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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終于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一夜未睡仍氣定神閑目光炯炯的李衡最後問了馬藤至為關鍵的一句話——
「村民追殺誤入村中的生人,不會僅僅只是為了掩蓋他們活埋了那兩姊妹的真相,他們……你們還隱瞞了什麼?」
馬藤聞言驚惶失色,魁梧的身子微微一晃。
李衡沒有看他,而是回身自然而然地輕扶著正跨過地上高高低低岩石的曹照照,目光溫柔專注地盯著她腳下的每一步,語氣淺淡。「——先不用急著回答我,待你想仔細、想明白了,再說。」
馬藤驚疑不定、失魂落魄地跟在他們後頭走著,腳步虛浮,幾度踉蹌。
天方露出魚肚白……
曹照照站在高處,看著山腳下籠罩在清晨霧靄中隱隱若現的小湯村聚落,彷佛像是古畫卷軸上遺世獨立、飄逸于紅塵之外的山野村居。
可誰會知道,它其實是活生生的一部陰森恐怖片呢?
她瑟縮了一下,下意識挨近了身邊高大優雅肅穆的男人——
幸好,正氣凜凜、百邪不侵的李寺卿大人在這個時候特別好用啊!
「嗯?」英俊肅然的大理寺第一高官低首,微露惑色。
「大人,您應該是屬狴犴的吧?」
「狴犴?」
「嗯嗯,」她圓圓眼眸透著深切的崇拜之色。「傳說狴犴急公好義、明辨是非、秉公而斷,獄門和官衙上頭都習慣‘趴’兩只在上頭做標志……下官覺得特別像您。」
李衡無言以對,半晌後忽然悠悠開口,「獬豸。」
「欸?」
「似麒麟、目有神、額獨角,稱法獸,本官生肖獬豸。」他緩緩說完,似笑非笑。「而你,定然是肖狸奴,還是最喜追自己尾巴團團轉的那種。」
……大人您也學壞了。
看著小女郎一臉模模鼻子認栽的模樣,李衡藏住嘴角的笑意,不忘叮嚀,「仔細腳下。」
「謝謝大人,知道了。」她嘟噥。
馬藤看著這兩位彷佛一切公事公辦卻又異常默契,隱隱透著親昵的「大人」,心下暗暗揣度起他倆的關系,可也沒那麼大的膽子問出口。
再偷偷瞥眼看其余三人,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淡定模樣。
直到眾人下了山,越來越靠近小湯村,正胡思亂想的馬藤驀然停下腳步,滿臉矛盾旁徨,忐忑不安。
「事,是捂不住的。」李衡低沉道。
馬藤咬了咬牙,再抬起腳步時,整個人像是瞬間頹唐衰老了好幾歲。
李衡並未催促逼迫,他只從容爾雅地踩過一地赭紅色碎石泥濘,昨夜大雨和晨間露水濕了袍角,沾了靴面。
可沾在烏皮六合胡靴面上的除了水漬雨露,還有隱隱細碎的黑色粉末。
他腳步一頓,目光掃過滿山遍野、生長茂盛得過分的紫紅色銅草花,眸光低垂,掩住了一絲冷光,負在身後的手悄悄做了個手勢。
雪飛悄然掠影護衛在前,炎海和清涼立時隨扈在後,巧妙地呈看似松散卻是最嚴謹之勢,預防著四面八方任何可能的突襲刺殺。
「待此事過,你和犢兒若想遷籍落腳長安,我可以安排。」李衡突然轉頭向馬藤道。
「大人……」馬藤虎軀一震,滿眼不敢置信的驚喜。
隨手就施了個大恩的寺卿大人神態自若,側首道︰「先帶我等前去看那兩姊妹遭活埋殉葬之墳。」
「喏。」
「能否繞路避開村民?」
「大人放心。」馬藤當年在河東道便是斥候出身,在小湯村又是熟知山脈地形的獵戶,藝高人膽大,甚至比小湯村世代而居的大多數村民還要清楚哪兒可抄捷徑。
小湯村世代葬地位于漫天遮蔽樹林中,幽暗陰冷,密密麻麻新舊石頭墓碑錯落,枯樹枝椏上停著一片黑色烏鴉,微歪著頭,也不怕人,綠光幽幽盯著不放……
曹照照腳底直竄上寒氣來,腦中閃過了熟悉淒美陰森的曲子——
明月吐光,陰風吹柳巷,是女鬼覓愛郎,
誰人願愛,淒厲鬼新娘,陪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明月吐光,冤鬼風里蕩,夜更深霧更寒,
游魂踏遍,幽靜路上,尋覓替身,陰風吹冷月光。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發光,
睇見,睇見,睇見,睇見,心慌慌……
天際朗月也不願看,天際朗月也不願看……
嗷嗚好恐怖啊啊啊啊啊!
她下意識揪住了李衡的袖子,縮在了他高大背後。
李衡不知道她已經聯想到了著名僵尸片里的情景,但見平時參與驗尸時面不改色還能侃侃而談的曹照照難得縮得跟小鵪鶉似的,不禁心下一軟,輕聲道——
「不怕。」
她深呼吸,鼓起勇氣,抬頭望著他干巴巴笑了笑。「咳,不怕,就是覺得有點人,不過現在好多了。」
有他的陽氣在嘛……
「她們葬在這里,就在這株老槐樹旁。」馬藤低低開口,指著一個微微凸起的土丘,上頭已經長滿了野草,還被枯黃落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若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知道這根本沒有立墓碑的土丘底下,埋著兩個無辜悲慘的受害者。
曹照照盯著那土丘,忽然問︰「紅衣僵尸傳聞出現時,村里就沒有人來挖墳,確認尸體還在不在嗎?」
李衡側首看著她,不由微笑。
「挖、挖墳?」馬藤面色發白,斷然道︰「怎能挖墳?」
古人對亡者墳塋敬畏恐懼甚深,挖墳開棺起尸這樣的事兒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忌諱的。
曹照照忍不住諷刺輕哼,「不能挖死人墳,就可以埋活人了?」
小湯村民的腦回路也實在是非尋常人了。
馬藤羞慚地低下了頭。
他雖不是凶手,卻也絕不無辜。
「如果挖開了墳,確認了兩姊妹尸首仍在里頭,那麼至少有一半的機率可證實紅衣僵尸之事是有人裝神弄鬼。」李衡看了炎海和雪飛一眼。「——開墳!」
「喏!」
炎海和雪飛拱手領命,清涼則是老練地自懷中掏取出一截降真香,用火折子點燃了,恭敬繞了三圈,降真香據傳能闢一切惡氣不祥,且靈通三界。
混合著淡淡玫瑰和檀香的奇異幽香自降真木燃燒處飄散了開來,不知不覺間,眾人心自然而然靜了下來。
曹照照雙手合十,心中暗誦了句「阿彌陀佛」。
事實證明大內高手挖起墳來也是很厲害的,頗有當年曹操模金校尉的風采……咳。
炎海和雪飛小心謹慎地自外緣開挖,就是為著能完好無缺地保全尸骨。
馬藤看著他們開挖,心頭滋味復雜至極,既有愧疚又有惶然,也不知該暗自祈禱兩姊妹尸骨仍在墓坑中為好,還是期待墓坑中空無一物為好?
枝葉雜草和泥土漸漸堆得兩邊高,坑越來越大,忽地一抹暗沉黑紅露了出來……
眾人心一凜,雪飛和炎海也更加放緩了動作,就地取材地折下了帶葉的樹枝,慢慢將上頭的泥土撥掃開來。
曹照照有點手癢,這時候分外想念自己放在馬車上那套仵作尸檢的工具了,里頭小鑿子小毛刷都有呢!
兩具身裹破爛紅衣布條的白骨暴露了出來。
馬藤面色蒼白。
曹照照熟練地上前,一一將那破破爛爛紅得發黑的布條和破敗骯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鞋子,從白骨身上分離開來。
十八世紀的瑞典科學家Carl Linnaeus曾在一七六七年表示「三只蒼蠅就能像獅子一樣迅速地吃掉一具馬尸」。
在沒有食腐動物的前提下,蛆蟲應該是最為專業的清場專家,食用腐肉,產下蟲卵,再進化,周而復始……
兩具尸體埋得深,蟲蟻嚙咬加上自然腐化,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被林中的肉食性動物刨食,便保留了白骨的完整性。
……尸體會說話,骨頭亦如是。
她眸光悲憫。
李衡蹲下來,取出一方帕子,隔著帕子動作輕柔地緩緩檢查著尸骨,而後自懷中掏出一個鹿皮囊,取出一團新棉,自頭骨不斷擦拭而下……
新棉在後枕骨勾住了絲。
他動作一頓,黑眸微眯,而後詳細查檢該處,隨後繼續直到腳骨。
另一具尸骨也同之。
「死者甲女,年十六歲上下,六尺二寸,後枕骨有損,疑為受薄刃之類器物擊後腦,器物未深入骨,無明顯破裂,當為失血而亡。」他低沉道,眼神深幽,「死者乙女,亦年約十六,六尺五寸,舌骨破裂,死因疑為受巨力掐致死。」
馬藤一震。
「你說她們是被活埋的?」李衡目光清冷凌厲地盯著他。「是你親眼所見?」
「回大人,非我親眼所見,」馬藤神情頹然而痛楚。「可我卻是親耳所听……她倆的哭喊求饒慘叫聲傳出老遠,隔了多年,猶然在耳。」
「兩名死者,曾懷有身孕。」曹照照低頭檢視兩名女性尸骨的骨盆,看清楚後,心不由重重一沉……
「什麼?!」馬藤大吃一驚。
李衡敏銳眼神一凝。
「女性骨盆較男性來得淺卻寬廣,便是為了能夠孕育胎兒承載重量,在懷孕的過程中,骨盆韌帶會開始松弛,使恥骨聯合的地方能夠微微分離,讓骨盆腔可以向外擴張。」曹照照認真解說。
雖然她是急診室的外科護理師,不是婦產專科的,可該具備的醫學知識都有,尤其這本就是最淺顯的。
幾個男人不約而同望向她,神情越發嚴肅了。
她心情沉重地道︰「女子分娩時,會在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稱之為分娩瘢痕,但兩名死者恥骨面上並未有分娩瘢痕和分娩溝,證明胎兒並未足月分娩,恐怕是懷孕中期就……不在了。」
這個不在,究竟是被剖月復取胎?還是流產?
眾人均面露不忍,眼神黯然。
李衡銳利目光落在那坑底的泥土上,突道︰「再仔細清查,泥間有無胎兒尸骨。」
「喏!」
幾個人分工合作,精細地篩過每一寸泥土……
他們屏氣凝神,陰冷濕寒的天氣下依然隱隱透汗。
直到篩完最後一捧土,依然不見稚女敕小巧細碎的尸骨……幾人神色復雜,也不知該惋惜還是釋然。
但無須親眼見到可憐無辜的小生命殞落,心底也多少好受些。
「兩名死者,生前可是遭辱有孕?」李衡冷冷注視著馬藤。
馬藤瞪大了眼。
「小湯村就無相關的風聲傳出?獨孤老漢臨走前也未曾和你透露半分?他們三人老弱,如若受辱之時不敢反抗,可倆姊妹被殉葬逼死,獨孤老漢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他語氣中就無半點憤怒仇怨之意?」
馬藤被問得連連潰敗,魁梧的身軀像是瞬間精氣神被抽空了大半般,頹喪灰敗蒼老地跪跌在地。
「我……我沒想到他們真的……畜生……真真是畜生……」
就在此時,一個驚恐尖銳的稚女敕嗓音響起——
「阿爺!」
李衡眸光一閃。
雪飛和炎海、清涼下一瞬將李衡和曹照照護在圈中,軟劍在手,神色淡定。
曹照照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可等看清楚了眼前一幕後,霎時心髒急速狂跳了起來。
——他們被甕中捉鱉了嗎?
晦暗的林木間陸陸續續走出了大批手持著柴刀、斧頭的粗蠻漢子……或高或矮,或老人或壯年,黑壓壓一片如遠方危險不祥的烏雲般漸漸逼近而來。
而小犢兒,就在其中領頭的男人手中。
「犢兒?」馬藤驚慌失色,情急怒吼。「——別傷我孩兒!」
小犢兒在那臉色凶狠難看的男人手中,嚇得想哭,可又死死忍著。「阿爺……我、我不是故意沒躲好的……」
他不想那仙人似的郎君和給他糖吃的好心女郎也被村里的叔叔伯伯害了,可是、可是……他自己也害怕得很。
小犢兒知道小湯村的叔伯們平常樂呵呵看著像是極好相處,可只要有外人誤入了小湯村,叔伯們就會變了個人似的……讓人發怵。
尤其在紅衣僵尸出現過後,村子里的人都越來越古古怪怪的,他問過阿爺,可阿爺卻是猛然捂住他的嘴,神色嚴厲地警告他不準多問。
而此時此刻,被熟悉的湯渤阿叔勒得好疼好疼時,小犢兒終于隱隱約約明白了阿爺當時眼神為何恐懼了——
「哇……阿爺我怕……嗚嗚嗚……」
「阿渤,你放了我兒子,有事沖我來!」馬藤目眥欲裂。「犢兒什麼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
「你是不是忘了,那年之後,小湯村就再也不允外人入村?」為首的凶狠壯漢湯渤目光陰戾如狼。「——馬藤,你昨夜選擇背叛小湯村起,就該知道後果了。」
馬藤焦灼地看著被湯渤抓在手里的兒子,嗓音顫抖了起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違反了村子里的忌諱,我自己領罪……和犢兒無關,你放了他,我這條命給你!」
「太遲了。」湯渤看著馬藤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你們今天誰也別想走……小湯村歷代祖先都在這兒,你們,就永遠留在這兒向先祖們賠罪吧!」
「向先祖們賠罪!」
「受死吧!」
「叛村者死!」
村民狂暴鼓噪了起來,發紅的雙眼充斥著血絲,手中的鐵器鋤頭利刃危險地揚起,眼看著就要沖殺上來——
曹照照心一緊!
李衡修長大手閑閑一揚。
雪飛已宛若大鵬展翅般憑空一躍,踹飛了尚未反應過來的湯渤,眨眼間就將小犢兒抱了回來,扔進了驚喜交加的馬藤懷里。
——噫,這是什麼神展開?
看見曹照照張大小嘴傻乎乎地看著自己,雪飛頓了一頓,難得解釋。「圖省事。」
她還沒來得及對雪飛比出一個「你厲害」的豎拇指,忽听身旁的高大男人昂然朗聲道——
「小湯村里正、村長何在?」
方才被震懾住的村民又騷動了起來,慢慢的,終于有一高一胖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眼神在對上李衡的剎那有一息的閃躲,而後又挺胸大聲道——
「來我小湯村作亂,違我小湯村的規矩,還對我村民喊打喊殺的,自該受我村規懲戒——你等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大理寺辦案!」李衡修長大手驀然展開,露出掌間那只渾厚凝重威儀赫赫的赤金魚符。「本官李衡,大理寺卿——爾等,看清楚了。」
話聲甫落,四周霎時一靜……
「大、大理寺?」
「大理寺卿?!」
「怎麼可能……」
「誰人又去上報的?」
「大理寺卿不就是那位……」
「——傳說中能斷陰陽的閻羅?」
小湯村民紛紛面露倉皇畏懼心虛之色,有人瑟縮地後退了兩步,還有更多的人跪伏了下來嚇得磕頭作禮。
「大……大人……」
里正和村長則是驚愕駭然地張大了嘴巴,雙膝發軟,哆嗦地指著他——
「怎、怎麼會?」
「不可能!」
「——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冒大理寺卿大人的名頭?」
里正和村長本慌了手腳,卻听方才被踹飛了跌落老遠,好不容易才艱難爬起身的湯渤嘶聲獰笑高喊……
「此人在胡言誆騙!他只是想我們饒他一條狗命!」
里正二人忽地像是被點醒了般,兩人冷汗涔涔漲紅驚懼的臉霎時也變得狠戾決絕——
對,眼前這人定是假冒的!
堂堂大理寺卿怎麼可能親身犯險,來到他們這個幾乎是三不管地帶的窮鄉僻壤追查案子?
即便就算他當真是……今日既來到了小湯村,落入了他們手里,也只能充作是「贗品」那般任人宰割!
因為小湯村的秘密,絕對不能泄漏出去,今天他們這些生人都得死——還有背叛小湯村的馬藤父子——
要怪,就怪他們不長眼,生門不走,自己撞上死門來!
「小湯村諸位,你們當真執迷不悟,確要一條道兒走到黑?」李衡神色沉靜,目光冷然。
數十名小湯村民看著他們只有寥寥幾人,原來的敬畏害怕又漸漸被豁出去的狂熱取代了。
對啊,就算是名滿天下的大理寺卿又如何?
落難的王孫公侯尚且任人魚肉,何況不過是個官兒?只要今日被絞殺在此,消息傳不出小湯村,土坑一埋,誰會知道死的是誰?
「小湯村近年來有紅衣僵尸出沒,這是連縣衙都知道的事兒。」消瘦陰郁的里正和村長交換了一個眼神。
里正模著短須,三角眼精光微露,故作搖頭嘆息道︰「……李大人不幸在小湯村慘遭紅衣僵尸所害,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也無能為力。」
曹照照眨眨眼——哇塞,這是劇本都寫好了?
湯渤捂著劇痛欲裂的胸膛,強忍著翻騰嘔血的沖動,陰狠冷笑道︰「寺卿大人,你莫不是以為只憑著你們區區幾人,還有馬藤這反骨的狗驢,就能從我們全村人手底下逃走?」
曹照照看著他,再回頭看了看自己這頭的大內高手,聞言頓時陷入沉默。
這個,很難說呢……
「膽大妄為,目無王法,你們就不怕禍及妻兒嗎?」李衡挑眉反問道。
湯渤不屑地抹去了溢出唇邊的血絲,嗤道︰「就不勞李大人操心了,只要你們一死,就什麼麻煩事兒都沒有了,長安那麼遠,這山里隨處一埋,等到你們都化為白骨了,也沒人能找得到你們的下落。」
李衡望向里正。「湯里正,你不想追究你兒究竟是何人所殺了?」
湯里正一僵,臉上老謀深算貪婪笑容消失,掠過了一抹恍惚和憤恨。「你——你知道殺我兒七郎的凶手是誰?不,你的意思是,你……當真抓得到紅衣僵尸?」
一听到這句話,小湯村其他人也開始面露希冀,急忙忙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了起來。
他們去歲冬日至今,大半年來被這每逢雨夜便出現的紅衣僵尸嚇得人心惶惶,寢食難安,陸續有十幾戶人家已經受不了這樣鬼魅恐懼的陰霾籠罩,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小湯村……
雖說村長等人已再三壓制,當以大事為重,可是涉及陰司厲鬼僵尸,誰人不怕?
早前紅衣僵尸還只是撕食雞犬,但後來竟然開始吃人了……里正家的七郎,那渾身軟趴趴干癟癟的死狀,可怕得令小湯村民連連做了許久的噩夢,接連好幾日都不敢出家門。
倘若,倘若眼前這位大理寺卿真的能夠幫他們抓住紅衣僵尸……
「自大人接任執掌大理寺至今,但凡他經手的懸案冤案,就沒有破不了的。」曹照照探出頭來,驕傲地昂首。「——若說這世上有誰能捉到神出鬼沒的紅衣僵尸,也就只有我們家大人了!」
李衡耳朵隱約發紅,嘴角依稀微微上揚。
「……」雪飛面色古怪。
「……」炎海嘴角抽搐。
「……」清涼滿眼佩服。
現在總算知道為何大理寺上下會暗地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論見縫插針、趁勢逢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也唯有曹司直能超越曹司直了!
高,真是高啊!
不過也虧曹照照這樣突如其來的工商吹捧,讓緊繃的氛圍頓時一松,也把話題導向、聚焦在了七郎之死和紅衣僵尸上。
湯里正眼底燃起了一絲希望之火……
「唉,黃泉之下,冤魂仰望,等的就是有人為他復仇雪恨,還他一個正義公道。」曹照照嘆息,小臉浮現感傷之色。「——里正啊,父子連心,難道你就忍心見你家的七郎死得不明不白嗎?」
湯里正眼眶紅了……
湯渤猛地扯了里正一下,厲聲警告。「三叔,您別上了他的當,七郎被紅衣僵尸咬死吸血而亡,這事眾所皆知,縣衙都來調查過了,我們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先把大事處理好,七郎的仇咱們一定會幫他報的?」
里正面上露出艱難掙扎之色,心愛孩兒慘遭吸血喪命,他心痛如絞,做夢都想把凶手,把那天殺的紅衣僵尸逮住活活燒了……
他下意識地望向曹照照。
曹照照對著迷惘矛盾脆弱的湯里正,滿眼真誠,柔聲道︰「錯過了這次,也許你這輩子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報這殺子之仇了,七郎每年忌日,你在他墳前焚香之時,難道不悔恨心痛嗎?」
湯里正老淚縱橫,身子搖晃顫抖……
「三叔!」
「阿渤,我不想七郎死不瞑目。」湯里正老臉皺紋刻劃著喪子之痛的苦楚,他淚汪汪喑啞地道︰「如果李大人能幫忙抓住紅衣僵尸,那我……我……」
「三叔您千萬想清楚!」湯渤眼神陰沉帶著警告,低聲道,「大事,是族長決議了的,即便您是里正,也不能違背族長和全村人的意思。」
「阿渤,可我只有七郎這個親兒子……」湯里正死死抓住湯渤的手臂。
中年村長緊張地看著他們倆陷入爭執,焦急得團團轉。
「你們……你們這是在做甚……」
「湯里正,」李衡泰然自若地沉聲道︰「命案為重,耽擱越久,證據越消減薄弱,今日本官已開挖墳坑,確信自去歲至今鬧得沸沸揚揚的紅衣僵尸,非當年獨孤氏所攜兩名外孫女……坑中的兩具白骨便可佐證。」
此話一出,小湯村眾人嘩然……
「什麼?」
「太好了,所以不是她們尸變,前來索命……」
「那究竟是誰?究竟是誰在裝神弄鬼?」
湯里正先是大喜,隨即急切追問︰「李大人,如果不是她們倆姊妹在作怪,那究竟是——」
「是啊是啊,李大人,請您務必為我等做主啊,那紅衣僵尸,呸!那倆惡賊禍亂我小湯村,不只是雞犬不寧,還害死了人……」
「都殺人了,那倆惡賊絕對不會就此抽手,如果不速速逮到人,咱們還有安生日子可過嗎?」
「對對對,就是這樣!」
「三叔!還有你們——你們都瘋傻了不成?」湯渤萬萬沒想到李寺卿僅僅只一句,便讓眾人瞬間倒戈,完全打亂了他的打算,不由急出了一頭熱汗。「你們忘了最最重要的‘大事’嗎?」
「湯里正,湯村長,你們可還記得那幾名兒郎分別在何處遇害?死因為何?」
李衡一身尊貴肅然的正氣,威儀甚重,自有一股穩定人心的力量,眾人仰望著他,自然而然忽略了一旁湯渤的跳腳。
「記得!當然記得!」
「那一幕太慘了,任誰人看過一眼,這輩子都忘不掉……」
不只湯里正和村長,就連看過那三名離奇喪命于野狼山上的村民們,都開始七嘴八舌爭相說來——
馬藤面露疑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保持沉默。
曹照照自然知道李寺卿大人為何又當場詢問眾人,而不是只采信馬藤證詞了。
因為取證不能只單憑一面之詞,而是要證詞多方驗證,更何況記憶是重新建構的歷程,常常包含事實和虛構。
若是在有心人士的暗示與影響後,大腦甚至會以推論的方式,自行填補故事中的漏洞與細節,因此僅以證人的證詞作為證據時,是要非常謹慎的。
犯罪心理學研究證明,很多證人提供的證詞不太準確,常具備個人觀點和意識,信息之間自動的組合導致不真實的回憶,就是虛假記憶。
所以仰賴正常程序和科學證據是極為重要的。
她這兩年多跟在李衡身邊辦案,常常驚奇于他辦案刑偵的敏銳度和前瞻性,遠遠超越大唐……甚至直逼現代犯罪偵查專家。
湯里正和村長猶豫了一下,也一一補充當年慘劇的細節部分……
只不過時間過去了幾年,他們記憶或凌亂或清晰或重疊,但最後經過多方證詞歸納總結,可信度較高的幾點是——
先後共有三名兒郎遇害。
遇害地點都在野狼山上。
一人首先跌落山澗而死,三日後另一人遭巨木砸死,五日後一人被猛獸咬得肚破腸流喪命。
事發前,三名兒郎都有騷擾兩姊妹的不良紀錄,杜老兒……也就是獨孤老漢,曾向當時的老村長告狀求助過,可兒郎們不認帳,甚至死皮賴臉的不認錯,後來還是只能不了了之。
老村長過後不久病逝,其子繼任為新村長,對于外來戶的獨孤一家,就更加懶怠看顧了。
最後這一家老小,可說是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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