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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曹照照眼前一黑,還來不及驚駭,倏然感覺到腰間一緊,已被只強而有力的鐵臂箍緊挾著迅速往後退!
「膽敢在本將面前放肆,當老子是死的嗎?」裴大將軍大為驚怒,蒲扇大掌猛地擒住了「王令史」的手臂,反手一押,剎那間將「王令史」牢牢壓制在地。
魏駙馬也怒極,氣喊︰「來人!有刺客!」
「喏!」不知何時門口已密密麻麻陳兵在列,張弓羅陣。
只是那強弓利箭,指的卻是這屋中的所有人——只除了一人之外。
李衡箍摟著曹照照細腰,黑眸危險地眯起,不著痕跡地看了一側悄無聲息的清涼一眼。
裴大將軍也感覺到不對勁,一掌劈昏了「王令史」後,警覺又震驚地望向魏駙馬,臉色發白。「——長風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駙馬溫柔的眉眼里帶著深深的歉然,不知何時已然巧妙地挪移到了安全的死角。「阿裴,對不住了。」
「你——」裴大將軍勃然變色。
「你們知道的太多了。」魏駙馬在手下的保護下緩緩步出大門,回頭看了李衡一眼,俊美憂郁的面容有著惋惜和嘆息。「李寺卿,事到如今,魏某還是想問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追查到我身上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李衡氣定神閑,甚至有興致地爾雅一笑。
「嘿咩,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曹照照也幫忙壯聲勢,雖然她腿都嚇得發軟了。
……死于亂箭之中不知道會不會太痛苦?還是一下子就能斷氣了?她真的超級怕痛怕死的嗚!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被李衡強壯溫暖的臂彎擁著,突然間……好像也不是那麼怕了。
和他同生共死,魂歸地府,至少路上也有個伴兒……
只可惜,這兩年來有些話,始終沒能問出口了。
李玉衡,你有沒有一點喜……呃。
你……有把我當女的過吧?
李衡被她方才那句聲援的話逗笑了,若非場合情境不對,又想賞她的小腦袋瓜一顆爆栗。
這般膽大,就不怕魏駙馬將目標轉向她嗎?
「魏駙馬特意命人毒殺吳帳房,讓人把曹司直的魚袋放置在其身旁,不就是為了今日能將我等知情查案之人引進長公主府,一舉滅口?」李衡將懷里小司直護得更緊,抬眼迎視魏駙馬的目光,「包括那三名潛伏的暗人斥候,也不過是為了調虎離山,讓我身邊護衛的雪飛和炎海押人離開。裴大將軍是你知交,不會多疑于你,自然會只身和我二人前來相詢……裴大將軍,他始終希望你是清白的。」
裴大將軍咬牙切齒,虎眸赤紅。「老子是眼楮被鷹啄了!」
魏駙馬溫柔一笑,眼神憂傷。「阿裴,別這樣說,這二十年來,我是真心將你當作生死至交的。」
「狗屁!」
「就如當年的沈陽王嗎?」李衡不動聲色地道。
魏駙馬臉色變了,首次露出尖銳陰鷙光芒。「——你知道些什麼?」
「蒙聖人之恩,李某曾輾轉在六部之中見習,案牘卷宗盡可覽之。當時見二十年前沈陽王謀反一案,看似案情邏輯嚴絲合縫處處情理皆符,可是往往被安排得太過完美無破綻的案情,越是違和。」
魏駙馬眼神漸漸冰冷。
「不過,既然事件引火點是胡餅案,便從剛剛中斷的話頭接起吧。」李衡語氣悠然,隱隱輕嘲。「——眼下長公主府想必都在駙馬掌控中,我等性命也盡拿捏在你手上,多一刻少一刻,都不會改變結局,所以駙馬也很想知道李某是否還留有後手,是否在此番府中有‘刺客’而趁亂滅口之後,駙馬就可高枕無憂?」
「李衡,太可惜了。」魏駙馬搖了搖頭,真心惋惜,一笑道︰「若你能為我所用……不過這世上沒有如果。」
「多謝駙馬青睞,不過李某對當亂臣賊子沒有興趣。」
魏駙馬神色晦暗不明。
「魏駙馬,天下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用陰謀詭計就能全盤操縱在手的。」
「李寺卿好利口。」
李衡對于魏駙馬的冷嘲熱諷不以為意,道︰「就比如昨日你派人去胡餅鋪子殺了崔大娘,命當年未死而被你收攏帳下的楊慶喬裝,為的就是等待每半年當月十五日和崔大娘接頭販賣昂貴香料之人,但卻被曹司直無意間撞破,匆忙間楊慶咬毒囊自盡,曹司直急奔往不良人處報案,楊武——也就是王令史——只得及時將楊慶尸首帶走,連同曹司直的魚袋。」
魏駙馬面目陰沉。
「長安貴族名門富人喜燻香,每年不惜花費千萬金之上,這樣的買賣獲利甚鉅,只要掌握住大筆錢帛,無論圖謀何事都容易多了。」李衡意有所指。
「哦,依李寺卿看,已貴為皇親國戚的魏某,又有甚可圖謀的?」
李衡沒有正面回覆,只是續道︰「你府中吳帳房搭上了胡餅鋪子崔大娘的線,每年可購得大批香料轉手販出,長公主素來愛重駙馬,據某所查,府中一百二十一處鋪子皆是由你打理,吳帳房明為總帳房,實則也要供駙馬驅使。」
「李寺卿若還這般嘮嘮叨叨拖時間,那就恕魏某沒有耐心奉陪了……」魏駙馬隨意地擺了擺手。
外頭的弓兵瞬間拉滿了弓弩……
「你不知道,李夫人沒死吧?」李衡笑笑。
魏駙馬身形僵頓住,剎那間,四周一片莫名的凝滯靜寂……
——李夫人?又誰啊?
曹照照一臉茫然。
「李……夫人……」沒料想率先失聲低喊的是裴大將軍。「她沒死?」
「是,應當沒死。」李衡看了神情恍惚的裴大將軍一眼。「二十多年前名滿長安,被譽為長安第一美人才女的李夫人……裴大將軍也是當年傾慕者之一吧?」
「當年……」裴大將軍神色若喜若悲,輕聲道︰「長安子弟郎君,又有哪個不戀慕李夫人豐采風儀的?」
「李夫人是趙郡李氏嫡系貴女,人喚李十二娘,才華洋溢清麗絕塵,自幼受世家培植,琴棋書畫舞樂御射武藝婦紅制香……無一不精。」李衡目光落在背影僵硬的魏駙馬身上。「舊歷七年,嫁予鉅鹿魏姓高門郎君魏長風為妻,夫妻鶼鰈情深,人人稱羨。」
魏駙馬不發一語。
裴大將軍深吸了一口氣,苦笑喃喃道︰「舊歷八年歲末,十二娘病逝……當時,長風哀痛逾恆,形銷骨立……險些跟著去了……」
「可半年後,慶元長公主堅持下嫁魏駙馬。」
裴大將軍望向魏駙馬,眼神復雜難辨。「當時……慶元長公主的意願勝過一切,長風……魏長風若不答允,魏氏一族在長安必將度日艱難。」
世上,誰能與皇權抗衡?誰又能不低頭?
硬骨頭的,都早已落得荒丘墳土一壞。
「李某對其中風月糾纏之事不感興趣,」李衡低沉嗓音中有一抹清醒的冷情。「某只對案情有興致——李夫人急病,當時前去探病的族中姨母後來于返家途中墜落山谷,李夫人病逝後諸事繁雜,可據左右鄰里下人口中得知,李氏姨母的兒子王韜曾身著盔甲急馳至魏府大吵大嚷,要魏府給個交代。」
魏駙馬終于轉過身來,冷冷笑道︰「李寺卿對這些舊事故聞倒是好奇得很?」
「我查這些舊事已久,想必驚動了魏駙馬埋藏在六部中的釘子,所以昨日胡餅案到深夜毒殺吳帳房,于魏駙馬來說是一石二鳥之計。」李衡嘆道︰「駙馬心思細膩縝密,遠勝常人。」
魏駙馬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緊緊盯著李衡,忽然啞聲問︰「你說……十二娘沒死,有何憑證?」
「賣胡餅的崔大娘十五年前以鮮卑入籍長安,手中擁有昂貴香料,成為長安秘密香料商人,十五年來終憑大批香料和長公主府套上了關系買賣,我命人搜查胡餅鋪子,找到其中暗帳,每半年當月十五便有一批香料自大食、波斯運至長安交割給崔大娘。」李衡道。
曹照照沒想到短短昨日到今日,他竟然已經查到了這麼多,還把線索全部串了起來?
相較之下,她真的很菜雞啊……
可看他在弓弩殺陣之下還能如此氣定神閑的說案子,曹照照下意識漸漸更加不害怕了。
她該對自家寺卿有信心的,這家伙狡詐如狐,怎麼可能會陷于死局之中乖乖束手就擒?
如同籃球比賽最後兩秒鐘投出三分球逆轉勝什麼的……完全是李寺卿的畫風呀!
李衡不知懷里的小司直腦洞已經大開到十萬八千里外了,兀自平靜地道︰「魏駙馬底下的吳帳房與其交易多年,想必近日也查知此事,吳帳房財欲薰心,想奪了崔大娘這條香料商路,回稟駙馬,定下此計,以長公主府之勢,那名香料胡商自然不會有所違逆,但……誰知中間出了差錯,那胡商也沒有露面。」
魏駙馬神情已有一縷焦躁不耐。
「所以從不做無用功的駙馬這一石二鳥之計,想著至少也能網擒住我這暗查舊案,不長眼的大理寺卿……」
「我問你,你從何得知十二娘沒有死的?」魏駙馬俊容微微扭曲了起來,嘶啞低吼。「——她在哪里?」
李衡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憐憫又似感慨。「如果李某所查無誤的話,崔大娘便是王韜之母,李夫人的姨母。」
魏駙馬腦中一炸,雙耳嗡嗡然如巨雷響動,臉色慘白若絹。「那……」
「她接頭的神出鬼沒香料胡商,就是假死遁逃的李夫人了。」
魏駙馬眼眶灼紅濕潤,高大身形搖晃了一下,而後穩住腳步。「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訴我,我便可饒你不死!」
裴大將軍也顫抖了起來,急急問︰「李衡,十二娘當真沒死?」
「清涼昨夜搜得,胡餅鋪子中有夾層密室,里頭有婦人衣飾,還有男女胡服尖頂氈帽。」
曹照照听得目瞪口呆滿臉敬佩,忍不住對清涼投去一個——少年郎干得好!
講真的,老板應該算大夜加班費給清涼才對,瞧瞧,他一個高中生(?)清涼能頂多少出社會的成年人呀?
這種職場競爭力和業績效率,拿出去簡直屌打雪飛和炎海兩位老大哥好嗎?
她的目光好不熱烈,清涼卻被瞅得頭皮發麻。
可此刻無人注意到他倆的眉眼官司,而是直勾勾盯著李衡緩緩自袖中取出的一物——
他如玉修長大手攤開,掌心里是一柄以翠羽紅寶瓖嵌造就的美麗水精鸚鵡釵。
上頭兩只小小鸚鵡活靈活現,在寶石水精瓖出的花樹間依偎交頸,說不出的靈動纏綿動人。
魏駙馬痴痴地看著他掌心那支水精鸚鵡釵,深邃憂郁的眼眸熱淚盈眶,失了魂般地就要伸手抓過。
李衡卻將它拋給了裴大將軍。
「阿裴!還給我!」魏駙馬眼楮血紅急聲道。
裴大將軍卻彷佛得到珍寶似地緊緊將之攥在手中,「不。」
「阿裴——」
「你之前答應過我們,會好好對待十二娘的!可你失言了!」裴大將軍怒吼,虎眸噙淚。「我原以為十二娘當真是急病而逝……可是顯然真相並非如此,你說!當年你對十二娘做了什麼?為何逼得她需要假死遁逃,不敢以真面目回返長安故里?」
魏駙馬痛苦至極,喑啞道︰「我沒有……她確實是……確實……」
就在此時,外頭驀地陷入慌亂騷動——
「駙馬!駙馬不好了!長公主中毒性命垂危!」
魏駙馬迅速收起脆弱,剎那恢復冷硬……他望了外頭焦灼來報之人,按捺下疑惑與煩躁,回視李衡眾人的目光變冷,隱隱厭倦之色。
「李寺卿不說,就不必說了。」
曹照照看多了電影,當然知道但凡這種時候就是反派伸手一揚,萬箭齊發的前奏,她心髒猛地一緊,全身僵硬——
果不其然,眼看著魏駙馬就要下令動手,裴大將軍暴喝一聲——
「魏長風!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駙馬眼神木然地看著裴大將軍,微微苦澀。「阿裴,我沒有後路了。」
裴大將軍一愣。
「放箭!」魏駙馬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繡房亂成了一團……
慶元長公主身著嶄新華麗的牡丹千蝶舞華裙,倒地不起,精致妝容下的肌膚透出異樣的紅潤粉粉,嘴唇泛紅,呼吸微弱斷斷續續,抽搐不止,臉上卻不斷浮現詭異的笑容。
四周繡娘和香娘驚恐嗚咽著被聞訊而來的府兵全數看管了起來,長公主府長史已經十萬火急分頭差人進宮請太醫,並急忙忙向駙馬報信。
在一眾瑟縮懼怕的婦人中,一個頭低低的婦人肩頭顫抖,掩住的嘴角卻冷冷地往上揚。
「來人!快來人!」長公主的乳母蒲氏哭號嘶喊。「太醫呢?太醫怎麼還沒來?」
蒲氏覺得天都快塌了,昨夜是自己的愛子橫遭毒手,今日又是長公主……
「駙馬來了,駙馬來了!」
魏駙馬急急奔至,看著癱倒在地上抽搐垂危的慶元長公主,那熟悉的詭異微笑令他心中一突,腦中閃過了什麼……可顧不得多想,他撲過來抱住了長公主——
「公主!公主你醒醒……」他抬眼,雙目血紅,低吼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召太醫了嗎?府醫呢?」
「回駙馬的話,」蒲氏哽咽的回道,「方才長公主興沖沖過來繡房試穿三日後生辰宴要穿的牡丹千蝶舞華裙,明明都好好兒的,可一下子不知怎地,長公主就昏厥抽搐倒地……」
魏駙馬擁著口鼻漸漸滲出紫黑血液來的慶元長公主,心亂如麻,狠戾地望向四周。「把現場所有人全打入牢中,給我重重地審!」
正在眾人推搪哭喊哀求忙亂間,府醫提著藥箱慌慌張張擠了進來。「拜見駙馬——」
「快,快救治長公主!」魏駙馬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將慶元長公主放平,疾言厲色道︰「萬萬不能讓長公主有事,三日後就是長公主的生辰宴,屆時聖人御駕降臨同喜……若是長公主有個閃失,你們誰都別想逃過一劫!」
「喏,喏!」府醫滿頭冷汗,哆嗦著忙上前,還來不及號脈就搶先用數支金針封住了慶元長公主頭頂、面上、頸項的幾處大穴,試圖阻止毒素蔓延至心脈。
只是這奇毒雖未見血封喉,卻令慶元長公主不斷在巨大痛苦中輾轉翻騰,她忍不住哀號出聲,一口一口噴出了可怖的紫血來!
「魏郎……魏……魏郎……痛……」金針封穴讓慶元長公主神智恢復了一分,她一開口又嘔血連連,呼息破碎,痴情的眼底盡是痛苦惶然不安。「魏郎……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開……呵呵,呵呵……」
明明痛到渾身抽抖難抑,慶元長公主那奇詭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原本圍在四周的蒲氏和近身侍女渾身寒毛直豎,嚇得跪跌後退。
魏駙馬面色凝重緊繃,腦中亂糟糟,首度感覺到一切月兌出了自己掌控,只下意識地摟緊著懷里的妻子,喑啞安慰道︰「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死……不會,也不能的……」
依稀恍惚間,他忽然嗅聞到了一縷奇異又熟悉的味道,卻又夾雜著濃郁如蘭似麝的香氣,猛地一窒——
「不可能……」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府醫冷汗涔涔,面色發白,抖著手先取出藥箱中的一只白瓷瓶子,倒出了幾枚小小豆紅的丹丸,勉強將之塞進慶元長公主嘴里,手勢托著長公主的下顎,好教丹丸順利送入喉管中。
「駙馬,這是我嚴家祖傳的續命丹,可保心脈一炷香辰光,但長公主究竟中的是什麼毒?該如何解,恐怕、恐怕……還是要請太醫院的國手們來共同號脈問診,研究一二。」府醫自己都腿軟了,自知今日老命休矣。
慶元長公主是聖人一母同胞的親妹,若是真有個好歹……這長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給她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炷香辰光……」魏駙馬語聲艱澀,看著懷里死死盯著他不放,滿是絕望痴戀和不甘的妻子,「不!」
「駙馬,您快想法子救救長公主……」蒲氏痛哭失聲。「她不能死……長公主也不能沒有您啊……」
魏駙馬勉強定了定神,遲疑了一瞬,低啞道︰「我忽想起前些時日到北山一清觀和長德道長品茶,道長給了我一瓶子解毒丹,說必將派得上用場……原來,原來道長早算到我愛妻今日會有這一劫?!」
眾人聞言大喜過望。
可就在此時,被推押的繡娘香娘中,驀然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冷笑——
「是誰?」
「好大的膽子!」
魏駙馬察覺有異,廣袖微抬阻了大怒喝斥的蒲氏和長公主府長史,俊美滄桑的臉龐望向那婦人堆中,肅聲道︰「拿下她!」
府兵如狼似虎從瑟縮驚恐的婦人堆里扯出了一個窈窕秀氣的中年婦人。
「別踫我!」中年婦人傲然挺直腰桿,看似平凡的容貌卻渾身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懾人貴氣。「我自己出來。」
魏駙馬雙耳嗡嗡然,俊臉霎時漲紅了,又復一片慘然雪白。
他張口像是想說些什麼,蜷縮在大袖中的手掌緊握著,彷佛要阻止眼前的一切發生或崩落……
但是他不能。
「拾娘你別……」掌香娘子有些情急和不忍心,可終究顧慮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急匆匆地吞咽下了勸阻。
拾娘回頭看著掌香娘子,眸中似有一抹歉疚,再回到魏駙馬面前時,已是平靜冷漠。
「沒用的。」她諷刺一笑。
魏駙馬喉頭緊縮。「你……你是……」
「我就是你們長公主府尋找已久的香料胡商。」拾娘目光炯炯,有說不出的譏誚。「如此燈下黑,可意外嗎?」
魏駙馬怔怔地望著她。
拾娘嘆了口氣,「我不後悔……只可惜出手得太晚,以至于連累了姨母,也罷,我二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大仇得報,死得其所。」
「……十二娘。」魏駙馬眼眶熾熱發紅,淚光閃動。
拾娘一震,訝異稍縱即逝,沉靜地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魏駙馬深深吸了一口氣,倏然詭異地伸手朝外頭做了個奇特的手勢。
剎那間,一波黑衣人如鬼魅般掩襲而至,瞬間制住了所有里外的府兵護衛……
情勢逆轉,眾人或驚叫或嗚咽或哆嗦,連魏駙馬懷中奄奄一息的慶元長公主也呆住了,她邊嘔血邊喘息掙扎,勉力擠出了破碎的氣音——
「駙、駙馬……你……這是……」
魏駙馬緩緩將長公主放回了冰冷的地面,長身玉立,悲憫又蔑視地居高臨下看著她。「慶元……終于還是到這一日了。」
「什……什麼?」慶元長公主怔忡地仰望著他,死氣彌漫的臉龐卻依然有著滿滿繾綣的痴迷。
她的駙馬……她舍不得她俊美風華無雙的駙馬……
「如果,你能撐到三日後生辰宴該有多好?」他嘆息。
慶元長公主不明白……
拾娘卻笑了,對著慶元長公主道︰「你這蠢貨,他這是盼著你撐到三日後生辰宴,待他奇襲毒殺了你的聖人兄長後再死……也不枉他犧牲色相陪了你這許多年。」
此話一出,全場震驚嘩然……
魏駙馬凝視著拾娘,眼底盡是痛楚。「十二娘,你還是恨我,不肯原諒我是嗎?」
「我不恨你,但我要你這畜生死!」拾娘冷冷道。
「十二娘——」
慶元長公主模模糊糊劇痛中,驀然听見了「十二娘」三字,霎時間精神一振,不知哪來的力氣勉強支起了身子,鮮血淋灕的嘴唇顫抖扭曲猙獰著——
「李……嫻?你這……賤婦還活……著?」
「讓你們這對狗男女失望了,是,我沒死。」拾娘……李十二娘微微一笑,眸光里卻沒有任何溫度。「可不要緊,我們今日都會死在這里……誰也跑不掉。」
魏駙馬心頭一跳,俊美憂郁的臉色變了。「十二娘——你誤會了,我這二十年來忍辱負重,所謀所圖的一切,都是為了要為你復仇,可老天垂憐,你居然猶在人間,那我——」
「魏長風,這樣的謊言說了二十多年,不厭嗎?」李十二娘目光蒼涼而森冷。「那個二十幾年前對你死心塌地深信不疑的李十二娘,把家族勢力和家底都給了你,換來的卻是你和慶元私通,不惜以金剛石粉下在我的補湯中,日日積毒,讓我日日嘔血……若非姨母識破,我十二娘還傻傻地以為,丈夫對自己情深義重永不相負。」
「不是這樣的……」魏駙馬眼底盡是痛苦之色。「是慶元下的手,我後來方知……」
李十二娘譏色更深。「是不是你親自下的毒,重要嗎?你當時和慶元已經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這個原配,難道你不知?」
「我……」
「當時,你不過是裝著什麼都沒察覺,裝著不知慶元對你思慕成狂,」李十二娘看著狼狽躺在地上抽搐的慶元長公主,「不知慶元會買通府中僕婦下毒……後來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義莊中的女尸偷天換日,將我帶出了魏府……」
魏駙馬嘴唇囁嚅,眼神痛楚而復雜。
「可你二人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個,魏府起火,姨母匆匆離去,馬車在半途墜谷……魏長風,你敢說,關于這件事你半點不知?」
魏駙馬凝視著她,臉色蒼白,彷佛想求著她不要再說了,可始終未能開口……
「我表兄王韜便是察覺有異,幾經暗中追查,你怕他壞了你的大事,索性讓他死在沈陽王謀逆之亂中,卻用另一個人偽裝王韜活了下來,立時改軍從吏,潛伏在京兆府中為你所用。」
「你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聲,環視著四周听見秘聞自知必死而瑟瑟發抖的眾人……心中再無一絲憐憫,淡淡然道︰「我和姨母當時就藏在長安西市中,本想著等風聲過去再連絡表兄,可隨後沈陽王謀反,長安一夜動蕩……待風波稍止,我們喬裝打扮想找上門,見到的卻是王家大辦喪事……原來那夜王家遭受兵亂,一府三十六口無一生還,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韜’幸運逃過一劫。」
魏駙馬沉默了,唯有眉心隱隱跳動。
「我姨母,又怎麼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子?」李十二娘說到此處,眸底淚光一閃,又復冷淡。「長公主府勢大,魏駙馬圖謀匪淺,我二人只得遠遁鮮卑,在大食、波斯經商……五年後再回到長安,用源源不絕的香料巨利和長公主府攀上線,魏長風,這十五年來各色香料,可喂得飽你?」
「原來……」魏駙馬眼神劇震。「你——還知道了什麼?」
「這一切還要拜長公主府‘吳爺’所賜,該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驀地笑了起來,平凡的臉龐乍然綻放了說不出的耀眼風華,似嫵媚似嫻雅似尊貴……
不愧為二十年前芳華國色傾倒長安無數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嫻娘,你的容貌……」魏駙馬痴痴地望著她,心中絞痛。
李十二娘面無表情,只有一剎的慨嘆。「……該是無情之時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時卻又比誰都要絕情,魏長風,你真真可笑。」
他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低聲道︰「我知你恨我,恨慶元,可我……別無選擇。」
李十二娘眸中無淚,因為漫長的苦痛煎熬歲月已經熬干了所有,她漠然地道︰「為了重興鉅鹿魏氏的榮光,你可以無情的利用所有人,視你為謀士知己,受你蠱惑謀反起事的沈陽王,拿你當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于我這個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里的原配,還有為你做絕了壞事扮盡了惡人的慶元……」
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慶元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緩緩走近慶元長公主身旁,唯一掌控者魏駙馬不言語,也無人敢阻攔。
她半傾身,對狼狽淒慘血污滿胸滿面的慶元長公主輕輕道︰「……堂堂金枝玉葉公主之尊,被一個男人利用至斯,至死執迷不悟,我可憐你。你別怪我在你的牡丹千蝶舞華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里,總比死在你自以為深愛的丈夫手里好受些,你該謝我。」
「賤……人……」
「好說,不比你賤,奪人夫婿引以為榮。」李十二娘直起身,對魏駙馬道︰「魏長風,我和姨母查了這些年,你的底,也模透了七八分,一場沈陽王謀反,把你送上了尚書左僕射之位,三日後慶元的生辰宴,聖人親至,你秘密研制了那麼多香毒,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麼位置……龍椅嗎?」
魏駙馬閉上了眼,英俊面龐上的憂傷痛苦掙扎已然漸漸消失,再睜開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木然。
「十二娘,你不明白,我沒有退路了。」他低啞道。
「你覺得我會在乎嗎?」她目光冷如寒霜,隱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萬算,最後卻連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里……」
魏駙馬看著昔日愛妻如今滿眼仇恨地望著自己,胸口苦澀難當,但是事已至此,他確確實實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言。
「十二娘,對不住……」他倏然閃電出手劈暈了李十二娘,打橫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聲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萬萬沒想到他抱著李十二娘方躍出了香房之外,卻始終沒有听到黑衣人的應喏,他心下一凜,方覺有異猛地回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重重包圍了起來。
黑衣人為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將軍!
魏駙馬瞳孔縮了一縮,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就勘破了其中玄機。「——你們早有準備?!」
裴偃怒極而笑,粗聲粗氣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長!風。」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肅的李衡。
「魏駙馬,你輸了。」他平靜地道︰「束手就擒吧!」
「為什麼……」魏駙馬通身再無一絲驚心動魄的俊美優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剎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勢已去……忽然輕輕地、蒼涼至極地笑了起來,低聲道︰「李寺卿果然不負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載……便好了……」
李衡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一顫,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駙馬倏然悶哼了一聲,腳下一個踉蹌……
眾人眼前一花,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時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鮮血迅速蔓延濡濕了白色錦袍,更顯怵目驚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來李十二娘並沒有真的被打暈,她咬牙切齒地將匕首狠狠一轉,魏駙馬嘶啞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卻始終牢牢環抱著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傷。
魏駙馬勉強支撐著半跪了下來,這才松開了手,讓李十二娘安然掙月兌逃離他的懷抱。
他嗆咳嘔血連連,手捂著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著他,原本堅定的手卻沒來由地顫抖了起來。「你……笑什麼?」
「十二娘……最後還能……讓你親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駙馬目光纏綿而悲傷地望著她,彷佛怎麼看也看不夠,最後在她震驚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細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魏駙馬歌聲消失,頭一垂,氣息俱斷……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著烏發鬢微霜俊美蒼白的魏長風,動也不動……他方才唱的,是兩人在夫妻恩愛最重時,暢想期盼著將來撫育孩兒,要哄給孩兒听的兒歌……
「……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何時返?」
眾人靜靜佇立,不發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軀後的曹照照眼眶發熱,鼻頭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別開了頭,心下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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