒。因見那種籽與山中紫金花籽大小、形狀相同,便想了個主意,將這粒調換下來,偷偷尋一竹筒種起。繼恐出葉以後老猩驚覺,仗著此草只初種時用絕頂淨土培窒,一經出葉便無須澆灌,性又喜陰惡陽,愛燥怕溼,又做了一個外筒將它套上。

更恐年久忘了用法,將裡筒刻上字跡,藏上一塊薄的玉片,以備到時應用。過了兩年,那六粒新葉初生,忽值山石崩頹,連真帶假一起毀去。兩老猩惋惜號叫了一陣,也就拉倒。近年老猩移居,文叔算計到了成熟時候,走前還探看了幾次,均無結果朕兆,已疑這粒也非結實之種。誰知在用多年心機,卻便宜了別人。

王淵看完筒上刻字,惟恐果綻結子,錯了時機,忙即如法炮製。用玉片將果切碎,就著竹筒底蓋一碾,化成一小團紫色濃漿,刮放口內。當時芳騰齒頰,只味略為有點苦澀,過了一會,方始回甘。自覺臟腑空靈,氣爽神清,痛快已極。忽想起母親體弱多病,難得這樣好東西,怎私自吃了?果既靈效,果葉想必也能補人,意欲取回與父母服食。

誰知果乃靈藥精華所聚,果摘以後,葉即枯萎,晃眼變成兩片黃葉,莖也枯乾,料是廢物,只得罷了。他揹人行事,著實心虛,恐呂氏父女回來發覺見怪,匆匆略為收拾,將種藥的兩筒帶出,暗棄附近澗底。

王淵次日揹人一試,果然身輕了好些,不由暗自歡喜。因他一來知此事有欠光明;二來年輕好勝,日練輕功,進境大慢,幸仗藥力,居然到了中上層境地,便想爭氣,伺機向靈姑炫露。因此雖然高興,連父母前都未說起。病後越想心越不安,自覺愧對靈姑。

以為筒罐甚多,文叔那麼珍視,也許還能尋出別的靈藥。等到入洞後看出有外人來過,幾乎全數開封,不見多半。方在失望驚疑,忽見靈奴箭一般直飛進來,落在王淵肩上,急叫道:“快些熄火藏起來,惡人來了。”王淵雖是小犢膽大,無奈來時匆促,未攜兵刃暗器,事出所料;又知鸚鵡靈異,這等驚惶入報,料非易與。方一遲疑,靈奴已一翅將火撲滅,叫道:“趕快藏起,你若跑出去,撞上就沒命了。”王淵知道厲害,仗著路熟,剛一藏好,便見洞外有火光閃動。

文叔藏物之所,原是洞中一間天然的石室。糧肉、皮革一類粗重之物俱在右壁,堆積老高;所有竹筒、瓦罐俱堆在左壁角里,佔地不多。王淵藏在堆後一個高可及人的石縫裡面,潛身外覷,只見光影幢幢,由外而內,晁眼走進來的共是三人,俱是頭戴反毛厚皮帽兜,身穿反毛皮緊身衣褲,手腳也穿有皮套,毛茸茸怪物一樣。這三人好似熟知這地方,一到室內,為首一人便把頭上帽兜和手套摘去,向兩同黨說了兩句,自擎腰刀、弩筒往出口一站,意似把風。語聲雖然粗暴,卻似入山以前在沿途漢城中聽過的,不似當地土人說話。那兩同黨一聽,忙將火把插在壁間石縫內,各把手套脫去一隻,掖在自己腰間,目不旁視,直撲右壁。王淵藏處側面立著一塊怪石,遮住了目光,來人走向物堆後去便看不見。只聽一陣翻騰挪動之聲,一會工夫便取了許多獸肉,裝入三個粗麻袋內。另一人又找出一個小布袋塞在大麻袋裡,外用粗繩一一紮緊。為首一人見已成功,便過來相助,放下刀、弩,互相扶持,各背一袋,拔下火把,取了刀、弩,戴上手套,從從容容往洞外走去。

王淵先見來人如此膽大,心還忿怒,意欲出其不意,由黑暗中衝將出來,奪取來人兵刃,拼他一下。繼一細看,來這三人不特行動剽悍,矯健非常,而且所持厚背腰刀精光閃閃,分量沉重,暗器也是土人所用極毒弩筒,中上必死,不易抵禦。尤其那盜走的三大麻袋幹臘獸肉,少說每袋也有三百斤左右,另有一小袋是文叔曾送呂偉未收的金砂,重有好幾十斤,那麼笨重的東西,三人尋尋常常背起就走,其力可知。稍為動轉,靈奴又在肩上用爪抓得生疼,意似禁阻,不令妄動。他知強弱不敵,只得忍著忿恨,等到賊去,才從石後走出。

王淵探頭室外,見火光尚在前隱現,靈奴已然飛起,忙即悄悄尾隨,到了洞口,藏身洞側,往外偷覷。見三賊帶有幾副短雪滑子,已各穿好。內中還有一副最大的雪橇,像只沒舷小船。底後有木板突出,上立兩柱,前邊有一橫木,上系兩根粗索。三賊將麻袋堆綁在雪橇靠後一面,一切停當,兩賊便去前面將橇上兩粗索各挽一頭,拖了就跑。

為首一賊兩手分握橇後當舵用的蔭根立柱,等撬在冰雪上滑動,趁勢往前一推,再一縱身,便立在木板之上。前兩賊也各把身子微偏,讓過橇頭,再各往裡一歪,便各端坐麻袋上面。徑往隔溪飛駛而去,其疾若箭,也沒看出橇是如何行馳,轉瞬之間,已沒人暗雲沉霧之中,不知去向。

賊去以後,王淵猛想道:“呂、王諸人雖病,靈姑不過困睡,人尚是好好的。適才眾寡不敵,被來賊堵在裡面,不能衝出報警。此時賊已離開,怎忘了將靈姊喊來,用那飛刀殺賊,豈不省事?”念頭一轉,連雪滑子也未及回去取,立即拔步往洞中飛跑。

進洞一看,內室仍是靜悄悄的,不聞聲息。王淵剛要往裡衝進,忽見牛子滿面驚惶,由內走出,見他要往裡跑,忙即攔道:“你姊姊病了,現在正脫衣服,你娘不要你進去。

快到我屋裡去吧。”王淵聞言大驚,暗想:“賊人已然跑不見影,姊姊偏又生病,如被知曉,豈不憂急,反正追趕不上,仍以暫時不說為是。”又急於想知靈姑病勢輕重,忙問:“姊姊這一會工夫怎麼病的?”牛子見壁間燈焰搖搖,洞外冷風穿簾而入,洞口皮簾尚未扣好搭絆,不願答話,先去扣好。王淵隨著趕去,又問:“我娘知我出去了麼?”

牛子把頭一搖,忽聽靈奴叫聲,連忙啟簾放入。王淵因乃母不知自己出外,趕緊將皮帽衣褲一齊卸去。二人一鳥,同到牛子室內。

牛子低聲說道:“他們都不曉得你和靈奴出洞去哩。”王淵急道:“哪個問你這些?

姊姊怎麼病了?”牛子道:“你和靈奴出去後,好大一會也沒回來。我病已好,因聽你話,怕小主人怪我,沒有起床,後來實在睡得心焦,才爬起來。多少天沒見老主人,想到門外偷看一下。走到那裡,正趕上大娘一個人拉著你姊姊的手,坐在床邊急得直流眼淚水。老主人和你爹卻睡得很香。我忍不住走進去,才知小主人生病很重,頭上發熱,周身綿軟,心口亂跳,說是天旋地轉,坐不起來。她又怕老主人曉得著急,傷心已極。

偏生那藥剩得不多,要留給老主人醫病,她定不肯吃。你娘說她是這些天服侍病人累的,打算給她用薑湯洗腳擦身,吃點神曲發汗。我就走出來了。你娘只當你在我屋裡逗靈奴呢,叫我對你說不要進去,洗完會來喊你。你進來那麼慌張,莫非我們的牛馬豬羊都死了麼?”

王淵知他藏不住話,自己又未往牲禽洞中查看,方欲設詞答他,靈奴已在旁低聲叫道:“淵少爺,莫對這蠢牛說。”牛子聞言追問。王淵本不善說謊,便答道:“頭洞我沒看,我先到二洞,想把尤老頭的補藥找點出來與伯父病後吃,不想翻了好久也沒找到。

靈奴催我,就回來了。”牛子驚道:“你怎知他藏有補藥?老主人總說尤老頭要回來,不要翻他東西。下雪前我往洞裡拿臘肉,見小屋裡亂槽槽的,我順便給他收拾,重又堆好。那日只你沒跟我們到後山去,我早猜到是你乾的,只是後來忘了問。你怎把他翻得那麼亂?老主人知道,不說你才怪呢。”王淵聞言,便知下雪前賊已來過,剛想答說不是他乾的,靈奴又叫:“莫對蠢牛說呀。”王淵懸念靈姑,本沒心思,便不再說話。

牛子料定王淵、靈奴還有瞞人的事,暗忖:“白鸚哥最是刁猾,適才它說那話,我還沒怎向小主人說,便連抓帶啄,不肯再理我,這時間它必不肯說。那些牛馬豬羊本該去看,莫如到兩小洞細看一回,便知他們鬧的什麼鬼了。”也沒有往下盤問。

洞外雖有出口,但積雪高及洞門,不近前不會看出。來賊俱當眾人都被冰雪封閉洞內,不能出外,這兩日正在一日多次,盡情搬運,為所欲為。靈姑一病,牛子憂急萬分,關於小洞的事,想過便拉倒,並未前往查看。王淵又看出來賊厲害,靈姑病倒無人抵禦,說出固是徒令大家焦急,如和牛子埋伏小洞與賊一拼,一個抵敵不住,將賊引入正洞,禍事更大,諸多顧慮,也未前往。滿擬兩小洞中食肉牲禽所積甚多,冰雪險阻,賊盜不一定去盜,如盜存物,憑那三賊,就這麼趁夜盜取,三兩個月也運不完。那時病人已愈,再行告知,同往伏伺,捉到一個活口,問出巢穴,依舊可以全數取回,說不定還可多得。

只恐來賊侵入正洞,事出倉猝,措手不及,暗囑靈奴留意,自己白日抽空睡眠,一到晚問便藉詞伺候,暗中防備。心想靈姑雖病,神志尚清,飛刀神物仍可扶床運用,遇有警兆,立即報知也來得及,失盜一層並未十分在意。哪知來賊既貪且狠,等呂氏父女逐漸痊癒,兩小洞中糧肉、牲禽幾乎全部盜去,所餘無幾了。後話暫且不提。

當晚王淵又等了一會,王妻來喚,忙和牛子奔進室中。這時靈姑積勞成疾,甚是沉重,雖吃了些自備的藥,急切間也未見功效。王守常病卻已全好,只體力稍差。呂偉服完餘藥,病去八九,已能起坐,只是病久體虛,元氣受傷,看去不是三數日內能復元。

呂偉先見王妻在側端藥端水,問起靈姑,王妻說她多日未眠,已強勸去睡了,尚還相信。

等到半夜,他見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俱都在側,獨無靈姑,再三追問,才知因勞致疾,自是憂急,硬掙著起床去看。見靈姑面龐消瘦,愁眉淚眼,正在昏睡,一摸前額滾熱。暗想:“自己病重之時,終日昏睡沉沉,有時雖料愛女必定憂急,無奈清醒時少,眼又昏花,不曾留意,想不到她竟困頓憔悴至於如此。”疼愛過甚,心裡一酸,兩行老淚不禁奪眶而出。

靈姑先時滿腔虛火將精神振起,不眠不休,飲食兩缺,勉強支持了多日。及見老父轉危為安,餘人也逐漸痊癒,心寬火降,困極難支之餘,頭一著枕,連日所受憂急勞累、風寒飢渴一齊發作,周身骨節像散了一樣,痛楚非常。不過病勢看去雖兇,只是陰虧神散太甚,將養些日,自會復原。偏生呂偉不放心,定要前往看望,這兩行熱淚正滴在病人臉上。靈姑天生至性,儘管頭抬不起,心憂父疾,魂夢未忘,本來做著怪夢,突被滴淚驚醒。呂偉沉菏初起,又當愁苦悲淚之際,相貌神情自是不堪。靈姑昏惘中猛一睜眼,看見老父站在面前,與夢中所見老父被仇人所傷死前情景一般無二,不禁肝腸崩裂,猛伸雙手,悲號一聲,奮身躍起,朝乃父一抱。呂偉還當她不放心自己起床走動,忙說:

“乖兒安心,爹爹好了。”同時俯身伸手想去抱她。不料靈姑心神受此重創,起得大猛,身才欠起,猛覺頭昏眼黑,口裡發甜,僅喊得一聲:“爹!”便已昏厥過去,手伸足挺,不省人事了。

呂偉和王氏夫妻見狀大驚,俱各強忍悲痛,搶前施救,撫按穴道,輕聲呼喚。過了一會,靈姑才悠悠醒轉,雙目未睜,先就悲聲哭喊:“我不成仙,我要爹爹呀!”呂偉知是噩夢心疾,忙接口道:“乖兒,爹爹病都好了,在你面前,你快睜開眼睛看呀!”

靈姑聞聲睜眼,見老父仍是先前情景,歪坐床邊,又要撲起。呂偉已有防備,忙先俯身去將她抱緊道:“乖兒,你累病了,神志昏迷,在做夢麼?爹爹吃了向大哥送的靈藥,病好了。”靈姑先還未信,無奈神悸心跳,頭重千斤,話說不出,聽到未句才想起求藥醫父之事。又瞥見王氏夫妻也在床前,室中器物仍與往日一樣,不是大雪危崖情景,自己也睡在床上,才知適才是場噩夢,並且老父已能下床。心中一喜,更累得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半晌才說出話來。三人寬慰了她幾句。王妻因呂偉新愈,恐又反覆,連勸安歇。靈姑更是含淚力請。呂偉恐愛女傷心,只得忍痛去睡。王氏夫妻照料病人服藥安睡,才把王淵、牛子喚進。

靈姑的病就此加重了幾分,每一人睡,便吃語大作,時常哭醒。還算呂偉通曉醫理。”加以奔走江湖多年的經歷,平時配有不少成藥。初發病時父女關心,雖然難免驚慌憂急,第二日便查明病源,連給服了幾劑安神滋陰的藥,甚是對症,到第三日上便有起色。靈姑神志清醒以後,見老父逐漸痊可,心中一喜,病好得更快。呂偉見她身容消瘦,只是疲勞太過,強令靜養些日,不到十分痊癒,不許下地。靈姑仰體親心,不便違抗,足足睡了八九天才起床。呂、王、牛子三人也均大愈。全洞愁雲盡掃,又恢復了原來安樂景象。

靈姑病好前兩天,想起小洞牲畜多日不曾查看。但眾人剛剛病好,多未復原,倘去查探,恐又冒寒,病有反覆,更恐老父前往,便悄囑王淵轉告牛子,不許向老主人提說,並禁前往。其實靈姑一病,眾人都發了急,加上外邊天又奇冷,呂、王二人根本就沒有想到牲畜的事。牛子倒早想去,卻因王妻曾累過多日,呂偉恐她步了靈姑後塵,除卻陪伴靈姑偶助更衣行動外,不令似前操作,一切事情交給牛子代做。牛子雖是勤而耐勞,卻遠不如王妻心細能午,儘管王守常父子隨同相助,仍忙了個手腳不停,更無餘暇再顧別的。

王淵雖知小洞生變,有了外賊,說都不敢,如何還去,直到靈姑下床的第二天,見老少諸人都將康復,料無差錯,才偷偷告知乃母。王妻聞言大驚,一時見短,心疼愛子,又想來賊得了甜頭,見無人理會,必仍要來偷,早晚總等得上,還有靈奴可以遠遠查探。

反正不知賊巢所在,眾人見丟東西,必往守伺,前事說否俱是一樣,何苦徒勞受埋怨?

堅囑王淵不可實說。自己裝不經意,乘便對眾人說道:“這回接二連三,除我一個,都病倒在床上。這多天來,也沒有想起往兩小洞去取臘肉。後來大哥和眾人一病,都吃鹹菜忌口,也沒人取,近五六天才吃點葷。適才我見剩的七八塊臘肉、十幾條臘腸俱快吃完,一算日子,不多幾天就要過年,該取年貨了,這才想起年菜年貨一點還沒備辦。還有那些牲禽沒人管過它們,莫不餓壞了吧?”

呂偉聞言警覺,剛要開口,靈姑恐老父焦慮,忙答話道:“取肉那天我去看過,各柵圈中,牛子早把食水堆積,只少了一條小牛、兩隻肥母雞,不知藏在何處,沒有找到。

爹爹病後雖未再去,它們捱餓是不會的。適才我也想到要去看看,既這樣,飯後我和牛子、淵弟同去,看看要什麼東西,索性做幾回多運些來,過個頭一回的豐盛年吧。”王妻笑道:“要的東西卻多呢。因上次說可不封洞度冬,許多東西都沒往裡運。除了沒來得及往小洞裡存的一點食糧和鹽、糖、醬、醋、茶外,只有兩罐兜兜菜,葷的只有兩大塊熟臘腿、十多團血豆腐。照連日大家吃得這麼香,差不多還夠吃兩天的,再吃就沒得煮了。那鹽、茶兩樣一向放在洞中,剩得倒多,糖連年糖都不夠做。說也說不完,你們到那裡,只要看該用的都拿些來,天大冷,省得常跑又受寒。”靈姑應了,又調弄回鸚鵡。

吃罷午飯,三人同往小洞去取東西。行時靈姑見王淵佩有刀弩,笑道:“這又不是到遠處去行獵打仗,帶這兵器作甚?我們還要搬東西,豈不累贅?”王淵答道:“雪地裡穿上這一身皮衣服,再帶兵刃顯得威武些。小洞多日沒去,冰雪封山,萬一野獸沒處找吃,跑到小洞裡偷東西呢。姊姊玉匣不也帶去了麼?”靈姑笑道:“玉匣飛刀,因有仙師之命,在我不曾拜師練到與身合一之前,片刻不能離開,所以不便摘下。玉靈崖從無蛇獸,何況這樣冰雪寒天。分明你又想出甚別的花樣,偏有那些說頭。”牛子插嘴道:

“真是的,一些厚毛的野東西,多喜歡在大雪後出來找吃。小洞裡只有半截柵門,稍微靈巧一點都進得去,莫不真有野東西去偷吃的?這一說,我也把刀弩帶去吧。”王守常道:“多厲害的野獸,也禁不住這口飛刀。你們都帶傢伙,東西怎麼運呢?”王淵道:

“姊姊不願用飛刀去殺那無知識的生物,還是帶去的好。”說完當先掀簾而出。牛子也把刀弩佩著,拿了一根扁擔隨出。王妻忙道:“靈姑娘快走吧,你兄弟不懂事。”靈姑笑道:“他才聰明呢。”說罷掀簾走出。

洞外冰雪已凍得和鐵一般硬,映著慘淡無光的臼日,到處白茫茫,靜蕩蕩的,更無一點生氣。三人相繼援到小徑上面,剛各穿上雪具,靈姑猛一眼瞥見小洞冰雪地裡橫斜著幾枝殘餘火把,猛想道:“那日靈奴去取藥,我在洞口凝望,曾見雪中殘炬,匆匆未暇查看,隨即忘卻。今日怎又多了兩枝?”不禁心動,忙問王淵、牛子,“這些天小洞裡你兩人去過麼?你們看洞外火把哪裡來的?”王淵搶答道:“姊姊生病那天,我想往小洞裡去看牲畜,才出洞便覺冷不可當,天氣又黑,更吹得人要倒,在下面避了一陣風,想等風小一點再去,連上來幾次都被風颳回,沒有走成,就回來了。那火把莫不是上次我們留的吧?”靈姑聞言驚道:“不對。如是我們所留,早被雪埋上了,哪能等到得了今天?這分明是雪後留的,快看看去吧。”牛子本想張口,吃王淵扯了一把,又想起連日靈奴告誡之言,便沒言語。

靈姑當先馳去,王、牛二人緊隨其後。三人滑抵洞前,見那殘餘的火把竟不下二三十枝,由兩小洞口直向隔溪對岸,深一條淺一條有好些劃印,牛子認出是冰橇劃過的痕跡。靈姑看出賊人人數頗多,並且來過多次,想來洞中必已出事,當下又驚又急,飛步便往裡跑。王淵忙喊:“賊並沒走,還藏在裡面,姊姊留神。”牛子道:“賊坐大雪滑子來的,早已走了。”隨說,忙將帶去的火把點起,分了一技與王淵,相隨趕進。

靈姑因洞中黑暗,早將飛刀放出,銀光四射,纖微畢現。才進頭層存放雜物之所,便看出失卻不少東西,殘餘之物亂攤地上,凡是細巧好拿的俱都不在。方在失聲憤恨,王、牛二人也相繼趕到。三人不及仔細查點,跟著趕往存糧之所一看,不特米麥細糧全部不見,連那一百多擔苞谷、生稻、青裸甚至鹹菜也都被人盜去,瓷壇、水缽俱沒了影,至於鹽、醬,糖、醋和一切自制的食物更不必說。再往藏放醃臘和風乾野味之處,也是片塊無存。最後趕到文叔藏物之處,見只有一些殘破竹筒、瓦罐和一堆年久糟糕的藥材、獸皮。這一來全洞蕩然,積儲一空。事隔多日,賊蹤已音,三人在自焦急憤恨,無計可施。

靈姑先還以為牛、馬、豬、羊俱是活物,至多把雞和小鹿、小羊偷去,大的決弄不走。及至趕去一看,賊人真個狠毒,將那好運的取走,身體蠢重不便活運的便就洞口殺死,只剩下大小兩牛一馬未殺。各柵欄外汙血殘毛,滿地狼藉,除頭角大骨外,皮都沒有留下一張。三人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氣得牛子亂跳亂蹦,破口毒咒,罵不絕聲。靈姑強忍氣憤,細查雪橇跡印雖多,深淺不一,長短寬窄相同,似只一副雪橇往復搬運,依牛子觀察,人數不過三四個,照所失之物計算,少說好幾十次。地上血跡猶新,可見最末一次為期不遠。

三人重又仔細搜查,只在頭洞一個小石窟內尋到兩隻小鹿和三隻母雞,俱已餓得奄奄待斃,牛子給餵了些食水才得起立。原柵已毀,看神氣似因食水吃完,出來尋食,恰遇賊來宰殺牛豬,受驚遁走,藏到僻處,沒被偷去,那大小兩匹水牛和一匹小馬,想是賊人要取活的,橇小無法運走,準備再來,因而倖免。那藏物,洞內還留有百十條臘腸和一隻臘腿,內有一半還是人山時帶來之物,想是地甚隱僻,未被賊人搜去。再還有藏放種籽和菜蔬的一間,賊也沒動,可是扎有兩大捆青菜放在一旁,似已捆好要走,臨時變計,遺留在彼。

靈姑因這些東西眾人曾費不少心力,還有許多山外帶來之物,一旦全部失去,鹽、茶、食糧大洞還有存餘,肉食眼前就沒得吃,老父病剛痊可不久,如知此事,豈不焦急?

倘若不說,一則隱瞞不住;二則來賊如此猖狂,偷完存物,早晚侵及內洞,不但應該防備,還要設法找尋他的下落,以便追回失物,這又非與老父商量不可。

正在愁急無計,忽見王妻走來。靈姑便問:“大嬸來此何事?不怕冷麼?”王妻答道:“你爹爹久等你們不回,到洞口外探了探頭,說天太冷,小洞多日沒人前來打掃和上食水,一定費事。恐耽擱久了你們受凍,走時忘把寶珠交你,他和你大叔都想來。我怕他們病後體弱,再三攔勸,才討了這個差使。爬雪堆時差點沒有滑倒,還是你大叔搭了梯子扶我上去的。你們事都做完了麼?怎還不取東西回去?這裡怎麼亂糟糟的?”王淵搶口道:“打掃費事倒好,只怕以後沒得打掃呢。”王妻本聽愛子說過洞中失盜之事,見三人面帶愁憤之色,驚問,“洞中出亂子了麼?”靈姑嘆了口氣,說了洞中情形。然後和王妻商量,究竟告知呂、王二人不告。

王妻聞言,呆了半晌,自是憂急。答道:“按說這事應該告知,同想主意應付才對。

無奈他兩人都是才好不幾天,萬一急病,豈不更糟?照現時情形,那賊以為我們被雪封在洞裡,一定還要變方設計偷那兩牛一馬。反正多厲害的賊,有你一人足夠打發,依我想還是瞞上幾天。你們先慢一步回去,我假說這裡被牲畜糞穢糟得不成樣子,你們定要把它打掃乾淨過年,東西等收拾完了再取,殘餘臘腸、豬腿儘先運回。青菜。母雞說是怕凍,由我和牛子分兩次運了回去,你三人再把牛、馬、小鹿牽回。它們都已餓瘦,就說不知怎地生了病,牽回洞中醫治,以免一個防不到,又落賊手,連根骨頭都沒有。我一回去便叫靈奴尋你們,等它飛來趁天未黑以前,命它速往查探賊巢所在。如其不能找到,那賊今晚說不定還來,可命靈奴暗藏小洞守候。等你回去,大家早點吃完晚飯,勸你爹爹早點安歇,你卻假裝在外間和我做針線,隨時候靈奴報警;或者便和牛子、淵兒來此埋伏守候。你爹醒來如問,我再想話答他。今夜如不見賊來,明早查看雪中足跡,再打主意。只要擒到一名活口或是尋到賊巢,那麼多東西至不濟也找它一多半回來。有兩三天瞞過去,事都辦完,豈不比現說要免去許多著急麼?”

靈姑本也打的是這個主意,只因事出倉猝,念切慈親,沒有想得這麼周全,聞言不住說好。又想當時就去找尋雪中跡印。牛子說:“隔溪平曠,雖有不少山石,無事時均曾去過,並無藏身之所。盡頭處是一條數十百丈寬深的絕壑,萬難飛渡,何況又是冰封雪積之時。賊橇必自遠處繞來,路決不近。”王妻也勸說:“此時己近黃昏,等把殘餘菜蔬、種籽運完,差不多也該回去了,何如事完之後,以逸待勞的好?”靈姑只得罷了。

當下由王妻抱了母雞,牛子將菜蔬、種籽和餘物分別包捆運抵洞口。王守常聞聲走出,相助運入。王妻又將寶珠交給牛子與靈姑帶去。然後見了呂偉,照前話一說。呂偉閒坐無聊,正和靈奴調弄問答,聞言信以為真,並未深問。王妻恐他生疑,不便明教靈奴飛出,王守常又催做晚飯,心想等靈姑回來,再令靈奴往探賊蹤也是一樣,徑去淘米煮飯不提。

靈姑等三人本意在小洞中待到天黑,再牽那幾匹殘餘牲畜回去。牛子還想就便打掃一下。靈姑說:“少時還要來此埋伏,全掃易啟賊疑。天已不早,索性等擒賊以後打掃不遲。”三人沒事可做,便聚在頭洞堆放草豆穀糠的石室中閒話。已將牛、馬、小鹿喂好牽放一處,準備再停片刻回洞。靈姑說:“靈奴怎還不見飛來?那日令它尋向篤求救取藥,便說冷不可當,莫非怕冷不願來麼?這鸚鵡比人還靈,我真疼它,若非今天冷得好些,事情又關重大,我還不捨得叫它去受凍呢。”王淵道:“好在賊已留下去路痕跡,便今晚賊不來,明日也易查找。靈奴雖靈,一個鳥兒能有多大氣候?萬一那賊厲害,將它傷了,或是捉去,更划不來,姊姊不要它去吧。”靈姑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真正無法才叫它去呢。”

牛子插口道:“肚皮餓了,我到洞外看看天色去,也不知黑了沒有。”王淵道:

“是時候了,要去都去,在外面看會晚景也好,這裡悶人,又有怪味。”靈姑攔道:

“你哪裡知道,我看那牛血有一攤好像頗新鮮。賊膽甚大,他來過多次,見無人理,就許以為我們一時還不會出洞,連白天都來也說不定。我們在此挨時候,就便也可等賊。

若要出去,那就乾脆回去打發靈奴來守;否則還是牛子稍看天色即回,再等一會同走的好。”

沒等說完,牛子便已走出,因靈姑一說,暗中留了點神。跑到洞外,見天未黑透,暗雲低垂,寒風不起,境甚靜寂。方覺無甚朕兆,忽聽遠處雪崩之聲轟隆轟隆,四野皆起迴音。牛子耳目敏銳,聽出聲音起自對岸,循聲注視,果有一座雪峰崩墜。正凝望間,猛見雪塵飛舞中似有一物在雪地裡移動。忙縮回身定睛一看,競是一條小船般的雪橇,由崩雪叢中一起一落從對面駛來,業已現出全身,看神氣冰雪不平,似頗顛頓。牛子知是賊橇無疑,不禁驚喜交集,飛步便往回跑。進到二層,恰值王淵催歸,同了靈姑牽起牲畜要往外走。牛子忙喊:“狗賊來了,快把寶珠收好,藏起等他。”

靈姑聞報大喜,忙把牲畜藏向隱處,一同覓地埋伏,悄問賊人蹤跡如何發現。牛子低聲一說。王淵道:“我們共有兩洞,知他去哪一洞?莫等空了。雪橇很快,這還沒來,再偷偷看一回吧。”牛子道:“二洞已被偷空,賊不會去。那橇遠看足有船大,一定是臨時做了來運這些活牛馬的。我們藏在這出入路口,他們進來,一個也休想跑脫。”靈姑惟恐賊橇不止一個,後面還有餘黨未到,想要一網打盡,也打算叫牛子乘賊未到以前,先往洞外隱伏窺探,以防走漏。牛子怕冷,貪和靈姑在一起,方說:“無須,小主人飛刀跟閃電一樣神速,多遠都能追上,決跑不脫。這時賊已快到,出去撞上,吃他看破,反倒打草驚蛇。還是埋伏在洞裡等他的好。”靈姑一想:“來賊既如此膽大,必當洞主無甚本領,又是大舉而來,便遇上也未必肯退,可以勿庸出視。”因牛子這一畏寒躲懶,也忘了天色業已向暮,就此忽略過去。

三人隱身石後,待不一會,洞口有了聲息,緊跟著便有火光在前面閃動和來賊腳步、說話之聲。忙即住口,定睛向外觀察。見來賊共是四人,裝束也是緊身皮衣、帽兜,只是有毛的一面朝外反穿,長毛披拂,顏色不一,乍看頗似野獸人立而行。刀弩兵器俱插在背上,每人手上持著一個火把,內有兩人還提著一副粗麻制的大網,一路說笑走來,神氣甚是大意。靈姑先見賊黨行為殘忍貪暴,還當是山中土人所為,及聽語聲,竟似閩廣一帶口音。心想:“深山之中,哪有如此兇橫野蠻的漢人?”方在駭異問,四賊已然走近。

內中一個說道:“今天先把這幾匹牛馬拉走。過幾天等老公病好,搶了大洞,再把那兩處山民一收服,到漢城裡弄他幾個花姑娘,就在這裡安家立業,自立為王,不比以前到處受氣好得多嗎?”另一人答道:“聽說大洞裡住的那幾個男女著實有兩手哩,這是他們被冰雪封住不曉得,真要明來,也夠辦哩。老三,你這如意算盤莫打早了。”先說話人答道:“那怕什麼?休說他們人少,大師哥還會法術,又有迷魂香,多大本領,也禁不住我們半夜裡把香點燃,給他塞進洞去。”

靈姑還要往下聽時,四賊已然走過進了二層。方欲追躡人內,忽聽牛子把牙一錯,悄聲說道:“小主人快些下手,這便是後山那夥野豬狗,不知怎麼過來的?”靈姑聞言大怒,忙和牛子、王淵一同潛蹤掩去,以為賊已入網,意欲再聽幾句。剛尾隨到後洞牛柵外面,一賊忽失驚道:“這裡有人來過了,莫出岔吧?”下餘三賊也看出有異,不禁頭朝後看。

那粒天蜈珠越在暗處越發奇光。先時靈姑緊握手內,收入懷中,藏處又在洞側大石後面,還不易發覺。這時一心擒賊,尾隨在後,手已取出,光華隱隱透露。四賊回頭,正好瞥見身後不遠,紅紫光霧影裡站得有人,也頗驚異。再定睛一看,乃是一個老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女的連兵器都未拿,男孩手裡雖持著一柄鋒利腰刀,年紀更小,看去不過十三四歲。四賊都是習性兇悍,中有兩賊又仗恃會一點障眼邪法,哪把三人放在心上。剛一定神,想要喝問,忽聽對方男孩對女孩道:“姊姊先莫動手,等我先拿這狗賊試試手看。”言還未畢,人早飛起,一晃便縱到四賊面前,將刀一指,喝道:“大膽狗賊!竟敢偷我們的東西。急速跪下說出實話,待我們押你等去往賊巢,將盜去的牲畜、食糧乖乖送回,看在都是漢人分上,還可饒你們一死;不然,休想活命。”

為首之賊名叫五閻王閻新。餘下三名賊黨:一名鐵腦殼牛武,一名豬八戒朱洪,一名神仙蔡順。俱是一班專跑南疆的淫兇惡賊。見這兩個小孩生得和金童玉女一樣,哪知死星照臨,欲心一動,反把平日橫悍之習收起,聞言並未發怒。閻新首先笑道:“小乖兒,你這點點年紀,還敢和我們動手,快跟你姊姊說去,……”底下話未出口,王淵聽他出言無狀,不禁怒起,大喝:“狗賊死在臨頭,還敢胡說!”飛身縱起,迎面一刀砍去;同時左手一揚,照準賊人面門又是一弩箭。

四賊雖各背插兵刃,但因已來過多次,沒想到會走入絕地,事起倉猝。閻、蔡二賊又自恃本領,驕敵更甚,雖見王淵縱躍矯捷,以為一個小孩,會有多大本領,憑自己本領,就是一雙空手,也能將這兩娃娃生抱回去;老頭子更是廢物,沒打在數里。因此只顧口頭輕薄,並未將兵刃取下。牛、朱二賊本領較差,膽也較小,雖在回身時將刀拔下,也因敵人太不起眼,沒怎在意。又各持著一根火把,佔去一手。王淵自服靈藥,端的身輕如燕,動作神速。四賊俱都疏忽,怎知厲害。

閻新一見刀到,忙把火把扔下,身子一偏,方欲讓過刀鋒,奪刀擒人,不料小孩受了高明傳授,不特刀、弩同發,萬躲不過,便這迎面一打也藏有若干變化。閻新剛反掌想抓刀背,眼前一絲白影微閃,右顴骨上早中了一技弩箭,深透入骨,直沒至柄。剛哎得半聲驚叫,王淵腳還沒有站地,乘賊一偏頭,就勢變招,把手中刀往左一緊,正砍在閻新右臂上面,連時帶膀斜削斷了大半截。緊跟著照準前胸凌空一腳踹去。閻新連受三處重傷,任多強悍也支持不住,一聲慘號,倒跌出去丈許來遠,暈死過去。

下餘三賊俱以為閻新決無閃失,不想才一照面,便已身死,見狀又驚又怒。牛、朱二賊扔了火把,齊舉兵刃,怒罵殺上。蔡順和閻新最好,雖然憤極,心中仍想活擒這一雙男女,見朱、牛二賊上前,一面怒喝:“四哥、六哥,要捉活的,好回去大家享受。”

一面舉著火把,拔刀行法,唸唸有詞。

說時遲,那時快,這只是瞬息間事。當王淵縱前動手時,靈姑不知敵人深淺,恐怕王淵年輕閃失,也要追上,忽聽牛子喊道:“老主人心善,不肯殺傷漢客,這些狗賊都是萬惡淫夫,只留一個活口好了。”靈姑已聽牛子說過群賊惡跡,又聽四賊說話可惡,心更有氣,三賊這裡一動手,靈姑飛刀也已發出。

王淵殺死一賊,更不怠慢,高喊:“姊姊慢放飛刀,等我打完再說。”身早搶上前去,正遇牛武當先,迎面一刀砍到。王淵心想試試自己力量,並未躲閃,兩腳往上一縱,單臂橫刀往上一磕。牛武當小孩只是身輕手快,見他用刀來擋,以為這一下不死必傷,至少也得將刀震脫,誰知兩刀相磕,鏘鋃一聲,小孩的刀倒未脫手,自己卻被震得半臂痠麻,虎口生疼,幾乎把握不住,連刀帶臂往右上方斜盪出去。王淵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如此大力,仗著心靈手快,一刀磕過,瞥見敵人露出前胸,門戶大開,一順刀尖,照心就刺。牛武見勢不佳,不及回刀去擋,情急心亂,忙不迭用左手去擋,身隨往側縱起。

王淵所用厚背腰刀乃長臂族百鍊精鋼打鑄,何等鋒利,勢又迅疾非常,牛武手才捱上,立被削斷。王淵順勢往前一送,正刺在牛武左腹之下,“哎呀”一聲,立即血流倒地。

王淵連殺二賊,只顧得意,誰知另二賊同時並進。牛武將倒地時,朱洪手持一枝短矛,也從斜刺裡刺來。王淵本是身輕善躍,瞥見旁影,不及回刀抵禦,雙腳一點,縱起兩丈來高,竟由死人頭上飛過。朱洪見敵人縱逃,忙回手拔出背後毒藥梭鏢往外一甩,照準王淵後背打去。同時蔡順邪法也已發出一團兩丈方圓的烈火。眼看情勢危急,恰值靈姑飛刀出匣,一道銀光電掣般飛將過來。她本心是想逼著二賊降伏,百忙中瞥見王淵縱起,二賊烈火、暗器一同發動,一時忙顧王淵,手指銀光趕向王淵身側,正迎梭鏢,一挨便即碎落。銀光掃過,蔡順先被掃中,妖火滅處,化為烏有,人也變成了好幾段。

靈姑恐都殺完,沒了活口,正指刀光上飛,不令傷人,哪知牛子望見賊發梭鏢,知道有毒,恐王淵受傷,也發了急,暗中弩筒照賊手臂便射。朱洪本不至死,偏生髮鏢時瞥見銀虹耀目,猛想起洞中主人會飛劍,心裡失驚害怕,往側一閃,恰被一箭射中肩下,直透腸胃,立即斃命倒地。

靈姑見四賊全數就戮,才想起未留活口,方在後悔,忽聽呻吟之聲。三人忙奔過去,撿起地上火把一照,正是為首之賊。原來此賊適被王淵斷去半條臂膀,又捱了一窩心腳,當時痛暈過去,剛剛醒轉。四賊俱是為害各地山寨的慣匪,牛子細一辨認,竟認出了三個,見是閻新,便和靈姑說了。隨蹲下身去問道:“你們這一夥喪盡天良的狗賊,我們山民不知受了你們多少大害,想不到今天在此遭了報應。我認得你們,快說你們賊窩子和偷的東西都在哪裡,是不是和林炳這群豬狗在一起,免我收拾你,多受活罪。”說時,靈姑見閻新口裡不住呻吟,雙目半閉,斜視牛子,隱泛兇光,滿臉俱是獰厲之容,那隻沒受傷的手臂又在微微顫動,好似鼓勁神氣。知道這類兇人最是兇悍,恐牛子得意忘形,中了算計,方想令他留意,閻新霍地濃眉直豎,兇睛大張,猛一翻身,照定牛子左太陽穴就是一拳。牛子大驚,忙一偏頭,嘭的一聲,正打在左頰上面,當時鮮血直噴,左槽牙竟被打折了兩個。幸是閃躲還快,閻新重傷之下又減了許多氣力;如被打中要害,非死不可。閻新臂斷,本就血出過多,這一拼命用力,也便痛暈過去。

靈姑、王淵見狀憤極,正要上前拷打,牛子一手捂著一張痛嘴,哎呀連聲,一手亂搖,示意二人不要動手。略緩了緩氣,負痛說道:“這些豬狗,只有他已半死,知活不成,想激我們殺他,莫上他當,我自有法子教他說出實話。”說罷,先將閻新鞋襪剝去,用麻索捆紮結實,將那雙好手也用索纏緊,綁在腿上。再尋一把稻草,裹些幹牛馬糞在內,用火把點燃,放出臭煙,交王淵拿著,去燻閻新鼻孔。自取一把刷洗牛馬的毛刷,蹲在旁邊等候。

過不一會,閻新打了兩個噴嚏,便已回醒。見身被綁,惡臭燻鼻,自知無幸,不由破口大罵。牛子咧著一張痛嘴,罵道:“任你怎罵也無用處,你們當初收拾人的方法我都記得,快說實話的好。”閻新依然大罵不止。牛子也不去睬他,一手用毛刷去刷他的腳心,一手伸向腰脅之間亂抓亂揉。閻新立覺腳底麻癢,腰肢痠疼,再加上臂傷痛楚,難受到了萬分。先還咬牙切齒,強自忍受,不時毒咒穢罵幾句。忽而又把嘴緊閉,牙關咬緊,不再出聲。後來實在禁受不住,看情景不說決辦不到,為兔零碎受罪,只得將此次前來情況略說了個大概。

靈姑聞知尚有餘賊在外,恐其知道同黨失利逃回,好在閻新已然傷重待斃,決難逃去,擬欲用飛刀將餘賊圈住,生擒回去詳細拷問。於是連忙率了牛子、王淵二人出洞一看,哪有餘賊蹤跡。心想跑必不遠,便順橇印往前直追。不一會,三人便追到適才崩雪之處,見崩雪共有三處,橇跡至此便吃蓋住。越過崩雪,橇跡重現,大小來去之跡均有,大橇尚是初來。既有去跡,賊由此逃無疑。可是再滑裡許,橇跡突然不見。那裡平日都有平地兀立的怪石,這時成了千百座雪峰,最高的不過十丈,又都細長,無法站人。空處窄而難行,到處冰稜,阻礙橫生。過去七八里絕壑前橫,更難飛渡。現橇跡處又都是直印,沒有轉折,即便藏起,那大雪橇極易顯露,怎會不見?如是賊供是虛,洞外橇跡分明是四條,好生奇怪。靈姑又把飛刀放出,在亂峰崖中飛駛一陣,終無動靜。她一想四賊俱已傷亡殆盡,還未問出真情下落,恐呂、王諸人久候不歸,又來呼喚,只得趕回。

三人入洞後,不聽閻新叫罵之聲,近前一看,已然頭破腦裂,仰面伸足,死在地上。

看神氣,好似三人走後,掙到壁前,用頭猛撞,自殺而死。橇跡無蹤,傷賊又死,若逃賊歸報,餘黨復仇來犯還好;如其知道厲害,不敢再來,豈不費事經日?三人焦急無計,不能再作久留,便任賊屍暫棄洞內,準備明日再打主意,牽了牛、馬、小鹿迴轉大洞。

這一時大意,幾乎把全洞人等鬧了個五零四散,難再安居。

其實賊黨也聞洞中主人厲害,雖不甚信,終有戒心。原因牛馬身軀沉重龐大,想用兩架雪橇做一次載走,等回去過了這個豐盛年,明春雪化後再著人來探看,如見所聞是虛,立即倚多為勝,合力下手擒擄活口;如見苗頭不對,便不明鬥,另施詭計害人。這次共來了七人:閻等四賊一到便當先人內,準備網捆牛馬:另一賊奔走二洞尋物;下餘兩賊本欲與閻新等一路同入,因要掉轉雪橇,適才在隔溪被堅冰撞壞之處也須收拾,因此落後一步。

後二賊在賊黨中最為奸滑歹毒,名姓時常變換,上半年還在為害南疆,前月才與賊黨合流。真名一名胡濟,一名林二狗。當呂氏父女在羅銀山斬蛟遇雨,初得天蜈珠時,所遇兩個無賴漢客想要乘機染指,吃範洪厲聲喝退的,便是這二賊。當時二賊因範洪知他惡跡,又見呂氏父女飛刀厲害,沒敢妄動。雖被溜走,可是那粒天蜈珠和呂氏父女相貌卻被暗中偷認了去,只不知是在玉靈崖居住罷了。

這幾次盜運牲、糧各物俱是二賊主謀,雪橇也是他們手製,甚是靈巧耐用。來時大橇剛剛製成,群賊心急,不等明早,當日就要下手。二賊說:“到時將晚,看天色又有下雪之意,反正主人閉洞不出,何苦黑夜犯險行事?”賊頭白斌力說:“來去已慣,何況還有珠於照路,有甚險犯?眼看過年,大家還要想法快活,辦完是了。”二賊雖受群賊看重,但新來不久,未便違拗,只得依了。不料橇身太長大,二賊行至隔溪亂峰叢中,轉折間略一疏忽,撞在一個大雪峰上面,崩雪猛烈,幾乎被打成粉碎。總算閃躲飛快,身穿又厚,雖被碎冰殘雪打重了一些,均未受傷。雪橇只撞壞兩處,也不甚重,容易收拾。

待到洞前,剛點火把往洞裡走,猛見洞中紅光照耀,光影裡現出老少三人正往前行。

最前閻新等四人被人尾隨,並未覺察。如換旁人,勢必老遠出聲報警,與同黨前後夾攻,也就被靈姑全數擒殺,沒有事了。二賊卻是機警異常,一見便看出是個勁敵,並未聲張,反將手中火把熄滅棄去,暗伏洞口往裡偷看。心想:“四人雖有兩個會法術,可是敵人決非尋常。少時動手,能勝固妙,敗卻一人也休想活。自己雖多智謀,如論真實本領,還不如這四人,加上也是白送。莫如相機進退,四人一敗,立即逃走,免得送死。”正窺伺間,四賊忽然警覺四顧,王淵縱上前去,只一照面,便將閻新砍斷左臂,再加一腳,便暈死過去。二賊方覺男孩面熟,跟著又見靈姑飛刀,猛想起這兩個小男女正是山寨斬蛟除怪之人,同時天蜈珠也被認出,不禁心驚膽落,亡魂皆冒。知道四賊決非對手,再不見機,被這小男女追出,定難活命。哪裡還敢再看下文,雙雙用手一拉,悄沒聲跑出洞口,駕上雪橇,飛馳逃去。

另一賊尚在第二洞逗留,本不知四賊傷亡殆盡,胡、林二賊已然逃走。找了一陣,見所尋之物僅剩空筒棄置在地,後來尋到一點殘餘,業已乾枯無用。料是被人毀掉,深悔以前不該膽小,頭幾次沒有同來,以致白費心機,得而復失。洞中蕩然,無可留連、氣得咒罵不絕,退到洞外。這賊見天降濃霧,因是初來,知道主人厲害,不敢出聲呼喚同黨。霧又特重,不能辨物。先還以為群賊俱在頭洞搬運東西,便手持火把,沿著外壁走到頭洞口外,朝停雪橇周圍用火四照,不見橇影。忽聽洞內厲聲惡毒咒罵隱隱傳出,忙閃到洞口靜聽,正是閻新口音。探頭試往裡一看,只有兩點火光,卻不見同黨影子,心甚驚疑,便把火把熄滅,黑暗中摸將進去。後來聽出只閻新一人在那裡穢罵,並無迴音,知道這夥賊黨嗜利無情,時常自相殘殺,此時又見洞外雪橇不知去向。暗想:“也許閻新被同黨所害,綁棄洞中,那些同黨已經駕雪橇離開,連自己和閻新一齊丟了。當下奎著膽子近前一看,見壁間插著兩枝火把,也快燒完,火光影裡,閻新捆臥血泊之中,正在嘶聲厲號,咒罵不停。離身不遠,還臥著三具同黨血屍,卻不見有敵人在側。

這賊還有點骨氣,雖在提心吊膽之時,竟不顧危難,忙奔過去,就要拔刀解綁。閻新見是自己人,連忙攔住說了前事。並說:“我身受重傷,血流過多,萬無生理,只是活罪難受。現時仇敵出洞追尋胡、林和你三人,半晌未來,胡、林二人必已見機先逃。

小畜生甚是厲害,不論追上與否,少時回來,還是要想法子收拾拷問真情。最好將我弄死,裝成自盡神氣,以免他們看出破綻,被他們搜到了你,再饒上一個。”這賊暗想:“濃霧堅冰,人單勢孤,自己尚未知要受多少艱險才能逃回,如何還帶傷人同行?”

便依言行事,提起閻新的雙腳,將頭朝石壁一撞,當時了賬。這賊隨手扔下死屍,就往外跑。到了洞外,遙望隔溪濃霧中似有銀光閃動,漸漸由遠而近。知道靈姑將抵洞前,不敢再點火把,仗著久居山野,皮骨堅強,地理也較熟悉,摸黑尋了個隱僻之處,剛剛藏好,靈姑等三人便已到達。

原來此賊由二洞退出時,靈姑等三人正由頭洞趕出,越溪搜索餘黨,剛走了一會。

回時又是如此湊巧,錯過時機。靈姑那麼細心聰明的人,竟會一再疏忽,以為餘賊逃盡,不特沒看出閻新自殺破綻,連附近和二洞都未再加查看,就此迴轉洞內。

靈姑當晚沒敢告知呂、王二人。又因霧重天寒,靈奴不能遠出查探,徒令受寒,無甚效用,於是連靈奴也未放出洞去。滿擬賊必大舉來犯,少時等老父安歇,即往小洞守候。誰知呂偉當晚精神甚旺,晚飯吃多了些,又飲了不少的釅普洱茶,與眾談笑,甚是高興。靈姑再三勸說大病新愈,須多養息,不可勞神,只是不聽。好容易強勸睡下,仍和諸人臥談,全無睡意。靈姑心裡發急,又不便明說,後來和眾人暗使眼色。眾人俱都會意,於是王妻先把丈夫勸去睡了,牛子避向自己房內,王淵也裝出睏倦神氣,呂偉笑道:“今天並不很晚,怎都困了?那麼都睡去吧。”靈姑道:“淵弟,你先睡吧。我還要幫大嬸在外屋備辦年貨,有許多事,要做完了才能去睡呢。”呂偉忙道:“你們有事怎不早說?”靈姑道:“我想等爹爹睡熟之後才去呢。”呂偉道:“你自去吧,我這就閤眼了。”

靈姑把被角掩好走出。王淵道:“我幫會忙再睡吧。”也搭訕著跟蹤走出。二人與王妻、牛子互相商量了一陣,直試探出呂偉己然睡熟,才令靈奴守在外洞,以防萬一有警,立往飛報。然後同穿雪具,往小洞趕去。這時天已到了半夜。

其實早先那賊伏身暗處,見三人在寶光籠罩之下,牽了牲畜迴轉大洞,知是吃飯時候,還有些耽延才能再出。自幸來時橇停頭洞門外,相隔二洞還有數丈,因此所穿雪滑子沒有脫下,尚在二洞門口。忙尋到火把點燃,趕往二洞,穿上雪滑子,又往頭洞將四賊遇敵丟棄的兩枝油浸火把找到,才行滑雪逃去,因在黑夜冰雪濃霧中急駛,受了許多險阻顛頓。幸好先逃的胡、林二賊也因情急逃命,濃霧迷路,二次誤撞在冰雪堆上,都受了傷,雪橇又壞了一架,不能行駛,停在那裡,準備捱到天明霧退,掙扎起行。恰值後賊趕來,三賊會合,並坐一橇,將撞壞的雪橇拆卸帶上,改由後賊駕駛,才得逃了回去。當後賊尋取各物時,暗中摸索,頗費了一些時候,當時如果靈奴往探,決可擒到,怎會被他逃走?

如今說靈姑等三人到了小洞,見賊屍仍臥血泊之中,一切原樣,不似有人來過,心才略放。等候多時,不見動靜,牛子說:“這般大霧,休說賊不能來,連那逃賊行至途中也必遇險,未必能逃回去。”靈姑便命牛子去尋麻袋,將賊屍放入,藏向一旁,改日尋一僻處掘地掩埋;並將地上血跡和各柵欄洞中積穢,趁著無事,一齊打掃乾淨。牛子心想:“現時好幾丈厚的冰雪,見不到一點土地,這些豬狗,誰還耐煩等到明年雪化再去埋他們?莫如趁這野獸滿山找食之際,明日一早將他們送往崖那邊野地裡,任他們葬入野獸肚皮,又省事又痛快。”他雖這樣想,卻未說出,當時仍照著靈姑吩咐做事。靈姑、王淵也從旁相助。

打掃停當,估量天已離亮不遠。只見那霧越下越重,臂膀粗細的油炬僅能照見二尺方圓,火頭被霧氣逼得都成了慘綠顏色,吱吱直響,如非用油浸過,直要熄滅。只飛刀寶珠發出來的光華能將霧盪開,不為所掩。寶光與近側的霧相映,霞蔚雲蒸,幻起一層層的異彩,絢麗無儔。再看過去,卻什麼也看不見。寒風不起,萬籟俱寂,除偶然聽到一兩聲冰裂之聲由沉霧中透來外,哪有絲毫跡兆。

牛子斷定當晚賊不會來,這霧恐也不是一天半天能開,白等無益,不如歸臥。靈姑暗忖:“小洞已空,無物可盜。賊黨今晚明早不來,不是為霧所阻礙,便是害怕。照牛子所說,這夥賊黨都是極惡窮兇之徒,決不會就此甘休,早晚終必復仇,只不知甚時候來。霧重天寒,冰雪險阻,又沒法尋他巢穴。似此不眠不休,長日長夜守候,勢難辦到。

賊黨既為復仇而來,必往大洞侵犯,不如回洞暫歇,等霧退了再打主意。”於是一同迴轉大洞。

王妻正在外間伏桌假寐,聞聲驚醒,說呂、王二人睡熟之後並未再醒。洞中分不出日夜,王守常曾仿銅壺滴漏之法,做了一個記時的竹漏懸在壁上。靈姑拔起筒中心懸的竹籤一看,上面水印已在辰初二刻,如照往日,全洞人等已早起身了。便把下筒的水倒回上筒一個時辰,催促王妻、王淵、牛子先睡一會。又把洞口皮簾扣緊,加上幾條皮搭帶,悄囑靈奴留意,自己伏桌假寐守候,以防不測。累了一天一夜,不久便已睡著。

呂、王二人頭晚入睡本遲,當下人都睡熟,無人出入驚動。又睡了個把時辰,還是靈姑先醒,見眾人未起,便掀開簾縫外望,時已已正,天和昨晚一樣濃霧沉黑,知賊未來。進到小屋一看,王氏夫妻已然起身。呂偉聞聲醒問:“什麼時候了?”靈姑說:

“洞外濃霧晦黑如夜,不見天日,時已不早。”隨將老父服侍起床,跟著喚起王淵,牛子也吃靈奴抓醒,都忙著做事。

飯後,靈姑暗將竹漏中水計改正。幾次掀簾外望,霧都未退。估量霧中賊不會來,再往小洞也是白等。呂偉見三人昨日年貨一件未取,只把不急需的菜蔬全數運回,又牽來幾隻牲畜;當日更是一物未攜,只帶了些柴草回洞:好生不解。笑問:“靈兒,那兩個小洞還沒打掃乾淨麼?眼看過年,各樣糖果、糕餅都還沒備辦,怎不先取些來?到時看趕不及呢。”靈姑心驚,臉剛一紅,王妻已代遮飾道:“大哥和淵兒父子、牛子、靈姑相繼一病,焦得人什麼都沒心腸。昨天我才想,今年是我們開山闢土的第一個年,應該辦豐盛些,大家過個肥年。後來我去小洞一看,那些牲畜想是久無人管,東西吃完後,有的就在住的洞裡糟踏,鬧得烏煙瘴氣,糞穢狼藉;膽大性野的,如幾隻牛、馬、羊、鹿,竟把木柵撞倒,跑往二洞尋食,簡直糟得不成樣子。單打掃收拾,就要好些日子才能清爽。我再一想,離年不幾天了,怎麼也趕不及。牲畜連凍帶髒,已然病了好些,不病的也都瘦脫了形。今年不弄好,留下病根,來年一犯春瘟,更是焦人。我們山居無客來往,上供能用多少?做來也是自己吃。再說前兩月我抽空還做了些,眾人一病,都沒怎動。我和靈姑商量,哪天不好做來吃?只夠用就行。還是先辦正經為是,何必忙湊一時呢?除去些臘肉、香腸,菜蔬怕凍壞,和那幾個病牲畜一齊帶了回來。豬都餓落了膘,也一口不殺。凡是眼前可以將就,用不著的,都等年過後再說。大哥如嫌這樣太簡率,再多趕幾樣出來行了。”

呂偉知王妻平日頗勞,身子又不強健,這次沒累病已是便宜。過年一切都得她親手操作,別人不過相助傳遞,多半不會下手,又俱新愈不久。從豐備辦,原是王妻提頭,本非己意。她那麼好強的人,都想簡單些,定是太累了。忙道:“弟妹之言極是,既夠應用,再好沒有,無須多做了。”王妻乘機又道:“老實講,今天靈姑、牛子還不能去小洞,要幫我磨米粉,蒸年糕,有多少事要做。要不這一點少的都忙不出來,才笑死人呢。”靈姑知她藉口,笑道:“外邊的霧太重,又是臭的,我怕聞了生病,正想等霧退了才去收拾,還是先幫大嬸趕辦過年的事吧。”二人一吹一唱,竟把呂偉哄住。

靈姑心想:“賊如不來,早晚仍瞞不住,終非了局。”好生焦急。因賊黨會放迷香,恐突如其來暗使詭計,暗囑牛子、王淵隨時留意;如見霧退,也速報知。自助王妻就洞存餘物籌措,準備敷衍過去。不提。

牛子暗忖:“霧氣濃厚,正好摸黑去扔賊屍;如等天好再去,難免遇上賊黨,還有危險。其勢又不能明告主人一同前往。”便朝靈姑先偷扮了一個鬼臉,笑道:“我不怕霧臭,乘這時沒有事做,我到豬圈把豬弄乾淨,就把那四堆臭屎掃去埋了吧。”靈姑聽出牛子想去扔掉那四具賊屍,知他嘴笨,恐多說話露出馬腳,於是不假思索,忙答道:

“那你就去吧,做乾淨些。外邊天冷,可把寶珠帶上,只要取暖,卻不許手拿照亮,免得丟失。那隻逃去的小豬如若回來,急速送信,我還想拿它過年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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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6: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回 矢射星投 飛撬馳絕險 冰原雪幕 獵獸入窮荒

話說牛子聽了靈姑的吩咐,忙穿上皮衣,接過寶珠,暗取刀弩,掀簾走出,踏了雪滑子,飛也似地趕往小洞。尋了一根生竹扁擔,一頭挑一具賊屍,再綁上兩枝石油浸透、外包篾皮的大火把。繞過橫崖,徑朝前山昔日長臂族獵取馬熊之處馳去。火炬光強,夜間持以行路,十丈以內,本可纖微悉睹。這時還是白天,因霧氣比昨日還要濃重,火在霧中看去,只是兩股暗紅色的焰影突突盪漾,依稀辨出賊屍和腳底一點雪地影子,首尾都不能照見,端的昏晦已極。加以沿途冰雪太厚,崩墜之處又多,地形好些變易。牛子雖然路熟,也不能不加小心,只好默記途徑,試探著緩緩向前滑去。

靈姑又因牛子孤身一人在昏霧中奔馳山野,惟恐那天蜈珠奇光外映,招來怪物仇敵,抵擋不住,將珠放在一個裝藥的水瓷瓶內,外面還包了幾層川綢,只令貼身取暖,不許取出。牛子先時頗守主人之戒。及至走了半個時辰,一算途程不過走了六七里,距離棄屍之地三停才只一停,冰雪崎嶇,濃霧晦暗,不能疾馳滑行,洞中還有兩屍,似此幾時才能完事?越走心越發急。走著走著,微一出神疏忽,忽被地上亂冰絆倒,橫跌了一跤,後半挑賊屍又吃冰崖掛住,扁擔也脫肩墜落。牛子忙爬起尋視,還算好,火把有油,落在雪裡只燒得吱吱亂響,不曾熄滅;腳上雪滑子也未折斷;周身皮裹,傷更輕微。可是那兩具賊屍棄置小洞地上已一晝夜,牛子恨透這夥惡賊,為想使其早膏獸吻,挑起特又把全身皮兜褲一一剝去,自然越發凍硬,稍用力一撅,便能應手而折,哪禁得住比鐵還硬、比刀還快的堅冰去掛,人頭立即脆折,離腔滾去。前半挑賊屍正是閻新,又把那隻沒斷的左臂碰斷失去,都沒了影。牛子心眼最實,向來做事做徹,又恐日後老主人發現怪他,急得忙將火把取下,滿地亂照。火光為霧所逼,二尺內外便難見物,找了一陣沒找見。忽想起那粒寶珠光能照遠,便取了出來。珠才到手上,立見紫氣騰焰,奇光煥處,四周濃霧似潮水一般往外湧去,和昨晚越溪追賊時情景一樣,雖不能照出太遠,數丈方圓以內景物已能洞見無遺。所遺賊屍首、臂俱在冰堆附近,相隔不遠,一眼便已看見,忙取了來,重新綁紮停當,挑起上路。

牛子起初只想取珠暫用,行時仍舊收藏瓶內。事後藉著珠光一看前路,所有山石林木俱被冰雪封埋,除零零落落有些大小雪堆外,地甚平闊。如能照見,避開雪堆不往上撞,極易滑行,只不知再往前是否一樣。試用珠照路前馳,果然一滑數十百丈,順溜已極,景物地形也都相似,照此滑去,轉瞬可達,不禁大喜。靈姑交珠時,當著老父,原未明言。牛子暗忖:“小主人不叫取珠照路,分明是怕我粗心失落。卻沒想到這珠紅光上衝,就是失手落地,一看紅光,立時可以找到。與其在黑霧裡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慢騰騰受罪,還是用它,一會工夫把事辦完回去的好。反正這樣黑霧,狗賊絕不敢來,別的還怕什麼?”念頭一轉,便擎珠在手,加速往前馳去,其疾如箭,不消片刻,便已到達。

那地方原是危崖之下的一片森林,平日草莽沒肩,古樹排雲。以牛子的眼光、經歷,早看出那一帶必有野獸出沒。一則地勢較偏,呂氏父女輕易不去;二則洞中肉食無缺。

又因以前兇徒曾在那裡獵殺馬熊,後來發現兇徒蹤跡系由死熊而起,這類獸肉羶臊,山人視為異味,漢人卻不喜吃;靈姑經過當地幾次,並未發現獸類,因而無意及此。牛子知道崖上下有無數大小洞穴,尤其崖陰一面崖形上凸下凹,像一口半支起的大鍋。內裡怪石磊砢,有天生成的盤道。洞穴俱在上層,離地又高,多大冰雪也封堵不了。哪怕平日因洞大黑暗,寒冷當風,野獸不居,這時卻是它極好的避寒過冬之所,怎麼也藏有幾隻在內。

及至尋到崖下一看,凹口果然還有兩丈沒有被雪填沒。牛子便將火把點旺,用力投了一枝進去。凹外積雪雖高,凹內原是空的,這次是霧濃而沉滯,不甚移動,沒有侵入,只近口處有些,已被寶珠光華盪開。凹洞聚光,火把落處,照得清清楚楚。牛子本心想將野獸引出再拋賊屍,看了一會沒有動靜,拿不定有無野獸潛伏,恐萬一料錯,棄屍在此,開春雪化,被人發現。方一躊躇,忽聽轟隆大震,和著濃霧中崖壁山野沉悶的迴音,兀自不息,牛子忙舍死屍,循聲趕去,見是一株半抱多粗的老杉樹不知怎地斷折在地。

乍看還當是樹頂冰雪凝積過重,將樹壓折。繼一尋思:“杉樹都是直幹,這麼深厚的冰雪,還高出地面好幾丈,身粗根固,可想而知。上半枝葉不密,不曾多積冰雪,就算是雪壓倒,不應該斷了上半截,怎斷處離地才二尺上下?四外松杉好幾十株,怎麼也一株沒斷?”心中奇怪,不禁目注地上,見那樹幹上有好些巨獸爪痕和蹭傷跡印。再一細看,不但別的樹上也有同樣痕跡,中有一株老松,因是枝葉繁茂,將雪承住,下面圍著樹幹陷出寬約二尺一個空圈,圈旁冰雪還有好些深裂爪印,看神氣好似野獸向樹幹上蹭癢,失足陷空,死命抓爬上來留下的殘跡。牛子這才明白,當地雪後實有野獸盤踞來往,適才所斷之樹,乃是它們日常擦蹭所致。既發現在此,早晚必來,何必費事把死屍往崖凹裡塞?忙回崖前,將二屍取來棄置地上,匆匆便往回趕。有寶珠光華照映,歸途又是熟路,加急滑馳,一會便到。將餘下兩具賊屍綁在扁擔上面挑起,二次往棄屍之處馳去。

沿途無事。眼看滑到崖前樹林之內,牛子正覺滑行順溜,心中高興,忽聽前面林內似有猛獸咆哮撲逐之聲。心方一驚,珠光照處,瞥見兩團藍光,一隻牛一般大的野獸嘴裡銜著東西,還有一隻張開血盆大口追逐在後,首尾相銜,由斜刺裡急躥過來。牛子忙於事完回洞,滑勢迅速非常,又是明處,珠光以外不能辨物,肩上又挑著屍首,人、獸都是急勁,等到發現相隔已近,迴轉已經來不及了。牛子見狀,剛喊得一聲:“不好!”

腳底早順前溜之勢,朝頭一隻野獸衝去,一下撞在後股上面,撞得腳骨生疼,上半身朝前一撲,連人帶肩挑屍首,徑由獸股上跌翻出兩三丈遠。隨聽兩聲震天價的虎嘯,眼前一花,連嚇帶震,就此跌暈過去。

牛子醒來,聞得群虎怒吼之聲近在身側。睜眼一看,離身不遠,珠光之外暗影中,連大帶小,竟蹲著三隻斑斕猛虎,俱在光圈邊際磨牙伸爪,咆哮發威,各豎身後的長尾,把地打得山響,激得寒林樹幹簌簌振動,碎冰殘雪亂飛如雨。牛子不禁膽裂,忙即縱起,往後逃遁。才一回頭,誰知身後和右側還蹲踞著四隻大的,也在發威欲噬,怒吼不已。

左邊又是危崖,簡直無路可逃。刀弩已於跌時失去,只有一珠在手。方在驚悸,忽瞥見四虎齊都怒吼倒退,並未撲來。百忙中再一回看,前三虎卻似走近了些,藍睛睞睞,兇光如炬,只現虎頭,後半身仍隱光外暗影之中。先還不知虎俱寶珠,一時情急無計,妄想往左攀援崖壁逃避,便試探著緩緩往左橫退兩步。牛子一退,這大小七虎也跟著進了兩步,可是與前一樣,並不逼近。似這樣人退虎進,快要退到崖上。牛子回顧冰崖百切,冰凌如刀,瑩滑陡峭,難於攀升。下面崖凹又是虎穴,恐要再有虎由內衝出,四面受敵,先前主意只得打消,不敢再退。正站在那裡惶急害怕,虎本隱身光外,只七個虎頭在光圈邊上出沒隱現,見牛子站立不動,互相怒吼一陣,內中一隻大的倏地暴嘯一聲,往光圈裡一探,前爪抓起一屍,便掉轉跑去,下餘六虎立即吼嘯連連,相率隱退。晃眼虎頭一齊沒入黑影之中,隨在附近林內撲逐咆哮起來。

牛子見那抓去的正是一具賊屍,先前似在自己身下壓著,逃命匆匆,沒有理會。經此一來,方始醒悟虎畏寶珠,因賊屍在寶光圈內,不敢逼近。等自己退出,賊在光圈邊上,才行攫取。否則自己適才撞虎跌暈,早被虎吃下肚去了。虎吃死人,可知餓極。另一賊屍不在光內,早落虎口無疑。欣幸之餘,膽力頓壯。查看身上,且喜平跌,沒有撞在堅冰。樹木之上,隻手、臂、腿、膝等處有些疼痛,並不甚劇,走動也還如常。再看腳上雪滑子,一隻前半折斷,尚可綁紮;另一隻卻在跌時脫落,不知去向。心想:“冰雪滿山,沒有雪滑子怎能走回?還有腰刀、弩筒與扁擔等物也須尋取到手才行。”反正手有寶珠,虎不敢近,便借珠光照映,滿處尋找。雪地平滑,不多一會,全都找到。只跌時勢太猛急,弩筒甩出時正撞堅冰上面,將筒跌散,一筒十二枝弩箭只找到九枝。牛子忙於回洞,懶得再往下找。一聽林中群虎尚在爭食未完,匆匆將雪滑子斷繩接好,綁紮停當,試了試也還勉強,便自起身迴轉。

走不多遠,忽聽身後山風大作,虎嘯連連。群虎想是沒有吃夠,見人一走,又復不捨,從後追來。此時牛子雖然膽比前大,但二次被虎一追,拿不準寶珠是否真有御虎功效,終不免膽怯心慌。腳底雪滑子一好一壞,滑駛吃力,再加之長途往返,奔馳了半日,人已有些疲乏;跌時所受的傷,驚慌惶遽中不覺怎樣,跑起來便覺到處痠痛,腿腳也沒以前靈便:因而比初來時滑行速度差了好幾倍。耳聽嘯聲越近,回顧身後,虎影已在離身三四丈處隱現,好生驚懼。離洞尚遠,無法求援,只得咬牙忍痛,拼命向前疾駛。牛子逃了一半途程,忽然急中生智,改用扁擔支地,單腳滑行,居然要快得多。虎在冰雪地裡原跑不甚快,遇到險峻之處也常常滑跌,約有半盞茶時便落了後,但仍是窮追不已。

牛子聽出嘯聲漸遠,一看途程已將到達,心始稍安。快要轉過洞前橫崖,猛見一道銀虹照耀洞前,跟著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越發心定,忙趕過去。

原來靈姑久候牛子不回,惟恐被賊黨尋來受了暗算,藉故趕往小洞。一看四具賊屍已無蹤影,別無朕兆,霧也較前更重,不似賊黨來過神氣,料是牛子埋屍未歸。方要回去,才出洞口,便見天蜈珠紅霞寶氣上衝霄漢,知牛子背地擅用寶珠照路,不禁生氣,正待數落。及見牛子氣急敗壞跑來,皮衣褲上好些破裂之處,神情驚慌,甚是狼狽,心疑遇變,便問:“你怎麼這個樣子?”牛子喘吁吁答道:“老虎追來了!”靈姑呸道:

“你真廢物,一隻老虎也值得這樣怕法?”牛子道:“哪止一隻老虎,多著呢。”隨將前事說了,只把存心棄屍的私見隱起。

話沒說完,便聽虎嘯之聲自崖前傳來。靈姑猛然觸動心事,暗忖:“洞中失盜,正缺肉食,這霧不知幾日能退,又沒法往尋賊巢。如能打著一隻大虎,表面不說,暗將臘腿、香腸供老父一人之食,囑咐別人專吃虎肉,怎麼也能度完明年正月,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念頭一轉,忙喊牛子快跑,同往崖前追去。

那虎原本不止七隻,先後發現四具屍體,群虎爭奪之下,前兩屍已被幾隻大虎一陣搶奪分裂,銜回洞中大嚼,下餘好些沒有到嘴,正好牛子二次送食上門,滑勢猛速,撞在虎屁股上,死屍脫肩甩落,人也跌暈過去。一屍落在光外,被兩隻大虎備撕一半銜回洞去。下餘七只,因見一屍落在寶珠光裡,雖然猴急,卻不敢走近。直到牛子醒轉退避,盜屍快出光外,才行搶去,七虎都是餓極,紛紛撲奪。這次雖得各嘗一宵,仍因大虎霸道,小虎吃虧,到嘴有限。想起還有一個活人,味更鮮美,虎目本銳,長於暗中視物,又慣嗅生人氣味,加以極強寶光照耀,於是相率望光追來。重霧迷目,連遭滑跌,依舊不退,反更暴怒。可是寶珠闢虎,虎雖饞餓情急,一到追近,卻又不敢往光裡沖人。稍一落後,便又緊追不捨。

靈姑放出飛刀本為照路,牛子一到,便已收起。及至迎向崖前,虎也恰好趕近。靈姑因聽牛子說虎似畏珠,意欲試它一試。剛把牛子刀、弩要過,就有四隻虎追來,果在光圈之外咆哮,磨牙張口,只露前頭,後半身隱在霧影裡看不真切。靈姑見狀,忽起童心,用刀砍了些冰塊,向虎投擲,又用刀伸前撩撥。激得虎越發暴怒,發威狂吼,只不敢衝進。牛子也學樣用冰亂打。

二人逗了一會,靈姑猛想起離洞太近,時候久了,恐老父聞聲出視,洩露失盜機密。

又不願多傷生物,只想挑一隻大些的殺死帶回。左手按定弩簧,右手握刀,縱向前去,照準內中一隻大虎一刀砍去。這時牛子站立未動。靈姑因逗弄了一會,覺虎無甚能為,一時疏忽,看事太易,又想將虎皮剝下鋪地,留下虎頭,自恃身法靈便,用刀橫砍虎頸,身便出了圈外。忘卻虎乃山中猛獸,矯健兇猛已極;況且下餘三虎雖未與這虎並立,卻是一撲即至,而且又都紅眼,早恨不能搏人而噬,絲毫大意不得。刀剛砍中虎頸,虎負痛大怒,用盡天生神力,狂吼一聲,往後一跳。以致刀嵌虎頸未能拔起,靈姑虎口也幾被震裂。這一眨眼的工夫,旁立三虎為寶光所阻,本是情急無奈,見人出圈,立即紛紛怒吼撲到。靈姑正想用力將刀奪回,猛覺左右風生,霧影中兩對拳大藍光朝自己衝來,知虎撲到,當時情勢又不宜於退回。幸好她心靈敏捷,縱躍輕巧,見勢不佳,就著前虎嵌刀人立之勢,腳尖點地,兩腳先已朝天凌空飛起,同時右手握刀一按勁,隨即撤手,向前面霧影之中倒翻出去。翻起時百忙中沒有留神,左手臂微微下垂,竟被虎爪尖掛了一下,尚幸身穿厚皮,未受重傷,那左臂皮袖卻已被抓裂,臂骨也撞得生疼。虎仍怒吼追來。牛子瞥見靈姑翻出圈外,三虎怒吼追去,好生驚急,也趕了來。虎見珠光,又復縱避。靈姑又把飛刀放出,微一掣動,便將一隻小虎斬為兩段,另二虎望見銀光,才知厲害,驚竄逃去。

靈姑還欲追殺,王淵在洞中聞得崖前虎嘯,持火趕來。靈姑忙問:“爹爹知道也未?”王淵說:“伯父聞得虎嘯,怕傷洞內牲畜,想出來尋你問問。我說大洞既然都聽得見,姊姊、牛子不會不知,此時必在打虎。娘又從旁勸阻,我才跑出尋你。這虎怎會到此?聽叫聲還不止一隻呢。”二人說話一耽擱,虎已逃遠,不聞聲息。先受傷的大虎負痛疾竄,跌向大樹下面虛雪窟裡。那把腰刀,因靈姑縱時左臂受傷失驚,撒手稍慢,竟被巧勁帶出,落向一旁。三人匆匆尋找,見地雖有虎血,大虎卻已不見,刀則在遠處尋到。以為大虎將刀甩落,帶傷逃走,不願窮追,合力將小虎抬了回去。

呂偉問虎傷了小洞牲畜沒有。靈姑說:“虎在霧中一點不能視物,先是在遠處吼叫,牛子想吃虎肉,聞聲往尋。虎見珠光跑來,又怕天蜈珠,不敢走近。現在殺了一隻小虎,還有三隻,女兒不願多殺,已然放它們逃走。虎連崖都未過,怎會傷害牲畜?況且牛子昨日已然防到雪後野獸亂出尋食,將小洞口加了木柵,就來也進不去,爹爹放心好了。”

呂偉信以為真,便不再問。靈姑進洞時,便將虎爪抓裂的上衣脫去更換,好在受傷輕微,稍敷自制傷藥,即可痊癒;便沒提起。

說完,大家合力開剝虎肉,先將虎皮揭下,後將肚腸取出棄掉,洗滌乾淨,切成薄片,圍火烤吃。那虎也有騾一般大,肉頗鮮嫩。靈姑因洞中肉食將罄,正在為難發急,不料有獸可獵,心裡略寬。

這場霧直下到除夕半夜,方始逐漸減退。靈姑和王妻既要瞞住呂偉,山中頭一次過年,還得像個樣兒。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得就著大洞平日餘存的一點東西配合籌劃,費了好些心思,勉強把年供;年食備辦停當。可是這樣竭澤而漁,吃一樣少一樣,預計過了正月十五,只有蔬菜還多,食糧也僅敷二月之用,餘者還有一些雪前未及運藏小洞的乾果、種籽,肉食就沒有了。

賊黨自從乘橇逃走,終未再來。靈姑每日盼著霧退,除夕半夜出洞祭天,火光照處,見霧已稀薄好些,料霧一退,賊必來犯,這次好歹生擒他一個活的,只要說出下落,就能奪回失物。當晚藉詞守歲,私往小洞燒香,暗中守伺,以防賊來。快到天明,一陣大風颳過,殘霧全消。雖還不見星光,天色迷濛,東方已有曙色。到了天明,居然出現晴空,東方漸漸湧出一輪紅影,天際寒雲浮湧其間,隱隱透映出一層層的霞彩,襯著萬峰積雪和灰濛濛的天色,靜蕩蕩的山林原野,越顯得景物荒寒,境地幽寂。三人在濃霧中沉悶了好些日,乍見天日,好生歡喜。

祭神祭祖之後,呂偉聽說天晴,也要出視。靈姑苦苦勸說:“天冷冰滑,風又太大,天不轉暖,定不放爹爹出門。”呂偉只說自己一病,愛女成了驚弓之鳥,憐她至性,也就罷了。

當日不見賊至,靈姑滿以為除夕元旦,也許賊正忙著過年,不願出來爭殺,至多過了初五必來無疑,誰知到了初六仍毫無動靜。霧住之後,寒風又起。日光只在初一早上露了片時,此後終日愁雲漠漠,悲風蕭蕭。只正午偶爾在灰雲空中微現出一點日影,也是慘淡無光,天更奇冷透骨。鸚鵡靈奴平日遇事總喜自告奮勇,背地已對它說過,遲早要命它去探賊巢所在,但俱未答話,可知畏冷難禁。又恐平日裡飛去為賊毒弩所傷,想了幾次,俱不放心,也未遣去。

一晃快到十五,靈姑不由著起急來。屢和王淵、牛子商量,漸漸覺出賊黨雖與後山尤文叔所投之賊來路相反,但這類積年為害山寨的匪徒素來勾結,即便不住在一起,也必通氣。況且玉靈崖形勢險要,除卻尤文叔,素無外人足跡,文叔走後不久,便出這事。

可惜傷賊已死,沒有問出口供,弄巧還許是文叔勾引前來也說不定。王淵想起那日往小洞尋藥遇賊情景,雖恐靈姑怪他,不敢明說,也極力在旁慫恿,欲往探看。無奈後山賊巢道阻且長,尤其那座高峰是個天險,平日還是攀藤附壁,橫峰而渡,目前冰封雪固,如何得過?崖後危壁下面那條石縫通路地勢凹下,料被冰封雪埋,也沒法出入通行。

為難了兩天,未了牛子道:“賊終有個路走。那晚過溪追他們,半路上不見雪地橇印就跑回來,離絕壑還有一段路也沒去看,怎知不是絕壑被冰雪填滿了呢?那大雪橇我也會做,比他的還好。年前縫洞簾剩皮還有,別的木料、竹竿賊沒有偷,更是現成,何不做一個,順他來路前後左右細細查看一回?”靈姑稱善,隨命趕製。當晚製成。

靈姑以為老父自從病起,便照仙人所傳練氣之法,日常打坐習靜,幾次想到洞外遊散,俱吃自己勸阻,近日一意打坐,已不再提出洞的話。自己去這半日,想必他不會走出。萬一走後,恰巧賊黨來犯,憑老父的本領,足可應付。一面暗囑王氏夫妻隨時留心賊來,老父如出,務須力阻;一面假裝遊戲,給靈奴做了一件棉衣,暗告靈奴:“我知你難禁酷冷,不帶你去。但我走後,如賊突然來犯,事關緊要,你無論如何均須飛尋我們報警,不可膽怯。”靈奴只說:“賊怕飛刀,現時決不會來,主人放心。”靈姑一想也對,否則那日逃賊見同黨遇敵動手,早進小洞相助了。

囑咐完畢,隨即借題起身。走到小洞一看,牛子所制雪橇果然靈巧結實,三人同乘甚是舒適,只是沒什麼富餘地方。王淵笑問牛子:“怎不做大一些?如把賊巢尋見,那麼多東西怎麼運得回來?”牛子道:“這群豬狗偷我們東西,到時還不逼他們運還,要我們費事麼?”靈姑道:“那麼多的東西,不知要運多少次才完。這麼多天來糟蹋掉的還不知有多少,真氣人呢。”牛子道:“這群豬狗既然在這山裡打窩子,他們平日不是偷就是搶,還有從各山寨裡明奪暗騙弄來的東西一定不少。今天尋到賊窩,都是我們的,回來只有加多,只不能原物都在罷了。”王淵道:“那還用你說,先前被狗賊殺了的那些牲畜就沒法還原。”靈姑催走,三人隨將大橇運向洞外。除隨身兵刃、弩箭、乾糧和應用器具外,走前牛子又急跑進洞尋了一條堅韌的長索出來,以防遇見高崖峻壁,可以懸縋上下。

那雪橇形如小船,與雪滑子大同小異。前端向上彎翹,正面釘著一塊雪板,板後尺許有一藤製橫板可以坐人。兩邊各有一個向後斜立的短木柱,上嵌鐵環,環內各套一柄棗木製成長約三尺的雪撐,撐頭有一寸許粗細的握手橫柄,另一頭裝有三寸來長的鋒銳矛頭。板後尺許又有一個皮製靠座,同樣設置,只比前高些。座後便是橇尾。靠背底下有一塊橫大板,邊沿隨橇尾略為上翹。兩邊各有一舵。底部粗藤細編之外,還蒙上一層牛皮,鐵釘嚴密,再加上三根兩指寬的鐵條。三人兩坐一立。滑行起來,兩人雙手各握一柄雪撐,後一人先站橇外猛力向前一推,跟著縱向靠背後面,手握舵柄一站,同時前坐兩人用雪撐向後一撐,那橇便在冰雪地裡向前駛去。

一切停當,牛子因掌舵的事不大費力,卻極重要,生手做不來,便叫王淵坐在橇頭,靈姑居中,自站橇尾掌舵。橇長連兩梢不過八尺,通體只用一塊木板,三根鐵條和六根長短木棍,餘者俱是山藤牛皮,輕而堅韌,一旦滑動,其疾如飛。靈姑、王淵初乘這種雪橇,又有寶珠禦寒,毫不覺冷,俱都興高采烈,快上還要加快,各自用力,不住地將手中雪撐向後撐動,兩旁玉山瓊樹,閃電一般撇過,端的輕快非凡。還是牛子因雪後地多險阻,恐怕滑太快了撞翻出事,再三大聲喊阻。靈姑見已滑到亂峰叢中,為要查看賊蹤才滑慢了一些。賊留橇印尚存,看了一會不見端倪,又往前駛。

走不多遠,仍和那日一樣,橇印忽然中斷,沿途也不見有彎轉痕跡。三人想不出是何緣故,仍舊照直駛去,順著橇印去路,滑行迅速,也未留神查看地下。不消片刻,忽見大壑前橫,深約數十丈。對面又是一座峻崖矗立,又高又陡。兩邊相去,少說也有十來丈遠,照情理說,賊橇萬不能由此飛渡,三人更過不去。靈姑終不死心,又沿壑左右各滑行了二三里,兩岸相隔竟是越來越寬。左右遙望,那崖一邊連著許多峰巒,一旁是峭壁高聳,濃霧瀰漫,望不到底,而且越往左右走相隔越寬。因去賊橇來去途向已遠,毫無跡兆可尋,以為再走遠些也是徒勞;又疑賊黨故佈疑陣,也許中途還有彎轉之處,適才滑行太速,看走了眼,便今迴轉。到了賊橇印跡中斷處,緩緩滑駛,沿途細加查看,一直滑回亂峰叢中,仍是除了賊橇來去跡印外,什麼也未看見。那數十座石峰俱是整塊突立的石筍,儘管靈奇峭拔,千形萬態,並不高大,決無藏人之理。三人失望之餘,沒奈何,只得迴向玉靈崖駛去。

歸途細查賊蹤,橇行本緩,又繞著群峰亂穿了一陣,連來帶去,加路上停駛,差不多也耗了兩個時辰。快要駛抵洞側小溪,忽聽兩聲虎嘯。靈姑心動,抬頭往對岸一看,老父手持寶劍,足底好似沒踏雪滑子,正在崖那邊繞向大洞走去,虎已跑沒了影。王守常拿了把刀正好迎上,兩人會合,一同迴轉,互指小洞,似在商議甚事。靈姑不知離洞這一會工夫機密已洩,只當老父聞得虎嘯追出,吃王守常攔阻,沒有走往小洞探看,心還暗幸。恐老父看見自己乘橇疾駛,盤間難答,悄囑王淵暫停,等二人回洞再滑。不料呂偉已經瞥見愛女迴轉,遙喊:“靈兒立定相候。”

靈姑見瞞不住,一面盤算答話,一面應聲,催著疾駛。晃眼過溪到了洞前,見老父面帶深憂之色,正在心慌,呂偉已先開口問道:“洞中失盜這等大事,靈兒為何瞞我?

賊黨被殺,決不甘休。你三人遠出尋賊,我如知道,還可預防;你只顧怕我憂急,萬一賊黨乘虛而入,有甚失閃,豈不更糟?此行可曾發現賊黨蹤跡麼?”

靈姑本因肉食將完,餘糧無多,最近幾天如不尋到賊巢,早晚必被老父看破,心中焦急,左右為難;如今事已洩露,自然不再掩飾,婉言答道:“女兒見識不多,爹爹不要生氣。外邊天冷,請進洞去細說吧。”當下老少五人一同進洞,為備後用,把雪橇也帶了進去。父女二人脫去皮衣、兜套,各說前事。

原來三人走時,呂偉正在開始打坐。王、牛二人當他已然閉目入定,藏掛兵刃之處又在左側不遠,一不留神,有了一點響聲。呂偉何等心細,聽出在取毒弩,偷眼一看,二人果向弩筒內裝換毒箭。愛女滿面愁容,正和王妻附耳密語,好似有甚麼要緊事情似的。暗忖:“二人說往小洞清掃,帶這齊全兵刃則甚?即便雪後打獵,也可明說,何故如此隱藏?女兒又是向不說謊的孝女,其中定有原因。”疑念才動,猛瞥見牛子小屋中探出一個牛頭,又聽小鹿喲喲鳴聲。呂偉忽然想起:“年前女兒說牛、馬、小鹿有病,帶來大洞調養,後來查看並無疾病。素性好潔,恐遺汙穢,屢命牽回小洞,女兒總是藉口推託。說到第三次上,意是怕我嫌憎,竟藏向牛子房中餵養。因憐愛女,也就由她。

現時一想,小洞還有不少牲畜,怎單這幾隻怕冷,無病說病?是何緣故堅不牽去?再者,自己只要一說要出洞,眾人便齊聲勸阻。近來女兒臉上又時帶愁容。許多都是疑竇,難道出了什麼事不成?”思潮一起,氣便調不下去。勉強坐了一會,越想心越亂,決計趕往小洞查看。

事有湊巧。王氏夫妻知呂偉這一打坐,少說也有一兩個時辰,沒想到他會走,也就一個人房更衣,一個在牛子房中喂飼牲畜,以為一會即可畢事。直到呂偉穿著停當,掀簾將出,出聲招呼,才行得知。忙趕出勸阻時,呂偉已走到洞外,縱上雪堆了。王守常匆促追出,沒戴皮兜,剛一掀簾,猛覺寒風凜冽,撲面如刀,逼得人氣透不轉。又自暖地驟出,當時手僵體顫,膚慄血凝,機伶憐打了一個寒戰,其勢不能禁受,連忙退了回來。王妻更是怯寒,才迎著一點簾隙寒風,便覺冷不可當,哪裡還敢出去,在自焦急。

手忙腳亂幫助王守常把寒衣穿上,趕出洞外,呂偉已然穿上雪橇,滑往小洞。

呂偉先進小洞一看,見各柵欄內所有牲禽一隻無存,地下留有好些血跡。細一辨認,中有兩三處竟是人血,新近經過掃除,尚未掃盡。料知洞中出了亂子,已是驚疑萬分。

回身再趕往二洞,恰值王守常追來,見呂偉面帶愁容,由裡走出,知失盜之事已被發現,無法再瞞。呂偉關心二洞存糧,忙於查看,只問:“這事老弟知道沒有?”不等答話,便往前走。王守常雖知小洞牲糧被盜,王妻恐他憂急,並未詳說,想不到失盜得如此厲害,也甚駭然。便答:“我不深知。”說完一同趕往二洞一看,見平日眾人辛苦積聚,連同入山時帶來糧米食物,以及文叔所有存物,俱都蕩然無存,只剩下笨重東西和一些田裡用的農具沒被盜走。靈姑、王淵、牛子三人一個不在。

二人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呂偉生平多歷危難,比較沉得住氣,王守常則急得跳足亂罵,臉也變色。呂偉反勸他道:“看老弟情形也不知曉,事己至此,愁急無用。前洞遺有刀斧、鐵條和新砍裂的竹竿、生皮;牛子昨日來此一整天,今日吃飯又甚忙,丟下碗筷就走;適才他們走時俱都帶上兵刃暗器;分明年前賊來次數甚多,被他們每日守伺。

遇上殺了兩個,問出巢穴,霧重不能前往;霧開想去,又因冰雪梗阻,才由牛子做成雪滑子一類的東西,今日乘了,同往賊巢搜尋。怕我兩個發急,意欲尋回失物之後,再行明說。記得那日弟妹曾給他們送那寶珠,回洞時帶去牛、馬、羊、鹿及很多菜蔬,年下用的一物沒有帶回。以後我每想出洞,必遭靈兒苦勸。二人又不時揹人密語,從此便不聞再令人往小洞取東西。我還恐弟妹體弱,殘年將盡,準備年貨實在勞累,既能將就也就罷了。此時想起,竟是別有原因,弟妹定知此事無疑。可恨靈兒只顧怕我病後不宜氣急,卻不想想此事關係我們食糧日用尚小,雖然全失,本山有獸可獵,野生之物甚多,還有菜糧、種籽,只一開凍,便可設法,至多白累了這幾個月,決不致有絕糧之憂,可是盜黨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盤踞荒山絕域的能有幾個庸手?況且這等冰雪,遠出行劫,歷經多少次,沒有本領,如何敢來?敵人不犯大洞,只來行竊,可知並無仇怨,為何一動手便將人殺死?從此結下深仇,乘隙相報,不特防不勝防,對方再有高人,豈不關係全洞安危,成了我們一樁隱患?去時又不說一聲,我們留守的人一點防備沒有,真個荒唐極了。”

王守常答道:“侄女走時倒對內人說過。”剛說到這裡,王妻已經到來。原來她催王守常走後,忽又想起丈夫也只知大概,恐二人相對愁急,丈夫又答不出詳情,忙即穿著停當,冒寒趕來,便接口說了前事。

呂偉一聽,盜黨被殺的竟有四人之多,餘黨因怕飛刀,並未再來。這類無惡不作的土匪雖然有餘辜,偏沒留下活口問他巢穴所在,冰雪茫茫,崎嶇險阻,何從查找下落?

想了想,覺著此事一日不完,一日不能安枕。便叫王守常送王妻回去,自在洞外忙看橇跡,忽聽虎嘯之聲。心想洞中肉食將完,正好行獵。忙趕回大洞取劍趕出,那虎已由崖角探頭緩緩走出。呂偉不知那虎後面還有一隻大的蹲伏在崖前轉角處,又因靈姑嫌年前所殺之虎皮不完整,為博愛女歡心,想用劍刺中虎的要害,以便開剝整皮,見虎立即趕去。偏生那小虎從別處深山中躥出,初次見人迎面跑來,覺著奇怪,呂偉氣又特壯,虎更有些疑懼,只管四爪抓地,豎起虎尾,齜牙發威,卻不敢驟然前撲。呂偉看出是隻小虎,暗自得計,隨把腳步放慢,意欲身體靠近,再故意反逃,誘它追撲,然後用生平最得意的回身七劍去刺虎心。等走到雙方相隔不過丈許遠近時,虎仍未動。呂偉身剛立定,目注虎身,正待假裝害怕,返身誘虎。這類野獸何等猛惡,本已蓄勢待發,起初不過暫時驚疑,略為停頓,及見敵人舉劍迫近,倏地激怒,轟的一聲猛嘯,縱起便撲。呂偉知虎是個直勁,一見撲到,並不躲閃,只把身子往溪側略偏,讓過正面,迎上前去。

那隻大虎最是兇狡,聽小虎在前發威,由石凹裡掩將出來,悄沒聲一縱兩三丈高遠,朝著呂偉飛撲過來,來勢又猛又急,和小虎只差了兩頭,落處恰在人立之處。呂偉劍才舉起,方欲讓過虎頭,由橫裡進步,迴向正面,由小虎腹下上刺虎心,忽覺迎面急風,猛瞥見一隻斑斕大虎當頭撲到。還算身法靈巧,武功精純,久經大敵,長於應變,一見不妙,地方正當溪岸窄徑,一邊是崖,此時已顧不得再刺小虎,百忙中把身子一矮,徑向溪中斜縱出去;同時反手一劍,朝虎便刺。縱時大虎已經撲落,雙方几乎擦肩而過,稍遲瞬息便會被撲中。這一劍原想去刺虎頭,不料那虎落得大快,竟被錯過。劍往右刺,人卻往左橫退,雙方方向相反,雖然勁要差些,劍只刺中虎的左肩,沒有深中要害,可是虎也吃了太快大猛的虧,劍又鋒利,竟被劍尖由深而淺,從左肩斜著向上劃傷了尺多長一條傷口,鮮血四濺。大虎負痛著地時再往前一躥,正撞在小虎左腿股上,小虎吃不住勁,又被斜撞到危崖上面,右額角被堅冰撞破,幾乎連眼都撞瞎。兩虎受傷俱都不輕,疼痛非常,才知人比自己厲害,不禁膽怯。

呂偉因見了兩隻虎,不知崖前還有沒有,又因匆匆趕出,忘攜毒弩,恐虎尚多,防受前後夾攻,只得追到崖後。剛剛縱落,兩虎己然掉轉身子向來路逃去。呂偉想不到虎會知難而退,連忙追趕。偏又腳底沒踏雪滑子,過崖口時還得留神,稍一耽擱,虎已一躍數丈,連躥帶蹦,逃出老遠。等王守常持了兵刃暗器趕出相助時,早沒了影。靈姑等三人也已迴轉,父女二人見面說完前事。

眾人商量了一陣,只想不出賊橇遺蹟半途中斷是何緣故。靈姑因老父年邁,好容易千山萬水來到此地,辛辛苦苦費盡心力籌辦勞作,才積聚下這許多物事,忽然一旦蕩盡,雖然耕具尚存,牛還有兩隻,開凍即能耕種,大洞所剩食糧加上行獵所得,不至便有絕食之憂,但比起平時百物皆備,那麼舒適充裕,終是相去天淵,老年人的心裡豈不難過?

那賊又是鴻飛冥冥,不知道何時才能尋到他的巢穴,奪回失物,不禁焦急起來。

呂偉心中自是憂急,只沒顯在面上。見愛女發愁,便安慰她道:“靈兒無須憂慮。

那賊如用妖法行路,儘可直落洞前,何必只空一截?我想他絕非由對壑照直駛來,必是另有途徑,將到達時故意變換方向,來亂我們眼睛。只不知用什麼法兒掩去跡印。你們年輕人心粗,只照橇跡追蹤,不曾仔細查看。明早我和你帶了牛子同往查看,許能找出一點線索,好在洞中尚有月餘之糧,菜蔬盡有,至多缺點肉食,何況還有野獸可獵。事有命定,憂急無益。”

靈姑道:“適才見那橇跡,到盡頭處連寬帶窄只兩三條,並無錯疊之痕,好似來去都循此跡一般,可是越往這邊來跡印越多。聽爹爹一說,才覺此事奇怪。賊黨來往小洞少說也十幾次,沿途俱是廣闊無比的冰雪平野,賊來有時又在黑夜之中,既是那麼大舉來偷,如入無人之境,況已留有跡印,還有什麼顧忌?怎會對得如此準法?聽爹爹一說,才得想起,真像賊黨從側面遠處乘橇駛來,等到離洞不遠,再改為步行,將橇抬到正面,重又乘橇滑行,使那所留橇跡正對絕壑,叫人無從捉摸。那絕壑又寬又深,對岸危崖,人力萬難飛渡,照情理說,橇跡應由壑岸起始才對,怎又離壑裡許才有呢?”呂偉道:

“靈兒真個聰明,這話有理。照此猜想,賊黨十九是由側面駛來,不是對岸。你問怎不由壑岸起始?不是嫌遠偷懶,便是無此細心。橇跡左邊盡頭與玉靈崖後峭壁相連,中間山石雜沓,崎嶇難行,料他不能飛越。只右邊遠出二十里,危峰綿亙,森林蔽日,我們從未深入,賊由此來居多。明早去時多帶千糧、弩箭,就料得對,恐也不是一時半時能尋到。如仍無蹤,就便打點野獸也好。”靈姑應了。當日無話。

次早起身,呂偉因王淵從向篤學過幾種障眼法兒,大敵難御,尚能嚇那不知底細的人;加以近來武功氣力進境神速,尋常足能應敵;那雪橇只能坐三人,離了牛子不可:

便把王淵留在洞裡。並教王氏夫妻父子三人各備毒弩,以備隨時取用,萬一賊黨突然來犯,與己途中相左,沒有遇上,不論來賊多少,可利用洞口形勢,藏在兩側石凹裡,隔著簾縫向上斜射,切忌出敵。自帶靈姑、牛子,循著賊橇遺蹟,乘橇查看前去。

果然沿途跡印交疊,不下數十條之多。過了峰群,漸漸歸一,甚少散亂。到盡頭處只剩了三條六行,中有兩行還是大橇所留。這裡小橇跡印甚深,好似由此起點。在上面劃過多次,來時都循故道,走時隨意滑行。過峰以後,因為峰群中有兩峰矗立對峙,恍若門戶,是條必由之路,所以過峰才得歸一。三人細一查找,只賊橇起點正當橇跡中心,有二尺許深、茶杯粗細一孔洞。雪裡還有少許竹屑、幾滴凍凝的蠟淚和一些被冰雪凍結,沒被風吹走的引火之物。靈姑笑問:“爹爹看出什麼沒有?”呂偉不答,只管在當地左近盤旋往復,定睛尋視。約有刻許工夫,靈姑見老父時而點頭微笑,時而搖首皺眉,自言自語道:“不會。”一會又道:“賊黨竟非庸手,人更狡詐,我們著實不能輕視他們呢。”靈姑未及發問,牛子本在左側面相助查看,忽然失聲驚叫道:“這不是雪滑子劃過的腳跡麼?”

呂偉因料賊來自右,不會在左,聞言趕過一看,相隔賊橇起點約有二十來丈地上,竟有好些雪滑子劃過的跡印,俱都聚在一起,前後左右都無。再前數十丈有一斜坡,過此,肢陀起伏,路更難走。呂偉想了想,便命牛子回去駕橇,自己和靈姑往坡前緩緩滑去,沿途滑跡更不再現。

牛子滑行迅速,一晃將橇拿到,說道:“前面山路不平,這麼大雪橇怎滑得過去?”

呂偉道:“滑不過去,橇並不重,我們不會抬麼?”靈姑忽然省悟道:“賊橇中間還抬了一段,真想不到。左邊山石崎嶇,沒有住人所在,除非賊巢是在後山。但有那麼一座危崖,休說冰雪封住,便平日也難飛渡,回時還偷我們那麼多的牲畜糧肉,他們是如何過的呢?”呂偉道:“玉靈崖後那座危崖,我以前仔細看過,只有崖夾縫一條通路,別無途徑可行,崖又高峻,無處攀援。可是左邊許多亂峰峭壁擠在一起,我們好幾次往前查看,無論左折右轉怎麼走法,走不幾步,不是遇阻,便是無法再下手腳,也就沒再往下追尋,焉知那裡沒有藏人之處呢?”

說時三人已到坡前,首先人眼的便是坡上面散亂縱橫跡印甚多。除了賊橇滑過的劃痕和殘餘火把、人手腳印、蠟淚肉骨之外,旁邊還有一攤燒殘的餘燼,倒著幾根烤焦的樹枝,地面的冰雪已然融化了一個大坑。頗似賊黨人數甚多,一撥入往玉靈崖偷盜,一撥人留在當地打接應,野地奇冷,支起樹枝,作火架烤肉,飲酒禦寒,等盜運人回,會同回去。照此情形,賊黨不但人多,住的地方定遠無疑。

賊蹤二次發現,有跡可尋,三人重又乘橇前進。那橇跡竟是一個大彎轉,一氣滑行了二十餘里,接連越過兩三處雪坡高林,到一峻嶺之下,橇跡忽又不見。呂偉見那峻嶺被冰雪包沒,來勢似與玉靈崖後危壁相連,除卻上面突出雪上的大樹而外,什麼跡印都沒有。尤其橇跡斷處,左近嶺腳更是陡峭,萬無由此上下之理。以為賊黨又施亂人眼目故技,舍了原處,沿嶺腳走不遠,為絕壑所阻。左走約五六里,便到玉靈崖後危壁之下昔日尋路遇阻所在。到處危峰怪石,叢聚星落,加上堅冰凍雪,有的地方休說雪橇通不過去,簡直寸步難容。三人吃罷乾糧,腳上換了雪滑子,分頭在亂峰中苦苦搜尋了半天,一任細心查看,也看不出賊黨怎麼走的。時已不早,靈姑見天色昏暗,恐降濃霧,老父病後不宜過勞,便婉勸回洞,明早再來。呂偉無法,只得上橇迴轉。途中恐有遺漏,吩咐緩行查看,終無跡兆,俱都懊喪不置。

其實賊黨通路正在嶺腳之下,除了頭一回橇跡中斷是盜首聽了一人苦勸,有心做作外,這裡本未掩飾。只因那晚逃走三賊想起飛刀厲害,恐怕萬一被人發現橇跡追尋了來,故意做了一些手腳,將通路掩去。呂偉只見那嶺壁陡滑,無可攀升,千慮一失,竟未想到這裡也和玉靈崖後一樣,嶺腹中還可通行;賊黨利用崩雪,掩飾又極巧妙,竟被瞞過。

三人回洞,天已近暮。又商量了一陣,自不死心,次早又往搜索。連去三日,白費心力,仍無所得,天又奇寒。後來靈姑把去年後山牛子報仇之事告知乃父。並說:“那夥俱是南疆中積惡如山的匪徒,尤文叔不辭而別,竟與同流,可知不是善類。此老貪頑狡詐,決不捨棄那些東西。賊來多次,未犯正洞,只把小洞中金砂、皮革、牲糧、食物和一些精細的用具盜個精光。照此推想,十九是他勾引外賊來此偷盜,否則不會如此知底。他久居本山,地理甚熟,不知從何繞來,所以我們竟未找著。”

呂偉驚問:“既有這事,怎不早說?”靈姑道:“彼時女兒和淵弟、牛子早看出他不是好人,爹爹憐他身世,偏極信賴,心又慈厚,如知此事,勢必尋他回來。那夥匪徒再用些花言巧語和我們親近來往,豈不引鬼人室?牛子又用毒弩射死一賊,恐爹爹見怪,再三苦求女兒答應不為洩漏,才說的實話,不便欺他。明知這是隱患,原意把爹爹勸住,三五日內帶牛子前往後山查探。牛子已然起誓,決無虛言。這類惡人死有餘辜,看他們那日鞭鹿的慘毒便可想見。到時先尋文叔究問:不辭而別,一去無歸,是何原故?一面用飛刀將賊黨全數圈住,逼吐罪狀。問明以後,文叔如早入賊黨,或是有甚詭謀要暗算我們,便連他與眾賊一齊誅戮;如實因追鹿遇賊,被逼入夥,便帶了回來,開春遣去,以免生事。誰知當日變天,接著爹爹和眾人一病,無心及此。加以大雪封山,後山高峰阻隔,賊我俱難飛渡,萬想不到會出此事。等女兒病起發覺失盜以後,既恐爹爹憂急,又怕賊黨為患,見那雪中橇跡與後山去向相反,只猜賊由對壑而來。雖然牛子認出那傷賊與後山之賊是同類。但沒等問出詳情便已自盡。牛子又說上次後山報仇,這四賊俱不在座,他們平日互相疑忌攘奪,雖是同黨,時常此離彼叛,情如水火。女兒當時心念微動,以為另是一夥,說也無益。近日二次發現賊橇去路的峻嶺,竟與洞後危崖相連,把前後情形細一推敲,頗似賊由後山而來。否則賊黨那麼兇暴驕橫,人數又多,有甚顧忌,既來必犯大洞,連搶帶佔,何必避重就輕,來去又做下那麼多伎倆,分明是早就知道女兒手有飛刀,難於抵禦。這不是尤文叔引來,還有哪個?只不知他用甚方法飛越嶺崖罷了。”

呂偉道:“女兒說得頗有道理。這幾次我們差不多到處尋遍,全沒影子,可見賊已受挫,未必再來。我們又沒法去;天氣大冷,靈奴也難於遠飛。為今之計,說不得只好熬到開山,再往後山一行了。”主意打定,便不再搜尋賊蹤。

過了幾天,吃完上次打來的小虎,肉食已無。所餘牲畜俱留後用,不能宰殺。更恐曠日持久,積雪難消,無從取食,剩點餘食,哪裡還敢多用,只得把三餐改為兩頓。眾人平日享受優裕,一旦搏節,還得慮後,俱覺不慣。牛子更嘴饞,淡得叫苦連天,終日咒罵狗賊。

背晦之中,天也似有意作難,自最後一次呂氏父女尋賊回洞,又連降了七日大霧。

盼到晴天有了一點日光,這才開始分班出外行獵。頭一天是呂氏父女和牛子做一起,離洞不遠,便發現雪地裡有了獸爪跡印。三人方在心喜,以為不難獵獲,誰知那些獸跡俱是前番遇虎時所留。虎本有些靈性,見人厲害,當地又無從覓食,早已相率移往別處,更不再在附近逗留。在發現滿山獸跡,空歡喜一陣,什麼野獸也未獵到。

牛子先還恐呂偉父女發現老虎吃剩下的棄賊屍骨頭髮,嗔他說謊,沒敢領往虎洞。

後來無法,拼著受責,同往年前棄屍所在。一看,崖前林內到處都是虎爪跡印,故意狂喊引逗,虎卻不見一個。知虎多喜晝眠夜出,也許藏在崖洞裡面,仗著靈姑壯膽,便請靈姑將飛刀放進去照亮,兼作後備,自持腰刀、毒弩人穴尋虎。如若虎多不敵,出聲一喊,說出方向,上面靈姑便用飛刀斬虎。呂偉說:“飛刀雖是神物,這等冒失行事,萬一將人誤傷,如何是好?”力持不可。最終仍是靈姑隨了同下。縱落洞底一看,與上面雪地雖差有數丈,側面卻還有一條盤道,儘可緩步出入。虎穴便在盤道當中離地三丈的洞壁上面,牛子聞出羶味甚濃,洞底還有虎鬥時抓裂的殘毛,心疑虎已睡熟。怪叫兩聲,除了空洞迴音嗡嗡繞耳,別無響應。及和靈姑縱上盤道,深入虎穴,劍光照處,一個大敞洞,比外洞還要寬大數倍。石塊甚多,都有丈許大小,西壁角崩塌了一大片,碎石堆積,裂痕猶新,似是新崩不久。除虎毛外,又發現許多獸骨,四賊殘餘骨發也在其內,虎卻遍尋無蹤。牛子算計虎已外出覓食,入夜始歸,只得一同退出。

三人又往別處搜尋一陣,歸途繞往碧城莊查看,在左近小崖洞中發現了一窩兔子。

靈姑見那兔子大小三對,雪也似白,不忍用飛刀殺害,意欲生擒回去。兔洞大小,人不能進,孔穴又多。忙到天黑,費了不少的事,僅僅捉到兩大一小。靈姑心慈,見大兔是隻母的,洞中還有一對小兔,動了惻隱,又將大的放回。有此一舉,雖然提了點神,仍然於事無補。

接連三日,換了好些地方,俱無所得。料知後山野獸必多,無奈通路為冰雪填封,無法通行。後來牛子想了一個主意,擇了一處有獸蹤的林野,掘一雪阱,下鋪厚草,上用粗竹交錯虛掩,將兩白兔放在裡面為餌,想將野獸引來。呂偉雖知無效,情急之際,也自由他。牛子隔日往視,竟在阱旁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獸跡,推測身形甚是龐大。

可是竹子未毀,兩兔也在其內。這日因那地方就在碧城莊側,相隔甚近,呂偉父女知是徒勞,沒有前往。只王淵比靈姑還愛白兔,昨日經牛子再三苦說,抱去為餌,今天恐怕凍死,想抱回來,相隨牛子同往。居然發現獸跡,不禁大喜,當時便想跑回報信。牛子道:“你先莫忙,滿山都是虎爪印跡,虎卻不見一個。主人們白累了多日,再要撲空,又是心焦。看這東西把凍雪踏得這麼深,身子一定又蠢又大。我們有刀有箭,還怕它麼?

真要厲害,打它不了,跑也容易,它怎麼也沒有我們雪滑子快。莫如等它一回,來了便打;打不成,引到玉靈崖去,再喊他們,省得不來又跑個空。”

王淵一想也對,先和牛子在阱側樹杈上坐守了半個時辰,沒有動靜。枯守無聊,縱身下樹,剛將腳上雪滑子紮緊,待尋獸跡,往來查探。忽聽猛的一聲厲吼遠遠傳來,緊跟著叭喳叭喳一片獸蹄亂踏殘冰之聲由遠而近。二人忙把腰刀拔出,手握弩筒,閃在阱側樹後。只見前面通往山陰森林的大路上跑來兩隻怪獸,身子粗壯,和大象差不許多,也有兩牙翹出血唇之外,只是沒有那條長鼻,比象要矮得多。通體雪白,生就扁頭凹臉。

怪眼突出,其紅如火,兇光四射。一張半月形的血盆大嘴微微張著,露出尺多寬一條鮮紅舌頭。再襯上一身極丰茸的白毛和那兩尺來長的一對刀形的獠牙,端的威猛無匹。

這東西名為雪吼,產於雲南大雪山背陰冰谷之中。蹄有吸力,不會滑倒,多麼高峻的冰山,只要不是直立的,都能上下,其行甚速。性最耐冷惡熱,終年在冰雪中奔馳逐突,不是冰堆雪積奇冷之地,從來不去。加以嗜殺好鬥,喜怒無常,專門同類相殘,非到重傷力竭,同歸於盡不讓。因此種類不繁,極其少見。呂偉壯年送友人藏遇過一隻,苦鬥了好些時辰,終於用計,才得弄死,同行的人不是呂偉在場,幾乎無一能免。這次雪吼系由極遠荒山中踏著冰雪亂竄而至,如非本山降此大雪也不會來。群虎離洞遠避,一半也是為此。牛子生長雲貴山寨之中,從未見過。此獸還有一樣長處,身子雖大,食量極小。不發怒時,走在冰雪上面,腳步極輕,甚少留下痕跡,等人獸都對了面,才會發覺。一發怒,重蹄舉處,冰雪粉碎,聲震山谷。常因發怒暴跳,震裂了冰壁雪峰,倒塌下來,將它壓死。所以獸跡只阱旁有,難找它的去路。

二人所遇乃是一公一母,本來彼此相鬥時甚少。公吼不知怎地將母吼觸怒,一逃一追,晃眼到了二人面前平地。公吼在前,邊跑邊往回看,略一停頓,吃母吼追上,將頭一低一歪,悄沒聲地用那長牙便照公吼腿肥問撩去。公的雖然有點俱內,吃母的追急已然犯性,再被擁了一下,負痛暴怒,撥回身子,用長牙回敬,立時鬥將起來。兩獸都是以死相拼,只見兩團大白影帶起四小團紅光,在雪裡滾來滾去。所經之處,冰雪橫飛,全成粉碎。哞哞怒吼之聲遠震山野,腳底冰裂之音更是密如貫珠,相與應和,越鬥越急。

此獸皮毛經水不溼,最能禦寒。只是骨多肉少,味作微酸,如善厄制,也還能吃。

二人如若等它們鬥疲兩傷,力竭摔倒,照準咽喉一刺,便可了賬。王淵偏是年小好動,不知厲害,見二獸苦鬥不休,想早點弄死,拖回洞去,博眾人驚喜。以為獸舌外垂,一中毒弩,見血便可了賬。也沒和牛子商量,徑舉手中弩筒,瞄準母吼舌尖射去。誰知此獸耳目最靈,並且一遇外敵,不論自己鬥得怎麼兇,也會立即遷怒,合力來犯。此時二人藏身樹後,本是險極,不去招惹,被發覺尚且不容,何況又去傷它。王淵箭到,母吼只把頭微偏,便用大牙撥掉,怒吼了兩聲。公吼也已覺察,一同停鬥,厲聲怒吼。

王淵見未射中,方欲連珠再射。牛子看出這東西厲害,一見它們停鬥,回身朝樹怒視,便知不妙,忙即攔阻,低喝:“萬惹不得,快往那邊躲去,莫被看見。”二吼本不知樹後有人,正望那樹犯疑,牛子出聲雖低,竟被聽去。雙雙把頭一低,狼奔豕突,直躥過來,雙方相隔才只兩丈,眨眼即至。還算牛子話才出口,人便縱開,王淵身子又極輕靈,沒被衝著。二吼來勢既迅且猛,二人藏身的是一株大杉樹,下半截埋在雪裡,僅剩上半枝幹,粗才半抱,竟被公吼一下撞折,冰柯雪幹一齊紛飛。牛子幾乎捱了一下重的,見勢不佳,拉了王淵滑雪就跑。二吼看明敵人,益發風馳一般追來。王淵見怪獸馳逐如飛,來勢兇猛,轉折也甚靈便,仍不十分信服,邊跑邊用連弩回射,晃眼將滿筒弩箭射完,除有三四支吃二吼長牙撩開外,其餘支支射中,可是全被振落,一支也沒射進肉裡。反逗得二獸怒吼如雷,勢更猛急,緊緊追逐不捨。遇見阻路的樹木,也不似人繞轉,一齊前衝,頭牙比鐵還硬,撞上就折。沿途半抱左右的樹木,連被撞折了十來株,碎冰斷幹打在身上,只略停頓瞻顧,仍然急追,恍如不覺,聲勢端的驚人。王淵方知厲害,不敢遲延。仗著滑行迅速,二吼又吃這些樹木作梗,略一停頓,二人便滑出老遠。

雖然未被迫上,人獸相隔也只半箭之地。

始而王淵欺它身子長大,專打林木多處逃跑。一晃逃到碧城莊,猛想起:“此獸人力決不能制,何不把它引往玉靈崖,用飛刀殺它?還省得撇運費事,多好。”念頭才轉,忽見靈姑由前面轉角處滑雪馳來,老遠高喊,“淵弟、牛子莫慌。我來殺它。”二人未及還言,靈姑飛刀已應聲而出,一道銀虹由二人頭上掣將過來,迎著二獸一繞,眸眸兩聲厲吼過去,同時了賬。牛子、王淵二人見銀虹飛出,知道二吼必死,寬心大放。剛停步轉身,意欲看個明白,不料二吼急怒攻心,如箭脫弦,就這晃眼工夫,已被迫近了些。

二吼並馳追人,忽聽飛刀自天直降,往下一剪。母吼身略落後,將頭斬去半個,餘勢衝出還不甚遠;公吼性最暴烈,馳得正急,恰被飛刀攔腰斬成兩段,後半身帶出丈許,即行撲倒,那前半身死時負痛拼命,奮力往前一掙,竟衝出了十來丈遠近。二人驟出不意,王淵眼快身輕,才一回身,瞥見血花迸湧,一團白影衝來,忙用力把牛子往側一推,同時往起一縱。總算見機得快,吼屍前半身徑由王淵腳底衝過。到頭處原是一株古柏,下半樹幹已沒人雪裡,上半枝梢露出地上,雪積冰凝,越聚越多,朔風一吹,全都封凍,成了一個丈許高大的雪堆,不見一點樹形。恰當吼頭對面,來勢既猛,雪堆裡又是空的,一下撞個正準。只聽轟隆一聲,整個雪堆立即崩裂,殘冰碎雪帶著斷折了凍枝滿空飛舞,紛墜如雨。

三人見死獸餘威尚且如此猛惡,也覺駭然。相率滑近前去一看,雪堆散裂,現出一個新崩散了的殘梢。那獸頭衝到,餘力已衰,整個被嵌夾在一個本乾的老樹權中,半截身子仍懸在外。一顆象一般的大自頭,圓瞪著一雙火也似的兇睛,突伸出兩枚三尺來長的獠牙,兩尺半寬的血盆大口。再加上鮮血亂噴了一地,雪是白的,血是紅的,互一映襯,越覺兇威怖人。那母吼只斬半頭,如馬爬地上,從頭到尾幾及丈許,死前急怒發威,身上柔毛一豎立,格外顯得龐大肥健。

三人看完,牛子拿腰刀一試,竟砍不進。便請靈姑用飛刀斬成數段,運回洞去。靈姑一摸,獸毛丰茸柔暖,想剝下整皮給老父做褥子,商量如何開剝。剛才靈姑聞聲趕來時,呂偉聞得獸吼之聲,覺著耳熟,靈姑走後忽然想起,”也穿了雪滑子趕來。認出是兩隻雪吼,知是難逢遇的珍奇猛獸,“貯止住三人,說了此獸來歷。並說:“這東西四蹄有天生滑雪之用,運送回洞,無須人力,只消用索繫好吼頭,拉了就走。只那兩截斷吼,前半不能倒滑,須頭朝前,後面用人抬平,方能滑動罷了。”當下便由牛子先馳回洞,取來繩索、扁擔。如法施為,果然順溜,那麼蠢重之物,一點沒費事,分為兩次全運入洞。

牛子雖聽呂偉說吼肉無多,不大好吃,仍是饞極,一到洞內,不等開剝,便就斷處用刀割肉,那吼看去雖極肥壯,全身骨節無不粗大,肉只薄薄一層,牛子割剔了一陣都是碎塊。靈姑見他猴急,就和老父商定開剝之法:先將斷的兩截翻轉,用飛刀由肚腹中間割裂,又將四蹄斬斷。量好了五六尺方一塊整皮,吼獸脊骨兩旁的肉有兩寸來厚,頗為細嫩。餘者連前後腳都是厚皮包著粗筋大骨,即便有肉,也極薄而且老。牛子也不管它,先取=塊脊肉放在架上烤起。餘肉一點不剩,連筋剔下。畢竟吼身長大,居然剔割了一大堆。靈姑見吼腿甚粗,皮更厚軟滑韌,剝下來足有二尺見方,兩方吼皮用做床褥再好沒有。取下一試,果然合用,便分了一方與王妻。驟得珍物,俱都心喜稱幸不置。

吼肉極嫩,一烤便熟,人口還有松子香,只是味帶酸苦,不大好吃。二次再烤,呂偉想出了吃法,命牛子先用鹽水擦洗兩次,再切薄片,用醬油加糖浸過,隨烤隨吃,果好得多,但仍不似別的牲禽之肉味厚豐腴,因斷葷多日,慰情勝無,眾人都吃得很香。

呂偉因存糧不多,肉更難得,吩咐將餘下的收起。牛子意猶未足,又討些帶軟筋的吼腿碎肉去烤。腿肉本老,又帶著筋,一經火烤,又幹又韌,休說不能下嚥,簡直無法嚼動。

呂、王諸人看他生吞了兩塊,饞得好笑,又從肉椎裡挑了好些給他。腿肉煮也不熟,而且和肚腸一樣,還有難聞的怪味,不能人口,只好一齊棄掉。

這一來,只剩下兩塊脊肉和一小堆能吃的碎肉,算計不過吃四五頓便完,再加上那隻母吼,至多能吃七天,還不能任意大吃。王妻說起野味難得,來日大難,又在發愁。

牛子道:“我看這東西太厲害,老虎忽然跑沒了影,定是見它害怕,逃到別處去。老巢還在,遲早虎要回來。過幾天就有野東西打了,焦急什麼?”正說之間,忽聞遠遠傳來一聲虎嘯。王淵笑道:“真有這樣巧事,才一說虎,虎就來了。我們快打去吧。”呂偉道:“這些從未見過生人的虎,人氣旺時,有的見人還怕。此處已聞虎聲,想必虎穴距此不遠,先不要打它,免得見人就逃,無處尋它們。最好晚打兩日,等它歸了巢,要打就多打兩隻。這裡死吼還有一隻不曾開剝,有好些事做呢。”王淵忽想起兩隻白兔尚在阱中,無人在彼,難免不落虎口,忙喊:“姊姊、牛子快走!兔兒忘了抱回,莫被虎吃了去。”靈姑一邊穿著,一邊說道:“虎聲甚近,今日想不至落空,爹爹也同去散散心吧。”王妻巴不得多打些野味存儲,以免到時發急,從旁慫恿道:“那死吼只要靈姑娘用飛刀把肚皮和腿切開,我們自會開剝,大哥去吧。”

呂偉當日本不打算再出行獵,經眾一勸說,雖然應允,隨同穿著,心裡兀自發煩,明知需用甚切,只不願去,也說不出是何原故。容到老少四人匆匆穿好快要起身,那隨身多年的寶劍原懸壁上,忽然噹啷一聲,掉了下來。眾人都忙穿著,靈姑又在用飛刀相助王氏夫妻分裂吼皮,全未留意。只牛子一人彷彿看見那劍無故出匣,自行振落,並非木撅鬆脫墜地,急於想起身,便過去拾起,看壁間掛劍木撅業已受震傾斜,隨手交給呂偉佩好,就此忽略過去。

那鸚鵡靈奴平日最愛饒舌,自呂偉一病,忽改沉默,也極少飛出。除人有心調弄,還肯對答外,終日只伏在牛子房中鳥架上面,瞑目如定,一聲不叫。等四人事完行抵洞口,靈姑在前正待伸手去掀皮簾,靈奴忽然飛出,落在石角上,叫了一聲:“姑娘。”

靈姑停手,回頭佯嗔道:“蠢東西,喊我啥子?自從天氣一冷,你就不願出門,連話都不多說了,我不信會冷得這個樣子。”靈奴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偏頭注視靈姑,又看了看王氏夫妻,好像在尋思說什麼話,被靈姑一說,彷彿害羞,心又好勝,只叫了聲:

“我不怕冷。”將頭一點,便即飛回房去。

靈姑回頭,見老父正轉身取鏢囊,笑道:“爹爹,看這東西多麼好強,明明想隨我們同去,心又怕冷,還要強嘴,真比人還好勝哩。”隨說隨伸手去揭皮簾。不料外面風大,皮簾有搭絆扣緊還不覺得;這一揭開,風便猛撲進來。靈姑偏臉和老父說話,毫不留神,風狂力猛,呼的一聲,大半邊皮簾立即朝內捲來。洞門高大,簾用許多獸皮聯綴而成,並用長竹對開,釘有十來根橫閂,以備扣搭之用,分量不輕。天蜈珠雖有定風禦寒之功,偏巧靈姑恐行獵時萬一四人走散,不在一處,就將珠交與老父帶好,以防受寒,沒在身上。呂偉行時又想起有毒的弩箭只可防身,用以行獵,要割棄許多獸肉,虎豹之類的猛獸常弩又難致命,意欲將鏢囊帶去,回身往取,沒有在側。靈姑帽兜未戴,驟出不意,竟被皮簾橫條將臉鼻割破了一條口子,流出血來。眾人俱都慌了手腳,紛紛將靈姑喚住,坐向一旁。呂偉自更心疼,忙著看傷勢。還不算重,只刮破了些肉皮。當下取來清水和自配創藥,將傷口洗淨敷上,用布紮好。呂偉方說:“靈兒受傷,明天再去獵吧。”話才出口,又聽虎嘯之聲,靈姑因眾人俱已穿著齊備,仍欲前去。呂偉疼惜愛女,見她興致甚好,不願強留,便命靈姑稍為歇息,套上帽兜再走,以防傷口受風。靈姑應諾。

老少四人一同出洞,縱到洞前積雪上,側耳靜聽,虎聲已息。再滑向前崖,登高四望,到處白茫茫空蕩蕩的,哪有一點虎的影子。適聽虎嘯似在碧城莊左近傳來,便往莊前趕去。到時一看,已然來晚一步,阱前滿地虎跡,阱被虎爪爬碎了兩面,兩兔不知是被虎吃去,還是跑掉,已不在阱內。氣得王淵頓足大罵。牛子看出有跡可尋,笑道:

“淵少爺,你不要氣,這回我們打得到它,你跟我走好了。”於是四人便循虎跡滑去。

先還以為虎歸舊穴。及至滑了一陣,越滑越遠,細查地勢,竟是去往山陰一面。四外冰封雪蓋,地形已變,這條路從未走過,不知怎會到此。

呂氏父女恐走得大遠,途徑與賊常來路相背,恐萬一來犯,不甚放心。牛子卻因沿途虎跡尚新,接連不斷,又只有去路,並無來路,力主前往。說:“狗賊害怕飛刀,夜裡都不敢來,何況白天?山陰本是野獸聚居之地,往日嫌遠沒有去過。洞中糧少,既然誤打誤撞走到這裡,莫如乘機看上一回,野獸如多,、日後也好再來打獵。何苦半途回去,白費力氣?”幾句話把三人說活了心。靈姑又看出那地勢彷彿昔日親送向篤閉關修道時曾經走過;記得再行十來裡,越過兩處高山野林,便是所居崖洞。久已想去看望,因路甚遠阻,沒有前往,此時冰雪封凍,滑行迅速,一會即至,即便虎獵不到,也可乘此相見,向他道謝,就便請他佔算賊黨蹤跡和異日休咎,豈非絕妙?便向眾人說了。於是一同腳底加勁,趕緊滑行,向前駛去,片刻工夫,滑出二三十里。

呂偉見大小雪堆亂墳頭也似,為數何止千百,一眼望不到底,堆旁不時發現又深又黑的洞穴。方疑途徑走錯,想喚靈姑詢問,忽聽來路高崖側面人虎呼嘯之聲。剛聽那人一聲暴喝,彷彿耳熟,猛覺腳底一沉,轟隆一聲,存身雪地忽然崩陷了一整塊。四人因為防冷,俱都挨近呂偉而駛,前後相隔不出兩丈,所陷之處恰與四人立處大小相等。四人俱都身輕矯捷,長於縱躍,雪地陷落雖然驟出不意,也可縱開,不知怎地都覺身似被地粘住,一個也未縱出圈去。

那地底當初原是盆地森林,千年古木,虯枝交互,結成一片,綿延數十里方圓不見天日。雪落上面,越積越多,逐漸冰凍凝固,看是雪地,下面卻是空地,先見空穴便是原來樹問空隙。冰雪厚達兩丈,被成千累萬的林木枝幹托住。這還不說,最奇的是崩雪之下,本有兩邊大樹的枝幹相互托住,落時竟就四人立處往下沉墜。先沉之勢極速,過了上面雪層,忽然改為緩緩下沉,不偏不斜,穩沉至地。不特人未受傷,冰雪也一點沒碎。倒是上面四外冰雪齊往陷處崩聚,卻不再墜,晃眼便將陷孔填滿。森林地本陰黑,吃上面層冰積雪之光一回映,反倒清明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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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09: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回 揮鐵掌 狹路肆兇謀 放飛簧憑 崖傷巨寇

話說四人落地以後,看出當地便是向篤舊居的森林。地隔頂上雪層幾達數十丈,積雪如銀幕也似張在樹梢之上,雪光反射,明徹畢睹。除高處旁枝偶見三五冰凌下垂,樹稀之處略有兩小堆融而復凍的冰塊外,地上仍是落葉深厚,低枝蒼潤,雜花吐萼,點綴其中。靈姑、王淵特意離開天蜈珠一試,竟是早春嫩寒時節光景。想不到這麼窮陰凝閉荒寒之區,會有如此美景奇觀,王淵首先撫掌稱妙。靈姑道:“你還高興呢,從雪坑裡掉下來,沒受傷就是便宜,看怎麼上去吧。”王淵道:“這個無妨,剛掉下來我就想到,上下相隔雖高,都與這些大樹連住,別的不會,莫非爬樹上去也不會麼?”牛子在旁笑道:“淵少爺倒說得容易,可知上面的冰雪有多厚麼?就算能到上面,怎鑽得出去?”

王淵道:“說你蠢牛,你還不服。姊姊不是有飛刀麼?不會把飛刀先放出來,把冰雪剜個窟窿,再爬上去麼?”牛子點頭讚道:“還是淵少爺會想法,我真是個老蠢牛,連小主人的飛刀都會忘了。”

呂偉事經得多,覺得那雪層崩陷得奇怪,尤其快落地大半截如有東西托住一般,上面雪洞封閉更速,也無片雪由孔中下墜,料有緣故。方在尋思,聽三人在旁商議,插口說道:“靈兒先莫忙,只要人未受傷,有樹攀援,上去不難。倒是這事情太怪,你們可想出是甚緣故麼?”靈姑聞言也覺事奇,只想不出是何緣故。正待答話,牛子忽瞥見左近樹後有一肥鹿探頭,定睛一看,身後還隨有三隻小的。猛想起林內正是野獸窟宅,不禁心花大開,忙喊:“有鹿!”揚手就是一箭。鹿性多疑,見有生人,正在樹後窺伺,聞聲驚退,剛掉轉身,牛子這一箭恰好射中後股,立即負箭,率了同行三隻小鹿,帶箭穿林而逃。牛子如何肯舍,喊聲:“快追!”拔步先跑。四人本為出獵而來,靈姑、王淵更是少年心性,立即相率追去。呂偉無暇再想,隨同追趕。

那鹿甚是狡猾,四人追出老遠,沒有追上。四人離洞已久,又在雪層底下,都忙著打到一鹿,好早點趕回。靈姑見追不上,便把飛刀放出。怎奈林木大密,目光常被遮住,四人路徑又生,那鹿只在前面密林裡出沒隱現,銀光過處,在把沿途林木藤樹傷折許多,依舊沒有追上。又追了一程,呂偉心懸兩地,越追越遠,覺洞中人少,諸般可慮,忙喚:

“靈兒莫要追了,我們此時尚在險地,玉靈崖又無多人防守,看把路走迷,今天回不去才糟呢。”靈姑、王淵聞言,心中一動,方欲止步,那鹿又在前面探頭回顧。氣得牛子手持腰刀,怪喊追去。靈姑見鹿好似有心逗人,也覺有氣,覷準出現之處,一指飛刀,銀虹電射,只聽一聲慘叫。四人相次趕到一看,鹿已被飛刀斬為兩段,只是只公的。適才所追大小三鹿,皮色鮮明,身軀肥健,顯然與此不同,竟被跑掉,不知何往。

牛子因窮追未得,還自忿忿。靈姑道:“算了吧,人想殺它,它不逃怎的?殺它不了便恨,那被殺的又當如何?這東西與人無傷,與物無害,如非我們食糧將盡,怎肯隨便傷害:天已不早,等我用飛刀把它分成幾片,趕緊用絹紮好,找路回洞去吧。”正說之間,忽聽前面鹿嗚喲喲,雜以猿啼和群獸奔騰之聲,只被密林擋住,卻不見影。王淵好奇,撇下死鹿,奔向前去。剛繞出樹外,便即縮回身來,急喊:“姊姊、伯父快來!”

呂氏父女知又發現獸群,本心攜帶攀援俱甚艱難,不願再多獵取。因王淵不住頓足招手,直喊:“快看!”又聽獸群奔竄騷動甚急,便同趕去一看。

原來那森林只剩前面一排,過去竟是一座山崖。崖前大片空地,堆著兩三丈高的冰雪,圍崖三面俱是高矗參天的林木,和來路一樣,上面蓋著一層雪幕。左邊林木最為高大,虯枝繁茂,撐出老遠,上面託著那厚冰雪,兀自不曾壓倒。全林只這裡獨透天光。

林際草更肥沃,樹下棲息著一群野鹿,還有幾隻猿猴,攀援縱躍,嬉戲於矮幹側枝之間。

不知為何受驚,齊向左邊林內紛紛逃走,三人到時已看不見幾只,耳聽群鹿踏葉之聲由近而遠,轉眼都寂。再問王淵:“可有什麼沒有?”王淵答說:“到時猿、鹿尚有七八十隻,別的未見。。因對崖與積雪相連,似可通到上面,尋路回去,故此急喊。”

呂氏父女查看形勢、果可通行,無心得此,自是欣喜。催促牛子將鹿肉捆紮停當,分別背上。把雪滑子重又穿好,各施本領,攀上雪崖,尋路往回滑去。因在林中逐鹿繞行了好些時候,到處冰雪堆積,又無日色可辨方向,跑了不少冤枉路。等到辨明路徑,才知那地方相隔碧城莊並不甚遠。尤其雪中滑行,往返更速。靈姑上來時見崖前雪地裡有好些虎跡,看出適追之虎也是由此上下。林中既是獸窟,以後行獵便有地頭,不致無獸可獵,暗把路徑記下。先還愁遠,及至尋到來路,相隔匪遙,越發欣喜。

四人回抵玉靈崖洞內,天已入夜,且喜洞中無事。當即把鹿肉烤吃,各自飽餐一頓。

吃時,靈姑談起雪地不曾崩陷以前,好似聞得虎嘯聲中有人呼叱,聲甚暴厲,恐非善類。

牛子道:“以前向篤手下原有一族野民,平日專以林中蛇獸為糧,定是他們在那裡打虎,決不是什麼漢人。”呂氏父女想起昔日兇徒借野民線索來洞暗算之事,以為牛子料得不差,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牛子、王淵都極力慫恿,再往後山森林中行獵。呂偉見昨剩鹿肉如勻著吃,足夠三四日之用,雪吼除了殘餘,還有一隻整的未動,雖說骨多肉少,合起來也能吃好幾天。便道:“我們所剩獸肉尚多,這類野味越新鮮越好吃,何苦多殺生靈,打些來放著?昨晚似乎天氣轉暖,只要雪一化,便可搜尋賊黨下落。休看雪大冰堅,說化就化,還是盼著找回失物為妙。森林與賊黨來路相反,群賊知我們不可輕侮,不來則已,來必不善,萬一乘虛來犯,如何是好?昨日我出門時,兀自心煩意亂,神志不寧,彷彿有什麼變故似的,去就勉強。那行獵之地雖不算遠,離洞他出,終教人不甚放心。好在獸窟已然尋到,隨時都可獵取,並非難事,不比日前無處搜尋。且等快吃完時,再打主意吧。”靈姑素常不喜無故殺生,想就便一訪向篤,去否兩可,聽老父如此一說,便把去意打消,相助阻止。呂氏父女都不應允,牛子、王淵自然不敢違拗。二人都是好動天性,閒來無事各把雪滑子穿上,走至洞外雪地裡,往復飛馳,滑行為樂。靈姑恐老父煩悶,等打坐完畢,尋出一副紙牌,連同各人入山時用剩的制錢,約了王氏夫妻,相陪老父鬥牌消遣。

王淵和牛子滑了一陣雪,久候靈姑不出。王淵入洞來喚,見四人已鬥上紙牌,旁觀片時,覺無意思,便跑出去,和牛子商量,乘機趕往森林行獵。牛子自然願意。好在出時為防驟遇敵人、野獸,各都帶有兵刃暗器,說走就走。二人一個年輕膽大,一個粗心冒失,知道明去決不讓去,徑自偷偷溜走。牛子滑雪本是慣技,王淵自服靈藥,身輕矯捷,多日練習之下,意比牛子滑得還快。昨晚又把路徑記熟,彼此爭勝搶先。酷寒漸減,狂飆不作,端的風馳電掣,迅速非常,數十里途程,半個時辰便已滑到昨日雪崖上面。

人才探頭,便見崖下林邊雪幕之下群鹿聚集,跳躍遊行,意態安閒。一點沒費事,就尋到了。

王淵喜極,當時便要縱下。牛子忙攔道:“鹿雖膽小,也有野性,它們數多,我們只兩個人,你是小孩壓不住它們,要是欺我們人少,合群來拼,弄巧我們還要吃虧。即使我們多殺它們幾個,不致受傷,它們害了怕,一換地方,不在這裡合群,以後再找又是費事。這東西跑得又快,昨天先見那母鹿已然中了一箭,我們四人同追,還用飛刀,都未追上。即使它們不和我們拼命,見人就跑,追它們也難。我們不穿雪滑子不能下去,有鹿的地方偏又沒雪,滑到下面還得脫掉,稍為耽擱,鹿早跑沒了影,怎追得上?好在它們不知有人要下去打它們,你先莫忙,反正我們只打一隻,多了也弄不回去,等我想好主意再說。”王淵聞言,便即止住。

牛子話雖說得有理,可是由上面暗放冷箭射鹿容易,卻想不出一個驚散鹿群的善法。

後來還是王淵見那森林邊上的積雪厚幾兩丈,有那樹枝較為稀弱之處,吃不住勁向外傾,如非凍成一片,有別的繁枝老幹在旁襯托,勢非被雪壓斷不可,稍經重擊,會立即崩落。

便想了個主意,命牛子駛向崖後,鑿來大塊堅冰,一人用箭去射,一人用冰塊去擊林邊雪幕。等鹿射倒,雪幕也同時崩落,將鹿群驚散。牛子連贊主意真好。

當下便由牛子挑定一隻又肥又壯的母鹿,用連弩覷準要害,連珠射去。那鹿多麼健實,也禁不起接連幾箭。頭一箭射穿鹿頸,直透出去。鹿剛負痛驚叫,由地躍起,第二、第三、第四三箭又相次射中胸腹等處,應弦而倒。群鹿不知人在上面暗算,見同類慘嗥滾地掙命,昂首四顧,方在驚奇,王淵已雙手舉起二三尺長方形的一塊堅冰,和牛子雙雙大喝一聲,用足周身氣力,照定林邊雪幕之上,猛擲下去。崖、林相隔只有一兩丈光景,由上而下本就容易得勢。林梢上的積雪看似甚厚,其實極松,凍冰以後發脆易折,再加邊枝不固,難勝重壓,一二百斤的堅冰,再用大力猛擊,嘩啦一聲,直似雪峰崩頹,靠外面的雪幕立時倒塌了一大片,冰雪殘枝四下飛舞。整片雪幕受此一震牽引,雖因冰雪虯枝相互糾結凝固,不會隨以崩塌,但稍近一點的也多被震裂,只聽琤琤淙淙冰裂之音密如貫珠,匯成一片,甚是清脆。那殘冰碎雪更隨處墜落,接連不斷,勢頗猛烈。群鹿驟出不意,本就嚇得四下亂竄,沿途再吃那些冰雪碎塊一打,越發心寒膽裂,齊聲哀鳴,亡命一般紛紛爭先逃去,晃眼之間無影無蹤。

二人聽冰裂之聲兀自響個不停,大小雪塊依然連續由樹問往下崩墜,那隻死鹿已被埋在雪裡,頗悔冒失,不該用力大猛。恐雪幕再有崩塌,不敢遽下,等了好些時,見勢稍減,才一同滑下。扒開碎雪一看,除所射大鹿外,還有兩隻小鹿也被壓死在內。二人原拿不走這許多,牛子因鹿性最靈,如不移走,留下死鹿,以後未必肯來原處遊息,只得先將三鹿移運崖上遠處。不能都取,便挑肥嫩好吃之處,分別割下,用索紮好,盡力背上。餘者任其棄置雪裡。費了好些心力、時間,才得停當,隨後往回馳轉。

二人因出來時久,呂、王諸人出尋不見,自是擔心,便由呂氏父女追蹤趕來。恰好半途相遇,自不免數說了二人幾句。牛子說有好些鹿肉棄在雪裡可惜,要大家回取。靈姑道:“你真是個喂不飽的饞牛,這麼多塊鹿肉,加上洞中那些剩的,還不夠你吃麼?

爹爹好容易今天才高興些,等鬥完牌出來,你和淵弟卻不見影子。差點沒把王大娘急死,如今正在洞裡盼星宿一樣。不說早點回去,多了還要想多。沒有罰你難過,非氣得連骨頭都不給你啃才稱心麼?”牛子最是敬畏靈姑,聞言不敢再說。呂偉也覺棄肉可惜,本有允意,打算分人往取,聽女兒這麼一說,也就中止。

老少四人分攜鹿肉,駛回玉靈崖。王氏夫妻正在倚門盼望,見了王、牛二人,自不免埋怨幾句。及聽王淵說起那裡野味甚多,肥鹿尤夥,又如何容易獵取,決無絕糧之虞,俱都欣喜。呂偉笑道:“日前初次發現失盜,大家急得那個樣子,連我都急了好些天。

其實我們還有好些餘糧,有這麼好的洞天福地居住,用具也未全失,耕牛、種籽都有,怎麼也能想法接上收成,並不算苦。真要當日絕糧,食用全無,又當如何,這都是去年算計太周,收成太好,什麼都存起來,吃用不盡,造物忌滿,給我們一點儆戒。所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了不覺得,沒有了什麼都是好的。過慣好日子,稍差一點,便覺難受。假使我們來時什麼都沒有,日有絕糧之虞,能夠到此光景,不就喜歡極了麼?

今日鬥牌,靈兒為討我喜歡,想我和滿,不住發給我好牌,不料把我該摸到頂好的張子漏到下家,被王大娘和掉。因而悟到:人的生死貧富,以及一飲一啄,莫非命定,白用心機,毫無用處。最好也不貪也不懶,只照我本分做去,聽其自然,既少閒氣閒急,反多受用。因此我把失盜之事已然置之度外。現在既有野味可以獵取,只要那賊害怕,不敢再來侵犯,我們齊心努力,靜等開春下種,夏秋兩季收穫,也就無須苦苦搜尋他們了。”

靈姑深知老父為人沉著,自從失盜以後,嘴裡不說,心中十分愁急。偏生冰雪險阻,盜窟難尋,自己每日為此愁煩,無計可施。難得會委諸命數,不再置念,好生欣慰。見王、牛二人眉飛色舞,意似不服,想要爭辯,忙使眼色止住,搶口說道:“爹爹說得對。

本來我們都是出世的人,應該凡事都想開一些,這些身外之物,有甚稀奇?日前只因餘糧無多,怕接不上氣。張叔父和遠弟大約病好,也快趕來了。全洞七個人;還有那些長臂族,開山以後免不了要來看望,範師兄他們更是非來不可,雖說他們往返長途,必帶食糧,只有給我們添東西的,可是初來總該有些款待。照前幾天神氣,怎能叫人不急?

且喜上天鑑憐,無意之中會在冰雪底下發現野獸窟宅,並且還有好些成熟了的野果,黃精、紅苔之類,想必也不在少數,簡直取用不盡。今天又在大洞鹹菜壇堆裡找出大半缸食鹽。過幾天,索性破上一天工夫,去到森林以內,連野味帶山糧多打些來,風的風,臘的臘,不是照樣快快活活過日子麼?”呂偉首先含笑稱善。王、牛二人便不再言語。

當日又是一頓豐美的飽餐。呂偉滿擬退一步,誰知他不尋人,人卻尋他。

過了兩日,呂、王諸人見天氣逐漸轉暖,知道這麼厚的積雪一旦融化,勢必發生山洪,又須閉洞多日,等水退盡,始能出外。森林地勢低窪,成了澤國,林中野獸定逃匿無蹤。意欲趁它未化以前,將野味山糧備辦停當,免得再挨些日子冰雪融松,隨時隨地皆有崩塌之虞,無法行動。呂偉因此番大舉行獵接連好幾天,每去從早到晚,來往要一整日,氣候漸暖,還防備到賊黨來侵,特意將洞口和先前一樣封堵,命王氏夫妻留守在內,另外在皮簾旁開一小孔,以備靈奴飛行出入。吩咐如遇有賊來犯,不問多少,千萬不可出敵,只在洞內用毒弩外射;同時放出靈奴,飛往森林告急。呂氏父女聞報回援,至多不過個把時辰,即便賊黨人多勢眾,在這短時間中,要想撤去石塊,攻入洞內,也來不及。何況洞前有雪堆阻隔,來賊一旦跳落,必為王氏夫妻連珠毒弩所傷,客主異勢,一暗一明,還手甚難。呂偉老謀遠慮,部署定後,又假設敵攻,隔日演習了十幾次,端的周密異常。

第二日未明起身,飽餐之後,率領靈姑、王淵、牛子,老少四人一同前往,並把雪橇帶去,以備運物之用。頭兩天十分順當,什麼事也沒有,只半日工夫,便滿載而歸。

除各種野味外,還採掘了二百來斤山糧,直到堆得那雪橇都無法裝載才罷。回到玉靈崖,天還未黑,眾人自是高興。到第二天,獸群日有傷亡,漸知人類可怕,有了戒心,不是藏向林中深處,便改了地方,獵取漸難。呂偉因積雪漸隔,遇到鬆軟之處,已難行走,一旦發生山洪,不知要在洞中待多少天,食糧一層,最關緊要,連日雖有所獲,仍嫌不夠,便命分途搜索。

起初呂氏父女還恐藏有別的猛獸,將人分作兩起,不敢分得太單。繼見林中除曾獵取大小兩虎外,只有鹿和羊、兔最多,不見別的獸跡。分獵到二天上,膽子越來越大。

又見雪融漸速,行獵之日無多,保不定風勢一轉,次日便行中止。此時蛇蟲之類尚在蟄伏未動,以牛子的行獵經驗,料知林中連虎都少,別的猛獸更無庸說。即便遇上虎豹,憑這老少四人的本領,誰也不致為它們所傷。加以鹿,羊地理既熟,奔逃起來又快,這一有了戒心,獵到甚難。惟恐樹斷雪崩傷人,又不願毀損千年古木,靈姑更不肯用飛刀行獵。有時非分頭追逐不可,漸漸人數走單,傍晚聚集,一算所得,果比昨日多了好些。

靈姑不願多事殺生,打算中止。呂偉卻說:“這兩日偏重行獵,沒顧及採掘山糧。照牛子說,今年雪勢之大,生平未見,雪後山洪不知要多少日才能減退,況且水退後長臂族必來,還是多積食糧好放心些。”於是次日又去。

山糧種類不一,有的是樹上的果實,有的深藏土內,物以類聚,多不在一處,更須分頭採掘。於是老少四人分成四起,可是相隔只在一里左右,並不甚遠。如非林密不易傳聲,聞呼便可立至。由清早起採掘到了午初,已然得有不少,依了靈姑,即此已足,最好即時回洞。呂偉見為時尚早,便說:“連日已然累過,不在這半日工夫。以後不能再來,樂得就便多采掘些。雪橇不勝全運,人力也可背運,一勞永逸,求個充裕,豈不是好?”靈姑知老父平素極知足,今天忽然改了脾氣。此時洞中所存獸肉、山糧不少,連牛子都覺夠了,還這麼貪得無厭,老怕不夠用似的,與那日所說的話簡直兩樣,好生不解。心想:“爹爹真不怕累,反正這半天工夫。”勸說不聽,也就罷了。

四人中。”牛子掘取薯前、黃精一類的山糧,入林較深。靈姑、王淵分頭在近樹上採拾松子、棒、慄等果實。只呂偉一人採取一種山人名叫野苞谷的東西,產處相隔上下出口最近。眾人採掘來的山糧也都堆積在彼,以便行時一同搬運。這時靈姑、王淵剛剛採掘了些果實放下走去。呂偉一邊看著攤子,一邊挑那成熟肥大的野苞谷,用刀割取,自覺所得不少,即便閉洞三月也足夠用,方才高興。不料群鹿也最愛吃野苞谷,以前聚集當地不去,實由於此,自從四人行獵,便將鹿群驚散,它們逃往密林深處,已有數日不敢再回原地。這兩天不見人再搜獵,大鹿還有戒心,不敢便回;有那小鹿口饞,貪食野苞谷,悄悄掩來,藏在苞谷中大嚼。恰被呂偉發現,見那小鹿一共三隻,甚是肥壯,心想生擒一隻回去,與原養小鹿配對。暗中覷準一隻生相好的牝鹿,端詳好了地勢,由側面輕悄悄蜇近前去,準備驟出不意,飛身縱起,一下將它抱住。不料那小鹿也頗靈巧,呂偉還沒走近,便已警覺。較大兩鹿首先回首一躍,如飛穿林逃去。剩下一隻發覺較晚,呂偉已然縱起,小鹿害怕,忘命逃竄,慌不擇路,徑往林邊出口雪堆上逃去。

呂偉只差一步,便將鹿抱住。又見小鹿不往密林中逃,竄向絕路,如何肯舍,緊緊追趕,一晃追到林外。小鹿連蹦帶跳,已然竄上雪堆,積雪松浮,一下踏虛,又滑跌了一交,幾乎滾落。呂偉知道手到擒來,便笑道:“小鹿莫怕,我不殺你,只要跟我回去,每日有你吃的,且比你在這裡舒服多呢。”一邊笑說,一邊正待運用輕功往雪堆上縱,忽聽上面有人說道:“師父,我說人在底下,你看這不是麼?”

呂偉聽是漢人口音,心中一動,忙止步抬頭一看,雪崖上面縱落二人。為首一個非僧非道,裝束奇特,相貌甚是獰惡;另一個穿著和文叔一樣,反毛皮衣帽兜,看不清面目。他方覺為首那人面熟,對方已先喝問道:“你住哪裡?叫什麼名字?可有兩個小狗男女和一個老狗,與你是一路麼?”呂偉一見二人,便料是賊黨尋來。想起王氏夫妻尚在洞內不知如何,又聽口出不遜,一著急,不禁怒道:“老夫在此行獵,與你們何干?

你們是做什麼的?問這做甚?”為首一賊一聲斷喝,將手中刀一指,未及往下發話,旁立那賊已搶先攔道:“師父不要生氣,等我來問,要死也叫他死個明白。”說罷,便用手中短矛指著呂偉喝道:“老東西,你莫糊塗,只要好生答應我話,便沒你事。我們是後山九雄寨來的。只因去年我師父出門,小兄弟們到前山取了一些東西,不料遇見兩個小狗男女和一個老狗,用暗器害了我們四個弟兄,那時因為天氣太冷,沒顧得尋他們。

現在師父回山得知此事,要尋那崖洞里人報仇。適才到了崖洞,只遇見兩個中年男女,拷問不招,於是我隨了師父尋蹤至此。你如與他們是一家,趕緊將老小三狗男女獻出,或是喊來由我師父處治;如若不是一家,既在鄰近,想必知道底細,只要說出實話,也可饒你不死。休看你們在這裡神氣,像個會家,卻敵不過我師父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莫要執迷不悟,鬧到死無葬身之地。”

呂偉一聽賊黨已然攻入正澗,王氏夫妻也落了賊手,不由急怒交加,厲聲喝道:

“大膽狗賊!去年盜我牲糧,後來被我女兒用飛刀殺了四賊。因值冰雪封山,正苦無處搜查餘黨蹤跡,今日又來送死。曉事的,由我押送,急速回轉賊巢,送還所盜牲糧,念在你們是漢人份上,饒卻爾等狗命。”呂偉頭戴皮兜,未現出本來面目,賊首雖料他是玉靈崖洞中主人之一,不知姓名,沒認出人。又注意在兩小姊弟身上,還不致便下毒手。

如果稍一耽延,靈姑便行趕來,何致出事。這一開口說話,漸被聽出口音,起了疑心。

隨來那賊見呂偉喝罵兩聲,兩番要想恃強動武,俱吃賊首搖手止住。等到呂偉話快說完,賊首獰笑道:“你口出狂言,叫甚名字?”呂偉也是藝高人膽大,雖見來人面熟,那麼有識見經歷的人物,也不看看對方衣飾何等怪狀,分明是妖邪一流,急怒匆遽之中,聞言竟不假思索,脫口答道:“無知鼠輩,瞎了你的狗眼,連我都不認識,還敢逞能?我便是西川雙俠中的紫面俠呂偉。”

賊首本來強忍暴怒聽他答話,一聽果是仇人,兩道濃眉倏地往上倒豎,哈哈獰笑道:

“我當是誰,原來你就是呂偉老狗麼:自從在川峽上了你們苦當,哪一天不叫你祖師爺想上幾遍?今日你披上滿身獸皮,差點被瞞過。可認得你祖師爺是誰麼?”話還未畢,呂偉已看出賊首頭上隆起的幾個肉包,猛想起前年巫峽行舟所遇惡道。知他不但武藝高強,還會左道邪法,不禁暗自吃驚。心還在想和他支吾一陣;等靈姑來應援,或是引往靈姑那裡,用飛刀除他。一面暗中戒備,一面微笑答道:“我還當是慣竄南疆的漢匪,原來你是七首真人毛霸毛朋友麼?恕我年老眼拙,沒有認清。今日在此相見,總算有緣。

常言說得好‘不打不成相識’,‘士隔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你我巫峽已然見過真招,當時雖然承讓,可是如今老夫總算此間地主,毛朋友也不是無名之輩,異地重逢,老夫不能以鼠竊狗偷土匪之類相待,就此領教,未免不成敬意。天又大寒,老夫玉靈崖蝸居倒也溫暖,並還藏有不少家釀,何妨請至敝洞,就著新打來的野味,痛飲幾杯,略解寒意,再行領教如何?至於敝洞,除了老朽父女和一個老頭,更無他人,不是婦孺,便是無能之輩。前年與老夫同舟的張鴻並不在此。毛朋友想必不致疑有他意吧?”

這一番誘敵之言,連將帶激,說得甚是大氣,不去便算怯敵情虛。以敵人的驕橫自恃,不去的話按理不能出口。偏生隨來那賊名叫獨眼太歲賈四,兇惡刁狡,無與倫比,生平慣仗心機算人,無惡不作。得勢時狗眼看人低,兇橫已極,脾氣比誰都暴;一旦失勢,失了憑藉,便成了夾尾巴的瘟狗,甚氣都肯受,多大的醜也肯丟。因善吹拍捧架,最得毛霸寵愛。這次恃有毛霸撐腰,自告奮勇,越眾搶先追探敵蹤,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這類匪徒最恨人牽他頭皮,喚作上匪。他們只在各山寨中橫行勾串為惡,多半不明江湖上的過節規矩,先聽呂偉答話不善,他不知呂、毛二人過節,狗仗人勢,早已躍躍欲動。雖吃毛霸示意止住,為表忠誠,”依然做出同仇敵愾,恨不能活生生將敵人咬死的神氣。誰知白費氣力,把脖子脹得老粗,仍未把對手看透。呂偉更不把他看在眼裡。

毛霸一心注意敵人,自信必勝,快意當前,表面問答,心正盤算此仇該是如何報法,才稱心意,也未理會。

賈四心力算是徒勞,不由遷怒呂偉,加了幾分真火。再一聽呂偉當面罵他鼠竊狗偷土匪,邀請毛霸往玉靈崖,先禮後兵,飲酒之後再行較量,全不提他一字,視若非人,益發狗焰中燒,再也忍不住怒火上升。但聽對頭曾與師父見過高下,又是這等說法,必不好惹。心想:“自來筵無好筵,虎穴難人,越是這類假斯文越不好鬥。就拿適才玉靈崖洞內那男女兩人來說,還沒攻進洞去,同黨便被他們射倒了好幾個。如非師父趕來行法破洞,只會白白傷人,休想攻得進去。況且上次逃回的人還說那兩小男女會使飛刀、飛劍,比師父所放黃光要亮得多,人一捱上,立時送終。他的女兒尚且如此厲害,老傢伙的神色如此從容,弄巧師父還不是他對手。既是仇敵,要甚虛套?師父已說在川峽上過他當,莫要不好意思,中了激將之計,再上他一回大當。師父一敗,不但所得金砂、牲糧、什貨、用具要加多少倍奉還,而且大家誰也難逃公道。師父決不好意思說不去的話,還不如乘機暗算,將他弄死為妙。此舉成功更好,否則把臉扯破,使他兩人就在這裡見個高下,自己也好相機進退。照二人神氣口氣,本領似差不了多少,師父即使打他不倒,也不致當時受害。等動起了手,要看出師父不行,自己也好先溜。”賈四念頭隨轉,隨做出忍氣不管神情,手中用力緊握矛和弩筒,往呂偉身前湊去。

呂偉見毛霸聞言把兇睛一眨,雙眉擰緊,似在尋思答話。暗忖:“敵人必定中計。

此賊初意原向靈兒、淵侄、牛子三人尋仇,如若遲疑,還可拿喚回三人的話誘他。只要愛女一到,不問玉靈崖之行允否,自己均無敗理。只可恨洞中既然有事,王氏夫妻怎不把靈奴放出報警?我們也好馳回救援,何致與強敵深仇相逢狹路?”方在盤算,想要開口,猛瞥見旁立那賊兩手暗中蓄勢,漸向身側移動。久經大敵的能手,如何會吃這類毛賊所算。呂偉本心至多給他一點做戒,就勢再拿話去激將毛霸,多延時候,把靈姑引來,本無心要他的命。

誰知這賈四沒練會真功夫,卻學了幾年專門暗算人的陰毒招數,出人意料的刁惡。

他那拿手,自起名兒叫一技開百花。使用起來,先是驟出不意,用左手短矛在三五步內脫手擲出,刺人的要害;同時再用右手毒藥連珠旋弩,專打五官七竅和人身容易見血之處。那連珠旋弩製得尤為精巧,共有五個筒眼,同時併發。每筒十七箭,長一寸七八分,細才分許。三稜出風,人若中上,一個時辰以內必死無救。發時範圍可大可小,任往何方縱躲,均難避過。貴州大盜劉老麼,昔日仗以成名,傷人無數,呂偉也曾經見識過。

賈四乃劉老麼的孌童,死前被他偷來,仗以為惡。幼年為練此弩,下功太過,鬧得狗眼一大一小,幾乎瞎了一隻,“獨眼太歲”之名便得於此。

那弩筒原藏在賈四袖套內,也是急於求功買好,惟恐毛霸攔他,積惡太甚,遭了報應。他這裡短矛還未往外擲出,弩筒也同時出現。呂偉口裡說話,眼中旁覷,見那賊左手用矛,右手毛袖又肥又大,不見套手,便知中藏暗器,已經防到。賈四又把弩筒認作生平不二法寶,愛如性命,擦得精光捍亮,手剛一抬,便被呂偉發覺。呂偉見是一個粗約兩寸,上有五個筒眼,梅花形的暗器,知道厲害,萬萬不能遲緩。射處大多,又是毒藥鋼弩,運用內功也恐萬一疏漏,被他稍微射穿,見血非同小可。心更恨極這類狠毒匪徒,事當緊迫,竟未顧及投鼠忌器。說時遲,那時快,賈四剛把手中短矛投出,跟著右手弩箭揚起待發,就這眨眼的工夫,呂偉早把全身真力運向左右手臂。賈四由左側進攻,兩人相隔不過五步。呂偉因是大敵當前,又恨極那行同鬼蜮的惡徒,竟把平生絕技施展出來。左手一撩,敵人的矛尖還沒沾衣,便飛起一二十丈高下,落向遠處叢樹之中。同時腳底猛一錯步,身子略側,照定賈四就是一劈空掌。這類掌法的動作既是神速,力量尤為驚人,呂偉輕易不用。用時對方休說是人,便是山石樹木,如在十步以內中上一掌,也要粉碎斷裂,常人怎禁得起。賈四手按機簧,才一發動,忽見呂偉身形微一側轉。心想:“任你多好內功,躲得多快,今天好歹也叫你中我幾箭。”念頭還沒轉完,短矛首先飛起。緊跟著猛覺一股又沉又猛的寒風勁力,直似千斤重錘迎頭打到,氣便閉住,連“哎呀”一聲都未喊出,當時頭、面、胸骨就全部碎裂,仰面跌倒,死於非命。

毛霸被呂偉一將,本不能說不去玉靈崖的話。見賈四忽下毒手暗算,毛霸雖是淫兇狠毒,但也頗明江湖上的過節,不願做這樣無恥行徑。報仇一事,尤其應該親自下手,方能洩忿,我回場面。似此鬼祟行為,勝之不武,不勝為辱,自然更厭煩。不料兩人動手都快,不等出聲喝阻,賈四已然斃命。毛霸性如烈火,自覺難堪,不由暴怒,大喝:

“老賊!死在臨頭,還敢傷人。”腳一點,縱將過來,便要下手。呂偉乃成名多年的人物,上場時已講禮讓,對方卻一再破口傷人,按說除各憑本領爭個死活存亡,不應再有話說,自摜身份。無奈深知敵人會施邪法,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能不持重一些。見毛霸撲來,強忍怒氣,將身往旁一閃,輕輕縱開,高聲喝道:“姓毛的,休得逞強無禮,聽我一言。”毛霸戟指怒喝道:“你今日已成我掌上之肉,容你多活片時無妨,有話快說。”呂偉也不理他,冷笑道:“想當初巫峽相遇,你已落在我手,念你是條好漢,未忍殺害,將你放走。今日狹路相逢,老夫約你同去玉靈崖,先盡地主之誼,再行過手,並無惡意。這個土匪不知是你甚人,看出你聞言遲疑,意欲下手暗算,被老夫輕輕一掌,還未沾身,便即打倒。此乃他自送死,並非老夫手毒。你既小心,不敢到我洞內,老夫禮已盡到,也不勉強。但是一件:聞你精通劍術,老夫少年也曾拜過異人為師,多少年來未遇敵手。你我兩次相逢,總算有緣,那年巫峽行舟,匆匆一晤,不曾一一領教,至今仍引為憾事。你我何妨不用兵刃,先比拳腳,再比劍術。各憑彼此平生所學,儘量施展,分個勝敗強弱,免得日後又有上當的話。你看如何?”

毛霸昔年初遇雙俠時,誤以為敵人精於劍術,自知旁門左道,所學不濟,沒敢輕易施展;恰巧雙俠又有異人暗中相助,以致受傷被擒,二敗塗地。後來細一打聽,雙俠只是武功精純,雖然劍法極好,並未煉有飛劍。自己當時只消略施法術,便可必勝;不合震於虛名,上了大當。越想越恨,立誓要報前仇。先尋到雙俠家中,人已棄家變產,攜了子女出門遠遊,不知何往。也沒想到雙俠會到莽蒼山來隱居。此次與呂偉相遇,事出偶然。原來毛霸偶然遇見好幾年沒見面的師父,五台派餘孽黑頭陀譚幹,說起莽蒼後山有不少靈藥,因那山中常有峨眉、青城兩派仇敵來往,自己是個熟臉,不便前去,命毛霸代往,還傳了兩種防身隱遁的法術。毛霸領命,去年便到了莽蒼山。業時帶有一個徒弟,名叫王茂。等藥採齊,快要回去時,王茂忽在睡夢中為白猩子擄去,送了性命。毛霸幸未同在一起,否則睡熟無備,即使不死,也必重傷。後來毛霸發現孽徒失蹤,衣物零亂散失,知有變故。先還以為王茂武功頗好,又會一點法術,決不會為野獸、毒蛇所傷。當是被山中土著野人捉去。繼一查看,東西雖然散亂,並未丟失,好生不解。在後山一帶連找尋了好幾天,忽然遇見那夥土匪。始而毛霸疑心殺擄愛徒的便是此輩,要下毒手。這類土匪甚是心明眼亮,不等發作,先自服低。一問來意,斷定人被白猩子送了性命。雙方談得甚是投機,眾匪徒又將毛霸請往盜巢暫住。毛霸本愛當地景物幽靜,土匪們正又在此爭彼奪,群龍無首之際,十分散亂,不久便拜毛霸為師。搜尋了幾天白猩於,也未尋到。毛霸急於尋師覆命,藥已採齊,不便久延,便到貴州見了黑頭陀。黑頭陀聽說山中靈藥如此繁富,又命再採一回,並活捉一隻白猩子回去。毛霸回到莽蒼山已近隆冬,一邊率眾採藥,一邊搜尋白猩子的蹤跡,不久居然齊備,毛霸見封山期近,便往貴州過冬,順便向師父討些傳授。

當毛霸再往貴州的第二天,文叔原想借逐鹿為由,瞞過呂氏父女耳目,前往峰頂白猩子舊巢尋取靈藥。不料眾人說話被他聽去,知道自己的心事為人識破,不好意思。暗忖:“呂偉真是好人,此事不應瞞他。就此回去,殊覺無顏。”意欲生擒一鹿,回去遮蓋,便循鹿徑往前搜索。不料遇匪被擒,拷問之際,認出一匪竟是自己的嫡親外甥,彼此問明來歷,化敵為親。文叔還要趕回,眾匪強留不放,只得在匪巢住了數日。

這班匪徒大多好吃懶做,專以劫奪為生,縱有極好土地,也不肯下力躬耕開發。原是惡跡敗露,在各山寨中無法存身;又在各漢城中屢犯巨案,官中懸賞緝拿,不能前往。

無可奈何,才帶了歷年掠奪所得,逃向山中。但是金銀珠寶之類,飢不可食,寒不可衣,不下手劫掠不行。草草蓋了幾間屋子,耕了些土地,擒些野鹿,用暴力鞭撻來代牛馬。

起初只圖隱避一時,誰也沒打長久主意。後來各寨匪徒都被山人識破,不能立足,見機稍慢,便為所殺,於是相率逃來,入數越來越多。匪徒素無信義,以強為勝。強的終日坐享現成,不肯操作。弱的輪班耕植,又不甘受強的役使,當面聽從,背後不是偷懶,便是胡來一氣。鬧得大好肥土,竟無什麼收穫,於是吃的常鬧饑荒。日前正商量尋訪一下,山中有無土人部落居住,好往打搶。

文叔一來,匪徒漸漸聽說玉靈崖食糧眾多,牲畜繁庶;文叔還存有不少皮革、用具、金砂、藥材在彼。眾匪仗有毛霸為師,原意一不作二不休,開春以後慫恿毛霸,索性集眾出山,向各山寨大舉劫奪,把當地作為窩贓巢穴。等積聚滿了慾望,滇黔一帶漢城難居,再借毛霸法力掩飾,逃往江南各省,做富家翁享福去。一聽有這許多東西,怎不生心。本意不問文叔如何,立即下手,連文叔也一起搶奪謀害。正計議間,又聽文叔說起洞主人有一女兒,乃仙人弟子,身帶玉匣飛刀異寶,出手便是一道銀虹,遇上就死。那麼厲害的白猩子,連老帶小竟被殺死了十幾個。同時文叔的外甥又是匪中有頭臉的人物。

諸多顧忌,便躊躇了兩日。

群匪最終商定,極力蠱惑文叔,勸他一同人夥。文叔生具惡根,又因自己子然孤老,只外甥一個親人,以為將來可以依靠,再加日子一久,益發無顏回去,竟然同意。眾匪看出文叔心貪,不捨失物,又對於靈姑飛刀一層不甚深信,假裝代盜存物,要他領了前往。文叔果然應允。頭一次只文叔和兩名能幹匪黨同往,文叔心畏呂氏父女,膽寒氣餒,略取一些金砂、貴藥,便催促逃回。跟著變天,大雪封山,難於再往。

文叔久居山中,地理極熟,沒有兩天,竟無心中發現一條道路,盡頭處是一橫嶺,正是昔年白猩子住過的一個大山洞。那洞位居嶺腹,外狹內曠,甚是寬大,和玉靈崖後裂縫通路一樣,前後可以相通。文叔查看地形,後洞口與玉靈崖隔溪廣場遙遙相通。經過一番籌劃,便和眾匪徒前往查探。先還恐洞口被雪填沒,無法通行。到時一看,那雪與洞口高低相差無幾。匪徒震於文叔之言,均極仔細,將路探好,回去趕做了兩副雪橇,由洞中駛出。到了後洞口,因恐留下橇跡,又用人力將橇抬起,換了地頭方向,再行滑駛。快要走向玉靈崖側面相對的正路時,又抬行了一段,以備萬一敵人厲害,發覺追蹤時可以掩蔽。眾匪徒意在財貨,頭幾次取去的都是金砂、皮革和知名的貴藥。

文叔原有兩樣靈藥,知道匪首機智,恐被識破。又以為內中最珍奇的一樣,多年沒有跡兆,未必會在此時開花結實,故不經意。滿擬等眾匪徒將洞中所有全部盜來,再行覷便檢視。誰知機緣註定,王淵兩次人洞,無心遇合,得了現成。

起初文叔恐被呂氏父女撞上,不敢前往,一任眾匪徒輪流盜運,自己只在中途雪坡上指揮籌劃。繼見連盜多日,連自己所存和洞中原有之物俱被盜來,已然盜及牲獸。遍問去匪,只說每去都挑值錢的東西盜取,為便攜帶,筒罐多半拆譭棄去,只取內中藏物,並未見有這樣藥草。文叔知匪首兇暴,號令素嚴,手下人等不敢妄取一物。呂氏父女不知藥名、用途,再說也不會不告而取。疑心匪徒盜取時遺漏,雜入破筒之中,意欲親往尋找。因呂氏父女始終未出,必是為雪封鎖,閉洞過冬。恰巧眾匪想盜活牛活馬,特意做了兩副大雪橇,人去得多,還有兩個會妖法的,益發放心大膽前往,誰知靈姑、王淵、牛子三人已早埋伏在彼,四匪往盜牲畜,首先傷亡。文叔在二洞內還未警覺,等到出來,將那個重傷匪徒撞死,才在霧中踏著冰雪冒險逃走。過了峰群不遠,先逃二匪因為逃命心切,行駛太急,雖有照程之珠,仍撞在積雪上面,被冰雪撞傷,雪橇也損壞了一副,正在負痛難行。幸虧文叔趕到,勉強合力將壞雪橇拆去一副,三人並駕一橇,才得逃去。

這一次因敵人已然警覺,驚弓之鳥,格外小心。除照原來走法外,進洞時文叔還做了一番手腳,使崖上冰雪崩塌下一大片,布了極好的疑陣,所以呂氏父女苦搜不獲。三人見了匪首,說起女主人的厲害,俱都心驚,在自恨極咒罵,不肯甘休,只是無計可施。

直等到毛霸近日回山,眾匪徒引見文叔,並將前事告知,毛霸立喊文叔近前盤問。

文叔當初原是心貪,自私過甚,又因身老無親,妄想將來依賴外甥養老,以致鑄成大惜,對於呂氏父女本無仇恨。及至與匪黨相處漸久,眼見眾匪兇暴刁狡,時常同黨相殘,口是心非,絲毫不講信義,才知上了大當,無奈自己財貨全部盜運了來。雖看出眾匪徒大有侵奪之意,但在未盜來前,匪首和眾匪徒都曾說過,只盜取呂氏諸人之物,決不妄取自己一草一木。只要應付得好,不令有所藉口,或者還能成全一半。如想中途脫離,除非孤身逃走,要想帶走東西,直比登天還難。在自灰心悔恨,已然無及。毛霸性情剛暴,自和呂、張雙俠結仇,時刻未忘。這時一聽洞中主人姓呂,是四川人,不等文叔往下細說名字、年貌,便暴跳道:“這廝定是我兩年前所遇仇人呂偉、張鴻了。我要殺他們已不是一天,不想全家藏在此地,難怪找他們不到。老尤你快說,這廝可是生有一雙細長眼睛和紫黑鬍子,臉皮也紫得發亮,與一個姓張名鴻的在一起,如若是他,我歇也不歇,當時就去尋他算賬。”

文叔聽呂偉說過真名、來歷,只不知和毛霸結仇之事,及見毛霸說時咬牙切齒之狀,忽然天良發現。心想:“平日常聽眾匪說毛霸神通廣大,法力高強,既與呂偉有深仇,此去呂、王諸人焉有幸理?以前承他父女諸般救助,視若家人,呂偉相待尤為優厚,拿眾匪徒來比,相去何止天淵。如今我落到如此地步,只怪自己糊塗,再如害他全家,怎問得過心去?意欲暫緩禍機,先將毛霸穩住,然後暗寫一信,抽空趕往玉靈崖偷偷投遞報警。呂、王請人見仇敵快要尋上門去,自會設法逃避。念頭一轉,等毛霸爆竹似地一連串把話說完,故作不注意的神氣,淡淡地笑道:“祖師爺說那洞主人是你仇敵西川雙俠呂偉、張鴻,恐怕不對吧?”毛霸聞言,將兇睛一瞪,喝問:“怎見得不是?”

文叔道:“祖師爺先莫生氣,容我細講。第一,這家共是老少五人,一個姓餘,並不是呂,他年約五十左右,有一兒一女;另外夫妻二人姓主,還有一個年老山民。我在那裡住好些天,無話不談,休說見著張鴻,連個張字都未聽說過,二人面貌也與祖師爺所說不甚相像。這還不說,最不對的,這老少幾人在玉靈崖隱居已有十來年,從來沒出過山,如何會與祖師爺在兩年前相遇?請想,他們開闢了那麼多的田,新種的樹都成抱粗了。這次大洞還沒有去,弟兄們取回的谷糧不過是他所存十之二三,便有那麼多,豈是新來才一兩年所能辦到的?”

毛霸一想有理,方始減了忿怒。說道:“便不是這兩個老賊,他殺我徒弟,也是饒他不得。聽說這廝還會飛劍,可是真的麼?”文叔不知毛霸心怯正派飛劍,以為毛霸那麼驕橫性暴,如說敵人厲害,勢必不服,照佯是去得快,莫如說平常些。便笑答道:

“這幾人,論武功暗器,倒個個都得過高明傳授;如說飛劍,我雖沒見識過祖師爺的,就照弟兄們所說來比,那麼他就差遠了。他用手丟出去,只能在三五丈內殺人,遠了不行,也沒祖師爺的亮。我只見他用過一次,沒有看清。法術更是一點不會。似他這樣,祖師父一到,要他如何便如何,簡直不是對手。祖師爺遠來勞乏,天氣這麼冷,還不如容他們多活兩日,稍為歇息,再去除他不晚。”毛霸妖法有限,千里遠來,不能一口氣行法飛駛,中途還要停頓,委實受了不少飢寒勞乏,竟被說動,暫且中止。

毛霸到日,途中了發現兩隻逃虎,知道匪徒糧食無多,打算殺死帶回。正呼叱行法間,呂偉父女也正行獵經過。恰巧向篤神遊在外,知呂氏父女為尋自己而來,看出雙方快要相遇,忙即行法,將樹頂浮雪崩陷一片,使呂氏父女、王、牛四人一齊下墜,又幻出逃鹿,誘向遠地,免與毛霸相遇。不料和文叔一樣,都是求好反壞。假使毛霸到日便與呂偉相遇,或是文叔不發動天良,任他即日尋往玉靈崖去,彼時都有靈姑隨侍未離,鄭巔仙所賜飛刀,休說毛霸當之無幸,便異派中能手,能抵敵的也沒有多少。毛霸一死,萬事皆休,呂偉哪有這些災害?也是命數註定,人力不能挽回,好些陰錯陽差,終致仇逢狹路。這且不提。

毛霸天性甚薄,對於這些新收徒弟本不看重。每日將火生旺,享受玉靈崖盜去的那些精美食物,一連歇息了好些天,也未說去。

文叔已將紙條寫好,幾番想要抽空前往,無奈冰雪崎嶇,往返遙遠,顧忌大多,想不出個能出去半日的題目。更恐去時為呂、王諸人發覺,求榮反辱。躊躇了幾天,沒有走成。後來暗忖:“此事太險,無論被哪一面發覺都無幸理。反正與我無關,去了不過叫他們得信,有個準備。那麼好的洞天福地,辛苦經營,就明告訴老呂,他們也未必捨得棄此而去。況且冰雪封山,也沒法行路,至多找個地方藏起,早晚仍要遇上,分個死活存亡,連日留心毛霸,雖比眾人略為性直,仍不是至好相與。那飛劍是一道半青不黃的光,靈姑匣中那道銀虹比他勝強得多。與其這樣操心,還不如任他們見個高下。毛霸如勝,我只好認命,聽憑他們奪取,沒得說了;萬一老呂那面得勝,到時再想主意,老呂人極厚道,向他細說苦情,也許還可轉圈,那就大好了。”這一變計,不特把原來美意一齊打消,反盼毛霸早日成行,好決自己天暖去留之計。

呂偉最後出獵之日,恰巧有一匪徒飽暖思淫慾,想慫恿毛霸過些日往漢城中,搶些美貌婦女回來,供眾淫樂。毛霸本是酒色之徒,師徒二人談得正有興頭,旁一匪徒笑道:

“師父放著現鐘不撞,卻去鑄銅。玉靈崖不現成有一朵鮮花在那裡麼?”毛霸便問文叔:

“你只說那是女娃兒,也沒說多大,長得好不,我寧肯睡空窩,向來不要醜的。你看那小花娘到底長得好不?”文叔還未及答,上次由玉靈崖逃去的胡、林二賊只顧討毛霸的歡心,同聲衝口說道:“那女娃子我們早就見過,不但人長得好,還殺死過一條千年飛天蜈蚣,得了不少夜明珠呢。”

毛霸聞言,貪慾大動,忙問:“那種蜈蚣名叫天蜈。從頭至尾,每節脊骨內俱有寶珠,到了夜裡寶光沖天。尤其頭上那粒有無窮妙用,毒蟲蛇蟒被光照著,當時就死,哪怕修煉成精的蛇蟒也都不敢挨近。深山修道的人如有此珠,便可降魔防身,免卻許多危害。如再經過祭煉,更了不起。可是天蜈厲害非常,這珠便是它的丹元,帶著一股毒煙,其毒無比,尋常雷火、飛劍都奈何不得,一個女娃子怎能得到?”

靈姑誅妖時,那後半截天蜈便是胡、林二賊乘隙盜去,因那天蜈只剩後尾,一共搜得三粒寶珠。一粒為匪首強索了去,剩下一人分得一粒,愛如性命,霧中行橇,便仗以照路。因恐毛霸覬覦,沒敢說出。因匪首也有一粒,所以眾匪徒誰也不敢洩漏。及聽毛霸看得如此重法,自知失言,林二狗惟恐胡濟說出三人均有此珠,心想:“此事早晚要被同黨洩漏。毛霸飛劍不如對方,可是他的法術神奇,勝數較多。若說此女飛劍厲害,毛霸難免退縮。莫如慫恿他去將對方寶珠奪來,自己就是不能分潤,原有的總可保住了。”於是一面和胡濟使了個眼色,一面搶口先答說:“此女得珠也是天緣湊巧,彼時正值山寨發蛟水,天蜈出現,正噴出內丹毒氣與天雷相抗,被女娃子看破。雷雨昏暗中沒看真切,也不知用的甚暗器,彷彿看見白光亮一亮,天蜈便被雷火劈死,正落在女娃子面前,被他們將珠取去撿了便宜。如非那一個接一個的天雷,也未必有此容易呢。”

毛霸道:“照這樣說來,定是那雷正打天蜈不得開交,乘其不意,傷了它的要害。

天蜈最狠,想報仇,一時疏神,才致送命。否則那天雷也劈它不死,人力更不消說了。

他們都是凡人,此珠又有寶光沖天,保不住夜間用來照亮,如被有法力的人經過看出,必然搶奪。我若知有此珠,早就前往,不等今天了。這等奇珍至寶,早到手一天才能安心。事不宜遲,就此去吧。”當日是午後,群賊因要報仇洩恨,更恃毛霸同行,都要隨往。毛霸遁法只能帶一人,多便不行。毛霸又不知玉靈崖所在,卻不想眾人前往。

尤文叔暗道:“此行一個不巧,呂氏諸人就會全部遭殃,此後自己只有隨賊老死山中,要想還鄉納福,絕對無望。雖有一個親外甥,無如賊性天生,自從玉靈崖存物運回,遠不似以前對己親熱。背地勸他脫離群匪,早自為計,反倒反唇相譏,其居心可想。自己平日自負機智,竟會中人算計。只因當初一念之私,鬧得害了恩人,還害自己。”越想越難受。仗著毛霸尚能信任,也想隨去相機勸解,免得全行殺害。見他只允匪首同行,便勸道:“連日天暖,他們此時必然出洞行獵,如撲個空,打草驚蛇,反而不好。既去也不忙在一時,況且眾弟兄都願隨去觀陣,見識祖師爺的法力。反正天色尚早,莫如分作兩起,命眾弟兄乘橇先行;我隨祖師爺算準時辰,隨後動身,差不多可以一同到達。

等成功後,祖師爺自帶美人、寶珠先回,我們隨後搬運東西,不好麼?”

毛霸點頭稱善,當即如言行事。文叔心恨眾匪,想假手呂氏父女殺他幾個,故意把時刻算慢。群匪先到,分人一探,見崖洞不封,悄無聲息。依了胡、林二匪,主人厲害,最好藏在附近,毛霸到時再行下手。內中偏有兩名匪徒和四死匪交厚,復仇心重,又妄想乘機攘竊寶珠。待了一會,連探數次,又投石問路,洞內均無動靜。以為洞主俱非常人,如在洞內,見有敵來,定出應戰,決無閉洞靜守之理,天時尚早,料是出獵未歸。

匪首最是貪狡,也想趁著毛霸、文叔未到以前,破洞而入,先偷偷分他一批值錢東西。

便和群匪言明:“寶珠數少,不夠分配,師父已然知道,不能全數吞沒。萬一珠在洞內,未被敵人帶走,得到以後,至少須獻出三粒與師父。除我取一粒,誰先得到,誰取一粒外,餘者回去鬥牌,以輸贏來決去取。可是胡、林二人已有此珠,不可再要了。”眾匪知他牌鬥得好,每賭必贏,又先已有了一粒,如此分配,實在不公。無奈這匪首是眾中二哥,初見毛霸時,是他頭一個服低,提議拜師,又善趨承,因此毛霸對他十分寵愛,硬把他收作大弟子。原有老大,又被老山民牛子毒弩射死,老二氣焰更盛。眾匪心想:

“小洞尚藏有如許值錢財貨,大洞自必更多。”只好應諾。

匪首說胡、林二賊認得敵人,如在洞內,可以相機進退,命二人先進。二賊雖然不願,不敢違抗。走到洞前雪堆邊上,兀自心怯,又用刀鑿了好幾塊堅冰,向洞壁大喝投擲,終無應聲,這才放心大膽往下溜去。誰知王氏夫妻隱身洞口,早已窺見群賊到來。

王妻雖是女流,倒頗有骨氣,平時只管茬弱,遇上事卻極鎮定。知道賊數甚眾,鸚鵡靈奴偏在賊到以前,幾次飛撲啄簾欲出。王守常因它素有靈性,多日伏處,忽要出洞,料有原故,問它不答,放了出去,不在洞內,此時又無法與呂氏父女報驚送信。除了照著呂偉所說,守在洞口,用毒弩與賊一拼,耗到救援人回,別無善策。夫妻二人各將連珠毒弩對準外面,悄不出聲,靜俟賊黨下到洞口再射。胡、林二賊剛一縱落,胡濟先吃王妻瞄準咽喉,射個透穿。那弩乃牛子用心煉製,見血封喉,其毒無比。中在人身,傷處立時發麻,轉瞬麻遍全身,口噤身僵,三兩個時辰以內必死,若傷在要害,當時立斃。

胡濟連“哎呀”都未喊出,便即翻身栽倒。林二狗吃王守常箭透前胸,也只喊得一聲“哎”,即仰跌在地。另外幾個性子較急的賊黨,見胡、林二賊一下,也相次跟蹤縱落。

王氏夫妻一面把手中弩筒對準簾外發射,一面又將另一弩筒拿起,以備用完接替。隨下的共是五賊,也都相次了賬。

弩箭又短又小,發時無聲。群賊俱料洞中無人,任意喧鬧成一片。冰雪甚滑,後下之賊俱當前賊滑倒,不假思索,跟蹤就下。本來還可多射幾個,偏生王氏夫妻見賊來大多,以為他們是有心前仆後繼,知賊一撲近洞口便難射中,於是一個顧上一個顧下。王守常專注上面,不等跳下就射。這時賊又死了兩個,連前共是九賊。賊首和未死的尚未警覺,百忙中又有兩賊趕下,一個縱落得快,被王妻一箭射歪,中在肩頭,不是當時致命所在。同時那賊下時,已看出同黨紛紛倒地不起,知道不好,身已跳下,本想發聲向上報警,猛覺肩頭一麻,脫口怪叫一聲,賊首方聽出有異。那第二賊下得稍慢,吃王守常瞄準胸腹就是一箭。箭雖射中,賊屍要往下滑落時,卻吃身後賊黨一把拉住。見人隨手翻倒,聲都未出,再探頭往下一看,同黨俱都仰爬地上,動也不動。忙喊:“風緊!”

王守常又是一箭射來,那賊手裡還拉著死賊肩膀,話才出口,待往後退,猛覺眼前寒光微閃,想躲已經無及,正射中太陽穴要害,頭向後一仰,通身發麻,腳往下溜,連帶前賊屍一同滑落,相繼斃命。

經此一來,群賊方知洞中有備,上了大當,齊聲暴噪,待要向前趕去。那上下之處,原是牛子就著積雪和洞外形勢掘成,地既滑而且陡,同時只容兩人上下。匪黨所剩才只五人,知再冒失前進,幾難倖免。還算匪首機警,想起文叔前言,又為呂氏父女先聲所奪,便出聲喝止,假裝後退,悄悄蜇近,前去查看,見適才下去的同黨七仰八翻,躺了一地,沒一個活的。洞中敵人依舊靜悄悄,沒有一點聲息。心中驚疑,看了一陣,意欲往後退去。

文叔外甥程文棟性頗剛激,較重義氣,生具蠻力,武藝也還不弱,在匪黨中的地位是五爺,頗能愛眾,見群賊慘死,憤怒已極。看出敵人是放冷箭,心想:“對方如有法術、飛劍,早已使用,何須此物?”本想率領餘黨攻洞報仇,被匪首攔住,已是不快,又見匪首那等膽怯不前的神氣,益發有氣。悄對下餘三匪道:“你們看大爺平時說得嘴響,一旦失風,就這麼膽小。我們這許多人來,連人面都沒照,便死了一大片。果真仇敵有飛刀、飛劍,人力不能抵敵也罷,看這做法,分明人少勢孤,知道不能明鬥,特意將洞堵死,伏在裡面,用暗箭傷人罷了。眾弟兄受害,是冷不防中了暗算。既然看破,還有什麼可怕的?師父常說我們無用,十有八九都不配做他徒弟。拜師之後,一點傳授沒有,分明是師徒日子還淺,情分更薄。那日對他說,閻老二等四人被人所殺,他簡直就沒怎在意。今日不是提到這裡有寶珠和花姑娘,他還未必就來呢。如若只等他來再去攻洞,顯得我們太不義氣,再說也不好看。想必敵人的箭只能對射,如自側面下去,只要閃過他的箭眼,便不妨事。搶到洞口,再用我這柄一百零二斤的大鐵錘,不消多少下,便可將洞攻破,進去隨心所欲了。老大怕死,明說又要攔阻,我們只作氣急報仇,由我為頭先跳下去,你們跟著後來。這是為眾的事,事成之後他雖沒臉,也不能明怪我們三位弟兄。你們看怎樣?”

三賊中只賈回刁猾,八面玲瓏,笑著將頭微點。餘二賊俱是粗人,各自搖刀低聲贊好。於是同往側面雪堆上繞去,程文棟當先往下便縱。匪首瞥見,忙喝:“不許冒失,等師父來了再說。”人已縱落。王氏夫妻本沒防到側面,程文棟身法又比群匪輕靈,落地之後一手握錘,一手想拉起一個賊屍擋箭,稍遲一步,便難射中。匪首這一喊,反送了他的性命。

原來上面二匪因積冰滑溜,爬行艱難,剛快爬到,待要相隨縱落。賈四在後,本就心存首鼠,一聽匪首怒喝,忙把二賊拉住,喝道:“你兩個就要下去,也等五爺佔好地勢再說,這麼忙怎的?”話還未了,王妻何等心靈,早已防到賊由左來,另開了兩處箭眼。聞得匪首呼喝,又聽側面微響,也不顧和丈夫說話,忙舍正面原有箭眼,低下頭去由右側所留箭眼往左查看。因來賊下時就留了神想躲箭眼,貼壁掩來,腳步又輕,王妻由內視外,自然不易發現。心在焦急,猛瞥見有一賊屍忽然往左移動,知是來賊所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徑將弩筒瞄準來賊所在,一發十餘箭,分上、下、左三面連珠射去。

程文棟剛把死屍拉住,忽聽上面呼叱,心正憤恨,忽然亂箭飛來,面頰、左肩、胸腹等處一連中了三箭,當時身死。上面自然更不敢再下了。

匪首見一行十餘人還未見著敵人,便死了這麼多,又是憤恨,又是膽寒。更恐洞主果如文叔所云,見人不下,追將出來,便故意喝道:“敵人埋伏洞內,暗箭傷人,這樣下去不行。我們二百多弟兄,個個本領高強,還怕他麼?快聚在一起,等我安排。先沒留神,吃了他虧。這次再下,你們分成兩隊,一半爬崖上去,由他後洞進攻;另一半再分出十人一撥,一齊同下。拼著我們再傷幾人,好歹攻進洞去,捉住這一窩豬狗,千刀萬剮,為眾弟兄報仇也補得過。我們網裡撈魚,忙它怎的?”邊說邊使眼色。三賊會意,齊聲應諾。賈四更變著腔,將足在冰上亂踏,裝成好些人嘯應奔馳之狀。一面卻把雪滑子和雪橇理好,準備洞內一有搬運石塊的聲音,立即隨了匪首滑雪逃去。誰知麻稈打狼,兩頭害怕。王氏夫妻據險伏箭,以俟救援,本是上策。雖聽出賊人只管說得那麼兇,卻應聲零落,沒有來時勢盛,料知傷亡多半,但如今出洞明鬥,也是不敢。雙方隔洞相持,耗了一陣。四賊見無動靜,也料出洞中不但人數不多,並且還無甚能人。無奈敵人佔著地利,據險而守,下去十九無幸,仍是不敢進攻。毛霸、尤文叔偏又不來,只乾著急,咒罵憤恨,無計可施。

又過一會,內中一賊與程文棟有死交情,性又極暴。先隨文棟同下,吃賈四拉住已非所願;繼覺敵人只是憑險,無甚伎倆。想起同黨和文棟慘死,越想越恨,忽然暴怒,便對匪首說:“我和文棟交厚,不能坐視。師父老早該到,此時不來,不知何故。我甘願送死,不能再等。”要獨自下去。匪首知他是山女所生,自來野性,攔阻不住;同時也想命人下去一試,便即應允。並教了一些道兒:命先看好形勢和箭眼所在,將乘來的一架小雪橇悄悄縋下,人再縱落,用橇做擋箭牌,貼壁繞近洞口,擇那沒有孔隙之處立好,再行出聲警敵。敵人的箭如若不能射出,然後命人相助。自己在雪堆上手持暗器準備,以防敵人衝出時居高臨下,可以應援;三賊聞言,俱都贊妙,立即如言行事。一賊先下,仍照程文棟下法縱落。

王氏夫妻聞得賊又自左來攻,忙用箭斜射時,不料正中雪橇藤底上面,沒有傷人。

這一來,上面三賊看出了箭眼,見未射中,不由狂喜暴噪,膽氣大壯,紛紛搶下,各用兵器向封洞石塊亂砍亂打。王氏夫妻連射了好幾排毒弩,一箭也未射中。尚幸呂偉老謀深算,洞口堵砌得法,石壁堅固,小塊甚少,急切問攻它不開。

捱了一會,四賊見洞中只是將箭由石隙裡向外亂射,也不出敵,也無應聲,越發看出洞內勢孤,沒有能手,進攻愈急,嘴裡汙言穢語,辱罵不絕。王氏夫妻也不去理睬。

只是封堵雖周,時候久了仍是不行。賊又刁狡善攻,會想方法。又隔片時,左角貼牆一塊二三尺高大的洞石,竟被四賊刀錘兼施,手腳並下,毀裂了好些,漸漸有些活動。此石一毀,立可攻入。四賊把雪橇立在身左,向右進攻,箭又無法射中,情勢甚是危殆。

王妻見勢不佳,看時尚早,呂氏父女今日是未一次行獵,定要多取,至快須到黃昏才回。知道事已至此,焦急徒亂人意,無益有害。見王守常還在由箭口內向外斜射,白糟蹋箭,毫無用處,忙即搖手止住,索性任賊進攻,不去理睬。先靜心貼壁一聽,洞外只有三四人口音,雪堆上面已不再有叫囂之聲,料定餘賊所剩只此。悄告丈夫將毒弩上好,腰刀放在手邊備用。一面夫妻合力,就著停手之際,撩開皮簾,輕輕把適才封洞所剩大石移過一塊,準備填空;一面藏身石後等外石一被賊攻開,迎頭先射他幾箭。預計能全射死更好,只要傷得一二,剩下的如被攻進,立即撤身後退,由王守常迎頭抵擋,王妻伏在暗處,用毒弩連珠亂射。主意想得真好,賊黨本可全數就戮。無如為時太久,這裡賊未攻人,毛霸已然動身前來。

四賊在外,見洞內不再發箭,以為敵人箭已射完,好生高興,合力向洞石上亂砸亂搬,辱罵叫囂,亂成一片。王氏夫妻移石之聲竟為所掩,未被聽出,膽子越大。又因群賊傷亡殆盡,所剩只有四人,無甚爭奪,可以多得,只顧想在毛、尤二人未到以前破洞而入,以便隱沒洞中寶珠、金砂。那石頭恰又被砸裂了一大塊,便各抓石角,拼命往外硬拉,直似看透洞主無能,全沒放在心上。拉了一陣,洞石愈發活動。賊首一聲令下,四賊這次連吃奶力氣都用了出來,齊聲暴喝之下,那塊裂石竟被拉開。四賊大喜,滿擬一現洞穴,便即搶先縱進。不料王氏夫妻早在裡面目注裂石,持弩等候,石塊往外一倒,缺口才現,更不怠慢,兩支弩筒齊指外面射將出來。賊首居中,一箭正射在臉上,“哎呀”一聲,翻身載倒,再喊氣已閉住。

賈四最猾,見洞內還有毒箭發射出,忙把旁立雪橇搶過來攔擋。洞門高大,原是許多大石堆砌而成,下面石塊斷裂搬開,上面的吃不住勁,跟著一片咔嚓之聲,坍塌下來,恰巧將原有缺口堵上,近洞頂處卻現出一個缺口。另外還有一石向外崩落,由三賊頭上飛過,差點全部砸死。可是王氏夫妻兩弩齊發,才得射出三箭,只有一箭射中賊首。底下便被上落石塊擋住,沒射出去。陷處四外石隙雖多,急切間找不著箭眼,只得停手另打主意。

三賊見匪首又覆被人射死,知中誘敵之計,銳氣大挫,不敢再回前攻。欲待退去,又誰也不肯舍那防身之物。提心吊膽,一個挨一個擠在雪橇後面,正打不出主意,忽聽上面有人說話,一聽正是毛霸、文叔到來。不禁大喜,復又膽壯氣盛,齊聲急叫:“師父快來!這豬狗厲害,師弟兄們差不多都被冷箭射死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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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10: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回 靈丹續命 穴地安親魂 黑夜尋仇 穿山誅首惡

話說毛霸自眾匪徒去後,原想早來。文叔為要巧害群賊,故意行遲;又想乘眾匪不在,博取毛霸歡心,借話引話,暢談自己身世。並說此山產有幾種靈藥,服了可以輕身益壽。自己曾得到兩種,因還未到用時,先存玉靈崖。後來群匪往盜,別物都在,惟有靈藥只剩空筒。洞主人不知藥名與用法,不知是否取時無心譭棄,甚是可惜。同時又故意把群匪自相殘害,巧取豪奪,卑鄙無義行為,暗中用話點出;只把毛霸喜愛的匪首和賈四贊上兩句。毛霸雖然兇惡,性尚剛直,最恨這類人物,耳朵又軟。這次妖師聞他在莽蒼山一日之間收了許多徒弟,曾囑他謹慎。說:“該山乃各正派仙俠往來之所,峨眉、青城門下常有足跡,你莫冒失收下許多惡徒,惹火燒身。”毛霸本想暗中考察,好的便要,壞的驅逐,極願知道一些底細。那靈藥更是聽妖師說過,苦尋未得之物。文叔詞鋒甚好,話又得體,所說俱是毛霸愛聽的話,越聽越有趣,只顧聽文叔說,竟忘了走,後來還是文叔見隔時太久,惟恐真個全數被戮,被毛霸覺出私心詭謀,接連兩次催走,始得起身。來時文叔便說:“我們耽擱已久,洞中主人厲害,眾弟兄莫等不及師父駕到,冒失上前,為人所傷吧?”毛霸冷笑道:“像他們原不配做我徒弟,死些也好,省得將來丟人。反正我會給他們報仇,遲去何妨?是我問活耽擱,就死絕了,也不能怪你。你只要把那兩樣靈藥,在這半年以內代我尋到,便有莫大好處,這些有甚相干?”文叔見離問計成,自是欣幸,還沒想到匪徒死亡殆盡。等和毛霸飛到玉靈崖落下,聽三匪一急叫,知自己借刀殺人之計又復如願相償,總算消了失身匪黨以來的一口惡氣,心中大喜。

忽又想道:“匪徒死得這麼多,定為靈姑飛刀所殺。那這三個怎在下面急叫呢?”

文叔方在不解,毛霸業已聞聲,縱將過去,厲聲大喝:“何人大膽,敢傷我的徒弟?”隨說隨要往下跳時,賈四忙喊:“師父留神冷箭。”話還未了,王氏夫妻已聽出賊黨來了援兵,早把弩筒端準,等敵一現身,便連珠射了出來。毛霸久經大敵,不但學會邪法,武功也極有根底,比眾匪徒自然高得多,一聽賈四說有冷箭,便留了神。王氏夫妻接連好幾箭全都射中。毛霸本精硬功,連兵刃都未用,只把袍袖一擺,護住面門,頭部的箭便全被擋落。只有一箭穿透闊袖,掛在上面,也未沾肉。餘者射在身上,竟和沒事人一般。

三賊見狀,好不歡喜。賈四首先搶著略說前事。毛霸雖然不把眾匪徒放在心上,一見死屍橫三豎四躺了一地,洞前一片幾無隙地,不禁怒從心起,獰笑一聲,指著洞門罵道:“無知鼠輩,竟敢暗箭傷人!快些開洞納命,還可落個全屍,免得祖師爺費事;如等破洞進去,便將你們粉身碎骨,斬為肉泥,莫怪祖師爺手狠。”

王氏夫妻見箭射敵人身上,竟如無覺,已經著慌,再從箭眼內偷覷敵人,裝束詭異,相貌更生得那麼獰惡,料定敵人會有硬功,不是善與,越發害怕。聞言也不答話,還在妄想射敵人要害,待要乘隙發射。洞側忽又有一賊喝道:“洞主人休得糊塗,現有七首真人毛霸祖師爺在此,曉事的快些開洞出來,將你們前在山寨所得天蜈珠獻上。我尤文叔念在去年住在此地的情分,代為哀求,祖師爺也許能看在傷人雖多,但不是你們起意,死的人又乃新近收下,原本不是他的門徒,或者還能免卻一死。否則祖師爺的法力高強,飛劍厲害,攻破此洞,易如反掌,被他殺進洞去,休想活命。餘老頭子素常怕冷,又沒甚本領,不妨穿好皮衣、帽兜出來。有我求情,祖師爺寬宏大量,最通情理,料不難為你們。如不聽我良言,自己不是對手,妄想借這幾塊石頭藏身,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文叔這一番話,原是見所剩三賊俱非己敵,毛霸頗好愚弄,異日脫身有望,大稱心意。匆匆趕來,也沒細查呂氏父女在洞與否,心想:“群賊傷亡殆盡,現只呂、毛二人決一勝負。呂偉昔日曾有避仇之言,毛霸也說曾吃過雙俠的虧,雙方好似勢均力敵。毛霸此來,呂氏父女尚不知情,何不乘此機會,話裡藏話,報個警信?呂氏父女如非敵手,或是借面兜隱了面目以瞞二時,或由中洞破壁逃走,多少總可有點準備。如其能敵,必用飛刀將毛、賈殺死。自己留了腳步,到時便向他父女哀求,假說受了毛霸和眾匪徒所迫,不得不爾。老呂為人長厚,又想自己充他嚮導,取回匪巢失物,不但不會傷害,自己所有金沙、財貨尚可得回,豈非絕妙?”念頭一轉,知正面有箭,忙由側面趕下。一面向毛霸、三匪搖手示意,假裝設詞誘敵;一面向洞發話討好。不料呂氏父女出獵未歸,心思白用。

王氏夫妻原知雙俠與毛霸結仇之事,一聽文叔說來人竟是毛霸,難怪連弩射他白搭,怎不膽寒。那通往後洞的路口當初雖然堵死,呂偉因防異日有事要往後去,曾留下一個極隱秘的出入口,設計特巧,僅容一人出入,外人決看不出。平日依舊堵塞,看去俱是千百斤大石層壘堆積。敵人如由中洞院落進攻,非有多人不能移動;自己人要通過,移動起來卻極方便。

依了王妻,此時救援未至,毛霸武功曾聽呂偉說過,又會妖法,前在峽江相遇,全仗異人暗助才佔上風,便呂氏父女趕回應援,也只仗著靈姑玉匣飛刀,能勝與否尚還未定。仙人不比群賊,可以力敵智御。既是非敗不可,文叔話因好似含有一點用意,莫如藉著一人和他對答拖延時間,另一人去將後洞出人口石頭移開,逃將過去。中、後洞地頗廣大,先隱藏一時,等敵人攻進,呂氏父女也該回來,那時再和妖人決一勝負存亡,豈不值些?王守常見外面天色已近黃昏,至多還有半個時辰,呂氏父女也就回轉。便說:

“洞口堵得極為堅固,內移容易,外攻甚難。禍福命定,就便轉向後洞,因出口不能自外封堵,仍被覺察,敵人循跡搜索,也難避免。如用言語緩兵尚可。呂氏父女將洞交我夫妻,不待賊人攻進,便棄此而逃,未免臉上無光。”王妻一聽也對,因敵人說話汙辱,自己是個女流,便令王守常一人答話。

毛霸和群賊見文叔說完那套話,久無迴音,齊都發怒,一面破口辱罵,一面便把飛劍放出攻洞。同時文叔也想起他的外甥,一見躺在死屍堆裡,平時雖然恨他極端,畢竟平生親屬只此一人,也有點不大高興。心想:“招呼已打在前面,呂偉不來答話,也不出敵,定由後洞逃走。照此情形,許非毛霸之敵,自己也無從盡心,由他去吧。”

也是王氏夫妻該有此難,這一商議耽延,竟將毛霸惹怒,等喚文叔說話時,只聽洞外叫囂毒罵,雜以石裂之聲,亂如潮湧,哪裡還能聽出。這還是毛霸飛劍功力有限,石塊又厚,如似靈姑飛刀,指顧之間,便即破洞而入了。王氏夫妻聽見外面洞石碎裂,卻無一石整塊塌陷,裡面全無影響,起初還以為石厚堅固,得些時間才能攻破。於是一面合力將旁積餘石移至正面,準備填堵;一面覷準箭眼,抽空往外發射。哪知毛霸飛劍雖然不甚高明,終比尋常兵器厲害得多,洞石越來越薄。

賈四見黃光飛轉,洞石已然攻陷一尺來深,聲音有異,彷彿似要攻穿,忙從死人堆裡拾起一柄鐵錘,用足平生之力大喊:“師父留神上面石頭倒下來。”徑照那陷處甩將過去。只聽咔嚓轟隆之聲,石火星飛中,竟將洞石擊穿,現出一個三尺方圓的大洞。那柄鐵錘也被飛劍斬為兩截。同時上面所堆石塊受了大震,又坍塌兩塊。文叔側立旁觀,相隔頗遠,見三賊先前險被崩石壓傷,早有戒心,賈四錘一出手,便相率跑開,均未受傷。兩塊三四尺方圓的千斤重石俱從毛霸頭上飛過,落處恰當正面。這一來卻擊中了幾個死賊,人已死去,還被崩石砸成了肉泥。

王氏夫妻聽出石塊之聲有異,方道:“不好!”耳聽轟隆連聲,當中已攻陷一洞,碎石殘礫紛飛如雨。幸未擊中頭、臉等處,可是身上已連中了幾下。情勢危急,顧不得身上疼痛,正待冒險搬石上去填堵。外面毛霸沒想到賈四會冒冒失失驟起一擊,致將上面洞石震落,差點沒打在頭上。方在失驚,待要喝罵,一眼瞥見洞石攻破,洞內似有一男一女,立即轉怒為喜,雙足一頓,便隨黃光飛身而入。可憐王氏夫妻雖在合力推石,兵器俱握手內,王守常瞥見妖道由破石孔中飛入,慌不迭迎面一刀砍去,毛霸原有飛劍護身,才一挨近黃光,便被削成了好幾截。緊跟著毛霸人便落地,因要留活口問話,未使飛劍,只往前一進身子,上面一掌。王守常方欲從側縱避,吃毛霸橫腿一踹,當時跌翻在地。後面三賊正好搶進,連忙按住捆起。

王妻較有心計,見妖道隨著黃光飛進,知難力敵,先已往側縱開,避向大石後面。

一手橫刀,準備事如不濟,便行自刎;一手緊握弩機,想射敵人上部要害。一見丈夫刀被飛劍斬碎,敵人揚掌要下毒手,一時情急心亂,不由自主,又縱將出去,舉弩照定毛霸頭上便射,竟把自殺之心忘掉。毛霸久經大敵,身法敏捷,進時原已看見洞中伏有一男一女,王氏躲都艱難,何況還迎上去。她這裡箭才發出一支,毛霸已將王守常踹倒。

飛刀縱來,手微一揚,箭便打落。王妻第二箭尚未及發,見妖道撲來,丈夫又落賊手,不禁心膽皆裂,手忙腳亂,剛想起要自刎時,刀才回手,吃毛霸用手一抓,將刀奪去。

再輕輕一腳,便將工氏踢倒。那道黃光仍在空中浮沉,竟未使用。毛霸回顧三賊,一聲獰笑,從容將劍光收回。

這時文叔也已縱進,見王妻倒地,猛想起昔日承她許多照應的情分;又見洞中只他夫妻二人,重又勾起來時狡謀:“此時不留情面,少時呂氏父女回洞,毛霸如若不敵,何以自解?”念頭一轉,忙即搶撲上前道:“祖師爺,這個交我來捆。”王妻急痛攻心,倒地便已暈死。等到醒轉,見是文叔捆她,意欲求死,嘶聲大罵。繼見文叔朝她暗使眼色,掙扎之間,覺著綁處甚松,暗自尋思。毛霸聽她罵人,怒喝:“潑婦!”拾了一根矛杆,趕過來要打。文叔忙攔道:“這婆娘性烈,洞中還有幾個好手出外未歸,我們有好些話要問,一打就不說了。”

賈四正用一條軟鞭拷問王守常,未問先打,已打了好幾下。王守常也怒喝道:“狗賊如若凌辱我夫妻,任憑打死,一句話也不說,那幾十粒夜明珠你們也休想得到。”一句話把毛霸打動,忙喝賈四停手。拉過一把椅子,居中坐下,命將王氏夫妻押至面前,問道:“我看你們倒還有點骨氣,只要實話實說,祖師爺好歹總給你們一個爽快。你們看如何?”王守常冷笑道:“大丈夫做事光明,今日既落你手,該說的自然是說,用不著你賣甚關子,任你問吧。”尤文叔恐王守常沒聽出適才所說的話,乘賊不備,又朝王氏夫妻使了個眼色,搶口代問道:“祖師爺問的是上次約我到此同住的那個姓餘的父女,還有一個老山民,現在哪裡?還聽說你們得有幾粒天蜈珠,現藏何處?快說實話,取出獻上便免死。”王守常誤解文叔用意,以為他知呂偉必非毛霸之敵,特意隱瞞,改呂為餘。心想:“是說好,是不說好呢?”方在尋思答話,毛霸又復發威,怒喝:“快說!”

王妻暗忖:“常聽淵兒說起靈姑誅妖對敵之事,那口飛刀放出來直似一道銀虹,照耀大地,冷氣逼人。妖道飛劍只是丈許長一道黃光,決非敵手。況且妖道和蠢賊費了好些手腳,才將洞口攻破,可見妖法也是有限。不說實活,少時他們四人終要回洞,仍然不能躲過;反不如說明地頭,任他們尋去,總比四人冒冒失失闖將進來強些,自己跟前也少吃點苦。可恨靈奴偏巧外出,不然先與他們報個信多好。”便接口提醒王守常道:

“這有什麼,餘大哥父女不比我們好欺,寶珠也在他們身邊,你自把途徑說出,有本領的只管尋去好了。”毛霸指著王守常喝道:“還是你這婆娘爽快。再不說實話,祖師爺就要下手了。”王守常聞言,只得把由碧城莊去往獵場那條路徑說出。

毛霸雖聽寶珠在呂氏父女身上,還不甚信;三賊也都想借口搜索,乘機攘竊。尤文叔道:“我知這兩人說話倒還實在。人已被擒,忙它則甚?那餘老頭父女甚是機靈,天已不早,要去越快越好,如被警覺,帶了寶珠逃走,就沒法尋他了。”毛霸本意要帶文叔同往。文叔既不願三賊凌辱王氏夫妻,又想盤問所失靈藥是否被呂、王諸人無心發現吃了去,正欲藉故推辭。恰好賈四見賊首已死,無人與他爭寵,想乘機巴結,便自告奮勇,說那條路曾經走過,願充嚮導。文叔便說洞中之事只有他熟,祖師爺萬一與對方途中相遇,有己在此,還可相機行事,請作留守。毛霸深信文叔,對賈四也還喜愛,便即應諾。照著王守常說所方向、途徑,改帶賈四,用妖法飛行,不多一會,便已趕到森林雪幕之上。

這時呂氏父女正聚在一起,方要離開。偏生王守常憤激頭上,話未說明,毛霸雖看出上面橇跡縱橫,沒想到獵場隱在積雪之下,只顧循跡四下搜索,耽誤了片刻工夫,靈姑剛剛離開。賈四本來疑心敵人在雪坑裡,毛霸卻說這裡不過一個大坑,哪有此理。三人隨便一說,均未近前細看。呂氏父女行獵多次,又改過幾次途徑,三面均有雪橇滑過之跡,就此錯過。等毛、賈二人見往前不遠,橇跡又繞向歸途,返身尋回,走近了些,瞥見下面還有深林,又恰值呂偉追鹿過來,這才發現。毛、賈二人料知山中沒有居人,定是對頭無疑,立時往下縱落。呂偉頭上戴有帽兜,將臉遮住,毛霸先還不知他是自己朝朝暮暮不忘的大仇呂偉,一心只在明珠、美女兩樣,並無必殺之心。及至雙方答話,聽出口音耳熟,呂偉一時疏忽,自道真名,毛霸這才打定主意,非報前仇不可。

後來賈四一死,呂偉拿話一激,他便越加‘漬怒。毛霸心想:“反正容他不得,引逗他多打一會,舒散筋骨,又有何妨?”便獰笑道:“你這老鬼真個狡猾。你明明怕我飛劍,是想用你那獨門拳腳取勝。你當我拳腳打不死你麼?念你當初雖然詭計算我,未曾加害,今日祖師爺且容你多活片刻,落個全屍。”說罷,把披身短擎脫下,往賈四屍首上一甩,兩掌一走上盤,一走下盤,使個推襟送抱之勢,躥將過來,先起左掌,照準呂偉肩頭砍去。呂偉聞言,知被識破心事。暗忖:“只要捱過片刻,便有人來取你狗命,想落全屍還不行呢。”一見掌到,知是虛招,更不答話,道得一個“好”字,也使右掌作勢往上虛擋。毛霸左掌往回略撤,才一避開呂偉擋掌,倏又改退為進,仍用左掌,來了個幼女繞絲,駢指向下一甩,照準呂偉右肩穴要害溯去。同時右腳往前一進步,左腳微向後繞,身朝前,又是一反掌掃向呂偉面門。呂偉早知他練就一身硬功與鐵沙掌,這迎門三掌之下,還藏有兩招鐵腳,甚是厲害。便也把平生絕技施展出來,雙掌齊發。見敵人左掌由上盤改走中盤甩到,忙將右手臂上擋之勢改為下壓,橫時往外一磕,用中三指朝毛霸脈門溯去,同時左手往上一託。

毛霸自負招中套招,敵人任憑多高明也得捱上一下。見呂偉鐵手靈奇,暗罵:“不知死活的老鬼,叫你上當才知厲害。”說時遲,那時快,毛霸念頭動處,雙掌已同時撤轉,右腳仍然獨立在地,欲故意做出沒料敵人手法厲害,收勢太速之狀,上半身忽改向後仰。準備敵人只要乘勝略為進步,便將後伸左腳朝前踢去,跟著雙掌齊揮,再將那連環四十七掌辣手施展出來,致敵死命。誰知呂偉早已看透,知道他那條腿站在當地如鐵樁也似堅硬,上半身搖晃後仰全是假的。這類掌法一被用上,最是難破,非俟他一掌接著一掌,四十七掌全數施展過後;才能進攻。尋常人休說取勝,防禦都難。呂偉既然識破,哪裡會上他當。他明明佔了上風本該前進,反把身子向後微微倒退,指著毛霸笑道:

“毛朋友,老朽是此間地主,請另換招賜教吧。”

其實呂偉若容毛霸把四十七掌全數使為,憑呂偉本領,雖佔不得上風,也決不會敗,那時靈姑也必趕到。偏生一時好勝,把毛霸先比拳腳之言信以為真,意欲以真功夫取勝,幾個照面,便用殺手將他打死,以致弄巧成拙,惹下殺身之禍。

毛霸起初原也想用連環掌取勝,及見敵人不來上套,反吃奚落,不由怒上加怒,大罵:“老鬼死在眼前,還敢賣乖弄巧。你祖師爺殺你易如反掌,不過想看看你到底有甚花樣,享這些年的虛名罷了。既想早死,你祖師爺三個照面以內,如不將你打死,誓不為人。”隨說,縱身又是一掌砍來。呂偉哪識言中深意,還在暗笑。一面伸手迎敵,一面想出其不意,給他一個厲害,誰知毛霸已然暗用邪法禁制。呂偉一掌擋去,見毛霸左掌收回,掌心向外,退向脅下,似在運用力氣,右掌並未似前打到,忙往前一近身,待要一掌打去,猛瞥見毛霸身子往後略退,目閃兇光,滿面俱是獰厲之容,指定自己大喝一聲,心便一震。情知不妙,方欲縱避一旁給他喊破,忽然一陣頭暈,毛霸右掌已然打到。這時呂偉人雖昏暈,知覺未失,真力尚在。自知中了邪法暗算,決意一拼,用足真力,橫臂往上一擋。又聽毛霸一聲怪叫,手臂發酸,跟著眼睛一花,胸前中了敵人一掌,人便失去知覺,翻身跌倒。

原來毛霸性情暴躁,以為妖法既已將人迷住,用自己練就的鐵沙掌一下便可打死。

不料呂偉內功本來精純,近來日習吐納之功,神明湛定,不似常人一中邪法立時便倒,竟還手擋了一下。毛霸猝不及防,雙方用力均猛,以硬鬥硬,這一擋,毛霸痛得半邊臂膀都發了麻,腕骨受擋之處似乎折斷,一時情急,怒吼了一聲。見呂偉手已縮退,兩眼發直,更不怠慢,又用右掌打去。呂偉神志已昏,無力抵禦,這才重傷倒地。

毛霸因左臂受傷頗重,恨極呂偉,深悔適才不肯公然食言,未用飛劍,平白受傷。

正待放劍斬成數段雪忿,忽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知道有異。說時遲,那時快,他這裡黃光才得飛起,眨眼工夫,一道白光直似飛虹電射,自空中瀉將下來,挨近黃光只一絞,立即粉碎。

毛霸來時,妖師黑頭陀譚幹說莽蒼山常有正派仙靈往來,除再三叮囑,每日只是採藥,不可生事外,還給了一道妖符。吩咐如與峨眉、青城各敵派門下相遇,決非敵手,只要將符向空一擲,便可隱形飛遁,逃回廟去。但此符只可用來救命,不到危急,不許妄用。毛霸先聽破空之聲,已經驚疑,還以為正派中人路過,自己在地底,不致被覺察。

及見來人竟是為他而來,劍光那麼厲害,不禁心膽皆寒,怎敢迎敵。忙把身邊妖符取出,如法向空一展,便已隱形遁去。

來人原是峨眉派門下一個女弟子,受人之託而來。本心還想趕在頭裡,保全呂偉一命,不料運數前定,呂偉失計自誤,一任她催動劍光加急飛行,依然慢了一步。總算呂偉一生任俠好義,靈姑至性格天,沒有毀損身體。那女劍仙見呂偉已遇毒手,心中大怒,忙將飛劍一指,想斬妖人,忽見一片煙雲飛起,便無影無蹤。只得把帶來的柬帖、靈丹留下,破空飛去。

且說靈姑在樹林深處與王淵同採山糧,忽覺煩躁不寧,懶得再事採集,便對王淵道:

“我們採這山糧已不少了。這裡有雪光反照,不知天色早晚。今天怎這麼煩躁?我再採些,等你去把牛子尋來,幫我們挑了東西,一同回洞去吧。”王淵應了,急忙馳走。靈姑又採了一些,因恐所採山糧為猴、鹿、松鼠之類盜食作踐,不能離開,一心只盼王、牛二人趕來同行,牛子相隔又不甚遠,連獵多日,俱都無事發生,哪裡想到在這臨未了快收全功片刻之間,會出那麼大亂子。後來不知怎地越往後心越煩,說不出的難過。暗忖:“爹爹早上氣色似不甚好,連日又過於勞累,我這麼無緣無故心煩意亂,莫非爹爹又要生病麼?”念頭一轉,倏又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哪還顧得再等下去,飛步往回便跑。王、牛二人也由斜刺裡趕來。王淵遙喊:“姊姊怎麼走了?”

靈姑這時已是心亂如麻,邊跑邊喊道:“你兩個快快收拾東西,我先看看爹爹去。”說罷跑去。

那地方與出口相隔僅只裡許遠近,以靈姑的腳程,只半盞茶的工夫便可趕到。偏生中間隔著一片極繁密的樹林,還夾雜著兩處腐泥汙澤,蔓草荊棘遍地皆是,須要繞越,不能直走。靈姑剛繞向迴路,眼望前面樹林中,隱約已能看見行獵所積之物,別無動靜,以為老父必定憩息在彼。高喊了一聲:“爹爹!”未聽答應,猛瞥見林外一道白光夾著破空之聲,直向天空射去。靈姑識得那是飛劍光華,積雪之下,哪會有此?口裡連聲急喊:“爹爹!”連縱帶跑,先飛步趕到堆東西的地方一看,老父不在。料知出事,趕忙又往白光飛起處馳去。

靈姑還未到達,便見林外躺著一個裝束和去年賊黨差不多的死屍。心剛默禱:“神佛保佑,千萬爹爹不要受傷。”目光已望到前面雪堆旁邊空地上躺著一人,手腳似在微微顫動。因從側面趕出,雖未看見全身,那裝束身量卻極像老父,嚇得心頭怦怦亂跳。

一時情急,雙足用力一頓,便由相隔十餘丈的林際飛身縱去。人還未及落地,目光到處,早認清那人面貌,立時頭上轟的一聲,心如刀穿也似,手足皆顫,連爹爹都未喊出。落時一疏神,差點沒有跌倒,急忙俯身撲去。只見老父雙目含淚,仍還睜著,口、手、足也能動轉。雖然倒地未起,身上並無受傷痕跡。這才心神略定,可憐靈姑時常懸念老父安危,忽然發生意外,驚急大甚,方寸已亂,伏在呂偉身上,唇顫舌短,全失運用,急切間竟掙不出一句話。

呂偉知道,如非適才那飛去的少女破了妖人邪法,決無回生之望。可是身受內傷甚重,至多父女再聚上兩三日,終於難活,更不能再耗精力,正想緩一緩氣,再行說話。

及見愛女縱來,圓睜秀目望著自己,唇青面白,眼中痛淚似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往下滾個不住;渾身抖顫,只把嘴亂張,話卻說不出來。知是心神受震,刺激過重,不禁又是憐愛,又是悲酸,忍不住低聲喚道:“靈兒,不要焦急。仇敵乃是川峽所遇毛霸,想被仙人殺死了。我此時並非不能起立,只因受了一點內傷,不能多耗力氣。快把牛子尋來,送我回洞,慢慢細說吧。”說完,靈姑驚魂也已略定,顫聲答道:“女兒知道,爹爹閉上眼睛安心養神吧,牛子和淵弟也快來了。”

正說之間,一眼瞥見呂偉身側有一束帖,上寫:“內附靈丹二粒,靈姑回洞開拆。”

下無具名,暗忖:“老父內傷,看去定必甚重。仙人既然前知,又附有靈丹,想是無礙,”心情才略放寬。猛覺心煩作惡,口裡發鹹,“哇”的一口吐向雪地上,竟是鮮血。

當時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兩晃,幾乎倒地。惟恐老父看出,忙一定神穩住身子,隨手先把束帖拾起揣好,再用手把那帶血的雪摳起一塊,悄悄擲向遠處。

靈姑細看老父面容轉為蒼白,雙目緊閉,雙腳微彎,仰臥地上,似在調氣養神。躺處也還平坦。知道此時宜於安靜,好在身有寶珠禦寒,又著重棉厚皮,不畏寒冷。只頭上皮帽兜,在與毛霸通名動手時摘下,擲在一旁,便去取來,連死賊帽兜剝下,一同疊好,輕輕墊向老父頭下。有心想開束帖取藥與服,又恐違了仙言,不敢造次。

候了刻許工夫,才聽牛子、王淵遠遠說笑之聲。靈姑料他們抬有東西,先喊:“爹爹,淵弟、牛子來了。”然後高呼:“淵弟、牛子快來,爹爹被狗賊打傷了。”王、牛二人聞言大驚,放下挑子,飛步跑來。王淵身輕腳快,首先趕到。一見靈姑玉容憔悴,滿臉悲傷,地下躺臥著呂偉和一個死賊,不禁又急又怒,忙問:“伯父怎麼樣了。是這狗賊害的麼?”靈姑含淚答道:“我來時爹爹已然受傷,不能多勞神,只說仇人是毛霸,已為仙人所殺,還沒說出細情。那毛霸我曾見過。此賊想是同來狗黨。你們未來,我要守伺爹爹,還未顧及尋找毛賊死屍呢。”王淵越聽越恨,拔出佩刀,照定死賊便砍。

牛子也自趕到,一見呂偉倒地不動,錯認已死,連靈姑說話都無心細聽,哭喊一聲:

“老主人呀!”縱起便撲。靈姑恐他手重,魯莽壞事,不顧再和王淵說話,慌不迭趕縱過去,牛子已快撲向呂偉身上。靈姑一著急,徑由身後伸手,夾頸一把抓住牛子後領往回一帶。牛子猝不及防,腳底一滑,便跌坐在呂偉身旁,捶頭打胸,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起來。靈姑恐老父聽了心煩,忙說:“老主人不過受了點傷,回去吃藥就好,此時正在靜養,你這樣亂哭不吵他麼?”山人多有至性,悲慟之際,靈姑的話竟未聽清,依然號哭不已。氣得靈姑無法,連連怒聲呼斥,才行喝住。王淵也奔過來幫同勸說。

牛子還不甚信,伸手一試,呂偉鼻息均勻,又見身上無傷,才知真個未死。立時轉悲為喜,咧著一張醜嘴,方要詢問,忽然側顧左近躺著的賊屍,倏地暴怒道:“傷我老主人的就是這豬狗麼?”說罷縱將過去,拔出身佩腰刀,橫七豎八,一路亂砍。賈四也是平日積惡太甚,遭此報應,王淵砍了他兩刀,剛剛停手,牛子又來,力猛刀沉,晃眼工夫,便成了一堆殘骨,血肉狼藉,無一整塊。牛子恨仍不消,還待砍將下去。靈姑因見老父眼仍未睜,不知此時能動不能,又想尋到毛霸屍首。心想:“老父已知王、牛二人到來,此時不睜眼睛,還須稍待。”便命王、牛二人在附近尋找,看有毛霸屍首無有。

呂偉醒時,曾見身側有一道裝少女駕劍光往空飛去,以為地極隱秘,那女劍仙必是特意為救自己而來。看那飛行絕跡,將妖法破去的情景,毛霸決非其敵,就是當場未死,也會被迫上,難逃活命。因有仙人來援,生了希冀,只管養氣調神,盼那女劍仙回來醫傷。求生念重,性命關頭,竟將王氏夫妻被困洞中之事忘掉,詳情也未對靈姑細說。靈姑一心惦念老父安危,見老父先催喚回王、牛二人,到後卻不睜眼,分明尚須靜養,也未顧慮過多。及至王、牛二人離開,還是呂偉聽靈姑命人去尋毛霸屍首,忽想起劍仙飛行迅速,怎待了這多時候還未迴轉?忍不住低聲問道:“那位女仙尚未迴轉麼?毛霸也不知死了沒有?”

靈姑驚問:“爹爹不說毛霸已為仙人殺了麼?”呂偉自覺仙蹤已渺,回生望絕,微笑道:“我先被毛賊用妖法迷倒,中了他一掌,自知難活。醒來見一女仙駕道白光飛去,毛賊十有九死。看她來得如此突兀,定與我兒有關。毛霸屍首如在附近發現,不說了;如尋不到,她或許還要回來,所以我想在此多等一會。”靈姑才知老父不走的用意,不禁悽然淚下道:“爹爹身受重傷,怎還顧及女兒仙緣遇合之事?只要爹爹康健安樂,女兒常侍膝前,便誤仙緣也是心甘。這樣又冷又硬的雪地裡多麼難受,快些回洞靜養吧。”

說罷,高呼淵弟。呂偉道:“我想此事奇怪,那女仙分明是有為而來,怎能不和我兒相見,將我救轉,又連句話也沒有呢?還是多等一會的好。”

靈姑猛想起適才仙人所留柬帖、靈藥,忙道:“爹爹請放心,那仙人走時留有一封束帖,裡面還附有幾粒靈丹呢。”呂偉聞言,心中一寬,忙問帖上寫些什麼。靈姑知那靈藥定為救父之用,急於老父心安,便取出說道:“帖上寫著回洞方可開看,尚未拆封。

早晚一樣是看,待女兒拆來唸與爹爹聽吧。”呂偉終是年老慎重,攔道:“萬萬不可。

仙人既命回洞開看,必有緣故,怎能違背?”說到回洞,才想起王氏夫妻尚落賊手,不知如何光景,不禁“哎呀”一聲。正待告知靈姑,忽見王淵、牛子由雪崖上飛身縱落。

王淵首先高呼:“姊姊,我們在此打獵,狗賊怎會尋來?玉靈崖不是不認識,狗賊倚仗毛賊妖法,必定先往玉靈崖尋仇無疑,我爹和娘怎能抵敵?我正尋毛賊屍首,忽然想起此事。伯父如難起身,讓我和牛子先回去吧。”呂偉氣短不能多說,忙道:“我兒快走,事不宜遲,我也剛想到這事。有話回洞再說,越快越好。”

當下眾人都顧不得再說話,所獵之物更談不到,匆匆由牛子捧起呂偉,靈姑從旁扶助,上了雪崖。將呂偉半倚半臥地坐在雪橇以內,靈姑、王淵在前划行,牛子掌舵,往玉靈崖飛馳回去。歸途多半斜坡,又未載有東西,眾人俱都加急划行,不消多時,便滑了一多半。時已黃昏,仗著雪光返映,尚能辨別路徑。呂偉惟恐橇行迅速,天黑路險,萬一傾跌,即命靈姑將胸前寶珠取出。立時便有一股紅光彩氣湧昇天半,近處雪山銀海都被映成了紅色,絢麗已極。

靈姑見橇行大速,恐老父重傷之後難禁顛頓,有心駛得慢些,無奈顧及王淵也是救親心切,不便攔阻。方在為難,忽聽靈奴急叫一聲,跟著一團白影自空飛墜,落向靈姑臂上。靈姑方待喝問:“早怎不來報警?鬧下這大亂子!”低頭一看,靈奴雪羽離披,氣喘聲顫,大有勞累過度之狀。轉念一想:“毛霸原會妖法,許是受了妖法禁制,此時方得逃出飛起,所以累得這個神氣。”也就不忍喝罵,便勻出一手,撫它身上羽毛。王淵擔心父母安危,連喊:“靈奴快說,我爹和娘在洞裡怎麼樣了?”靈奴好似疲憊已極,仍是瞑目喘息,答不出話來。王淵又氣又急,反正即將到達,便不再問,只是雙臂用力,用手中鐵篙拼命向後撐去。

不多一會,劃到玉靈崖前橫崖之下,靈奴這才顫聲叫道:“決些停住,悄悄過去,要不賊便跑了。”靈姑心想老父要緊,賊跑與否還在其次,並未攔阻。牛子恨極這些土匪,巴不得早到一會,好動手殺賊報仇。王淵心急如焚,只顧急駛,竟未聽見。靈奴叫了兩聲,三人不理,雪橇業已轉過崖去,更不再叫。

這時天已入夜。洞中文叔自毛霸走後,一面向王氏夫妻賣好,禁止二賊凌辱;一面暗打主意,少時看雙方勝敗如何,以便相機行事。二賊只顧搜索財貨,也未理會。先以為小洞尚存有如許財貨,大洞所積不知還有多少金沙寶物。及至窮索了一陣,洞中除了一切適用之物,只有幾隻牛、馬、鹿、羊,少許皮革、布匹,以及好些新獵取來的山糧獸肉,俱非珍奇之物。以為主人藏在暗處,惟恐毛霸回來不便攘竊,幾次想要拷問王氏夫妻,俱吃文叔從旁勸阻,力說:“洞主人極精細,以前我在此時,除寶珠外,也未見有別的珍奇物事。祖師爺行時囑咐,等他回來發落。你們如私自拷打,回來我必告訴。”

二賊方始停止。未一次二賊又要拷問,又被文叔阻住,不禁怒道:“師父去了好久不回。

我們又不想要,無非代師父搜尋出來,替他省事,你攔怎的?”

文叔暗忖:“毛霸飛行甚快,怎這時還不回,莫不是出錯了?看王氏夫妻滿臉俱是忿容,尤其王守常始終怒目相視,我這樣暗中相助,並不見他們一點感激。萬一呂氏父女回來,他夫妻不說好話,賊黨又不知玉靈崖途徑底細,不是我引來也是我引來了,推原禍始,決不甘休,豈非弄巧成拙?”越發覺得靈姑飛刀厲害,毛霸妖法難恃。文叔先是心寒膽怯,繼而轉念又想:“賊黨死亡殆盡,只剩二賊在此,毛霸如為呂氏父女所殺,匪村財貨俱成無主之物。呂氏父女即使拷問出二賊真情,這般冰雪險阻,也須明日始能前往。我此時趕回,將它們覓地藏起,盡為己有,豈不比向人乞憐,吉凶尚在未卜要強得多?但又恐毛霸得勝回去,我私自回村,被他知曉,卻是不妥。力求進退兩全,只有走向洞外,把雪滑子和應用之物準備停當,少時見機行事。毛霸如和賈四迴轉,便作候久出來眺望,迎進洞去,任憑他意行事,如是呂氏父女歸來,毛、賈二人必無幸理,自己也不必再找沒趣,趕緊逃回,是為上策。”主意打定,便和二賊說呆在洞中無聊,要往洞外眺望。二賊正在嫌他礙眼,聞言甚喜,便請他見師父回時通知一聲,以便出洞迎接。文叔識得二賊心意,暗罵:“蠢賊!毛霸不回,你們今日休想活了回去;就是得勝回來,我也說你們想盜寶珠,將我威逼趕走。一樣難逃毒手。少時事情難知,正好叫破你們,送個人情給王家夫妻,留我一條後路。”便冷笑道:“你兩個的心事我都曉得,要我幫忙不難。可是綁的這一對夫妻當初對我曾有情分,便祖師爺在此也能討得一點情面。你們只要不作踐他們,我不但給你們望風,就是你兩個私藏一點好東西,我也不說一字。否則我便說你二人已然搜得寶珠藏起,看這場罪過怎麼受法?”二賊和文叔相見動手時,有一個曾吃過虧,差點沒將脊骨摔折,知道二人合力也未必製得住他,何況還礙著毛霸。本意文叔離開,好能拷問王氏夫妻,這一叫破,怎敢再動。在自恨極,無計可施。

文叔說完,不俟二賊答言,便已走出,到了洞口。瞥見死人堆裡隱隱放光,猛想起死賊身上正有寶珠,逃回時正好用以照路,怎會忘了搜取?回首一看,二賊仍在洞中搜尋咒罵,並未跟來,慌從賊首和胡、林二賊身上將珠搜出一看,大小共是五粒,又驚又喜,忙不迭藏向懷內。又挑了一口好腰刀和兩筒毒弩,將自己佩刀棄去,匆匆縱到上面。

文叔先爬到對崖頂上眺望了一會,四外昏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偶一低頭,看見圍身一片紅影映在雪上。因前聽呂偉說,此珠遠望,寶氣紅光上衝霄漢。自己站在這裡,不論呂、毛兩方誰發現也不得了。不禁心驚,趕緊退下,跳上雪滑子,在雪橇上割下一方獸皮,將珠緊裹,貼身藏好。對著溪岸來路,伏在一個雪堆後面,暗中窺伺。橇剛藏好,便聽頭上隱隱鳥飛之聲。心想:“雪夜奇寒,鳥多伏巢歸林,怎得有此?”抬頭一看,似有一團白影閃了一閃,沒入昏雲之中,不知去向。當時也未做理會。

這時靈姑等已在途中,那鳥正是靈奴飛過。文叔如在岸上眺望,老遠便可望見珠光照耀。這一疑慮退將下來,珠光為高崖所擋。靈姑等本可將他擒住,偏生眾人不聽靈奴之言,乘橇直抵洞口而下,已經過崖。文叔一見紅光十丈,擁著一橇四人,如飛駛來,不禁心膽皆裂,哪裡還敢出口大氣。靈奴原知文叔藏處,剛開口要叫,無巧不巧,二賊在洞窮搜無獲,越想越有氣,抄起一條竹棍,照定王守常便打。王妻因聽文叔適才之言,知他天良尚未喪盡,一見丈夫要被賊打,一時情急,高聲哭喊:“尤老先生快來,狗強盜又打人了。”二賊一聽罵聲,俱各大怒,便連王妻一齊打。頓時打罵叫囂,吵成一片,恰值靈姑等趕到聽見。

靈姑因老父受傷須人照看,恐走開之後遭人暗算,心雖忿急,還在躊躇。王淵一聽是父母哭喊之聲,心裡一急,橇還未停,便即騰身躍起,拔出身上兵刃暗器,大喝:

“爹孃莫慌,我和姊姊回來了。”隨說往下便縱,牛子恨極土匪,也從橇後跳起,往下縱落。靈姑不知洞中賊有多少,本領如何,王、牛二人是否能敵,乾著急不敢離開。只得手按玉匣,站在老父身側,覷準下面洞口,高喊“淵弟、牛子不可輕敵。告訴狗賊,毛賊已死,快些出來納命,一個也休想回去。”

文叔藏身隱處,心靜耳靈,聞得毛霸已死,心中大震。又聽靈奴在紅光影裡不住鳴叫,知道靈姑此時一心只顧下面,正好乘黑逃走;否則此鳥靈慧已極,飛翔又速,必被發覺追來,定難倖免。深悔適才沒有早走,哪能再遲下去。念頭一轉,立即抽身。天雖昏黑,仍恐靈奴窺破,輕悄悄蛇行鴛伏,越過小溪。回顧紅光,仍停洞口未動,這才挺起身子,腳底加勁,往匪村來路逃去。

洞中二賊心忌文叔,也恐將人打傷,文叔不肯甘休,先只虛張聲勢。後被王氏夫妻狗賊強盜地破口大罵,又見文叔聞聲沒有迴音,剛把兇性發動,待要毒打一頓,忽聽上面似有人在叫喊,叫囂聲亂,還沒聽真,王淵已當先縱進。一見父母捆綁在地,二賊持棍亂打,父子情切,不由熱血沸騰,兩眼皆紅,揚手一箭,先照內中一賊射去。跟著大喝一聲,飛身縱起,舉刀就砍。老山民牛子也相繼趕進。

洞口皮簾早已掀落,二賊瞥見外面跳進一個小孩,未及發話,那持棍打王妻的一個首先右手上中了一箭,疼得甩手直跳。另一賊趕忙舍了王守常,去拔身後的刀時,王淵一躍兩三丈,早縱到面前,一刀砍到。那賊心裡一慌,亂了手腳。舉起竹棍往上一擋。

不料王淵捷如飛鳥,人小刀沉,來勢既猛且疾,咔嚓一聲,竹竿斷處,腰刀順勢而下,將那賊順左額連肩帶臂砍下一大塊來,登時血花飛濺,往側一倒。王淵急怒攻心,見賊被砍翻,又復一刀,將賊頭砍落半邊,死於就地。

中箭那賊本領較高,方在暴怒,待要拔刀上前,去殺小孩報一箭之仇,牛子已經縱進,大喝:“挨千刀的狗賊,今日叫你知道我主人的厲害。”人隨聲到,舉刀就砍。那賊未及還罵,一眼瞥見同黨才一照面,便死在小孩刀下,又驚又怒。無奈右手中箭,不能使用,左手又不曾用慣;加以牛子近來日隨靈姑、王淵習武,學會了好些刀法,不似以前只憑蠻力亂砍。那賊只管口中大罵,佔不到絲毫便宜。

王淵殺死一賊,忙把父母的綁用刀割斷,放起扶坐一旁。回顧牛子尚未將賊殺死,忙縱上前,正待下手。王妻急喊:“淵兒快停手,賊已死光,就剩下他了。尤老頭子適還在此,你們來時不知捉到沒有?這賊千萬要捉活的,好問他的巢穴。”王淵本想殺賊報仇,一聽母親急喊,忙又撤刀縱開,答道:“毛霸已為仙人所殺。尤老頭來時未見,想已看見寶光,乘機逃走了。不是娘說要捉活的,我還忘了呢。姊姊還守在洞口,他跑不脫,牛子躲開,等我捉他。”

那賊已看出小孩身法輕靈,是個勁敵,又聽毛霸、尤文叔一死一逃,還有敵人守住出口:不由心中大驚,才知大勢已去。暗罵:“小狗,今日老子該當倒楣。能逃便罷,逃不出去,便橫刀自刎,也決不會活著落在你們手中。”主意打定,裝作拼命迎敵,暗中留神逃路,以備一有機會,立即縱起逃去。牛子戀戰不退,又要生擒,反倒礙了王淵的事,三四個照面尚未將賊擒住。王妻因綁得松,除捱了幾竹棍外,並未怎麼受傷,手足也未綁麻。見愛子急切間未能將賊擒住,丈夫不住揉搓手腳,想起那賊適才可惡情景,乘他未備,悄悄掩過去。拾起地上弩筒,瞄準那賊左手射去,一箭射中。那賊“哎呀”

一聲,刀便把握不住,立即脫手。王淵乘機一刀背斫向左臂。牛子學樣,照腿也來一下,跟著又是一腳踹跌在地,搶前便撲,將賊按倒。雙方正在掙扎,王妻忙道:“淵兒,快將他左手下掉,我射的是毒弩,少時毒發,問不成了。”王淵聞言,順手一刀,便將那賊左手齊臂時砍落下來。那賊當時怪號一聲,痛暈過去。王妻忙至裡屋將金創藥取出,與他上好,傷處也用布紮緊。然後由牛子將他捆個結實。

王守常便問王淵:“你呂伯父和靈姊怎不下來?難道洞口上面還有賊麼?”一句話將王淵提醒,忙道:“伯伯遇見毛霸身受重傷,現在上面,我們快接下來進洞再說吧。”

隨喊:“姊姊,洞中只有兩賊,一個被我殺死,一個受傷捆起,快下來吧。”邊說邊和牛子往洞口跑去。王氏夫妻聞言大驚,忙即跟去。靈姑聽說二賊一死一擒,才放了心,當時忙著服侍老父,雖已聽出靈奴高叫,文叔乘隙逃走,也無心再去追索。

當下眾人一齊縱上雪堆,先用長索將雪橇四面繫好,輕輕縋下,把洞口堵石開大,連橇帶人,一齊抬進洞去,然後大家合力將呂偉平抬到裡屋榻上臥倒。王妻聽王淵說呂偉受的是內傷,忙燙酒,預備傷藥。

靈姑心還以為既有仙人所賜柬帖、靈藥,決無大害。及至放下老父,忙將懷中柬帖取出拆開,裡面果然包有兩粒梧桐子大小的丸藥,一紅一白,清香撲鼻,不禁欣慰。又一眼看到柬上字跡,又不禁肝膽摧裂,“哎呀”一聲,退坐在身後竹椅上面,心搖手顫,悲急交加,想哭又恐老父傷心,氣結不伸,只是連連哽咽,淚水湧泉也似奪眶而出。靈姑拆時已說仙人賜柬,還有救星,眾人眼巴巴盼著開讀服藥,轉危為安。除牛子不識字,只目注靈姑,靜聽好音外,餘人全擠向靈姑身後一同觀看。這時也都心寒氣短,悲從中來,做聲不得。牛子斷定仙人之藥,人死都能救活,何況受傷,正在往好處想,忽見靈姑玉容慘變,痛淚交流,餘人也都驚憂失色,互相淚眼相看,好生奇怪,忍不住問道:

“藥已打開,怎還不給老主人去吃,傷心作甚?”

王淵剛低罵:“蠢牛!你曉得什麼?”呂偉已在床上呻吟道:“仙人柬帖說些什麼?

藥是給我醫傷,還是留給靈兒的呢?”靈姑聞言,心如刀割,兀自哽咽,答不出一句話來。還是王妻旁觀者清,較有主見,悄對靈姑道:“事已至此,除遵仙人之命行事,別無他策。萬一時久耽誤,那還了得?我代你來吧。”說罷,由靈姑手上將兩粒丸藥拿過,單取白丸,應聲答道:“仙人說大哥服藥之後,還要睡上多日,才能復原。請服這藥吧。”隨說隨往床前跑去,將藥放在呂偉口裡。靈姑剛急出“爹爹呀”三字,待要撲將過去,不料痛心過度,猛然一陣頭暈眼花,往前便倒。牛子、王淵忙將她拉住,人已急暈過去。呂偉見王妻親手喂藥,方覺她不避男女之嫌,藥入嘴後,猛然一股異香直透腦際,耳邊似聽女兒叫了一聲,雙目一合,便已昏迷,從此不省人事。王妻雖知呂偉服藥之後必然長眠,還想不到如此快法。回顧靈姑暈倒,趕忙過去相助救治,捶的捶,灌的灌,王淵更是在旁哭喊姊姊,亂了一陣。

靈姑是急痛攻心,血往上湧,將氣閉住,心裡仍然有點明白。迷惘中聞得眾人哭喊忙亂,卻不聽有人在顧床上病人,心想:“爹爹身受重傷,須要安靜,身體都不能輕易動轉,心神何能再受絲毫刺激?大家怎麼不懂事,如此亂鬧?”心裡一急,拼命用力一掙,“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濁痰,人便醒轉。睜眼一看,屋中老少四人俱都圍在自己面前。一心惦著老父,不顧說話,雙手一分,推開王淵、牛子,便往呂偉榻前撲去。

王妻這才想起呂偉服藥之後,尚無動靜,牛子等這等吵鬧,甚是不宜。連忙趕過去一看,呂偉雙目緊閉,鼻息全無,只是面色還和生人一樣。靈姑趴在呂偉身上,不見動轉,竟連聲也未出,重又暈死過去,王妻不禁大哭起來。王守常、牛子相繼趕過去,見狀也是又悲又急。王淵吃靈姑一口香唾吐了滿臉,剛到外屋去擦,聞得母親哭聲,知道呂偉凶多吉少,靈姑至孝,不知如何難受。一著急,也不顧得再擦臉上唾沫,隨手一拭,慌忙跑轉。見呂氏父女一死一暈,也跟著父母大哭起來。王妻知道牛子還沒看出呂偉已死,否則照他平日言行性情,必有一場死活好鬧。事變迭出,擒賊在洞,尚未發落,還有柬帖所示呂偉身後一切,均待處理,靈姑未醒,再要加上牛子一鬧,事更難辦。忙喊:

“淵兒不許亂說。”隨使眼色,朝牛子一努嘴。王淵才沒有說出,只是悲聲不止。

眾人足有頓飯光景,才將靈姑救轉。醒後哭喊爹爹,又要縱起。王妻早已防到,忙伏在她身上,用力抱緊雙肩,低聲勸道:“姑娘,你莫胡塗。仙人柬帖說得明白,你爹身後一切關係重要,仙人等你前往相見,萬一錯過,悔恨無及。如急出一個好歹,豈不更糟了麼?”靈姑心神連受巨創,頭腦昏眩,四肢無力,方寸大亂,痛不欲生。被王妻幾句話提醒,當時省悟事已至此,別無挽救,不禁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又要掙起,王妻只是不放,急得靈姑嘶聲哭喊道:“大嬸的話我已明白,放我起來,多看爹爹幾眼,等到子時,好照仙人所說埋葬呀。”王妻終不放心,又再三叮嚀寬解,陳說利害,才把靈姑勸好放起來。

牛子見眾人只顧靈姑,不復再問呂偉,先當睡熟。心想:“小主人不過著急暈倒,並不妨事。老主人身受重傷,剛吃仙藥,怎睡得這麼香,哭鬧多時,一點不醒?小主人又為什麼這等傷心?”十分不解。後來越聽話音越不對,趕向呂偉榻前,乍看尚無異狀,一探鼻息才知身死,“哇”的一聲,連跳帶號痛哭起來。哭了幾十聲,倏地縱起,便往外跑。王妻料有事故,正防靈姑不能分身,忙命王淵趕出攔阻。王淵追出一看,見他正取腰刀,忙縱過去一把奪下,喝道:“蠢牛,你要怎麼?哪個不在傷心?老主人今晚子時還要埋葬,他那樣待你好,你就不做事了麼?”牛子聞言,兩眼通紅,獰笑道:“淵少爺說得對,我葬完老主人再說也是一樣。”

只是先擒那賊倒運,重傷被擒,死活不得。先在外屋咒罵了一陣,無人答理。漸漸飢渴交加,想盼人走出,亂說實話,討點飲食,少時做個飽鬼。耳聽石後小屋中哭聲屢作,只不見人走出。方在難耐,見牛子、王淵相繼跑出,聞得呂偉身死,暗中好不快意,嘶聲喝道:“小娃娃,我們村裡盡是高人,毛霸還是二三路貨。你們快給老子取點飲食來,老子也好跟你們說實話呀。”言還未了,牛子想起禍因文叔和土匪而起,不由暴怒,怪吼一聲,撲將過去,就地抓起那賊,怒喝道:“該死的豬狗!不給你飲食,還怕你不說實話麼?”隨說,掄起一腿,要往石頭上甩去。王淵忙喊:“蠢牛停手,還要問他話呢。”牛子喝道:“便宜你這豬狗多活一會。”隨手一撅,嚓的一聲,徑將那賊左腳拗折,丟向地上。那賊一聲慘號,疼暈過去。王淵見他目射兇光,煞神附體也似,恐生別事,忙把他拉進屋內。

靈姑正在床前抱屍痛哭,王氏夫妻父子也都同放悲聲。只牛子進屋以後,反倒一聲不哭,也不落淚。呆望了一會,忽由人叢中擠過,跳向裡床,抱住呂偉雙足,將頭貼緊,口中喃喃不絕,也不知說些什麼。靈姑撫著父屍,痛哭不止。王氏夫妻恐誤藏骨時刻,再三催促。靈姑方才強忍悲苦,悽悽慘慘離了病榻,安排後事。

王妻回顧牛子痴呆在那裡,抱住呂偉雙腳,時而咬牙切齒,低聲咒罵;時而口中喃喃,若有祝告。知他忠義激烈,驟見老主人的慘禍,衷情震盪,受創之深不亞靈姑。照那適才跳出覓刀,慷慨奮激情景,事完之後,難保不有一番激烈舉動。但他為人粗魯,這事情的真相又難明告。想了想,只得喚道:“牛子,你不必過於傷心,老主人還有救呢。”牛子聞喚,並未答理。一聽有救,立時抬起頭來,瞪著一雙怪眼,急問道:“仙丹吃了都沒用,聽你們說半夜子時就要下葬,怎說有救?”王妻道:“要是無救,仙人也不賜甚靈丹了。不過這事還得些時候,須你小主人親往大熊嶺拜了仙師,在那裡住上兩年,等仙人喜歡,請了同來,立時起死回生,不就活了麼?”牛子意似不信。王妻又道:“你見我幾時哄過人來?日後你自然明白。你這時守在榻上有甚用處?埋葬主人的地方在後洞,雖還有些時辰,但是搬運石塊冰雪甚是費事。他們兩父子都到外面搬運石塊,打開往後洞的路去了,我和靈姑在此給你老主人安排衣裳,你還不快些幫個忙去?”

牛子聞言,忙從榻上縱落,往外跑去。

接著便聽王氏父子失驚呼叱,人語喧譁。靈姑和王妻剛把幾床被褥疊鋪在一架短竹榻上,待要抬人上去,聞聲大驚,當是來了敵人。靈姑首先拿起旁放玉匣,飛步縱將出去,果見外面來了老少三人。王淵正在急喊:“姊姊快來!”定睛一看,其中二人正是張鴻父子。另一個穿道裝的人,乃是前在鐵花塢所遇,青城山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兩位教祖門下五嶽行者陳太真,不禁又生希冀。也不顧得和張鴻父子招呼,慌不迭搶奔過去,撲地拜倒在陳大真面前,悲哭哀告道:“陳師兄,前在鐵花塢,你不是答應救我爹爹一命麼?既然師兄仙駕今日下降,我爹爹必定有救了,請師兄快些大發慈悲吧。”

邊說邊叩頭不止。陳太真忙喊:“師妹快起來說話,我此來無多耽擱,再這樣我就去了。”靈姑聽這話音,分明為了父親而來。又瞥見張鴻父子雖然面帶悲慼之容,二老平日那麼深的交情,聞得老父噩耗,並無震驚之狀,定已前知有救。希冀一生,又喜又怕,忙答:“小妹不敢。”起身後又想起還未向張鴻行禮,口喊:“叔父。”剛要拜下去,張鴻問道:“你爹爹現在哪裡?”王淵忙道:“現在洞角小屋內。姊姊你求師兄救伯父,我陪張伯父和二哥到屋裡去。”說罷,領了張鴻、張遠便往裡走。

靈姑急於要知老父吉凶生死,心裡怦怦亂跳,巴不得這樣,忙即應好。重又起立請陳大真坐下,二次方要求問,陳太真先開口說道:“師妹至行已然格天,老伯父不但轉死為生,他年還有地仙之望呢。”靈姑心中一喜,答道:“師兄法力高深,不遠千里而來,家父得以起死回生,小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家父現在裡面,可要進去看看麼?”陳大真知她尚未明白自己來意,又是可憐,又是可敬,正色答道:“師妹,你想錯了。愚兄實為賢妹至孝,突遭鉅變,難免不悲慟失次。老伯父藏真之所最關緊要,此時部署稍有不當,異日便減回生之望,為此前來略效綿力,相助料理。伯父此時內臟已被鐵沙掌震傷,仗著平日內功精純,如非鄭師叔靈藥保全,至多明日午前必死無疑。因師妹至行感動師尊,默運玄機,算出他年有這一段不世良機,否則便是神仙也難挽救。

愚兄微未道行,怎有使其回生之力?也不過稟朱、姜二位師尊和鄭師叔意旨行事罷了。”

靈姑聞言,好似一盆冷水當頭潑下,鬧了個透骨冰涼,忍不住簌簌流下淚來。陳太真道:“師妹不必如此,伯父本來命盡今日,即此一線生機已出意外。幸得鄭師叔這粒靈藥,使伯父服下去長睡不醒,停住氣血流行,保住心臟,將眼前這幾個時辰活命,移到他年遇救之時,實於萬般無奈之中想出來的妙策。師妹藉著這些年光陰,得以安心向道,等修煉功成,恰值伯父回生之時,從此永無乖違之日,比那靈藥續命多活個一二十年,豈不強得多麼?目前甚話休提,傷心也是無用,還是盡心竭力襄辦大事,免得將來貽誤。”靈姑知道老父當時回生決無希望,好生傷心。悲聲答道:“並非小妹不知滿足,只因家父此時仰仗諸位仙師之力尚且不能復生,卻望諸十年之後,實實放心不下。萬一到日再把這一線生機錯過,豈不終生抱恨?事既如此,那也無法,唯求諸位仙師、師兄憐念,他年多多相助,賜以援手罷了。”陳太真道:“師妹至性至行,時以此事為念,況有諸位師長法力相助,萬無錯過之理。鄭師叔所賜靈藥,一粒已然服下。另一粒仗以回生,關係重大,務要好好保藏。時已不早,請速將師叔等所示應用之物備妥,就此埋葬吧。”

說時,王妻已聽張鴻父子說出呂偉回生須俟他年,目前無望,早把衣衾備妥。靈姑只得謝了陳太真,去了小屋,同了張、王諸人,將父體由榻上輕輕捧起,放在預置的竹榻上面,蓋上厚被,抬了出來。牛子也已將通路堵石移去,開出一洞。那藏骨之處便在中層院落以內,早被冰雪蓋沒,高達兩丈,休說埋葬屍首,連人都通不過去。靈姑道:

“師兄,這厚冰雪,便用飛刀開路也須不少時候。如非師兄到此,真要誤事了呢。”陳太真道:“費時還在其次,照這裡地勢,如不先期設法將出入口封閉,等到天暖雪一融化,難免流向地穴之內,浸傷屍體,那就壞了。”

說罷,便命靈姑放出飛刀照路。將鄭顛仙柬帖要過,看好地勢,運用玄功,將口一張,便有一道白氣噴將出來,那面前冰雪立即陷了一個二三尺方圓的孔洞,凡是白氣所射之處立即融陷,漸漸由淺而深,由小而大,那條白氣也越來越壯。陳太真始終目光註定前面,連氣都未緩過一口。不消片刻工夫,便陷出一條三尺多寬,高可過人,深達四五丈的雪巷。陳太真算計到了地頭,先進巷去施展法力,將附近積雪去盡,開出丈許寬一片空地,才命眾人將呂偉屍首輕輕抬入。

那地方本是另一古洞,和後洞地穴一樣,其深莫測。呂偉初到之時,因恐深山古洞紊無生人,難免中藏怪異,自把前洞隔斷,便無人再往裡去。這時經靈姑用飛刀指向穴內一照,才看出洞口雖然大不愈丈,下面卻是又深又大。山石多半黑色,好似經過火燒一般。因是上窄下寬,深達數十丈,須用長繩始能縋落,才想起先備長索忘了帶來。

陳大真朝眾人看了看,道:“藏骨之所原在後洞地底,只因昔年妖屍谷辰藏伏此洞,後來峨眉三英二雲來此搜尋青索劍,合力誅妖,吃妖屍用邪法倒翻地穴,山石崩塌,變了地形。如經後洞,一則費事,二則將來上下容易,恐生事故,還是由此下去較為妥善。

但在場諸人只有三人能下:老伯遺體須得兩人捧託,我須行法,不能幫手。下時必須小心謹慎,捧託越穩越好。地底當有惡臭,刺鼻難聞。除師妹外,張、王二弟何人願往?”

張遠、王淵俱都搶先答應,力爭隨下,各不相讓。陳太真道:“都去無妨,但那地底臭味乃妖屍當年準備煉來害人,俱是汙穢之物。師妹雖有天蜈珠在身,可以避毒,但那臭味恐仍難聞。我因此物還有一點用處,不想除去。下只管下,到時切莫聞了難當,一有疏失,屍體受了顛動,將來回生時便有妨害,卻要留意才好。”張、王二人齊聲應諾。

陳大真便命靈姑由榻下伸手托住中部,張、王二人一人一頭捧起榻沿。然後放出飛劍,用遁法托起三人一榻,緩緩往下沉去。下到三五丈後,逐漸寬廣,周圍堅石參差錯落,宛若劍鋒,森列叢聚,險峻非常。眾人到底一看,裡面果有一條通路,石洞高大,只是遍地崩石、碎沙堆積,高低不平,阻礙橫生。四人仍借遁法,由石、沙上面懸空越過。劍光照路,纖微畢睹。行約十來丈,路忽右折。前面不遠,現出一座石門,業已有些坍塌,連人帶榻,足可通行。陳太真說妖屍昔年修煉和祭煉人獸生魂的法台均在其內,進門便有奇臭,聞了頭暈,吩咐靈姑將天蜈珠取出,各自留意。眾人果然聞到一股極難聞的臭味,隱隱自洞內發出,俱生戒心。靈姑忙將寶珠取出,放在榻沿當中。珠光照處,四壁都被映成了紅色,臭味已似減了好些。

快到門前,陳太真手指劍光往裡一照,瞧見門內黑煙繚繞,忙收遁法,改為步行。

令靈姑將寶珠收去,放出玉匣飛刀,化成一道銀虹,連人帶榻一齊圈住。跟著陳太真手掐靈訣,搶向前面,先朝門內噴一口真氣。三人在後面看得逼真。那黑煙只有兩縷,細才半指,在離地三五尺處繚繞浮沉,自在搖曳。黑煙本似停在當地,那能化冰雪的真氣噴將上去,只蕩了一蕩,依然如故。陳太真見未吹斷,心中吃驚,略為停歇,又是一口真氣噴出,那兩縷黑煙仍然未斷,只朝裡蕩退了丈許。陳太真正待運足真氣三次噴出,誰知那黑煙似有知覺,白氣一收,竟改退為進,電掣一般由兩頭包繞上來。陳太真見狀大驚,知道這黑絲如被沾上,要想解脫,決非易事,慌忙將口中的真氣重又噴出。他只管運用玄功,加足真氣,也只抵住,稍一緩氣,便吃包繞上來,一毫也鬆懈不得。雙方互為進退,勢甚急迫,飛劍恐為所汙,不敢妄用;靈姑飛刀雖不畏汙穢,無奈陳大真口噴真氣,不能分神示意。陳太真先前不知妖屍妖法厲害,深悔未全照顛仙束帖行事,妄想利用邪法,為遺體多一層防禦,以致弄巧成拙。時辰又快到來,好生焦急,正在無計可施。

靈姑等三人,先不知陳太真作法自斃,遇上難題。還是張遠在前面見陳太真停步不前,所噴白氣與洞中兩縷黑絲互為抵拒,相持不下,臉已發紅,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大有吃力神氣。張遠心中奇怪,忙朝靈姑努嘴,悄喊:“姊姊,你看陳師兄怎不走了?”

靈姑因老父埋葬在即,少時便要長違色笑,雖說仙緣遇合不遠,他年仍有回生之望,但是前途渺茫,生機大少,到時能否起死回生,不出變故,實難預卜,滿腹悲苦,心亂如麻,只把兩眼望著爹爹遺體,忍淚傷心,聞言並未覺察。

又隔一會,張遠看出陳大真額角見汗,面帶惶急。那兩縷黑煙中間吃白氣擋住,兩頭卻向前彎折過來,如非絲短氣長,幾乎將人纏住。他知非佳象,二次又朝靈姑打手勢。

靈姑定睛前視,方才省悟。想起塗雷曾說,顛仙這口飛刀專破妖邪,神妙無比。那兩條黑絲不知是什麼怪物,陳師兄的法力竟會制它不住?有心一試,又因刀光要護屍體,沒有陳太真的話,未知能離開不能。心方一動,陳太真也正覺難支,不能說話,只得將臉微偏,回手朝後一揮。靈姑這才看出他口裡噴著真氣,不能說話,忙指刀光飛將上去。

就在陳太真略一分神的工夫,白氣突然縮減了些,那黑絲便從兩旁飛舞而來。幸而靈姑知機,刀光恰好離榻飛出、迎著黑絲只一絞,便即斷裂,餘煙尤自嫋嫋,漂浮不已。陳太真忙喊:“師妹快以心意運用飛刀,將這黑煙裹住,使其消滅,兔留後患。”靈姑聞言,將手一指,刀光突地增長,一道銀虹將那殘煙斷縷裹緊,微一掣動之間,便即消滅無跡。

陳大真喜道:“鄭師叔鎮山之寶果不尋常。此物乃妖屍谷辰煉剩的黑青絲。功候還差好些,已有如此厲害。我原想廢物利用,沒照鄭師叔仙示用飛刀將它消滅,意欲以真氣抵禦,等到安放伯父遺體後,行法禁制,留在洞外,好多一層防禦,不料幾乎誤了大事。由此看來,當時峨眉派三英二雲用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同斬妖屍,真非易事呢。

黑青絲既已消滅,洞中還有一堆穢物,索性也由師妹將它除去,免得再聞臭氣了。”說罷,使命靈姑將天蜈珠重新取出,將屍榻先交張、王二人抬著,一同走進門去。

靈姑見裡面石室高大,有好幾間清潔異常,只是氣味難聞。便問:“什麼東西這等臭法,怎看不見?”陳太真道:“這些東西俱是妖屍採集各種淫毒汙穢之物,加上他肺中毒氣,再採人獸生魂附在上面,煉成之後,便是黑青絲。此物煉時越細越靈,如到功候,幾乎人目難見。一被纏上,便即昏迷,難脫毒手。這奇臭便是它的原質,現藏左壁石穴之中。看去只是一堆白稀泥,並不汙穢,但是奇臭異常。這還仗有天蜈珠,否則更是難耐呢。石壁已被妖法封閉,師妹飛刀不畏邪汙,可隨手指之處,將這石壁攻開。底下由我處置便了。”說罷,將手一指。靈姑見所指的一面石壁格外平整,便指飛刀朝手指處飛去。銀光電旋之下,石壁裂開處,即現出一個丈許大洞。陳太真瞧見洞內有一石瓶,忙命靈姑住手,已是無及,砰的一聲,一片煙光閃過,石瓶被飛刀斬成兩片,瓶裡所藏毒泥,似水銀一般流淌下來。陳太真忙即行法,雙手一搓,朝地一場,壁根叭的一聲爆響,地忽中裂,毒泥恰好流入裂口,轉瞬都盡。陳太真細看了看,見地面乾淨,並無沾染。於是先將倒塌碎石、瓶片填人裂口,又使禁法將其封固。對靈姑道:“我只看出壁問有妖法禁閉,不料還有石瓶裝著,封固嚴密。本來儘可保存,或是取走。如今石瓶已碎,手不能近,只得任其流入地底,這一回又失計了。”毒物入地,臭味全消。

陳太真說左邊石室乃妖屍昔年丹房,遂命靈姑出外,與張、王二人將屍榻抬到裡面。

這間石室經過妖屍許多經營,石壁溫潤,瑩潔如玉。靠壁一座玉榻,旁設玉幾,放著幾件零碎物件。王淵立得最近,見幾上有一古銅尊,大隻如拳,獸足鳥喙,烏光鑑人,覺得好玩。因知靈姑無此閒心,順手揣起,準備帶了出去再說。靈姑、張遠俱在注視陳太真如何部署,均未覺察。

靈姑恐竹榻年久易朽,意欲將老父遺骨移上玉榻去停放。陳太真道:“玉靈崖本是洞天福地,尤其這幾間洞穴更是地脈靈氣所鍾,無論何物,便放千年也不會腐朽。否則,還有比人骨脆弱,易於腐朽的麼?此榻乃妖屍谷辰打坐修煉之處,停放其上,難免有害無益,仍以放在當中為是。時辰恰好,不到片刻,便要退出封洞。師妹不可傷心,老父此時沉睡,雖無知覺,父女心靈畢竟可以感通,終是不宜。我們再仔細查看一回就走吧。”靈姑聞言,只得強抑悲傷,照陳太真指處,將屍榻平穩放好。

陳太真遂向各室巡視了一遍,走回室內,指著几上陳列諸物,說道:“這些東西,多半是地底藏珍,哪一件也非常物,被妖師尋取了來,留此無用。若師妹拿去,一旦收存不慎,易啟妖法覬覦,還是我都取了走吧。”王淵暗幸自己適才所取陶器未被發覺,當時未說,時辰已至,便一同走出。由陳大真行法,先將石門和通道分別封閉,同駕遁光,飛昇而上,將上下穴口一齊封閉,仍由雪堆走出。靈姑因陳太真再三叮囑,強抑悲懷,一到上面,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事完回到前洞,眾人都急於勸慰靈姑,陳太真又要告別。誰也不曾留意到別的。等將陳大真送走,靈姑哭了個死去活來,好容易經眾竭力勸勉,略止悲號,眾人將她扶向榻上臥倒。

王妻向屋內水盆中汲水來煮,一眼瞧見擒賊躺在地上,不響不動。暗忖:“大家都忙著呂大哥的後事,擒賊也未及拷問。這賊重傷飢渴,竟會熟睡,也真大無心肝了。洞外還有那麼多賊屍,呂大哥一死,靈姑又要入山尋師,如非張二哥父子趕到,憑自己一家三口,怎能在此安居呢?”正尋思間,所持兩大瓦壺水已汲滿。剛要往屋中去,忽想起那賊適才怪聲乾號,直討水喝。覺得賊雖可惡,快死的人,少時還要問話,便給他點水何妨?想到這裡,重又回身,走近一看,那賊滿面都是鮮血,兩眼都已被人挖去,朝外橫臥,遠看彷彿入睡,實已身死。不禁大驚,忙喊:“淵兒快來!”

王淵正和張遠在室內勸慰靈姑,聞聲奔出,見賊死狀,便叫牛子,未聽迴音。洞內外全都尋過,也不見人。所用雪滑子也不知去向。王妻這時才想起,適才下葬時節,牛子因陳太真只許張、王二人隨下,不令他同往,氣忿忿咕嚕了幾句,以後便不見人。料定是殺賊洩忿,私自出走。洞中正在用人之際,賊供尚未問明,牛子性烈,頗有殉主之意,深夜出走,萬一自盡,哪裡再會有這等忠勤得用的人?心方著急,王淵忽指壁問箱筐,問道:“那箱是娘開的麼?怎未關上?”王妻忙說未開。同走過去一看,箱蓋大開,鎖已扭斷,拋在地上,所藏衣物俱在,只短了兩粒明珠。知道又是牛子所為。

王妻道:“牛子莫非因老主人已死,不願再隨我們,盜了明珠逃走麼?”王淵道:

“按他為人,決不會這樣做法。如有二心,各人明珠俱在箱中存放,何必只取兩粒?我看死賊兩眼挖瞎,門牙也被打掉了兩個,想必盤問賊巢所在,不肯實說,悲憤之極,一時發了野性,將賊弄死,口供也未問出。不是怕姊姊怪他,因而逃走;便是想借此珠照路,親尋賊巢下落。如是自殺殉主,死法盡多,何必到外面去呢?看牛子神氣,定要回來。姊姊正在悲愉,這事還不能使她知道,以免著急,禁受不起。且等少時悄悄告知爹爹,和張伯父商量之後,再打主意。現在先把洞內外這些死屍安埋了吧。”王妻道:

“這般冰天雪地,往哪裡埋去?”王淵道:“後洞不是有一個大地穴麼?暫時先丟在裡頭,豈不省事?”王妻道:“你這娃娃,專一顧頭不顧尾。後洞地穴原與呂伯葬處通連,丟下許多死屍,知是有礙無礙?況且也沒聽說自己家裡,藏上許多死屍的,那多晦氣。”

說時天已深夜,王守常來喚王妻去取被褥,與張氏父子安排臥室。王妻問知靈姑已然昏沉人睡,便把前事略說,令玉淵去把張氏父子請出商議。張鴻聞言,也覺牛子不會不歸。當日大家悲苦勞累,主張先把洞中死屍拋棄洞外,仍將皮簾掛上,石洞塞好,只留一個出入口子,先睡一會,且待明早牛子歸來,再打主意。眾人照辦之後,分別安歇。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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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11: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回 掘眼問供 扼項復仇 耿耿孤忠拼一死 靈鳥前驅 明珠照路 茫茫長路走孤

原來呂偉本該命盡,只因靈姑心心念念,日夕祈禱,誓捐仙業,欲以身代,至行格天,才得青城派教主朱真人垂憐,默運玄機,推算因果,飛劍傳書,請顛仙命門下女弟子歐陽霜,帶了柬帖、長睡丸前往相救。歐陽霜因靈姑是本門師妹,特意加緊飛行,想在呂偉受傷以前趕到。哪知劫數命定,終須應過,到時呂偉剛剛受傷倒地,毛霸也被隱形遁走。只得留下柬帖和靈丹,迴轉大熊嶺而去。

柬帖大意是說:呂偉己被毛霸邪法迷倒,用鐵沙掌震傷內臟,再有幾個時辰,氣脈便斷,萬無生理,只有峨眉山大元洞芝仙的血能救。但那芝仙自從峨眉開府以後,日侍教主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苦心修煉,正果將成,此時正是他要緊關頭。朱、齊二真人雖是至好,也不便強人所難,只有等他道成之後,方能開口。須俟靈姑仙緣遇合,有了成就。那時南疆中還有一個奇童,為了救母再生,與呂氏父女情事大略相同,並且也是青城門下,二人可一同拜上仙山,求取芝血,只要求到,立可起死回生。那長睡丸原是地仙遇劫之物,最難採煉。服下之後,人便昏睡,長眠不醒,非等解藥服過,不能醒轉。呂偉服後,便可將那活命的幾個時辰,留到他年待救之日。

顛仙原命靈姑自仗飛刀,經由後洞下去,開通堵塞石塊,轉入妖屍谷辰昔年寢宮。

如遇黑青絲煙霧,可用飛刀先行絞散淨盡,方可前進,不能沾染。本來時促事迫,恰值陳太真為踐前言,趕來相助,不但免了異日雪水漫蔓,傷及屍骨之處,還用禁法封塞葬處,免去好些後患。陳太真說呂偉他年必定回生,與真死不同,猶如人出遠門,燒香供祭,反而不妙,所以未立神主。

張鴻父子在同道人洞中養病,本要經年才能痊癒。這日早起,白猿忽奉虎王之命,拿了一粒靈丹,領著陳大真跑來。說起虎王自與張、呂諸人別後,甚為掛念。昨日往鐵花塢拜謁清波上人,恰遇陳大真在座,說起呂偉應劫,與將來仍得回生之事,因而想到張鴻尚在病中,不知同道人醫愈也未。呂偉父女一死一走,恐玉靈崖無人主持,藉著陳大真為踐前言,往玉靈崖襄助埋葬呂偉之便,再三乞求,向清波上人討得靈丹,命白猿引陳太真同來施治,以便帶了同往。張鴻自經同道人調治,已能起坐,只未復原。聞得呂偉噩耗,多年老友至交,自是哀悼。服藥之後,便率愛子張遠向同道人謝別,由陳太真行法護送,一同起身。因事前早知,又經陳太真解說,呂偉乃是因禍得福,所以見時未顯驚惶。

當夜靈姑在睡夢中連哭醒了好幾次,眾人也都傷感。誰也不曾睡好,微明便起,分別做事。靈姑醒來,叫了聲爹爹,起顧臥榻已空,見張鴻剛起,正在梳洗,不禁又痛哭起來。眾人忙來勸慰,被靈姑勾動傷心事,俱都落淚。後來張鴻說徒悲無益,早日料理一切,往大熊嶺苦竹庵拜師,方為上策,再三勸勉以大義。靈姑方才強止悲愉。父死絕望,她恨不能早見仙師,得個確信:到底將來回生有無別樣的阻礙?當日便要起程。王氏夫妻因她哀痛過度,心神受創太巨,此去冰雪崎嶇,長途千里,雖有飛刀在身,終不放心,先勸天暖雪化之後再去,靈姑不從。張鴻也說,仙人原命事完早行,不可延遲。

不過靈姑昨日到今水米不沾,又未怎樣安眠,雖說奉師命前往,決無差錯,但疲敝長行,也是不妥。最好悲懷放寬,將養兩日,等精神稍為康復再走。靈姑也想起賊供尚未問明,失物不曾運回,尚有許多事情要做,就此丟下一走,於心不安,只得點頭應了。

王妻因牛子未回,正想商量移棄盜屍之事。靈姑又忽想起玉匣中所藏仙柬,昔日清波上人曾說,關係爹爹和自己許多兇吉因果。自到玉靈崖,連請幾次,均未出現。昨日父親受傷、只顧看了仙師賜柬著急,不久陳大真到來,竟會忘了請看。萬一裡面藏有解救之法,豈非粗心錯過?不禁“哎呀”了一聲。眾人忙問何故。靈姑道:“仙師玉匣還有一封柬帖,我忘看了。”隨說隨將香爐點起,將玉匣供好。虔誠默禱之後,打開一看,以前匣中柬帖雖未出現,隱隱約約還有個柬帖影子在刀底下。這時竟彷彿柬帖業已化去,一絲影跡全無,只剩那口晶光耀眼冷氣森森的小匕首橫臥在內。

靈姑方在奇怪,忽聽簾外靈奴剝啄之聲,眾人才想起靈奴自從昨日傍晚已經不見,因傷心忙亂之中,誰也沒想到它。王妻忙去揭簾放進。靈姑恨它昨日毛霸率領賊黨攻洞時,不先趕往森林報信,以致老父遭毒手。方欲責問,靈奴已銀羽翩翩,穿簾而入,直向靈姑飛去,雙爪松處,落下一封信束。靈姑料有原故,伸手接住,見外面只寫道“靈姑開啟”四字。打開一看,乃是同門師姊歐陽霜寫的。大意說:呂偉宿孽大重,本應明年必死。師父憐靈姑孝思,意欲保全,曾在玉匣中藏有仙柬,使到時得以避免。但是運數已盡,至多保其善終而已。嗣因靈姑山寨斬蛟,多立功德,加以至誠格天,才有這次因禍得福的變局。束帖無用,師父早已收去。鸚鵡靈奴曾受異人豢養,深通靈性。日前外出省視舊主,得知此中因果。知道老主人該有此劫,事前如得信,有了準備,不特誤卻仙緣,反為玉靈崖諸人異日留下後患。但它認識仙師,惟恐舊主推算不詳,特意急飛大熊嶺苦竹庵,求詢此事虛實。經仙師告以經過,歸來主人業已應劫。因回時倉促,忘了請問靈姑何時起行,途中有無險難,以備隨時報警,好有準備。仙師頗愛此鳥忠誠靈慧,已然告以一切,到時自知。昨日自己奉命送藥,本心也想在出事以前趕到,無奈定數難移,終未趕上,連毛霸也被逃走,甚為愧對。茲乘靈奴回山之便,附致一函,吩咐靈姑,父體已然埋葬,須要早來,不可遲延。自己正在勤修之際,無暇分身前來接應。

至遲三日之內,必要動身。相聚不遠,務望珍重。

靈姑知運數前定,對於靈奴也就不再嗔怪。當下玉匣又佩好。王妻方始提起牛子私出之事。靈姑自讀歐陽霜來函,志慮已定,便答道:“記得去年曾殺四賊,都是牛子挑到遠處餵了虎。我想人已死了,何必再為計較?那森林以內卻是沒雪,地又幽靜,莫如我們用雪橇將賊運去,掘一個大坑,掩埋了吧。”眾人贊好。匆匆用罷午飯,徑去掩埋賊屍。雪橇只有一架,十幾具賊屍,往返十次,才得運完。昨日所採掘的山糧,尚存當地,也都帶回。

事完天已昏黑,牛子一直未歸。因有歐陽霜來函催促起身,靈姑至多再延一日必走。

想起賊黨盜走的許多牲畜用具,尚在賊巢未曾取回。天已不似前些日酷冷,靈奴既能往返大熊嶺,查探賊巢地點當非難事。反正明日空閒,何不命它前往探看,順便找尋牛子。

當下靈姑把靈奴招至臂上,說道:“聽牛子說,賊黨似與後山所住土匪一夥。只因冰雪險阻,不知途徑,天又大冷,不捨命你往探。近兩日天已轉暖,我後日一早便須動身,竟欲盡此一口光陰尋到匪巢,取回失物,兼尋牛子。你能前往一探麼?”靈奴答叫道:

“匪窟就在後山,主人也曾去過,用不著先去查探。只那路徑曲折,須繞一個大圈子。

中間隔著高山,冰雪佈滿,又滑又險,人不能過,料那匪黨必有一條通行之路。日前主人出獵,我去連找幾次,橇跡到了山上便止,偏找不到他的通路。昨日由大熊嶺飛回,這才看出,他那通路就在橇跡盡頭,對面有一個山洞。因忙著趕回,不及進內查看,大約那洞必與山後通連。主人既還有一天耽擱,明早我陪了同去一看好了。”

靈姑聞言,立即和張、王諸人商定:次日未明即起,留王氏夫妻守洞,由靈姑、王淵和張鴻父子帶了靈奴乘橇同往。匪黨來路,靈姑早尋過數次,因橇跡雖然直抵嶺腳,上下通路卻是苦搜不獲,因而中止。這次匪黨預料毛霸必勝,傾巢而出,不但未將嶺腳路掩飾,連以前所佈疑陣全未使用。四人穿過橫嶺,便一路直駛,無甚轉變,比前近出許多。眾人循著昨日匪黨遺留的新橇跡,不消多時,便已尋到。見那通路是一洞穴,穴前散攤著許多碎雪殘冰。洞內還有一層木門,色質尚新,好似製成不久,已被人用刀劈裂,斜倒在旁。一試寬窄,所乘雪橇通行足有寬裕。靈姑便將飛刀放出,在前面開路,張遠、王淵抬橇居中,張鴻持劍繼後,一同走進。約行裡許,只拐了兩個彎,便把嶺腹穿過。嶺後出口更寬,雪中橇跡縱橫,甚是明顯。靈奴日前只在嶺前查看,不曾留意嶺後,所以未被看出。這一來更易尋找。眾人於是二次乘橇,循著匪黨所留橇跡,滑駛前行。

駛約十來裡,路忽彎曲,靈姑暗查途向里程,似以彎向後山。果然不多一會,便經昔日斬眾猩、救文叔的水簾巖洞。但那橇跡滑向右方,並不向著孤峰去路。沿途峰巒綿亙,澗壑起伏,乍看似甚難行,但因都有賊黨開闢出的途徑,上下巧妙,橇一滑至,容容易易便可駛過。

似這樣又滑行了數十里,走上一片雪原,去路漸高。盡頭處煙籠霧隱,灰濛濛彷彿與天相連,彌望無涯,靜蕩蕩的,看不見一點物事。眾人見雪中橇印只剩筆直兩列,路也走了不少,知快到達匪巢,各自加勁奮力,箭一般在雪皮上朝前駛去。不消片刻,漸漸看出前面斜列著一片雪崖,彷彿去年追逐逃鹿所經崖中暗峽。橇行迅速,轉眼離崖不遠。靈姑目力最好,看出匪巢竹樓位置在山崖之前。最奇怪的是,別處冰雪堆積甚厚,獨賊巢附近數十畝方圓地面並無雪跡。竹樓茅瓦,顯然如昔,只四周積雪都逾數丈,幾與樓頂齊平。若非以前來過,知道地點,又有橇跡引路的話,遠望看不出來。靈姑見雪地將要走完,再前行數丈便入賊村無雪之處,便立即告知眾人,將橇停住,各把兵刃弩劍準備在手內,步行前往。

賊巢背倚危崖,三面積雪包圍,上下之處都有冰雪築成的瞪道。一行四人,途中不見牛子蹤跡,恐有餘匪潛伏在內,甚是小心。一到下面,便照張鴻之計,先不進攻,以防中匪暗算。張氏父子與王淵三人分三面將樓圍定,齊聲吶喊。靈姑手指飛刀,選一高處以為接應。誰知吶喊了幾聲,樓內並無迴音。張鴻便命兩小兄弟後退,獨自一躍而上,登著樓欄,往裡仔細一看。只見全樓數十間樓房,只堆有不少糧肉用具。當中正房內有一個大火盆,火已熄滅。隨喚靈姑三人同上,尋遍全樓上下,不但人影全無,連舊日失盜的牲畜和群賊原有的鹿群,也都不見一隻。那許多糧肉,俱是去年被賊盜去之物,皆堆在四間樓房以內。三間俱甚齊整,惟獨靠外的一問凌亂異常,米穀青稞掉落滿地,直到樓下還有遺粒,樓門下還散亂著許多應用之物,痕跡猶新。一摸火盆,炭灰也有餘溫。

張鴻知有人來此匆匆取物,走沒多久。靈姑料是文叔,昨晚見賊黨傷亡殆盡,又被擒有活口,恐眾人間出巢穴,來此搜拿,匆匆趕回,取些食糧用具,逃往別處山洞潛伏去了。

老賊素貪,既然逃回,必不捨他多年積聚的金砂珍物。靈姑忙和王淵一翻看,文叔所有各物,果比在玉靈崖存放時少去多半。尤其是金砂等便於攜帶之物,一袋也不見。因知文叔狠毒,牛子昨夜尋來,此時不見影蹤,多半為他所害,好生忿怒。連日天熱雪化,便於逃走,便命靈奴首先飛空查看。

四人剛到樓下,張鴻往樓底一探頭,瞥見樓柱底下堆著不少枯柴和石煤、松香之類引火之物,泥地上足跡凌亂,還有幾根扯落下的白鬚發。看神氣,似有人慾在樓下縱火,被另一人撞見攔阻,爭鬥甚烈之狀。隨喚靈姑來看。靈姑一看,便認出那是文叔頭上的亂髮。遂往裡面查看,又尋到一枝弩箭和幾滴血跡。揣測文叔逃時,自知眾人必定尋來,回到賊巢,先將金砂、財貨和一些食糧、牲畜運藏別處。所餘糧肉、用具尚多,自己無力再取,卻恐為人得去,打算在樓底放一把火,燒個精光。當時不是還有別的餘黨,互相爭殺,便是牛子尋到,仇人相見,自是眼紅,兩人拼命惡鬥起來。照此情勢,內中必有一人負傷,以致留有血跡。受傷的如是牛子,文叔應該將樓焚掉;如是文叔,牛子安心尋仇,決不輕饒,殺死應有屍首,扛回處治,路只一條,來時又未相遇。可見二人必是一逃一追,跑到別處。靈姑惟恐文叔刁狡狠毒,牛子受他暗算。既然血跡尚新,火盆裡又有熱灰,斷定出事未久,趕緊搜尋,也許能夠迫上,忙和張、王三人說了。趕出去一看,賊巢三面上坡處,俱有橇跡、足印,不知往何方搜尋是好。仰望空中,靈奴也是繞著賊巢往來飛翔,沒有定準。靈姑無法,只得把人分成兩起,舍卻來路一面,請張鴻父子往南,自和王淵往北,循著雪中跡印,分途搜尋。

張鴻年老心細,見那橇跡起頭甚亂,駛出半里,便時多時少,最多之處,均有往後駛行之跡。內中一條著力較重,好些浮雪俱被濺起,好似新近從上面急駛而過。越看越似成心做作。再望前途去路,暗雲瀰漫之中雖有山巒隱現,但相隔遼遠。暗忖:“此賊一夜之中,運走不少牲糧財貨,相隔若遠,怎能辦到?定是故佈疑陣,亂人眼目。”忙命返回,去追靈姑,另作計較。

靈姑因張鴻乃父執年老,初來山中,滑雪不慣,賊橇沒有尋到,雪橇只有一架,便讓給張氏父子,自和王淵腳踏雪滑子前往,比乘雪橇原快得多,加以救人心切,不消片刻,便滑出老遠。先未覺出有人作偽,等滑出十來裡遠近,忽見前路中斷,絕壑當前,不能飛渡,方疑上當。忽聽靈奴飛來直叫:“主人快去,牛子現在崖上,老尤要殺他呢。”叫罷回飛。靈姑聞言大驚,急忙回駛。恰值張鴻追來,會合一路,匆匆說了兩句,仍和王淵跟著靈奴趕去。

靈姑見靈奴去處正對賊巢。暗忖:“靈奴說牛子現在崖上,而賊巢後面危崖高峻,冰封雪固,人如何上去?”正尋思間,已經滑到樓前。靈奴竟向樓頂跳落,回首相待。

靈姑、王淵斷定樓頂必有上崖之路,忙把雪滑子脫下,插在身後,攀援而上。越過樓脊,首先人眼的便是一架長三丈的竹梯。靈奴已往右樓對崖飛落。二人再往靈奴落腳之處一看,崖壁正對樓角處突出一塊,左近散著好些崩雪。試把長梯取來,搭將過去,剛巧夠用。估量文叔藏身其間,只奇怪人既在彼,怎無上下之跡?因見靈奴不住點頭示意,卻不出聲,知文叔必在附近,忙同縱過。再細一查看,才知道離頭不遠,有一極隱密的崖縫,因為崖勢陡峻,只落腳處略為突出,縫形傾斜,深隱壁間,突出為簷,掩住縫口,外面附上凍結的冰雪,如非靈奴引導,便是近前也不易看出。

這時靈奴已往石縫裡飛入。二人正待翻躍上去,忽聽靈奴急叫之聲隱隱傳出,空洞傳音,彷彿甚遠。靈姑恐有疏失,將身微縱,手便攀住縫口,忙即鑽進。王淵也跟蹤追入。那縫口外面甚狹,人須側身而進。入內漸寬,只是時低時高,坎坷不平,加以石尖森利,礙足牽衣,雖有刀光照路,仍是不能快走。縫徑前半,只隔著薄薄一層外壁,有的靠外一面還附有冰雪,似是平日透光石孔。走過十餘丈後,縫徑轉狹,寬只容人。二人因聽不見靈奴再叫之聲,又未回飛,不禁優疑,徑又往裡走去。行不幾步,忽見下面有火光。恐被覺察,方想收了刀光悄悄掩進,猛聽牛子暴吼之聲,跟著又是一聲慘叫,似重物倒地,震得轟轟直響,隨後聽靈奴高叫:“主人快來!”靈姑聽出後一聲是文叔的口音,心中一定,循聲追去。縫徑突然下落兩三丈,下面火光明亮,全洞畢現,似甚寬大。旁邊倒著兩人:一個正是牛子,身上還纏有繩索;另一個定是文叔無疑。

二人飛身躍下,近前一看,牛子上身衣服已被撕裂,背和兩膀滿是傷痕,兩腳纏著繩索,身旁不遠有一枝斷箭,人已暈死過去。文叔一眼已瞎,鮮血淋漓,咽喉爪印甚深,氣息無全,似被牛子扼頸而死,狀甚慘厲。只靈奴停在洞上,剔爪梳翎,意甚閒適。靈姑見火旁放有水壺,忙命王淵取來,給牛子灌救。待有一會,不見醒轉。張鴻父子也跟蹤尋到,洞中上下之處原有長梯,正在沿梯而下。

靈姑剛回頭答話,不料牛子回醒,倏地暴吼,聲隨人起,徑伸雙手,突向靈姑頸間抓來,其勢絕猛。靈姑出其不意,聞聲回頭,牛子雙手已觸到頸間,連忙躍起。如非牛子適才雙手力已用盡,十指痠麻,靈姑非受傷不可。王淵見狀大驚,忙喝:“蠢牛,你瘋了麼?”一抬腿,踹向牛子手上。牛子躍起心急,忘了腳上還纏有繩索,再吃王淵這一踢,立即絆倒。恰巧跌在文叔身上,口中急喊:“你這老狗,害死我老主人,還想騙我。今日上了我當,定要你的狗命!”隨說隨將文叔頸骨扣緊,張嘴就咬。靈姑知他滿腔忠義,不顧生死,為主復仇,適才和文叔拼命惡鬥,急怒昏迷,人雖醒轉,知覺尚未恢復。不禁又敬又憐,又是心酸,深覺王淵不該踹他一腳。忙趕過去拉他道:“牛子,快放明白些。尤老頭被你弄死,仇已報了,我們都在這裡,你還亂咬死人做什麼?”

原來牛子昨日見呂偉一死,全是文叔引起的禍事,痛恨人骨。算計賊黨俱是後山土匪,巢穴必定未移,當時就要拔刀追去。王淵將他勸住以後,回房抱定呂偉屍首,按照山人復仇習慣,暗中祝告,誓復此仇。外表雖未怎哭泣,心卻悲痛已極。本想等呂偉葬後再走,到了葬時,陳太真偏不許他隨下,牛子又是傷心,又是氣忿。因知陳大真是仙人,不敢硬抗,一賭氣,便退將出來。

那傷賊面朝洞口,橫躺在地,又渴又餓,適才已然吃過苦頭,仍未忘了討飲食吃。

聞得身後腳步之聲,不知是對頭到來,啞聲叫道:“你們這些狗孃養的,把老子放在這裡,就不管了麼?要殺就開刀,來個爽利;要想問老子的話,也得給點飲食。再這麼冷淡老子,要罵上你八代先人了。”牛子正在氣頭上,如何容得,怒吼一聲,剛撲過去,猛想到後山路斷,此去賊穴不知怎麼走法,此時無人,正好拷問。當即把暴怒抑住,取了碗水,走近賊前,俯身猛笑道:“你想活想死都不難,你只要把賊穴裡的實情和去路說出來,我便和你結個鬼緣。如有一句假話,你們久在各山寨害人,應該曉得我們收拾匪徒的法子。莫看你一身重傷,灌下點藥,也能把你擺佈個夠。我還給你便宜。先給你吃這碗水,潤潤喉嚨。等你說完,再拿酒肉鍋魁給你吃。”隨說隨將水給賊喂下。

那賊如飲甘露,到口立盡。又推說肚餓重傷,無力答話,又要吃的。牛子拿塊肉與他吃了,二次催說。這夥匪徒,慣於欺壓山民,總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如今又成仇敵,居心只以為牛子忠厚,騙完吃喝,再騙個速死,哪裡肯說實話。編了幾句話,便讓牛子殺他。牛子自隨呂氏父女,學了不少的乖,一聽便知所言不實,卻不叫破,故意說道:

“少主人他們因為老主人一死,恨你們入骨。他們有仙藥,打算問出口供,讓你受上一年零罪再殺。我不願這樣,才來問你,打算得點好東西,先照你所說去找。如是真話,回來就給一個爽利;如說假話,等我白跑回來,那卻夠你受的。你自己想吧。”

那賊聞言,才知老者狡猾,不似常人老實,不由大驚,方在沉吟盤算,牛子已忍不住暴怒道:“瞎眼狗強盜,我好心好意,你倒說鬼話哄我。趁他們沒來,先叫你嘗一嘗老子味道。”那賊深知土人非刑惡毒,不禁膽怯,慌不迭他說道:“老狗,你莫生氣,老子對你說實話就是。”牛子怒催快說。那賊笑道:“我如不因那姓尤的老狗可惡,恨他害了眾人,去獨享現成的話,便把老子放在刀山,也休想說出一句實話。這條路非常隱蔽曲折,無人指點,神仙也找不到。我說便說,但有一說:你如照我所說找到地方,回來必定給我一個爽利;如若騙我,老子做鬼也活捉你。須先朝老子賭個咒,我才說呢。”牛子心雖不耐,因見那賊強橫,不能逆他,只得賭了個咒:答應所說如對,回來給他速死,不再給零罪受。那賊隨將山腹通路說出。

牛子本已取了兵器要走,那賊忽然好笑道:“老狗,先莫歡喜。你以為這樣,就可瞞了你的狗主,跑去先偷東西麼?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說的話並不假,但那許多金銀財寶,只該便宜你狗主;憑你這老狗,也配受用麼?”牛子怒喝:“是什麼原故?”那賊冷笑道:“這條路又遠又難走,加上冰天雪地,便白天走都艱難,何況夜裡。

我們每次來,都有寶珠照路,你是怎麼去法?再說姓尤的老狗,憑你們一個也打他不過。

你不是昏想湯圓吃麼?我知你們最怕咒神,好在你咒已賭過,我說的又是實話。明早你狗主們尋了去,只要和我所說一樣,不愁你不給我一個爽利。你此時不過狗咬豬尿泡,落個空歡喜罷了。”

牛子聞言,才知天黑路遠,雪上風勁,火炬難點,而靈姑決不會借寶珠,放己獨往賊巢。正在又急又氣,忽見那賊斜著一隻鬥雞眼,滿臉奚落之容,正在瞧著自己。不禁舊仇新忿,齊上心頭,立時怒火中燒,怒道:“狗強盜,你敢挖苦老子,先挖掉你這兩隻狗眼,等事回來,看是真假,再和你這豬狗算賬。”說罷,對準賊的雙目,猛地抓去。

那賊因是急於求死,以為土人貪利,打算先用話激牛子,乘他發急的當兒,再告以夜間不能前往,白日又難背主行事,最好先把自己殺死滅口,乘主人不知途徑,不能找到,每天白日前往陸續偷竊,這樣彼此都有好處。不料牛子蘊怒懷恨已久,毫不尋思,徑直髮作。那賊原知洞外死賊身有寶珠,見牛子抓來,知要吃苦,受傷捆綁在地,又無法躲閃,慌不迭急喊:“那寶珠現成,夜裡也能前去。”底下還沒說完,牛子二指已然探插賊眼中去。那賊重創失血之餘,怎能禁受,一聲慘叫,就此送終。

牛子忿氣少洩,想去洗手,一眼瞥見盆側堆著的箱筐,猛想起那賊死時之言。暗忖:

“主人們都有寶珠,除老主人的一粒最大最亮,能闢寒外,餘下幾粒,夜裡也都放光,能夠照路。真個現成東西,怎不偷來一用?”想到這裡,忙到小屋裡一找鑰匙,沒有找到。知靈姑等事完回來,便偷不成,急不暇擇,徑將箱鎖擰斷,開箱一看,果在箱內放著。匆匆取了兩顆,抱起皮衣、面兜和兵刃、雪滑子,不管那賊死活,便往外跑。先尋僻處裝束停當,一試珠光,果然明亮照路,心中大喜,徑向賊巢飛駛而去。

趕到昔日呂氏父女追尋賊橇遺蹟所到的橫嶺腳上,那山腹洞口已被文叔逃回時利用崩雪掩飾;口內還有一道木門,也被堵塞。牛子見那情形仍和前見一樣,試照那賊所說,將崩雪撥開,果然現出門來。知道不假,連腳踹帶刀劈,將門打開,踢向一旁,徑向洞中鑽進。山腹中空,內甚寬大,也無什麼曲折轉彎,毫不費事便穿過去。牛子滑雪爬山,原極擅長,情急報仇之際,哪顧什麼艱險。一出洞,便飛也似往賊穴滑去。好在沿途橇跡明顯,不消多時,便已到達,天才近明,

再說文叔自從昨日傍黑逃走,心想:“玉靈崖洞中二賊必被呂氏父女擒住拷問;還有鸚鵡靈奴是個剋星,哪裡都可飛到,易於追索,至遲明日,必被尋到賊村。休說數十年艱危辛苦所得之物無存,如被迫原禍始,便性命也恐難以保全。這般大雪茫茫,冰厚如山,雖有幾處洞穴,俱都險阻非常,相隔又遠,想憑一人之力把東西移運過去,決難辦到。再者雪地上的履跡也無法消滅。”想來想去,只有樓後崖縫尚屬隱秘,決計就此藏身。

那崖縫原是文叔去年往採崖上藤蔓時無意中發現的。當時藤蔓俱被雪埋,所幸崖勢陡峭,雪積不厚,尚易掘取。文叔端詳形勢,只有右樓角對面一處可以落腳,便把長梯運上樓頂,搭將過去。正從雪裡掘取山藤之際,忽然掘到一株老藤,心想用以作床,省得再用木料。打算得很好,但藤盤粗大,上附堅冰,砍掘了好一會,還未夠上所須尺寸。

匪徒多是好吃懶做,更因奇寒,都嫌文叔有床,還嫌不好,無事生非,不但無人幫忙,反說閒話,一任文叔爬高縱低,冒寒勞作,連個出視的人都沒有。文叔與猛獸久處,習性倔強,見眾人譏笑,益發非製成功,不肯罷休。冒著寒風,營營半日,手凍足僵,累得直喘,所獲尚不敷用。不禁發了野性,奮力一扳,竟將藤盤拔起。原來下面積雪並不甚多,砍了半天冰,俱是毫無用處,白費許多力氣。文叔方在怨恨,猛瞧見近頭殘冰落處,左側似有一條裂縫,心中一動。就拾了塊冰往裡擲去,冰塊轟隆,滾出老遠,忙即停手。回到樓內,偷偷取了火炬,探了一探,才知裡面是一夾縫,到頭還有極大一處洞穴。當時便留了一份心,回來也未對人說起。因距匪巢太近,無甚大用,只想異日乘便,盜些貴重東西藏放其內,不料此時竟會用上。

按說文叔逃回甚早,洞外懸崖峭壁之上有冰雪掩飾,外人絕想不到。偏是文叔心貪而狡,知道明日呂氏父女一來,匪穴各物必都取走,恨不得將滿樓東西全都運藏崖縫之內,取了這樣,又運那樣。加以行事謹慎,逃時封閉山腹通路,又費了些時候。運到後來,算計時間,知道一人之力有限,決難運完,危機已近,想起驚心。暗忖:“老呂雖然不錯,餘人可惡。玉靈崖積蓄全數盜來,明日必被尋回。如今已成仇敵,何必便宜了他們?何不乘他們未來以前,放把火全數燒個精光,誰也得不到。”當下文叔尋了火種,走到樓下,正要放火燒樓,又想起樓上食糧尚多,自己應該多留一些。等把食糧運畢,又想起別的東西。

兩三次一耽擱,牛子恰好尋到,看見文叔正走向樓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禁脫口“呀”了一聲。文叔驚弓之鳥,本就提心吊膽,聞聲回顧,見是牛子,先以為呂、王諸人同來,大吃一驚,不敢和牛子力敵,仍想以詐脫身,假意含笑問道:“牛子,你來得正好。黑夜裡怎會尋到此地?我被他們困在這裡,度日如年,好容易……”底下話沒有說出口,牛子一心認定文叔是個禍首,怎肯再信他花言巧語,大喝一聲:“該萬死的老豬狗!”早不由分說,縱將過去,迎面就是一刀。文叔倉促之間,未攜兵器,又不知呂、王諸人同來也未,慌不迭縱身閃開,大喝:“牛子莫忙,要和我打,也等把話說完,見了你家主人,再打不遲。”牛子罵道:“該死的老豬狗,我老主人如不是你勾引外賊,還不至致命呢。今天我定將你心挖出,回去與老主人上供,誰信你狗嘴放屁。”

邊說邊掄刀殺上前去。

文叔聽牛子語氣,竟是孤身尋來的。百忙中四外一看,黑沉沉並無人影,心中一定。

暗忖:“老呂新死,餘人必在安排後事。山民義氣,特地尋來複仇。已然被他尋到,不先下手將他除去,後患無窮。”一邊躲閃,一邊早把弩箭取出,抽空射了一箭,卻未射中。牛子報仇情急,近來又學會了些刀法,一把刀使得潑風也似。文叔手無兵器,只有躲閃,連第二枝箭都發不出去。似這樣在樓底下對打了一陣。

文叔自從在死賊懷中取得寶珠,便懸在胸前照亮。這時看見牛子手上也握有一顆寶珠,忽生一計。乘著牛子刀到,往旁一縱,就此將胸前寶珠摘下,揣入懷內,輕悄悄閃向樓柱後面。天還未亮,樓底更是昏黑,二人俱憑珠光照看。牛子正追殺間,眼前突地一暗,再打文叔,已無蹤影。所持寶珠只照丈許方圓地面,樓柱林立,地勢又生,怎能查見文叔所在。正急得亂跳亂罵,文叔已悄悄跑出樓底,取了一根長索,做好活套。重掩到牛子身後,冷不防甩將過去,一下套中,奮力一拉,牛子跌倒在地。文叔趕撲上前,將刀奪去,捆了個結實。

牛子本難活命,幸是文叔狡詐多謀,意欲留個後手。將牛子夾到壁縫洞穴以內,探明邑王諸人果未偕來。匆匆舍了牛子,跑過樓去,取些雪塊放在大雪橇上,往另兩條路上各駛出老遠,故意做出兩路橇跡,以為疑兵之計。然後回到洞裡,取些酒肉與牛子吃,並威迫利誘,教了牛子一套話,令他折箭為誓,再行放走回去,依言行事。誰知牛子忠義成性,復仇志決。先用假話回話,答應得滿好,把酒肉騙了下肚。漸漸捱到天光大亮,又要文叔將他放開,才肯折箭賭咒。文叔雖急於想得靈姑等人寬恕,畢竟要比牛子心思細密,表面答應放他,卻暗自留神。牛子偏是心急,不等繩索解完,便撲上前去。二次又被文叔絆倒,綁起毒打,拷問呂、王諸人對他到底是何心意,有無轉圈之望。牛子知已被看破,決無幸理,一味惡罵,被文叔打得遍體傷痕,始終不發一言。

文叔無計可施,正想殺以洩忿,牛子忽然答應降服,任隨意旨行事。文叔恐其反悔,先教牛子少時同見主人,可說匪穴還有兩名餘黨,一到便被擒住毒打,眼看送命,多虧文叔解救,刺殺兩賊。教完,等牛子把話學會,沒甚破綻,又教他賭了重咒,才行解綁。

哪知牛子恨他切骨,不惜應誓,以死相拼,仍然是詐。文叔自信氣力較強,山人最信巫神,在重傷疲乏之餘,以為不會再出差錯。綁索纏得又緊,解起來費事。剛把牛子上身的綁解掉,牛子早等不及,手握斷箭,照準文叔咽喉刺去。文叔知道上當,已經無及,百忙中使手一擋。無巧不巧,竟被刺中左目,將眼睛劃裂,連眼珠帶了出來。文叔痛極恨極,待要縱開取刀時,牛子下身綁還未脫,情急拼命,生死關頭,怎肯放他縱起,早把斷箭棄掉,伸雙手順勢撲到文叔身上,兩人扭結起來。文叔雖較力大,無奈一眼新瞎,奇痛攻心,驟出不意,落在下風,手忙腳亂。牛子又是不顧命地橫幹,無形中佔了勝著。

二人在地上扭來滾去,惡鬥了好些時。文叔出血過多,漸漸力竭,加以滿臉鮮血,連另一隻好眼也被矇住。牛子像瘋子一樣,連抓帶咬,勢絕猛急。文叔不能緩手揩拭眼睛,微一疏神,被牛子雙手扼住咽喉,死命一扣,當時閉氣身死。牛子疲勞重傷之餘,經此一來,把餘力用盡,一陣頭暈心跳,臂酸手麻,也跟著累暈過去。

靈奴的耳目最靈,先在空中盤飛,遙望三面橇跡除此路外,另兩路止處都是曠野,俱覺不似。後來看見危崖有縫,飛近一聽,聞得吼叫之聲。冒險飛人一探,二人惡鬥正急。忙把靈姑等人引來,文叔已為牛子扼頸而死。

牛子這一日夜間,刺激受得太重,緩醒之後,神志尚且昏迷,只惦著與文叔拼命,還不知仇人已被自己扼死。起初誤認靈姑是文叔,躍起便抓。及被玉淵一腳踹倒,忽見文叔在身底下壓著,迷惘忙亂中,死命抓緊文叔死屍,不肯放鬆,什麼都未想到。後來靈姑連喚數聲,又過去拉他,漸漸明白過來。抬頭一看,靈姑和張、王三人俱都在側,同時仇人已死,不由驚喜交集,舍了死屍,便要跳起。無奈精力交敝,足軟筋麻,如何立腳得住,身子一歪,幾乎跌趴在地。靈姑忙伸手將他扶住,取把竹椅坐下,先不令他說話,命王淵倒些熱水與他喝了,著實安慰誇獎一番。等他神志稍定,方問前事。牛子本極敬畏靈姑,得了幾句獎勉之詞,主仇已復,好不志得意滿,心花大放,喘吁吁說了經過,依了牛子,還想把文叔人心取回去祭靈。靈姑因父親他年仍要回生,並非真死,不願行那殘酷之事,執意不允。好在現成崖縫,正好埋骨,便任其棄置洞內,不再移向外面埋葬。

事後查點失物,有的還多了好些出來。只是賊村鹿柵早被雪埋,尋不到一隻活的牲禽。當下先將洞中各物運回樓內。賊村雪橇大小共有八架:內中兩大四小,俱被賊黨來往玉靈崖,遺留未回,現存只有一大一小,大橇還有損壞之處,長路運物尚須修理。眾人所乘之橇也是一架小的。計算賊村諸物,若全運回玉靈崖,如照兩人一架大橇駛行,少說也須二三十次,始能運完。

正商議間,靈奴飛報說已發現牲畜藏處。眾人隨往一看,原有鹿柵矮屋本是依崖而建,後壁有一矮門,門內有一個大崖洞,所在牲畜俱藏洞內。眾人先見柵場冰雪堆積,只有一排矮屋露出雪坑底下,外視空空,沒想到木板壁上還有門戶通著壁後崖洞,故未找到。靈姑見壁洞內家畜僅有限幾隻,餘者想已被賊宰吃,只有鹿最多,不下二百多隻。

自己要走,洞中人少,野鹿難得調養,本不想要。牛子力說:“這些野鹿都經群賊教練馴服,心靈力健,跑得又快,有時比牛馬還得力。雪一化,自己啃青,不用人喂,省事已極。賊黨也是學的山人養鹿之法,全都曉得。乘這天冷好帶,只在洞內放一把火,全數轟出,我一人便可趕了回去。”靈姑道:“東西太多,我們人少。雖說賊全伏誅,尚有大仇毛霸未死,仍須小心一二。牛子傷重疲乏,長路滑行,勢難辦到。今日可分作幾次,先將要緊東西運送回去。等我起身往大熊嶺後,可把人分成兩班,仍由大叔、大嬸守洞,張伯父和遠弟,牛子和淵弟,各駕一橇,來此搬運,每日算它五次,再把那些粗重而又無什切用之物棄去,有三天也就運完。那時牛子人也復原,再挑上十幾只好鹿回去餵養便了。”張鴻贊好,隨即依言行事。

當日運了三次。靈姑說自己明日要往大熊嶺從師,反正有寶珠、飛刀照路,意欲連夜再運幾次。張、上諸人見靈姑新遭大故,此去冰雪險阻,千里跋涉,應該養好精神,備走長路,不宜過事勞累,再三勸阻,靈姑只得罷了。

眾人因和靈姑分手在即,好生不捨。尤其張遠、王淵兩小兄弟和靈姑情分最好。一個是別久思深,好容易才得相逢,又要分手;一個是朝夕聚首,耳鬢廝磨,忽要離別,更是難過已極。無奈形格勢禁,怎麼樣也說不出隨行同往的話,心只發酸,卻不好意思流下淚來。靈姑自然也是惜別情殷。飯後圍坐一起,商量了一陣將來的事,並約後會之期。俱各愁容相對,蹙眉無歡。張鴻說明早走的走,有事的有事,幾次囑咐早睡,誰也不捨就臥。直到子夜過去,王妻把靈姑衣物用具和路上行糧備齊,包裝停妥,又催了兩次,方始分別安睡。

這一夜,三小兄妹各有各的心事,誰也不曾睡好。王淵躺在床上,揹人傷了一陣心,忽想起地洞中所得的妖屍谷辰遺留的那件古銅尊,連日悲傷跋涉,尚未與靈姑觀看。聽陳太真之言,許是一件寶物,自己又不知用處,正好送她做個念物。但不願被人知道,天甫黎明,便即起身去等靈姑,意欲揹人相贈。不料張遠比他起得還要在先,早已偷偷起來,約了靈姑,同在外屋聚談呢。待不一會,大家全起。靈姑洗漱完畢,準備起行,各人都有話說。王淵直插不進口去,又不能將靈姑調開,好生懊喪。只得跑進小屋,將古銅尊用布包好,打算親送靈姑一程,就便付與。

靈姑始終把玉淵當幼弟看待,見他送行,力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況大家都有忙事,何必多此一舉?連張遠都不令送。王淵只乾著急,無計可施,眼看靈姑一一辭別,踏上雪滑子往前駛去。靈奴也飛起在空中,隨後跟去。王淵實忍不住,飛步追上,將靈姑喚住,將銅尊遞過手去。並邊走邊說:“這是我送給姊姊的東西,帶到大熊嶺,問問仙師,看有什麼用處。你如成仙,好歹把我帶去。我有好些話要和你說,適才人多,也沒得空。好在伯父在洞裡,等他回生,不愁你不回來。如若等得年久,我也自會到大熊嶺尋找你去,這一輩子你休想離開我。”王淵還要往下說時,張遠見王淵追送,也趕了來。靈姑自覺前途茫茫,老父生死系此一行,又惦著洞中諸人日後安危,心亂如麻。平日本把王淵當小孩看待,見他送過一物,隨手接了。這時山風正大,加以王淵情急匆匆,一肚皮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出語漫無倫次,靈姑並未聽真說些什麼,只當尋常惜別,隨口應了。嗣見張遠相繼追來,忙道:“我連牛子那麼苦求,都不令送,你兩兄弟只管遠送做什麼?今天那麼多的事,還不趕緊回洞去。”隨說,隨即腳底加勁,撇下二人,箭一般往前駛去。

王淵知道靈姑身輕行速,晃眼便被拉下。當著張遠也不便多說,一賭氣,隨了張遠,高喊:“姊姊保重!”不再追送。只見天氣晴朗,朝陽始升,千里碧空,半天紅霞,東方湧出一輪紅日,閃射出萬道光芒,照在一片茫茫的銀山玉海之上,越顯得雄奇瑰麗,氣象萬千。

靈姑因張。王諸人都說老父尚要復生,不宜穿孝,只著了一身家常穿的黑衣。那顆天蜈珠,依了靈姑,原要留下。因眾人苦勸,說此後天暖,用它不著,何況還有幾顆小的足可用來照亮。靈姑一個孤身女子千里長行,知道前途天氣如何?有此寶珠在身,既可禦寒、闢暑、照亮,還可抵禦毒物。此珠原為靈姑所得,目前又算先人遺物,更應承受,不應再贈他人。靈姑方始帶走。因有寶珠,靈姑不再怯冷,為嫌多帶衣物累贅,連皮衣褲也未穿。人本清秀,;駛行又速,轉瞬剩了一個小黑點。再一晃眼,越過山坡,便失了蹤跡。張、王二人望不見影,只得快快回轉。

牛子先也執意隨往,靈姑騙他道:“你既忠心故主,現在老主人並不曾死,等我學成仙法,立可回生。不過人已失去知覺,保藏遺體最是要緊,雖說深藏地底,無人知曉,終恐仇人探出,暗中侵害。況且我的仙師也是女子,廟中不容男人停留。我每日在廟用功,你就同往,也難相見,還得另覓食宿之所。與其那樣,還不如在玉靈崖忠心服役,暗中守護故主,靜等他年回生相聚,豈不好些?”未了因眾人各有一寶珠,牛子獨無,又把賊身搜得的幾顆全給了他。牛子方始感動,打消行意。

靈姑走後,眾人都照原定安排,分別前往後山賊村搬運各物。運了幾天,眾人見毫無阻滯,天又突然轉寒,凍也未化;牛子又再三苦勸,說山中百物難得,反正無事,何苦將剩餘諸物燒掉?於是連那些粗重用具和成群野鹿,都全部運了回來,最終剩下一座空樓,方始一火焚卻。

一共運了十來天,已是二月初旬,天氣始轉溫暖。所幸雪融頗緩,玉靈崖地勢既高,左有深溪,右有大壑,水有歸落,足可從容應付。廣原平野之間儘管洪流澎湃,崖前一帶並未氾濫。加以風和日麗,瀑布滿山。千百道奔泉,玉龍也似上下縱橫,凌空飛舞。

洞側梅林當初正在含苞吐英之際,大雪驟降,一齊凍結,如今雪化以後,色相全呈,萬蕊千葩,一時競放,香聞十里,頓成奇景。張鴻率領眾人重建碧城莊,共事春耕,每日農作歸來,便往梅林賞花飲酒。春來雜花亂開,滿山錦繡,好烏爭鳴,幽鹿往來,端的美景無邊,又恢復了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不久範氏兄弟帶了十幾名山民扛著禮物,前來拜望,聞得呂氏父女一死一仙,好生悲慟。住了幾日,張鴻和範氏兄弟談得甚是投機。範大郎知道雙俠齊名,呂偉已死,本有拜師之意。又見玉靈崖洞天福地,自家受寨主羅銀忌恨,日慮後患,本有遷居之想。

因知眾人避地隱居,與俗人來往尚且不願,怎肯容留外人,難於啟齒。誰知張鴻與呂偉想頭不同,覺著深山隱居,人少勢孤,不特難御外侮,操作艱難,也不熱鬧。既有這無窮無盡的寶藏地利,只要是同志,便應同享。自己只想終老山間,不比呂氏父女志切仙業,別有用心,所以覺得人來越多越好。見範大郎語多欽羨,弟兄倆俱都爽直;又知與寨主不和,早晚必起爭端。竟欲勸他移家同隱,只恐他家世為商,因業在彼,安土不肯重遷,也是不便開口。

直到要走前兩天,範大郎弟兄託兩小弟兄代為求說,要拜張鴻為師。張鴻說:“我和呂大哥所學內外家功夫,俱甚艱難,不是一日半日所能學到。你家在遠方,不能常在此地,口授歸學,一有錯誤,反而不美,僅掛個名,有什麼用處?遇見我們仇人,反招殺身之禍。當初呂大哥收你勉強,便是為此。你天性資力都還不錯,能隨我長在此地,不誤你家生意麼?”範氏弟兄聽出口風,一吐心事,居然不謀而合,雙方俱甚心喜。張鴻只不令對外洩露。於是決定拜師之後,立時歸告老父,移家人山。好在所來山寨,俱是范家忠心奴僕,也都愛玉靈崖物產豐美,聽說主人移居,各自發誓,歸即攜眾隨主同隱。

第三日,範氏兄弟告辭回去,暗告老父、家人,將田產換了山中必需之物。手下山奴除這次同來之外,大多給了財貨遣散。連同料理常年各種生理,也費了一年多的光陰,才得準備停當。假說回籍,仍率原人往玉靈崖進發。羅銀巴不得他家搬走,也消了怨恨,行時又送了許多厚禮。

到時恰巧靈姑生擒毛霸,回山復仇,剛去不幾天,並未遇上,範氏弟兄好生惋惜。

張鴻將小洞勻出一個與范家居住。隨來諸男女山奴安置在碧城莊上,建了許多莊舍。玉靈崖平添了許多人口,這類山奴都善勞作,當年便開闢了好些土地,端的食用無著,享受不窮,安樂已極。

當年長臂族酋長鹿加,又率手下徒眾前來朝貢。張鴻知道這類族人兇狠反覆,便告知呂氏父女業已仙去,數後年煉成仙法,仍要回轉。款待了三日,便都辭去。

由此眾人都過了安樂歲月,只張、王兩小兄弟苦憶靈姑不置。尤其是王淵心心念念,片刻不忘,屢次想背了父母,偷偷尋往大熊嶺去。無奈所行途向,陳太真只告知靈姑一人,別人不知。靈姑早防他要找去,從未洩露。王淵又恐去後父母憂急,每日只是悶悶不樂。這都暫時不提。

且說靈姑別了張、王諸人起身,初上路時,因不願人送,賈勇加勁,一口氣滑行了二百來裡,還不覺得怎樣。及至駛完一程,見前行山勢益發險惡,到處雪山矗列,冰峰綿亙,冷霧沉沉,悲風蕭蕭,白雪皚皚,彌望無際。除了腳底雪滑子在雪上滑過,發出一片沙沙之聲外,便見不到絲毫人獸足跡。只靈奴出沒暗雲之中,不時發出一兩聲低鳴,越顯得景物荒寒,枯寂已極。以一孤女子,處在這等境地,不禁勾動悲懷,流淚傷心,腳步也慢了下來。

靈奴原是在前面飛行引路,回顧主人落後,當是力疲,便飛下來慰問,又要歇息一會再走。靈姑道:“我只是想起爹爹難受,人並不累。你說我路上要走三天才到大熊嶺,似這樣到處冰山雪海,今晚在哪裡睡呢?”靈奴答說:“山北山南,氣候不同。再走百十里,冰雪逐漸減少,過山不遠,降到底處,便人了柳暗花明境界。此時尚在高山之中行走,所以雪大天冷。不過按照主人腳程,今晚決趕不過山去。現時又降霧,不似初上路時晴朗,沿途冰雪崎嶇,險處甚多,夜行如用寶珠照路,容易惹事。反正明日才能過山,莫如走到前面,只要尋到可以落腳之處便歇下來,明日再走。”

靈姑急於見師,問明就裡,還不肯信。等到趕下去,果然濃霧瀰漫,咫尺莫辨。雖然陳太真說過途程方向,終是未走過的生地,仍憑靈奴飛空引導,又看不見鳥影,只隨鳴聲前進,怎能急行?靈奴又說天已不早,霧降越重,更難找到歇宿之所。過去一段,似有惡人隱跡,那粒寶珠萬萬取出不得。靈姑自恃玉匣飛刀,未遇敵手,心想:“靈奴不過見山勢險惡,怕有妖邪藏伏,揣想之詞。”因而並未放在心上。說道:“我連日不曾好睡,跑了大半天,也有一點飢餓,不是不願吃點東西歇息,無奈到處冰雪,風霧又大。橫豎找不到歇處,還不如趕一程便近一程呢。”靈奴道:“主人只要肯歇,地方卻有。日前我見鄭仙師,聞說主人要從這條路走,回時昏經留神,見有兩處崖洞,不但可以容身,連形勢都好像一樣。兩崖在一條嶺上,今天霧重,飛得比那天低,看不很清,大約離此不遠就有一個。還有一個在嶺盡頭處,再走百十里,便越過山去。按說今晚住下,明早過山,豈不是好?但那洞裡好像住得有人,善惡難分。最好就在前面早早歇下,明早起身,不去惹他,免得生事。”

靈姑問靈奴怎知那洞中住得有人。靈奴答說:“日前飛過時,曾見洞內有炊煙冒出,人並未見。匆匆飛過,也未停留查看。”靈姑暗想:“拜師之後,將來還要出門歷練,積修外功,見人就怕,如何能行?仙師命我由此通行,料無險難發生。那地方既離過山路近,此時天還未晏,正好趕到再歇。明日過山,第三日早到大熊嶺,也表虔敬,免得多延時候。深山炊煙,許是在山洞中避寒過冬的山民和居士一流,怎便斷定一有人居,便是妖邪?自己長路孤行,正苦寂寞,遇上個人談談,討點湯水吃也好。假如對方真非善良,看他野處穴居,煙火不斷,至多和向篤一般,無甚大不了得。好便罷,如見不好,就勢為世除害,用飛刀將他殺死,去見恩師,也算立下一件外功。怎麼都比到頭一處崖洞先歇為上。”便對靈奴說了。

靈奴又勸道:“這想頭不是不好呀。再說仙師既令前往,必有安排,決不致中途有險。不過今早行時,主人面帶凶煞之氣,不似佳兆。明日行時,還想引了主人繞路避開,如何反尋上去?”靈姑說:“面帶煞氣,正為誅邪除害。數由前定,繞避何益?”執意不聽。靈奴想引她繞行一會,仍到頭一個崖洞,偏巧那個崖洞就在前途裡許遠近,人在下走,正是必經之路,一晃到達。靈奴一路叫著,在靈姑頭上飛翔,目光為濃霧所阻,還未看出,靈姑在下面,已先發現。

原來靈姑這時正沿著一條極長的連嶺行駛,嶺勢險峻,高不可登,至!處冰封雪積,見不到一點山石地皮。獨這一處危崖之上,離地二三十丈,山石如房簷也似,突出兩畝方圓,將下面崖洞蓋住。那近地面的山石,又凸起兩丈高下一片,上下相應,猶如巨吻箕張,成了一個極大的崖洞。裡面石壁隙問的小松薛蘿之類依然青枝綠葉,小花嬌豔,娟娟搖曳於寒風之中。山行得此,真是絕好藏身之處。靈姑由霧影中看出,便喊靈奴下視,所說是否這裡。靈奴不便再提,只得應了。

靈姑取出寶珠人內一照看,果然藏風避寒,可供宿歇。尋塊原有山石坐定,取出山糧吃了。靈奴又勸靈姑住下。靈姑因前途不是沒有宿處,內中並且住得有人,相隔也只百十里,一個多時辰便可滑到。此時霧氣雖重,有飛刀和天蜈珠均可照看,也不妨事。

吃完少息,仍然執意要走。靈奴見靈姑還要用飛刀、寶珠照路前行,便覺可慮,再三勸阻。靈姑只是不從,靈奴無法,只得勸說:“天蜈珠紅光上衝霄漢,越當陰晦濃霧之際,越顯光亮。如無藏珠小皮囊,便放身旁,也掩不住那珠光寶氣。這類千年精怪煉成的內丹,無論哪一派中人見了都不肯放過,最易生事。比較起來,用飛刀照路,較為穩妥。

一則此刀乃仙師鎮山之寶,有無窮妙用,差一點的妖人望而遠避,決不敢近前侵犯;二則遇變可以防身,外人也無法奪取。”靈姑應了,便將寶珠放人皮囊,貼身藏好。將飛刀出匣,放出一道銀虹,仍由靈奴飛空引路,向前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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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11: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回 碧焰吐寒輝 大雪空山驚女鬼 銀虹誅醜魅 神雷動地起靈嬰

話說靈姑、靈奴行約時許,靈奴算計將到,又飛將下來對靈姑說:“再行十餘里,便到地頭。為免生變,主人可將飛刀暫時收起,我飛往前面崖洞一探,看出洞主善惡和法力高下,再來回報,好打主意,以防不測。好在我獨飛甚快,一會即回,無甚耽延。”

靈姑見它一路苦口勸說,便問:“這麼重的霧,你是怎麼去法?”靈奴答說:“霧中也能見物,只難看遠。可是對方除非是各正派中有道真仙練就的慧眼,能夠透視雲霧;如是道行稍差的旁門左道,更看不遠了。有霧反可藉以掩身窺探,定無妨害。主人如不放心,稍久不回,再沿嶺腳趕去,也來得及。那崖洞對面有一孤峰,中間路徑極狹,容易辨認,蹤跡越隱越好。尤其飛刀不可離身,遇敵也不可放出太遠。”靈姑不願過拂它的忠心,便即允了。

靈奴去有頓飯光景未回,靈姑本就勉強,自覺時候不少,漸漸驚疑。心想:“靈奴飛行迅速,怎去了這麼久,不見迴轉?莫非洞中真有妖人將它陷住?”心裡一急,便順山腳冒霧追去。冰雪崎嶇,霧中難行,走沒多遠,幾乎失足跌向雪窟中去。重把飛刀放出,照路前行,走了一程,也未遇著靈奴。心在焦急,靈奴忽然飛來。飛刀雖然靈異,能憑靈姑心意指揮,不致誤傷,但那刀光,銀虹電耀,冷氣森森,靈奴不過一隻通靈鸚鵡,畢竟氣候有限,怎能挨近,便在空中低聲急叫:“主人快收飛刀,不要再走,我好下來。”靈姑聽見聲音,大為安慰,忙把飛刀止住,將靈奴喚下。還未及發問,靈奴已先急叫說:“那崖洞內果有一人,是個女的,此時正在洞裡搗鬼害人。我去窺探,竟為識破,差點沒被捉住。那廝不似好相與,如今相隔只裡許路。主人不用飛刀,無法防身,也看不見走路,這裡又別無宿處。寧肯回適才崖洞住下,明日繞走過山最好;再不乘著大霧,避開正路,翻過山去。如果遇上,一個敵不住,就不得了。”

靈姑好容易冒霧顛頓趕到當地,回宿前洞,自然不願;山勢峭峻,滿布冰雪,攀升翻越,更是艱難。此外偏又無路可走。又聽妖尼正在害人,不由激動俠腸。心想:“事有定數,我既為父回生,誠心向道,管什麼禍福艱難?仙師命我由此前往,斷無叫我送死之理。”靈姑想到這裡,膽氣頓壯。便對靈奴道:“你不要害怕,仙師命我由此路走,便是為了除她,你只領我前去好了。”靈奴明知妖女難惹,後患無窮,無奈苦勸不止。

只得再三囑咐靈姑:“妖女來頭甚大,害的也是山中專一劫食生人的野民。不妨由我先去相見,代主人求宿,她知主人是鄭仙師弟子,未必敢有侵害。若肯好好借住一夜,各留情分,兩不相犯,再好沒有;真和主人作對,也只可用飛刀將對方制伏,不要殺害,免得結下冤仇,主人異日下山行道,多生阻礙。”

靈姑:“想心異日積修外功,便為除去此輩。邪正自來不可並立,只愁此時無力除她,管什麼結怨樹敵?”便問靈奴:“你先說她要捉你,此番自行投到,豈不危險?”

靈奴也知離了主人先去危險,但因為主心切,總想化除這場仇怨。答說:“適才往探,妖女不知來意,只當我是在霧中迷路,入洞避寒的鸚鵡。因見我長得好看,欲用妖法禁住,留著取樂。幸虧我見機,沒等她發動,便即逃走。逃時惟恐引來與主人相遇,特意往去路飛鳴,由高空雲層裡叫著折轉。她循聲行法追去,沒想到我會由高空退回,才得逃脫。可是妖法厲害,無異滿空撤網。如非重霧,或是我飛得稍低,也遭毒手了。再去時先和她說,即便生心,也必先看明主人是何來歷,才會下手,決無他虞。”

靈姑因憐靈奴詞意懇切,便允了先禮後兵,到時再作計較。但還是不放心靈奴前往。

先已問知前途是循山而行,並無二路,相隔又近,無庸飛空引導。便令靈奴停在肩上,在銀光圍繞之下,一同進發,以防不測。途中靈奴說起妖女這一派旁門左道,前隨舊主時遇見過兩人,他們有祖師姓徐,厲害無比,妖女行徑極似此派黨羽。又吩咐了好些。

靈姑都是隨口應了,一句也沒記在心裡。

行駛迅速,裡許途程,晃眼即至。靈姑正走之間,靈奴低叫:“前面就是崖洞,妖女還在洞外,許是追我回來,必定看見我們了。主人快照我所說,上前答話借宿,務要小心。”靈姑定睛一看,離身不遠有一崖洞,形勢與前崖洞相仿,只是小些。洞口盤石之上,湧起一幢兩丈來高的綠火。當中站定一個白衣女尼,背插拂塵,手持一個白環,赤著雙足。望著自己來路,似有驚奇之容。年紀甚輕,乍看彷彿甚美,再被那四外綠光、白雪和那雄奇幽異的崖洞一陪襯,直和書上仙佛相似。漸漸行近一看,那女尼形態雖美,可是一張又瘦又白的臉,全無半點血色。綠光一映,碧森森的,簡直不類生人,因靈奴未行近前,便在耳邊再三低聲央告,務照前議,不可輕舉妄動;再看妖尼那樣勢派,勁敵當前,未免心中嘀咕:便把來時勇氣稍挫,沒敢貿然發動,腳步也緩了下來。

女尼原是追趕鸚鵡剛回,忽然瞥見歸途霧影中駛來一道銀虹,認得是正教中最厲害的飛刀、飛劍。暗想:“自從隱避此山,蹤跡極秘,從不見有正邪各派中人來往。對方飛行又低,循著山麓而來,分明早知自己潛藏在此,特地尋上門來。照這道銀光的功夫,決非敵手。逃走雖還容易,但是自己擺脫許多羈絆,逃到此地,煞非容易。就此棄去,不特白費多年心血,大不甘願;而且以前還只正派中人見了不容,如今連同道中人也都成了仇敵。不遇便罷,萬一狹路相逢,更比遇見各正派中敵人還要厲害十倍,非到形神俱敗,萬劫難復的地步,不足消他們之恨。這次蹤跡一敗露,休想僥倖得脫。”妖尼當時惶急,知道敵已上門,入洞躲避,更不是事。不由把心一橫,決計把所有道法施展出來,看能拼過與否,相機行事,真個不行,再打逃走主意。好在防身、逃命兩途,都已騙到秘訣,除非被那以前本派大對頭尋來,料無疏失。

妖尼前為妖人誘騙,雖然為時不久,仗著美豔機智,幾乎把所有妖術邪法全部學會。

只是功候卻差,不能透視雲霧,遠遠只見銀光飛來,並沒看出光中人、鳥。及至主意打定,剛把護身綠火放出,準備人來再說,先不發難,猛覺銀光只貼地飛行,還不如尋常飛劍行駛迅速,心又一動:“按說這類正派劍光捷逾電閃,應該一瞥即至。先還可說沒有見敵,正在沿山尋找。這時自己的護身綠火已然放出,敵人萬無不見之理,怎還如此慢法,和人走一樣?”妖尼心中正在驚奇,靈姑也已駛近。這才看出白光中立定一個絕美少女,肩頭上還站有一鳥,正是適才所追的白鸚鵡。以為人是鸚鵡引來,看這少女定是正派高人新收弟子,用那銀光照路來尋自己。深悔適才不該見獵心喜,妄想擒烏作一空山侶伴,以致惹出事來。

正尋思間,靈姑已然走近,開口先問道:“借問道友,能在寶洞借住一宿麼?”女尼聞言,大出意外,同時又看到靈姑腳底踏著一雙雪滑子,立即混了敵意,滿面笑容,轉問靈姑因何至此。靈姑便答道:“我是大熊嶺鄭顛仙門下弟子,由莽蒼山回大熊嶺去,天黑霧重,不願再走,適令鸚鵡靈奴探看前途,有無崖洞可供歇宿。回報道友在此居住,特地趕來投宿,不知允否?”女尼聞言,現出先驚後喜之狀,答道:“佳客下榻,荒洞生輝。貧尼避仇居此,已近十年,從未與人來往。今日忽然心動,不知主何吉凶,誰知竟是道友仙駕光臨。外邊風雪濃霧,令人無歡,請至裡面再行領教吧。”隨把繞身綠火收去,手指處,前面崖洞頓放光明,一邊舉手讓客。

靈姑見她談吐舉止俱頗從容閒雅,不似懷有惡意,不由也把初念打消好些,偷覷靈奴,正在點頭,料無差錯,便隨了進去。女尼崖洞沒有前見的高大,但極深幽曲折。經過主人匠心佈置,到處通明,淨無纖塵。洞中奇石鐘乳本多,藉著原有形勢,隔成八九問石室。頭兩進還設有門戶,室中陳列也備極華美。尤其是花多,洞壁甚闊,無數奇花異草羅列於石隙石筍之間:與透明鍾乳互相輝映,娟娟亭亭,五色繽紛,幽香馥郁,美不勝收。靈姑由冰天雪地中顛頓到此,心神為之一暢。忽覺女尼每進一層,必定行法把石門封閉。不復再見出路,神態也好似非常謹慎。對於自己卻是殷殷禮讓,詞色真誠。

邪正殊途,初次相見,正在揣測對方心意善惡,女尼忽指前面石室,側身相讓。行處石室較大,當中一大鐘乳,玉珞珠瓔,自頂下垂,離地丈許,化成一個人字形,分向兩邊,漸垂及地,絕似一個水晶帳幕。幕內是一法台。幕前左右兩門,一是來路,一是女尼居處之所。

靈姑正待往室中走去,猛一眼瞧見幕內法台上有一木樁,樁上綁著一人,頭頂上釘著一根鐵釘,約有半尺露出頂外,裝束頗似山中土人,背朝外,看不見面目。想起來時靈奴所說妖尼正在洞中害人之言,不禁勾動俠腸,面容忽變。女尼似已覺察,忙道:

“道友不必驚疑,貧尼自從避禍居此,從未再蹈前非。此事另有一段公案,請至裡面,少時自當奉告,便知就裡。”靈姑雖然不信,因見主人法術驚人,身入重地,未敢造次。

再看那樣殷勤,也就不便發作,只得隨了進去。這問石室,佈置更是華麗舒適。女尼把靈姑讓至一條矮青玉案側錦墩上坐下。隨取玉杯,就室內紅泥小爐上取下一把紫砂小壺,倒了茶遞過。笑道:“此茶為本山珍物,水也三年以前藏雪所化。貧尼生平只此一好。

道友遠來辛苦,請將飛刀收去,飲此一杯,略解寒意吧。”靈姑聞言,才想起自己已然升堂入室,還未將飛刀入匣,未免不成客禮。又想人心難測,還在躊躇,靈奴這時已看明女尼毫無惡意,忙叫:“好茶,主人快吃。”靈姑見靈奴說時將頭連點,又叫飲茶,料無他慮。忙把飛刀入匣,起身謝了,將茶接過。女尼也另倒一杯,坐在一旁陪飲。

靈姑剛端茶杯,便聞見一股清香。人口一嘗,更是芳騰齒頰,味絕甘醇。暗想:

“這女尼不特美秀少見,談吐舉止更是那麼溫文端雅,如非先前知底,誰能信她是個妖邪?這麼好資質,竟會落在旁門,真個可惜。今日不知是要煉什邪術,將一活人釘在那裡。自己蒙她禮待,反臉成仇,自然不好意思;但就此放過不問,又乖行道濟世本懷。

有心勸她棄邪歸正,只恐陷溺已深,罪重孽大,無由自拔。再說自己師門還未走進,怎有餘力度人?”女尼見靈姑在想心事,料她見了外間對頭而起,仍作不知。給靈姑將茶斟滿,把自坐錦墩拉近前去,重問靈姑姓名來歷。靈姑只談父死一節,說了大概。轉問女尼姓名,因避何仇居此。女尼也把自己身世略為吐露。

原來女尼早年出身名門宦裔,俗家姓焦名彩蓉。因是庶出,父親死在雲南大黎府任上,嫡室悍妒刁惡,運樞回籍時,用計將她母女二人遺棄,流落大黎。生母貧病交加,不到兩年,活活急死。彼時彩蓉年才十一歲,經鄰友相助,葬母之後,孤苦無依,仗著聰明,學得一手女紅。近鄰多憐愛她,每日東食西宿,相助人家做點活計,勉強捱過一冬。

彩蓉年紀雖輕,卻有志氣,想起嫡母仇恨,生母所受冤苦,心如刀割。這日正值清明,和鄰家說明,弄好了紙錢麥飯,隨著祭伴去往母墓祭掃。到了墓前,想起生父在日服用奢侈,何等珍愛。如今流落至此,眼看年事漸長,前途茫茫,何日是個了局?越想越傷心,不由放聲號叫,哭暈在地。那天上墳人多,彩蓉所住之家已在日前祭過,沒有同來。墳地又極僻靜。她一個隨便搭伴的窮家女孩子,誰也沒有留意到她,祭完早都回去,竟把她落下、等她哭醒轉來一看,紙灰零亂,麥飯蒙塵,夕陽欲墜,殘霞將收;天已黃昏時候。她心中一驚,連忙趕向高坡往下一看,四野空曠,晚景荒寥,哪還有個人跡。地既僻遠,天覆昏暮,自己又不認歸路,如何回去?一時憂急無計,重返墓上,又撫著墳頭放聲悲哭起來。

天色愈晚,又當下弦,沒有月光,山野之間,到處暗沉沉的。孤鹿奔竄,怪烏飛撲,嗚聲嘯嘯,入耳淒厲。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處在這等淒涼悲苦,陰森怖人的境地,怎不魄悸魂驚,心膽皆裂。先還敢哭。人夜以後,光景越發黑暗,忽然一陣驚風將地上未化完的紙錢連灰捲起,撲面打來。四外白楊蕭蕭,走石飛沙,聲如潮湧。緊隨著狐鹿吼叫,一條條大小黑影徑由身側竄過。那翅如車輪的怪烏不絕連聲地悲嗚,由頭上往林中飛去。彩蓉偷眼往側一看,前面幾幢大影搖搖晃晃,若遠若近,似要走來,恍如鬼物將至。嚇得連忙止住悲泣,緊緊抱住墳頭,不住低聲默祝娘快保佑,哪裡還敢出口大氣。

待了一陣,無甚動靜,二次偷眼一看,繁星滿天,風也漸住,才看出適才所見乃是幾個樹樁。心情稍定,又勾起悲懷,哀哀哭訴起來。

彩蓉哭有個把時辰,微聞身側又似笑又似哭地嘆息了一聲。扭頭一看,彷彿有灰白色的人影站在身旁。淚眼模糊,又當悲憤傷心之際,死生已置度外,不似起初膽怯,只當又是鳥鳴樹影,沒再細看,仍自悲哭不止。又哭了一會,猛聽身側有人說道:“不要傷心,隨我享福去吧。”彩蓉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跳。忙拭淚看時,那人一身白衣道裝,星光之下看不清面目,想是在旁窺伺已久。起初哭得緊時,還不覺得異樣。這一轉臉對面,不知怎的,只覺冷氣侵人,周身毛根直立,由不得害怕起來。那道人看出她害怕,接口說道:“小姑娘,不要害怕。你的心事,我已盡知,只要肯隨我去,包你無窮受用,還幫你報仇雪恨,多好。”彩蓉一聽,道人要她隨行,知道就是人,也非善良之輩。剛顫聲答得“我不”兩字,道人怪笑一聲,袍袖展處,一陣陰風,身子似被道人抱住,騰空而起。彩蓉知道遇怪,連急帶怕,又復暈死。

彩蓉醒來一看,身子落在一所極華麗的宮殿以內,適見道人居中正坐,兩旁侍立著幾十個男女。除女的多半美貌年輕外,大都奇形怪狀,面目獰惡,裝束也不一樣,僧道俗家都有,每人兩鬢下都垂著一縷白穗紙條,行動往來若沉若浮,腳都離地,不類生人。

彩蓉心方畏悸,道人已命人將她喚至座前跪下,問道:“此乃地仙宮闕,我便是此問教主。適才路過太黎,聞得女子野地夜哭,下去查看,見你長得美秀,資質也好,甚合我意,特將你帶回仙府,收為弟子。你只要不犯教規,以後不但成為地仙,還有無窮受用。

否則你既到此,想回去也辦不到。稍一倔強,我就取你生魂祭煉法寶,受盡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了。”

彩蓉這時方看清楚道人相貌:面如陳屍。又瘦又白,不見一點血色;兩目碧綠,開合之間兇芒外射,令人望而生畏。宮殿像是在山洞以內,甚是高大,陳設佈置窮極富麗。

可是滿殿碧光,一派陰森氣象,若在鬼域。明知已落在鬼怪手裡。暗自尋思:“這洞主定是日常聞人說的妖魔鬼怪一流。事已至此,強他不得,只得暫時依從,見機行事,將來再說。”聞言後忙把心神略定,假意喜拜在地道:“弟子孤苦無依,多蒙仙師憐愛,收為弟子,哪有不願之理?”道人聞言,鬼臉上立現喜容,便命行了拜師之禮,與諸同門一一禮見。第二日起,妖道便傳授她妖法和採補之術。日子一久,彩蓉漸覺同門諸人十九不是生人,仗著美貌靈慧,大得妖道寵愛。漸漸習慣,也就不以為異。

第三年上,妖道將她姦汙之後,私對她說:“他是靈鬼修成,別創教宗,厲害非常,無人能敵。照著教規,所在門徒均須棄去肉體,以生魂修煉。有時也用本來肉體出外,都在煉成之後,似這樣道行高的門下無幾個。為防叛教,還須經過一番禁制。一被發覺有了二心,無論相隔多遠,只一彈指之間,便可將那叛徒誅魂奪魄,永墮九幽,萬劫不復。彩蓉本也難免此舉,因愛她美慧心誠,又是自己寵愛的人,生魂交合,須等凝鍊成形,始能得趣,畢竟還是不如生人,為此貪戀不捨。意欲等過九年,彩蓉道行有了根基,真魂肉體可以隨心分合之際,再行按例施為。”

彩蓉為妖道姦汙,本痛心已極;再加三年中目睹妖道師徒兇殘狠毒,無窮罪惡,斷定將來必伏天誅,時時都在盤算將來脫身之計。知道一遭禁制,永隨好道為惡,萬無出頭之日;此時想逃,更是難逾登天。只有先把妖道所有法術學會,再把厲害法寶騙上幾件,如能練得本領不相上下,或者還有一線之望。主意打定,每日加緊用功,勤練妖法。

對於妖道更做得敬愛異常,體貼順從,無微不至。妖道果被哄信,寵愛若命。眾同門雖然忌妒,一則彩蓉深沉機智,把假事做得像真事一般,絲毫不顯形跡;二則妖道正在寵信頭上,巴不得妖法得有傳人。疏不間親,眾同門偶進讒言,妖道法嚴手辣,反受重責,空自憤恨,奈何她不得。

彩蓉日夜苦練,才七八年的光景,除道行功力相差尚遠外,至於各種妖術邪法,幾乎學會十之八九,法寶也騙到手了好幾樣。起初以為只要學會妖法,能與妖道一樣,便可脫身。練到未兩年,才知功候積久而成,無計求速。尤其妖道本是靈鬼修成,自己卻是肉體,又遜一籌。眼看九年期限將到,同時妖道近來淫孽愈重,又劫來幾個美貌婦女。

內中一個,年已三十開外,最為妖豔。雖幸他每日淫樂,不再纏擾自己,寵信也還未衰,可是妖道為人素無情義,如只有自己一個,到時還可藉著歡愛頭上,求說推託,經此一來,更不容許亂他教規,勢非受禁不可。

彩蓉正在焦急之際,妖道命她同了同門師兄邙山小魔尤鹿,日出行法害人。彩蓉本心不願隨眾為惡,雖然妖道令到即行,言出法隨,不許稍違,但到行事之時,總要百計挽回,設法保全,不使多有傷害。事前並還暗中祝告,事非得已,務望神佛鑑憐,默佑自己早脫火坑,棄邪遠引。偏生這次妖道為煉一種極厲害的邪法,須要攝取一百二十八個六歲女孩生魂。彩蓉見比以前幾次造孽更大,好生憂急,又不敢不去。尚幸妖道命她挑選聰明優秀女孩,不要蠢的,限期甚寬。行時又曾享明,藉著此行之便,前往各地名山勝境遊玩,主權在己,尤鹿須聽己命行事,還可延宕些日。下山以後便對尤鹿說:

“目前各正派專與祖師為難,此番派遣,也因我二人不常出外,面生容易遮眼之故。事關重大,越機密謹慎越妙。久聞蜀滇山水之勝,一直無暇前往。最好我們沿途只管物色,將人相定,先不下手。等到遊罷回山,再就兩三日工夫,沿著歸途挨次攝取。一則免得攝些生魂,帶在身旁,曠日持久,被對頭們看破;二則還可多相些女孩,儘量挑那好的,去取由心。”尤鹿雖然刁狡兇頑,覺著這樣不大穩妥,因自己是副手,彩蓉又得祖師寵愛,不敢強她,再經甘言一鬨,也就允了。

彩蓉原是急切問打不出化解主意,暫時緩兵之計。上路以後,每日愁思,只無良策救這許多幼女生命。日子一多,尤鹿見她每日只是遊山玩景,不理正事,明明遇見合用女孩,偏說不好,相都不相,漸漸生疑。始而勸她事要從速,不可遲誤。彩蓉答說:

“你知什麼?我早算定,自有道理。如若有誤,祖師怪罪,有我一人承當,與你無干。”

後來尤鹿疑心越重,用言語恫嚇說:“祖師家法甚嚴,你到底作何打算,說出來我也放心,否則到時誰也承當不起。再過兩日不下手,我便獨自回山覆命去了。”

彩蓉力絀計窮,暗忖:“先還只當限期甚寬,誰知物色甚難。照沿途所見,總共也沒遇到幾個合用的,何況又耽擱了許多時日。照此情形,便從今日下手,也誤限期。尤鹿已然生疑,他一回山,立時禍發。有心殺了他逃走,無奈妖道有法術禁制,我這裡一有舉動,妖道當時得知,無論多遠,也被趕來,休想活命。”不禁又憂又怕。當時只得用話敷衍,對尤鹿說:“此行我尚奉有祖師密令,到了時候,自有奇遇。否則這般重大的事,怎能容我遊山之請?實告訴你,人已被我相定不少,只沒對你實說罷了。如若誤事,我就免罪了麼?誰有這樣傻法?你如不信,不妨各做各的,你見合意,只管下手攝取好了。”

尤鹿便真動起手來。二人所行之處,乃滇黔深山之中,相隔來處遠有萬里,縱有居民,也都是土著野人之類,優秀幼女更難尋到。尤鹿尋了兩天,一個合用的也未遇上,執意要往各城鎮中尋找。彩蓉算計歸期日迫,斷定非誤事不可。心想:“反正是糟,且等到時再作計較,也何苦白白造孽?”彩蓉不願目睹慘狀,便和尤鹿商議,各自分途物色。約定地方,每隔三日相見一次。尤鹿見她仍是逗留山裡,不肯同行,神色也頗從容,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有心獨自回山倭罪卸責,又恐真個另有密令,此行又命聽她主持,擅自中途回山,妖道一翻臉,受不起那些毒刑苦罰。彩蓉偏又不肯實說,只有忿忿而去。

尤鹿去後,彩蓉因妖道平日對人翻臉無情,目前又多新寵,只有和尤鹿分途行事,不擇美惡,只要六歲幼女,便攝取回去,還可搪塞,否則回山必受嚴罰,萬無幸理。但又不願造此大孽。再者受禁期屆,這次回山,必定依照教規,要受禁制,永淪妖黨,異日同受天誅,萬無自拔之日,一樣沒好結果。彩蓉越想越害怕,不禁感懷身世,勾動傷心,獨個兒弔影蒼茫,坐在山石之上,望天悲泣起來。正當傷心之際,忽見山坡下面有一老道姑走過。彩蓉在山中游蕩已非一日,知道當地山勢險幽,毒蛇猛獸到處都是,從無人跡。見那道姑一手拿著一根柺杖,杖頭掛著一個藥籃。看去滿頭銀髮,雖似年邁,但那臉色卻是白裡透紅,又細又潤,絕似十六八的少女,神態更是從容。晴忖:“這裡哪會有生人形跡?”

彩蓉猛觸靈機,正待拭淚迎上去,那自發道姑已走到身前,含笑問道:“姑娘深山悲哭,有甚傷心之事,能對我說麼?”這一臨近,彩蓉越看出老道姑二目精光隱射,骨相清奇,愈知不是常人。忙即施禮延坐,先還沒敢冒失,只說自己身世孤零,適才遊山到此,想起亡母死得可憐,身在火坑,無計脫身,故此傷心落淚。話未說完,老道姑忙笑道:“你的心事已然自己說出,如何還要瞞?實告訴你,我來此山採藥,本擬歸去,因聞哭聲至此。我只間你心志堅否,便可代決去留。至於妖道雖然厲害,有我在此,他也無奈你何。”隨說,隨用手朝側面指了幾指。

彩蓉也沒看出什麼異狀,暗想:“自己雖然悲泣,心事並未說出,怎會被她聽去?

看這口氣行徑,不是神仙,也必是正派中高明人物。回去定受妖道摧殘屈辱,不如求她引度,許能脫離苦海,也未可知。只是妖道本領通玄,隨行妖徒一旦發現,定要行法報警,妖道得信,可以立至,老道姑到底能敵與否,實無把握。”方自尋思,老道姑見她沉吟,意似不決,作色說道:“我因憐你從小受妖人劫持,日與眾惡為鄰,並未昧卻善根;此番奉命攝取女嬰,竟敢不計自身安危,百計推託保全,特來救你脫難,怎倒信我不過?我藥已採完,不能在此耽擱。你那妖伴已起疑心,又尋不到合用女嬰,不久回來,逼你從速下手。三日無成,便獨自回山告發。既不能當機立斷,由你回山,自受妖道毒刑,我要走了。”說罷,便要走去。彩蓉聞言,不禁慌了手腳,當時把心一橫,撲地拜倒,拉住老道姑的衣袖哭道:“弟子方寸已亂,望乞仙師大發慈悲,救脫苦海,寧死也不回去了。”語聲甫畢,忽聽尤鹿厲聲暴喝:“大膽賊婢,竟敢叛師背教。我已用千里傳聲之法報知祖師,我先殺了這勾引你的老乞婆,等祖師自己與你算賬。”說時一股黑氣冒過,現出身來。手揚處,便有凡縷淡灰色的光華朝老道姑當頭飛去。

原來尤鹿早覺彩蓉形跡可疑,暗中監防已久。這日彩蓉將他支走,疑心越重,表面應允,卻在暗中趕回窺伺。彩蓉雖然精通妖法,畢竟功力、經歷都差,尤鹿又是生魂煉就,易於遁跡。一時疏忽,竟未覺察。尤鹿先見彩蓉仍坐原處石上悲哭不止,看神氣不似有背叛形跡,心方奇怪。等了一會,老道姑走來,雙方問答之後,才聽出彩蓉果是生心內叛,怪不得此番行事百計阻攔,好生忿恨。因彩蓉得了許多秘傳,惟恐翻臉鬥她不過,為求必勝,特地躲在一旁,暗使妖法千里傳聲,先報了警。尤鹿剛趕回原地,彩蓉已向老道姑拜求援引,益發怒從心起。因知妖道喜怒無常,彩蓉最得寵信,不大好惹。

覺著老道姑雖說大話,步行來去,不見什麼出奇之處。先拿著真實憑據,以免彩蓉抵賴。

罵了兩句,便現身出來,隨手放出黑青絲,意欲將老道姑擒住再說。

彩蓉見狀大驚,情知事已敗露,妖道縱然隔遠,聞報不立即追來,也必行使極厲害的妖法來害自己。雖幸生魂真元未受禁制,不能如響斯應,但這也不過兩三日的工夫,必被迫蹤尋到無疑。尤其這廝受有禁法,元神可以感應,下手一慢,妖道接信,見隔遠不能即時趕到,必把本身法力附在尤鹿真元之上,這裡尤鹿本領也隨之增高,就算自己能敵,從此也如附骨之疽,形影相隨。同門法術,俱都知曉,難掩他的耳目,無論逃到哪裡,仍被尾隨不捨。除卻靜候妖道到來擒殺,萬無脫逃之望。今日與尤鹿顯然有他無我。彩蓉正待施為,忽聽老道姑笑道:“等你下手,就太遲了。”同時一片金霞閃過,妖煙消處,再看尤鹿,已被金霞包圍,在霞光之中上下衝突,只是逃不出。急得破口大罵:“不知死活的老乞婆,你將我困住,只要敢傷害,我這裡神燈一滅,祖師爺立刻追來,叫你們形消魄散,萬劫不得超生,連這短短兩天的狗命都活不成了。”

彩蓉也知尤鹿一死,妖道後宮本命神燈立起感立,不消多時,妖道必定附身尤鹿本命燈光餘焰趕來,禍發更速。剛喊了聲“仙師”,想勸阻時,老道姑已笑指尤鹿道:

“業障少發狂言,今日依我本心,原想將你生魂消滅,好將妖道引來,為世除害。只因他那孽運未終,又值我有事,不能在此久停,便宜你們這幹妖魔多活些日。我投鼠忌器,暫時不來傷你,只將你這業障帶回山去,用仙法禁閉,等妖道數盡伏誅,再行處治。你以為妖道二三日內必來為你報仇,真是妄想。適才你隱身在側向妖道報答時,我已看見,將你聲音收禁在此。不特妖道茫然不知,我還用仙法顛倒五行,佈下疑陣。日後妖道疑心彩蓉不歸,是你叛他,必用妖法禁制你的元神,使你在我禁閉之中還要白受許多磨折,以償平日積惡之報。你如不信,你那幾句報警的話還在我的袖裡,不曾消滅,且放出來,一聽自知。”說罷,手往上一揚,便有一縷淡煙,連同尤鹿語聲發自袖內。等快說完,老道姑左手指上彈出一團碗大火光,轟隆一聲微震,語止煙消。尤鹿才知不妙,嚇得拜倒光中,痛哭哀求不已。

老道姑也不理他,笑問彩蓉:“你意如何?”彩蓉自是心悅誠服,喜出望外。當時重又拜倒,口稱:“恩師,弟子得脫苦海,從此改邪歸正。務望恩師垂憐,攜回仙山,永隨左右。”還要往下說時,老道姑道:“我只為憐你身世遭遇,不與妖魔同流合汙,故加援手。否則似你這類妖人,早為我飛劍所殺了。拜師一層,還談不到。不過我救人救徹,你只要向道心虔,終始如一,自有善果。此時先給你尋一處安身之所吧。”彩蓉還要哀求時,老道姑已把手一招,將那片金霞連同尤鹿一齊收入袖內。挽住彩蓉肩膀,駕遁光一同飛起,一會飛抵一座山崖前落下。

老道姑將彩蓉領入崖洞以內,說道:“按你稟賦本薄,全仗你這一點善根,使我無心路遇,因而免淪妖窟,永墮孽海。此時便要列入我的門牆,卻有不少礙難。但是事在自修,人定勝天,也說不定。你與妖道夙孽糾纏,原應將來同歸於盡,竟能於多年陷溺之中,自知振拔,一意苦修,以圖上進,當能辦到,此地乃莽蒼山內山綠耳崖妙香洞。

洞中舊主人妙香仙子譚蕭,也是旁門出身,人卻正派。兵解以後,藏骨在此。有她禁法封閉,地又荒僻,仙凡都無足跡至此。只我一人因與她生前交好,得知底細和開閉之法。

她因前半世造孽頗重,後雖悔悟,立誓改行為善,挽盡前蔥,仍是難逃劫難。尚幸有正教中好友相助,先期一日兵解,未受天雷之災。現時元神守著本體,正在後洞法台之下地穴中苦修。她生前仇敵大多,內中有一個最厲害的便是你那妖師。他擅追魂之法,久欲將她元神拘去祭煉魔法。雖幸早有防備,在後洞設下法台,使妖道算不出她藏身何所,是否已遭兵解,暫時無法加害,但她本人已不能主持行法之事,再三求我相助,代她按時施為。因而我每年必須按著五行生剋時日來此三次,已有十六年光陰。妖道用盡方法,終奈何不得。近來我正助人創立宗教,十分忙碌。妖道年來功候大進,又探明她確以兵解,益發不肯甘休。這次命你攝取那麼多女孩,一半為了將來抵敵峨眉、青城兩派道友,一半也為的是她。我既不能常在此間主持,此事又不便派遣門人,急切之間又無適當之人可託。日前正在籌劃,今日恰好遇你。譚道友是你妖師勁敵,再有十一年,便可煉成地仙出世。防守法台,看是難事,實則一切早有我和她預先安排。真有仇敵尋上門來,只要不離開原地,任多厲害,也是無妨。台上並還設有信符,一焚我即立至。她一生愛美,尤喜盼花,全洞佈置陳列,精妙異常。食用之物,所存尤多,均未腐朽,不必出洞謀求,足夠你用。你如願在此地參修,我先收你作為記名弟子。你陷妖窟日久,所習俱是妖術,玄門真傳又非可以速成。為今之計,只能傳你初步功夫,循序漸進,看你修為進境如何,再作計較。遇敵之際,仍用原習法術防身,等守到年限,自有成效。你意如何?”

彩蓉知道自己命淺福薄,仙師必是借她亡友之託,就此試自己心堅與否。聞言更不再求,立即跪謝遵命,並叩問仙師法諱。老道姑說完來歷。又說:“妖道見你和尤鹿到時不歸,類似這種叛師舉動,在他教下從來沒有,必然痛恨已極。使他誤疑尤鹿,只瞞一時,早晚被他用妖法試出真假,必遣妖徒四出搜索。近五年中你如不出洞,任他踏遍此山,也尋不到,何況不知在此。數年之後,妖道見無處可尋,他又忙於祭煉魔法,門徒多有使命,你雖可恨,不比譚蕭是他生平大仇,至多命妖徒們逐處留心,不會專為尋你而出。那時你只要在我說定日辰不要離開本洞,以防不測外,儘可任意出洞閒遊。如遇妖徒,當時能敵更好,否則立時趕回,將他誘進洞內,照法施為,必定擒住。你知妖徒均受禁制,也不必殺他取禍,只把他困禁台上,等我來時再行處治好了。”隨即引至後洞,如法傳授,彩蓉一一領命。老道姑又傳了她些初步功夫,然後帶了妖魂飛去。

由此彩蓉在洞中一住八年。起初兩年偶有感動,覺著心跳神亂,知是妖道師徒用那呼名追魄之法,已然尋到附近。如非仙法神妙,封禁洞門,必為所害無疑。久了恐被覺察,萬一加緊追尋,逼近洞前,惹出事來,忙照師父所說,走至法台中立定,在仙法維護之下,立即安適如初。先還手握信符,準備萬一。幾次無事,連信符也不拿了。

洞中百物皆備,尤其藏有好些名茶。彩蓉之父生前嗜茶如命,彩蓉小時習與性成,深識茶味。後遭喪亂,多年不曾進口。如今見了這些佳茗,後洞又有靈泉,頓觸夙嗜。

加以歸正未久,才得入門,煙火尚還未斷,不能整日打坐,枯守洞中。一半出於向道心誠,一半也是為了避禍遠仇,每值課暇無事,便拿府花品茗來作消遣,這一來,益發愛茶成癖。中間老道姑總共來了六次,每來俱無甚耽擱,除略問彩蓉近狀外,只往法台上人定半日,便即走去,更不傳授道法。彩蓉看出師父必有用意。自己得脫苦海,已出望外,既蒙收留,得在這等洞天福地,避禍潛修,異日不會沒有好結果,求過兩次,見老道姑笑而不答,也就不敢再請。

這日算計茶將用完,所剩無多,心想:“日前師父曾說:‘崖後絕壁之上新近產有一種香茶,形如人手,其厚如錢,有蘭花香,名為麻爪,乃蓬萊仙種,茶中聖品,只本山和峨眉捨身崖頂絕壁之間偶然產有,皆是靈鳥銜來的茶籽落土而生,甚是難得。你既這麼愛茶,不妨前往試採,近日正是時候。’自己從第三年起,師父便說可以出外行動,只因膽小心虛,除偶在洞口閒眺外,從未離洞他出。現值存茶將罄,又當盛夏清和,景物嘉淑之際,何不前去採些來用,就便眺玩一回山景?”念頭一動,隨將內洞門如法封鎖,走往後崖頂一看,果然新生幾株茶樹高才四尺,翠葉朱莖,形如人手,與生平各種名茶絕不相似。如非師父預先說明,絕認不出那是茶樹。採了些回洞,汲取新泉如法一試,端的色香味三者俱絕,凡茶無與比倫,好生忻喜。連去數日,越來越愛,索性把茶葉全採回洞,制好存放。

到了這年冬天雪後,偶往崖頂取雪烹茶,就便想將茶樹移植洞中,以防凍死。到了一看,這年雪下不大,也厚尺許,到處山石林木,都是雪蓋冰封。獨那幾株茶樹,不但臨寒獨秀,片雪不沾,反倒繁鬱蔥蘢,又添了滿樹新葉。朱碧相問,掩映於冰雪之間,清麗幽潔,好看已極。彩蓉心中大喜,知洞中培養,全仗人力,不如天然。那茶又是新採味勝,並無老嫩之分。便息了移植之念,每日只取少許,現用現採。似這樣常在附近走動,連個生人都未見過,漸漸膽子放大,不再終日憂疑。以前每一離洞,必將洞門層層封鎖;人如在洞,更不必說。外人走過,一點也看不出。年時既久,也便疏懈。

當靈奴往返大熊嶺時,恰值彩蓉早上出洞閒眺雪景,無意之間發現一隻由高坡冰雪中滑跌的肥鹿。彩蓉前在妖道宮中日享肥鮮,海錯山珍不絕於口;自居本山,多年來未動葷腥。先聞鹿鳴哀哀,頗生惻隱,有心將它救活。及至尋到一看,那鹿已然腦裂脊斷,臟腑俱傷,無法再使存活。又見鹿甚肥嫩,不由食指大動。心想:“反正不是有心殺害,救又不能,樂得享受,還使少受痛楚。”當時將那鹿刺死,挑腿脊肥嫩之處割下。餘骨行法火化,移向別處崖窟之中。又尋了些松柴,準備烤吃。回到洞內,又想起洞府清潔,不宜腥臭煙汙,便移在外崖凹中烤吃。靈奴見下面崖凹中炊煙透出,便由於此。

彩蓉連吃幾次,覺得甚是鮮美。靈姑來的一天早上,彩蓉倏覺心動,不甚寧貼。暗忖:“近年心已寧貼,不似初來驚弓之鳥,每多疑畏,怎會有此?”細一尋思,連日並無異兆,也就拉倒。中午因見鹿肉已完,心還想吃,知道雪厚,野獸多出獵食,冰雪崎嶇,一個失足,便要跌斃。遇上能救,是件功德;不能救,便割些肉拿回,也可一解饞欲。午間天色本極晴朗,彩蓉在高處縱望了一陣,全不見鳥獸影跡。覺無甚意思,便去後崖採了些茶,準備回洞烹飲。茶採到手以後,四望晴雪陽春,千里一白;遠近大小峰巒都似玉砌銀鋪,亮晶晶呈現在陽光之下,冰花照眼,閃閃生輝。微聞泉聲細碎,發自澗底,積雪已有融意。心想:“入山以來,今年雪勢最大。不日天暖融化,冰雪全變洪流,澎湃奔騰,山搖嶽撼,正不知聲勢如何壯觀。”

彩蓉方在徘徊遐想,不捨歸去,忽然一陣陰風由身後吹來,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如換旁人,早已中了道兒。彩蓉早上神志不寧,時生戒心,加以法術高強,饒有機智,微有動靜,便已警覺,一見風勢蹊蹺,類似以前本門中人到來,心雖驚懼,並不回顧,慌不迭一面放起護身神光,一面早飛身遁向前去。剛一立定,果有幾縷黑煙箭一般射來,幸是應變神速,身為神光護定,未被射中。彩蓉正待行法,黑煙已經掣轉,面前淡煙散處,現出一個土著裝束的妖人,手持木劍,背插紙幡,相貌十分兇惡,戟指大罵:

“賤婢果然潛藏未死。急速受綁,隨我回山,任憑祖師爺發落,否則叫你難逃公道。”

彩蓉認出來人正是妖道門下兩個徒弟之一黑喪門秦左,原是厲魄煉成,妖道愛他猛惡,收歸門下,雖然煉就真形,但悟性極差,在同門中本領不算高強,生性卻是兇殘暴虐,不在妖道幾個得意愛徒之下。人不足畏,那面紙幡,乃妖道自煉法寶,非有要事奉派,不能借用。知是彼此存亡關頭,客氣不得,即便自己騙有妖道兩件至寶,能敵此幡,若被他逃走,也是禍事。彩蓉忙將心神略定,笑對秦左道:“師兄先莫生氣,聽我說完,再走不遲。我現被對頭困住,強收為徒,近年才許出洞閒遊。因年時太久,恐祖師爺怪我背叛,不敢回去。你來最好,那對頭現在下面崖洞中打坐,正好下手。你我將他殺死,一同逃回山去,見了祖師,也有話說,你看好麼?”

秦左不知彩蓉已得妖師秘傳,口中說話遷延,暗地行法,準備驟出不意,生擒歸洞,將他永禁法台之上,以免洩露機密。方在將信將疑,待要喝問,彩蓉已在暗中準備停妥,突地面容一變,改口喝道:“秦師兄,你看那旁對頭來了,還不快走!”秦左方一怔神,側顧之間,彩蓉手揚處,便有一蓬彩絲向秦左當頭撒下。秦左看出是本門最厲害的六賊收魂網,忙化淡煙飛起,已被彩煙裹住,纏繞了個結實。知道上當,急怒亂罵。彩蓉因他被擒受禁,所在妖法全失效用,也不理他,只將他捉回洞去,放在法台之上。秦左仍是汙言穢語,毒罵不休。彩蓉笑道:“秦左,你不過想激我生氣殺你,等妖窟中本命燈一滅,妖道立即趕來。你只是暫時受點痛苦,妖道一來,仍可將你遊魂餘氣帶回祭煉,成形復原。這層我早料到。我把你困在此問,靜候仙師到來發落,決不傷害。想我中你詭計,直是夢想。再如出言無狀,我只略施妙法,將這法台上禁制稍一發動,那時讓你死活不得地受盡折磨,休怪我不留一點情分。”

秦左自恃身是厲魄修成,以彩蓉的道法,至多能用本門奪魂之法將自己殺死,或是永困住不放,決無力使己受什麼苦刑,聞言哪裡肯信,罵得更兇。彩蓉怒喝:“大膽妖孽!我好心好意,念著昔日相識,不忍使你受那消魂煉魄的磨折,叫你放安靜點,你偏生不知進退。且讓你嚐嚐仙法妙用,就知道厲害了。”說罷,便照老道姑所傳煉魔之法,將法台靈旗展了兩展,立時滿台俱是金光熱焰。秦左立覺身子如散了一般,痛楚已極。

先還忿怒苦熬,後來實受不住光焰銷銷,只得住口。彩蓉尚是初試,見仙法如此妙用,立即乘機拷問妖道虛實和妖道此來用意。秦左被迫無奈,只得咬牙切齒,說了經過。

原來妖道自從近數十年開山以後,妖徒奉命四出為害人間,因而常與諸正派門下相遇。邪不能勝正,有的還能遁逃回去,有的不是一出不歸,無跡可尋,便是死於飛劍之下,形神兩滅。這些正派門中的後輩大都夙根深厚,得有真傳秘授,應變神速。尤其是行蹤飄忽,每當妖宮神燈一滅,妖道連忙追去時,敵人想是難以抵禦,早跑得沒有影子,一個也無從捉摸。因此怨毒日深,意欲祭煉子母元陰妖女靈旗,報復前仇。此旗乃魔教中最厲害的法寶,上次彩蓉、尤鹿奉命攝取六歲少女生魂,便為祭煉此寶。妖道起初因所害少女眾多,大子天戮,先還不敢輕舉,近年仇恨越深,非煉此旗不能洩恨,方始甘冒天戮,決心祭煉。煉成以後,旗共十面,一母九子。母旗設在妖宮法台之上。門人出外,各請一面子旗,如遇勁敵,稍一展動,便生妙用。同時妖道立即得信趕到,萬無一失。

前者彩蓉棄邪歸正,誤了天地交泰的時期,不能再煉,事隔九年,才得再舉。妖道鑑於前番失事,這次格外謹慎,加派了四名妖徒,分途下山物色。所須少女數目也多兩倍,準備寧多毋缺,並可擇優取用,以防到時又有貽誤,造孽更多,自不必說。因內中要九名生性兇悍的女魂,江南各省女性溫柔,難期適用。算計山中少女野蠻強健者多,秦左恰是土人,便命他專向滇黔山中覓取。秦左也是該遭報應,他本是莽蒼山附近土人,卻恨本族人已極,欲借攝魂之便,迴轉故鄉為害,擾鬧一番,顯他威風。所以一下山不往別處,徑向莽蒼山飛來。這時一個生魂尚未攝到手,正駕妖風急行,眼看故鄉將到,覺著到後可以為所欲為,硬逼同族將所有六歲女嬰一齊獻出,多選幾個回去,不禁十分高興。猛一眼瞥見前面山崖上有女於閒遊,忽起色心。晃眼飛過,認出是本門遍索未獲的逃徒,一時貪功心盛,打算活捉回去,也沒想到能敵與否。及見彩蓉放出護身神光,自己的妖法無功,才想起彩蓉曾得真傳,法術高強。方想傳音報警,彩蓉驟出不意,將他擒回洞去。

彩蓉盤潔妖人之際,妖人一倔強,彩蓉便行法禁制逼問。因回洞時匆忙,洞門也忘了封閉。快問完時,天已入夜,恰值靈奴飛人窺探。彩蓉錯當做人洞避寒的靈鳥,心想鸚鵡能言,又長得好看,空山寂寞,正可養來作伴,忙即閉洞追出。不料靈奴機警,高飛逆行,不曾被擒,卻將呂靈姑引了前來。靈奴因見彩蓉行使妖法,洞中縛有山民,只當妖邪一流,哪知並非如此。

靈姑聽彩蓉說完前事,因她不肯吐露妖道姓名居處,連後拜的那位白髮道姑是誰也未說出,心存先人之見,終未深信。不過見彩蓉舉止安詳,言談高雅;說到失身妖道一節,悲憤異常,淚珠瑩瑩。雖料她話有虛實,也頗可憐她的身世遭遇。無奈眼見是真,法台上現縛山民,分明為煉妖法弄來,偏要藉口妖黨,以圖掩飾。心想:“此女人品氣度無一不佳,可惜是個妖婦。看靈奴神情,對方似無他意。也許懾於恩師威名,知我是她老人家門下,有心買好,不敢妄動。估量適才初遇情景,自己未必鬥她得過;況又以客禮相待,十分殷勤,反臉相敵,未免於理不合。再說她口口聲聲說已棄邪歸正,斷不定她的真假。還是放慎重些,明早過山見了恩師一說,自知真相。但可挽救,度惡從善,勝於為善,便求恩師設法助她,使脫苦難;真要大惡不赦,也就說不得,只好稟請恩師來此除她,以免為害人間了。”靈姑主意想定,便不再事盤諸。

按說照此明早一走,便可無事。誰知彩蓉對靈姑過於親近,吃完了茶,又取些食物出來勸用,雙方越談越覺投機。靈姑也由憐惜變為愛好,覺著這樣美質,誤入邪道,實在可惜,於是變了主意。暗想:“此女可信與否,全看法台所縛是否果如所云,便可斷定。有心問明,又覺初交不便,稍一失措,必起疑心。所說如偽,立成仇敵,豈不求榮反辱?”靈姑因聽彩蓉說每夜必守師言打坐,決計少時乘隙一探。

靈奴慧眼雖能分辨邪正,因彩蓉所習俱是邪法,法台佈置雖是正教中仙法妙用,主持人偏是左道,靈奴畢竟功候尚淺,只能略感先機,看出彩蓉無甚惡意,人的邪正仍難判定。妖人秦左耳目很靈,靈姑初來,瞥見刀光靈奇,當是彩蓉同道,也頗驚憂。嗣聽二女問答,才知不是,並且來人口氣還不怎麼相信彩蓉真已棄妖歸正,心中暗喜,便想了一條脫身之計。秦左身帶妖氣,又受仙法禁制,靈奴毫未看出,到時未加攔阻,以致惹出事來。

一會,靈姑推說疲倦。彩蓉愛極靈奴,調弄說笑了一陣,也該是做功課的時候,便把靈姑安置床上,自己便在石墩上打坐人定。事前還囑靈姑:“外屋法台不可走上去,尤其當中那面靈旗和那信符展動不得。姊姊信我更好,否則見了鄭仙師,必能知我底細。

我連日修煉,已到緊要關頭,這一入定,便如睡死一樣,不到時候,決不下來言動。雖然每週只有一天,為時只有刻許,但這樣至少七遍,姊姊要想殺我,只是彈指之勞。我命握在姐姐手裡,如稍見外,怎能這樣做呢?”彩蓉因在深山古洞避居多年,枯寂已久,好容易遇見一個正教門下的姊妹,又是羨慕,又是心喜,直和來了親人一樣。又想借她引進,多一條救助援引的途徑。知道靈姑對己無疑,除卻瀝膽披肝,推誠相與而外,只顧想免去靈姑心中疑忌,未曾想到別的。談投了機,以為經此一說,必已深信。無意間雖把法台靈旗、信符不可妄動說漏了嘴,但又心存顧忌,惟恐靈姑日後萬一洩漏,被妖道跟蹤尋來,所以沒有全說。

二人本有夙緣,靈姑因為急於證實前言,本是裝睡,等彩蓉一入定,立即輕輕縱起,走出室外。靈奴伏在枕旁,本要隨著飛起,靈姑恐它翼聲振動,將人驚覺,用手示意,叫它不要亂動。靈奴只當靈姑到室外略看即回,搖頭勸阻,靈姑未理。靈奴以為二女已然水乳,靈姑素日謹慎,不會出什麼亂子,也就罷了。

靈姑獨自一人走向法台旁邊,原意只是偷看所縛是否妖人,即行迴轉,並沒想到法台上去。不料妖人秦左聽出對頭打坐,來客已睡,正打算假裝苦痛,悲號引誘。一聽靈姑由身後走來,心中大喜,忙把臉上惡容斂去,啞聲乾號,目流血淚,周身戰慄,好似受刑已久,力竭聲嘶,哭號不出,痛苦萬分之狀。等靈姑繞到身側,又裝出拼命提神強掙,直喊:“仙姑饒命,你先放我回去,定將那三百多個嬰孩獻出,送你祭煉法寶好了。”靈姑見他果是本地人,不過裝束有點詭異,目睹慘狀,已然動心。聽說要害許多嬰兒,越發激起義憤。心想:“他既誤認自己是本洞主人,正好藉此套問真情。”便故意低喝:“你說什麼?我沒聽真。那些嬰兒現藏何處?快說出來。”

妖人一聽,便知靈姑中計,裝作神志昏迷,語無倫次,說了一套鬼話。大意說他是附近山寨中酋長,全族本極相安,前月彩蓉忽然前去,強索三百嬰兒祭煉法寶。全族怕她邪法,忍痛湊集。自思身是酋長,卻受一個女人威迫,實在羞恥。同時本身有兩個愛子也在其內,更是難捨。一時憤激,決計將嬰兒藏向僻處,率領全族,二次與對頭拼個死活。到時彩蓉前往,見狀大怒,當時用法術傷害多人。又將他擒來,行法拷問逼獻,已有三日。適才受苦不過,勉強答應,放回之後即行獻上,彩蓉偏要他先說藏嬰之處。

因知彩蓉心毒,說出以後仍然不放,豈不白饒一命?為此苦挨。此時身受禁制,心如油煎。說完先哀求靈姑將法台上靈旗略換方位,少緩痛苦。

靈姑雖然為他所動,心中憤激,終以不明法台妙用,未敢妄動。後來秦左血淚模糊,再四哀求不已。靈姑因他始終錯認自己是彩蓉,所說當然不假。暗忖:“人心難測,竟至如此。自己見死不救,還出什麼家,修什麼道?師父原說途中有變,已為安排,未必不是指此。自問不會法術,要放此人決難辦到;要將彩蓉殺死,不知怎的,只覺下不了手。再者,乘人家入定不備,加以暗算,也不光明。莫如姑照此人所說,稍變靈旗方向,使其暫免苦難。等少時彩蓉起身,索性當面質問:‘你既口口聲聲說已棄邪歸正,並還託我向恩師求說,加以援引,為何毒害生人,強索嬰兒?’看她有何話說。如系受了妖師老道姑強迫,情出不已,還有可原;否則縱不變敵為友,也即時絕交,離此他去。有師父玉匣飛刀護身,想必不致逃不出去。”因恐上台有什麼危險,先將飛刀放出,護身而上。

秦左見靈姑刀光如此神異,也是驚心。心想:“此女雖然上當,看這一道銀光,傷她固難,想逃必被看被,也非容易。”繼一轉念:“與其在此長受仇敵凌辱折磨,還不如拼受一回大苦,能逃更好,若不能逃,由她殺死,將祖師引來,報了仇恨,也可收攝餘氣,煉復原形。”主意打定,仍是裝作奄奄待斃,哀求從速。靈姑在銀光圍繞之下,自覺上台並無異狀,心神稍定,徑去移轉靈旗。

靈奴在室內微聞外面二人問答乞哀之聲,目睹彩蓉雙目垂簾穩坐,甚是安靜。以為法台不是外人隨便可上,只恐飛出驚動彩蓉,引起猜忌。心雖發急,並沒想到主人會有如此冒失。後聽山民哀求越緊,主人似動哀憐,才恐生事。但仍不敢徑直飛出,只得輕輕躍下,走出查看。靈奴才出室外,瞥見銀光照耀,主人身立法台之上,不由大驚。一面振翼飛撲過去,一面急叫:“主人快下來,萬動不得!”靈姑已將三面主旗移動。說時遲,那時快,中央主旗才一拔起,台上立生妙用,一片金霞閃過,便聽那人哈哈兩聲大笑,喝道:“小乖乖,謝你好意。告訴彩蓉這狗潑賤,三日之內,納命來吧。”聲隨人起,化為一簇淡煙,便要飛去。

靈姑聞得靈奴急叫,情知有異,已是不及停手。妖人一逃,益發亂了手腳。一手插旗,一手便指銀光,朝那妖菸捲去。這一來,方信彩蓉所說俱是真情。惟恐放走妖人貽禍,對她不起,目光註定前面。那道信符因彩蓉謹慎膽小,惟恐臨時生變,易於求援,原和靈旗插在一起,形式也和旗差不了多少。靈姑本意將旗還復原位,一心慌,又將它拿錯,沒有看真,順手一插,恰巧誤插在丙丁方位,火光一晃,立即焚化,一道金光似電一般直往地底穿去。秦左見銀光追來,知道難逃誅魂之厄,忽想起仇敵現在室內入定,正好下手,一掉頭,便向內室飛去。誰知飛刀神速。已追上前去,剛將他裹住,便聽哇一聲慘叫。

內室彩蓉也在此時醒轉,知道出了事,又急又驚,追將出來急喊:“姊姊,且慢殺他。”妖煙已被銀光絞散。知已禍發,一不作,二不休,忙喊:“姊姊快收飛刀。”隨手飛起一蓬彩煙,將那殘煙剩縷全部收入袖內,見信符己焚,靈姑面漲通紅,呆在法台之上做聲不得。彩蓉知她悔恨,無以自容,便寬慰道:“妖徒一死,妖宮神燈一滅,妖道天明前後必定趕到。姊姊今番想必信我了,我是決非他的敵手。好在信符已焚,崔恩師也定趕來。姊姊快帶靈奴先走吧。”靈姑見她毫不嗔怪,反勸自己先逃避禍,越發懊悔,慷慨答道:“實不相瞞,小妹愚昧無知,又愛惜姊姊過甚,以為所說不盡可信,意欲考證前言真假,結一異姓骨肉。不料中了妖人好計,悔之無及。事已至此,自然禍福與共,哪有走理?”

彩蓉正待勸慰,忽聽地底轟隆有聲。心想:“妖道怎會由地底趕來?再說也沒這麼快。”方囑咐靈姑小心戒備,晃眼之間,地底又是一聲炸響,地忽中裂。一幢淡紅光華籠著一個八九歲的少女,由法台中心冒將上來。靈姑疑心來了敵人,重把飛刀放出,看定彩蓉神色,準備下手。猛又聽洞前一片雷震之聲,洞壁倒塌處又飛進一道光華。驚惶中定睛一看,光華到處,落下一人,正是同門師姊歐陽霜。不禁喜出望外,高呼“師姊”,待要迎上。一看彩蓉,也是滿面喜容,朝那女孩朝拜。跟著便聽歐陽霜喝道:

“北邙山妖鬼徐完不久將至,我奉師命來此接引。適殺妖人所佩妖幡現在何處?快取出來,我有用處。”

彩蓉見來人竟用大乙神雷破壁飛進,聞言知事緊急,不及禮見詳說,忙道:“妖幡在此。”隨去室內將日來從妖人身上所得妖幡,連同自己法寶、衣物,還有靈姑的包裹,一齊取將出來。歐陽霜要過妖幡,將法台上仙法、靈旗一一收去,又取兩道靈符,手持一道,另一道連妖幡同放在法台中心。命三人帶了靈奴聚立一起。手指彈處,飛出一點火光,落在符上。符才焚化,便有一片金霞擁著四人,朝洞外升空飛去。才一離地,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靈姑在空中偷眼回望,來處地面上白煙濛濛,金光亂閃。適才崖洞已是崩塌。雪塵飛舞之中突起一幢金霞,裹著一團黑煙,向東南空際星馳電射而去。

四人飛行迅速,不消多時,便落到一座前臨大江的高山上面。三女齊向歐陽霜禮見稱謝不迭。

歐陽霜笑對少女道:“道友多年苦修,竟得大功告成,未受妖邪侵害。雖然崔師伯始終維護,也是道友精誠感召,心志專一所致,可喜可賀。今仗眾師仙法妙用,妖鬼得信趕來,也只撲空。他氣數將終,不久便遭惡報。道友再避上一兩年,等他伏誅之後,就無害了。崔師叔因知道友功行圓滿,超劫出世,適因要事不得分身,事前飛劍傳信,託家師到時相助脫難。家師因道友早完功行,先期出世,尚差兩年魔難,道友與家師緣分止此,寄居未始不可。但妖鬼已然發覺二位道友蹤跡,誓不甘休,縱令伏誅在即,死前仍要苦苦追索,家師近又時常出遊,居庵日少,萬一乘隙來犯,難免不遭毒手。為此在嶺後桃林深處,開出一個古洞。請二位道友居住在內,暫時不必去見。地既隱秘,洞又深居地底,可以藉此應完劫數。相隔庵近,便於照護,又有家師仙法妙用,外人決找不到。靜俟妖鬼就戮,凌、崔二位師叔事完有暇,自來接引。二位道友以為如何?”

少女聞言,躬身答道:“小妹自從那年與恩人崔五姑相識,承她指引迷途,棄邪歸正。又蒙她盡力相助,得以先期兵解,藏身綠耳崖荒洞地底,元神不為妖鬼邪魔所侵,十有餘年。後因無暇常來,又接引彩蓉妹子來洞照護,又是十年光陰。經妹子照她傳授,日夕虔修不懈,勉強將元神修煉成形。自知功候淺薄,本來不想出世。以前恩人為防萬一,曾賜彩妹信符一道,遇危焚化,便生妙用,恩人那裡立接警報;同時一道金光下穿地底,將小妹元神、遺骨一齊護住,任多厲害的邪法,也侵害不得,適正修煉,忽然金光下射,先當妖鬼尋來,或有外魔來此侵擾。等了一會,不聽上面動靜,又以為敵人無甚本領,彩妹膽小慎重,先期焚符求救。見後才知呂姊姊因殺妖徒,誤焚靈符。昔年妖鬼本與我有些淵源,既恨我背師叛教,又因我先雖誤人旁門,尚能潔身自愛,元陰純粹,修煉又勤,所以處心積慮,想將我生魂攝去祭煉邪法,受他使役。後來探明我已兵解,益發不肯死心。如非恩人救助,早已受他禁制,萬劫難復的了。今日呂姊姊誤斬妖徒,妖宮本命神燈一滅,不但得知妖徒被殺,並還可以跟蹤追來,如影隨形,不出三日,定被尋到。正在愁急,盼著恩人趕來設法相救,不料鄭仙師垂憐,命姊姊駕臨救助,又為佈置居處。有生之日,皆是戴德之年。自知無緣請求收錄,仙命怎敢不遵,不過彩妹不但身世孤苦可憐,而且身陷邪途,始終未與同流,向道虔誠,更非恆比。這些年來,朝夕閉洞勤修,委實艱苦卓絕,一塵不染。無奈恩人只傳她初步吐納之功,好似機緣未到。

可否請求二位姊姊轉乞仙師大發慈悲,將她引度門下,也不在她多年來苦心孤詣。”

彩蓉聞言,就勢拜倒,請求援引。靈姑憐彩蓉的遭遇,又覺對不起她,聞言自然心願,只因尚未見師,不敢冒昧,眼望歐陽霜,巴不得她應允才好。歐陽霜見靈姑面帶企盼之容,一面拉起彩蓉,一面想了想,笑道:“彩妹為人心志,都是我輩中人。來時家師也只說與譚道友緣淺,沒有提她,此事小妹不敢自主。我看家師對於靈妹極為鍾愛,最好仍令彩妹先往桃林古洞暫居,異日由我姊妹相機試求,許能有望也說不定。”譚蕭原與崔五姑訂有前約,不患無成。因感彩蓉十年守護之德,又知她只會許多妖術邪法,全未入門,見有一線機緣,試為求說,以便先安個根,本末期其必成。一聽鄭顛仙最愛靈姑,又見靈姑神色甚喜,知道二女一見莫逆,料有指望,歐陽霜之言也非泛語。見彩蓉還在哀懇,便道:“歐陽姊姊說得極是,人定勝天,苦儘自然甘來。且委屈陪我暫做一個同伴吧。”說時,歐陽霜已領了三女向桃花林中走去。彩蓉無法,只得私向靈姑求說,日後務望盡力援引,並乞得暇常來桃林看望。靈姑不便公然力任其難,只是不住點頭示意。歐陽霜和譚蕭並肩前行,並未回望。

靈姑見那桃林地當嶺後平谷向陽之處,時際仲春,朝陽初上,萬千株紅白桃花一齊舒萼展蕊,花光閃閃,燦若雲錦。到處細草丰茸,雜花幽豔,娟娟搖曳,相與爭妍。昨晚尚在冰雪崎嶇,陰迷失地,今晨便到了這等清麗暄和的境界,仙家妙用,果是不凡。

苦竹庵相去不遠,少時拜師之後,不特老父他年回生之說定能做到,前途修為,尚有無窮希望。

靈姑正忻慰問,已到了桃林深處一座土山下面。山只四五丈高,兩三丈方圓,平地孤立,相隔左近山巒約有裡許。上下滿是矮松藤蔓,通體青蒼,遠望好像一叢茂樹,直看不出山形。歐陽霜說:“洞在山腳,待我行法開放。”靈姑暗想:“此間形勢曠朗,易於發現,怎說隱秘?”念頭才轉,歐陽霜手掐靈訣往下一指,一片煙光閃過,山腳凹處忽然現出一個土穴,大才數尺,頗似狐灌窟宅。這種土穴,比起昨日綠耳崖妙香洞,相去何止天淵,怎好住人?暗察二女神色,卻甚忻然。

當下三女隨了歐陽霜俯身而入,洞既黑暗,又復陰溼,黴氣刺鼻。譚蕭手上放出一團栲栳大的明光,在前照路。進約三丈,便到盡頭,洞徑愈窄,四女俯身迴旋都覺艱難。

歐陽霜才說一聲:“到了。”靈姑便覺腳底一軟,立身處整片地皮如飛往下沉去,晃眼數十丈,又到地底。當時眼前一亮,豁然開朗,洞府明曠,石壁如玉,自然生輝,到處都晶光照眼,麗影流輝,俯視腳下所踏墜石,廣只數尺,高寬十丈左右,只有上層兩丈是土,餘下乃是整塊山石,心中好生駭異。

三女隨同縱落石地,歐陽霜先引導同行一遍。然後說道:“此洞乃七百五十年前天狐清修所闢,居此數百年,費盡無數心力經營佈置。曾躲過三次大劫,後來仙去。彼時曾發宏願,想將他同類中稍成氣候的天狐一齊度化同居,免得為惡害人,終受天戮。所以洞甚廣大,華美非常。全洞共有石室二百餘間,床灶爐井一切用具無不齊備。後來道成仙去,門下徒眾漸漸違戒,出洞採補,為害多年,終為終南山心燈禪師所殺。因此洞深居地底,不見天光,全憑天狐用夜明珠照亮,正經修道人不肯來居,恐為妖孽盤踞,禪師用佛法將它層層封鎖。洞門本在桃林過去山那邊斑鳩崖古洞以內,這裡乃是後洞盡頭。天狐在日所居靜室共只三間石室:當中大間是他會集群狐講道之所;一間丹房設有井灶,能汲地底靈泉;一間供他居住。家師原知此洞,日前接了崔師叔飛書,恐二位來了無處安置,前洞通過又難,親身來此查看。恰值新近為金蛛吸金船之事,借得峨眉門下朱文師姊的天遁鏡在此,居然照出這土山下面古洞石室尤其隱秘,外觀只是桃林之中一個土墩,誰也想不到下有古洞,四外更無可供修道居住之用,地勢再好不過。便用仙法切斷灌穴山石,以為升降出入之路。現在靈符三道:一升一降,一為閉洞之須。即便妖鬼知道此洞,也無法侵入,何況決無其事。聽師父說,將來門下師姊妹還有藉助之處呢。彩妹尚未辟穀,食糧現備有一月在此,以後自會送來。二位儘可安心修煉。我同呂師妹要見家師覆命去了。”

二女拜謝不迭。彩蓉和靈姑更是戀戀難捨,重又再三叮囑,就自己福薄命淺,也盼常來看望。靈姑一一允諾,隨則辭別。二女要試習靈符妙用,親送上去,隨到墜石上立定。譚蕭手持升符,如法施為,一道光華擁著墜石,如飛而上。到了上面,歐陽霜說此時新來,最好隱秘,不令送出。二女只得謝別,如法飛下。靈姑看著墜石還原,方隨歐陽霜低身走出。苦竹庵相隔甚近,走完桃林,循著山徑幾個轉折,便已到達。

那苦竹庵背依崇山,前臨大江,四圍翠竹修莫,景甚幽靜。全庵共有數十間殿房。

顛仙門下女弟子,連靈姑共是五人,只歐陽霜一人在庵,餘俱有事他出。靈姑進門以後,見殿字雖然樸實無華,卻到處莊嚴整潔。問知本是一座古廟,顛仙三十年前來此居住,連年親手添修,始有今日。心想:“仙人洞府,多在崖壑。以師父法力,在各地名山中物色一座洞府,絕非難事。真正仙境,自己雖未見過,如論景物,此地除了門對大江,波瀾壯闊外,比起玉靈崖和後山濱湖一帶,還差得多。何苦費許多事,建一所人間殿字居住?”好生不解,初來未便向歐陽霜探詢,一同隨到後偏殿雲房之內,顛仙正在房中打坐入定,二女一同跪下。

待了不多一會,顛仙醒轉。二女參拜之後,由歐陽霜先行復命。靈姑最關心的,便是老父重生之事,方要開口乞求,顛仙笑道:“靈兒孝行,已然感動神仙,此後只要努力前修,到時包在我身上,決無差錯。雖然你父資質、仙緣不能比你,經此一來,已超死劫。又得芝仙靈液,便不事修為,也能坐享二三百年修齡。回生之後,如能勉力虔修,再多服我師徒異日所煉靈藥,散仙尚且有望,你還愁他何來?”靈姑聞言,自然益發放心歡忻,叩謝深恩不迭。顛仙領向正殿,取出道裝,命靈姑更換,重行拜師之禮。初步吐納,靈姑本已精習,顛仙又傳了練氣口訣。並說前者命白猿轉賜飛刀時,因她未通劍術,恐生意外,另賜玉匣以便收藏,且免危害。現時即以此刀練習本門法術,使與身合。

玉匣本非藏刀之物,已無用處,將匣取回,另傳練刀之法。靈姑福至心靈,一教全能領悟。連那靈奴,顛仙也甚喜愛,由此便在苦竹庵苦志修為,功候也日益俱進。

一轉眼已過半年。每到月終,歐陽霜必往桃林給彩蓉送糧。靈姑雖然心許為彩蓉引進,卻知仙緣難得,師父規條素嚴,先進門師姊稍有不合,便遭斥責,從不見人妄有啟請。自己特蒙殊恩,入門未久,每日非常小心,尚恐失錯,怎敢輕意代人乞求。屢想和歐陽霜說,乘著送糧之便,帶了同去,先探望她一次,略為慰勉,免致懸望。無奈功候正在精進之際,苦無閒暇,只好存在心裡。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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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12: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回 旭日照幽花 頓失陰霾登樂土 狂飆撼危壁 突飛寶刀斬妖狐

話說光陰易過,忽又春風。靈姑想起:“去年今日,自己正從綠耳崖遇救逃來,初拜仙師。不多幾天,仗著恩師屢傳心法,現時居然能夠御氣飛行。這一年中,只近日在庵前竹林上空試習飛行,以前除往江邊汲水,偶然閒眺,直未遠離庵門一次。由上月起,師父好似十分忙碌,時常離庵出遊,來去匆匆。眾師妹也奉派他出。師徒面上,時有喜容,看神氣好似忙著辦什麼得意之事。昨日飛空遙望過去,後山桃花盛開,自從來此,也未看過她兩人一次,不知彩蓉近來光景如何。”

念頭一轉,猛又想起:“昨日就該送糧了,歐陽師姊上月送糧回來,曾說彩蓉隨譚蕭姊姊練習自發龍女崔師伯所傳口訣修為,進境頗速,再有三月,便能辟穀。害她們的妖道,乃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當她二人從綠耳崖逃出沒有多時,便被妖鬼覺察,藉著妖徒本命神燈餘焰,跟蹤趕到。二人因師父仙法妙用,早有安排,已將妖徒殘魂餘煙一齊禁制。不但沒有受害,反借所遺妖幡,將計就計,送向遠處,故佈疑陣,誘得妖鬼趕去。妖鬼見妖幡被金霞裹住,冒失施展邪法,妄想奪回。不料中藏太乙神雷突然發動,將妖幡和殘魂餘煙一齊消滅。妖鬼幾受重創,仇恨愈深。苦尋二女多日,終於被他識破玄機,看出綠耳崖的破綻。妖鬼穿入地底,尋到譚蕭遺骨,回去用白骨追魂之法禁制多日。幸虧譚蕭姊姊得了崔師伯真傳,元神凝鍊成形,靈性堅定,因此妖鬼枉費不少心力,並未將魂追去。不過還是有點心旌搖搖,似欲飛揚,強制了好些天才無事。氣得妖鬼只把枯骨粉碎,略出怨氣,無計可施。加以正忙於和峨眉門下拼鬥,才暫息了報仇之想。

二人為此越發膽寒,潛伏地底,從不外出。如今正該送糧日期,歐陽師姊適在五日前奉命他出,行時又忘了問她。自己受人之託,尚未忠人之事,這點送糧小事,若再知而不管,於心難安。”意欲稟過師父再去。進內一看,顛仙恰在入定。又想:“師父每次入定神遊,往往三五日不等,最快也得半天。好在相隔甚近,連在那裡和二人相聚些時,回來也未必醒。師父近來口頭常對二女嘉許,送糧原出師命。師姊不在,自己才代往,與擅自私出外不同,料無見責之理。”

靈姑越想越覺得不錯,惟恐彩蓉糧盡,無以為繼,匆匆祝求幾句,便即跑到後殿,仍照歐陽霜每次數量,用布袋將存糧食物各取了些。鸚鵡靈奴已被歐陽霜借了帶走,便獨自駕了遁光,往後山桃林飛去。只見桃花開得異常繁茂,嫩白嬌紅,鮮豔已極;蜜蜂成陣,好鳥爭鳴,點綴得春光十分燦爛。靈姑也無心賞玩。先疑地穴也有封鎖,還在發愁。及至趕到山腳下一看,依舊上窟陰溼,與前一樣,並無異狀。知道人口在內,自己雖不會行法升降,二女那樣神通,上面一喊定能聽見。隨借刀光照路,彎腰走進。走到盡頭,低喚了幾聲,略等片時,不見動靜。細查地上,並無絲毫開裂之痕,如非以前來過,記準無差,幾疑不是原地。上下相去甚深,恐二女不能聽到,又高喊了幾聲,仍無動靜。忽然想起:“去年下來時,立身石土厚約十丈,離地底更深達百丈左右;況又經師父仙法封鎖,嚴絲合縫,上下完全隔斷。上面呼喊,怎聽得見?只有用飛刀穿透地層而下,二女認得銀光,必知自己來此,放落相見。似這樣呼喚,喊破喉嚨,也無用處。”

自覺有理。不料手指飛刀,往下一試,銀光到處,倏地發出一片金霞,將銀光擋住,休想刺入分毫。靈姑驟出不意,倒被嚇了一跳。才知師父仙法妙用,休說敵人,連這樣靈異的神物都攻不下去。想了想,無計可施,把來時高興打消個乾淨。意欲暫且回庵,候師父入定醒轉,稟明之後,傳了開法再來。剛提著糧袋走出,猛瞥見洞口外有尺許長一條白影一閃而過。追出一看,乃是一隻白兔,通體純白,眼如硃砂,正由洞口繞著山腳走過,瞥見生人追來,奮力往前一竄,銀箭也似,直射出二十來丈遠近。兩竄之後,平地一縱,便到了左側離地數十丈的嶺壁腰上,接連三四縱,到了頂上。靈姑見那兔周身直泛銀光,又滑又亮,比莽蒼山雪中所得兩兔還要好看得多。又見縱躍神速,勝於猿鳥,不禁驚奇,想要看它到哪裡去,便忙縱劍光飛身上嶺,那兔本在嶺頭觀望,回顧人又追來,奮力一跳,凌空往嶺那邊直落下去,便無蹤影。靈姑慧眼,似覺那兔鑽人士內,越發稱奇,靈姑跟蹤降落一看,全山多土,惟獨嶺後是片石地。僅兔落處的石縫中生長兩株古松,東西相向,大均數抱以上,枝柯繁茂,盤屈虯結,勢甚飛舞。石地渾成光潔,更無窟穴和別的草木。回顧嶺壁,勢欲倒塌。壁間一洞甚大,深只兩丈。洞內雜草怒生,成千累萬的大小蝙蝠倒懸飛鳴,勢若風雨。白兔也不見蹤影。

靈姑只得遁回庵中,重往後殿一看,師父已然不在。桌上放有手諭,大意說:適有要事出遊,半月後當與歐陽霜同歸。師徒協力,辦一要事。命靈姑照常用功。並未提及靈姑他出和給二女送糧之事。墨跡尚且未乾,估量離庵不久,如非往嶺後追趕白兔耽擱,回庵定能見到。歸期又在半月以後,彩蓉無人送糧,怎樣度日。靈姑心中懊悔,望著紙條呆了一會,做功課的時候又到。做完功課,天已夜間。庵中只有自己一人,深夜不便離開;況且不得開洞之法,去也無用。盤算了一夜,也想不出法子,只是幹著芻靈姑未亮前起身,做完早課,沉心靜氣細想:“這事奇怪。就說師父連日事忙,送糧小事,已曾交派專人,不在心上。那麼歐陽師姊為人何等聰明仔細,怎會不託自己給她代送?莫非彩蓉姊姊還有積存,歐陽師姊外出事忙,所以沒有留話?不過事情難定,為朋友的心總要盡到。”決計由當日起,早晚往桃林土穴探望等候,彩蓉如有吃的,自己不過每日空跑兩次。真要絕糧,二女見糧久不濟,未奉師命,縱然不便直來庵中索討,也必要上來探望,或在附近搜尋些山糧山果充飢,決無束手絕食之理。

靈姑主意打定,立即飛往後山。到了桃林土洞,試喚了好幾次,又等候有個把時辰,終無應聲。庵中無人,雖然師父聲威甚大,庵中靈藥甚多,已被師父行法秘藏,餘者更無希罕之物,不怕異派妖邪前來盜取侵擾。但是師父朋友和各派後輩甚多,尤其近一二月來時有峨眉門下師兄弟姊妹前來參見,萬一遠客到此,空庵一座,無人接待,不但誤事,並且笑話。想趕回去,等做完午課,留下一個紙條,再來守候。

靈姑才一出洞,又瞥見昨日所追白兔在洞側不遠草地上用腳扒土,動作甚是急遽。

一見人來,依然連竄帶跳,忘命一般朝左側嶺上如飛逃去。靈姑昨日本已覺著那白兔有許多怪處,嗣見它落地無蹤,急於回庵見師,無心窮追。如今二次相遇,隔得較近,又看出那兔雖然通體如雪,銀光閃閃,並沒有毛,直似一隻活的玉兔。那跳躍神速,更是出奇,只覺前面如飛星閃電,晃眼之間,便是老遠。自己那麼好的目力,竟沒有看出它的腳腿起落,越知有異。於是急催遁光,飛駛追去。因不知那兔藏身之處,又猜定是個異物,一起始便不向崖頂停留,徑由空中覷定兔的白影,越崖飛過。那兔好似知道不妙,勢比昨日還要迅疾,靈姑仗著遁光神速,兔到人也趕到,恰好雙雙落地。靈姑雖仍下手稍慢,未能擒住,卻看明那兔縱落之處就在松根旁邊,如星飛墜一般,一沾地便沒了影子。

靈姑先當兔窟就在石隙裡面,細一查看,那兩枝古松雖自山石縫中鑽出,但是縫既不深,也無寸土。尤其東首兔縱落的一株,樹本大有幾抱,看神氣當初原自石中挺生,年深日久,樹身日粗,竟將縫密密填沒。環著樹根,兩三丈方圓以內,更無絲毫縫隙,彷彿松生石上一樣。石質既堅,松更雄奇偉大,鬱鬱蔥蔥,挺立石上,非但尋不見一點殘枝朽幹,連那樹身蒼鱗也是又密又整,通體如一。尤其是有股清香,聞了令人心神皆爽,頭腦清靈。生平遊過不少名山勝境,珍奇古松不知見了多少,似這樣元氣渾厚,宛如新植嘉木,常春榮茂,上下只是一片清蒼,蓬蓬勃勃的古松,卻是初次見到。

一鬆一兔,兩俱可怪,靈姑仔細推想,猛觸靈機。暗忖:“師父、師姊們閒談,常說起峨眉凝碧仙府有許多靈藥仙草,俱已修成人獸之形。內除芝仙已成仙體外,尚有金馬、烏羊、銀牛諸異。教祖齊真人恩加草木,只借它們的靈液煉丹救人,不許傷害;並還傳以道術,加意護持,使參仙業。這些成形仙藥,凡人如得服食,至少也能返老還童,延年益壽。甚而藉以脫胎換骨,長生不老。適見白兔身無寸毛,周身放出銀光,縱起來比猿鳥還快得多,明明眼見樹下,一閃不見。樹石都如此完整,如非靈物異寶,哪能穿石而入,不見絲毫痕跡?這株松樹,也茂盛得出奇,定是得了神物的靈氣,方能到此景象。師父行時,明知我往桃林送糧,留示不提隻字;庵無二人,也未禁我出外。日前說我尚有仙緣,尚未遇合。此時我還在想得拜恩師,已是不世仙緣,還有甚別的遇合,難道我還要拜一位師父不成?照此揣測,好似故意使我因彩蓉絕糧,引到此地神氣。”

靈姑越想越有幾分道理,無奈兔已人石,神物機智,人在決不再出。有心將樹弄倒,用飛劍開石搜掘,又可惜那麼好一株千百年古松,成長不易。便是草木,未始無知,為自己私心之利,將它毀掉,於心不忍。再者那兔既穿石入地,如魚在水,何處不可遊行,何從尋覓?於是故意揚聲欲走,藏過一旁,屏息靜候了一陣,仍毫無影響。時已當午,恐誤午課,只得迴轉。又去土穴中看了看,因恐自己走開時恰巧二女上來,便把糧袋留在穴內。靈姑回庵見無人至,做完午課,重到土穴,糧袋不見。地上卻留有二女字條,只謝她送糧盛意,既未約時相晤,也沒說因何上來。心想:“每次送糧,俱是歐陽霜師姊,我尚初次代送,二女怎會知道?如能前知,為何喚她們不應?連來幾次,直等留糧,方始出來取走,真似有心相避一樣。譚蕭匆匆一晤,不過投緣而已。彩蓉一夜班荊,情如夙契,已成患難之交;別時又曾再四懇託叮嚀,並說不問恩師允否,均盼常往看望。

自己尚未回覆,既知我來,萬無不欲相見之理,怎也如此?難道她每日用功太勤,只適才上來這點餘暇,我不及待,彼此相左?就這也該留字約時相晤才是,怎麼只寫謝意,更無他言?”

靈姑方在不解,一眼回顧洞外,又見白兔出現。趕緊追出時,這次雙方相隔比頭次更遠,白兔並已發覺穴中有敵。靈姑這裡追出,兔已縱向崖頂。跟縱追過崖去,人未到地,兔子已縱落,沒了影子。“二女將糧取走,靈姑別無掛念,一心一意想將那隻白兔擒到手中。由此起,每日兩次,功課一完,便往桃林守候搜索。有時一去便即相遇;有時潛伏土穴口內候有一會,才見那兔由崖頂縱落,不遇之時甚少。每次均見兔在草地裡扒土為戲,好似掘洞,但都淺嘗輒止,鬧得桃林中尺許深大的土坑到處都是。幾次追過,那兔成了驚弓之鳥,後更發覺靈姑藏伏之處。來時用爪奮力扒土,扒沒多深,又復棄去,另換地方重扒。隨時東張西望,不時回顧,稍有動靜,便即如飛逃去。看去又是情急,又是驚惶,偏仍不斷扒土,好似非此不可。怎麼想,也想不出它每日必來扒土是何用意。

可是靈姑飛行那麼快,竟會追它不上。最快時,也只人兔同落,眼看它鑽進松根堅石之下,無影無蹤,奈何不得。靈姑又想生擒,不捨用飛刀傷它。

似這樣一晃十多天。靈姑先還恨得牙癢,後來去慣,越看越愛,直以逐兔為樂。順便也去土穴呼喚二女,終無迴音。中間有幾次遙見兔已出現,故作不知,遠遠飛向古松之下,潛伏守候。叵耐那兔靈敏異常,人未離開以前,竟無一次歸穴。靈姑最有毅力,執意非擒到手不可,用盡不少方法,終無效果。

眼看師父要回山,靈姑還是想不出主意。這日去得較早,忽覺地上新扒的土坑比昨日傍晚逐兔後回庵時多了好些。忽想起夜課之時從未來過,何不把夜課提前,來此一試?

當日老早做完三遍功課,到了黃昏,先去桃林,將兔驚走。然後相好地勢,藉著山石桃樹,把身形隱起。果然那兔以為靈姑又和往日一樣,窮追不獲,飛回庵去,放心大膽跑了出來。靈姑本意斷它歸路,藏處離崖頗近。見那兔由頂縱落,接連幾跳便入桃林,四爪齊施,遍地亂扒。扒不一會,又換地方,出沒幹桃林深處挨近土穴的一帶,來來往往,營營不休,看神氣比前些日還要急遽得多。

靈姑看了個把時辰,老是那樣,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當夜星月交輝。天色甚是明朗。

忽然山風漸起,花影如潮,轉眼之間,滿天俱被雲遮,光景驟暗,頗有雨意。昏月隱現中,遙窺那兔扒得更為忙亂。忍耐久候,想出聲驚動,暴起捉拿,放出飛刀將兔圍住。

不料那兔好似也畏雨至,急匆匆扒了幾處,不對心思,倏地箭一般由林中竄出,往崖頂一面縱去。靈姑忙指銀光堵截時,誰知那兔似為別的驚覺,勢比往日還要迅捷;靈姑又只想恐嚇,不肯傷害,未將銀光著地,竟被它乘隙由銀光之下平竄出去,沒有堵住小靈姑只得縱身飛起,越崖追趕,銀光照處,兔已首先縱了下去。如照往日,一到松根,便即穿石而入。這次不知怎的,到了根下,好似有所顧忌,欲下未下。略一遲疑,回顧靈姑跟蹤追來,便不再往石裡鑽入,落荒逃走,疾如流星,晃眼沒入前面草地之中,不見蹤跡。靈姑又沒追上。靈姑因知松根是它巢穴,按著往日行徑,早晚必要歸穴,反正回庵無事,意欲拼著守候終夜卜再試一回。見西首相對那松也有好幾抱粗,枝柯也極繁茂,相對那松只十來丈。兔被迫出甚遠,如在樹後藏起,等它迴穴,當時能捉更好,否則先不驚動,且看清它進去動作,明日再作計較。

靈姑身剛藏好,天空陰雲已滿,風勢越大,一時萬竅怒號,勢絕驚人。那兩棵古松給風吹得全身搖撼,松濤大作,似欲拔地飛去。吹有一會,風勢稍減,倏然半空數十道金蛇一閃,雷聲殷殷,由遠而近。跟著便有又大又急的雨點降落,打向石地上,聲甚清晰。左側崖洞中的蝙蝠也被驚起,繞洞群飛,悲鳴不已,知雨快要下大,留則必受雨淋,意欲回庵。又覺凡是靈物,多畏雷劫。適才風勢才起,那兔並無人驚,急遽逃回,未始不是畏雷之故。風雷如大,勢必入穴歸根,時機正好,怎可惜過?那崖洞離兔出沒之處更近,意欲移往避雨。

靈姑念才一動,猛聽洞中地底轟隆一聲大震,滿洞俱是金光霞彩,一閃即滅,同時自己身後也亮了一下。跟著又是轟的一聲巨響,光照處,石地已然震裂,彷彿陷有一洞。

嚇得那千百蝙蝠一窩蜂似衝風冒雨飛了出來。不一會,裂縫中冒出一幢火光,照得合洞通明,岩石都被映成紅色。眼看那火越升越高,漸漸離開地面,往外飛出。靈姑正在駭異,那火已飛到對面松樹之下。剛往下一沉,似要穿地而入,倏地眼前電光雪亮,緊接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夾著栲栳大一團雷火直朝火光當頭打下。那火光似早防到,忽然分佈開來,化作一片火雲,往上飛去。”那雷儘管一個跟著一個緊打不休,無奈火雲將它托住,越展越寬,轟隆之聲在自石破天驚,山搖地撼,終是震它不散。

靈姑膽大氣壯,知是雷誅妖物,並不害怕。先只向上觀看,正想是什麼妖物變化,只是一片火雲,不見別的形影?打算放起飛刀助雷除害,忽聽對面松樹邊軋軋亂響,石地也有碎裂之聲,再讓滿天迅雷四山回應之聲一襯,疑要地震,未免心驚,不禁探頭朝外注視。這才看出火雲之下,有一個二尺來高的嬰兒,通體火也似紅,一頭白髮,尖頭尖面,雙瞳碧綠,精光閃閃,四圍俱有火光圍繞。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在樹下離地尺許凌空亂轉。雙手指處,上面火雲隨著增長,下面石地也跟著越裂越大。

這時雷聲越加猛烈,火雲雖然隨消隨長,未被震散,反倒升高,下面嬰兒卻是惶急萬分,一面行法急轉,一面睜著那雙碧光四射的怪眼東張西望。靈姑常聽師父說,這類煉就嬰兒的人物,大都功候甚深,不算準於他有利的時日,決不脫體飛昇。道法也最厲害,如若遇上,務須謹慎小心,不遇機會,或操必勝之勢,萬不可冒失取禍。上面那麼厲害的天雷都傷他不了,可知難惹。師父不在庵中,遇險無人解救。略為遲疑之間,松下裂縫已有方丈大小,遠看彷彿頗深。嬰兒轉著轉著,猛往下一沉,直落穴底。靈姑疑他要穿地遁走。適才未將飛刀放出,若被他逃去,看那相貌獰厲,定必為禍世問。方在後悔小心過度,留下後患,嬰兒忽從穴底飛起,手上卻多了一個東西。定睛一看,正是連日所追的白兔,不過像是死的,不見動彈。後尾上還帶著一大蓬亂須,其白如銀,與樹的根鬚相似。

嬰兒抱白兔在懷中,端詳了一下,頗現失望之色。靈姑頓悟白兔果是靈藥變化成形,必早算出妖物要侵害它,日往桃林掘土,意欲遷居,不料沒有尋到,結果仍落妖手。但那白兔只能穿石人土,不會隱形,適才分明見它落荒逃走,何時回來,怎未看見?既因自己在自追逐守候了十多天,白受辛苦,又因此妖現已如此厲害,再服靈藥,豈不益發難制?心中忿恨。靈姑膽氣剛往上一壯,恰好妖物因所得未如所願,明知劫數未消,依然自恃多年苦煉功行,不肯吃那死兔。心中盤算靈藥復體之策,神志稍分,當頭猛地接連幾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那片火雲竟被震散了好些。妖物當時心慌情急,將口一張,又噴出一片火雲。無奈雷火中夾著金光,加了好些力量,第二層火雲才飛上去,頭層火雲已被震散多半,僅剩薄薄一層。尚幸應變迅速,未致迅雷打下。

按說妖物此時遁走尚來得及,偏是生性貪婪。火雲是他內丹真元,為想取那松下靈藥,吐出抵禦雷火,不料事未如願,反消耗了好些元氣,須將靈藥生吃,才能補償;就此遁走,不特補償無方,為保全身,還要損失加倍丹元,自覺不值。以為雷劫雖然厲害,但有時限,只要捱過,便可無礙。再加上還有別的希圖。意欲一面噴出丹元抵禦雷劫;一面行法使靈藥復體,變成活兔,生服下去。中間真個不行,再打逃走主意,只要能脫難,便有法想,不過費事而已,終有修補之日,愁它何來。妖物雖知昔年二松,眼前只見一棵,先頗有點疑懼。嗣見入穴取兔出來,終無動靜,雷火又極厲害,無心思索,也就撇開。他這裡既要全神貫注天空,還要行法使兔復體重生,當然不暇再計別的。

靈姑見他仰視手指,口噴火雲,嘴皮亂動,手中白兔已放在地上,毫未覺察有人在側,神情也極慌亂。暗想:“還不下手,等待何時?”身隨念動,徑將飛刀放出。為防妖物厲害,格外加強,與追白兔時大不相同,一出便是百丈銀虹,電掣龍驚般朝那嬰兒捲去。跟著飛身縱起,以備萬一非敵,與身相合,逃回庵去。飛刀乃師父鎮山降魔異寶,即或不濟,也不致為妖所害。誰知藏身之處有人預為佈置,松和人已在適才金霞閃滅之際隱去,妖物沒有看出。飛刀何等靈異,相隔既近,又是蓄勢已久,出其不意,端的比電還疾。妖物腳踏白兔,正想等雷火稍懈,雙管齊下。猛見銀光照耀天地,自知不妙,剛驚叫得一聲,往上一縱,連人都沒看清,全身已被銀光圍住,立時絞成粉碎,青煙四散,白漿流溢。

靈姑想不到妖物死得如此容易。銀光照處,那隻白兔因在地下放著,妖物遇變,飛身欲逃,剛剛避開刀芒,沒有傷損。靈姑料定有用,連忙拾起時,猛覺雷聲越猛,振耳欲聾。抬頭一看,妖物身死,上空火雲失了主馭,迅雷過處,已經稀薄,這時正有一團雷火當頭打下。恐被打中,喊聲:“不好!”忙縱遁光往左側崖洞飛去。才一落地,回顧洞外,雷已四散,妖雲打將下來,滿地火星亂迸,一閃而滅,雷聲就此停住,雨卻似天河怒傾,倒將下來,晃眼工夫,積水數寸。

靈姑剛學會身劍合一,雨勢極大,從未見過,雨中飛行尚未試過,沒想到身劍合一,風雨不侵。心中仍存常見,自己衣服無多,恐被大雨淋溼,回庵費事,還多糟蹋,想等雨勢稍小再行回庵,就便看看所得靈藥到底是何物。及借飛刀銀光一照,那靈藥遠看是個白兔,實則是樹根。只前半活似兔形,大小形狀也與所見白兔相仿。後半卻是根鬚甚多,並還附有泥土。仔細查看,並無一點生氣,只當靈物已被妖物弄死,甚是可惜。不禁嘆道:“兔兒兔兒,我尋你多日,即便知道你是草木之靈,你如活著,我也不過學峨眉諸仙的樣,將你移植庵中,可免死於妖手呢。如今你已被害身死,留你也是枯搞。反正不是我害你,說不得只好借你成道,服下去得點好處了。”說時正想咬一口嚐嚐,忽想道:“既得到這樣珍奇靈藥,理應等候師父回來獻上,大家同享,怎能背地私服?況且師父每採藥回來,多經制煉,這樣生吃,知道效力如何?難得寶物取得如此完整無傷,莫要冒失殘毀,減了效用。”靈姑想到這裡,重又嘆道:“你要是個活的,如峨眉芝仙、芝馬,每日隨我同玩多好。”

靈姑正嘆息間,耳聽雨聲越大,忽又想道:“妖物不知何物修成,如此厲害。既由洞內裂穴中出現,軀殼必在穴內,也許能夠下去,何不看看他的原形究竟何物?”隨走向穴旁一看,由上到下,並不甚深,大抵方丈,穴底石質,並無一物。再縱落穴底,用刀光細一照看,只見靠裡竟有一洞,只能供人蛇行而入。便把飛刀放入試探,裡面似有洞穴在內,那窄徑並不甚長。估量妖物已死,裡面沒什麼可慮,一時乘興,取下腰間絲絛,把靈藥系向背上,仍用飛刀護身,半爬半走,往裡鑽去。進約三丈,始漸寬大,果然有一石穴,只有不到兩丈。除來路小通口外,石質光滑,通體渾成。正當中爬著一隻狐狸,通體修尾白毛,長約四尺,好似死去多年,雖然未壞,毛皮多已腐朽。

靈姑才知適斬男嬰乃是狐妖。因而想起:“這裡正是昔年妖狐所居洞府的前門,為神僧佛法禁制,層層隔斷。定是妖狐受禁時元神未傷,在穴中潛伏苦煉,修成嬰兒。又煉多年,方始破石遁出。不料罪深孽重,仍難免劫。聞說此洞與二女所居相通,適才火光未現以前,又有一片金霞閃過,也許佛法為妖所汙,或是期滿失效,妖狐方得破石而出。飛刀乃神物,無堅不摧,何不試它一試?如與二女相見,就便間問靈藥名稱,有何妙用,豈不甚妙?”

靈姑試指飛刀,朝對面石壁上攻去,銀光電旋中,石壁竟被攻破丈許方圓。裂石吃刀光一逼,直朝孔中往裡推落,半晌始聞轟隆墜底之聲,彷彿內裡地底深極。裂洞厚只丈餘,石已崩落,更無阻滯,縱身進去。剛走到穴口,便見下頭有光透出,知到洞底。

經過狐仙佈置,到處通明。試飛身下去,覺與二女所居地穴上下相距差不多少,料無差錯。及至地底,見是一個大空洞。靠裡一面有兩扇玉石門,門上一團碗大光華照耀遠近,適見亮光便由此出。靈姑試再推門,門並無關鎖,才推開尺許、便見光華耀眼,不禁驚喜交集。多著膽子,緩緩試探著走了進去。入門先是一條玉石砌成的行道,盡頭處玉殿瑤階,光彩陸離。兩旁花木繁茂,五色繽紛,異香馥郁,直不似無人居住情景。

靈姑先頗疑慮,躊躇片刻,不見動靜,又走向兩旁細看。那些花木雖然繁盛整齊,多是平生未見之物,可是地下殘花落葉層層堆積,厚達數尺,有的幾與行道相齊,內中也有好些乾枯了的。才知花是仙種,不經法術培植,洞天地靈,不須人管,也能生長。

經此一來,越發斷定人妖兩無,深入無妨,放心大膽,收刀前進。到了殿內,越覺珠光寶氣,玉柱金庭,掩映流輝,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靈姑見全殿雖然窮奢極麗,大都是珍貝寶玉之類,乍看炫眼,細視平常,與修道人無甚相干。妖狐不知費了多少心力,造了多少罪惡,才得有此,終於棄置地底,要它何用?

靈姑一心想尋二女,略看一遍,方要尋路往殿後尋去;忽聽錚錚亂響,好似金石交擊之聲。心中一驚,忙將飛刀重又放出,護住身子,循聲注視。一會又響,靜心一聽,聲自當中碧玉寶座之下發出,時發時止。那寶座上面翠綠晶明,下面卻是白玉,好似兩截砌成。靈姑近前細看,上下相接之處界限宛然。用力往上截一推,竟不動分毫。心想:

“寶座最重不過一二千斤,怎會推也不動?”不願毀損,尋到後座接縫之處,見有符箏隱現。試指飛刀朝縫口一插,一片青光閃過,符籙全消。再一推,上半已能移動,下面響聲越急。惟恐座下禁有妖物,不願放出,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身後有人笑道:“姊姊既入寶山,還不下手,難道空手回去麼?”地穴古洞,突聞人語,心疑有變,慌不迭飛身縱出。剛一落地,覺出耳熟,回頭一看,果是彩蓉,身後隨著譚蕭,正由玉屏風後轉出。靈姑不禁喜出望外,忙問:“二位姊姊怎得來此?”譚蕭笑答道:“聖僧第二道靈符就要發動,當年特留今日這點時間,為後人取寶之用。靈符一發動,除愚姊所居後洞外,此地永遠禁閉。為時無多,快請移開寶座,將應得之寶取出。同往後洞再談吧。”

靈姑一聽下有寶物,此洞不久封閉,憂喜交集。忙將上半寶座推開,下面竟是一個淺槽,內有一塊古玉璧;一對似鐵非鐵的黑環,徑約尺許,非金非玉;還有寸許方圓的一塊烏木。靈姑不知何用,回顧譚蕭面有欣羨之色。還待仔細搜索有無別物在內,忽聽門外殷殷雷鳴之聲。譚蕭忙道:“恭喜靈妹寶物已得,還不隨我快走。”靈姑知道神僧禁法發動,忙將玉槽寶物一齊拿起,彩蓉相助將寶座還了原狀,一同繞出屏後,往裡行去。靈姑見殿後石室甚多,金座玉柱,翠棟珠瓔,到處都是。因二女只催速行,各駕遁光,由二女引導,穿行其間,也未觀賞。一會工夫,遍歷全洞,由一圓門走過,便達後洞丹房。

譚蕭道:“這一牆之隔,便是前後洞的分界。少時禁法一齊發動,我們已然脫險,且看佛法妙用如何。”話未說完,前洞雷鳴越緊,更雜以風水火聲,地肺怒號,勢極驚人。漸漸由遠而近,候不片刻,水火風雷之聲恍如地震山崩,澎湃奔騰,轟耳欲聾。門外聲勢那等險惡,門內依然安安靜靜,不見絲毫搖撼。譚蕭笑道:“天狐在此數百年經營,再加後輩妖狐苦心聚斂而得的官室器用,今日真被佛法毀滅,化為劫灰了。”彩蓉道:“此洞深居地底,易為妖物盤踞,將它封閉,防患未然,原是對的。只是裡面尚有不少奇珍異寶,俱是值錢之物,儘可取來濟人,就此一併毀滅,不可惜麼?”譚蕭笑道:

“狐室所有,多半人世珍奇難遇之物。儘管知道可以取出變錢救濟窮苦,可知這類東西留在人世,巧取豪奪,累世相爭,許造無量孽因,比留此洞為妖邪窟宅,還要厲害得多了。”

語聲甫畢,門外地面忽然下陷,地底騰起百丈黑煙,更有萬道金霞,夾著水火風雷之聲潮湧而來,火焰強烈,耀目難睜,勢更猛烈異常。休說靈姑、彩蓉膽寒,便是譚蕭深知底細的人,見狀也甚驚疑,惟恐佛法厲害,立處大近,受了波及,喊聲:“不好!”

拉了靈姑、彩蓉,忙往後退。就在三女逡巡卻步之際,突地風雷無聲,金霞俱斂。再看對面,已變成了一面渾整石壁,原有圓門無影無蹤;適間種種聲光彩色,宛如石火電光,一瞥即逝。石室幽靜,悄無聲息,只覺地底雷聲未息。靈姑、彩蓉好生驚讚。見譚蕭點頭微笑,似有會心,便問:“佛力怎如此奧妙?”譚蕭道:“這時且不去說它。靈姑還有一事未了,且同至室中再談吧。”當下同到二女修道室內。靈姑所得玉兔尚負背上,二女俱早看見,因晤時匆匆,忙於取寶脫險,無暇說及。入室之後,靈姑便將它取下,隨手放在旁邊玉石案上。

譚蕭笑指道:“日前歐陽賢妹來此傳鄭仙師之命,說昔年神憎來本洞除妖時,有一妖狐道行較高,積惡也重,早將元神遁入地底,以神僧法力,本不難將它誅戮。一則因那妖狐自知無幸,再三哀求,以後誓改前非,不似其餘妖狐兇頑苦鬥;二則天狐仙去之時,曾將所煉兩件異寶、一小盒奇香封藏前殿寶座之下,原意後輩狐妖如能承繼它的光榮,便以此寶賜與,如其不能,便等數百年後有緣人來自取。神僧明知妖狐不易改惡從善,依然慈悲,網開一面。計算禁閉期終,妖狐雷劫也到,那時如已悔罪從善,以它地底多年苦修之力,便可避開雷劫逃走;只要惡念一動,就在妖狐元神破土上升,禁法失效之際,另生一種隱形妙用,將西首一棵古松全部隱去。同時那有緣人也在此時來到樹後潛藏。

“妖狐昔年便知東首松下藏有千年獲苓,本心想等獲苓成了氣候,變化物形,能離山出遊之際,再行生擒服食。忽被神僧禁制,在地底潛修多年,斷定年深歲久,獲苓早已形神俱全,比起當年靈效更大,如何肯舍。所以才得脫困,便冒天雷之險,前往松下發掘。

“那獲苓也是歲久通靈:知道劫難將至,意欲移向別處避禍。始而想順地脈遷徙,偏生此洞周圍均經佛法禁閉,除它元神所化白兔,可以由松根之下出入外,要想穿土石遊行地底,萬難辦到。眼看時機迫切,無計可施,只得跑往桃林一帶到處發掘,打算覓妥安根之處。同時晝夜苦攻,準備將它原來安根之處的石上稍為攻穿,只要根鬚稍沾佛法禁制以外的土脈,便可立即遁去。誰知後洞桃林一帶,又經鄭仙師法力禁制,浮土只有尺許,以下便堅如金鐵,它一個草木之靈,怎能掘動分毫,掘遍全林,終無效用。恰又被靈妹撞見,起意擒捉,累得越發擔驚害怕。終於捱到今夜,又被靈妹追到生根之所,忽然驚覺應劫期至,萬般無奈,只得拼舍原身,逃人附近土內躲避。

“妖狐不知它已事先逃匿,見古松繁茂,靈氣隱現;料知靈物未被人發掘了去。自恃妖法厲害,一面抵禦空中雷火,一面行使妖法裂開石地,將它原身取出一看,靈物元神已逃,而自己的真元又受了雷的震的,消耗不少,得不償失。妖狐心仍不死,正在妄想用那極惡毒的妖法,將靈物元神所化白兔捉住,生嚼下去,再用全力衝破雷火逃走。

不料利令智昏,不曾細想原有二古松,怎會少了一棵?上空雷火又烈。一時粗心大意,全神防禦上面,致被靈姑出其不意,用飛刀將它殺死,加上天雷猛擊。在自辛苦數百年,仍然難逃惡報。

“鄭仙師恐靈妹初人妖宮,不知就裡,萬一失了機宜,命我姊妹到時往前洞接應。

剛到前殿,便見一隻白兔潛隨靈妹身後,不時諦聽洞外,神態甚是惶急。又見靈妹身背獲苓,知是它的本體。此物機警非常,如因受驚逃竄出去,恰值佛法發動,將它隔斷,進退兩斷,勢必同化劫灰,豈不可惜?為此不顧說話,先用禁法斷了它歸路,才與賢妹相見。果然此物機智神速,下手稍慢,便被逃去。始而還在殿上東藏西躲,我也不去睬它。後來洞外雷聲漸起,它知出更無幸,又見我未下手捉它,方始暗中尾隨我們,一到後洞,便即覓地藏起。此物秉天地之靈氣與千年老松樹精英而生,歲久通靈。成形以後,多化兔形出遊,又名獲兔。修道人得此服食,益氣輕身,延年益壽,比起肉芝、首烏之類,功效差不了多少。靈妹今日連得二寶及仙師所需奇香,又得此曠世難逢之物,仙緣可謂深厚已極。

“今日之事,鄭仙師早知前後因果。並已傳諭不必歸報,得了儘可就地服食,免被人士遁走。便它涉險尾隨來此,也是一心盼著靈妹少時將它解放,只一沾土,便可化形連身遁去。卻不知神僧佛法二次發動,前洞已然隔斷,無路可逃;後洞休說早有仙法禁制,地穿不進,便我姊妹在此,它也逃走不了。靈姑如欲現在服食,可將它原身交我,立時可令元神復體。如法服用,足可抵我二三百年苦煉之功呢。”

靈姑先聞白兔隨來,心甚歡喜。聽完,忽一轉念,問道:“姊姊說得此物如此靈效,但不知可能和峨眉芝仙一樣,可以起死回生麼?”譚蕭道:“靈妹用心,我已深知。此物比起肉芝、首烏,已然稍遜。那峨眉芝仙,因捨身救人,減免峨眉兩輩許多門下災劫,因此備得教祖和眾仙愛護培成。尤其神駝乙真人與凌真人夫婦憐愛提攜,無所不至。它又向道虔誠,修為勤苦。如今已成仙體,法術道力不在我輩以下。更善變化,不可端倪。

所以它那芝血,能得一滴,便可生死骨肉,力敵造化,豈是此物所能比擬?老伯劫難一滿,必能回生,此時別無他策。靈藥難得,仙緣不再,還以自服為是。”

靈姑聞言,慨然答道:“既是恩師知道,不需此物孝敬,那我也決不吃它的了。”

彩蓉驚問何故。靈姑答道:“千年靈物,苦修不易。難得白兔未為妖物所傷,正好學峨眉諸道友不傷芝仙的樣,稟明師父,將它移植庵中,加意培養,助它成道,豈非一樁好事?至於我自己,只要奮志前修,終有精進之日,何苦傷一無辜生命,借草木之靈,貪天之功,以為己力?請姊姊傳我禁法,將它招來,以免疑懼不前;或是移植之後,又復逃走,致為妖邪所害。”

譚蕭聞言,笑道:“靈妹如此存心,異日哪能不成仙業?你這幾句話就是禁法,還用我傳則甚?你當草木之靈就不知善惡麼?它如不是因你得到它原身以後,看出你的心意,要了命它也不敢尾隨而來。不過初脫大劫,已成驚弓之鳥,又經我行法禁制,斷了逃路,心裡害怕,不敢出見罷了。你既決定不再傷它,我又不再勸你服食,便不尋它,也自會走進來的。”

話言未了,果見連日所追那隻白兔在室外探頭,做出戰戰兢兢欲前又卻神氣。靈姑見狀,越發憐愛,恐它害怕,也不起身追捉,只溫言招手道:“兔兒,你受驚了吧?我不會傷你的,快到這裡來。少時隨我,連你原根,移到我仙師庵裡去,不比在野地裡常要受那妖邪惡人欺侮侵害好得多麼?”那兔聞言,眼中含淚,望著靈姑跪下,將頭連點。

然後半跪半爬,望望靈姑,又望望二女,逡巡走人,仍是非常害怕神氣。譚蕭佯怒道:

“靈妹,它既害怕,我們不必勉強。待我開洞上去,你仍送它迴轉老巢,各自回庵,不去管它,任憑別的妖邪嚼吃了吧。”話未說完,白兔好似信以為真,立即去了驚懼之態,只一躍,便到了靈姑膝上,緊貼懷中,目視靈姑,甚是依戀。引得三女俱都哈哈大笑。

譚蕭道:“此物真個狡猾,話已聽明,萬分心領,為想得人憐愛,偏生有許多做作。天已不早,至遲三日,鄭仙師必回,尚有客到此同辦元江取寶之事,靈妹請回吧。大約愚姊妹不久也要出頭了。”

靈姑撫摸白兔,覺它身上溫潤如玉,遍體清香,靈慧異常,心正歡喜,聞言想起庵中無人,出來時久,忙即起身告辭。又問元江取寶之事和所得寶物名稱。譚蕭道:“元江取寶,此為二次,我也不得其詳。你今夜所得的寶盒中所貯異香,大有效用,務須謹慎。上面天已微明,說來活長,仙師回庵自會詳言一切。元江事完,再請在駕一談便了。”隨說,一同起身,施展法術。靈姑已能飛行自如,無須再由墜石升降,墜石下只十丈,上面略現裂口,便即向二女作別。手抱白兔,飛身直上。看著墜石填入缺口,地皮還原,方始迴轉,暫時先將茯苓原根擇地埋好。做完早課,取出寶物看了一陣。因白兔不吃東西,有心想把師父丹藥給它吃一點,又恐師父怪責,只得罷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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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13: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回 電擊霆奔 仙兵穿石岸 煙籠霧約 神物吸金船

話說白兔自到庵中,越發馴善,安伺在靈姑身側,片刻不離。尤其善解人意,靈慧無比。靈姑自是歡喜。方覺它不會出聲叫喚,有點美中不足,忽聽室外天空中似有破空飛行之聲,由遠而近,快達庵上。連忙趕出庵外看時,由西北空中飛來好幾道劍光,晃眼落地,現出六男兩女。靈姑看出來人俱是正派門下,忙迎上去。互相通名敘禮之後,才知那兩個道裝少女,一是自發龍女崔五姑侄曾孫女凌雲鳳,一是漢陽白龍庵素因大師門下戴湘英。那六個男的,一是白水真人劉泉,一是七星真人趙光鬥,一是陸地金龍魏青,一是凌雲鳳未婚夫俞允中,俱是雲南雪山青螺峪怪叫化窮神凌渾的門下;下餘二人,一名煙中神鶚趙心源,一名小孟嘗陶鈞,乃青城派教祖矮叟朱梅門下,又是窮神凌真人記名弟子,更是自己未來同門師兄。多半聞名已久,初次相見,當即迎進庵去。

眾人落座,靈姑敬了清泉山果。凌雲鳳先略說來意,都是為了二次元江取寶而來。

除這一行八人,因在途中巧遇,合力辦了一樁大善舉,早一天趕到外,後面還有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派來的三英二雲中的嚴人英、李英瓊、周輕雲和齊金蟬、石生、朱文、申若蘭、秦寒萼,也是八人。並聞武當派半邊老尼得知鄭顛仙由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那裡借來金蛛,二次元江取寶,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暗令門下照膽碧張錦雯、姑射仙林綠華、摩雲翼孔凌霄、縹緲兒石明珠、女崑崙石玉珠、女方朔蘇曼、紫玉蕭韋雲和等七姊妹,藉口說觀光,實則志在分潤。至於已得顛仙心許,如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紫煙門下何玫、崔綺、向芳淑三女弟子尚不在內。靈姑同門師姊,除卻歐陽霜隨師同回外,還有慕容昭、慕容賢、辛青三人,均是奉命積修外功,離庵已久,屆時也都趕回。

差不多各正派俱有門下前來,幾乎群仙聚會。

靈姑自來庵中,只與歐陽霜時常相聚,餘者多是耳聞,一旦得與各派劍仙晤聚,好不忻喜異常。元江取寶之事,因來人都未深說,好似有點避諱,自己是主人,不便深問。

賓主歡聚,甚是投緣,尤其凌雲鳳、戴湘英備聞靈姑孝行至性,又見她資稟過人,功行精進,一年工夫便到此境地,甚是讚許。靈姑自知未學新進,來客無不高出己上,更是虛心求教,敬禮周至,因此大家一見,便成知己。

第二日午後,先是衡山何玫、崔綺、向芳淑三女俠趕到;跟著嚴人英、李英瓊、周輕雲、金蟬、石生、朱文、申若蘭、秦寒萼等八人,由峨眉後山同駕彌塵幡,由一幢彩雲擁護,電掣飛來。靈姑經凌、戴二女一一引見之後,覺著後來八人仙風道骨,法力高深,比起先來諸人又勝一籌。尤其李英瓊、金蟬、石生三人更是個中翹楚。不禁又是欽羨,又是狂喜。眾人見她持禮誠敬,虛懷若谷,又有那等根器修為,知是顛仙得意門徒,也都非常敬重,有問必答,言無不盡。因此靈姑無形中得了許多教益。不提。

靈姑久聞武當石氏雙珠和照膽碧張錦雯之名,聽金蟬等說,師父明日必到,悄問雲鳳:“半半老尼門下七姊妹怎還不至?”雲鳳笑道:“這次元江取寶,淵源甚多。她們俱是外人,又未接有請束。武當七姊妹多半性做,明知心意必被我們看透,藉口路過觀光,覷機拾點便宜,已覺不好意思,再做不速之客,豈不更招人譏議?你想看她們不難,後日月望,正是下手之機,你只要見鄭師叔用金蛛在江心水眼把金船吸起,施展峨眉掌教真人所贈靈符,振開船艙封鎖之際,她們便在對江危崖上現身了。”靈姑聞言,記在心裡,也未往下追問。

那隻苓兔,自從移植庵中,已不似前野性。初見來了好些生人,還甚畏懼,嗣經眾人索觀,靈姑開導,方始現身出來,任憑撫弄,不再藏匿了。金蟬、英瓊等人見它雖比不上峨眉的芝仙、芝馬,卻也靈慧非常,天生靈物,自是難得,誰見了也很喜愛。尤其對於靈姑不貪功,未加傷害,居心仁善,大為讚許。

雖然客多,全庵只有靈姑接待,仗著來客俱都吐納功深,斷絕煙火,除略備一些甘泉佳果外,無須料理食宿瑣事,又無世俗酬應客套,終日言笑宴宴,並不顯得怎樣忙碌。

次日晚間,靈姑見師父仍無音信,不禁懸念。候到子夜,忽見歐陽霜同了兩個道裝女子,帶著鸚鵡靈奴直飛進來。落地收了遁光,朝眾人略為見禮。歐陽霜首先說道:

“這是慕容昭、慕容賢兩位師姊。家師適才業已先回,現在後洞佈置明日之事。庵外現有辛青師姊飛空防守,有師父仙法封鎖,外庵不能闖入,已無他慮。妹子尚須往臥雲村採取那三百株七禽樹上毒果,以備明日金蛛吸船時益氣增力之用。那樹四外均有仙法禁制,去採無妨,歸途難免妖人劫奪。妹子道力淺薄,定難抵禦,有勞周、李、秦三位師姊,少時同往相助如何?”周輕雲、李英瓊、秦寒萼三人立即應了。金蟬、石生也要隨往。慕容昭道:“這次元江取寶,關係甚大,好些厲害妖人俱起覬覦。臥雲村取毒果,有周、李、秦三位師姊相助已足。諸位師兄師姊請至後洞與家師相見吧。”說罷,轉令靈姑將靈奴與白兔一齊帶入後洞,不到後日中午,不許出來,以防萬一。眾人知道事關機密,顛仙命往後洞相見,必有要事分派,便不等周、李等四女起身,一同隨了慕容姊妹往後洞走去。

靈姑來此年餘,尚不知本庵還有後洞。及至隨眾到了庵後一看,仍是石壁排雲,苔痕繡合。眾人已經立定,並不見壁上有甚門戶。心方奇怪,突地一片霞光閃過,眼睛一花,定睛看時,眼前景物已然有變。存身之地是一個大約五畝的石室,當中有一石座,兩旁各放著一列蒲團,師父居中正坐。左側立著一個丈許高下的獨角怪鳥,生相與前在南疆所遇妖道米海客的獨角虯鳥一般無二,只是長頸屈縮,兇睛微合,穩立不動,神態看去馴善得多。在石几上放著一個朱漆圓盒,隱聞抓搔之聲甚是急遽,好似藏有活物。

靈姑見眾人已參拜下去,忙即隨眾拜倒。

顛仙含笑命起,分坐兩列蒲團上。先由白水真人劉泉呈上雲南派教祖怪叫化凌渾、白髮龍女崔五姑夫婦一同具名的書信。跟著峨眉派齊金蟬和女大鵬吳玫,也將各人所帶師長手書取出呈上,分別致了來意。

顛仙看完,笑對金蟬道:“令尊道妙通玄,明燭幾微,果非我輩所能比擬。日前因為神駝乙道友不曾接我請柬,原封飛回,還疑他心有退避,不肯相助。到時我又要全神貫注,監護金蛛吸取金船。眾師侄雖然近來道力精進,各有神物利器,各派妖邪難於攘奪。但那雪山老魅那年攻穿地殼,振倒雪山,脫困出來時,餘英田正率領神鵰、靈猿尋取達摩老祖煉魔至寶南明離火劍,眼看身受地震之厄。恰值令姊霞兒奉了優曇道友之命,去峨眉省親路過,看出危機瞬息,只顧將英男和靈猿袁星連同在場的米、劉三人一齊救離險地,飛往峨眉,致令老魅帶了屍靈從容遁走,不及誅戮,以致留下隱患。

“老魅神通機智不在妖屍谷辰之下。他自被佛法禁閉以後,在雲南雪山地竅以內苦煉多年。時常運用玄機參算,知道異日難滿再出,除卻兩件元江水眼裡前古沉潛的金門至寶而外,只有此劍是他剋星。但那金門至寶為數眾多,藏寶金盆金船有廣成子仙法妙用,又在水眼深處,取時費事費時。想取此寶,第一須要深悉此中奧妙,第二要有大仙福仙緣和高深的道行法力。此外尚須一個修煉千年、亙古難逢的異類神物相助,等船身露出水面,便即吸住,方可施為。般般遇合,均須齊巧,缺一不可。此船輕重不定,不可思議:入水愈深,分兩愈輕;越往上升,分兩越重;升達水面,其重不下萬斤,全部出水,立即重逾山嶽。寶庫封禁更為微妙,開取極難,步驟略亂,前功盡棄。我輩常用各種挪移禁制之法,十九難施。只有由那千年神物,將船略為吸出水面,取寶的人照著所知底細,緩緩依次施為。為防神物氣力不濟,還必須先備有千萬斤合它脾胃的七禽毒果,連同大量谷麥,均勻倒向水面,使它順著江水吸入腹內,補益它的元氣,始能持久。

那神物秉天地間戾氣而生,往往生不百年,便遭天劫,最難長成。如果不足千年以上,氣候未成,得也無用。還有那吸船時所用數百株七禽毒果,也無從採植。從古迄今,也不知有多少散仙為了取寶,白費許多心機,終於無一成就。

“老魅雖知神物終究要出世,卻總算計事情太難,目前無人敢作此想,也就不甚在意,專心只防南明離火劍。於是便匿跡荒山古洞之中,日夕籌劃營求。直到去年冬天,居然被他物色到一件能敵此劍的異寶。方在猖狂,忽聞金門至寶又有出世之訊,自然憂急萬分,定用全力前來擾害。他仗著多年煉就玄功,口張手指,便能致敵於死,不必再用別的法寶。不似其他妖人,存有貪得之念,須等我們部署停當,快完功時,才行下手攘奪。只要我們一開始,便阻礙橫生,決不容那金船現出水面。

“第一次元江取寶沒有成功,半途而廢,便敗在他的手內。如非齊道友屆時命餘英男暗中相助,幾乎連那吸船的神物金蛛也為所傷。就這樣,仍仗著玄真子一道靈符,誘一假蛛被陰火燒死,才將他瞞過。同時媖姆又命楊道友趕來。他見楊道友的法華金輪厲害,英男所持又正是那口南明離火劍,並以為金蛛一死,任是多大法力道行,也無取寶之望,方才變化逃走。金蛛雖然未遭毒手,元氣已然大傷。是我將它秘藏山腹之中,調養教練好些年。

“此事本無人知,上月與諸位令師長熟商,欲借取寶良機,除去幾個妖邪,才故意洩露出去。為防老魅為害,雖已向楊道友借來昔年媖姆所用降魔防身之寶,但我全身照護金蛛和取寶之事,其勢決難兼顧。老魅見我防備周密,無法下手擾害,定要遷怒,與師侄們為難。強敵當前,更有各派邪惡環伺夾攻,絲毫大意不得。而且上次取寶未成,金船下陷愈深,再過些年,便與地肺元磁之氣相接,縱有千百金蛛,也難吸動分毫。時機瞬息,稍縱即逝。此次再如無功,那金蛛真力已然消耗殆盡,非得金門寶藏中廣成子餘存靈藥不能使它復原,從此終古永無再取之望。情勢艱危,正恐眾師侄不易敵那老魅,且喜齊道友已有安排,這次成功無疑的了。一切應用各物,只等取那毒果人回,將那毒果、谷麥裝入法船之內,便全齊備。應在明晚亥子之交開始下手,相距尚早。老魅靈敏異常,更擅天視地聽之能,這裡雖有法術禁制,終以縝密為是,不等他來,先分派吧。”

隨從袖內取出五張紙條,分給眾人,三五人合得一張不等。

靈姑見眾人接條之後,各自指點,招呼條上所說同伴,三三兩兩聚向一旁,低語密商,多現驚喜之色。靈姑以為自己法力淺薄,難經大陣,所以師父不肯分派職司。方想明晚如何才能作壁上觀,不致受師父責怪,忽見凌雲鳳獨自一人拿著一張字條,將手向自己微招。中坐師父已然入定,隱聞水聲湯湯起自坐下,忙即走過去。雲鳳拉手悄問:

“靈妹,這裡附近可有甚人跡不到的隱秘之處麼?”靈姑笑答:“妹子人門不久,後洞尚是初來。姊姊如要隱秘之地,等我問慕容師姊去。”雲鳳攔道:“此事不能再問別人,就你所知好了。”隨將字條遞過。靈姑接過來一看,上寫大意是命二女先期覓地藏伏,到了明晚,如聽金鼓之聲,可由藏處穿出江岸危壁,再由雲鳳將條上所附靈符如法施行,以下便憑二女相機應付。靈姑看完,正在尋思,忽見手上一縷淡煙過處,字條消滅,無跡可尋。再看別人所持之條,也是如此。

雲鳳又道:“鄭師叔現在正運用元神部署明日之事。我是初來,你如不知,條上決不如此寫法,你再想想。”靈姑猛想起後山桃林譚蕭、彩蓉所居地穴,剛脫口答了句:

“地下好麼?”雲鳳忙道:“再好沒有。不要多說話,我們去吧。”靈姑因師父新回,得寶一節還尚未向其稟告,意欲少候,剛一開口,雲鳳便道:“你的事,師叔早已深悉,現必無暇及此,快同我走吧。”靈姑方想說那地穴不能通向江面,雲鳳已催速走,低囑靈姑,“庵外保不定已有仇敵環伺,這類妖邪耳目多靈,洞中有師叔仙法禁制,還不甚妨事,出洞以後,不可說話。你可引我同去。師叔還另有封柬帖,尚未拆看,到時一看,自然分曉。那地方相隔必近,無須御劍飛行,有我隱身之法,步行前往,免被敵人窺破。”說罷,一同起身,走進洞壁之下。慕容姊妹看出二女奉命他去,忙搶向前去,雙雙伸手向壁間一揭,靈姑彷彿見有五色雲嵐向側捲了一卷,微聞雲鳳喊聲:“快走!”

用手一拉,身不由己,向前衝出丈許。跟著一片煙光閃過,四顧懸崖高矗,星月在天,人已到洞外。知道不宜多言,徑領雲鳳繞出右側的疏籬,輕悄悄往桃林中走去。

靈姑先頗擔心自己不會行法開通升降,雲鳳偏是性急,不容答話,拉了便走,萬一她也不會,怎生下去,及至走到土穴盡頭,正想打算和雲鳳打手勢,腳底突地往下一沉,晃眼現出空隙,那封洞口墜石懸在空中,更不下降。料想穴中二女已經前知,心中大喜,忙拉雲鳳徑由隙口往下飛落。身才穿入,墜石立即上升,恢復了原狀。落地一看,譚蕭、彩蓉果在下面仰首迎候。雲鳳下時,便將隱形法收去,賓主禮見。到了室內落座,靈姑問二女怎生得知?彩蓉答說:“適才鄭仙師神遊到此,面示機宜,剛去不久。”雲鳳喜道:“我知鄭師叔必有安排,想不到會有這樣隱秘所在。靈姑尚還不知底細,此時大可暢所欲言了。”隨說隨將顛仙第二封柬帖取出,拆開之後,方始詳說元江取寶一切經過。

原來那金門異寶,乃前古真仙廣成子遺留。原藏崆峒山腹,共有七層封鎖。寶物尚在其次,最寶貴最難得的,是廣成子餘存的數十粒丹藥,每服一粒,足可抵得千百年吐納修煉之功。漢前歷代仙人為取此寶,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想盡方法,終無所得。因那封山仙法神妙,因人而施:如是真正玄門清修之士,往取雖然得不到手,不過徒費辛勞,尚不至於受什麼傷害;如是左道旁門之士,不但寶物得不到手,稍微犯險深入,引動禁法妙用,輕則受傷,重則送命。一干妖邪漸知厲害,不敢妄動,心中仍是覬覦。俱盼玄門中出一神通廣大的有緣人,將山腹攻開之時,前往搶劫。事隔數千百年,終無一人有此仙緣法力。

直到漢時,綠毛真人劉根聯合許多正教同道,苦煉五火,燒山八十一日,居然被他破了封山靈符。眼看將有成功之望,不料仙法重重,山腹金門雖被攻開,藏寶的金船金盆上面,早經廣成子算知未來,另設有許多仙法妙用。同時開山以後,異香大作。劉真人未防到此。遠近精怪何止萬千,聞到古洞異香,知道山腹寶庫已被人攻開,齊來搶奪,聲勢浩大,甚是驚人。雖仗眾仙法力高強,將精怪誅戮驅走,可是那藏寶的金船金盆已從洞內飛了出去。眾仙迫攔不及,僅各在洞中黃帝向廣成子問道的丹室內尋到幾件寶物。

雖沒有金船藏珍神妙,也非平常道家煉的法寶、飛劍所能比擬了。

由此這前古金門寶藏便落在元江水眼之中,日久年深,竟被地肺真磁之氣吸住。千百年來,知道底細的人極少。現時正教中只有三仙、二老、一子、七真得知內中因果和取寶之策。因是仙法奧妙,那金船金盆不是全仗道家法術所能攝起,更因地肺中元磁真氣厲害,凡是五金煉成的法寶,微一挨近,便被吸住,永遠沉淪地底,不能再得。取時須用一種毒蟲,名叫金蛛的,將貯寶的金船金盆挨近水面,取的人再飛身上船,仗著法力一層層破去封鎖,將所有寶物一齊取出,然後任其自沉。否則那船本為鎮那山川的至寶,只要一出水面,重逾山嶽,任是多大法力,也不能使用,得也無益。可是取時稍一戒備不慎,便要勾動地肺真火,煮江沸海,裂地崩山,闖出無邊大禍,比當初崆峒取寶還難得多。異派妖邪儘管垂誕生心,無一敢於嘗試;正派中人也不敢輕舉妄動,以致延遲至今。

鄭顛仙也知此事,曾與三仙二老談論過,本來無意及此。嗣因峨眉教妙一真人開讀長眉真人遺札,得知鄭顛仙、窮神凌渾俱與此寶有緣,顛仙又恰在甫明山收伏了一隻金蛛,方始決定與眾仙合力共取此寶。無奈所得金蛛只有千年道行,氣力不足。知道岷山白犀潭韓仙子新近收伏了一個大金蛛,禁鎖峽壁之內,前往借用,正值凌雲鳳往送小人玄兒,入潭之時,玄兒觸怒了潭底妖邪,勾串金蛛,噴出毒絲,與雲鳳為難。顛仙本也難於收伏,全仗雲鳳事先得了韓仙子所賜一件前古至寶神禹令,經顛仙暗示機宜,指點用法,才將那金蛛制住,一同回到元江大熊嶺的苦竹庵。這時白水真人劉泉、七星真人趙光鬥、陸地金龍魏青及雲鳳的未婚夫婿俞允中,奉了師父雲南派教祖怪叫化窮神凌真人之命,由青螺峪步行起身,先往哀牢山救了歐陽霜丈夫、臥雲村主蕭逸師徒三人性命。

又將陷身妖黨、化身異類、奉命隱形人村行刺其叔的蕭玉、崔瑤仙夫婦解救還原,使其改邪歸正,與歐陽霜合力掃平妖邪,劍斬天門神君林瑞師徒。事畢同往元江,聽顛仙指揮相助取寶,也在此時趕到。

本來第一次大功便可告成,不料事前吃妖人林瑞盜毀了好些七禽毒果。顛仙早得東海三仙玄真子預示玄機,金門至寶須等第二次始奏全功,尚未到全數得手的時機。一則不願將辛苦培植的毒果白白糟蹋,二則自恃法力,意欲先試上一回,看是如何,第二次取寶時好早作計較。以為一隻金蛛力薄,小蛛雖然道行較淺,但經自己多年教練,靈藥調養,功候大進,性更馴善,由心所指,靈奇非常。明知吸取金船時蛛糧不夠,反將大小兩金蛛同時放出。原意雖然倉猝,只要籌劃妥當,下手神速,一樣可以成功。兩蛛合力,果將金船吸近水面。誰知封鎖嚴密,廣成子仙法神妙。剛把上層封鎖打開,船心金盆尚未出現,毒果已盡。兩金蛛沒有補氣之物,不能持久,只憑滿江谷麥,真氣漸漸由衰而竭。同時劉、趙、魏、俞四人連同凌雲鳳、戴湘英和顛仙門下諸女弟子與劫寶妖邪苦鬥,也在危急不支之際。顛仙無法,只得一面收了金蛛,一面行法護送金船,回沉江心水眼原位,再與妖邪相鬥。就這樣,還仗十個峨眉門下男女弟子各持異寶、仙劍,奉命趕來解圍,這才將來的妖邪驅戮淨盡。這便是第一次元江取寶的大概過程。(事詳《蜀山劍俠傳》)

彼時來的妖邪比這次少,真正厲害的沒幾個,事更機密,已有如此難法。這次各異派中人物俱已備知底細,只沒有千年靈物吸取金船,不能下手而已。所以仇敵想撿便宜的佔了一多半。餘者都是深知顛仙等防備周密,趁火打劫,自知不行,惟恐金門至寶出世,平添許多剋制,知道此機一失,此寶永淪地肺,被元磁真氣緊緊吸住,與金船逐漸融成一體,增長神力,永鎮禹域。寶物雖還不致全滅,但在船中金盆以內封固,以後決無再取之望。除有幾個快要兵解超劫的異派首腦如天師派教祖天靈子之類,差不多都來作梗。即便本人受了各正派首要警告,不來參預;或有怯於各正派後起門人法寶、飛劍厲害,知難畏縮,不願親身嘗試,自隳威望,也必唆使別人,暗派門下得力弟子攜了本門利器,前來相機侵害。

此寶經顛仙率正派門人得到以後,便按各人道行深淺福緣分派,委實關係重大。

所來仇敵中,本還有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邪術高強,捷如電掣,有鬼神不測之機。

各正派長老誅除多年,僅在峨眉開府時給了他一回重創,由此仇怨日大,專尋各正派門下為仇。只運數未終,除他不了。如若來此,便顛仙也難與他周旋。幸虧他有一心愛女妖徒,名喚喬喬,因往白陽山古妖屍無華氏墓窺竊橋陵至寶九疑鼎吳天鑑,留下徐完陰敕禁令,待要歸報徐完同來盜取。不料嵩山二老追雲叟白谷逸、矮叟朱梅正助神尼芬陀弟子楊瑾和凌雲風誅妖取寶,破了法,將她驚走,又命元元大師門下紅娘子餘瑩姑將她困住。不料喬喬妖法厲害,乘二老不在,竟施邪法,轉敗為勝。餘瑩姑眼看危急之際,恰值徐完對頭磨球島離珠宮散仙少陽神君門徒火行者因師父接了峨眉開封請柬,前往祝賀送禮路過,看出此女用妖法害人,趕落下去,用諸天神火想將妖女煉化。喬喬已得徐完真傳十之六七,本極厲害,火行者偏巧也是惟一克星,用盡神通,終難逃脫。萬般無奈,為想活命,只得自毀貞操,施展魔教中大銷魂法,嫁與火行者為妻。火行者當時為她所迷,回山受了一頓重責。可喬喬宿根甚厚,雖然陷身妖黨,卻能守身自愛,居然乘此時機,棄邪歸正。

徐完對於喬喬最是鍾受,早想立為妻妾,同興邪教。甚至不以師位自居,置諸朋友之列。喬喬別有心機,總是設法推延。如換別人,早將徐完觸怒,受盡毒楚。偏生喬喬是他命中冤孽,儘管垂涎,不肯相強。忽聞叛他而去,並還嫁給生平第一仇敵,如何不恨到極處。又因寵信過度,不曾加以禁制。少陽神君真火厲害,不敢輕去招惹。喬喬更是機警異常,長年在離珠宮虔修,絕少外出。徐完奈何她不得,恨到極處,想起事因楊、凌、餘三女而起,親身趕往峨眉,欲尋三女洩忿。還未走到大元洞仙府門外,便吃嵩山二老命人迎頭敵住,敗逃回來,懷忿多年。近聞顛仙元江取寶,大起貪心,特意煉了一種極厲害的妖法,欲乘顛仙護送金船還原,不能分神之際,一網打盡,全奪了去。誰知惡貫滿盈,峨眉掌教妙一真人也正聯合各派長老乘機除他。先命玄真子的大弟子諸葛警我潛往妖宮附近,用玄門妙術顛倒五行,使他推算不出吉凶禍福。又在九華山頂暗設六合微塵仙陣,借火行者喬喬夫妻為餌,埋伏在彼。由喬喬先誘出敵,火行者用師門異寶放出真火,遮斷逃路,逼入陣內,將妖鬼師徒全部消滅。這裡顛仙開始取寶,同時妖鬼師徒也伏誅了。經此一來,要去掉不少阻礙。

顛仙因事關重大,仍不放心。知那大的一隻金蛛除自己外,只有雲鳳的神禹令能夠制它。還有靈姑在狐官寶座以下所得木盒,內貯神禹所遺靈香。盒為返魂香木所制,也是一件前古奇珍。此香專降伏水怪。由雲鳳用神禹令如法施為,朝盒當中紅點一指,立有異香透出,直穿水內。江中魚龍水怪聞得香味,立即潛伏,不敢來犯,也要減卻不少煩擾。

靈姑所得兩寶,一名射虹壁,一名玄陰圈,均是古仙人所煉降魔之寶,須等事完,才能傳授用法。苓兔乃千年靈藥,得之不易。此物與肉芝、首烏不同,生服固有靈效,如能護持培養,使其長在,異日煉丹救人,靈效更多,可以長期取用。取時只消略摘根鬚,不但不似肉芝、首烏,每取一回要損傷許多元氣,並還可以助其脫體成道。靈姑這一念仁慈,未加傷害,異日反可得它好些便利。顛仙對於此事,也極為嘉許。至於由地穴穿向江岸危崖壁中間出去,因與狐宮相背,這一面只有顛仙禁制,也頗容易。

雲鳳說完了事情的原委,譚蕭、彩蓉聞得妖鬼伏誅,此後永無憂慮,欣喜非常。因顛仙柬帖未禁參與,俱想隨了雲風前往觀光,一睹前古真仙所留靈蹟,就便從旁相助,略酬顛仙恩德,便和雲風說了。雲鳳知二女法術高強,見是有益無損之事,便即允諾。

隨把各派妖邪強弱形勢一一詳說,告以機宜。因離江岸尚遠,須以先期佈置,議定之後,便將顛仙禁法撤去。算準途向高低,與譚蕭合力,由橫裡攻穿一條地道,直達取寶之處的江岸。到了盡頭,留下丈許厚薄的石壁,準備到時再行破壁飛出。暫不與外相通,以防仇敵覺察,又來作梗。

這十里長一條地道均是石質,開時還須縝密,不令聲音透出地上,委實艱難。仗著仙法妙用和前古至寶神禹令的威力,一面徐徐前攻,一面由譚蕭行法運走沙石,也費了不少的事,直忙到次日辰時,才行事畢。同回洞內,略為休息,便離午時不遠,重又起身前往。

雲鳳知道一交午時,江面上已有顛仙禁法封蔽。金船未現以前,仇敵俱隱伏在兩岸危壁之上,決不發難。譚蕭又精六戊遁形之法,正可把下餘丈厚石壁攻穿,做一藏伏之所,以便一邊戒備,一邊暗中觀看取寶時靈奇之景。當下按照前法,不令石壁外陷,緩緩向前攻去,不消片刻,便已攻穿,直通洞內大江。譚蕭早把六戊遁形法施展,將洞口隱住,做得秘密已極。

四女一同走向江邊,向外一看,只見大江前橫,清流滾滾,對岸峭壁排雲,峰巒雜沓,因是地勢險僻,灘多浪急,平日除了山民載運貨物的獨木舟外,本少舟船經過。顛仙猶恐舟船受了波及,早在上下流相隔百餘里左近,用禁法移挪幾處沙洲險灘,將水路隔斷。所以江面上空蕩蕩的,通沒一點船影人跡。時當暮春,日麗風和,午日晴空之下,越顯得水碧山青,波瀾壯闊。

靈姑見江心空曠,一晃便交正午,敵我兩方均無影跡,心中奇怪,方欲詢問。雲鳳因事須機密,對岸便伏有強敵,此時業已臨場,不比身在地穴以內,可以隨便說話,恐被仇敵聽去,忙即搖手止住,手指江心,令靈姑注視。靈姑遙望江心,並無異狀。即便譚蕭已然轉劫成道,功候精深,也只看出對面崖頂妖氣隱隱,似有異派中人在弄手腳,自己這面有何動靜,也未看出。因雲風一指,料定顛仙發動在彼,俱向那裡注視。四女存身所在,正當相距江面二十丈的危崖腰上,洞外恰有一片平台,人立其上,全景在目,看得逼真。待有一會,漸漸日上中天,仍無動靜。方在猜疑,忽見江面上突地湧起一片祥光,蓬蓬直上,越過四女立處,再上四五丈,貼著兩岸崖壁分佈開來,兩頭直垂水上,結成好幾里長一層彩幕,將那一帶江面一齊籠罩在內。升展之際,疾如電掣,神速異常。

初發動時,對岸似有兩三道光華射下,吃光幕一擋,又急退飛上去,隱聞憤恨之聲。

凌、譚二女道行較深,知道顛仙用齊霞兒的紫雲障,由水中飛起,將江面封蔽。對岸敵人驟出不意,還想飛身降落,不料仙障自被秦紫玲、寒萼姊妹借去,在紫玲谷為天靈子所毀,經神尼優曇用佛法重煉,還原以後,威力大增。對岸飛落的幾個妖人必非庸流,否則早被祥光裹住成擒了。不過就被逃去,也必吃點小虧無疑。敵人見顛仙防備如此嚴密,無隙可乘,迥非上次可比,勢必越發忿怒,定出全力破壞,至不濟也想拼個兩敗俱傷,雙方都到不了手才罷。仙障放起,上下隔斷,不必再為隱秘。雲鳳剛要譚蕭撤去遁法,便見適起祥光的江心突湧起一個大水泡。雲鳳喜道:“鄭師叔今番真個小心,竟把那幾只大船早早沉在水裡,用潛水行舟之法駛將來了。”

話才出口,江心浪花飛湧中,五個整株徑丈以上古捕木剜空而成的大船,由慕容姊妹、歐陽霜、戴湘英、吳玫、崔綺五人各自披髮仗劍,分立船頭,行法逆波駛上,並排現出。等升到江面,略進數丈,顛仙忽由當中大船現出,也是披髮仗劍,手掐靈訣,肩上掛著一個霞光閃爍的大葫蘆,腰繫革囊。顛仙走向船頭,左手一指,慕容姊妹、吳玫、崔綺所駕四船便往左手分駛開去,相隔三十餘丈遠近停住,隱泛波心,一絲不動。跟著中船歐陽霜便到艙內捧出一個朱漆圓盒,放向船頭,退在顛仙身後。顛仙左手一指,盒蓋自起,隨由盒內飛出一個尺許大小,遍體金光,形如蜘蛛的怪物。身才離盒,立即飛起空中,暴長開來,連身帶腳,幾達兩丈大小,略一旋轉,便朝顛仙當頭撲去。顛仙大喝一聲,右手舉劍一指,劍尖上便發出一道紫色火焰,金蛛略一停頓。顛仙口裡說了兩句,左手一指,金蛛便即往水面飛落,六足高撐,穩立波上,身又長大了兩倍,看去形態猛惡,益發駭人。顛仙也忙飛起空中,施展禁法,由腰囊內取出一道靈符,朝著金蛛面前三丈來遠擲下。擲處江水立起了一個極大的漩渦,四外波濤電轉,江水斜飛,晃眼陷一大洞,其深莫測。那隻金蛛始終停在漩渦邊上,瞪著四隻時紅時綠精光遠射的碗大怪眼,注視底下,一動不動。只當中身子似在蓄力鼓氣,時脹時縮,起伏不已。約有片刻許時辰,顛仙舉劍一揮,上流船上四女弟於各照預定,回劍指處,艙內各飛出一股碗口粗細的東西,浮在水面,長蛇也似順流駛來,往漩渦中墜將下去。

靈姑定睛看時,內中三股俱是谷麥,另一股便是雲風所說歐陽霜在臥雲村種的七禽毒果。因有仙法禁制,由船尾飛起,直駛漩渦,俱都密集相連,成行不散。再看金蛛,想是見了美食,喜極發威,穩踞漩渦之前,口裡噴出一條白氣,匹練也似直射渦心。靈姑先見它不住往下噴那白氣,江面谷麥、毒果依然成行,往渦中墜落。隔有半個時辰,隱聞地底轟隆作響,連聲不絕,漸漸猛烈。響了一陣,忽見那四行谷麥、毒果到了渦前,似不再下墜,竟由水上跳起,朝金蛛一張箕口內飛去,那白氣卻不見動靜。顛仙也早回到船上,正在仗劍掐訣,禹步行法,忙個不休。

四女料知金船至寶已被金蛛用所噴蛛絲網住,只要吸離地肺,掙脫元磁真氣,上升便極迅速。峨眉、青城兩派弟子一個不見,料和敵人廝拼。此時無甚阻礙,定佔上風無疑,成功在即,好不歡喜。

似這樣相持了三個時辰,日已偏西,斜陽反射在崖石光幕上面,幻映出無邊麗彩,萬道霞光,瞬息萬變,耀目生纈。耳聽江心漩渦之下轟隆之聲愈發猛烈。時候一長,金蛛好似有了倦意,怪口本來箕張未開,忽然厲嘯連聲,上下合攏,兩排銳齒一齊錯動,目射兇光,周身顫動,好似用力甚猛。雲鳳看出金蛛因吸取金船時久費力,所噴蛛網已將金船網住,吃顛仙禁法妙用,除非將船吸引起,收它不轉,不知為何忽發野性,意欲咬斷蛛網逃走。這隻金蛛自從上次元江取寶之後,經顛仙用靈藥調護,教練多年,如今二次應用,道力較前已大增進,按說應該比前馴服,吸取容易。可是適才出盒便自倔強,不願下水,已覺可怪。這時正當緊要關頭,又是這樣臨事畏縮,更出意料,其中必有原故。一看顛仙也有驚慌之色,只是行法正急,不能分身。

雲鳳心方駭異,歐陽霜已在船上大呼:“凌師姊,快將神禹令取出應用,這業障若將網咬斷,便前功盡棄了。”雲鳳聞言,知事已迫,忙從身上取出一塊形如今牌,上刻雲龍符笑的寶物,朝前一指,便有一道青濛濛的光華向金蛛身上罩去。跟著飛身而起,到了中船之上。青光一到,金蛛口便張開,神情害怕已極,偏吃口中所噴匹練般的長絲繫住,不能脫身,急得在水面上不住掙扎亂蹦。

歐陽霜一面用飛劍將青光擋住,大喝道:“你這孽畜,只稍耐苦,為我師父出力,將金門至寶吸起,異日我師父必用力助你超劫成道;如誤時刻,今日你休想活命。”隨請凌雲風將神禹令收起,在船坐鎮,監防金蛛有無異動。自己卻往靈姑等三人身前飛去。

一到,便將靈姑木盒要過,正要和三人說話,譚蕭忽然“咦”了一聲,將身一縱,一道青虹直向上流頭波心射去。歐陽霜料知出事,囑彩蓉、靈姑道:“你二人守在當地,不可離開,此時無事,只作旁觀。靜俟子夜空中光幕一收,那時金船封鎖齊開,滿空寶物橫飛之際,各憑自己仙緣法力,用法寶、飛劍攔截收取。譚道友少時回來,自會傳授收法,不可遲誤,自失良機。”

歐陽霜說罷,先飛回船中,將木盒靈香給了雲鳳,以備水中精怪來犯時應用。又趕緊縱向譚蕭處一看,見譚蕭果和一個妖人正在江面上踏波惡鬥。那妖人上半身與常人無異,自腰以下腿腳奇短,從腿至腳長只尺許,一雙赤足更是纖小異常,遠看直和半截人相似。一個滾圓的禿頭,眉眼五官擠在一處,卻咧著一張又闊又長的怪嘴。因五官都長在高處,空著底下小半邊麵皮,腮又凸出,像個肉球,越顯得醜怪。手卻長大。穿著一身黃麻短僧衣,背插一柄短鏟,閃閃生光。腰中繫著一個大葫蘆。站在水波上,手指一道黃光,與譚蕭所指青光鬥在一起,周身俱是煙霧籠罩。看神氣譚蕭似佔了上風。見歐陽霜走來,便喊:“霜姊,這廝便是滇池妖孽禿醜僧,先期潛伏江中,用移形禁制邪法,想迫金蛛斷絲逃走,暗中鬧鬼。被我看破,引出水面,將他隔斷,伎倆已窮。不過水中妖法未破,金蛛尚在苦熬。他已入網,不能逃走。可代我稍敵片刻,我往水中破完妖法就來除他。”雲鳳不等說完,早把白髮龍女崔五姑所賜的玄都劍飛將出去。跟著譚蕭收回青光,穿波而去。

原來雪山老魅都茫料到顛仙二次元江取寶防禦周密,周圍數十里江面必有寶物禁隔防護,無法下手。只有妖僧生具異稟,能夠日伏水中,精幹水遁地行之術,可以暗中破壞。特地命他前兩日由江中地底穿行潛伏,挨近取寶之處,到時暗算金蛛和行法諸弟子,永絕取寶之望。不料顛仙早將五隻木舟行法禁護,不特近不了金蛛,連眾弟子往江心所放谷麥、毒果均不能使其消沉散亂。妖僧無奈,只得重入水內,催動早準備下的移形禁制之法,想逼得金蛛受苦不過,斷絲逃走。那隻金蛛歲久通靈,早已覺察有人暗算,所以上來便示倔強,不願入水。便是顛仙也知敵人已深入,無奈妖僧潛蹤隱秘,這類妖法又只像譚蕭這類深知底細的人破起來才容易,如換自己,平時尚不為難,此時事正緊急,無法分身,其勢不能窮搜江底。仗著防護周密,金蛛道行甚深,尚能勉強忍受,預有安排。妖人持久不見大功,微現形跡,便會有人除他,也就聽之。果然妖人遙望金蛛竟能禁受,行所無事,口噴絲網,已達江心水眼,將金船吸住,就要升起。知道雪山老魅心最狠毒,事敗回去,難討公道。一著急,竟不惜傷損道行,自刺心血,增長妖法威力。

這一來,金蛛苦處隨以增加,果吃不住。

譚蕭出身旁門,未超劫前,便有極深造詣,各異派妖術邪法全所深悉。先見金蛛忽生異狀,還以為所事艱勞,出諸本身,犯了野性所致,顛仙防備周密,不致突生他變。

及聽歐陽霜一喊,雲鳳忽然飛走,心中微動,往上流一望,竟有妖氣透出水面。因是突如其來,不在顛仙意料之中,一時報恩情切,忙駕遁光飛去。才一到達,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先使異派中極惡毒的禁法,將妖僧藏身所在的江底四外一齊禁住,只留向上一面。然後再用冷焰搜形之法迫他上來。妖憎只水遁地行是他特長,別的都不如譚蕭遠甚,在水裡存身不得。只因敵人法術不是正派一流,心中奇怪,忍不住隱形上來窺探。他那隱形法,怎瞞得住譚蕭,才出水面,立被識破。

譚蕭原認得他,深知來歷。恐他入水再使陰毒,等一出水,又用禁法將水面隔斷,使他不能再下,然後破了隱形對敵。妖僧也認識敵人,知道厲害。但上有顛仙紫雲仙障,無法遁走,只得拼命迎敵。才一動手,便被譚蕭破去他兩件心愛法寶。正在又驚又怒,雲鳳跟著飛來。妖僧見後來敵人使出飛劍,更是神妙,略一接觸,自己飛刀漸感不支。

一著急,左肩搖處,身後兩柄魚牙鏟先化成一道碧陰陰的寒光飛出,將玄都劍敵住。同時念訣,朝腰間葫蘆口一指,想將內中陰火毒霧放出,與敵人拼個死活。不料雲鳳久經大敵,對妖僧所擅邪法已有所聞,一聽說是滇池禿醜僧,便知葫蘆以內所藏陰火是用南疆毒嵐惡瘴和滇池中心浮沙之下萬年寒磷凝鍊而成,暗中早有防備。瞥見妖僧手指處,葫蘆口內射出一團帶著綠煙的碧光,剛把師父飛針放出,準備用純陽之火破那陰火,忽聽對面清叱:“姊姊速收法寶,不可造次。”跟著一聲慘叫,妖僧從頭至頂業已斬為兩半,浮於水面。譚蕭卻從血光影裡現身,妖僧腰間葫蘆已被奪去,拿在手裡。說時遲,那時快,雲鳳飛針何等神速,一出手,便是一溜奇亮的紅紫光華,疾如閃電,朝空中那團碧光飛去。等到譚蕭用六戊遁形法乘妖僧心忙之際掩向身側,奪過葫蘆,暗中飛劍將妖僧殺死,出聲急喊時,兩下已經撞在一起。那團綠光立即紛紛爆散開來,晃眼散佈江面,化為一片彩霞,五色繽紛,豔麗無儔。

譚蕭因那五雲陰火乃妖僧護身逃命的法寶,妖僧法力有限,全仗此寶鎮懾同輩。乃天地陰寒汙毒之氣所萃,被他千辛萬苦煉成一團團的碧光,在空中爆散以後,數百里方圓以內生物全滅,其毒無比。人如沾染些須,先是奇寒刺骨,跟著中毒昏暈,全身腐爛,連骨消融而死,端的厲害。因為此火能發而不能收,用一回少一回,妖僧珍如性命,向不輕用。自己破那水底禁法,一會即出,再用六戊遁形之法先盜葫蘆,並斬妖僧,決可趕上。不料雲鳳飛劍厲害,妖僧情急拼命,竟將陰火放出。雲鳳只聞其名,想用飛劍所帶純陽真火將他消滅,以致撞散,毒霧瀰漫,錯已鑄成。雖然雲鳳飛劍出自仙傳,不畏邪汙,足可護身,但這樣毒火邪霧有縫即入,難於消滅。江心木船上慕容、吳、崔四女俱在行法,往江中放送蛛糧,鬆懈不得,倘被毒霧所傷,如何是好?一面忙喊:“姊姊,毒霧厲害,快將飛劍隔住下流上面,不令展開,再打主意。”

雲鳳見狀,也知厲害,忙將劍光化成一道光牆,迎頭堵截。譚蕭飛劍、法寶懼怕邪汙,還不能放出使用。江面偏又闊大,上下相隔又高。不消片時,毒霧便已擴大,眼看劍光攔堵不住,就要往下流頭取寶之處延伸過去。同時外面天空中敵我兩方均全力出鬥,雷聲轟隆,地震山搖,聲甚驚人。雖被光幕隔斷,看不出上面實情,料是猛惡非常,情勢緊急,勝負難知。譚蕭無奈,姑用禁法一試,竟為邪霧所汙,全無效用。方覺危急萬分,忽見下流頭當中法船上飛起一團五色變幻的寒光,大才數寸,電馳而至。雲鳳認得此寶是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紫煙鎮山之寶納芥環,料是為收毒霧而來,心方一寬。剛把譚蕭喚住,那小光環已停在二人前面,高懸空中,更不再進。耳聽歐陽霜在中船高喊:

“凌師姊、譚道友,速收飛劍,各自迴轉原地。”

二女聞言,忙即分別飛回。一看上流頭,漫空毒霧已然聚攏,齊向光環中穿過,化為與環一般粗細的彩練,緩緩凌空飛來。到了漩眼上面,方始下落,隨著那四行谷麥、毒果同往金蛛口內送去。金蛛先受妖法禁制,似已受傷疲憊,儘管仍踞漩邊用力上吸,口懸蛛網反有徐徐下沉之勢,神態既不如前威猛,水底響聲也漸減少,大有不支之狀,身體也逐漸縮小了些。眾人方在疑慮,只見毒虹人口,金蛛軀體忽然暴長,那五行蛛糧、毒虹也似長蛇一般向蛛口內急竄進去。就在這蛛身一縮一長之際,猛聽江心地底轟隆大震,夾雜一聲極沉悶的異響。跟著江水群飛,濤聲怒嘯,滿江波浪似山一般湧起。

木船上五女弟子早已奉命準備,各將劍上所附靈符往外一甩,五道光華閃過,船前立時波平浪靜,一任四外怒濤山立,這五船一蛛連同蛛糧所經的水面,全都平勻如鏡,毫不搖動。歐陽霜上次來過,見蛛網已漸往蛛口內徐徐收去,知水眼中金船已然脫開地肺中元磁真氣,吸離原處,逐漸上升,比預定時間還快了些。正忻喜問,江心以下突地異聲大作,五船以外波濤洶湧,壁立數十丈,直達光網方始落下,此起彼伏,滿江面俱是雪濤飛舞,毫不停息。歐陽霜料是水中妖物來犯,忙把靈姑所得木盒靈香取出,如法施為,用神禹令朝盒面一指,飛出幾縷細如遊絲的青光,直射水面。立時異香馥郁,心神皆爽,轉眼之間,江波頓平,只剩無數大小泡沫浮在水面。

歐陽霜耳聽漩渦深處水聲轟轟,密如擂鼓,忍不住飛身漩渦上一看,下面金霞隱隱,其深莫測。再有片刻,金船即可出水。回顧顛仙,早已行法完畢,在中艙盤膝入定,周身俱是光華圍繞。知已神遊江底,在那裡助船上升,大功將成。船一出水,上面光幕便須撤去,免為所傷。彼時滿空法寶橫飛,今日所來妖怪事前如未誅戮淨盡,被他奪去一件,便是隱患。忙即抽空回到石穴,告訴靈姑等三人,到時加意戒備。重回船中,手持神禹令等候。

就這樣還候了一個多時辰,交了西正,金船才由漩渦之中現出全身。雲鳳多次飛空下視,見那金船通體長約一丈六七,橫裡也有一丈多寬,略微帶點長方形,首尾兩頭作半月形向上翹起。船艙特高,像是一座寶塔,上下共是七層。下六層俱是六角形,頂上一層形如圓球,上有塔尖。通體金霞燦爛,頭層還未透出水面,便有一幢畝許方圓的金霞由葫蘆形塔尖升起,直衝霄漢,精光耀目,不可逼視,那上空的光幕立被衝得凸起了些。雲鳳看出金船寶光強烈,連神尼優曇大師的彩雲仙障都感不支,船身一會出水,封鎖一開,仙障必受損害。同時光網外面又是鬼哭神號,迅雷巨震,動撼山嶽,敵我相持正烈。金船業已出水,為防強敵劫奪損壞,仙障不能遽收,時候一久,非毀不可。

凌雲鳳方在擔心,金船已有兩層出水。金蛛因畏寶光強烈,當下相隔還有數十丈遠近,便帶了所噴網船的蛛絲離開漩渦,由歐陽霜、凌雲鳳駕船緊隨監護,往後倒退開去。

雖仍拖船上升,已不再往口內吸那蛛絲了。金船越往上升,天空光網也越往上高起,只正當中受寶光衝處,霞光映射,波譎雲詭,似顯仙障妙用而外,餘都尚無異狀,三女才放了點心。又隔刻許,金船又升了三層上來,精光萬道,寶相莊嚴,偉麗絕倫。四外江水受了寶光鎮壓,全都靜止不流。水中精怪聞了靈香,全數懾伏,已不再叫嘯。上流四船也早隨了金蛛後退,繞過漩渦,靠列中船左右,指揮蛛糧往金蛛的口內如飛投去。彩煙毒霧為金蛛吸盡,納芥環已被歐陽霜收回。只剩金船,由蛛絲絞成四五十根手臂粗細的青白絲繩將船底兜住,靜靜往上升起,除船底水聲嘩嘩作響外,更無別的聲息。

顛仙本人始終盤膝合目,在中船上入定,毫無動作。直到七層船塔一齊出水,船也穩定水上,才見顛仙元神披髮仗劍,手持符節,在寶光圍擁之中,繞著船塔上下週圍各門戶出沒隱現。那船塔通體有六七丈高下,玲瓏剔透。每層各有六個門戶,由外往裡好似每層都是空的,細看卻又灰濛濛,彷彿很深,兩門不能透視。顛仙每一入門,必按各門方位,飛起一片煙光,青紅黃紫白黑,其色不一。煙光閃過以後,內裡仍是灰濛濛,不見一物。一會,顛仙又由別一門出現,轉入他門。時上時下,時左時右。久暫也都不一,有的旋入旋出,疾如閃電,最慢的也只刻許工夫,但都在下面六層以內。首層圓球門戶更多,卻未見進去過。似這樣上下盤旋,穿梭也似出沒無常,不覺到了亥初光景。

雲鳳、譚蕭、靈姑一面嚴防戒備,一面定睛諦視,看出那船塔寶庫封鎖,精微奧妙,變化無窮,與峨眉仙府凝碧崖前長眉真人所留的生死幻滅晦明六合微塵陣的妙用大略相似,端的厲害非常。如非預借妙一真人微塵陣靈峰玉匣之內所取出來的古銅符,便以顛仙的法力,也無法進出,破解更不用說了。船中所藏金盆,必在頭層圓球以內金塔樞紐所在,門戶隱現無常,破解更難,所以此時還未進攻。

三女正懸念間,顛仙已將六層三十六個門戶全部穿行完畢,在塔門前問略現即隱。

經此一來,塔門寶氣蒸騰,金光四照,霞彩輝幻中,已略辨出好些形似古戈矛劍戟之類的寶物,在塔門以內躍躍欲動。方訝顛仙頭層塔上怎不再進,忽聽身後艙中說道:狀功將成,諸弟子務須小心。尤其雲鳳謹防金蛛,不可大意。”雲風回頭一看,顛仙已經元神復體,急急說了幾句,重往金船上面飛去。一落塔前,將手一抬,先把彩雲仙障收去。

這時上面仇敵尚未除盡,峨眉、青城各派弟子正圍攻著一個極厲害的妖人,在那裡苦鬥。空中光網一收,便見滿空三十餘道劍光虹飛電舞,夾著雷火霹靂朝著左面崖頂打去。所擊之處,烏雲黑霧雜著一蓬蓬的白氣,不住噴起,卻看不見妖人影子。靈姑等三人立處對面的右邊山上,武當七姊妹站立一處。照膽碧張錦雯、姑射仙林綠華和石明珠、玉珠姊妹,不時揚手放出幾絲光華,朝左前山煙雲中射去。雲鳳認得那光華乃是四人新近得到的異派中至寶玄女針。看似不請自來,未便上前,為示同仇敵愾,雖在觀陣,不肯出手,暗中仍助一臂之力。實則武當七姊妹預先有高人指點,立處正當金船之上。獨這一處,顛仙只佈疑陣,未加禁制,好似存心留以相待。四女明知那玄女針雖是以前姑婆嶺金針聖女所煉極惡毒的法寶,但也傷那妖人不得,只不好意思作壁上觀,盡是不勞而獲罷了。

各正派門人自從峨眉開府,領受師門真傳和各師長量才施教,分賜法寶、飛劍之後,道行法力雖然大進,遠非昔比。但是前來妖人中著實有些能手,聲勢甚盛,人數又多。

最可慮是雪山老魅同來諸妖人,只是意存破壞,不想劫奪,稍有空隙便下毒手,防禦甚難。竟有兩個妖徒,受了老魅禁制,拼著兩敗俱傷,用老魅所煉陰霾剪,冒死來破壞彩雲仙障。也是被七姊妹看破,不等齊金蟬、石生二人分身趕來,先在暗中除去。此外暗放玄女針,也著實傷了好些妖人,各正派門人因而省卻不少氣力。

七姊妹不是明奉師命,也是得之乃師默許而來。顛仙與半邊老尼雖非同道深交,並無私怨;更在年前得了妙一夫人飛書,知道七姊妹來此,幹事有益無損:所以不特暗囑眾人,金門諸寶原各有仙緣,不必攔阻,並還預為留地,予以方便。只因老尼性做,前次峨眉開府相晤自居先進,道法高強,目中無人,不願飛書約請罷了。

七姊妹與各門正派門人多半相識,不過其師志在光大本門。前見正邪各派門下,凡是根基稟賦好的,紛紛投到峨眉派門下,以致人才蔚起,日益昌明。加上青城、雲南、朱、凌二教祖也在創立宗派,四出物色。峨眉派更是玄門正宗,仙福最厚,道術、法寶無不珍奇。選才雖極謹嚴,因有許多仙緣遇合和亙古難得一遇的靈藥、異寶,只要蒙收錄入門,成就起來迅速異常。尤其御劫有方,成道之時功力如深,便可免去修道人應有的一切災厄兵解,至少也可成就散仙一流,委實令人景仰豔羨。再加半邊老尼門下弟子中以前曾為異派中人引誘,幾乎身敗名裂,貽羞師門,既恐這幾個心愛的徒弟輾轉援引,投到峨眉門下,不好看相,因而惹出嫌怨;又恐再受異派妖邪所愚,丟自己的臉。自從和峨眉派在成都慈雲寺鬥劍以後,半邊老尼便召集眾門徒加以告誡:除奉師命特許,不準再與外人往來。武當家規本嚴,言出法隨,因此無甚交往。本來相識,現又同仇敵愾,除凌雲風因俞允中吃過姑射仙林綠華的虧,對武當七姊妹存有芥蒂而外,餘人只見武當七姊妹全神貫注江中,一步不動,未免暗笑其得失之心稍重,對於乘機拿取寶物的一層,均未放在心上。

說時遲,那時快,當正邪雙方相持正急之際,顛仙收完仙障,便向下層正中塔門走進。隔了頓飯光景,便聽頭層圓球以內八音齊奏。響了一陣,樂聲息處,又起金戈鐵馬之聲,緊跟著水火風雷一齊發動。聽去聲音並不甚大,若遠若近,萬籟皆嗚,也不知有多少種類。上空霹靂儘管震得山搖地動,依舊入耳清晰,一點也掩不住。尤妙的是舉凡風雨雷霆、音樂歌唱、喜怒哀樂、征戰殺伐以及烏魯昆蟲嘯嗚之微,只要是天地問帶聲的事物,無不畢具。宏細雖有不同,靜心諦聽,每一種都可領略體會,端的引人入勝,為之神往。

第五隻船上的諸女弟子俱覺有趣,不由聽出了神。心神一分,左右四船上所放蛛糧無人主馭,立即中止,不再往蛛口內投入。金蛛拼命用力,勞累了一日夜,本是努力支持,蛛糧一斷,越發難禁。偷看凌雲鳳心神已懈,不再用神禹令監督,倏地暗運真氣,箕口往下一合,利齒接連兩錯,截斷口中蛛絲,怪叫一聲,飛空便走。同時前面金船上突的一聲巨響,萬丈金霞沖霄直上,繁響頓息。顛仙已將塔中頭層廣成子所施禁法破去,手託一個四尺方圓的金盆,由分裂兩半的塔頂上飛了出來。緊跟著便有八九十道金光霞彩,由每層塔門內飛出,長短方圓,形狀不一。有的浮沉空際,緩緩遊行;有的一出來便停在空中,宛如長虹經天,一動不動;有的一出來便挾風雷之聲,其快如電,略一掣動,便掉轉頭破空直上。金盆離塔,寶物橫飛。金船去了鎮壓,網船蛛絲又斷,無所羈絆,兀自望空飛去。江面上還不怎樣,江波下面深處立起異嘯。上面各派門下見狀,俱都慌了手腳,各用劍光、法寶待要往空追截。顛仙早知事難十全,大喊:“那船禁它不得,各憑本領,收快寶物。”隨即手一指江心,陷出一個極大的空穴,跟著手拿金盆飛身而下。

這時江面上空忙亂非常。前面危崖上負嵎的雪山老魅見所用法寶俱被敵人破去,最後放出之寶又被許多飛劍困住,光華漸減,收不回來。一見金船寶庫已開,越發情急,用解體分身法自斷左手一指,擺脫了顛仙埋伏禁制,由數十丈寒雲冷霧擁護,如飛撲到,準備將金船上兩件克己的寶物乘隙奪去。上空各正派弟子已布好陣勢方位,一面指著各人飛劍去破妖人最後放出的法寶,一面紛紛下手收取空中寶物。

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瓊因自己仙緣深厚,道行精進,以前承師長所賜和自己歷年所得法寶仙兵已非少數,不願再事爭取,只在飛空戒備,以防寶物飛走。見七姊妹各站崖上,目注江空,雖然未便和眾人一樣飛身光霞之中隨意搶奪,也各運用玄功,合力暗中收取。

上空寶光只略飛近七人頭上,便被截獲了去,已然得了四五件,還在垂涎。英瓊心方暗笑她們貪,一眼瞥見妖雲快如飛電,朝前面一道烏油油的光華裹去。這道寶光,形如兩月交錯,最是默淡,浮沉空中。眾人都搶先挑那光華強烈、飛行迅速的收取,見它原質已現,光弱且小,飛又極慢,誰也不曾留心到它。英瓊一見妖人冒險犯難,前來劫奪,心中一動,忙喝:“英男師妹,雪山老魅業已化身遁出,暗藏妖雲之內,還不下手,等待何時?”說著早從囊內取出由銅椰島得來的神木梭,一道青光,照準妖雲中飛去。餘英男相隔最近,所用南明離火劍除和妖人初見時一用外,妖人入伏,便已收起,專備敵他,並未再用。聞言警覺,左肩搖處,一道硃紅色的精光朝前飛去。

妖人見狀,並不恐慌,略一停頓,又分出一圈冷霧,躲過二寶,仍朝那道烏光飛去。

誰知英瓊比他更快,知道妖人專注此寶,必非等閒,一面提醒英男迎敵,一面早駕遁光朝那寶光飛去,施展師門分光捉影之法,伸手收取。方覺此寶潛力絕巨,換了道行稍差的人決收不了,心中驚異,妖雲已在神木梭與南明離火劍一青一紅兩道光華追趕之下奔騰而至。妖人見剋制自己的一件前古異寶被敵人捷足先登收去,知道峨眉三英厲害,適才吃過苦頭,不能再奪,後面還有法寶追來,又恨又急,一時情急,想報仇脫身,竟不借把在雪山地底所煉內丹噴將出來。

英瓊的紫郢劍正和同門的飛劍聯合為一,取出施為,就在這收寶瞬息之間,妖人已然趕到,口張處,霧影中箭一般射出一團白色的淡光,出口便即紛紛爆散,當頭蓋下,勢甚迅急,分佈又廣,還沒近身,便覺奇冷迫人,寒侵肌骨。英瓊知道此是雪山老魅採取千年冰雪精英煉成的內丹,發出來便為百丈冷光寒焰。此是實質,比異派中所用冷焰搜形之法更兇得多,道力稍差一點,被它蓋住中了寒毒,立時血髓皆凝,一見日光便即融為一攤黃水。自己中上雖不致死,也必支持不住。所幸這多年久經大敵,應變機警,見淡光一現,便把遁光往下一沉,略緩敵勢。緊跟著取出一個形似小煉丹爐的法寶,放起一片火雲,正待往上迎去,遠聞上空一聲清叱:“瓊妹快請住手,不可造次。”

英瓊回頭一看,由東北電掣星奔飛來一個其紅如火的大光環,後面緊隨兩個青衣少女,一個指著前面光環,一個手裡放起百丈金霞,釗飛電旋,一同橫空而至,聲隨人到,晃眼臨頭。英瓊認出前一個是女神嬰易靜,後一個是川邊小崆峒倚天崖龍象庵芬陀大師嫡傳弟子、凌雪鴻轉世的玄裳仙子楊瑾。那光環便是青城教祖朱梅由月兒島火海之中得來的朱環,乃連山大師遺寶,專一攻破各異派所煉毒沙邪霧。楊瑾所用法華金輪,更是佛家之寶,雪山老魅的對頭剋星。知二女原奉掌教師尊之命,隨定諸仙尊前輩守在途中,用六合微塵陣誅戮北邙山妖鬼冥聖徐完和手下一干妖徒鬼黨。此時持了矮叟朱真人朱環到來,妖鬼定已伏誅,雪山老魅也難逃一死。英瓊心中甚喜,忙即應聲收了法寶,準備飛身上去合力夾攻。

雪山老魅因今日敵人只峨眉雙英最為厲害,內丹也未必能使中毒斃命,原意稍使二女受傷,略出惡氣,就勢攔住南明離火劍不來緊逼,乘隙將第一件剋制自己的異寶收去。

再如得便,用一丸獨門所煉的陰雷投入江心水眼,震穿地肺,發動毒火風雷,煮江崩嶽,給敵人一個重創,並貽禍無窮。果然內丹發出,神木梭和南明離火劍也已追到。英男看出冷光厲害,顧不得再傷妖人,首先與劍相合,護住全身。那神木梭,因英瓊匆遽之中不及收轉,依舊朝妖人飛去。妖人知梭厲害,正待運用玄功避御,猛看見易、楊二女破空而來,隔老遠便將法寶放出。由於深悉二寶功用,只一挨近,內丹先要被它一收,再吃光輪罩住一旋,決無幸理。不由心寒膽裂,哪裡還敢再留,慌不迭收回內丹,化為一溜冷焰,飛起便逃,因是走得匆忙,自恃玄功變化,尋常法寶難傷,只將神木梭避開,未怎防備。武當七姊妹知道今日已與老魅結下不解之仇,早晚總要報復。見他逃走,石氏雙珠首先發了兩支玄女針。妖人逃時,靈姑、彩蓉正在空中合力收取寶物,剛在妖人逃路下面。妖人今日連遭挫敗,失去許多黨徒、法寶,勢敗逃走,恨毒已極。看見下面有兩女子追收金船諸寶,正想順便加害,沒防到有人暗算,兩根玄女針全被打中。同時易、楊、李、餘四人又二度追來。老魅暗道:“不好!”將牙一錯,怪嘯一聲,滴血化身,加緊穿入青雲。等四女追到,發覺金輪所罩是個替身時,已然逃去無蹤。

女神嬰易靜埋怨楊瑾不該早放二寶,致被驚走。楊瑾笑道:“靜妹道法通玄,難道不知道老魅死期未至麼?”易靜道:“我也知朱老前輩是令我到此解圍餌禍,以免老魅震裂地肺。朱環不過將他驚走,並沒想到將此老魅除去。但我素來與造化相爭,滿想老魅惡貫將盈,只要趕到一會,並非無法將他除去,誰知仍被逃走呢?”楊瑾笑道:“老魅如非氣運未終,不該授首,莫說各派道友同門功行法力大為精進,遠非上次元江取寶之比,只我這法華金輪和重經恩師煉成的迎葉金光鏡,加上餘師妹的南明離火劍,均是他的剋星,除他並非難事,怎又會妖鬼徐完給他平添生力妖黨,諸師尊將我由此調去?

這不是運數麼?靜妹,你為人任俠好勝,吃了多少的虧。那年在依還嶺幻波池,如非瓊妹令尊李禪師相助,不幾乎被豔屍玉娘子崔盈倒反依還嶺聖姑仙法將你困住,毀卻道行麼?怎修行這麼多年,連經災劫,還是如此任性呢?”易靜笑道:“你說這個?我雖為此吃過些苦,但哪一次都得諸位師長垂憐,轉禍為福,得了不少便宜。我已看透,異日飛昇仙闕無此大福,也不願受那兵解之苦。只想和乙、韓、凌、崔諸師伯一樣,做一散仙,自在遊行,我行我素,於願足矣!”楊瑾道:“我最愛你,你偏不肯向上,真個氣人,你道散仙也容易做的麼?”

英瓊笑道:“易姊姊,你號女神嬰,也該知稚氣未脫,本該天馬行空,任性所為,才能名實相符呢。”易靜道:“我是嬰兒,你偏是我妹妹,可知比我還小,也來刻薄人。

英男妹子敦厚,就比你好得多。”英男謙謝。英瓊道:“呆子,她說你溫柔敦厚,是個呆子。這還不說,仙人要溫柔,千古奇談,分明挖苦你,還跟她客氣?”易靜笑道:

“無怪各師長都很愛你,原來是這樣伶牙俐齒,餘師妹莫要理她,神仙和人一樣,總是老實點的人能有厚福。”

四人正說笑間,楊瑾見江面上霞光閃閃,寶物仍未收盡。武當七姊妹正用劍光合圍著一條龍形的青光,在那裡苦苦相持。忙對三人道:“金蛛臨時斷網,致被此船飛走。

鄭師叔用金盆鎮閉江心泉眼,事甚費力,尚未出水。如今寶物尚難全收,我們諸人雖不需此,時久易生波折,何不相助一臂之力?靜妹去助武當七姊妹將前古青蛟鏈收去吧。

這類寶物正合她們用,樂得成全,使她們不好意思再多搶奪,就此收手,我們好合力助各派同門去收諸寶。”

話才說完,先是一道紫光飛來。英瓊知老魅逃時所遺法寶已被毀去,手指處,紫郢劍自回腰中劍囊,跟著十餘道光華飛近。內中金蟬、石生各先喊:“李、餘二位師姊,也不幫我們一幫,卻在這裡閒談。紫郢劍無人駕馭,要少好些威力,如非周師妹用青索劍與它聯合,差點被老魅將寶收去,又留後患了。”

來人正是金蟬、石生、嚴人英、朱文、周輕雲、申若蘭、秦寒萼,還有當日與餘英男一起隨後趕到的白俠孫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兒司徒平、南海雙童甄艮和甄兌五人,俱都是峨眉門下小一輩中的能手。因奉顛仙之命,防守上空,專敵雪山老魅和兩個厲害的妖黨。仗著飛劍厲害,法寶神奇,雪山老魅雖被逃走,仍被眾人破去許多妖法、異寶,同來妖黨更全數伏誅,一名未漏。最後並將老魅在雪山地底聚斂寒魄陰精,苦煉百年而成的異寶太陰神戈完全破去,方始功成飛來。

金、石二人話剛出口,英瓊便搶先道:“楊師姊吩咐你們幫助下面諸位道友收取法寶呢,還不快去。”金禪聞言,往下一看,滿江異寶亂飛,各派仙俠正在迎頭堵截。有的收去甚易。有的看著不甚起眼,卻合數人之力都難使它就範,直似要掙脫重圍,破空飛去之狀。忙隨楊、李、餘三人,各將法寶、飛劍全數放出,合成一個金光霞彩結成的陣勢籠罩上空,緩緩往下壓去。楊、李等四個道行更高的跟著飛下,用分光捉影之法往來飛行,隨手收寶。

楊瑾和雲鳳訂交最早,情分最深,前生又是雲風的曾祖姑,比較別人自更關心。見眾人都在忙著取寶,獨她一人手持神禹令,註定船頭那隻金蛛,不敢走開。楊瑾知道今日這些法寶多半是廣成子助黃帝大破尤時所煉,除崆峒七寶藏在頭層塔頂圓球之內,已被顛仙收去外,中層之內還有四件最為出色:一件被靈姑撿了便宜;一件為譚蕭所得;一件吃李英瓊從雪山老魅手中奪到;還有一件指南針,專破兩極和地肺中元磁真氣,雲鳳得去最是有用,異日峨眉諸弟子二次往陷空島求取麒麟髓和萬年續斷時,全仗它抵禦南極真磁,關係不小。暗忖:“雖然目前各正派聲應氣求,殊途同歸,但此寶如被別人收去,一則用時費事;二則此寶乃銅椰痴仙和陷空老祖的對頭剋星,甚是招忌,道行稍差的難於保持,不似本派與雙方均無嫌怨;加以凝碧五府長幼群仙長年聚居,道法高強,外人不能走入。雲風多年苦修,道力精進,不在三英、二雲以下,再得此寶,便與前在白犀潭所得太皓戈、神禹令鼎足而三,壁合珠聯,樂得成全。前聽恩師說過,此物乃是一個黑匣裝著,大才尺許,外觀只是一塊圓形整木,並無異處,知者極少,想必尚未被人發現。”

楊瑾想到這裡,細一查看,江面上的寶物經峨眉諸同門這一幫助收取,業已所餘無多。各人所得之物雖然不同,因多半是前古所用兵器,本身長大,眾人無法收縮,都在互相觀玩,並不見指南針的蹤跡。心方奇怪,再看雲鳳雖然兩手空空,卻是面有喜容,見自己四下觀望,似已覺出心意,將頭連點。知有緣故,飛上船去還未開口,雲鳳已先低聲說道:“我因日前受叔曾祖母指點,臨機警覺,適才追趕金蛛,得了一件前古奇珍。

不過這寶物原不能自飛,塔門開後,不知被什麼寶物帶起,墜落江中,順流飄去。當時金蛛正向空飛逃,這東西竟有眼力,被它看破,甘冒神禹令的追趕,忍痛回身吸取。雖因這一停頓,又得譚道友幫助,從速將它制住,未被逃走,可是那寶已被它吞入腹中,一任用神禹令威逼,只不獻出。幾經周折,雖將它制伏縮小,但仍不肯縮成原形,回到朱盒以內。我因歐陽妹子著急,想隨眾人收取寶物,為此孽畜所累,惟恐乘機逃走,不能分身,後見它實不聽命,它又是借來之物,不便真個傷它。只得把責任攬在我身上,勸歐陽妹子上前,仍由我用神禹令禁制防守,等鄭師叔事完出水,再作計較。為此,更是離開不得。楊仙長可能令它將寶獻出,安靜回盒麼?”楊瑾猜那寶必是指甫針無疑,一問果是。

原來雲鳳因聽塔中仙音出神,被金蛛咬斷蛛網,破空逃走。譚蕭因已度過初劫,未為塔中繁音所迷,神志依舊清醒。老遠望見第五隻船上雲鳳等六人忽然出神呆聽,蛛糧斷絕,金蛛不再飛起,忽然發威,而云鳳通如未覺。譚蕭知為塔中仙音所迷,忙即飛身進去。只見金船塔門洞開,內中主物全部飛出,雲風也已驚覺,譚蕭惟恐追趕不上金蛛,又不能加以傷害,一面施展前在魔教中所習兩界大遮攔神法,手揚處,一道烏光比電還疾,先朝高空飛去,化為一道通天鐵門檻,遠遠擋住去路;一面運用神光趕緊追去,轉眼便飛到雲鳳前頭。金蛛本極靈異,更有眼力,回頭見譚蕭已追近,一時情急,譚蕭手中又不似雲鳳持有神禹令這類制它的法寶,忽地在空中拔轉身子,立即暴長,眼中兇光怒射,大口開張,正要行兇傷人。眼光到處,猛看見一件微微放光的烏木,在月光之下順流平浮而至。知是一件前古異寶,如能得到,將來脫形變化大有用處。又料敵人至多禁制,逼回朱盒藏處,不會傷害。心念動處,立即就勢飛落,張口吸去,身還未到,那江水便被吸起一根十來丈高下的水柱,裹著那塊烏木,直朝它口中投去。

譚蕭見它回身放毒,剛縱神光後退,還未及行法抵禦,它已扎頭朝下飛落,跟著江波柱立上湧出一塊烏木。當這滿江異寶橫飛之際,它在百忙中忽有此舉,料非尋常,想奪已經無及,竟被它一口吸人肚內,怪嘯一聲,二次凌空飛起。微一停頓之間,雲鳳也隨後趕到。金蛛見勢不佳,不敢再起兇心,連忙加緊逃遁時,譚蕭已將魔法發動,天空鐵檻忽化成半月形,兜截上來。金蛛識得魔法厲害,心神一慌,又想竄入江中,試用水遁逃匿。不料雲鳳知它生具惡根,尚未化去,恐被逃走,異日為害生靈,心中惶恐,拼著異日去向韓仙子請罪,竟將神禹令妙用一齊發揮,發出青濛濛百十丈長一條寶氣,內雜千萬道五色光華,將它罩住。那神禹令乃前古奇珍,專制各種精怪妖邪,無論多深道力,只要被青氣彩光罩住,便無幸理。當初韓仙子收伏諸怪,多仗此寶。金蛛吃過若頭,才知敵人被逗發著急,一樣也敢傷害自己。當時心寒膽戰,兇威盡失,身子驟然縮小,不住哀聲慘叫起來。雲鳳本不敢傷它,見已降伏,便把寶氣彩光斂去,仍用神禹令指著,押回原船。

譚蕭正告訴雲鳳,金蛛食了一樣寶物,忽有一道紫光由前面流星過渡般飛來。二女心方一動,金蛛倏地將口一張,噴出數十縷白絲,箭一般地射上天空,直朝紫光趕去。

這時船在下流,離金船頗遠,所有寶物光華,初出塔門都聚在一起,互相撞擊亂竄,很少望空飛逃。光華俱都長大,獨這紫光長才尺許,是個梭形,光卻極強,飛更迅速。二女剛剛瞥見,已然越過頭上,收取無及。金蛛又將蛛絲噴出,方疑它又有異圖時,就這晃眼工夫,那紫光已吃金蛛網住,落將下去。雲鳳知它意在收寶,並無逃意,才放了心。

寶落船上,仍在蛛網以內騰躍不已。二女俱料金蛛又要吞噬此寶,蛛絲厲害,已然網緊。雲鳳方欲令其放出,誰知金蛛網到以後,所噴蛛絲收離口邊數尺便止。忽然口內又噴出一條拇指粗的靈焰,射人紫光中,錚的一聲,光裂為二。原來竟是兩片合成的金梭,光雖未滅,卻不再動。金蛛隨把頭一昂,包住那金梭的蛛絲竟筆直地舉起,落向譚蕭腳前。寶物落地,蛛絲也收了回去。金蛛眼望譚蕭,怪叫不已,狀甚歡躍。譚策明白它的心意,拾起笑道:“你想用此寶行賄,叫我代你隱瞞麼?”金蛛便不再叫,閉目縮頸,似有愧狀。

譚蕭看了看寶物,送與雲鳳。又對金蛛笑道:“此寶委實不差,非你相助也得不到。

但你所吞寶物,不論有何功效,當你惡性尚未消除以前,得了去,有害無益。況且金門至寶,得者各有淵源,也不應為你所有。你今日出力不少,就是臨陣脫逃,也因氣力不濟,情有可原。事完之後,鄭仙師對你決不虧負。像你這樣天地間秉戾氣而生的毒惡之物,早該遭到天劫。想是你以前潛伏深山,為惡未深,才得種種機緣湊合。先遇韓仙子,將你禁閉白犀潭峽谷之內,免你出世多造惡孽,又逢這等曠世仙緣,鄭仙師為取金門諸寶,借你相幫。適才你受妖僧邪法禁制,已然危急,又吃我窺破,代你解去一難,眼看鄭仙師功成在即,對你必有好處。依我想,早將此寶獻出,急速回盒藏伏,不特鄭仙師對你必要施恩,便我二人也必設法幫你成道,以謝代收之情,豈不是好?”金蛛一任譚蕭懇切勸誡,只如不聞。譚蕭見那金梭形制古樸。奇光內蘊,極其罕見。金蛛獨吞之寶關係更是不小。便使眼色與雲鳳,迫令獻出。

雲鳳因它辛苦支持了一日夜,出力不少,以為便把所得幾件寶物酬謝也不為過;又見它冒險藏寶行賄,情甚惶急,本不打算再加強迫。及聽譚蕭一說,才想起此乃惡物,天生兇殘之性,再得異寶,如虎生翼,非但助長兇焰,異日惡滿伏誅,反失顧全之意。

事由自己監督不慎而起,豈非孽由己造?立即假怒喝道:“孽畜怎不識好歹?大功將成,緊要之際,畏難進退已是可惡,竟敢乘機吞沒重寶,意欲何為?你當我處罰不得你麼?

不過你今日勞苦功高,不忍下手罷了。再如倔強,我便用神禹令毀去你的道行,再用太皓戈將你殺死,以免日後生靈受你茶毒。這樣做,至多親往白犀潭登門負荊,韓仙子見我防患未然,除惡務盡,也未必會真怪,你卻形神俱滅,悔己無及了。”

金蛛本為得了此寶,異日乘機逃走,可飛往北海地極奧區求偶,與那想望多年的妖物會合匹配,聞言雖然害怕,仍不肯舍。雲鳳見它不理,便將神禹令威力發動,青色光氣又復籠罩蛛身。金蛛只管哀叫求免,漸漸將身縮小,寶物仍不肯吐出。譚蕭又做好人,代為勸說。雲鳳因韓仙子性情古怪,雖肯豢養這類惡物,必有用處,話雖說得兇,終有顧忌,譚蕭一勸,立即收篷。然後重又怒喝威逼,到了不可開交,仍由譚蕭來做好人。

二人做好做歹,無論怎做,仍是無法。金蛛早看出雲鳳沒有傷它之心,拼受苦處,物終不吐。身雖縮小多半,仍比盒大,不肯進盒。

雲鳳無法,遠望彩蓉、靈姑隨眾取寶,已各得了兩三件。譚蕭為幫己,反倒延誤,未免於心不安。知她已歸到正派門下,以前所煉飛劍已不便取出使用,重煉又極費事,正需這種仙兵利器,忙勸她去取。譚蕭見雲風也一件未得,自己一去,總可收取兩件,要將梭形寶物讓與雲鳳。雲鳳執意不收,道:“我這些年來奇遇頗多,又得諸位師長恩賜,所收已多。今日不過奉令來此,便得到手,也讓給新進同門,無並貪念。金蛛適才為感脫難之德,本是贈你,何必謙讓?”

譚蕭只好收了。臨行說道:“你有神禹令制它,既然不會逃走。但它吞沒之物我未及細看,又未聽人說過。休看此寶順流浮來,不能飛騰,但那諸寶多是前古真仙戈矛甲胃之類的一般利器仙兵,形體長大,惟獨此寶形體雖小,卻精華內蘊。適才它快吸進口,經我留神注視,才發現隱隱透出些微寶光。好似烏木塊是個外囊,寶藏在內裡,稍微疏忽,決看不出。金梭來歷雖還未曾知悉,現已看出含有分合陰陽妙用,遠在其他諸寶之上。金蛛居然舍此要彼,必有深意。它不肯歸盒,並非想逃,實是盒小,與所吞之物幾乎相等,不能連身縮小所致。既是拼死不吐,也無須再加強迫,事完之後,鄭仙師必有處置。妹子只好略效綿薄,只緊防它乘機逃走便了。”雲鳳謝了,譚蕭隨即飛去,雲鳳正弄它不過,忽見曾祖姑飛來,便把前事說了。

楊瑾道:“你們沒有說對金蛛的心思,又不知制它之法,雖有神禹令,不便傷它,自不會獻出。這個不難。”隨對金蛛笑道:“你想把這抵抗北極元磁之氣的異寶得去,將來好往北極小光明境駐陽峰去與寒蚿交合,借它陽和之氣,助長兇威,為害人世麼?

此舉大幹天和,必遭慘劫。連那地極北半球的水妖雪怪,因怕你同惡相濟,日後坐聽殘殺,也必出死力合謀阻撓,群起拼命,容你不得,這些還在其次。可知韓仙子當初將你禁閉幽峽之中,防的也是你這一著麼?並且前年峨眉諸同門大鬧陷空島,中有三人為陷空老祖所算,誤入小光明境,正遇寒蚿在殘害生靈,倉猝之中,沒看出是同惡相殘,被害的也非善類。當時激於義憤,想將此妖除去,不料反為所害,被困冰原之下。正在危急之際,恰值神駝乙真人與青城派教祖朱真人趕到,救出了三人。那百足妖蟲萬載寒蚿也被乙真人用陰雷震死,永壓地極百丈玄冰之下,連元神都消滅。三人求取的萬年續斷靈藥,也被乙、朱二位真人強迫陷空老祖獻了出來。(事詳《蜀山劍俠後傳》)如今你還要去尋它,豈非夢想?”

那金蛛秉天地間戾氣而生,與尋常蜘蛛不同,同綠袍老祖原有的文蛛一樣,生來便沒有後竅。蛛絲也由口內噴出,不像常蛛,蛛絲是由尾部絲囊放出。秉性陰寒,行為殘酷。出生以來,便遭造物之忌。各正派仙俠遇上,便加誅戮,決不姑容。生平劫難甚多,尤其每隔千年,便有一次大天劫。極難抵禦。韓仙子收它時,是想將來用它以毒攻毒,有不少用處,所以不但未加誅戮,而且助它躲過了一次天劫。

金蛛因自己是純陰之體,若能與純陽之體的北極萬載寒蚿交配,便可煉成嬰兒,隨意變化,為所欲為,同惡相濟,原是兩益的事。偏生那寒蚿成道脫形已數千年,獨佔北極,自負甚高,多麼道行高深的妖物,都沒放在眼裡。更有千年聚斂地極元磁之氣煉成的法寶,還善於運用地極磁光和當地千萬年前所積的古玄冰。它所居巢穴小光明境駐陽峰,終古光明如晝。又經它數千年苦心佈置,美麗無比。數千年來,各類妖物覬覦它那純陽元丹的何可數計,然而不是才到它小光明境邊界,便被磁光捲去,形神皆滅;便是被它擒去交配,吸去元陰而死。金蛛知道寒蚿所煉法寶及北極磁光只有古仙人所遺指南針能破,所以如今一旦得到指南針,便妄想逃往北極,用指南針挾制寒蚿現出原形,與它交配,以後任何災劫均可抵禦了。一聽楊瑾說寒蚿已被乙真人所滅,多年夢想變為泡影,不禁急叫兩聲。

楊瑾見它神態驚疑,仍無獻寶之意,又笑道:“你當我年輕識淺麼?可知我前生便是在開元寺兵解轉劫的凌雪鴻,與韓仙子原是至好。別人傷你,她或不快;我如傷你,她決不好意思與我為難。你兩次取寶,出了大力,事完後我們必將你惡根除去,使你成正果。如再執迷不悟,我便用迦葉金光鏡罩住你的形神,再用般若刀和法華金輪將你殺死,去見韓仙子只要一說,便即罷休。此三者俱我恩師神尼芬陀佛門至寶,想必你也知道厲害,再若倔強,休怪我手辣心狠。”

金蛛聞言,急得通體亂顫,倏地目射兇光,一張箕口,箭一般射出一蓬毒絲,直朝楊瑾迎面撒去。雲鳳深知楊瑾歷劫修為,道行高深,近傳神尼芬陀衣缽,又有本門降魔四寶隨身,論功候法力,還在三英、二雲之上,當時只顧旁聽,未免稍為大意,手中神禹令已不似先前全神監防。忽見金蛛情急發難,不禁大驚,忙喝:“孽畜竟敢找死!”

急發揮神禹令威力,加以制止。哪知楊瑾早已料到金蛛兇頑,正好藉此將它腹中毒絲收去,以為挾制之計,喝聲:“不要管它,我自有制它之法。”話未說完,法華金輪早化成一幢五彩光輪飛起。金蛛看見五彩旋光,才知敵人並非虛聲恫嚇,冒失暗算,反上大當。忙往回收那毒絲,已被金輪絞住,閃起無數光圈,耀眼生瀕,疾繞如飛,那蛛絲便從口內紡車般往金輪上繞去。

金蛛已然失去不少蛛絲,心方痛惜,不料又遇剋星,再不見機切斷,非將這元丹所積之絲全數消滅不可。一橫心,正待合攏箕口,用那利齒自行咬斷。忽聽楊瑾喝道:

“我知你這妖蟲與眾不同,所噴蛛絲雖是內丹煉成,大小疏密,分合由心,但是不能自斷。尋常飛劍法寶如被沾上,反為所汙。必須你那毒牙咬折,方能截斷。我已有心防備,豈能遂你妄想?”話才出口,同時袖內又飛出一道金光,正照金蛛頭上,立即箕口大張,不能往下合攏。那蛛絲長得直無邊際,一任金輪繞轉,兀自不能繞完。楊瑾又喝道:

“無知妖蟲,我憐你今日曾受勞苦,不過將你內丹暫時收去,等異日與你除了惡根,改邪歸正,仍可發還,所以我那法寶並未發揮妙用。如能懸崖勒馬,速將內丹吐盡,連所吞指南針一齊獻出,立可轉禍為福;再如不知進退,我不願長此相持,一舉手間,你那千年苦煉的丹元便寶光消滅,後悔無及了。”

金蛛先以為楊瑾恨它暗算,要下絕情,先將內丹收去,再行殺它,又急又怕。心想:

“今日吸船取寶曾出死力,鄭顛仙必不忍己為仇敵所殺。”欲用緩兵之計,等到顛仙由江心飛出講情。它那蛛絲原本長短隨心,切斷既已不能,只得暗中運用,格外往長裡放。

無如金輪疾轉如電,片刻之間已被繞去一半,顛仙還無影蹤。只顧害怕,痛恨仇敵,怪眼都快冒出火來,竟把所吞寶物忘卻。聞言一看,金輪上面白絲已成了數丈粗細一大卷,猛觸靈機,頓生悔悟,口不能叫,只在喉中哼聲示意。楊瑾看出它心已服,丹元被捲去多半,料它不捨再斷,便把跡葉金光鏡收去,喝令速即獻寶。金蛛知強不過,兇焰大殺,眼含痛淚,把口一張,先噴出一塊烏木。楊瑾手一招,接將過來,遞與雲鳳。寶鏡一收,金蛛又急叫起來,竟仍不捨獻出丹元,哀乞憐恕。楊瑾喝道:“無知妖蟲,那丹元在你比命還看得重,我如收去有什麼用處,殺你極易之事,何須多費唇舌?此舉於你有益無損,我還騙你不成?不信你看,我那般若刀便可將你形神一齊誅戮。”說時,袖內又飛出一道形如半月的光華,停在當空,寒芒射目,變化無窮,連雲鳳都覺冷氣侵肌。

金蛛明知前言不假,無如那丹元經它有生以來殘食各種毒物,費盡心力,聚積凝鍊而成,一旦獻出,無異毀去千百年功行,所以戀戀不捨。此時一見般若刀飛出,楊瑾面有不快之色,適才深嘗厲害,唯恐觸怒,口張處,又隨著蛛絲噴出二團灰白色的光華。

那東西大才三數寸,光也不強,看去軟膩膩的,好似一個放大的鳥卵,先吐蛛絲更由上面噴出。楊瑾知道此乃金蛛全身奇毒之氣所聚,忙把金輪止住,任其停在空中。喝道:

“你把蛛絲放出這麼長,如任其繞在金輪上面,未免不便存放。再者邪正不能並存,久受寶光消爍,有甚損毀,你又道我食言。我此時有事,不能久延,現將金輪妙用止住,任你自行縮小,由我轉交鄭仙長保存,將你惡根化盡,再行發還,你看如何?”

金蛛獻丹,原本迫於無奈。正在垂頭喪氣,懸心愁急,唯恐毀壞,一聽楊瑾並不取走,想起顛仙平日所許好處,相待又厚,如由代存,決無他慮。立即喜叫兩聲,張口一吸,又將丹元收了回去。金輪寶光一斂,吃金蛛一噴一吸之間,那一大團蛛絲竟整圈脫輪而起,飛回金蛛口中。雲鳳見它喜極之狀,收得太快,方慮反噴,金蛛已二次將丹元噴出,形體比前縮小了兩倍,只有雞卵大小。楊瑾見蛛絲已脫去金輪纏繞,仍向空中噴出,不朝自己飛來,知是誠心悔禍。它因丹毒太重,不敢冒失朝人飛來,自己實也不能伸手去接。便從身旁的革囊內取出一個大約三寸的玉葫蘆,朝上一指,葫蘆內便冒出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裹住那團形如雀卵的丹元,往葫蘆中緊擠了進去。

雲鳳見金蛛失丹以後,適才威風俱都斂盡,神情狼狽,身子也萎縮到拳頭大小,笑指蛛盒問道:“你從此改邪從善,不久便能脫去軀殼,超升正果,還不回盒怎的?”金蛛聞言,看了二女兒眼,一聲不哼,划動六條細瘦如鐵的腿足,緩緩走入盒內,蹲伏不動。雲風隨將盒蓋好,行法禁閉。笑對楊瑾道:“想不到這東西竟如此兇頑,如非道長在此,真沒法制它呢。”楊瑾道:“韓仙子留此妖蟲頗有大用,又有今日吸船取寶之功,所以不願傷它。經此一來,倒便宜了它超劫正果了。”

正說之間,忽前面波濤動處,顛仙由波心中飛身而出,將手一揮,踏波駛來,晃眼到達。眾門人見師父回船,也都相繼趕回各人船上。

這時寶物已相次收盡,女神嬰易靜也助武當七姊妹早將前古至寶青蛟鏈收取到手。

靈姑因見武當七女俱都美如天仙,裝飾又極華美。尤其助七女收寶的女孩看去不過八九歲年紀,卻有那麼高深的法力,欣羨已極。譚蕭又把女神嬰的來歷告知,越想乘機親近。

只因入門不久,易靜、楊瑾後來,無人引見,不知行輩稱謂。加上早日深得師長期愛,一年工夫,便練到身劍合一地步,飛刀神奇,諸邪不侵,頗為自負,以為不久便可下山行道。及見連日所來人物和取寶時情景,俱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才知差得老遠,未免有點自慚形穢,不敢冒失上前,與人問答。

靈姑方在遙望凝思,易靜忽然別了七姊妹,飛到身前落下,笑問靈姑道:“姊姊就是莽蒼山玉靈崖的孝女呂靈姑麼?聞說適才得了廣成子五丁神斧,請拿出來一觀可否?”

靈姑原因適才見七星真人趙鬥光、趙心源二人合力想收一件形如大半輪紅日,上有青黃赤黑白五道光芒之寶,自己也急欲收取兩件,無奈功候尚淺,剛看好一件心愛的,飛身追到,不是沒有趕到,被旁人捷足先登,便是降那寶物不住。知道今日取寶各憑緣分,勉強不得,恐時久延誤良機,只得顧及其他。在自追逐一陣,眼看人人紛紛得手,自己仍是一無所獲。心方愁急,忽看見離身不遠,有一黑影緩緩浮游,映著日光一閃一閃放光。低頭一看,乃是一根鐵杵,長約七尺,有茶杯粗細,杵頭甚小,通體黯無光華,只中節似有花紋凸出,映月放光。靈姑把遁光往下微落,一抓便到了手,甚是容易。再定睛仔細一看,那東西似杵非杵,一頭略具杵形;又似古時矛柄,一頭略尖。還有兩圈凸起。不知何物。那放光的俱是古符籙文,猛觸靈機,想起譚蕭曾說金門諸寶大多為古時兵器,內有廣成子降魔之寶,最為珍異。古戈矛因經仙法祭煉,原質又非尋常金鐵,十九精光燦爛。那幾件降魔異寶,有的不經使用以前,外表反倒沒甚奇異。取時全仗各人眼力,務須留心,不可錯過。

這時趙光鬥、趙心源尚與那形如半輪紅日之寶相持不下,二人用盡方法,只能用劍光將它逃路圈住,不能收取。靈姑雖料自己所得不是常物,心終疑慮。見彩蓉得了兩件霞光燦爛的寶物往回飛行,正想將她喚住。那半輪紅光想系急於逃遁,吃二趙圈逼過緊,倏地光華大盛,輪上五個稜角同時慧星一般激射出五色光華,遙聞錚錚兩聲,便有好些火星青光四下隕落。二趙見飛劍已受挫折,再不見機,寶物沒有收成,反把辛苦煉成的飛劍毀去,實在不值。七星真人趙光鬥忙把七星劍招回,還不及另取法寶堵截,才一略緩,紅光立即盪開光圈,朝靈姑當頭飛來。靈姑正在招呼彩蓉,萬沒想到此寶竟會尋人,見狀大驚,忙指飛刀抵禦。銀光起處,兩下里才一接觸,便吃盪開。紅光立舍銀光,仍舊朝人飛來,相隔只十數丈,其疾如電,靈姑忙招飛刀回御,紅光已經迎面飛落。倉猝之中無法抵禦,便將適得鐵杵順手往上一擋。因驚慌過度,未免手忙腳亂,本不知那杵用法,只打算暫時救急,略擋一擋,飛刀便可趕回。變生瞬息,連鐵杵的倒順也不及分別。剛隨手撩將上去,彩芒耀眼中鏘的一聲,手中一震,紅光驟斂,杵上面又多了一物。

同時飛刀也已掣回,徑向杵上繞去,那杵也似要脫手飛出。靈姑知有巧獲,忙把飛刀收去,將寶物緊握手內,不再掙動。仔細一看,原來先前所得乃是一個大斧柄,二趙所圈紅光竟是斧頭。那斧形如大半輪紅日,兩面朝著刃口各刻有五條芒角,平面斧背上刻有三個圓圈,各有一珠微凸,斧柄貫穿其內。除所刻芒角圈槽顏色各異外,通體都是硃紅顏色,晶輝湛湛,彷彿透明,非金非石,看不出何物所鑄。

二趙本從遠處各駕劍光追來,快要到達,見紅光已被靈姑收去,似知神物有主,自己無緣,不願再延時機,只望了望,略現惋惜之色,便各回頭往寶光叢中飛去。靈姑因二趙略望即去,不便喚住詢問此寶來歷、用法。各憑緣福,也就無須再為謙讓。照適才所見收寶情景,定是一件極珍奇的前古異寶,好不歡喜。

跟著彩蓉飛來,方在誇讚,譚蕭也別了雲風,收得兩件法寶,趕到相晤。一見便認出斧上符篆,說:“此寶正是廣成子助黃帝開山降魔的至寶,名為五丁神斧。金門諸寶大多形體較大,十九都要經過得寶人另下一番苦功祭煉,始能縮小,惟獨此寶和武當七姊妹合收的青蛟鏈,大小隨心,變化無窮。前經先師指點,這類古符篆文還能認識,待我試試行否。”隨將斧要過去,體會上面符篆,試一伸縮,果然大小如意。又傳授靈姑,如法施展,也是一樣。俱各欣幸不置。三女俱都知足,尤其靈姑、譚蕭,見今日來人很多,自己所得俱是金門諸寶中數一數二之物,不願再貪,互一商量,各自住手,仍回原處待命。

武當七姊妹中的縹緲兒石明珠和女崑崙石玉珠兩人,最喜與各派門人交好。近年因師父半邊老尼禁與外人來往,時常互相談論:“休說我姊妹本是無母孤兒,一出孃胎便受恩師撫育教養,恩深二夭,別派任是多麼易於成就,也不忍背師而去,便是同門諸姊妹,哪一個不感師門恩厚。峨眉、青城兩派正值昌明之期,同輩道友交往,也不過聲應氣求,互相切磋,各有進益,日後遇事彼此多個照應,決無藉此欲謀援引之心,師父怎會如此顧忌?”俱都悶悶不樂。尤其石玉珠自恃師父寵愛,表面上不敢違抗,私下仍和各派中幾個莫逆之交來往。半邊老尼對她也特為寬容,故作不知。石玉珠看出師父信任,私心甚喜,也不和諸同門說破,以免效尤。時常藉故離山訪友,往往經月不歸,七姊妹中只她一人在山日少。

這次元江之行未來之前,石玉珠便聽師父說,顛仙曾代青城教祖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收有一位女弟子,名喚呂靈姑,生性至孝,資稟過人,仙福也厚,與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瓊互相輝映,異日為青城門下十九弟子中傑出之材。石玉珠性本好交,又見師父獨對己說,好似有心示意令其結納,一到大熊嶺便留了意。當日到場各派門人雖然無幾個知交,多半見過。靈姑又是新入門不久,功候有限,容易看出。因忙於相助禦敵,收取寶物,無暇相見,不時抽空遠看靈姑動作。嗣見靈姑飛身寶光叢中,看出飛刀神異,功力也頗不凡,只是撈摸不著,馳逐多時,一無所獲。自己又不便分身上前相助,正替她著急,見她銀光倏地往下一沉,撈起一根黯無光華的鐵棍,看去毫無異處。石玉珠不知顛仙事前有“今日取寶,各憑緣福遇合”之言。先見靈姑、譚蕭、彩蓉並立崖腰石穴之間,狀甚親切,一到取寶,便各自為謀,全不相顧;遠不如自己的同門七姊妹一心一德,合力收取,無分噝域。又看出二女道力遠勝於靈姑,竟任靈姑飛馳徒勞,不助一臂,心中不平。晃眼工夫,五丁斧飛降。起初見二趙合力同收那半輪有五色角芒的紅光,久不得手,已知是件異寶。按說靈姑功候最淺,萬無收取之想,竟會無意中拾得斧柄,使此寶自行投到。那形狀和師父常說將來青城十九弟子大破諸妖邪,用來開山的那柄前古至寶五丁斧一般無二,才知她仙福果然深厚。

恰值七女合收青霓練不果,多虧易靜趕來相助,收到手內。因人成事,今日所獲已多,不便再起貪心,各自停手道謝,談了片刻。忽接半邊老尼飛劍傳書,說師叔靈靈子在成都有難,令七女急速回山,領了機宜趕去救援。石玉珠因聽易靜說要會靈姑,便託先為致意,並把五丁神斧落在靈姑手中之事隨口說了。易靜正因其父易周不久有一對頭為難,須用此寶,聞言大喜,便向三女身前飛來。這時顛仙剛由江心飛出,武當七姊妹忙即遙為拜辭,往武當飛去。

靈姑對女神嬰易靜本極敬仰,見她想看寶物五丁神斧,便立即取出遞了過去。易靜接到手中一看,讚不絕口。隨即交還靈姑,囑咐道:“靈妹要謹慎收藏,你此時功候尚淺,須防外人劫奪。便少時鄭師叔傳了用法,重用師門心法煉過,也不可輕易取出炫露。”說完,又與譚蕭、彩蓉禮見。三女這才看出她是生性直率,急於見識此寶,並非自傲,互相談得甚是投機,並由此互相訂交成了至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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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4:1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會 古鼎煉神兵 二女長征 飛舟行蜀水

話說靈姑見師父回船,眾同門紛紛上前參拜,也想前往。易靜道:“他們都要覆命,此時人多正忙善後,你可無須。鄭師叔既命譚道友今日出世,決可無礙。我們再談一會,少時同往庵中參見便了。”譚蕭因地劫災限未滿,自發龍女崔五姑也未前來援引,恐未到出世時期,心尚疑慮。經易靜一勸說,心想:“大仇妖鬼徐完已然伏誅,自己在地底苦修超劫煉形以來,道力迥非昔比,好在相去滿限不足一年,只要在此一年期中多加小心,想也無甚妨害。現時各正派中後起人物不少在此,正好乘機結識,以為異日修為之助。”於是不再堅持。

正談笑間,歐陽霜忽然飛來,先向易靜略為招呼,匆匆說道:“師父由山路回庵,聽說靈妹尚有使命呢,還不快些回去。我此時忙極,先走了。”說罷先自飛去。四女遙望江中,顛仙師徒五隻木船已然沉入江中,各正派仙俠也都各縱遁光飛去。譚蕭、彩蓉因歐陽霜來去匆促,只喊靈姑一人,未及詢問,不知自己能去與否,還在遲疑,易靜已不由分說,直催快走,只得同駕遁光往苦竹庵中飛去。顛仙那木船還有用處,須先運藏江邊水洞之中,也是剛到。靈姑一看,只歐陽霜一人他去,先見諸人之外,還添了好些少年男女。女神嬰已然見過,尚有隱居顛仙南山墨峰坪梅坳別府的吳玫、楊映雪和峨眉派門人楊瑾、餘英男、白俠孫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兒司徒平。南海雙童甄民和甄兌諸人。吳、楊二女剛從南山趕到,並未參與元江取寶之役。三女全都初次晤面,經慕容姊妹分別引見禮敘。顛仙已人後洞傳命入見。

眾人入內參拜之後,顛仙笑道:“今日總算大功告成,實可欣慰。我和凌道友初以為塔頂金盆乃亙古奇珍,如能得到,字內妖邪不難一掃而完,豈不少卻許多事故?因此稍違齊道友叮囑,甘冒萬難,意欲收取此盆,改用金船封閉地肺中元磁氣竅。誰知運數難違,反被金船飛去,船中還有兩件法寶也未取出。徒勞無功,還要費卻好些人力,也可算是愚而好自用了。

“你們所得寶物多半長大,均須煉過,始能應用。適接齊道友飛劍傳書,令我即赴青城山金鞭崖。說凌真人夫婦連各派長老好幾位俱在那裡,擬用昔在白陽山古妖尸鳩後窮奇墓中得來的九疑鼎,將今日所得各類寶器重新祭煉,再行分別發還。少時便須率眾前往,除靈兒有事不能同行外,今日峨眉諸弟子好些謙讓未取的,如無他事,不妨隨去,也可長些識見。此乃曠世奇逢,良機不宜錯過。為此連吳、楊二弟子也喚了來同往參與。

“只三徒兒歐陽霜在俗家時生有五個子女,因受情仇陷害,丈夫蕭逸疑她不貞,雪夜逼往竹園上吊,是我路過救來此地。後來為植金蛛所食毒果,查看土宜地勢,只臥雲村最宜,因此夫妻母子得以相見。我知她感情大重,曾加告誡,她終究子女情長,擺脫不掉,再三求我引度入門。見我不允,又私將本門心法傳她子女,每一得暇,即往臥雲村與子女相見,為此耽誤不少功行。我因母子天性,她又時常揹人默禱,求我鑑宥,別無過失,也就任之,不料近來益發妄為。

“她長、次二子蕭璋、蕭玢,曾在幼年為兇禽狗雕攫去。那烏原是飛過臥雲村上空,為群兒爆竹之聲所驚,發了兇性,飛回將二子攫走,並非有心攫食。二子俱極聰明,饒有膽智,從小便練家傳武藝,矯健多力,不同常兒。始而詐死不動,等鳥回到危崖落下,乘其不備,一同縱起,躲入崖側一個石穴之中。惡鳥性起,爪喙兼施,弄得崖石碎裂橫飛,無奈石厚洞深,莫可如何。二子覷鳥他去,便即爬出,竊取惡鳥食剩的獸肉,苟延殘喘。只是危崖百仞,無路可下,逃走不得。惡鳥也頗刁狡,有時故意遠出隱身密雲之上,等二子出洞,驟然下擊。全仗二子機智,縱躍輕靈,得以免禍。數日後,二子膽子越大,恃有石穴隱藏,那鳥無奈他們何,反弄了些石塊預藏洞內,故意現身引誘,意欲引它力乏,打死洩恨。那鳥何等獰猛,二子如何能傷,逗得那烏兇威大發,必欲抓裂快意,石穴竟被抓裂了好些,如非石厚,早已攻穿沒命了。後因鳥不耐久鬥,飢欲獵食,才行飛去。二子想起危難,又思父母,正在崖上放聲大哭,幸值宜昌三遊洞俠僧軼凡路過,現狀下來,問明後救回山去。本想送他們回家,二子偏哭求拜師。俠僧無法,因二子均非佛門中人,又轉介在崑崙派鍾先生門下。

“上次元江取寶以後不久,母子相見,二子也常往臥雲村省父。日前霜兒往視毒果收成,長子蕭漳恰巧在彼,因聞元江取寶之事,也思覬覦,再三求說。霜兒因見武當七女未經邀約也來參與,心想其子總算師門一脈,總比外人強些。表面故作不允,卻示意其子,將一切禁制方法與各派門人來歷形狀一齊告知,使其也作路過觀光,到時乘機攫取。另三個子女蕭珍、蕭璉、蕭璿聞知,也要隨來。她平日溺愛太深,拼著受點責罰,依然明拒暗許。因她四子女先得機密,預伏適當所在,等各妖邪誅除將盡,金船出水,立即見機而作,各取了一件寶物。照其母預囑,應該適可而止,到手一二件即行遁回,不可貪多。那三子女尚能遵從,得寶先回。蕭璋仍是膽大心貪,還想為二弟蕭玢取一兩件。其師兵解以前曾說過金門諸寶的來歷,略知底細,已得到手兩件,仍在覬覦。彼時滿空飛劍、法寶交飛如梭,他又不敢上前現身明奪。正在徘徊觀望,忽發現一件至寶騰空飛走。眾人各有專注,不曾留意,只他一人看破,連忙飛身追趕。追出三百里,剛剛追上,得到手內,不料巧遇先前敗逃的妖婦黑神女宋香娥,二人為爭此寶苦鬥起來。兩人正在相持,恰值吳、楊二弟子路過,上前相助,才一照面,妖法業已發動,一道妖光,竟將蕭璋攝去,迅速非常。吳、楊二弟子迫趕不上,又恐誤了師命,只得來此。

“那妖婦邪法高強,淫兇無比,霜兒得信,自是憂急,匆匆向我求告了幾句,便往秦嶺妖婦巢穴中趕去。霜兒本領雖能敵那妖婦,但聞妖婦還有兩個厲害同黨,此去恐勝望極少。偏生我們又須趕往青城,無暇分身往援。好在她行時持有我護身靈符,即便被擒也無大害,只好等我青城事完,再去救她了。”

顛仙說完,正喚靈姑進前聽命,秦寒萼、凌雲鳳、戴湘因三人均和歐陽霜交好,不等話完,立即挺身上前說道:“妖婦淫兇惡毒,適被周、李二位師妹用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將她飛劍、法寶破去,也只斷了她左手三指,依舊被她逃走。霜妹身世煞是可憐,青城之行曠日持久,如等師叔歸途再去,恐有不狽測;還有她子蕭璋被陷久了,更非遭妖婦毒手不可。弟子等意欲不去青城,將適得寶物交與別位師姊妹帶去,日後煉成,轉傳用法,也是一樣。”李英瓊等一干峨眉門下俱都好義疾惡,紛紛應和,俱願同往。顛仙笑道:“我豈薄於師徒之情?一則青城之行於你價:日後關係不小;二則我也無計分身,又恨霜兒母子膽大妄為,意欲任她受點磨折,以戒下次。既是你們義氣,我也不便攔阻。但此萬年不遇福緣,豈可為她一人,累及大眾,雲鳳得有指南針,青城之行必須親往。我看只要兩人前去,便能濟事了。”寒萼知自己和司徒平將來俱須兵解,便和司徒平遞一眼色,與湘因同聲爭先。顛仙允了。

楊瑾、易靜知妖婦厲害,也欲同往相助。顛仙道:“有他三人,足操勝算。你二人必須先去青城,到不多日,還須借重前往巫峽,相助靈兒他們吸取金船,取那船中餘寶呢。”隨命慕容姊妹取來另一個朱盒和十餘道令符,並交靈姑詳授機宜,說盒內藏有所養神蛛。另外又賜一個專制金蛛的法寶。命俟自己行後三日內,和彩蓉由水洞中將五隻木船拿出,一同駕駛,趕往巫峽,如言施為,吸取金船。靈姑入門未久,驟膺重任,雖然鎮船之寶,連同所有仙兵神器拿出殆盡,船中只剩兩件寶物,船沉巫峽江底,入地未深,比起適才容易得多,心中終究有點擔心。還待請問時,忽又一道金光穿人洞門,顛仙手指處,落下一封束帖,金光隨即飛去。

顛仙看完來書,起立說道:“各派長老已然齊集青城,將爐鼎法台佈置完善,只等我一到,便即點火了。”隨對靈姑、彩蓉笑道:“你二人雖因事阻,不能赴此盛會,但此行功德福緣不小。中間雖有阻滯,不足為害,並且還有奇遇。我起行匆迫,不及細說。

那苓兔速移洞內,由我行法封洞。免得庵中無人,受了妖邪侵害。”靈姑見師父起身在即,無暇陳說,忙把苓兔喚來,連根移植,令其暫守洞內,靜俟歸期。活剛說完,顛仙已催出洞,施展禁法,將洞封閉。徑率同去諸人飛起,數十道光華破空而起,晃眼沒入青雲中,略閃即逝,一時都盡。

秦寒萼、戴湘因。司徒平三人因是救人事急,雖然寒萼持有彌塵旛,可以隨意所如,比尋常劍遁飛行都快得多,但歐陽霜已先去了個把時辰,終以早去為是,當下與靈姑、彩蓉話別,訂了會期。隨取出彌塵旛,三人並立一處,道聲再見,在一幢彩雲籠罩之下,電掣飛去。

彩蓉原想乘此機會求顛仙收錄援引,也因事機匆迫,未暇求說。青城煉法乃曠世仙緣,顛仙不欲使眾弟子一人向隅,除靈姑奉有使命不能同行外,門人全都帶去。二女因廟裡無人留守,雖然後洞已閉,此外無關重要,終究是平日棲止之地,不願被仇敵乘隙來此毀去。於是一面如言料理行事;一面由彩蓉施展以前所學法術,在左近崖側幻化出一所菴舍,又將原址嚴密禁制。

第三日一早,靈姑、彩蓉用顛仙水符同入江心,將五隻木船升向水面。船中毒果尚存少半,所帶金蛛食量較小,算起來足夠應用。二女幾經籌思,也覺有幾分自信。先由彩蓉幻化出一些舟人,裝作販貨商客,暗中行法,催舟疾駛。到了水道難通之地,再於黑夜無人時取來前途江水,隔水行舟,在空中飛渡。到了與巫峽相通的江流,才行降落水面,安穩前進。

那金船落在巫峽中最深險處,地名黑狗灘,是江心一個水眼。金船未吸出以前,那一帶江心奇石伏礁,矗立如林,水流湍急,浪濤洶湧。兩岸險崖刺天,不到中午,不見陽光,景物幽森,行旅視為全峽中數一數二的畏途。下水尤險,上下舟船至此,無論大小,所有人、貨,全都搬運上岸。只留一二精通水性,深知地形利害的舟人掌舵,由許多土人拉縴,奮力強拽,或是上施,或是徐徐放行。過險之後,人、貨方可上船再走。

那江水大時,往往深不可測,有時咫尺之間,水位相差達一二丈。就此謹慎行舟,遇上晦氣,仍要被浪捲去,撞在伏石危礁上面,碎為菌粉,端的險惡已極。

二女因要補辦米糧,還未到預定日期,恐怕驚動俗人耳目。見灘側兩岸危崖只有纖路,上下游岸石低處才有人家,便自帶銀兩,同去採辦蛛糧。先還想仙法行舟,甚是迅速,為期尚有多日,何故師命老早赴到?等一上岸購谷,才知當地甚是荒寒,雖上下游各有一處山村,居民俱無田畝,只種著一些菜蔬。至於鋪店,多是為當地縴夫和路過的船客起早打尖食宿而設的小店,設備簡陋。連村民所用米糧,均須遠出二三百里以外的大鎮集上才有售賣,自身常不敷用,哪有餘糧出售。峽民信鬼,二女容光絕世,裝飾不似常人。彩蓉更是愛好天然,衣著華麗。荒江野店,突來兩個異言異服少女向人買米,始而群起猜疑,儘管敬畏維謹,連實話都難問出幾句。師令不許炫露招搖,地理又生,彩蓉雖善排教中搬運之術,無奈相去採購之區太遠,為數大多。沿江諸峰常有仙靈聚居往來,自己所習俱是旁門驅遣五鬼邪術,即使由靈姑守船,自己押運,遇上正派仙俠窺破為難,可以現身明說;那各異派妖邪多是仇敵,狹路相逢,絕不放過。並且無論所遇何派中人,機密均會洩露,倘來覬覦分潤,如何發付?仔細尋思,終是不妥。師令只說到後先補米糧,也未說出如何採購。

彩蓉為難了一陣,正由上流頭沿著江岸纖路往下流頭走去,路上遇見一幫縴夫,拉著纖繩,赤膊光背,奮力前進。前半身都快貼到地上,蜿蜒蛇行於危崖峭壁之間,叱喝之聲前呼後應。一個個頸紅臉漲,青筋暴露。喊了好幾十聲,還沒走出兩丈遠,看去吃力已極。彩蓉見狀心動,打算助他們一臂。那一段纖道上有一塊突石擋路,甚是險窄。

照例上下流頭舟船各按遠近互讓,有時因為纖道費力多險,各不相下,當時強人不過,恐毀舟船,忍氣讓開,但事後鬧成械鬥,禁忌更多。兩村相去二十餘里,另有山徑可繞,比較易走。纖道壁立數切,怒濤如雪,灘聲如雷,高危險峻,稍一失慎,立墜深淵。沒走過的,上去便覺心驚目眩,哪能舉步。崖勢高低錯落,上下艱難,除縴夫日常走慣外,輕易無人由此通行。每…幫縴夫中各有一個深悉地理禁忌的纖頭,手持木梆在前領路,按照梆聲急徐,指揮進止快慢。

那纖頭隔老遠望見二女走來,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開。偏生所行正當全程中最費力關頭,眾聲吶喊如潮,二女只見前行一人縱躍叫跳,以為照例如此,各行各路,萬想不到是向自己喝罵。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塊崖石遮住,雙方都看不見。石側恰又有一條山徑,一方不知就裡,一方以為聞聲必已躲向另一小徑,誰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面,雙方忽然迎面相遇。行纖路遇婦女,本是當地大忌。這類終年拿生命血汗負苦謀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來就沒好氣。當這要緊費力時節,突觸大忌,並將去路擋住,勢子又稍緩不得,如何不怒。幫頭首先發急,才見人影,通沒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聾了麼?還不快滾回去,老子就把你們丟到江裡去餵魚了。”那幫縴夫本在俯身貼地,力爭上游。中有兩個聞聲抬頭,見是兩個女子,立即厲聲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還不打她們?”總算幫頭年老,較多經歷,話罵出口,已看清二女氣度衣著不類常人,沒敢上前動手。一面敲梆,一面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們衝你們下水莫怪。”

二子見對方才一照面便開口罵人,也是有氣,靈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們家的,為何出口傷人?不看你們勞苦可憐,叫你們知道厲害。”說時,二女仍往前走,並未停步。頭排兩名縴夫見二女越發走近,憤怒已極,連喘帶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臉,我們衝她們下去。”後幾排跟著響應,齊聲猛噪,猛一奮力,直朝二女衝來。

靈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與下愚一般見識?路又奇險,一動手必定傷人。原想數說幾句,走臨切近,再由眾人頭上飛過,不去理他們。彩蓉卻看出這幫縴夫只是粗野,並非惡人,心想問他們何故如此。縴夫已迎面衝來。那老纖頭讓避一旁,神色遲疑。彩蓉知難分說,見靈姑待要縱起,忙喝:“靈妹且慢,我來問他。”說時,將手向前遙指了幾指。眾縴夫情急發橫,眼看相隔二女只三四尺,滿擬一下便可衝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給二女一個厲害,正吶喊作勢之際,猛覺身後一緊,繩索好似定在鐵柱上面,一任拼命用力竟難移動分毫。

老纖頭見二女已然止步面朝前方,還在勸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來得及,否則必被衝倒;再要前行七八丈,過完最險一段,被他們分出人來追捉到山凹裡去,如打偷牛賊一樣,打死也沒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繼見二女冷笑不答,又聽身後眾縴夫喊聲有異,纖板軋軋作響。回頭一看,眾縴夫身已整個全俯,頭面距地不過尺許,頸項間青筋突出,全都聲嘶力竭。胸前纖板已多彎曲,軋軋有聲,頗有斷折之勢。這樣拼命用力,腳底卻不能移動半步,當是舟船觸礁,不由大吃一驚。忙伏身崖口探頭遙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只是不動,船上橈夫不住揮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纖頭知道當地灘險,浪大流急,纖繩一斷,那船立即順流而下,為惡浪吞去,捲入漩渦之中,粉碎沉沒。照此奮力挽拽,久了纖繩不斷,船頭將軍柱也必扯斷。勢子一緩,遇上一個惡浪打來,船往後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勻稱,弄巧連拉縴人也一齊帶著墜落江裡。端的形勢奇險,進既不能,退亦不可,絲毫不能鬆懈。老纖頭連想放下纖板,豁出一場官司,且顧性命都辦不到。一時情急,不由跪倒崖邊,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來。

眾縴夫多半是土著,只有一兩成是原船上人,當此性命關頭,也是急得連哭帶嘶聲求告神佛,亂許願心;同時拼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氣全使出來,哪還顧得再與人叫罵衝撞。號哭之聲盪漾江峽,與灘聲上下相應,越顯悲壯。

靈姑知是彩蓉鬧的把戲,見狀甚慘,怒氣全消。老大不忍。隨走向前對纖頭道:

“你們先時那樣兇橫,這時如此膿包,小娃兒般哭喊起來。看你們還惡不惡?”說時前排兩個耳尖的當靈姑有心挖苦,身拽纖板,不敢鬆開,氣到極處,就地下拾起一塊石頭,急喊得一聲:“打死你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拋出。畢竟老纖頭見機,聽靈姑一說,猛想起二女來得奇怪,適才似見內中一個朝江指了兩指,眼看衝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現形點化或神靈顯靈?心中一動,越想越對,見眾人暴怒,又要無禮,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邊梆頭連擊。那梆頭不是遇有緊急異事或神靈顯靈,不能輕動,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須跪伏。眾縴夫聞聲大駭,紛紛跪倒。

自從纖繩一緊,眾人只是拼力前進,誰也不敢稍為鬆勁。因是平日過信神鬼,一聽梆頭連敲,當是江神顯靈,也未細看就裡,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個較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纖往後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松不得勁!”忽覺多人雖不用力,纖繩並未後拽,也未加重吃力。試略鬆勁,纖繩本被拽得筆直,已然由直而彎,仍未移動。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鬆了無關。方始放心,跟著眾人喘息跪拜,顫聲祝告不置。有兩個膽大的偷眼四看,不見神影,竟松下纖板,爬到纖頭身前悄問:

“神在哪裡,怎看不見?”

纖頭敲梆以後,見眾紛紛跪拜,才想起這危急時刻,那纖繩萬不能松時,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暈,忙再定睛看時,纖已彎垂地面,卻未後移。當時驚喜交集,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兩縴夫恰來問神所在,老纖頭立即乘機喝道:“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顯聖,被我們得罪,差點沒出大亂子。還不快跪一旁聽候發落,只管亂說,小心你的狗命。”

眾縴夫先前面將貼地,只知是兩婦女攔路取鬧,也沒看清衣貌。聞言一偷覷,有了先人之見,覺著果和廟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認作江中女神。想起適才叫罵許多冒犯,俱都膽戰心寒,頭在石地上碰得山響,不住哀聲求告:“神仙菩薩饒命!”

二女見這些愚人又可憐又可笑,靈姑喝道:“我們不是江中女神,有話好說,快些起來,放你們船走就是。”眾縴夫底下話沒聽清,只當神靈不肯饒恕,叩求越急。有幾人已頭破見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實不過意,知道眾聲嘈雜,靈姑難於分說,故作怒斥道:“我們就是江神,難道亂磕響頭哭喊一陣船就走麼?我不怪你們,快些站起,聽我吩咐。”說時將手一指,眾人哭喊之聲全被禁住,頭也叩不下去。喧聲一住,方得聽清。他們因平時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禍臨,何況當面辱罵,個個以為難邀赦免。又見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啞巴,越發害怕。心想無此便宜的事,依舊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見老纖頭跪得最近,滿臉憂惶之容,便對他道:“因你們太蠻橫,船確是我定住的,但絕不是這裡江神。你可曉諭他們急速起立,我看你們可憐,不但寬容,免去罪責,還助你們容容易易過這一帶險灘,減輕勞苦;再如執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們也不管了。”老纖頭看出點風色,不禁驚喜交集,首先起立舉梆一敲。跟著便能張口,照話一傳,眾縴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狀。

二子見眾縴夫都是淚汗交流,泥痕滿臉,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繫住一條破舊褲子,甚是襤褸,戰兢兢鵠立崖邊,不敢則聲。知他們生活極苦,好生憐憫。便問:“有話可以好好說,何故倚眾欺生,開口喝罵,還要行兇撞人?”老纖頭才把禁忌說出,實是不知神仙點化,情急無禮,並非有意欺生。又說:“眾人指江為生,十分貧苦。神靈既然顯聖,務求大發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隨又問出江神廟就在附近不遠,明日開始,便是各商幫、土人祭賽酬神之期,遠近村鎮俱來趕會,竟有不遠千里而來還願的,到時什麼東西都買得到,端的熱鬧非常。

二女便說想買兩船穀子,不知能買到否?纖頭一任二女怎麼分辯,始終把她認作江中水神,答說:“神仙要穀子還不容易?他們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時回去一說,要多少都能獻上。”二女力說:“我們不是江神,穀米另有用處,只願公買公賣,照價給錢。今日的事不許對人提起,否則你們便有禍事。如能禁口,並助我們將穀子買到,過些日我們還許能幫你們忙,將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渦平息,省得你們費力。”

縴夫道:“按說我們這些苦人全指這些漩渦吃飯,只求少費點力,並不想將它除去。

不過小人自十幾歲就與人拉縴為生,今年六十三歲,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說也有幾十條船到此葬送,傾家的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憐了。近三十年立了這座江神廟,仗著江神保佑,才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誠敬,依然時常出事。上月有一條大柏木船,載著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懷著八九個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厲害,又怕起早,執意不肯上岸。船離大灘還有半里,只到娃娃灘附近,許是懷孕衝撞江神,一個漩渦捲去,只孕婦一人被浪衝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餘者連人帶船全沉江底,屍骨都沒撈起一根。那婦人不久生了一個男娃,因在水中受寒,當地沒有好醫生,不幾天也死了,剩下孤兒,被江神廟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慘極了。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將險灘去掉,我們哪怕沒飯吃也心甘的。因這裡出產太少,那些還願的商船都各帶有貨來,內中就有好些米客,單施給神廟的穀子就不在少。憑公採買也行,不過神仙不許我們走嘴,要費事些罷了。”

二子見那老纖頭雖然年老,但卻極強健,說話也有條理,便令他選三個能幹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處相見,除代平去灘險外,各有厚酬,只不許眾人對外洩露。老纖頭聞言,自是喜出望外,率眾拜謝。之後,彩蓉便即行法,命眾上路。眾人背上纖板試一走動,果然輕鬆已極,毫不費力,江船便連越奇險,又穩又快往上流頭泊處走去。到了地頭,纖頭自去挑人應約。不提。

二女送眾走後,覺著行舟艱險,縴夫窮苦,兩俱可憫。平險以後,土人生活無依,也須預為之地,商量了一陣。遙見遠處又有幾幫縴夫走來,江波也被法術禁住,行甚穩當,縴夫們行歌相答,甚是歡欣。

彩蓉已知當地禁忌,不願招惹,意欲隱身回船。靈姑說:“纖頭曾說,一到會期,江波便平,還願的船極少出事,平日偏那等風濤險惡,破舟傷人,層見疊出。難道只要來還願的都是好人?神應聰明正直,不應如此自私,於理不合。反正為時尚早,回船無事,船上毒果均有顛仙靈符封閉,靠泊江岸僻處,不怕偷盜。不如乘暇往江神廟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歸途就便一飽鄉味,再回不晚。”彩蓉頗以為然。總算蛛糧有了著落,如真買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險行法購運也來得及,於是同隱身形,往江神廟走去。

到了一看,神廟孤孤單單坐列於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約有裡許。當地山勢峻險,到處山石磊砢。獨立廟所在,是一斜坡,廟前有十來畝平地。再上十來丈,便是峻嶺排雲,危峰刺天,不可攀援。那廟背依崇巒,面對江峽。廟後翠竹森森,幹霄蔽日,廟前種著兩行松柏,景物也頗幽勝。廟址佔地不過畝許。當中一排是三大間神殿。殿外一個石台,上供大鐵香爐。左右各有兩間道士居的偏廂,出門便是山地,並無圍牆山門。雖還未到祭期,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廟外隙地上支搭攤架、竹屋,搬運貨物、陳設,還雜著一些賣豆花、燒臘、米酒、湯圓等飲食擔子,熙來攘往,各自忙碌異常。

二女見吃食攤擔有四五處俱是多年來未嘗的故鄉風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觀看景緻,向人打聽也好。便擇了一個賣小籠蒸扣肉帶豆花飯的攤前,就木凳上坐下。攤販王老么見二女裝束整潔,彩蓉尤其穿得華美,當是遠來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結。二女要了兩小籠扣肉、兩碗冒兒頭(米飯)、一大碗豆花,帶香料鹹菜。王老么如言端到,笑問:“兩位官小姐是否來還香願?”二女見他和氣,比上流村民開通,隨口應了,邊吃邊打聽。

當地原有不少神話流傳,二女聽出話多附會,方覺無甚意思,忽見一個廟中香火頭領著四五個短裝赤膊山民,牽拽著一牛二羊和四口肥豬經過身側,往廟側竹林中定去。

靈姑奇怪,笑問,“江神還吃葷麼?”王老么聞言,搖手禁聲道:“神跟菩薩不同,怎不吃葷?”

靈姑又問:“不是還有兩天才上祭麼?怎麼今天就殺牲呢?”王老么見別人都已吃完走開,左近各人都在忙亂,無人旁聽,悄聲答道:“這事莫說女客遠來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廟裡幫過忙才得知底。人都說廟中香火盛,道士發財,連廟牆都不肯修,其實他們哪知道士暗中賠墊有多少呢。且不說每月初一、十五這兩口豬,單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錢呢?”彩蓉聽話裡有因,便問:“這些豬牛難道道士自買,不是還願人獻的麼?”

王老么笑道:“雖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的錢也是香客給的,到底是他們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對香客們實說,照這長年私下賠墊,哪有餘錢再修廟牆呢?”

二女聽他說得無頭無腦,越發生疑,再四套問,又給了些酒錢,他才做張做智地說:

“神的食量甚大,每來時,江中必有黑風暴雨。雖然每月初一、十五和每年兩次祭期,實則正日子神並不降。時常多在期前二、三日半夜無人之際,先由道士備下三牲或是肥豬,洗剝乾淨,陳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髮赤足在內伺候,餘人誰也不許進殿和偷看。到天快亮,才出來喚人打掃,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頭。遇到兩次大祭,神吃完還要帶走。事後老道士總得累病兩天,有時還須人抬他回屋,寸步難行。朔望小祭,道士勞累得最是厲害。大祭想是東西多,神來去都快,卻不見甚勞累。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對於香客各隨敬心,從不強募。因恐官家知道,說他妖言惑眾,嚴禁張揚。他也能和神說話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錢買來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後再用香錢貼補。平日又愛幫人,有求必應。趕到哪年香錢少時,連牲畜都是向人賒的,哪有餘錢修牆?聽小道士背後說,老道士近年說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幫個小忙,不能接他,以後這裡怎麼得了?當時著急生氣。又揹人把大徒弟卞明德喚至屋內,一談就是整夜,也不知說些什麼。

“後日是正日子,今晚該當預祭。牲畜均須現殺的,神才肯用,所以這時忙著牽往竹林內燒水開剝。只一祭過,江中浪雖仍激,船卻平安無事,一直要過多少天;不似往常,多巧妙的舵手、撓夫用盡人力,也照樣會出亂子。近年人心太壞,誠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專乘別人把神敬好來撿現成的。休說還願上供,返回時連岸都不上。一回平安渡過,便成了例,從此省下香資。有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到處傳說神廟道士算準每年兩次和朔望江潮,借神騙財。船客們誰不想省幾個,好些信以為真,專等祭期過去,試著過灘,果然無事。鬧得近來香會一年不如一年,我們也少做好些生意。要照三五年前,這兩天山上下早住滿了,哪有這樣空閒?按說老道士既能和神對面說話,應該稟告,請神給這些刁猾人降災,不是立時就會興旺麼?他偏恐怕造孽,寧幹吃虧著急。大約神到現在還當是來往的舟船都敬供他呢,你說氣人不氣?”

二女一聽,便料江神決非正直一流。廟中住持倒是個好人,必是有難言之隱。當晚便是預祭,妖神定來享受,正好窺探動靜。偏與纖頭約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見,購糧之事更關重要,不能延誤。彩蓉略一盤算,又問:“神降可有一定時刻?”王老么答道:

“約在子夜前後,並無定時。”

二女問不出準時,欲向廟中探聽。飯錢已然付過,二女一同起立,藉口隨喜,往廟中走去。剛到石台前面,便見一個小道士由偏廂中趕出,迎問:“施主可是拜廟燒香的麼?今日不是開殿之期,師父、師兄都不在家,請後日會期再來吧。”二女見那小道便士年約十八九歲,神情和善,身體結實,好似武功頗有根底。靈姑笑答:“我們行船路過,聞得江神是個女身,甚有靈驗,明早便要開船,特意來此朝拜,後日怎等得及?你開了殿門,容我們略為瞻仰,立時即走,多給香資總可以吧。”小道士見二女裝束談吐俱是貴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難了一陣,才低聲悄答:“香資多少無關,這是各人憑心的事。只今晚是廟中預祭,照例是不能容許外人進來的。既是施主遠來,難得路過,明早又要開船,小道瞞著師父請進,略看即走也還可以。不過少時我們還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裡耽擱,留下香頭,恐師父看了見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應諾。

小道士又輕腳輕手掩回東廂,隔窗偷覷了兩眼才行走回。領二女由殿角繞出殿後,有一側門。同進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兩小三間。當中塑著一個女像,神貌不美,脅有雙翅。旁有四五個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裝飾與女神大體相似。中有一個男神彷彿新塑成不久,貌最獰惡,問知是神的子女。東偏室內放著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几及人的長劍,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潔,淨無纖塵。西偏一室關著,二女欲令開視,小道士力阻,說內中是間堆東西的空屋,現時只有幾個木架,無甚好看,而且又髒,門經師父自內反鎖,無法打開。二女見他答時面色微變,情知有故。見門有縫隙,試從門縫往裡一看,果有些木架陳列在內,黑暗異常。二女因門縫大小,方想另尋縫隙張望,猛聞到一股血腥羶穢的惡臭氣味由內透出。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帶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說好略看即走,為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說不行,不願炫法相強,便朝靈姑遞一眼色,笑道:“屋裡很黑,想必無甚好看,我們給了香錢走吧。我有點不舒服,出廟你扶我兩步,有話回船再說。”靈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內查看,將頭一點。隨取了三兩銀子作香資。小道士謝了接過。

快走出時,彩蓉故作在東偏室內丟了一條手帕,奔去尋找。小道士意欲陪往,靈姑又故往西偏門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將他調開,好往西屋窺探,不顧再隨彩蓉,忙搶向屋前,背門而立。這一轉身之際,彩蓉已將真形隱去,另幻化出一個假身走來。小道士因她迴轉甚快,並未入室,不以為意。靈姑知假身不能說話,便道:“手帕原來就在這裡,已然尋到,我們走吧。”隨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見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隨送出。

人去以後,彩蓉仍隱身形,行法開了西屋門。進門一看,地方竟比正殿還大,因半截向殿後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觀不覺。室中一排並列著七個木架,架前各有一個長大水糟。滿屋血汙狼藉,腥穢異常。壁間還掛著一個黃布包裹,上面濺了不少血點。取下打開,乃是一疊三角形的堅厚魚鱗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綠毛。綠毛長約三數尺不等,比豬鬃還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膠,又粘又膩,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個水怪,這兩樣東西必與怪物有關。

彩蓉剛才包好還原,忽聽隔室有人說話,牆甚厚實,聽不清切。方要走出,便聽裡牆腳下響動,跟著兩大塊並列的方磚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兩個道士。老的一個鬚髮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個玄門清修之士。少的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氣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師徒二人俱是短裝挽袖。上來以後,老的笑道:

“再有二三年,我塵緣便了。這東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難制,何況是你,異日歸你承接,怎壓得住?我又許了願心,其勢不能捨此而去。它的子孫越來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漸增加,就你勉強制住,也是供應不起。除它又無此本領,自家安危不說,如若激怒,興風作浪,發動江潮,為禍行旅生靈,何堪設想?將來怎麼了呢?”少的答道:

“上次江邊望月,仍然狂風暴雨,天昏地暗。我們在崖下避雨時,曾見金光霞彩夾著霹靂之聲,直墜江心。怪物巢穴左近,波浪跟山一樣湧起,那麼高的崖都被漫過。師父說那不是尋常雷電,回廟佔算了三日,才知那是一件仙家寶物自飛到此,投入江心水眼之下,不久寶主人便要尋來,怪物也應在此時遭劫。前些日還在歡喜,怎又發愁了?”

老的道:“我武功雖還不差,如論道家造詣卻是尋常。所習多是旁門小術,仗著生平行善,不曾為惡,仍須再轉一劫,始得正果。所佔如是世俗間事,倒能十得八九;神仙玄機,究難窺測端倪。那日虔心定慮,佔算多次。第一,寶物來路只知方向,對於何處飛來,寶主是何神仙,全未算出。第二,我算取寶人近日已然起身,還是乘船來此,昨晚定到,船便停在烏龍嘴危崖之下。那裡危崖百丈,本非泊舟之所。今早天還未明,我便悄借打魚小船,沿江查訪,並無蹤影。適才仔細推算,仍和日前卦象一樣。來人神通廣大,御空飛行,相隔千百里,朝發夕至,要船何用?況且人只兩個,船卻五隻。來處應在數千裡外,水流不與江峽相通,這麼遙遠,才只三日便到達。還有好些都是不近情理。假如仙人行法將船隱去,我看不見,但那停處人卻不能挨近。我去時曾想到此,屢用禁法試驗,親駕小舟,將小舟附近上下流到處走遍,通無絲毫可疑之兆。分明仙機難測,一樣佔算不準,全盤皆錯,因此失望。想起怪物猖獗,怎不發愁呢?”

少的又道:“其實江潮也真險,近年怪物還難得失信故意傷人。倒是那些小怪物真喜歡興風作浪,每次吃飽回去,安睡不出,那幾天還好,只一睡醒,便出來生事。祭時又愛惡鬧,實在惹厭。要等成了氣候,確是後患。我想那晚電光既是仙家異寶,又在怪穴附近,失寶仙人早晚總要尋來,見了怪物,豈肯留以為害?我們那年所得鱗甲、頭髮足夠用好幾年,不等用完,它也遭報了,仙人暫時不來,也無大害。至於我們供應不起,師父何妨略示一點靈驗給那取巧的人們,還愁他們不來奉上麼?”老的道:“人家將本求利,就取點巧也應該。何況這類邪神只會為禍,永不知甚降福呢。”說罷,搖頭嘆息不止。

二人邊說邊打掃室中木架。少的由下面地穴中取出一些法衣、法器、香蠟、水盆之類陳列架前,將一空竹筒放入水盆以內,旁邊放一空盆。又去東室將三口高几及人的長劍取來,點好香蠟。然後披髮赤足,手持一劍,口誦法咒,行法焚符,將手中長劍朝盆一指,喝一聲:“疾!”竹筒便似有人扶起,直立盆中,倏地斜著旋轉起來,盆水便由竹筒口起,水箭一般時曲時直,隨著劍尖所指,朝四壁和各木架、水槽以內激射上去。

彩蓉見是旁門驅遣五鬼和小五行搬運之術,自己隱身在側全無警覺,法力實是有限。

適聽所說,難得旁門中會有這等正人君子,追憶出身,越起同情之感。知壁間血汙年久已成墨色,憑二人法力決難滌淨,有心暗助一臂,便在暗中施展淨土之法。水勢立時加急,所到之處汙穢全洗,煥然一新。

二人見狀,似出意料,各自瞪目四望,不見人跡,互看了一眼。彩蓉見二人仍未看出自己所在,暗中好笑。恐被警覺,見已沖洗得差不多,地上積水也快成河,如非行法禁阻,早往地穴倒灌下去,便即緩停施為。水勢一小,老的吩咐:“時已不早,急速添槽收水。”少的隨又行法,舉劍一指,筒水便向後排各水槽內依次放去。一會放滿,水也停止。竹簡便由盆中飛出,直落地上。所有汙穢水又由筒口湧出,落向空盆以內,滔滔不絕。流有半盆,便不往上增高,直到地上涓滴無存,仍只半盆汙水。

這時壁間所懸藏鱗甲、怪毛的圓包早經老的取下。少的淨室以後,便將半盆汙水和原盛清水的空盆捧回地穴,換了一箇中盛五穀的大缸出來,放在香蠟案前。另外一小壇五色米豆同放案上。打開包裹,取出六片魚鱗和六根長毛,二次邁步行法,踏罡步鬥,先將三口長劍相繼擲起,到了空中一個轉折,各自劍鋒朝上落向缸中,不偏不倚浮立米上。一切停當,老的便向正殿跑去,一會同了適見小道士,抬著一條牛進來,放在架上。

彩蓉隨出一看,後殿外聚著兩個火居道士和五名幫忙的土人屠戶,還有二羊四豬也俱洗剝乾淨。仍是老道士師徒兩人一個個抬進去,面對水槽,各陳架上。知道怪物來時,身居槽內,享受那些牲畜,正殿只是虛設。

彩蓉細情已得,恐靈姑等久不耐,便即隱身退出,飛回泊舟之處。先遇老纖頭信神心切,為表虔誠,所拽之船將險處過完,料知無事,便囑咐好同伴,借了一塊鍋魁,攀崖搥磴,老早趕來守候,正與靈姑相見說話。購谷之事也打聽清楚,可以託他代為收買,必不誤事,這一來正好夜往除妖。晤面問完前事,強給了老縴夫賞錢,彩蓉行法將他送回鎮上。

二女在崖上眺望了些時,重去廟前,意欲再嘗鄉味。到時夕陽在山,天還不晚,一些攤挑俱都忙著收拾回去,人數已然走了多半。尋到王老么攤上一問,才知今晚淨廟,廟前照例人須退盡,不留一人。全祭期只此一日,恐犯神怒,過此一任喧譁熱鬧。所以搭有臨時竹屋,已然住過多日的人均須退往村民家借宿。前有數人不信,曾被黑風攝走了兩個,終無下落。凡是來趕廟的人俱知此事,誰也不敢逗留違抗,各在黃昏前退避。

王老麼因在廟中住過,知道神來都在半夜,事前老道還要命人出視一回,見人都走,無可流連,雖也隨同收市,卻不似眾人害怕忙亂。又見二女是好主顧,貪做一筆買賣,好在菜飯現成,笑對二女道:“小人已快收攤,今晚前村人多,正打算挑到那裡去賣,不過雜亂一些。現離淨廟還早,他們這些人都是膽子大小,其實無妨。二位貴小姐如喜清靜,便在這裡吃些也可。我還帶有一點好醪糟酒,這酒吃多少也不醉人。我把這些燒臘每樣再整一碟,對著落山太陽,邊吃邊看晚景,完了蒸兩小籠扣肉、一大碗豆花帶香料,另外新熬一杯香油辣子,和我外敬的隔年兜兜鹹菜,加上兩碗新出鍋的帽兒頭,連酒帶飯共總才四十七個制錢,還不到七分銀子。這位貴小姐,晌午還沒吃上這一半多東西,就給我八九錢銀子,我一家四口兩個月不做生意都吃飽飯了。適才我屋裡人來送東西,聽了喜歡得眼睛亂轉,連說貴家小姐真大方,將來一定多福多壽哩。”接著突又改口岔道:“我王老么最有良心,這都歸我孝敬,二位貴客也都嚐嚐我的手藝。少吃一樣,便是小人該死,沒有誠心。”邊說,邊忙著重鋪案板,亂取酒菜,又忙著端板凳,加倍奉承。

二女知他貪著多得點錢,把自己做財神看待,惟恐客去,鬧得手忙足亂,五官並用,話和迸一般奪喉而出,暗中好笑。見所賣燒臘樣樣新鮮,人散清靜,正好飽嘗故鄉風味,並等時至,便即坐下。靈姑道:“哪有吃你的道理?有什麼都拿來,仍和前頭一樣,加倍算錢好了。我們為想燒香,也許住上兩天,多照顧你幾回才走呢。”王老麼聞言益發大喜,以為二女愛聽夜中之事,手裡敬酒敬菜,便信口開河說個不休。彩蓉偶想起老纖頭所說廟中收養孤兒之事,便問可有此事?王老么因而談起那孤兒生具異相種種怪處,現由老道士撫養,年才滿周,已能行走說話等情。二女聽了,俱想夜裡便中一視所言真否。

吃到中間,忽見適才小道士由廟中走出,經過二女身側,只看了一眼,便往坡下走去。二女淺斟低酌,言笑晏晏。這一頓飯,直吃到黃昏月上,不特廟中人未催收攤,連王老么也無一毫急遽神色,大與適才眾人散時所說不符。還是二女恐他受人埋怨,才住飲,吃完飯,給了二兩銀子。王老么歡天喜地稱謝收下,這才從容收拾,笑說:“今天遇見財神,將這些剩東西回家,與妻室兒女破例享受一回福、今晚不再做夜生意,在家給二位貴小姐整兩樣好飯食,明天好來孝敬。再如收錢,那我王老么就不是人了。”收拾停當,又陪二女立談了一會,直到廟中鐘響,方始唱著挑擔別去。

二女假裝往回走,見王老么走遠,四顧無人,彩蓉行法隱去身形,重回廟前。徘徊了一會,忽見小道士滿面喜色跑回廟去,因時間尚早,也未隨同入內。靈姑見久無動靜,漸漸雲霧滿山,月色朦朧,等久不耐,想先看看那怪孤兒,拉了彩蓉同往。本意先往道士所居廂房探看,正殿上火光突然透出,遙望人影往來不絕,當是水怪將至,連忙趕去觀看。見老道士師徒數人正在殿內,忙著行法佈置搬運東西,除神龕未動外,所有一切神案陳設、五供法器之類全部移往東間空屋之內。另用木板現砌一個有五尺寬、數丈長的大水槽,由殿門起彎向西間設供屋內。接著老道士師徒便脫衣赤腳,披散頭髮。隻日裡行法的大徒弟身著法衣,餘者俱是短裝,每人背插五支魚叉,腰懸一個黃麻布口袋。

又在門環上繫了兩根繩子,俱由門媚高處用滑車穿過,再經殿梁通人神龕後面。龕前水槽後放著五個火盆,中置木炭,火已生起。好似做過多次,甚是熟悉,各執各事,並不多話,儘管看著事多忙亂,一會便已停當。

老道便指著神龕,對二道童道:“你兩個先進去吧。”二道童意似不願,齊答:

“師父不說這回要交正子時才來嗎?這麼早進去豈不悶氣?”老道士笑道:“你兩個小東西,必是適才把我和師兄所說聽去了。不要昏想,那不是容易的事。再說,不到事後,連我都未必看得見,何況你們。今天是你師兄代我應付,雖然弄好了可一勞永逸,但要是天不從人願呢?以後每次都是你師兄代我,這頭一回最關緊要,不得不加倍留神。萬一要和我受傷那年一樣,忽然提前趕來,你師兄臨場再一發愣,到時我顧哪一頭好?早藏在神龕裡到底穩當得多,免得措手不及。又不是看不見,快進去藏起為是。”一道童又朝殿外細看了看,方始怏怏走入龕中藏起。

老道士又向大徒弟說道:“今晚十九能如人意。無論見什麼厲害陣仗,切忌心慌。

縱有失措。我也格外小心,保無他慮。那東西至早也須交子才來,現在正好調理心神,坐到亥時,等你焚符催引,我再用奇門遁甲隱伏一旁為你壯膽。”大徒弟笑答道:“弟子承師父傳授,已然熟練,知道謹慎戒備,請師父放心好了。”老道士笑道:“我也知你不會出錯,只因那年自恃熟悉,一時大意,不料那東西竟是兇殘,毫無情義,如非徒兒冒著奇險將我法器送來,幾為所傷,闖出大禍。今晚除照例喂他外,我還存有相機除它,永絕後患之意,故此絲毫大意不得。照你天性為人,在我門下實是埋沒了,偏生機緣似合不合,大是可疑。萬一為師功行圓滿,務要緊記適才所說而行,不可自誤。你兩師弟天性皆厚,人極聰明向上,異日如有成就,不可淡忘。浪生自有他的去處,弄巧他年成就還許在你之上;如不務正,卻是壞極。看他自己福緣修為如何吧,我只能到此為止,與你無緣,由他去吧。”

二女見老道士說時喜容滿面。大徒弟卻是面帶悲慼之容,兩眼含淚,低頭不語。神龕內二道童更低聲嗚咽,悲泣起來。正尋思師徒四人為何悲喜各殊,老道士已低聲笑喝道:“徒兒們,又忘了適才的話麼?這是什麼時候,還不打一會坐,調神養氣,準備正事,怎倒悲感起來?”說罷,二童哭聲漸止。老道士和大徒弟就水槽旁各自打坐,不再言語。大徒弟面上悲容依然未斂。

二女因知道老道士還有數年便即坐化,以為適才談及此事,師徒情厚,所以想起難過。又往西屋看了一回,道士日裡已全準備,只在屋內外用米設了兩處奇門遁甲,以為少時隱伏之用,防禦也頗完整,有攻有守,稍差一點的妖物決難為害。這些在彩蓉眼裡俱是旁門中末技小術,覺無意思。妖怪來廟尚早,廟中火居道士早已避開,更無他人,正好去尋怪嬰。

剛出殿門,靈姑偶一抬頭,見窗梭高處爬著一團黑影。來時並未看見,忽然有此,乍看疑是水怪潛來。及告彩蓉,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兩三歲大小的嬰兒,短衣赤腳,腰間亂插著一些小刀鏢弩之類,手腳緊抓窗眼,正在悄悄往裡偷看。週歲嬰兒如此膽大身輕,人言果然不謬。彩蓉因王老么說他還有許多怪處,乘此無人,正好抱向隱處問個仔細。為防出聲哭喊,先伸手一指,將他禁住,然後飛身上去,輕輕抱下。

二女見西廂房燈光全熄,知有禁忌,便尋到裡間,撤去隱身法和嬰兒禁制,行法將當窗一面閉住。還未放出光明,小孩已連喊:“仙人放下,讓我磕頭。”靈姑未看清嬰兒相貌,只覺身形長瘦有異常嬰。見他被生人突然擒抱,又吃法術禁制開口不得,才一撤禁,還未見光將人看清,開口便叫仙人,毫不害怕,不禁愛極。剛喊得一聲:“小乖乖。”正要伸手去拉,彩蓉手上光華照處,幾乎嚇得連手縮回。原來那嬰兒生具異相:

扁額高顴,獅鼻龍睛,豬口暴牙,兩耳狹長垂肩,一道紫色連眉緊壓眼上,幾與鬢相連,兩額角各有一個短肉角,自發如針,又稀又短,頷下還有一叢寸許長的白鬚。從頭到腳,通體俱是火紅色。最奇是手腳俱作爪形,五指分開。乍看幾疑怪物幻化,不信會是人類,端的醜怪非常。

靈姑手才伸過,便被抓緊。方覺力氣特大,怪嬰已掙下地去,望著二女納頭便拜。

彩蓉知是天生異質,一把拉起,問道:“小乖,我抱你下來,不害怕麼?”怪嬰搶口答道:“我不怕,仙人不要叫我小乖,我叫浪生。叫我小乖,我不喜歡,你如不是仙人,我就抓你了。”靈姑問道:“你怎知我們是仙人?哪個對你說的?你爬在窗戶上做什麼?”浪生聞言,一雙龍睛怪眼連翻了幾翻,答道:“我師父最愛我,我也愛他。就大師兄嫌我麻煩,我抓破過他的鼻子,他不愛我。那天叫五鬼嚇我,被我把五鬼抓跑了。

他氣極了,一來就畫鬼符,把我困在地洞底下,不許出來。今夜祭江神,後天朝會人多,本該把我關在地洞裡頭,要朝會完了才放。前日十四祭神,師父有事,忘了跟我說好話,是大師兄將我關在洞底。我不服氣,硬往上撞,差點把江神逗急,將師父、師兄連我一齊吃去。還是師父聽見磚響,趕忙想法叫大師兄代他,偷回地下勸我一陣,才沒鬧出事來。這回怕我鬧事,不放我在地洞裡,師父和我好說,叫我乖乖守在他屋裡,不要走出。

我原聽話,一答應,多難受也不改悔。適才一個人在屋,想起師父為祭神發愁,那麼害人可惡的江神,偏要給它吃肥獵,我已有氣。又聽說今晚一個不好,就要和江神打死架。

我想江神厲害,師父要是打不過,著江神吃了去呢,日後還有哪個愛我?越想越著急,才帶了這些東西,等江神來了,師兄打不贏我不管,師父要打不贏,我就偷偷拿鏢箭把江神打死,省得師父沒錢置豬著急。我爬到大殿窗戶上一看,師父、師兄正打坐呢,神也沒來。正等得心急,你們就把我抱回來了。你們是仙人,本事比我師父大,你們幫我把江神打死吧。”

靈姑又問:“打死江神容易,你怎知我們是仙人?說出來,我們一定幫你。”浪生怪眼一翻,略為尋思,才答道:“這個,師父不許說,我橫豎曉得你們是仙人。我已不聽師父的話偷跑出屋,不能再不聽話亂說了。幫我就幫,不幫,我也會打它。時候不早,師父又在打坐,莫要著江神偷偷走來,把師父偷吃了去。”邊說,縱身一躍,便往外跑。

彩蓉看出此子異稟奇資,性情桀騖,忙伸手一招。浪生情不由己便退了回來,再縱已吃彩蓉禁住,急得亂蹦道:“仙人快放我打江神去,再和師兄一樣制我,我就要抓你了。”

彩蓉說:“你去不得。”話才脫口,浪生倏地大怒,縱身一把抓來,動作極快,如非靈姑手疾眼快,伸手一擋,彩蓉幾被抓中。浪生回手又抓靈姑,被彩蓉伸手一指定住,不能再動。急得龍睛怒凸,直閃兇光,怒罵:“原來仙人也不是好人,你只要敢一放我,就把你們抓死。”

靈姑見他情急,溫言哄他道:“不是不放你去,一則時候還早,二則江神最怕你這樣厲害娃兒。他見你爬在窗戶上,當時不敢進來,等過一天夜深人睡之時,連你師徒一齊吃了去,那多不好?莫不如和我們談一會天,等江神來吃肥豬時偷偷趕去,一下殺死多好。”靈姑因見浪生膽大倔強,不受恐嚇,設詞相誑,前半竟與老道士平日所言巧合。

浪生信以為真,立即轉怒為喜,笑道:“我師父也說江神怕我,我還只當是哄我的。真是這樣,那我就等江神來吃大牛時再去。我不抓仙人,快放我呀。”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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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魯道人仗義拯奇嬰 呂靈姑飛刀誅巨害

話說彩蓉將禁法撤去,令浪生坐下,盤問身世。浪生也語焉不詳。只知父是四川州縣官,死於任上。乃母扶樞回籍,船行江峽之中,路過險灘,因有八九月身孕,肚大體弱,又在病中,不能上岸,行至娃娃灘附近遇險。除卻幾個上岸幫纖的船夥外,俱被惡浪捲去,無一倖免。只乃母一人被浪打向江灘之上,沒有沉底,經人救起,產了一子。

乃母水中受寒,山村無處延醫,只廟中老道士魯清塵醫道最好,偏又因事他出。

嬰兒生具異相,落地即能睜眼說話,人多當作怪物,幾乎拋向江里弄死。孤兒性更暴烈多力,稍有不合,便亂抓怪叫。生具異稟奇資,落地便能分別善惡。土人們過信神怪,初救人時本是好心,及見生下怪嬰,俱恐貽禍,立即改了待承,也不問產婦能否經受,竟將她搭向江邊崖洞裡去,死活不管。幸得兩個年老好善的給了些稻草吃食,並命家中婦女前往伺候,並攔住眾人不可傷害嬰兒,產婦這才多捱了三日活命,嬰兒也得保住。下餘土人及原救人那家,俱對產婦母子輕視厭惡,不但不再幫忙,反而傳為怪事,引了多人前往觀看,閒語嘈雜。產婦乃名門官眷,夫喪之餘遭此大難,日抱嬰兒血淚呼號,一直到死。

嬰兒天性至厚,見母悲泣慘痛,所來土人婦女什九詞色不善,洞外還聚集多人嘈雜不休,先雖心中厭惡,尚還不知就裡。到第二天閒人去後,乃母自知不保,愛子生而能言,犯了眾惡,恐死後遭人毒手,乘著夜靜,一邊喂他離娘乳,一邊忍痛強提住氣,告以利害,教他忍耐小心,以後不可當人說話。嬰兒生已二日,力氣愈強,知識越長,聽知就裡,立即發威暴怒。產婦本要往下詳說身世,見狀一急,便暈已死。等到緩醒,人已不能說話,眼含痛淚,望著嬰兒,正在挨命。恰值魯清塵得信趕來,人既正直慈祥,又是一方重望,喧囂立止,問明經過,見狀知無生理,只得先給產婦灌服了兩粒丹藥,稍補元氣,好使詳說姓名身世。產婦人甚機智,一見老道士,便知是個好人,開口便哭,求收容嬰兒,千萬慈悲,不可落於旁人之手。又令愛子拜師,再四哀聲叮囑,眼看兩人欣然應諾,末了才說身世,不等說完,便已身死。

嬰兒落地便遭大難,備受憎嫌,忽得老道士溫慰憐愛,乃母又有遺命,不由依戀已極。先還不捨死母,抱住哭鬧,不放抬走,經魯清塵耐心婉言勸解,才行備棺埋葬。魯清塵將他帶回廟中撫養,因生險浪之中,恰又姓風,取名浪生。因他靈慧穎悟,生具神力,身輕善躍,骨格堅硬,成長甚快,不到半年,便有三四歲大小。只是性格剛毅,脾氣強暴,除師父外,誰也不服。魯清塵知土人多對他嫌憎,日常不令生人見面,只教他識字和談吐問答。魯清塵三個徒弟俱得師傳,學有一身好武功,大弟於卞明德更是他衣缽傳人,連所習法術全學了去。浪生半年後見師兄們習武,也磨著師父要學。魯清塵說他雖然生有自來,到底年紀太幼,不許。浪生無法,因二師兄宜從善、三師兄金百鍊俱疼愛他,便背師偷學,共只四五個月的工夫,竟把本門一手雙發的雙鏢弩學會。

浪生近見師父為了妖神之事時常憂急。老大氣忿,本想長大後學成本領,殺死江神,為師除害。當日又聽師父和師兄們議論祭神之事,並說今夜必有一場爭殺,弄巧許能就此將害除去。浪生平日愛聽故事,早從宜、金兩師兄口中得知昔年師父曾和妖神鬥過一次,幾乎把命送掉。心想:“彼時妖神母女只有四個,師父已打他不過,如今師父年老,妖神又添了一子一女,小妖神更是厲害,兇惡難制,雖有大師兄相助,也非敵手。”越想越擔心著急,決計揹人藏伏殿門窗中,暗刺妖神,助師除害。小娃兒無甚顧忌,想到便做。

魯清塵知他最是信實,無論是多不願的事,只要事前說好,一點頭永無更改。見他再三央求在師父房中守候,許其悄悄伏窗外望,決不出門一步,不要將他關入地洞以內;又因室中設有奇門遁法,出進兩難,縱令伏窗偷覷,也不妨事。哪知浪生智慧過人,記性絕佳。上月師父他出,卞明德嫌他頑皮,曾用奇門禁他數日,撤去時,生死門和撤法,竟被他記下。一見師父灑米佈陣和師兄一樣,心中暗喜,也不說破。俟魯清塵等走後,扒窗遙覷了一陣,側耳遙聽大殿上住了聲息,算計佈置停當,靜候妖神來享。知那奇門當門而設,腳一踏進,在米圈中旋轉縱躍決走不出,仗著目光靈敏,能在暗中視物,便照前記撤法,看好門戶方向,由休、杜兩門挨次撤起,將米抓散,破了遁法,胡亂尋出兩把鋒利匕首和鏢弩等暗器,剛輕悄悄跑出偷往大殿,爬在門窗高處往裡張望,不料被二女抱回房來。

二女見他說到魯清塵師徒密計與神相鬥時,目光閃爍,語多吞吐;問他怎知自己是仙人,又答不出,料有原因。忽聽外面山風暴起,遙聞江峽中波濤怒吼,灘聲如雷,勢頗驚人。浪生忙低告道:“神快來了。”彩蓉因時甫交亥,道士所說時辰決不會差;並且風勢初起,妖來須在風定以後,便問:“你怎知妖神快來?”浪生說:“向來多半如此,風住一落偏東雨,神便飛來;也有無風之時,不知不覺,悄悄飛來。師父只上過一次當,以後全都算準,這次定是把小妖神一齊帶來了。我先怕它偷偷來害師父,所以心急。既颳了風,定是明來,至快還有半個多時辰。我們聽見雨響,再出去等它也趕得上。

不過我擔心師父,總是早點去好。”彩蓉便說:“區區妖神,舉手伏誅,不足為慮,到時再去,決來得及。先去易被驚走,轉留後患。最好等它進殿受用之時,我們偷偷掩去,斷了它的逃路,再行下手,一個也逃不脫;你還可以由我抱著,看個熱鬧。只到時不要亂動,免受誤傷好了。”

浪生暴性已過,想起師言,雖然驚喜交集,但還別有疑慮之處,欲在妖到以前先去守伺。彩蓉終以為道士師徒雖無除妖之力,卻能人妖互約,相處多年,未為所傷,可知妖物氣候有限,魯清塵必能抵敵片時,心想看明白再動手。妖物又是水怪,殿有水槽,防它逃時帶水為害生靈,決計等它入殿享受時,先在殿外設下禁制,再行入內誅殺。強止浪生勿急,急反壞事。浪生有了先人之見。聽彩蓉說得如此容易,也就相信,放下心思。

待有片刻,忽聽暴雨打窗之聲,風勢更狂。浪生忙說:“江神來了。”彩蓉知浪生生來夜眼,忙把適放光華收去,同就窗隙往外偷看。只見外面狂風暴雨,陰雲如墨,籠罩全殿。遙望殿門大開,盆火驟熾,燈燭輝煌,甚是明亮,火苗也極旺盛,風吹不搖。

卞明德手持長劍,腳踏槽水,當門而立,倏地劍尖刺水,朝外一甩。槽中之水立似瀑布倒掛,飛出殿外,朝空斜射上去,高出殿房丈許,波翻浪滾,循環不已。卞明德隨即縱落槽後火盆後面,全神貫注,持劍相待。一會,便聽空中吁吁之聲由遠而近,晃眼之間,一條黑影疾若箭射,順著瀑布飛瀉,直入殿門,三人見那怪物通體墨綠,長約丈許,滿生三角尖鱗,前身大半形似如意,曲頸扁頭。平臉上叢生著五個茶杯大小的怪眼,藍睛怒凸,睜閉不息,兇光閃閃。眼下有一通紅肉縫。再下去是一張寬約尺許、長約二尺的長方形怪嘴。嘴內生著上下兩圈鋼錐般的利齒和兩條三叉形的怪舌,蛇信一般吞吐不休。

身粗尺許,只有怪頭四分之一。後半身形似橫立著的半截琵琶,上生雙翅,形如兩把短柄薄扇釘在背上。腹前兩條長爪,伸開怪蟒也似,約有兩丈長短。腹下六個鴨掌形的肉足。毛尾上生著一叢怪毛。神態奇特,獰惡非常。才落水槽,望見卞明德,便吁吁怒嘯發威,怪頭高昂,張牙舞爪,待要撲去。卞明德早有準備,手中長劍向火盆一指,立有一團烈火飛起。隨喝道:“你母今日為何又不遵前約,放你先來?急速進房受用,再若無禮,神火落下時便把你活活燒死。”怪物想知難犯,這才怒嘯連聲,順水槽往祭室內泅去。

跟著又聽空中吁吁之聲交作,聽去有四五個。這時風雨全住,只那條瀑布斜立空隙,黑雲水霧比前還要濃厚,除正殿景物可見外,餘者俱難看出。待有半盞茶時,又有四怪自空飛墜,形狀俱差不多,只頭上多著一叢毛髮,身稍長大,聲勢沒頭一個猛惡。好似來熟神氣,由瀑布順流落入水槽,吁吁叫了幾聲,便順卞明德指處泅向側室中去。彩蓉方覺怪物無甚能為,忽見大殿上五盆之火齊發,火牆也似將卞明德擋住。猛聽破空之聲又快又急,晃眼一條藍光疾如流星般自空飛墜,那條瀑布也似電卷一般掣回槽去。緊跟著殿門便閉。三人僅看出後來這怪身子只有三尺來長,頭前五眼藍光四射,身上藍光齊閃,兩翅一放一收之間,已掉頭往祭室中駛去,端的快極。彩蓉才知老怪已能通靈變化,小大由心。看它來得迅速,逃必更快,忙囑靈姑、浪生少待,自往空中暗佈網羅,斷它歸路。

彩蓉去後,忽聽殿內道士師徒呼叱,與怪物怒嘯之聲交作。浪生急道:“今晚又和那回一樣,定是大師兄把江神惹翻,仙人快去吧。”說罷,下地便跑。靈姑不會禁法,知難強攔,又聽道士聲音有異,算計彩蓉不會去久,自信怪物無甚靈奇,浪生同去還護得住,忙拉他道:“要去趴我背上,不許亂動,我一到便把怪物殺了。”浪生依言趴向靈姑肩上。靈姑因彩蓉不在,恐有疏失,想先窺探明白,如非危急,便等彩蓉事完回來,一同下手。日間曾去祭室,知道牆垣厚實,除通正殿一門外,上面還有一個天窗,下視室內,一目瞭然,破窗飛落也極容易,便帶浪生往殿頂飛去。

到了上面,收了遁光,輕輕越過殿背,掩向天窗旁邊往下一看,只見靠牆六個注滿江水的木槽內,各踞著一個適才所見的怪物。左右四怪大小形狀俱差不多。初來那怪和末了一怪分踞當中兩隻大木槽內,身子較小,神態卻要獰惡得多。尤其後來那怪,身長只有三尺,遍體藍鱗精光湛湛,爪髮尾毛剛勁如鐵,怪掌在水皮上似沾著未沾著,凌虛而踞,虎虎欲飛,首尾綠毛蓬鬆,根根倒立,五隻怪眼齊閃兇芒,遠射數尺,分外顯得威猛。旁四怪都是大口箕張,各伸腹前兩隻長爪,亂抓面前架上牲肉,塞向口中,上下兩排利齒略一咀嚼,便成粉碎,咽將下去。無論是豬是牛羊,利爪搭將上去,只一劃一抓,便大塊抓落,比刀還快。有的更深探入腹,連腸肝肚肺一齊抓出,鮮血淋漓,灑了一地。只顧爭吃搶奪,別的全未在意。當中一怪偶然抓吃幾塊,卻是時吃時輟,十隻兇睛齊注前面,頗似蘊毒已深,蓄怒待發之概。

靈姑再細看對面道士卞明德,也是披髮仗劍,左手握著大把米豆,目光註定當中兩怪,一眨不眨。二怪只要稍微張牙舞爪作勢,卞明德便立即厲聲呼叱,左手揚起,右手長劍對著燭架上所懸的鱗片、綠毛,作出欲砍之勢。表面雖還鎮靜,頭上已然見汗。怪物也似有所顧忌,欲發又止。水槽四外到處都是法米、法豆。老道士魯清塵本有奇門隱形,這時也現身出來,背插六柄短叉,短衣赤足,站在卞明德身後,面帶焦急。看神氣,師徒二人定和怪物打過一次交道。當中二怪看似有意相拼,劍拔弩張,待隙而動,一任呼叱鎮壓,不少斂跡。

靈姑總以為道士供養怪物已歷多年,見雙方尚未發難,魯清塵師徒又有好些準備,既能相持,還等彩蓉到來下手穩妥,免得漏網不能全戮,又留後患,便未發動。誰知事機瞬息,一觸即發。當中老怪忽然長爪伸向牛腹之內,只一下,便將牛的全副內臟抓將出來。正要回爪送入口內,左槽那條無發小怪伸爪便搶,抓著一些肝腸,兩怪一撕,分裂為二。奪時用力過猛,血水橫飛,卞明德驟出不意,灑了一臉。就在這心神微微一分之際,二怪倏地一聲怒嘯。魯清塵忙喊:“徒兒留神!”中槽二怪箕口張處,兩股二尺許粗細的水柱劈面向二人射到。緊跟著舞動兩隻鋼爪般的前爪直躥過來。所噴水柱又勁又激,其疾若箭。二怪往前一躥,槽水立即高湧。左右四怪也都蠢蠢欲動,待要飛起。

雙方相隔原本不遠,探爪可即,又正當行法人疏神之際,危險已極。還算魯清塵深悉怪物動作習性,見卞明德心神一分,便知不妙,一面大喝示警,左手將卞明德猛力朝旁一推;一面發動禁制,身往右縱,避開正面來勢,右手急忙往後抓叉,向外一甩,便有六溜火光裹住那六柄鋼叉,朝六怪飛去。卞明德也頗有急智,見勢不佳,縱時左手一揚,滿把法米、法豆化為無數大小火彈,雹雨一般打去,就勢空手提了那壇五色米豆往側縱去。師徒二人恰好同時發動。左右四怪身還未及騰起,被火彈剛打了一跌,火叉同時飛到。倉猝之間不及抵禦,各被火叉叉向如意頭頸上面,禁法再一發生妙用,緊緊嵌住,疼得吁吁怒嘯,在槽中舞爪掙扎,不能脫出。

當中兩怪眼看將仇敵衝倒,忽被火彈、火叉迎面打來。這類旁門中應急煉成的法器,老怪雖不甚在意,但那小怪是個雄的,年紀最幼,最是兇惡,老怪也是疼它,惟恐受傷,忙即攔向前面橫身遮擋時,小怪也被火彈打中好幾十處。總算見機,知叉厲害,迎御得快,負痛舉起兩爪,將火叉敵住,未被叉中要害。轉是老怪急於救護幼子,鬧了個腳忙爪亂。火彈打向身上,不過略往後退,還不怎樣,這一叉卻正打向頸間軟處。幸虧修煉年久,氣候甚深,才一打中,便回爪將叉拔下,怒吼一聲,奮起神力,一折兩斷。接著又把小怪那柄叉抓去折斷。經此一停頓,師徒二人才得避過兇鋒。

魯清塵看出老怪比前幾次厲害得多,所煉法器已制它不住,料知它內丹已成,少時情急噴出,必遭毒手。所盼救援,不知何故尚未出現,好生憂急。便乘老怪回身拔叉之際,忙喊:“徒兒快快隨我退出屋去。”縱身上前將法架上所懸怪物鱗毛搶到手中,一同往外逃去。

怪物因為生性殘暴,極少安分受享,魯清塵雖無力除它,防備卻極為周密,煉就法器相待,軟硬兼施,自己每來必要吃點苦頭,本就懷恨多年。當晚主祭人又是卞明德,越發倔強不服。先已小鬥過一次,等魯清塵看出怪物來勢不善,現身相助,怪物兇野之性業已大發。一則初到貪吃;二則魯清塵把昔年在怪物身上砍落下來的鱗甲、頭髮做了鎮物,屢次為此吃虧,不無顧忌,兇焰方才少息。及至行法人為牲血灑中,心神一散,怪物乘隙暴起,又吃了虧,懷恨自然越深。這時老怪正噴腹中所煉真氣熄滅法火,回救四個木槽中小怪,剛將火叉毀了兩把,忽見魯、卞二人搶了法器往外逃走,如何能容。

連下餘兩個小怪都無心再救,兩翅一展,率領三小怪飛身追出。

靈姑沒想到雙方動作這麼快,方覺魯、卞二人手忙腳亂有了敗意,未及施為,人、怪雙方已飛向正殿。急得浪生在背上大喊:“我師父定被妖怪吃了,仙人還不下去?”

隨說隨即掙落,只一抓,便將天窗上鐵欞抓斷了兩根。靈姑恐他莽撞受傷,忙一把攔腰夾起,喝道:“你去不得,等我抱你下去殺那怪物好了。”浪生聽到末句,才住了掙扎。

靈姑隨將飛刀放出,銀虹略繞,鐵柵粉斷。靈姑手夾浪生飛身直下,見槽中還有兩怪在叉下亂掙亂叫,魯清塵一走,火叉無人主持,效力漸減。靈姑急於應緩,本來無心殺它們。不料二怪見銀光破屋飛落,驚俱情急,一怪負痛回爪猛力一抓,竟將叉拔起折斷,展翅便往外飛。木槽離地六七尺,怪物起時水隨湧起,晃眼工夫,室中之水已將過槽,仍在繼長增高,奪門而出。小怪起得突然,靈姑不曾防備,衣服全被濺溼,又見小怪脫叉欲逃,不由大怒,銀光電掣,攔腰一繞,立即腰斬兩段。另一小怪恰巧隨後脫叉飛來,見同類慘死,嚇得怪嘯一聲,頭還未及撥轉,吃銀光迎繞上去,照樣殺死,血濺屍飛。

浪生見怪物如此易殺,喜得拍手蹈足,怪叫不已。

靈姑見二怪雖斬,屍身猶在水中撲騰,目射兇光,爪牙皆動,勢頗猛惡,恐其性長未死,重指飛刀一陣亂攪,眼看血肉橫飛,成了碎段,才行停手往外飛去。經此一來,又耽延了一會。剛出屋門,便見老怪由殿外帶著浪頭展翅飛入,兩隻長爪已斷,似要往祭室中飛去。剛側轉身,瞥見銀虹飛出,知道厲害,不敢再進,退又無路,吁吁急叫,待往殿後飛去。靈姑如何肯放,手指銀虹,攔住去路。怪物無法,箕口張處,噴出一團淡碧光華,意欲迎敵。靈姑飛刀何等靈奇,迎著碧光略一沉滯,便聽叭的一聲極清脆的爆音,碧光碎裂,化為千百縷冷焰激射四散。銀虹隨向怪物頭頸間繞去。

怪物噴出碧光時,後面彩蓉也指著一道劍光飛身追入。見銀光已將碧光裹住,忙喊:

“此乃水怪內丹,留它有用。”飛刀神速,已將碧光絞碎,怪物雖有一點氣候,怎禁得起飛刀、飛劍夾攻。內丹一破,自知無幸,心橫發狠,還在妄想拼死,發動洪水,為害生靈。身才暴長,未及飛逃,銀光首先繞向頸間,彩蓉飛劍青光又攔腰落下,只慘叫得一聲,身體已分成三截。當時一顆比水缸還大的怪頭直朝後牆飛撞上去,中、後兩截屍身也在水上飛躍。彩蓉知它性長,恐傷殿房,將手一指,全都禁住,落在水內。

靈姑忙問:“姊姊怎去這麼久才來?這是老怪,我在西房殺了兩個小怪,還有三個小怪都殺了麼?”彩蓉道:“三小怪已全被我殺死。我到晚半步,致令那老道友為怪所傷,真是可恨。”

語聲才住,浪生首先驚叫,急問:“我師父被怪物咬死了麼?”彩蓉還未及答,跟著神龕內縱落兩個道童,哭喊著“仙人救命”,浮水趕來。浪生又連掙帶喊,要看師父。

二道童哭道:“浪生,仙姑能救我們師父,你千萬莫強,求仙姑好歹救師父一命吧。”

隨說隨在水裡磕頭,人矮水深,通體淋漓。二女看了甚是感動。彩蓉道:“你們師父為老怪所傷。又吃了小怪抓了一下,幸我趕到,未被吞噬。現被你大師兄救回房去了。我們必盡全力救他,你們不必悲哭。大約江水已被怪物發動,仗著崖岸甚高,怪物又死得快,未至成災,此時江中波濤想必平復。這裡的水最深處雖不過丈,因我早防到此,設有禁制,未使蔓延,水都聚在一處,也須退去。呂仙姑帶有丹藥,你們可先隨她同去,看你們師父傷勢如何,先給他服下一粒靈丹,將命保住。我事完即來。你們快去吧。”

三小哭謝。

靈姑仍抱浪生,帶了二道童,同去道士丹房。見魯清塵臥在床上,胸前被怪爪抓傷甚重,肋骨斷了兩根,上身滿是血跡。又中怪物丹毒,通身寒戰,面如白紙,牙關緊咬,氣還未斷,人已不能言語。三小見狀,立即大哭奔去。卞明德眼含痛淚,正在行法禁止血流,用自配丹藥灌救,回顧四人進房,立即向靈姑拜倒,哀哭求救。靈姑答道:“令師傷勢甚重,這裡有家師所煉靈丹,可給他灌服一粒,將命保住。我同來的還有一位道友,現在殿上退水,等她事完來此,再行設法施治吧。”說罷,取出一粒丹藥,命卞明德用水調化,撬開病人牙關灌服下去。並囑三小不可哭喊。卞明德跪謝接了,依言行事。

靈姑便去外屋相候。

約有頓飯光景,魯清塵寒戰漸止,眼也睜開,張口便喊諸徒近前,說:“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是我劫運。本想能避過去,留一全軀坐化;否則只能將害除去,了我多年心願。先還想我雖道力淺薄,無力除怪,師徒合力,決不致為怪物所傷。不料此怪頗有機心,早將內丹煉成,偏是深藏不露,忽然乘隙發動。我師徒驟出不意,一切佈置戒備全無用處,至為所傷。如非仙姑駕臨相救,不特我師徒幾人性命難保,左近生靈和江邊停泊舟船也無倖免。我數限將盡,縱不為怪物所傷,不過落個全身,終須化去。身在旁門,超劫轉生始得善果,藉此解化乃大佳事,你們何必悲痛?倒是那二位仙姑關係明德、浪生二徒甚大,二仙此來尚有要事,不至便走,務要照我前言虔敬相求,不可自誤。二仙俱是玄門正宗,拯濟群生,積修功業乃分內事,無庸多事絮聒。為師身中妖毒,神志全昏,本應即死,忽得清醒,定出二仙施治之力。據那日佔算,尚有數月壽命,正好借這仙藥之力,靜心調養元氣,以待時至。後日會期,好在一切均與你們說過,無須重述。

由明早起,我便閉關自修,不到日期,連你們都不見面了。”

卞明德見師父說時十分吃力,人尚不能轉動,面容隱忍痛楚,再三勸阻說:“仙姑共是兩位,與師父佔算相符。呂仙姑先來給師父服了一粒靈丹。適才追殺老怪的一位尚在殿上退水,少時到此,必能轉危為安。師父剛醒,體力不佳,務望保重靜養,不可言動多勞。”魯清塵笑道:“徒兒如何知道,便那位仙姑到來,也只醫傷定痛,定數焉能挽回?我因此丹靈效,乘其功效最著之時,囑咐你們幾句。少時見了二仙,致了謝意,便一意調元靜養,不再說話了。”浪生最戀師父,悲淚不止,幾次想說話,卞明德恐師父又勞神,頻頻攔阻。浪生也知有害,強自忍抑,悲痛已極。

這幾間偏廂佔地頗高,水又未自當地發出,深只尺許,這時已全退盡,現出地面。

靈姑獨坐外屋桌上,聽魯清塵師徒問答之言,分明事已前知。若彩蓉適才趕回稍早,何致受傷?退水又去了老大一會,還不回來。不耐久候,走向外面一看,陰雲盡去,星月滿天。樹木多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殘枝敗葉到處都是,直似暴雨初過情景。大殿火光早已熄滅,此時卻是明如白晝。暗忖:“水都退了,彩蓉還在殿中作甚?”打算催她回屋,與魯清塵醫傷。

靈姑剛往殿階上一縱,腳未落地,便聽彩蓉與人說話之聲。猛見一道青光帶著幾條長大黑影,疾如電掣,直向天空射去,差一點便被迎面撞上。驟出不意,不禁大驚,忙向側面縱避。定睛仰望,只天際略有一絲青光閃動,破空之聲由近而遠,晃眼聲蹤全無,端的快極。靈姑自從元江取寶之後,見聞大增,看出那道青光正而不邪,知有外人到此。

方在奇怪,忽聽彩蓉呼喚自己。進殿一看,殿內外大小六具怪屍不知去向,血跡也都去淨。彩蓉面色發紅,神情似頗急遽。

靈姑一問就裡,才知道那道青光是彩蓉兒時舊侶衛詡,現在崑崙派游龍子韋少少門下,不但劍術有了造詣,又得本派名宿鍾先生期許,學會許多法術,為崑崙派小一輩中有數人物,適才彩蓉截斷怪物逃路,正在行法設伏,恰值衛詡空中路過,看出是左道禁法,誤認壞人,上前喝阻,其勢洶洶。如非彩蓉災劫之餘心氣平和,幾乎動起手來。嗣經彩蓉說明原委,又認出鴛鴦眼的異相,才各略敘原委。衛詡原奉師命,有事巫峽;彩蓉又忙著除妖應援:二人匆匆說了幾句,便訂後會而別。為此遲到一步,以致魯清塵師徒幾為怪物所殺。等怪物死後,彩蓉行法退水時,衛詡也事完趕來,重又會晤,並助彩蓉將怪物屍首移沉江中。

靈姑聽彩蓉語氣,與衛詡頗為交厚,只是面帶憂急,神色不定,知有緣故,因忙著回去救人,也未深問,便催速往。彩蓉愀然答道:“那老道士頗能前知,已早算出我二人來意和他應遭之劫。現在身中寒毒,已不能治,至多還有三兩個月可活。他雖旁門,吐納修煉頗有根底。他必早把身後一切安排,長日閉關入定,將本身真火聚於金門玉閥,以俟數限一到,立即出神坐化,免使寒毒耗損真元。照理醒後全身都要血凝體僵,仗有靈丹之力,減卻他多日苦痛;想要救活,休說我無此本領,他也未必願意。如能施救,我早搶先救他了。廟中人少,再出這事,後日又是會期,大殿上香案什物尚且散亂。不如由我將這三間殿房清掃乾淨,佈置還原,免驚俗人耳目,還替他們省卻不少的事。”

靈姑只得罷了。

殿房血汙腥穢,已經彩蓉在退水時順便清除,只把魯清塵師徒適才移去的陳設用具移回原處,再稍整理,不消片刻,便即完事。正要走出,浪生忽然哭著跑進來。見了二女,忽又破涕為笑,急喊:“仙姑快去救我師父。”靈姑疑心魯清塵傷勢危殆,不暇多問,便催彩蓉,抱了浪生,一同飛去。只見魯清塵已然坐起,見了二女,便要下床拜謝救命之恩,彩蓉連忙止住。一問卞明德,才知浪生聽魯清塵吩咐完了後事,得知師父只有數十日壽命,傷心情急,擬求二女相救,探頭外屋,不見靈姑。卞明德早知二女不會就走,因有話和師父商議,需避著浪生,假說仙人已去。浪生越發惶急,故此哭喊追出。

魯清塵功力頗深,服藥不久,人已好了十之七八,並無異狀。

二女問完前事,見卞明德等長幼四徒環跪求救,滿面悲愁之容。浪生更是淚眼瑩瑩,哀告不已。方在喚起來溫言慰勉,魯清塵嘆道:“我適才再三曉諭,如何還不明白?浪生幼童無知,你三人怎也不知輕重利害、等天一亮,我便閉關靜養,有好些事要拜求二位仙姑,似此哭鬧,徒亂神思,於事何濟?我蒙仙姑靈丹賜救,才脫險境,不耐多言。

明兒可照我剛才說的活,代我稟告仙姑要緊。如有一線生機,二位仙姑正在廣行功德,何用你們強求呢?”說得語聲斷續,氣頗衰弱。靈姑便勸他躺倒將息,魯清塵告罪依了。

卞明德料知望絕,只得強忍悲酸,談說前事。

原來那水怪本是前古蛟龍一類,名為藍螭,產於冰雪寒潭之中。性最兇殘,力猛非常,喜伏寒潭深澗和江海泉眼深處,雖好殘殺,但是一飽便睡,往往旬日不餓不醒。醒時無論什麼人物魚介,遇上即無生理。因它惡明喜暗,尋常只在深水裡作怪,不是餓極,無處獵食,尋常不上水面。又是卵生,為數甚少,出生時身小不過寸許。大螭口中噴吸之力極大,餓時性發,箕口暴張,猛力狂吸,離身十丈以內魚介生物全被吸入口內。偏是護犢,所產之卵全在身側不遠的水底沙窩之中。這些小卵哪禁得起它這樣擾害,不被誤吞入腹,便受狂濤震碎衝裂,所以產量甚稀,世人極少見到。可是成長極速,不消多年便長過丈。

二女所殺老怪,潛伏江心水眼已數百年。起初只在江底殘殺生靈,激動上面狂濤駭浪,為害舟船。近百年中漸漸通靈變化,餓時常率小怪興風作浪,將行舟捲入漩渦之中,吞食人畜。

魯清塵本是明末秀才,飽學博物,生來好道。明亡前棄家學道,可惜誤投旁門,僅學了些旁門法術。他卻立志清修,專以救世濟人為務。這年雲遊至此,正值江中風濤大作,舟船紛紛沉沒。看出江中有怪作祟,立意除害,積修苦功,便在江岸上搭一茅棚居住。乘著月明風靜,冒險入水偵伺虛實。看明怪物底細,知道厲害,不敢和它水斗,盤算了三月之久,才行下手。先後在半夜裡將怪物引出水來,苦鬥了好幾次,結果雙方各受些傷害,終於制服不住。藍螭勢更猖獗,船行至此,總有半數以上難免於禍。魯清塵無法,只得長日守在江邊,遇有船過,便在暗中行法護送出險。無奈人單勢孤,法力有限,搶灘的船太多,不能兼顧,不消月餘,累得心力交瘁,所保全的過船並沒多少。最後又下苦功仔細觀察,連入水底好幾次,探明怪物習性嗜好。重又擇一靜夜將怪物引上岸來,鬥到酣處,先給它吃點苦頭,然後與怪相約:從此互不侵犯;以後怪物不許傷害舟船,由魯清塵建一神廟供它,每月兩次備下牲畜,請怪物上岸受享。當時怪物神通尚小,鬥時往往吃虧,心中不無畏怯,一經好言開導,許以美食,立即應諾,方得暫安無事。無如怪物性太兇暴,飽臥還可,醒時稍一腹飢便不安本分。灘本奇險,哪再經得起怪物在下面發威大鬧,每月依然不斷出事,只是比前好多了。

魯清塵不願假借神怪招搖惑眾,荒江野岸,村小地僻,不能分身往別處募化。起初只和一個已死的徒弟合力在坡上建了一個大茅棚,算作神廟,用所存十多兩散銀買了些肥豬如期供應,預計至多數月錢便用光。恰值有一官員入川,趕灘路過,因連日風浪太大,不敢開船,時正炎暑,借宿村中。見民家宰豬,說是山坡茅棚道士託宰祭神肥豬,每月兩次,每次一口,少時便要抬去。那官人頗賢能,問出道士善於醫病,從不向別人捐募,師徒都是茹素,日以野菜、野草、糠米為糧,甚是清苦,每次祭神都在半夜無人之際,有那好事村人,見次早茅棚內豬骨都不留一根,前往窺探,必吃他的徒弟迎頭勸阻。去的人有時不聽,強橫動武,交手必敗。人少如此,人多照樣敗回,休想過去。村人知他師徒好武功,平日待人又極謙和,次日老的必率徒弟登門賠禮。兩次過去,也就無人再找沒趣。

那官人心想:“當地肥豬有三百斤左右,少說可供百人以上之用。照例祭神只是虛設,未見實享。道士形跡詭秘,又精武藝,莫非是江洋大盜隱跡居此?”便率悍僕和一位隨護武師去探。魯清塵已早算出,命徒來迎,接入棚內,揹人告以經過,並請藏於所設奇門之內隱身靜伺。到了半夜,果見怪物來此受享,親見奇蹟。魯清塵隨允明日送他過灘。那官人本來程限緊迫,幾次要想冒險上駛,俱吃眷屬、舟人苦求強勸而止,見道士有此法力,心中大喜。又問知怪物不是人力可除,宣揚徒自生事,憐他清苦行善,自捐二千金,另建廟供神之用。

不久魯清塵查知怪物餓醒必鬧,又算準時刻,將祭期移前一二日,不等怪物醒轉,在廟中宰牲設供,命徒弟持了法牌前往近江邊呼喚。由此習以為常,每逢朔望祭後數日內,多半風平浪靜。縱然出事,也因灘勢奇險,風色不順,沒將伏礁急漩躲開所致,與怪物無干。不似往常怪物作祟,滿江舟船全部沉沒,極少倖免,救不上一個生人。歲月既久,漸漸傳播開去,舟人都知江神有靈,齊來供獻,香火日盛,人怪倒也相安。

怪物本是一個雌螭,這年不知何處又來一個雄螭,兩個交合產卵到了祭期齊來享受,魯清塵恐它種類日繁,為害更烈,每值產卵期中,想盡方法破壞。雖得手了好幾次,先後仍被長成了幾個小螭,連那雄螭共有兩大三小。知此怪已有靈性,再隔些年內丹一成,更難制伏。現時它防護小螭自是周密機警,無法再行下手。而雄螭不除,必要掌生不已,供應艱難還在其次,小螭更不安分,豈非大害?好生焦急。

先同來的徒弟名喚王清,隨師多年,本領法力俱比乃師差不了多少。自恃太過,見師父日夕為此愁思,便乘怪物享受後回江伏臥之際,背師自入江中暗刺雄螭。那雄螭氣候尚淺,但這東西在水底力猛異常,雖被刺中要害,王清卻被它長鬚卷緊,無法擺脫。

王清自知難免,惟恐雌螭醒來發現,與師父拼命,為害生靈,把心一橫,就勢行法,連人帶雄螭一齊沉人江心水眼以內,然後自己震破夭靈,遁回元神。等魯清塵半夜起來,發覺愛徒不在,算出就裡,趕去救助,已是無及。只得把他元神收住,用本門法術送往左近臨產貧婦家中轉世,等他離乳之後,用銀收買為徒,便是現在的卞明德。

雌螭醒來不見雄螭,還不知為人所殺,只當年久生厭,遁向他方。連往上下游搜尋多次,終未尋到,只得仍回老穴潛伏。每年逢兩怪交合與雄螭失蹤那幾天,怪物想起舊情,必要大鬧,於是又添了一年兩次大祭。到時供應獨豐,怪物大嚼醉飽之餘,迴穴一臥多日,比起朔望兩祭隔時還久。這春秋兩祭,江水一漲一落,恰到好處,利於行舟,怪物又不肆虐為害,最是安穩,無形中又將江神增加不少靈異傳說。

可是那號稱江神的藍螭,只是一個尚未全成氣候的怪物,只能性發為禍,不能造福行旅。尤其到了近十數年間,小怪逐漸成長,只要睡醒,便在江中作祟。除兩次大祭,怪物飽餐之餘,照例把小怪封閉穴內,不使外出,有十來日平安外,其他時間不斷出事。

往往那不信奉的倒能平安過去,那信奉的反而出事,於是漸失信仰。再有幾個膽大聰明的故乘大祭行船,得了平安,於是紛紛效尤,鬧得廟中香火一年比一年稀少。雖因地僻,遠近商民多乘祭期來做生意,熱鬧不減,香火也有,但多是虛應故事,供銀比昔年大遜。

怪物食量偏越來越大;魯清塵師徒又好行善,每有餘資,多以散眾,向無積蓄,漸漸捉襟見肘,連牲畜都是先賒後付了。

魯清塵年已八十,自思坐化在即,卞明德雖得自己傳授,無如年來怪物本領大增,分明內丹將成,即使自己在世也未必能製得住,何況身後。屢次占卜,都是自己運盡之日,怪物也該遭劫,守候數年,卻通無徵兆。日前正在作難,忽見江邊風雨雷雹夾著金光飛墜,因他道淺,未能深悉微妙,卻已算出於己有關。當彩蓉二次暗入祭室之時,已被魯清塵看出有人來過,嗣見卞明德行法時如有師助,知道來人尚在室內未去,越發心喜。彼時如請見二女,原不至於受傷。因想夙孽太重,多年清修到此境地,不久即可化解轉劫,所有磨難都願今生受盡。只要不傷三個愛徒,不願再以人力勝天,始終聽其自然,若無其事。自從算出此事起,魯清塵便日夕籌劃,將後事一…分派。浪生每日守伺在側,聽出不妙,心中憂急,立志和怪物拼命。魯清塵知他和彩蓉有緣,又無兇險,故意放任,好使親近。又令卞明德事後求二女援引。

彩蓉對浪生先頗喜歡,本無他意,及聽卞明德說完前情,忽然動念,說道:“浪生孤兒,又是異稟奇資,此地如不留養,我二人拼擔不是,帶回山去,還有說法。但是卞道友一節,你本劫後餘生,我雖奉鄭仙師之命有事於此,還未正式拜師,此身尚無歸著,靈妹更是人門未久,如何代為援引?”卞明德接口答道:“此層家師早已想過,並非要求二位仙姑如何為難,只求此次取寶時令弟子追隨在側,如有機緣遇合,不措口角餘芬,便可援引到別位仙師門下。”

彩蓉應了。隨與卞明德商議買米之事。卞明德道:“這個容易。小廟常收各方佈施米穀,為數也頗不少。家師因這裡買米艱難,為防災變,每年收下新谷,除施捨貧民和變錢買豬外,向來要存下好些,年年倒換,只食舊谷。以前香火盛時,所存米穀足夠上下村眾和全廟人眾之需。近年香資大減,存谷比前雖少,但照二位仙姑所說石數,也相差無幾。到了會期,有兩個乘此時過灘的谷商幾乎每年必到,由弟子和他們一說,當時就可買下了。”二女聞言大喜。便令卞明德到日出頭代買,暫存廟內。再由彩蓉行法,夜間運入木舟,以備應用。並命道童明日告知老纖頭中止前議;原來所給買米定銀也送他養老,只不許對人說起。

卞明德隨談起灘勢險惡,江中伏礁甚多,怪物雖除,大害並未全去。彩蓉說:“去礁平水不難,但有多人指江為生,害去以後衣食無著。兩害相權取其輕,事自應辦,但這些苦人也應為他設法。”魯清塵本在靜坐養神,任卞明德代說,不曾開口。此時聞言,接口道:“貧道昔年曾經想過,這裡山高石多土少,本不宜於耕種。去年秋間無心閒遊,發現危崖背後有一狹長山谷,不特土地肥沃,出產甚多,還通著一大片窪地,開出田畝再好不過。只是四面危峰峭壁,無路可通,連貧道略知武功的人,也只可以空身攀援上下。有心開出一條山夾縫,使此奧區變成良田,無如遍查形勢,此山是塊整石,上蓋浮土,石質堅固。廟後危崖有一處相隔最薄,也有三五十丈。休說貧道法力淺陋,只能驅役五鬼邪神,難任是役;便是法力較深的道術之士,除非真有五丁開山之能,這數十百丈高厚的堅石也無法將它攻穿。二位仙姑飛劍神奇,何妨一試?”

靈姑忽想起元江取寶所得五丁神斧,立答道:“我有一柄五丁斧,觸石如粉。難得此時天還未明,無一外人在此,待我往廟後試它一下。”彩蓉道:“我也想用此寶削去江心礁石,用以開山,實為絕妙。但是會期已近,此時試用,必驚俗人耳目,傳說張揚,轉多不妥。好在我們取寶時,會期也到未天,到時我自有處。”魯清塵大喜,稱讚功德不置。

彩蓉知他不宜多勞,事俱商定,見天將明,自己還有別的心事,囑咐了幾句,便即辭別,浪生意欲隨往,又捨不得師父,二女因取寶關係重大,木船隱沉水內,帶一嬰孩同往,諸多窒礙,只允事後攜帶回山,不令隨往,魯清塵本想勸二女將浪生即日帶走,聽對方詞意堅決,也就不再勸說。等卞明德等四徒送走二女回來,略囑幾句,便退入靜室,閉關入定。不提。

二女回到原泊舟處,彩蓉令靈姑暫候,自己先人水查看,見無異狀,才放了心。這時天已大明,江岸上朝陽始升,夜雨之後,草木華流,苔蘚肥潤,到處林木山石都是欣欣向榮,溼陰陰的。仰視天空,一碧無際。一輪朝日獨湧天邊,射出萬道光芒,氣象甚是雄曠,下面江峽斷崖千尺,高矗削立,驚浪怒濤如雪,夾漩而駛,濤聲浩浩,宛若奔雪。不到正午,照例不見日光,氣象蕭森,景物陰晦。這一夜工夫,平添了無數大小新瀑,恍如數十條大小白龍飛舞騰翔於深淵之上。

靈姑極口讚美,不聽彩蓉應聲,回頭一看,彩蓉獨立朝陽影裡,眉顰不舒,似有心事在懷,正在凝想。人既美豔,又被當前景物一陪襯,越顯得丰神絕世,儀態萬方。暗忖:“彩蓉自從元江取寶之後,日夕相聚,情感益親,勝逾骨肉。以前身世行藏,無所不談。來時並還說,等二次吸起金船,取得船中遺寶,不問師父允否收錄,決計同回大熊嶺苦志潛修,以求正果。每日總說以後漸入佳境,前路明但,興致勃勃,從未見有憂色。昨晚還好好的,怎自行法退水,遇見她那舊友以後,便心神不定起來?”心中奇怪,忍不住問道:“彩姊,你在盤算些什麼?江神廟前豆花飯甚好,我們晌午還去吃它好麼?”彩蓉面上一紅,答道:“我們這種神氣穿著容易叫人生疑,最好暫停一日再走。

明日即是會期,香客商賈四方雲集,什麼異言異服的人都有。靈妹打算飽嘗鄉味,好在取寶還得數日,要去明早再去好了。”靈姑見她支吾不答,以她為人和平昔情形,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暗中留意窺伺,彩蓉面上老是時喜時慍的。有時故意談笑,似恐心事被靈姑看出,欲蓋彌彰,更露形跡。靈姑越發心疑,也不給她叫破。當日便在泊舟岸上閒遊,隨便飲些江水,吃點乾糧,徘徊眺望。

到了黃昏將近,彩蓉忽說想往廟中看望,當地不可離人,令靈姑留守。靈姑知道一切都與魯清塵師徒商妥,去否無關,彩蓉藉詞他往,必有用意,但是不便攔阻。又因事關重大,倘因同時離開發生什麼變故,如何承當?只得罷了。

彩蓉去後不久,靈姑忽見一道青光由上流頭橫空疾駛而來,先疑來了同道,轉瞬已經飛過。心正尋思:“此人劍術頗深,怎飛得這麼低,豈不驚俗炫眾?”青光倏又折回,到了頭上略一停頓,便即下落。靈姑因那金船藏珍關係修道人甚重,不特各異派生心覬覦,便是崑崙、武當兩派和海內外散仙修士,見了也不肯放鬆。因彩蓉不在,更須謹慎。

一旦看出來的是生人,並非元江所遇諸友,又似朝己而來,靈姑早就有了戒心,暗中準備。青光還未及地,手指處,一道銀虹已先迎上,才一接觸,青光倏地掣退。靈姑原見來勢大驟,未分敵友,不得不防,本無比拼之意,見青光往下一撤,也將銀光止住,方問:“何方道友到此?請示來意。”同時對方也發話道:“我來尋人,呂道友休得誤會。”跟著面前青光斂處,現出一個猿背蜂腰,面如冠玉,長眉入鬢,星瞳炯炯,身著白拾衣,腰佩革囊寶劍的英俊少年,緩步走了過來。

靈姑聽來人稱己為呂道友,猛想起天明前大殿門外所遇青光,正與此人一般家數,知是彩蓉所說童友故交,愛屋及烏,敵意全消。更想借此探詢來人口氣,彩蓉時愁時喜,究是為何?忙把飛刀收去,賠笑答道:“道友尊姓高名?令師是哪一位仙長?能見告麼?”少年答道:“卑人衛詡。家師是崑崙四友之一,游龍子韋少少。”靈姑一聽果是衛詡,笑著接口道:“如此說來,道友尋的是彩蓉姊姊了。久仰崑崙四位前輩仙長大名,今見道友劍術神妙,果不虛傳,可稱幸會。聽彩姊說,昨晚除妖空中行法,得與道友無心路遇,後在廟中晤別,己然因事他往。現又尋來,有何見教呢?”

衛詡目注靈姑,略為尋思,便笑答道:“明人不做暗事。實不相瞞,我與道友一樣都是為那金船藏珍而來。昨晚別時,因見空中邪氣瀰漫,疑有妖人盤踞廟內,不想行法人竟是昔年舊侶。蓉姊自從幼年隨人上墳未歸,諸鄰友都當她迷路入山,飽了蛇虎之口,獨我不信,背了家人私往山中尋找,也將路徑迷失,因在山中,幸遇家師和鍾師伯,得有今日。她卻不幸為妖鬼徐完攝去,受盡苦難。數十年來時在唸中,昨夜劫後重逢,始悉前事,聞之痛心。只因她陷身妖邪門下太久,如今既已歸正,如何仍習邪術?我再三勸她隨我往見家師,必為援引,她又不去,可知惟恐妖鬼死後失勢無依,並非真個迷途知返。因她說起元江取寶曾經參與,彼時武當七姊妹也都在場,我與七姊妹中的姑射仙林綠華相熟,所居恰又離此甚近,意欲證明真假。適往訪問,果然不虛。並還因此得知巫峽取寶之難不亞元江,只金船陷入水眼不深,吸上來較易,但若沒有金蛛仍吸不上來。

我素不願搶人現成,初意仗有師傳法寶,直入江心金船之內取寶。誰知金船禁制仍未全除,不知破法,不能妄入。蓉姊再三勸我息念,我均未允。現知底細,既不願巧取豪奪,只好罷休。深覺昨夜對她不起,意欲告知,好使她放心,還有好些話說。我崑崙門下雖不似目前峨眉、青城兩派聲勢之盛,人才之多,論起功力修為,卻也不相上下。師叔崔黑女自從陰素棠犯規叛教,便立意收一女弟子承繼本門心法,多年物色,不曾尋得美材。

蓉姊天性品質,無一不是上選,本意約她訪我,取了寶物同返崑崙,她偏執意不允。我疑她所說不真也由於此。現在取寶一節,我也知難而退,不再作梗,但對她前途仍是關心在唸。好在令師大顛上人未允收徒,可否請道友相我勸她,等將寶物取到手內,覆命之後,由我引進到崔師叔門下,免使她身無歸屬,又被昔日同道妖人誘脅了去,再人歧途,就感謝不盡了。”

靈姑見他對於彩蓉情分真摯,現於詞色,便問:“彩姊被妖鬼徐完攝去時年尚幼小,道友稱她蓉姊,想必年紀更輕了?”衛詡答道:“蓉是她的乳名,論年紀比我只大一個多月。因蓉姊生母賢惠多才,夫亡以後遭嫡室妒忌,遺棄流落滇中,與我叔父母所居是緊鄰。彼時雙方年小,我也幼遭家變,父母雙亡,寄養叔家,受盡悽苦,與蓉姊同病相憐”常在一處玩耍。後來蓉姊年紀漸長,生活日苦,娘又下世,還算鄰人善心收留,但那家也非富裕,僅得棲身。那日她去城外上墳,我本想同行,她恐家叔母搬弄是非,害我捱打,又恐旁人編造黑白,堅不令去。我幼時曾經習武,如若同去,她固不會迷路遇難,我也不會有此仙緣遇合了。今日僥倖得有小成,全出她賜。她已萬苦幹災,方由苦海中掙脫出來。我不知道那是無法,今既已盡知底細,如再視同陌路,萬一她重墮泥淖,怎能問心得過?無如蓉姊為人外和內剛,從小我就強她不得,一別多年仍是如此。昨夜已再四相勸,終是不聽。反說她已失身妖鬼,無顏與我再見,下次相逢,還要避道而行,怎好意思同在崑崙門下?這話實是欠通,再說恐也無用。道友和她患難知交,言以人重,倘蒙勸解,許能聽從也未可知。”

靈姑聞言,越知二人童年早種情根,彩蓉今日愁思必由於此。正待答話應諾,彩蓉忽然飛回,一見靈姑、衛栩並立說話,不由臉上一紅。皺著眉頭看了衛詡一眼,似想說話,又說不出口來。衛詡見彩蓉來到,卻甚喜歡,笑道:“蓉姊,你到哪裡去了?我正託呂道友勸你呢。昨晚所說的事,你能答應我麼?”彩蓉微慍道:“我心已定,並與譚蕭姊姊有約:她此番往青城見了崔五姑,為我盡力援引。好些前輩仙師都在金鞭崖上聚會,便鄭仙師不允收錄,也必不至落空。你對我好意,終身銘感。但是崑崙派前輩女仙,只有陰素棠與崔黑女兩位,而陰素棠已因作惡叛教,遭劫慘死。我生性好潔,你也深知,多苦不怕。照你昨晚所說崔老前輩那等行徑,雖說骯髒風塵,滑稽玩世,我卻一日也做不來。你昨晚行時又說氣話,害我擔心一天。我本來不想再見你,適因取寶事難任重,關係我前途成敗至大,你仍是童年性情,我又素不受人要挾,萬一因你失事,我這苦命人怎生得了,迫不得已,適才設詞瞞了靈妹,前往下流頭飛來石古洞前尋你問個明白。

不料你又他去,我便在洞壁上留字代面。今既相遇,好在靈妹患難骨肉之交,此事早晚也須告知,就說出來也無妨。取寶之事,鄭仙師已早有安排,到時還另有能人到來相助,你只要不在暗中作梗,必能成功。你如憐我,便請息念回山,免我這苦命人出甚差錯,無法交代;如真以此要挾,或是乘機巧奪,我所習旁門邪法,用以尋求正果雖是無望,如用來對敵,正不知鹿死誰手,事到其間,說不得只好與你拼命了。”

靈姑見彩蓉言詞堅決,令人難堪,方恐二人反目,誰知衛詡聞言毫無忤色,只苦笑道:“姊姊,你錯怪我了。昨晚原因久別初會,盼深望切,見你初脫苦孽,身尚無歸,恐將來有甚閃失,欲踐幼時生死禍福之約。那金船之寶乃曠世奇珍,正好合力下手尋取,同返崑崙,共證仙業。如真與人有約,不能變計,便各行其是。反正此寶乃現成無主之物,誰有緣福、法力能得到手,便算誰的,並不為過。今日去晤武當七姊妹,承張、林二位道友告我取寶之難,不能專仗人力,還要藉助異類,又出元江所得諸寶相示,才知底細。適已對呂道友說過,生平不願因人成事,巧取現成,只請姊姊踐言,情願知難而退,幾時有心要挾呢?”彩蓉冷笑未答。衛詡又道:“我昨晚話大率直,難怪姊姊不肯深信,但巫峽沉船,已有不少異派中人知曉,到時必來擾害。你和呂道友只有兩人,俱要主持行法,人手大單,恐難分身抵禦。暫時甚話不談,且容我從旁相助,明瞭心跡,再說如何?”彩蓉哪知衛詡別有心意,本為取寶擔心,惟恐衛詡作梗,自己難處,一聽衛詡舍了前念,改作相助,暗自欣慰,不禁轉了喜色。但仍故答道:“我們倒無須你相助,只求你不來作梗已足感盛情了。”

靈姑不知衛詡與彩蓉總角之交,耳鬢廝磨,性情素所深悉,見彩蓉話語神色拒人於千里之外,頗覺過意不去,恐怕雙方鬧僵。方欲設詞緩和,衛詡已含笑道:“蓉姊如此說法,那我到時只作壁上觀,略開眼界總可以吧?”彩蓉想說連看都不許,見衛詡滿臉笑容,心方生疑,未及答話,衛詡已朝二女舉手為禮,道聲:“容再相見。”腳點處,一道青光衝空直上,往下流頭天空飛去,指顧之間蹤跡已音,端的比電還快。

靈姑見他飛行如此神速,心甚贊服,埋怨彩蓉道:“衛道友是姊姊總角至交,我見他人頗豪爽真誠,所說全是好意。即使不願與他同門,多一有力之人相助,總比從中作梗要省事些,何必樣樣深卻峻拒,使他難堪呢?”彩蓉苦笑道:“靈妹和我情逾骨肉,我的事也不須瞞你,他這人從小聰明絕頂,卻受惡叔欺凌,將財產霸去,常加虐待。彼時雙方都在童年,雖然兩小無猜,互相愛好,原不懂什麼情慷。後來年紀漸大一些,他忽然對我用起情來,時常揹人尋我同玩,一天不見都不行,不久我被妖鬼擄去。我自學會妖法以後,曾往故居尋他幾次,都未尋到。事隔多年,以為他已老死在外,不料昨晚重逢,他的遇合竟與我相差一天一地,不但仍是當年風度,並還學了一身道法。依他心意,仍是不忘舊情,再三向我勸說,由他接引到崑崙門下,拜女劍仙崔黑女為師,異日與他同隱,如劉樊合籍、葛鮑雙修一般,我多經災劫之餘,萬念皆灰,幸遇靈妹,才得今番遇合。眼看前路有了生機,一心向道,惟恐失錯,如何敢再惹世緣?就照他所說,他也是玄門清修之士,與我共處,不過雙方情厚,不捨分離,只作個神仙眷屬,地老天荒,長共廝守,不涉兒女之私,但我已然失身妖鬼,蒙垢含羞,終身莫滌,如何再配與他為偶,為此故作不情之拒,欲使絕念。昨晚他走時出言要挾:如允舊約,無一事不肯相從;否則他此來也為取寶,既然忘情故劍,視若路人,就只好各行其事了。今早回來,我料他色厲內在,時常負氣,事後必來尋我,因此不肯離開。及至等了大半日未來,惟恐相別年久,改了性情,萬一真個反臉成仇,卻是我們一個勁敵。因拿不定準,前往探他心意,沒有尋見,心還發愁,不料他已到此。適才看他還是當年對我情形。他這人言行如一,只要把話說定,決無更改。只是別時他面有喜色,令人生疑。我對他難堪並無妨害,也不會因此懷恨作梗;轉恐他聰明機智,看出我那種種不情出於故意,那就難保糾纏不清了。”

靈姑暗想二人語氣神情,一個固是用情專誠,一個也是未能忘情。聽歐陽霜平日之言,彩蓉與師父無緣;譚蕭和她那麼深交,受託時也只支吾答應,並未明允力任其難,為之援引。譚蕭脫劫以後,由本身元嬰煉成道體,法力高深,已能前知,如知彩蓉前途,萬無不告之理。照此看來,果知衛詡所云,只做名色夫妻,同修正果,焉知不是她的歸宿?便將所託的話說出,又從旁勸解了幾句。彩蓉聞言不答,隨後想起自身經歷,竟然掩面痛哭起來。靈姑再三慰勉,終無話說。一會月上東山,二女吃些乾糧,夜深各回沉舟之內安歇。

次日一早,二女同往廟內,裝作香客隨喜,見江邊埠頭舟船雲集,因船多灘險。”

泊舟之處只有裡許。。餘者多是水深浪惡,山險崖高,無法上下,好些後至舟船都在上下游三五十里外覓地停泊,肩挑擔負,起早趕來,還不在內。廟前坡上下更是人山人海,喧譁如潮,大殿外香菸繚繞,漫為雲霧,端的熱鬧非常。靈姑暗忖:“近年舟人信心大減,尚且如此熱鬧,如在昔年,正不知有多繁盛呢。”方嫌廟中進香人多擁擠,不願進去,忽見廟側一株大黃桶樹上有一小孩招手,定睛一看,正是浪生。忙告彩蓉,隱身飛縱過去,將浪生喚下來,帶向廟後樹林之內問有甚事。

原來二女走後,魯清塵說浪生已有歸宿,不久即隨二女他去。吩咐閉關以後,由他自由行動,無須似前禁閉。只囑浪生不可生事淘氣,否則便要自誤仙緣,悔之無及。又暗中告誡卞明德,對於浪生須以恩結,不可生嫌。說完,隨即入定閉關。四徒知是師父臨去遺言,傷心已極。尤其卞明德和浪生不久他往,從此更無晤對之期,連送都不能送,悲痛更甚。當面不便哭泣,同退出室,各自痛哭,互相勸勉。卞明德和浪生素不投緣,惟恐他會期中淘氣滋事,奉有師命,不便再加管束。知道二女早晚必來,設詞哄他,天未明,便令其隱身樹上相候,不令行動。說二位仙姑不似常人,來時難免隱身,非在高處不能看見。此來無多耽擱,如被走脫,永無入門之望。浪生因師父也曾說此乃曠世仙緣,不可自誤,惟恐二女走來錯過,信以為真,果在樹上耐心眺望。候久不至,腹飢焦躁,忽見二女雜在人叢中走來,喜得將手連招。見二女忽又隱去,以為有心避他,正在驚急欲哭,四下查看,二女已在樹下現身,招他下來。不禁心花大放,見面說了前事。

靈姑見他情急依戀之狀,笑道:“你大師兄哄你呢,我們還要託他買米存放,焉有不來之理?況又答應將你帶走,怎能失信呢?”浪生聞言,暴跳道:“大師哥太可惡了。

他說二位仙姑嫌我調皮,不想帶走,非緊纏不放,便被走脫,日後休想再見。卻害我餓著肚皮,天不亮就爬在樹上,著了一早晨急。少時我非尋他算賬去不可。”靈姑忙勸道:

“長兄當父,你師父已然閉關,他便算是你的師長了。他就哄你,也因今日人多,恐你性暴淘氣,惹出事來難處。你既腹飢,我們也正想吃豆花飯。可隨我們一同吃完,在廟外閒遊些時,晚來人靜,再去廟中見他,商量買米好了。”浪生仍然忿恨不依。彩蓉故意怒道:“你師兄原是好意,再不聽話,我不要你了。”浪生方始安靜,不再爭鬧。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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