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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大王心頭硃砂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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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3 00:06: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大王心頭硃砂痣

他統領王朝數萬雄兵,這世上唯有她能讓他不設防,
唯有她能輕易傷了他、負了他,卻依然讓他愛逾性命……
封勁野是大盛王朝唯一的異姓王,戰功赫赫威震八方,
無人知曉他的王妃是他心上朱砂痣,也是他此生唯一軟肋,
所以他死在她的手上,變成一縷幽魂三界擺蕩,
最終見她淚眼婆娑抱著他的骨灰壇從城牆上縱身躍下,
與他骨血相融,自此不分離……
每當想起前世種種,他便又痛又恨又氣惱,
重生一世,他精准狠辣的向每個前世仇人複了仇,
其中也包括她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人,
可不管家族興盛或衰落,她始終都是游離在外的醫者,
她拋下繁華京都的種種前往西關行醫濟世,也拋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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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3 00:07: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很好也很壞

  大盛朝,建榮三十七年。

  穩穩佔據在角落的是一隻黃花梨木製成的衣箱。

  衣箱外表淺雕著「丹鳳朝陽」的圖紋,線條細膩,構圖別致,一切若渾然天成,在這大盛朝,以鳳為題材的紋飾不僅象徵吉慶祥瑞,倘使用在嫁娶之物上亦有夫妻和睦、幸福美滿之意。

  這尺寸甚大的衣箱正是她近百抬的嫁妝之一。

  在一年多前的深秋時分,箱裡頭裝著滿滿的精緻華服以及新制的家常衣物隨她嫁進這座巍峨的昭陽王府。

  成為昭陽王妃已然一年多了,忽地記起箱底藏著一隻小木匣,真真鬼使神差,也不知今兒個為何會記起那一教人害羞的物件。

  兩名貼身服侍的婢子瑞春和碧穗被她隨意用了個藉口遣去辦事,此際房中僅她一個。

  午後春光綿綿,帶暖的薄亮光線從半敞的雕花菱格窗外絲絲泄進,微涼東風吹不散她耳尖、雲鬢邊以及頰面上暈染開的熱氣。

  心音鼓動,她下意識攥起粉拳往左胸房壓了壓,跟著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她探出一隻藕臂往箱底撈,木箱頗深,都快把她整個人吞掉。

  在層層柔軟衣料的覆蓋下,她撈到興之所起欲要尋找的那只木匣子。

  木匣約巴掌大,她抱著它蹲坐在箱籠邊,又一次深深呼吸吐納,懷著既忐忑又害羞的心緒輕巧揭開匣蓋——

  扁扁木匣子中端端正正擱著一方折疊齊整的絲綢絹子。

  她取出那塊淡黃色絹子順手攤開,繡在絲滑絹面上各種男女纏綿的姿態亦隨之展現在前,赤裸裸映入眸心,令她緊緊盯住,捧絹的小手隱隱顫著。

  「夫人是藏了什麽寶貝玩意兒在衣箱底?」

  「哇啊!」嚇得她夠嗆。

  隨驚呼一出,李明沁下意識拋掉那方淡黃色絹子,俏圓小臀一下子貼落地面,實沒跌疼,但小心肝嚇到都快跳出喉嚨。

  陡然現身的男人身形異常高壯,挺立在那兒形成龐大陰影。

  以她為例,她的身長在盛朝女子中絕對算得上修長高䠷,柔韌體態亦非時下偏愛的纖弱之姿,但若把她擺到這男人面前,頓時感覺自個兒纖秀極了。

  男人的雙肩足足有她兩倍寬,長手長腳,虎背熊腰,即使她踮起腳尖站著,腦門兒也頂不著他的方顎。

  他結實的胸膛宛若一堵牆,既厚又硬,而那一雙蒲扇般的大手能將她的腰身合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整個人抱來挾去,便如此時——

  李明沁被一隻健臂撈起,她渾身僵硬,待回過神來,男人已抱著她坐在按他的身長特別訂制的大榻上。

  他坐在榻沿邊,姿態輕鬆,她則坐在他左大腿上,腰間被他一條臂膀纏住。

  「夫人藏著的寶貝兒,也讓為夫瞧瞧。」說著,他右手突然現出一方淡黃色絹子,正是李明沁适才拋掉的那一塊。

  真真被嚇懵了,根本未覺絹子被男人順手撿了來,此刻見黃絹攤開,離得這樣近,絹面上男女赤裸交纏的各式姿態全映入男人眼底,她不禁驚呼一聲,想也未想,兩手竟直接摀住他雙目。

  「你、你別看!」這人就愛捉弄她,明明個頭兒那麽大,進房裡來卻未發出絲毫聲響,都不知躲在一旁覷了她多久,李明沁越想越惱,臉蛋越發熱燙,覺得頭頂心都快熱到冒煙。

  男人低聲笑了,不僅咧開唇峰明顯的峻唇,被她蒙在柔荑下的雙目亦隨之彎彎。

  「夫人今日特意將壓箱寶的黃絹翻找出來,不就是想尋本王一同參詳研究嗎?怎麽臨了又不讓我看?」

  李明沁真想掐他一記。「那才沒有……沒要尋你什麽……什麽參詳研究啊!」

  男人僅用單掌便扣住她的雙腕,一把將她的手從自臉上拉開,粗礪掌中猶抓著繡滿春情圖樣的黃絹子。

  他盯著她,緊緊盯住,勾唇慢聲問:「夫人不尋為夫一同參詳,還能尋誰?」

  李明沁心頭微凜。

  近在咫尺的這張男性俊龐儘管在笑,掠過那深邃瞳底的光卻顯犀利,任憑他如何掩飾,如何舉重若輕,她似乎都能輕易捕捉。

  好古怪……與他之間。

  完全不相識的兩人因他的求旨賜婚走到如今這般境地,本以為這段姻緣是帝王亂點鴛鴦譜,未料婚後的發展顛覆她所能想像。

  彷佛一點點走進他內心領地,無意間亦允他一寸寸侵入她的生命裡。

  莫名的,能覺察到他的心緒波動,此際該如何答上他的問話,她需得留意。

  「我、我誰都不尋,就翻出來給自個兒瞧瞧還不成嗎?」她漲紅臉兒回了一句,雙腕扭了扭試圖掙開他的掌握,無奈掙不脫。

  男人挑起單邊劍眉,高深莫測般瞅著她。

  「王爺……你放手啦。」李明沁放聰明了,不跟他比力氣,只是他掌中抓著黃絹亦扣著她的手,那景象近在眼前,被男人偏黝黑的膚色一襯,她的秀腕顯得格外雪白,很難不去聯想到繡在絹子上的小圖,以及兩人共赴雲雨、享魚水之歡的那些夜晚。

  香腮滿布紅雲,她喉中忽地滾出一聲輕呼,天旋地轉間人已被拋進床榻的疊被上,雙層紗綢裁制而成的床幃隨即掩落,男人欺將上來。

  「夫人把黃絹子翻找出來隻給自個兒瞧,哪能瞧出什麽心得?」他語調慢悠悠,犀利的眸光一轉幽深,大掌已沿著女子窈窕腰線來回愛撫。「還是為夫陪著夫人一起探究吧?咱們不光用眼睛看,也得把黃絹上的小圖練個遍,試看看兩人赤身裸體的,是否真能扭成那種種姿態……夫人說好不好?」

  他越說嗓聲越低,熱燙氣息拂得李明沁膚溫高升,心尖兒輕顫。

  男人未等她答話亦無須她多語,俊龐俯落,熱呼呼的闊嘴已含住她的朱唇。

  她是昭陽王府的當家主母,這個半壓在她身上的高大男人正是這座王府的主人、她李明沁的夫君——昭陽王封勁野。

  大盛朝的國姓為「盛」,不管親王或郡王皆是「盛」姓,封勁野一個出身於西關屯堡的野小子,吃的是百家飯,打小就跟著戍邊的兵丁們廝混,十二歲不到便投身軍旅,而如今,這個未滿而立之年的男人已是名動大盛的昭陽王,之所以能受封為大盛朝的異姓王爺,皆因他在西關軍中立下不世之功。

  兩年前,西關外的碩紇國起兵來襲,碩紇大王乎爾罕親率十萬虎狼軍大舉壓境,盛朝這方,時值壯年的西關行軍都統大將軍遭軍中細作偷襲得手,出師未捷身先死。

  然,七萬西關軍頓失龍頭卻未自亂,全賴彼時身為大將軍麾下第一猛將的封勁野指揮得宜,敢奇襲、善謀略,最終拖住敵軍後方補給,迫使對方急欲尋西關軍主力決一勝負。

  急,便可能自亂陣腳,敵方一亂,自露破綻。

  與碩紇虎狼軍的決戰儘管西關軍以寡擊眾獲得最終勝利,那實是一場戰況激烈、無比艱苦的鏖戰,為讓邊陲百姓有足夠時間退至相比之下較為安全的大後方並拉出防禦線,西關軍主力以攻為守出關迎戰。

  當日,邊關外、城牆下可謂屍山血海。

  勝利得來不易,更不易的是在出城迎敵之際,大戰中,封勁野單槍匹馬突破敵軍防線,趁勢直逼,被層層虎狼軍護於後方的指揮車台竟遭他搶上,數名碩紇勇士遭他擊落,坐鎮指揮台的碩紇大王乎爾罕手中巨斧終不敵他手中銀槍。

  乎爾罕命喪封勁野長槍之下,而隨父王東進欲踏破大盛朝邊關的碩紇少主亦被他擒獲。

  這一場決戰,封勁野這位年輕的西關將軍身上再添刀傷箭痕,換得的是西關邊陲至少十年的安寧。

  捷報傳至大盛帝都,建榮帝龍心大悅,碩紇國這一敗宛若拔掉帝王在位三十多年來背上的一根芒刺。

  而立之年方承大統,時已六十有五的建榮帝頓時沒了心頭大患,痛快到不管不顧,老皇帝下旨犒賞西關軍有功將士,更乾綱獨斷賜了封勁野「昭陽王」爵位。

  即使封勁野這個「昭陽王」徒有頭銜並無實質封地,帝王的這個決定仍讓士大夫們一波波鬧上朝堂,求聖上收回成命。

  君無戲言。

  建榮帝從頭到尾揪緊這四字,聖旨任性一出,滿朝大臣鬧騰到把撞柱的戲碼都搬出來演,一樣拿帝王沒轍。

  封勁野確實為大盛立下大功,他率領的七萬西關軍也確實為君王解憂,但真要說,封個一品軍侯實就是頂了天的大獎賞,建榮帝卻將王族皇親才配擁有的王爺頭銜封給他。

  李明沁當初聽聞此事,一開始亦覺建榮帝是喜翻天、高興過頭了,才會把一個出身邊城屯堡、吃百家飯長大的粗莽將軍直接推上異姓王的位置,然,後來終是明白,事情的原貌與她所想的根本差了十萬八千里。

  時局巧妙,環環相扣,封勁野封上王爵,剽悍的西關軍由皇帝欽賜的異姓王爺統帥,恰可微妙地與漢章王統領的北境軍達到平衡之效。

  建榮帝對封勁野封王一事力排眾議,這簡在帝心般的看重和封賞並非皇帝歡喜過頭,而是想「以王制王」、「以軍制軍」,牽制住大皇侄漢章王多年來屯於北境的數萬兵力。

  北境漢章王的勢力日益強大,無奈朝廷收不回兵權亦削落不了漢章王的實權,說難聽些,建榮帝手中的虎符對北境軍而言猶若虛物,如今封勁野的西關軍橫空出世,一戰震天下,才使得皇帝動了心思,玩起制衡之術。

  而說到封勁野這位西關出身的將軍,他確實野蠻粗獷,卻絕對不是魯莽之徒,反之心眼還多到令人髮指。

  尋常人不過生七竅,他偏要多生個兩、三竅似,連後腦杓都開了眼一般,儘管外型高大壯碩,卻是心細如發善謀又善伐,對上這樣的枕邊人,李明沁都不知這一年多來是怎麽走過來的。

  他待她真的很壞心,總愛捉弄她,有時像在逗弄寵物,把她惹得炸毛了,小臉蛋氣呼呼鼓著,他又涎著臉直蹭過來逗她發笑。

  然後他……他還喜歡調戲她,喜歡吮人舔人,甚至咬人。

  男人太不正經的這一面,唯她這個結髮妻子能覷見,畢竟她是唯一「受害者」。

  「你唔……嗯……」深吻方歇,她柔潤的下唇猶教男人抿在唇間吮了又吮,她能察覺他在笑,面對外人慣常繃起的嘴角正輕鬆勾翹著。

  「夫人不答話,僅細聲哼哼,那是默許本王的提議了。」封勁野低笑一聲,鼻尖摩挲她的勻頰,邊說邊朝她上下其手。

  ……什麽提議?

  李明沁好一會兒才記起他都問什麽了——

  不光用眼睛看,也得把黃絹上的小圖練個遍……

  試看看兩人赤身裸體的,是否真能扭成那種種姿態……

  為夫陪著夫人一起探究吧?

  她大羞,掄起粉拳往他肩頭捶了兩記。「大白天的想幹什麽?你又不正經!」

  男人任她捶打,卸載兩人衣衫的大手持續忙碌。「本王打算照著黃絹練功,哪兒不正經了?再說真不正經,也只對自個兒的王妃不正經。」

  還、還「練功」呢?滿嘴胡話!可是……

  李明沁頓覺身子發軟到有些使不上勁兒,清膚染赭,泌出一層細汗,彷佛帶著動情的淡淡香氣,每當丈夫靠近她時,肌膚相親,相濡以沫,那是令她漸已熟悉的旖旎氣味。

  是如何結下這段姻緣的?

  她是何時入了他的眼,才令他功成名就後隨即請動皇上為他賜婚?

  為何是她?

  莫非真如旁人竊竊議論的那樣——他看上的並非她李明沁這個人,而是她的出身?她背後代表的勢力?

  隆山李氏,盛朝九大世家大族之一。

  李氏大族中人才輩出,雖是書香門第,卻以勤苦恬淡、不慕名利的耕讀門風傳家。

  隆山李氏在朝為官者當真不少,且官居一品、實質握有權力的族人幾乎每代皆有,至於那些正四品、正五品的官階擺在李氏族人眼裡也不過爾爾。

  她出身隆山李氏,祖父曾任大盛朝鳳閣閣老,主持著每三年一試的大盛科考,直到前年才因一場病致仕,返回山清水秀的隆山老家將養身子。

  但即便辭官歸故里,李家老太爺到底是盛朝大儒,且桃李滿天下,每日仍有各方來頭不小的人士投帖求見。

  她官居正一品的大伯父李獻楠是當朝右相。

  二伯父李惠彥則是京畿九門大司統,以儒將之姿闖蕩朝堂天下。

  至於她家爹親,身為長房嫡出的麼子,實是承襲了她家祖父愛作學問的嗜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頭栽進無涯的學海中,兩耳不聞身外事,但即便爹親的性情不適合爾虞我詐的官場,仍以飽讀詩書經籍、滿腹學識的能耐入選為鳳閣大學士。

  光是隆山李氏的長房子孫就有三人官居高位,且握實權,其餘房頭的子弟或任京官、或外派任職的亦是不少,百年氏族儼然凝聚成一股強大力量,若巨樹傲然挺立,底下的錯節盤根往土裡深深紮入,緊緊抓住這片大地,而上方開枝散葉、頭角崢嶸。

  所以封勁野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她在李氏長房的女兒家中排行老二,上頭有一位大姊,底下有兩個妹妹,大姊李甯嫣僅長她半歲,是大伯父所出,可謂隆山李氏最最根正苗紅的長房嫡長女,兩個妹妹則都是二伯父那一房的姊妹,比她小了四、五歲。

  她被皇帝指給封勁野的那一年已大齡二十有三,那時大姊早嫁入皇家逾三年,對象是有著「盛朝第一美男子」之稱的七皇子殿下——臨安王盛琮熙。

  她不止一次暗暗思忖,封勁野倘是看中隆山李氏的世族地位和勢力,當年欲求娶的李氏女為何是她?

  就算大姊已嫁作人婦,小她幾歲的兩個妹妹恰是待嫁年華,論外貌,絕對比她這個大齡女子更年輕嬌俏,論結親能實得的好處……他若是當了二伯父的女婿,肯定比當她阿爹的女婿來得強。

  絕非瞧不起自家爹親,她完全就事論事。

  她家阿爹說坦白了就是蛀書蟲一隻,作起學問來廢寢忘食,外頭的人情世故、往來攻防,全然不懂。

  還是說……李氏女不是好求的,就算請旨賜婚,帝王亦得顧及隆山李氏這邊的意願,因此柿子挑軟的捏,長房子弟中,她阿爹無疑是最軟的那一顆,徒有名聲而無實權,且膝下無男丁僅她一個閨女,如此才被選中賜婚的嗎?

  淩亂思緒驀地飛揚,一串吟哦從朱唇間泄出,男人擺弄好她赤裸的嬌身,壓著她的腿根一個勁腰挺入,泥濘般稠黏潮濕的部位如此稚嫩,實有些受不住,體內又酸又熱,一時間漲得難受,卻又矛盾興起一抹難以言喻的酥麻快意。

  她禁不住拱起腰身,小手下意識揪緊底下被褥,眉心瀲灩出一段動情波漾。

  兩人剛成親那時,封勁野並未立時與她洞房行周公之禮,而是在相處超過半年之久、有些熟悉彼此了,他才趁著邀她溫酒賞月的某一夜晚順理成章和她作上真正的夫妻。

  然後真正的夫妻作了大半年,李明沁是直到近來才漸漸體悟到所謂「魚水之歡」歡在何處,「水乳交融」的滋味又妙在哪裡。

  那方壓箱寶的黃絹子是她出嫁前夕大姊特意帶給她的。

  猶記得當時景象,大姊一臉笑意,在長輩與外人面前端得一身大家閨秀該有的矜持清雅,私下對著她卻笑得又壞又嬌,大姊把裝著黃絹的木匣子推到她面前桌上,還叮囑要她好生鑽研。

  她不明就裡一把掀開匣蓋,才瞥了黃絹一眼,「啪!」的又把匣蓋猛地合上,臉上紅雲久久未褪,惹得大姊以帕掩嘴當場笑得前俯後仰。

  木匣子就此壓在衣箱底,她怪大姊沒事塞給她這羞煞人的燙手山芋,然,今兒個卻想著將它翻找出來仔細瞧瞧……她這心境轉變,莫不是嚐到夫妻床笫之間的妙處,遂食髓知味了?

  噢,老天,她竟還被封勁野逮個現行,這份心思若被他窺知了去,真真沒臉見人!

  身上的男人彷佛覺察到她的胡思亂想,驀地攬著她換了另一個姿勢。

  她柔軀蜷伏,昏昏然間他已從身後再次挺入,潮濕不已的她一下子將他完全接納,雙雙發出呻吟的同時,那埋在她體內的律動隨即加快。

  「夫人琢磨些什麽呢?心魂沒系在本王身上,莫非是本王不夠賣力?」

  低啞勾人的嗓聲在身後蕩開,那慵懶語調似笑中帶惱,問得李明沁無法作答。

  那一具健碩男體親密抵入火熱之處,纏綿深鑿,撞得她淚眼婆娑。

  她抓著他的粗腕試圖改變體位,但自身這點力氣用在丈夫身上根本如蚍蜉撼樹,她掰不開那一雙扣在腰間的大掌,力氣使沒了,終是受不住的求饒——

  「沒琢磨什麽……沒的……你、你……王爺別……別……」驟然間一股劇烈酥麻感遍及全身,聲音全堵在喉頭。

  男人按著她發起狠勁兒,臂上一束束的肌理繃硬,佔有那柔嫩嬌軀的方式堪稱野蠻,卻是不容寸土遭犯的氣勢,宛如野獸以自身氣味圈劃出地盤,身下女子獨屬於他,無論她願或不願、甘心不甘心,她都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眼前這「盤中飧」,唯他獨享。

  「王爺……別、別啊……啊啊——」求饒嗓音帶著哭調。

  見她扛不住慾潮狂亂的奇襲,秀美脊柱竄起明顯顫慄,而一波波顫慄又竄向四肢百骸,才令她身子不住地抽搐、收縮,遂將他絞緊在那甜蜜的玉壺底。

  於是快意層層堆疊,瞬間沖至高點。

  於是他銳利的峻目迷蒙了,肌肉糾結成塊,神魂顫慄不已。

  於是緊緊扣住女子柔潤腰身,他將自個兒的氣味染遍女子全身,嗄吼奔出喉間,一仰首,喉結凸顯,青筋浮現,臍下三寸一股噴囂熾烈……

  再一次,他將精血徹底泄進那一身柔嫩血肉裡,將她占為己有。

  夫與妻,她是他的妻。

  該起身了,李明沁心裡想著。

  午後被男人這麽一鬧,原定要處裡的事務全擱下,有兩、三件較緊要的,府裡大總管還在等她拿主意,估計要等急了。

  雖如是想,身子仍發軟,男人懷中好溫暖,當真暖烘烘,越發使得她渾身懶洋洋的。

  兩貼身丫鬟就守在寢間外,被她藉故支開,也不知何時回來的,她隱約聽到交談聲響,似是瑞春備來熱水,問著碧穗寢間內可有動靜。

  主子沒出聲喚人,兩婢子自然不敢擅自進來。

  但李明沁一想到這般白日宣淫,都覺不好意思見人,一會兒瑞春和碧穗定是臉紅紅對她,讓她這當主子的想端都端不住威儀。

  都怪他!

  暗暗腹誹,她揚睫瞪著罪魁禍首,後者仍是睡著的模樣,眉目疏朗,鼻息徐長。

  那是一張與「清雅斯文」、「溫潤如玉」這般的形容完全沾不上邊的面龐。

  男子臉部輪廓很是剛硬,棱角分明,連一雙耳朵都顯得耳骨嶙峋有力,寬闊的額庭下是兩道濃黑劍眉,前兩日任她用小銀剪稍稍修掉雜毛,濃眉尾巴如今齊整許多。

  他的那管鼻子生得又挺又直,鼻頭有肉,還微微一捺,像被人用指甲在鼻尖中央上捺了一小記,竟有點可愛,亦是憑著這一點柔軟,勉強柔和了那張峻唇以及方正下顎的線條。

  此刻他閉著雙目,李明沁還能在他臉上尋到丁點兒可愛軟意,若然他張開眼睛……男人的目光太深沉犀利,盯著人時總像要把對方一切看盡,她也害怕被他盯著瞧,無形威壓似步步進逼,逼她交出所有。

  那麽在她眼裡,這張充滿陽剛氣、五官峻厲的男性面龐是好看的嗎?

  老實說……他並非所謂長得好看的那一款人。

  但,他又確實很好看。

  當他昂首闊步時,或是一個不經意顧盼,舉手投足間煥發自然且自信的風采,英氣逼人。

  他是那樣壯碩高大,行止間卻又那樣優雅靈活,即使出身寒門,眉宇間盡是沖天傲氣,好似建功立業、天下無難事,但凡他有心琢磨,沒有得不到之物,沒有辦不妥之事,更沒有他要不了的人。

  在她眼裡,他絕對是引人注目的。

  她不討厭他的外貌皮相,甚至越看越順眼。

  嗯……好吧好吧,可以說她是喜歡看著他的,但最好得偷偷窺覷,若然被他察覺,指不定要怎麽捉弄人。

  邊想著,她悄悄探出一指,動作全憑本能,就想摸一摸他鼻頭那一道指甲痕似的撩心淺捺。

  「哇啊!」心兒一顫,指尖才觸及男人的鼻尖,對方那一雙銳眼陡然掀啟。

  李明沁怔愣之間忘記收指,如瞬間被定住一般。

  男人挑挑眉,慵懶勾唇,跟著挪了挪臉,主動將唇挪到她那根伸出的食指上,微噘嘴親了親。

  「嘿,夫人這是瞧著、瞧著,終究耐不住了,才想著偷摸為夫幾把好解解饞是吧?」深邃炯目熠熠發亮,問聲若古琴吟韻,察覺她欲撤,峻唇一舔竟張口把她的秀指含進嘴裡。

  什麽耐不住?什麽偷摸解饞?

  她、她才沒有好不好!

  這壞心眼的人又要捉弄她、欺負她了!

  李明沁香頰赭紅,收回嫩指倏地握成粉拳,直接抵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你……你裝睡!根本一直醒著吧?」

  欸,怎又被他騙了去?往那厚實胸肌捶了兩記,男人根本不痛不癢還笑給她看。

  綢緞錦繡面的被子底下兩具赤裸身軀交疊,妻子柔軟的身子窈窕美好,觸感絲滑,封勁野縱情地將她攬緊,貪婪地嗅著那絲絲縷縷的體香,瞬息間慾望又被喚起。

  李明沁一驚,水潤潤的眸子瞪圓,都快哭了似。

  「封勁野你、你……不行不行的——」她急聲道,邊撇開臉試圖躲避他的吻。

  「說本王不行?還連著兩個不行?你真敢啊!」惡霸男人濃眉飛挑,咧出兩排亮晃晃的白牙。「看來夫人得作好覺悟,接下來三天,夫人都別想下榻,為夫會讓你累到下不得榻。」

  李明沁自以為急中生智道:「什麽三天?王爺還能連著三天都不上朝、不去校場嗎?別鬧,快放開,府裡還有好多事得安排。」

  「為何不能?為了跟夫人歡好,共用魚水之樂,為了將那黃絹上的招式練個遍,別說三天不上朝會、不進校場,即使要我棄了『昭陽王』此頭銜和身分,亦是無妨。」

  見他一臉坦率,如此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李明沁先是怔愣,驀地一把摀住臉兒哀叫了聲,那叫聲裡有挫敗、有氣惱更有滿滿羞臊,都不知該怎麽活了。

  把她惹成這模樣,男人顯然十分志得意滿,笑聲響起,胸中因笑而隆隆震動,同時亦讓她擠在他懷裡的酥胸跟著一陣悸動。

  點點啄吻落在她摀住臉蛋的手背上,似哄著她別把臉兒藏起來。

  欸,隨便他了……李明沁突然自暴自棄起來,都想遂了男人的意,由著他亂來。

  卻在這時,封勁野低咦一聲,動作頓了頓。

  李明沁略迷惑地放下雙手,望進他那雙幽深眼瞳中時,感覺他被子裡的大腳丫子緩緩動起,正來回摩挲著她的裸足。

  「怎麽又這麽冰?已有好一陣子沒發作,不是嗎?」問話的同時,封勁野已翻身坐起。

  早春這一點倒春寒於他而言絲毫無感,連件底衣也懶得披上,就赤裸健軀大剌剌盤坐,他一手探進錦繡被裡,握住妻子冰涼涼的玉足。

  「也算不上什麽發作不發作,體質恰是這般罷了。」李明沁小小聲道,原打算要被他「魚肉」一番,豈料形勢陡轉,她腹中好似滾著一團溫火,火中泌著水,一時間還沒能完全穩下。

  然後,她其實還想告訴封勁野,自這般成了親,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且行房次數……甚是頻繁,她寒涼的體質已起變化,尤其是懼寒、手腳冰冷的症狀緩和上許多,果真應了「清泉穀」那位女老前輩曾對她說的。

  她幼時頗受寒症之苦,十歲時曾被送進清泉穀求醫。

  因隆山李氏的祖輩與清泉谷女穀主有些淵源,最終因祖父的親訪與託付下,她遂得以長年留在谷中邊調養邊學習,而家裡也會定時遣人來探望她,送來日常所需。

  女谷主前輩自始至終並未收她為徒,待她卻是亦師亦友。

  對李明沁而言,清泉谷女穀主是一位可親卻深不可測的老奶奶,慈祥且神秘,在谷主前輩身上彷佛有學不完的技能,而她自個兒能耐有限、天賦有限,即便谷主前輩能教,她也沒法兒學到專精。

  所以她會很多技藝,琴棋書畫詩酒花,甚至是替人正骨診療、看相卜卦、制香雕玉,她都會,然,僅止於皮毛。

  此際,男人乾脆將她的一雙涼足揣進懷裡,又是往她足尖上呵氣,又是握在掌中不住揉搓。

  他壯實胸懷溫燙燙的,氣息更燙,那雙蒲扇般的大掌幾乎把她的秀足完全包覆,掌心的熱度像生出兩團無形火,將她摩擦著生熱。

  如果不是他求皇上賜婚,迫使她不得不離開清泉穀返回帝都嫁人,此時的她即便已成大齡姑娘,應該還是會繼續留在穀中生活吧?

  娘親在她三歲時急病離世,她家爹親則醉心在讀書作學問上頭,根本管不了也無心來管她的婚事,加上她有祖父當年的應允,而女谷主前輩亦容許她居留,若她要一輩子待在清泉穀也是可以的,偏偏命中出現了封勁野這樣一個男人……

  他對她十足壞心眼,但,好像又待她很好很好。

  像此刻這樣使出渾身解數欲暖她的雙足,已非頭一回。

  他根本是她專屬的大火爐,尤其在秋冬之際,多虧有他來暖和被窩。

  ……唔,當然啦,還有那一個個與他共度的火熱夜晚、一次次的深入纏綿,皆令她的身子舒坦不少。

  當日不得不離開清泉穀,在上自家馬車之前,谷主前輩似安慰她般笑道——

  「我替你蔔了一卦,沒事兒的,嫁了也好,你這寒症成親後定有好轉,比起自個兒練氣調養要省力許多,遇上的這個人嘛……嘿嘿,恰能補你體質所需,挺好,挺好啊……」

  李明沁如今越想越臉紅,決定這事還是爛在肚裡為妙,太羞人,她才不要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留了話柄給他,再讓他拿來捉弄她、欺負她。

  只是當他待她好時,像很珍惜她。

  暖著她雙足時,他的表情是那樣認真,垂眼凝注,搓揉的手勁恰到好處,更時不時按壓她足底與腳趾間的穴位,活化她的氣血……凝望眼前這個男人,李明沁不僅足尖發熱,連心口也一併熱燙,宛若被觸及了某條心弦,弦一動,餘韻蕩漾,隱隱不絕……

  突然——

  「封勁野你幹什麽?」驚!裸足瞬間僵硬,人也僵住。「你、你……拿那個……你那個……蹭我……」結巴到不成句。

  男人揚起劍眉,上一刻認真寵妻的表情此時已如過眼雲煙,又回歸一臉不正經,無辜道——

  「夫人雙足過涼,為夫腿間這一柱擎天又過熱,與其獨自受涼或忍耐燥熱,還不如藉夫人之涼來消為夫之熱,說到底咱倆都得好處,這穩穩的雙贏豈有不好?豈能不樂?」

  這個……壞人!

  在一波僵硬過後,腦子裡明白了男人是何舉措,李明沁再次羞到渾身發軟。「你、你滾……」

  可惜嗓音太啞太軟,沒什麽魄力。

  她試圖掙脫,踹了幾下也沒能逃脫男人羞恥的掌握,倒是撐在榻面上的雙肘變得無力,整個人遂軟軟癱躺下來。

  太太太羞恥了……真的。

  格外羞恥的是,男人竟還理直氣壯地問,問她能允他挺進她腿心裡一通狠蹭,為何不允他抵著她的足底慢慢蹭?

  他就是個沒臉沒皮的渾人!

  更渾的是,她、她竟被蹭得一陣陣顫抖,從裡到外都不對勁兒……又或者說,太對勁兒了。

  她哀叫呻吟,那硬挺男根蹭的是她的足底,她下腹滾動的那一攤春水卻是泄了,濡得腿心窩濕漉漉一片,當真計無可施,只得把紅通通的臉埋進已然淩亂不堪的被褥裡,掩耳盜鈴般默許男人這一番胡作非為。

  原來,她也是渾人,被男人帶壞的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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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3 00:07: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有違諾言者

  情勢似乎是從初夏的那一日起了變化。

  那一日,右相府遣人送來口信與請帖,府中將設家宴,請昭陽王賢伉儷出席。

  李明沁也有一段時候未回相府探望長輩,心想既是家宴,排場應該不至於太大,遂抓緊時間讓婢子們備好禮品,當日一到,就一身清雅得宜的水色夏服、攜自個兒的王爺夫婿回娘家赴宴。

  確實僅是一場尋常家宴,沒有半位外賓。

  但,與會的兩位姑爺卻都好大來頭,除了昭陽王封勁野外,七皇子殿下臨安王盛琮熙亦陪自家王妃李甯嫣回府。

  李明沁一下馬車就被李氏女眷們給包圍帶走,待回過神,身處在後院人工湖畔的紫陽花亭中,家裡女眷在亭子裡起了個小茶會,服侍的婆子和丫鬟們全候在花亭石階下。

  「瞧你一臉急色四下張望,這麽著急尋你家王爺啊?王妃放心,都在咱們相府裡,可沒把姑爺們弄不見。」李明沁的二伯母、李家長房二夫人余氏聽她問起男人家的行蹤,又見她略有不安似,不禁調侃起她。

  「二嬸是不知,這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時不見,心都要揪。」與李明沁同坐在臨池美人靠上的李寧嫣出言替她說話。「阿沁出嫁也才年余,未滿兩年呢,勉強也算新婚期,時不時牽念另一半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不像二嬸與二叔都幾十年老夫老妻了。」

  「嘿,就你這娃子敢說。」餘氏臉微紅,倒也不是真怒,反正嫡長的大小姐李甯嫣敢說敢作、脾氣嗆辣,她早不知領教過幾回,遂故作委屈,朝正喝茶品茗的當家主母柳氏討救兵——

  「大嫂你也不說說嫣姐兒幾句?我這當婚子的可是被她欺負了去呀!」

  柳氏斜眼睨愛女一眼,抿著抹笑將手中青玉茶杯放回石桌上,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當娘的念不動她羅,但弟妹別急別惱,回頭咱囑咐咱們家大姑爺去,讓她家夫婿好好念她一頓,幫弟妹你消消氣。」

  被自家娘親將這麽一軍,李寧嫣俏臉立時赭紅。

  這一邊,二夫人余氏滿意地頷首,笑得兩眼彎成小拱橋狀。

  而李明沁……嗯……說不上是何因由,今兒個踏進相府,細節顯露在尋常處,因為變得不太尋常,所以總覺著哪兒有古怪。

  她十歲之後長居清泉穀生活,即使李寧嫣在及笄之前曾以散心遊玩為由,帶著護衛和婢子一路玩到清泉穀,且與她同住在穀中約莫一個月,但姊妹之間的情分歸情分,卻非親曬到無話不談。

  當初她出嫁前夕,李甯嫣特意為她備上那條春宮黃絹,說實話,此舉實已超過兩人不算太深厚的姊妹情誼。

  可李明沁後來想了想,倒也想通,李寧嫣性情便是如此,聰明刁鑽得很,加上百年世族的長房嫡長女身分,模樣與身段又是萬中挑一,她總是想做什麽就做,想要什麽就奪,李寧嫣絕非壞心眼,而是完完全全忠於自己。

  當時她送自己黃絹當壓箱寶,一是她李明沁是自家姊妹,二是想看她當下是何模樣,三嘛……也許往後李寧嫣會找個時機,故意詢問自己與封勁野究竟有沒有好好研究那黃絹上的圖樣,只為瞧她窘迫的模樣……

  自覺與家族姊妹們並未培養出太深厚的情誼,然,今日她與大姊同回府內,李明沁能覺察到李寧嫣像要同自個兒加深關係、想營造出無比親曬之感似的,而且不光是李寧嫣這般,大伯母柳氏與二伯母余氏皆是如此。

  近來餘氏所出的兩個姐兒正準備議親,今日亦陪坐在側,李明沁也被兩個一下子顯得太過親近的妹妹惹得有些頭皮發麻,妹妹們方才還偷偷纏著她口無遮攔問了好多,例如——

  「嫁給武將出身的男子,二姊這一年多來有何心得感想?」

  「二姊夫他聽不聽二姊的話?都說他昭陽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殺個人跟切瓜似的,可如今不在西關戰場,不跟蠻族打仗了,姊夫他還是那樣兇悍嚇人嗎?」

  「我覺得還是嫁文人好些,鼓琴清歌時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賞甚至還能相合,二姊以為呢?」

  李明沁尚未開口,兩個妹妹已自個兒討論起來——

  「小妹這話不太對,阿爹也是武將,是管著京畿九門的大司統,琴棋書畫什麽的,阿爹都堪比當朝狀元公。」

  「哼,咱們阿爹自然不一般,瞧著全大盛朝就阿爹一個文武全才呀。」

  李明沁最後選擇笑笑不語,總覺著今日回相府娘家,細處透著不尋常,像是專為了她與封勁野才設的一場家宴。

  兩個才要議婚的妹妹儘管沒有分寸一通亂問,李明沁內心卻也不惱的,畢竟連她自個兒也未料及,有朝一日她會嫁給一名戰功彪炳的武將為妻,甚至妻憑夫貴成為昭陽王妃。

  然而,妹妹們的私下胡問多少顯出真性情,比起其他李氏女眷要真誠得多,所以不覺被冒犯,卻也懶得同妹妹們辯駁什麽。

  她心中不惱卻有疑惑,這點疑惑沒讓她琢磨太久,終嗅出丁點兒氣味。

  一切的起因,原來是封勁野這個昭陽王。

  隆山李氏欲「拉攏」……或者說是「鞏固」吧,李氏看中的是昭陽王在軍中的勢力,欲鞏固兩家的關係,遂有了今日的相府家宴,因為李氏女眷中的「閒雜人等」在接下來全尋了個由頭離開人工湖畔邊的紫陽花亭,獨留李寧嫣與她處在一起,餘下的幾名婆子和婢女更是遠遠退開。

  看來是要談正事了。

  待花亭中僅餘二人,李寧嫣像懶得再扮溫馨愜意似,收起嬌笑表情,淡淡然便問——

  「若要阿沁支持我夫君臨安王,阿沁可能做到?」

  李明沁一凜。「支持臨安王...何事?」心中隱隱有個答案。

  李寧嫣輕搖紈扇,嗓音從扇面後透出。「太子監國已逾兩個月,宮中有消息傳出,皇上此次大病實已病入膏肓,大限將至……待皇上龍禦歸天,阿沁可願站在臨安王與我這一邊,支持他登上皇位?」

  當內心猜測的答案清楚浮現,李明沁驚疑漸定,思緒陡然清明——

  今日這一場相府家宴,一踏進府裡隨即被滿相府的女眷、僕婦和丫鬟們包圍簇擁,以及那異於往常的熟絡,宴席未開卻先有這一場小茶會。

  她想通了,擁護臨安王盛琮熙為新帝這等同造反之舉,隆山李氏是贊同且參與其中的,很可能整個李氏大族就是臨安王最大靠山。

  「姊姊今日這麽一問,要的並非阿沁支持,你們討要的支持該去問我家王爺。」道完,她起身欲走,一袖卻被李寧嫣驀地抓住。

  眸光相交,如無形五指緊扣李明沁一顆心,引得背脊細細顫慄。

  李寧嫣神態嚴肅,徐聲道:「別忘了你是隆山李氏女,阿沁亦是享盡這個世家大族給予的好處,你是李氏女兒,不管成親前或成親後,與隆山李氏永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頓。「聖上病重,當朝太子性情軟弱非帝王之才,臨安王勝過他的太子哥哥千倍百倍,更有資格登基為帝,新帝繼位已是不可逆的定局,如何才能將傷害降至最低,保你欲保之人,望阿沁能想明白。」

  她欲保之人……

  一股涼意順脊柱竄上腦門,李明沁一下子僵冷到不得動彈,瞬也不瞬回望李寧嫣那一雙勢在必得的眼。

  「前頭雅軒都要開席了,王妃這是跟自家姊妹聊開,都忘記要吃飯了是吧?欸,還得本王親自來接。」

  盛琮熙從花間石徑的那一端走來,見湖畔花亭中僅餘一雙女子,清朗朗的嗓音徐徐揚開,暫態抹掉李寧嫣此刻面對自家姊妹時近乎嚴厲的神態。

  李明沁聞聲回眸,先是見到那位被稱作「盛朝第一美男子」的臨安王徐步走近,身長玉立,面容英俊,實不負那第一美男子之稱。

  她溫馴地垂眉斂目,下意識轉正身子作禮,聽到對方笑笑言道,說「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禮」,她遂僅行了半禮,再揚睫,那一道高大異常對她而言卻是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映入眸心。

  見封勁野尾隨在臨安王後頭出現,她冰涼的胸口頓時一暖,竟有股想朝他飛奔而去的衝動。

  「原來已是飯時,妾身與妹妹話家常,真真聊到忘我呀。」李寧嫣起身笑道,不著痕跡地收回緊抓在李明沁衣袖上的手,跟著盈盈走下花亭的小石階,去到盛琮熙面前。「王爺親自來接,妾身很是歡喜。」

  臨安王夫婦倆又彼此笑說了幾句,李寧嫣在隨自家夫君離開湖畔花亭時,意有所指似的朝靜佇一旁的封勁野道—

  「吾家阿沁妹妹就有勞昭陽王領回前頭宴席上了。我與妹妹久未見面,今兒個相談甚歡一發不可收拾,還得勞煩妹夫前來領人,可別著惱啊。」

  聞言,封勁野牽動嘴角,微微頷首,算是帶過。

  待盛琮熙將李寧嫣領走,一雙身影消失在花間石徑的盡頭,候在不遠處的府中下人亦都離開,這一邊封勁野尚未發話,在亭子裡的人兒已如失控馬車般直直朝他沖來。

  「唔!」健碩漢子遭嬌妻撲抱,胸懷被一具柔軀狠狠撞入。

  封勁野本可以穩若泰山動也不動,但卻是浮誇地摟著妻子後退兩大步,然後歎道——

  「夫人這把飛撲功夫著實厲害啊,尋常女子頂多乳燕投林,你這是泰山壓頂來著吧?」

  李明沁立時被他逗笑,明明上一刻仍擔憂不已,此際卻不禁笑出。

  她沒說話,僅把腦袋瓜抵在他胸前蹭了蹭,環抱他勁腰的一雙藕臂緊了緊。

  她發心彷佛落下一吻,感覺到他的大掌在她背上來回掌撫,帶著安定心魂的力量。

  「怎麽了?」他略沙啞啟聲詢問。「可是受氣了?」

  她搖搖頭,從他懷中退開一小步,與他四目相接。

  封勁野勾起嘴角,又露出不正經的那一面。「原來本王的王妃這麽黏人,才幾刻不見,就想我想得緊了。」

  明知這男人全身肌肉硬邦邦,李明沁仍往他腰側掐了一記。

  她眯眸睨人,表情嬌嗔,這般自然而然流露的神態,許是連自個兒亦不知是何種模樣,但封勁野知道,且十分喜歡。

  大掌毫無預警地捧住她的臉,峻唇湊下重重就親,還「哦!」地大響一聲。

  李明沁眼明手快,趕緊捂住他打算再親的闊嘴,壓低聲音道:「別鬧!這兒是相府,若被人瞧見那多不好。」

  「明明是夫人先投懷送抱的.......」被小手搗住的聲音略模糊,語氣倒是委屈,但那份委屈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拉下妻子的柔美,咧嘴笑道:「夫人的意思為夫能聽明白,在外頭不好鬧,回咱們府裡就能大鬧特鬧。」

  「不正經。」她輕吒了聲,決定不再同他鬥嘴,挽著他一條臂膀踏上花間石徑,往來時路走回。

  身旁男人很是配合,腳步不疾不徐,經過花木扶疏的地方還會抬高臂膀為她擋掉垂枝,夫妻倆彼此無話,但有無形卻柔軟的東西靜靜流淌……

  「夫人适才一直瞧著臨安王,眼都不眨,可覺得他生得好看嗎?」柔軟的沉靜突然被男人有些吊兒郎當的語調打破。

  她哪有眼都不眨?

  她也沒有一直瞧著啊!

  知道男人又要鬧她,李明沁遂抿唇故意答道:「臨安王是我大盛朝第一美男子,自然是好看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妾身多瞧幾眼也是無可厚非。」

  以為他會惱火,卻聽他嘖嘖兩聲,接著恨鐵不成鋼且略帶酸氣地長歎——

  「明明本王生得比臨安王還要英俊瀟灑、高大威武 、玉樹臨風 、俊俏可愛,夫人卻如此這般不識貨,簡直兩眼無珠,我這如珠如玉都在你身側了,你眼睛還看著別人,這像話嗎?」

  李明沁頓時笑到不行,腳步都亂了,揪著那條有力的胳臂,身子直往男人懷裡賴。

  「你哈哈……哈哈……你、你別鬧啦!」再笑下去,她很可能笑到腿軟走不出這座園子。

  「那你認不認錯?」

  「認錯……認錯……」笑得好喘。

  男人哼了 一聲,那一聲帶著洋洋得意的睥睨和滿滿笑意,李明沁聽在耳中,蕩漾在心底。

  她想到稍早前妹妹說的那些話,覺得還是嫁文人好些,理由是鼓琴清歌時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賞或能相合。

  她當下未駁話,腦中浮現的是幾回她橫琴而鼓,男人每每興致一發,便合著她的琴韻舞刀、耍槍又弄劍。

  他的刀舞氣勢迫人,足能當成戰舞震懾敵軍,長槍耍起來行雲流水,招招剽悍,就劍舞耍得太流裡流氣,瀟灑有缺,流氓氣十足。

  臉容輕垂,她唇角不禁勾笑,喜歡他與自己的「琴舞相合」,這哪裡是什麽酸腐文人、柔弱書生能辦到的?

  再者,她亦有幾回窩在他懷裡,陪著他一塊兒看沙盤、觀輿圖,研究沙盤和輿圖都能算是他平時的興趣了。

  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對戰事佈局、地勢運用是個大外行的她,被他帶著一起觀看、聽他講解,瞅著他擺弄沙盤上的小木頭人兒和插旗,竟也聽得津津有味,看出一些心得。

  他們出身如此不同,成長背景如此迥異,原本八竿子也打不著,卻還是結下夫妻緣分,而不管是他來相合,抑或她陪在他身邊,這是他與她的相處之道,是他們倆一塊兒過的日子,是獨屬於他們的活法。

  他成了她最想保住的人。

  今日她被相府裡的女眷們「圈」在湖畔紫陽花亭那兒,他在大伯父、二伯父以及臨安王那兒定然也遇上些事,至於他的岳丈大人……李明沁內心清楚得很,她家阿爹幫不上忙,至多僅是個陪席。

  适才,她瞥見他尾隨在臨安王身後乍然出現,他臉色猶然冷峻,是抬眼與她的眸光相銜上了,在那瞬間他面上寒意才見隱去。

  當他輕擁著她,問她可是受氣了,其實她亦想回問,問他是否也受氣。

  若建榮帝的朝代即將進入尾聲,老皇帝已是西山日薄之局,而臨安王決定掀起的這一場宮變得隆山李氏撐腰,那最大的變數便落在兵權在握且居高位的封勁野身上。

  在世人眼中,她是享受世家大族庇蔭的千金小姐,自呱呱墜地便不愁吃穿,得以習字讀書清閒度日。

  然世人卻是不知,每個出身世族之人若想一生順遂平安,永受族中庇護,皆要擔起自家百年大族共榮共存的重責大任,誰也逃不開。

  逃不開,無妨了,她正面接招便是。

  不管封勁野今兒個遭遇什麽、作何決定,她都會儘自身最大可能,努力保住他。

  柔潤五指與男人粗長的手指緊緊相扣,正感受著那份粗糙卻溫暖的摩拳,身旁的男人忽地緊聲道——

  「怎麽指尖又發涼成這樣?寒症又發作了是不?」搓搓搓,揉揉揉。

  「才沒有。」李明沁連忙澄清。「是王爺體溫一向偏高,這一握便覺妾身指尖偏涼。」

  「那、那本王體溫偏高也不能怪我啊,夫人走路一直蹭著我,都快蹭出個一柱擎天、突破底褲了,要不信,夫人來摸摸?看看是不是真硬了。」

  李明沁一開始先是被他「一柱擎天、突破底褲」的說詞給怔愣住,被扣住的小手還真真被拉過去一陣探撫,然後就顧不得驚嚇了,須知她已然遭他「潛移默化」,此際就沒臉沒皮僅顧著笑。

  老天……她再次笑倒在男人懷裡,揄起粉拳捶人。「你、你都讓你別鬧……」

  「本王沒鬧呀。」語氣還委委屈屈的。「我就想抱著夫人趕緊回府,讓為夫身體力行大大效勞,趕緊讓夫人暖和起來。」

  李明沁把腦袋瓜埋在他懷中笑到不行,好一會兒才抬起,眸角都笑出淚光。

  她凝注他幾息,那是極其溫柔的眸光,讓封勁野不由得也跟著靜下,聽她柔聲言語——

  「妾身也想快些回府,但,還得撐過這一場家宴,王爺能陪我嗎?」

  下一刻,她得到男人一抹張揚笑意,他挑眉笑問——

  「夫人這是在求本王嗎?」

  「嗯,求求你了。」她毫無矜持。

  嚴峻的男性面龐明顯一怔,但很快便恢復尋常,封勁野將寬額抵在妻子秀額上,下意識輕蹭了蹭,帶笑低語——

  「如你所求,陪你到底。」

  那一日結束相府家宴,返回昭陽王府的路上,李明沁能感覺得到封勁野心中有事,卻也知若開口去問,以他性情應不會對她吐實,還極可能被岔開話題,屆時又要被他帶偏。

  這一夜果然如他所承諾,他再次令她的身子暖和起來。

  當那塊繡滿小圖的黃絹攤開在榻上,他依著上頭那男女糾纏姿態對她如法炮製,有些糾結的角度是那樣驚世駭俗,甚至覺得不可思議,但她沒有拒絕,好像這般抵死纏綿、回應最真實的情慾湧動,正是她所想所要所需。

  相府家宴後沒過幾日,她與李寧嫣私下又見了一面。

  此次姊妹二人會晤,是安排在隆山李氏名下的一家首飾鋪子,鋪頭後的雅軒甚是隱密,尋常用來招呼達官貴人,可以任上門的貴客慢慢品茗,邊悠閒地挑選珠寶飾品。

  這一日姊妹倆談至最後,李寧嫣從袖底取出一隻小瓶推到李明沁面前桌上。

  李明沁表情微頓,少頃才揭開瓶塞,拿起小瓶在鼻下嗅了嗅。

  「這迷藥用藥太烈,易傷身,不能用。」李明沁遂把小瓶推回去,沉靜道:「昭陽王府裡的事,屆時我會看著辦,若要用藥……我自個兒調製。」

  李甯嫣黛眉兒略挑,點點頭。「也好。阿沁多年來在清泉谷習得不少技能,能炮製藥材、淬鏈精華什麽的,要兼顧絕佳效用且不傷身,應是難不倒你,只是望阿沁說到做到,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兒,待得那一日到來,別忘咱們李氏女該為家門所做的。」

  李明沁深吸一 口氣,徐慢吐出,自始至終眉眸沉寧。「亦盼臨安王與隆山李氏的長輩們守誠信、重然諾,那一日若到來,不動我昭陽王府一草一木一人。」

  李甯嫣微笑允諾。「那是自然。爹與二叔讓我來尋你談,便是想促成此事,保昭陽王府平安,減少不必要的衝突,甚至是傷亡。」

  在李明沁想來,大伯父、二伯父絕不會幹沒有把握的事,既想將自家大姑爺推上皇位,暗中不知籌謀多久又爭取到了多少朝臣和武將們支持,那必然已扭結成一股龐大勢力。

  封勁野倘使想當一名僅忠於皇上、忠於大盛的直臣,必不會善罷干休。

  到得那時,絕非幾句言語便能排解的局面,衝突避免不掉,死傷盡是我朝將士。

  她如今所作的抉擇必然會惹惱封勁野,可能會讓他氣到想一把掐死她,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候就是真死在他手裡,她也認了。

  抿抿微澀的唇瓣,李明沁直視著李甯嫣那張嬌顏,她語調如咒吟,道——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臨安王府與我昭陽王府如今有這口頭之約,待得那一日到來,有違諾言者,人神共憤,天地同誅。」

  人的記憶是極其古怪的東西。

  曾一直認定、再確實不過的場景與人物,待得回首細思,卻記不起原來的樣貌,甚至衍生出懷疑。

  李明沁一直試圖回想,想著那時在首飾鋪子後頭的雅軒,當她對著大姊李甯嫣道出最後那幾句話時,後者當下作何神態?

  怔愣?

  心虛?

  瞥開眼閃避了嗎?

  抑或……笑得坦蕩蕩?

  一幕幕都是扭曲的鏡花水月,她怎麽也想不起來。

  如同她怎麽也記不得為何會如此全心全意相信自身的家族,相信這吞噬人般的百年大族會為了一個口頭約定,放棄排除異己這絕好機會,而且這個「異己」還是當朝最能與自身抗衡的人。

  她錯了。

  建榮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夜半,建榮帝因病駕崩於承元殿。

  帝王龍禦歸天的悼唁響鐘尚未響徹整座帝都,有消息已從宮中遞出,一路秘密傳遞至昭陽王府。

  她心知肚明,宮中秘事能第一時候傳進昭陽王府,那李氏的右相府定然也已收到暗樁送達的消息。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奪嫡之舉如滿弓箭出,「嗖!」地厲聲驟響,射中每一個有心人的胸口。

  她亦是有心人之一。

  為了不讓昭陽王府陷入這場風暴,她像個賢慧妻子盡心伺候,半夜不睡,起身替面色沉凝的封勁野整裝穿上輕鎧甲,並奉上滿滿一杯醒神茶。

  是她親手烹煮、親手送至他嘴邊的溫茗。

  男人面對她沒有絲毫的遲疑,便聯手也不抬,以口就杯由著她徐徐喂飲。

  一 口又一 口飲著她手中溫茶的同時,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不安分,揚睫對著她眨動,好像試圖安撫她,要她別擔心別緊張,乖乖在府中等候他歸家似的,他那模樣又痞又有些……說不出的可愛。

  而她,也很想、很想安撫他。

  當他察覺身體開始不受控地癱軟下來,當那炯目中的光芒瞬間淩厲,她感覺一顆心快要從喉中嘔出。

  男人那張俊龐,迷茫湧上,彌漫著不解,驟然間卻全數沉澱了。

  一切發生得是那樣快,他眉宇間的疑惑散去,瞳底淩厲一轉兇狠,一臂已驀地掐住她的頸項,問聲沙嘎又無比痛苦——

  「所以你選好了...早就選好...即使已嫁我為妻,依舊是隆山李氏女,是嗎?是嗎……」

  她沒有掙扎,扣在她咽喉處的五指不知是已失了力氣抑或捨不得再使勁,她並不覺得疼痛到無法喘息。

  「沒……沒事的,會沒事的,只要今夜你按兵不動,不進宮不現身,安然度過這一夜,待到天明,宮中大勢底定,昭陽王府上下就會都沒事,他們允諾我的。」眼眶泛紅,心中酸澀,她很難過,很大原因是為了此時他看著她的眼神。

  他從未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彷佛他極其失望,無比心痛,彷佛她手中正持著利器直直穿透他的胸瞠。

  以往不知這滋味,此際才體悟到他的厭惡能令她背脊凜寒,心慌無盡蔓延,似要將她整個心靈吞噬。

  她陡地抱住他跪倒的身軀,不禁急聲求著、哄著——

  「封勁野,允我這一次好嗎?什麽也別理會,我扶你到楊上躺著,躺著好好睡上一覺,等明兒一早醒來,你要怎麽惱我、罰我,我都依你,好不好?要我再不回相府,再不理那些人,我也都依你,我們……我跟你回西關,跟你在那兒放羊牧馬,跟你一塊兒生養孩子,我們相伴到老,好不好?」

  男人像被她話中描述的將來吸引著,惡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嘲弄和悲涼。

  他身軀仍在頑強抵抗藥性,上身不住輕晃,目光早已迷離,勾唇低語。「怕是夫人想跟隨,本王已回不去西關……呵呵,阿沁……阿沁……」

  他上半身忽地前傾,她圈臂將他摟得更緊。

  「我在這兒,我在呢!」

  大腦袋瓜靠在她肩頭上,她聽男人低幽幽問——

  「……阿沁是否曾真心待我?」

  她錯了,是嗎?

  是真錯了?

  她做了不該做的事,選擇了不該走的路?

  她當真大錯特錯嗎?

  但,錯了,卻已無法彌補……是這樣嗎?

  她沒能及時回答他的問話,因為昭陽王府暗夜遭襲,四面八方火光驟起,亂聲乍興。

  來者將整座昭陽王府視作敵人的堡壘般,以兩千兵力團團圍困,強行攻入,步步進逼。

  帶兵來襲的主事者不是別人,正是京畿九門大司統,她的二伯父,李惠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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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3 00:0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十六少年心

  十二年前——

  建榮二十五年,冬。

  這是盛朝皇帝自三十歲登大寶以來,第一次面臨西關戰事。

  大盛的西關邊城外,隔著一條牧馬河與碩紇國相鄰,牧馬河河面頗寬但水並不深,即使是水源沛然的夏季,牧馬河的水位最高也僅及成人腰際,所以兩國儘管以牧馬河為界,此河卻完全阻擋不了碩紇兵時不時越界擾邊之舉。

  但擾邊算不上什麽,大盛的西關軍也非吃素的,對方打過來,這邊就打回去,大大小小的衝突都快成家常便飯,直到這一年秋末冬初,碩紇集結成軍,主力壓境直面西關,卻有一支三百騎的精銳繞道襲擊邊城防守力較弱的北路。

  碩紇軍的主力原來是障眼法,那三百騎精銳才是劈開大盛西關防線的狠招。

  十六歲的少年郎剛被提拔為百尉長,領著百名西關兵,接了碩紇這一記狠招。

  正是英雄出少年,碩紇的三百騎精銳最終被十六歲少年率領的西關軍盡數截殺於邊城北路,繳下戰馬五十三匹、鎧甲兵器超過百件。

  軍功確實是實打實的,但免不掉的是傷亡,少年百尉長親自解下十數名戰死弟兄的兵牌並收妥後,轉移陣地去到臨時搭建的傷兵營巡看。

  傷兵營搭在北路碉堡後的小廣場邊,收容了五十餘名傷患,這些兵丁有少年百尉長帶領的兵,亦有原本就派駐在西關北路的士兵。

  北路守將在援兵趕到之前便已不幸戰死,如今這堪比九品芝麻官的小小百尉長成了此北路營堡最高指揮。

  一路走來,遇上的小兵、老兵皆恭敬退到一旁,垂首行禮,經過昨晚直至今日清晨與敵軍的那一場廝殺奮戰,少年百尉長的剽悍勇猛足以震懾眾人。

  年少又如何?莫欺少年窮啊!

  何況在軍中是靠拳頭說話,這個名叫封勁野的少年百尉長無疑是拳頭很硬的那一款人。

  「拳頭。」溫雅嗓音中帶著一抹小女兒家獨有的脆甜,宛若夏風吹拂而過的鈴音。

  封勁野胸中陡震,垂目定定注視著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的小姑娘。

  十六歲的他體型較成年人更高大魁梧,面前這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卻是嬌嬌小小一隻,個頭與他相比堪稱一個天龍一個地虎,他目光平視望著傷兵營中的運作,一時間沒留意她的靠近,直到她突然出聲。

  眉心揪起,他覺自己想錯了,她不是地虎,是……是一朵小花兒。

  今晨當戰事終結,清點傷亡之際,傷兵營這兒突然來了一小隊人馬。

  他們一行人從東邊過來,沿途一邊義診一邊往山野間尋藥,說是在臨近屯堡行醫時聽聞西關邊城有難,此番趕來是為醫者之心、盡棉薄之力。

  絕對是醫者仁心,但絕非棉薄之力。

  須知西關北路的隨軍大夫僅一位,此刻傷兵太多,且多是需要緊急止血的戰傷,忙到這位軍醫老大夫都想伏地大哭。

  如今天降神兵般趕來一隊義診人手,眾士兵包含為首的封勁野在內,毫無異議便接受這些民間百姓插手傷兵營事務。

  這一行共七人,三女四男,為首的是一位年近耳順的老婦,中等身形,彎彎的眉眼,面上似乎-直掛著淺笑,四名男子年歲介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間,較年輕的兩個應是護衛兼馬夫的身分,當同行其他人忙著救治傷兵時,他倆能幫的忙有限,卻是亦步亦趨守在老婦周邊,聽從吩咐。

  至於餘下的兩男兩女,在封勁野看來很顯然是跟隨老婦習醫的弟子,止血裹傷的手法俐落之至且獨樹一格,即便是年紀最小的女徒兒動作起來亦熟練無比,面對需縫合的傷口也能穩妥處理。

  封勁野後腦杓那一道口子便是小姑娘給縫合的。

  相較於那些遭敵軍彎刀斬臂斷腿的重傷患者,封勁野這一場血戰拚搏下來所受的外傷根本算不上什麽,最嚴重的傷口也就耳後的一道箭傷,碩紇軍的這一道暗箭將他的頭盔射落,箭簇銳利的邊緣亦重重劃過他的後腦杓,翻出頭皮內的血肉。

  「好險軍爺躲過,沒傷著頭骨,僅是皮裂肉翻。」

  他盤坐在地讓她縫合時小姑娘言語溫和,觸碰他腦杓的手指很輕很穩,一點也不害怕見血。

  他從未見過如她這樣的小姑娘。

  嗯……咳咳,他的意思是,自己當然見過很多小姑娘,但沒有誰有她如此雪白的膚色,臉膚白裡透紅,清潤健康。

  也沒有誰有她那一雙明亮的眼睛,攏著淡淡笑意,閃亮如星。

  更沒有誰有她那樣好聞的身香,混著不知名的花香、草香和藥香,女兒家的氣息柔柔軟軟的卻絕非弱不禁風之感。

  應該要嬌養於閨中才是,這樣的小姑娘怎會出現在這危險且荒涼的邊城?

  他自然未將內心話問出,一時間幾乎出不得聲音。

  當小姑娘欲與他閒聊般開口溫語,他僅低低哼了聲,暗暗吞咽唾沫,都不知人家何時已將那道血口處理完畢。

  老實說,他完全感覺不到傷口縫合時的疼痛,只覺被她碰觸的那塊頭皮熱烘烘的,整個腦子也跟著發熱。

  她長得真好看。

  是他見過的小姑娘中……噢,不,是他見過的所有人中,長得最好看的。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麽了,胸中蠢蠢欲動,目光想追隨著她。

  但她再如何好看,他也不能放縱著一直盯住她看,那定然會嚇到她,因他生得太魁梧粗獵,眼神也太過淩厲。

  還有,也別同她多說話,他的嗓聲如今像公鴨嘎嘎叫般難聽得緊,他自身聽著都覺刺耳難受,還是別招惹她了,所以一確定縫好並包紮完傷口後他調頭就走,連聲道謝也省掉,頭也不回走開。

  他的行徑確實無禮,有些故意為之,多少想斷了內心亂七八糟的雜念。

  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實在太突然、太不著邊際、太不自量力。

  在那小姑娘面前,一向昂首闊步、恣意瀟灑的他竟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太在意她的結果就是讓自己難堪了,他好歹是個百尉長,是眾兵丁的頭頭,不能無端端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墜了臉面。

  於是頂著一張冷峻面龐轉頭就走,去把該辦的要務理了個遍,並以現有的人手重新佈防,然後把能做和該做的都做盡,可以回他自個兒的地方歇息一、兩個時辰,他兩腳卻又不受控地走回傷兵營這兒。

  他這是骨子裡犯賤嗎?

  明明察覺到不對勁兒,明明想著要避開,怎麽臨了還是莫名其妙一頭撞上來?

  「拳頭。」小姑娘家堵在他面前,重申的語氣很認真。

  「……什麽?」彷佛吞下幾大把砂礫當飯吃似,聲音甫從喉頭刮出,他眉頭陡揮。

  小姑娘竟沒被他嚇住,指指他的右手,解釋道:「軍爺的拳頭也得上藥,比起軍爺腦後的口子雖輕微許多,也得照料好才算圓滿。」

  他下意識抬起右手虛握成拳,瞥了眼,手背有擦傷,突出的指節全破了皮,怎麽受傷的記不得了,畢竟真的是很小很小的傷。

  他望著滿是傷的拳頭,腦子裡想的卻是「軍爺」二字。

  她為什麽一直喊他軍爺?

  把他喊老了吧?

  他瞧起來像「爺」字輩的人嗎?

  腦中忽地一凜,有些明白過來——

  銜命率兵趕來北路支援,緊接著迎敵開戰,到得現下眾弟兄們包括他在內誰不是蓬頭垢面,滿身塵土?

  他粗硬的髮絲隨意紮成一大把,發間都不知夾著多少黃沙,臉上血污未洗,而後腦杓有傷之故,小姑娘為他包紮時把棉布一圈圈纏繞在他頭上,險些把他的眼都給裹住,年少面容當真掩了個徹底。

  何況十六歲了,他唇上與下顎都冒出點點青髭,放任著不理,也沒空理,這些天便瘋長起來……此時,他外表確實較實際年歲大上許多許多。

  他虛握的拳頭突然被捧住,還沒來得及回神,已聽小姑娘脆聲道——

  「來吧,谷主前輩和大夥兒正在用飯,我還不餓,我替軍爺上藥。」

  然後,高大壯碩如小山的他就被小姑娘軟綿綿的小手拉著走了。

  他被安置在傷兵營一旁的黃土石階上,待他思緒動起,意識到發生何事,小姑娘已開始清理他那顆傷痕累累的右拳。

  他定定瞅著她的發心好一會兒,心跳好像過促了些,為轉移注意力,他抬眼環視碉堡後的這片空地。

  遠天的霞光隱去燦爛,臨時搭起的傷兵營這兒在四邊木柱上掛起幾盞油燈,方便時時照看傷者,除此之外,場子的中心更燃起一堆篝火,照明是足夠的,亦能達到取暖效用。

  火頭軍抬來粟米粥、烤薯和饅頭正分發給眾人,今日趕來義診的一小行人卻婉拒了軍糧發放,而是自個兒起火爐子煮野菜湯備食,吃得甚是清淡。

  隔著一小段距離,為首的那位老婦斂裙端坐在爐火邊的石磚上,手中捧著熱湯靜靜喝著,忽地一抬眼,封勁野見到老人家對他微微露笑,他立時挺背端坐,恭敬地朝對方斂眉垂首以致意。

  老人家頷首又笑了笑,捧著碗繼續喝湯。

  封勁野收回視線,沒多想已低啞問出——

  「姑娘稱呼老人家為谷主前輩……你們並非師徒關係?」

  小姑娘搖搖頭,小手仍忙碌著。「前輩是清泉谷穀主,懂得的事很多很多,她從未收徒,但穀中住著不少有緣人,全隨著她習技做事。」略頓。「我亦是其中一個。」

  他低應了聲,靜過幾息後忽問:「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清泉穀裡的人都喚我阿沁。」她大方報上姓名,毫不忸怩,抬頭對他一笑。「沁人心脾的那個沁。」

  阿沁?所以叫李沁嗎?封勁野暗暗念著她的名字,不禁又問:「你老家可是在西關這一帶?」

  「祖家在隆山,但我出生於帝都,住在帝都。」她不經意答道,眸光略頓,是發現手邊淨布和綁帶已用罄,沉吟兩息,遂從袖底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包裹他的右手,並在那手背上打了 一個俐落小結。「好了。大功告成。」

  封勁野聽到「帝都」二字,心頭微沉,隨即又惱怒自己的胡思亂想。

  她是哪裡人?家在何處?知道了,他意欲如何?

  帝都確實遙遠,若靠近西關邊城,他是想與她有所往來嗎?

  她的小手那樣乾淨雪嫩,她親手系上的素帕亦這般淨白,凸顯出他的大掌與長指格外粗糙黝黑,凝在指甲裡的泥與血格外污穢……他在想些什麽?

  他什麽都不要想!

  低聲含糊地道了聲謝,他倏地起身,再次頭也不回地走掉。

  「哇啊啊啊——」

  那一聲女兒家的尖叫響起,驚動歇在林子裡的鳥獸。

  正騎著駿馬試圖穿過這座陡坡林地的封勁野驀地勒住韁繩,兩耳靜聽,立刻辨別出聲音所在。

  「駕!」兩腿夾緊馬肚,策著胯下坐騎迅速躍上山頂。

  有人滑落山崖了!

  翻身下馬,以最快速度撲至崖邊,千鈞一髮間扯住那條几要斷裂的麻繩,繩子這一頭細在崖頂突出的一方大石上,而垂在崖下的另一頭……

  「繩子未盡斷,撐住!我很快……」待看清楚垂吊在崖下的那人,封勁野喉間一窒,頓了頓才又粗聲吼道:「別急、別亂晃,腳尖踩住突點儘量穩住,我拉你上來!」

  麻繩的另一頭綁在阿沁小姑娘的腰身上。

  此際的她一張小臉慘白無血色,張口結舌回不了話,嬌小身子正被一寸寸往上方提拉。

  拉她上去的速度並不快,不但不快還慢騰騰得很。

  但,正因為放慢,所以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反應,讓她能一腳尖再一腳尖地尋到踏足點,穩住身子隨那股提拉的力量慢慢往上挪動,而不被突起的山石劃傷肌膚。

  離那頂端尚有一些距離,一條長臂已探下,抓住她單邊的肩膀一把提上去。

  一確定小姑娘安然無事了,封勁野立刻撤掌,任她坐在突石邊大口喘息。

  清泉穀的人來到西關北路義診已過七日,這些天,西關軍主力分防佈局,北路此地亦增派不少兵力,前哨更有消息傳來,碩紇大軍見誘敵落空,突破失敗,已退回牧馬河西岸。

  封勁野是見戰事終於緩和,才在今日獨自外出探路。

  之前他曾覽過一張畫得甚精細的北路輿圖,圖上標明,離邊陲不遠的不知山上有條天然形成的秘徑。

  據百年前戰事記載,曾有漢軍護著邊陲百姓退至不知山,蠻族進逼圍困,眾人以為將戰死山上,最後卻是發現了此條秘徑,不僅百姓得以脫身,漢軍更藉由秘徑優勢沿途布下機關,最終反敗為勝。

  他策馬上山尋那條秘徑,未料及小姑娘也在山上。

  這些天一入夜就能聽到琴音,七弦古琴的琴韻時而松沉曠遠、時而悠長如語,竟是出自她指下,儘管他粗鄙不通音律,卻還是覺得那琴聲好聽極了,在這邊關荒涼之地、在此艱辛戍守之際,莫名感到一些慰藉。

  然,昨晚並未聞她的琴聲,從昨日就不見她的蹤影……莫不是昨兒個就上山野宿?

  明明拉開距離不與之接觸,但仍不由自主地留意著她的身影,甚至躲在暗處聽她的琴音,偷覷她鼓琴姿態。

  對這般莫名其妙的自己,封勁野著實感到懊惱,心中窩著一團無名火似,但此刻望著腿軟跪坐在那兒的小姑娘家,他腦子裡亂糟糟,不確定該說些什麽。

  「李姑娘你……」

  「嗚嗚……嗚哇啊啊——」姑娘看著嬌小,驟然爆出的哭聲卻響徹雲霄。

  封勁野虎軀一震,雙目圓瞪如銅鈴。「呃,你、你別哭……別哭啊……」

  小姑娘恍若未聞,繼續使勁兒哭,越哭越厲害,小臉漲得通紅。

  封勁野再次被嚇到,兩掌擱在胸前毫無意義地輕揮,最後舔舔唇妥協道:「好、好,想哭就哭,那、那你儘量哭,哭一哭可能會好些,你哭,沒事的,你好好哭。」

  若他沒及時拽住那根快斷了的麻繩,在山崖下沒踩穩的她再多蹭幾腳,繩子必斷,人真會往底下掉,到底是小女兒家,剛經歷生死交關,一開始嚇懵了,等回過神會這般嚎啕大哭也屬正常。

  她「很正常」地放聲大哭,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卻渾身上下「不正常」,搔頭抓耳、喉頭澀然兼之腦頂發麻,實在想不出應對之法。

  值得慶倖的是,小姑娘狂掉金豆子的時間僅半刻鐘。

  大概是哭著哭著,哭到記起自個兒是被人救上崖頂的,意識到有誰正看著她這般哭相,哭聲終於止住,她雙手分別抓著袖子揉眼睛、擦臉,好一會兒才撤了雙袖,微腫的雙眸揚起。

  「阿沁……阿沁好好哭完了……多謝軍爺出手搭救。」哽咽著,她維持跪坐之姿朝他一拜。

  還好她還認得出自己。封勁野暗想。

  今日的他卸去沉重盔甲,穿著一身粗布便服,頭上仍纏著裹傷布條,頭髮依舊亂糟糟,胡髭較他們初見的那日還要再多些、長些,但面龐上的血污已都洗去……他還擔心她一時間認不出人再受驚嚇,需得再費唇舌安撫,萬幸擔心之事並未發生。

  「昨日在營堡內就未見到你……」他驀地咬住某些踰矩的字句,改問:「李姑娘怎會出現在此處?隨你同行的那幾位知道嗎?」

  她點點頭,仍克制不住地抽噎,少頃才出聲——

  「每回出清泉穀義診,總會沿途采掩當地草藥,不知山這兒長著不少覓幽草,谷主前輩說過,覓幽草是治眼疾的一味好藥,所以昨兒個見傷兵營的大夥兒都穩定下來,能騰出照料的人手,我跟谷主前輩報備了聲,帶點乾糧和清水就自個兒上山尋藥草……」

  封勁野有些無言地瞥了眼她纏在腰間的斷繩。

  像猜出他在想些什麽,她紅著眼、紅著臉,吸吸鼻子又道:「覓幽草雖不難尋到,但多生長在懸崖山壁上,這般懸著身子攀在岩壁上采藥也、也非頭一遭,只有這一次.....僅是這次……事前忘了檢查麻繩狀況,東西用久了,到底也老舊了……」越說越小聲,很不好意思似。

  「僅僅一次,便可要了你的小命。」他嚴肅道。

  「嗯。」她再次點點頭,心緒明顯平靜許多,還能沖著他淺淺揚唇。「軍爺把我的小命拽住了,沒給閻王爺收了去。往後阿沁會小心再小心,看到麻繩就會想起軍爺的訓誡。」

  他是在訓誡她嗎?沒有……吧?

  還是帶兵帶慣了,與小姑娘說幾句都像在訓人?

  封勁野微愣,胸中卻突突跳,因眼前這張猶留哭痕的小臉蛋……那表情真是靦腆得可愛。

  想什麽齷齪骯髒事!

  腦海中,他揄起缽大的硬拳頭,往自個兒腦門狠狠捶了 一記,當然僅是想像,沒在她面前落實想法。

  他忽地起身,那站立姿態如托塔天王一般,儘管清了清喉頭,嗓聲仍粗嘎——

  「看到麻繩想起訓誡,如此……甚好。我……我帶姑娘回營。」當真無話可說,他暗中深吸一 口氣,轉身去將坐騎拉過來。

  見他傾身靠近,她沒有絲毫排拒,而是攀住他探來的一雙健臂,等著他將她扶起、抱上馬背。

  她兩腿彷佛還有些發軟,扶著他的前臂試了會兒才站好。

  她又朝他露出靦腆表情,眸光瞥向幾步外的一處,溫聲拜託。「可否請軍爺把那一籃子草藥一併帶回營?那是此趟上山的收穫,總得帶回去炮製。」

  封勁野循著她的視線側首看去,看到一隻竹制措籃隨意擱在地上,籃子裡少說也有十餘株新鮮藥草,應是她繫繩攀崖采藥之前放下來擱那兒的。

  他低應一聲,確定她自個兒能站妥,才舉步去取那只措籃。

  把那個對他而言著實小到不行的捎籃勉強捎上虎背,身後的人兒突然呼痛般呻吟了聲,他轉回身,就見她雙手抱住腹部彎下腰,整個人搖搖欲墜。

  封勁野一個跨步沖回,攔腰將她抱起。

  「你哪裡受傷?怎不說?」竟一直同他說話,還笑給他看!

  她臉色變得較方才還慘白,雪額滲出薄汗,微弱搖頭。「沒有……沒受傷……谷主前輩說過這狀況,她老人家同我說過的,要、要回去……回去找她……」

  封勁野二話不說,抱她上馬背,自己亦翻身上馬,長腿一踢,連鞭疾馳,飛也似沖下山往北路營堡趕回。

  萬幸路途當真不遠,又是下山的路程,快馬加鞭約兩刻鐘便奔回營堡。

  封勁野把「受傷」的阿沁小姑娘帶回來時,引起不小騷動。

  他把跑得直噴粗息的駿馬丟給小兵照料,橫抱著小姑娘家直直沖進撥給清泉谷一行人落腳的窯洞土屋院落內。

  他急得很,急出滿頭大汗,那位正在院子角落理藥的清泉谷穀主在瞥過幾眼後卻依舊從容得很,而其他人見她老人家一臉從容,遂也繼續忙著手邊事物,跟著一起從從容容。

  「她那個……采藥時險些落崖,我拉她起來,她好像沒事,突然又有事,我問她,她說沒事,但顯然有事,後來上馬不久她就痛昏過去,我不知該如何幫她,不知她傷在何處。」

  他說得又快又響。

  老人家頷首微笑,淡淡道:「把她抱進屋裡,擱炕上。」

  封勁野聽話照辦,進屋,入里間,將懷裡的人兒小心翼翼放在猶留余溫的暖炕上,抓來枕子塞在她腦後。

  「你可以出去了。」老人家跟著進來,仍微笑輕語。

  真要說,眼下整座北路營堡的老大正是他封勁野這個百尉長,怎麽也輪不到一個普通百姓來支使他、對他下令,但清泉谷穀主說話的語調和神情好似有魔力,他竟半句也不曉得要詢問,人就走到屋外來。

  通往里間的厚簾子放落,連屋門亦關起,封勁野心想,老人家應該是在為她治傷,見對方淡定模樣應該有法子對付,真沒他什麽事了。

  沉沉吐息,才想用大掌抹一把臉,卻見右掌上沾著半掌的鮮血!

  哪來的?

  她身上的?

  所以她真受傷了?

  為何當場不欲他知?

  一連串的疑問盤桓腦海,讓他直接定在原處。

  屋門在一炷香後重新被打開,谷主老人家跨步出來,見他傻大個兒般杵在門邊,一瞬間像被逗笑,那雙細細彎彎的眼睛閃著光卻難見瞳底。

  老人家也瞧見他朝上攤開的那半掌鮮血,灰白柳眉挑得微乎其微,不待他提問,已道:「阿沁她沒受傷,全須全尾好得很。」

  聞言,封勁野自言自語般訥聲道:「所以她沒流血,這不是她的血……」

  「她正流著血,這是她的血。」穀主慢悠悠作答。

  大概是不忍見他一臉莫名、徒長個子沒長腦袋,老人家徐徐笑歎了口氣,好心為他解釋。

  「落在你掌上的紅,那是女兒家的初潮,表示小姑娘的身子骨就要長成大姑娘家。」略頓了頓。「老身所說的,軍爺可聽懂?」

  他不清楚自身怔愣多久,好像腦子裡有什麽「啪!」的一響,爍光交錯,終把聽進耳裡的話有效地連接起來。

  半掌的紅……女兒家的初潮……長成大姑娘家……

  盯著手掌的雙目陡瞠,他隨即抬頭瞪著面前的老人,後者在淡然從容中能嗅出幾分愉悅,眉彎眼彎,竟還有某種近乎「大功告成」的閒適感。

  看明白了他的表情變化,老人家慈祥地拍拍他的肩頭,道:「為了這一抹紅,老身幾乎用盡畢生所學,如今阿沁滿十三歲了,終是迎來頭一回的小日子,還教你給遇上,要老身說,這位小軍爺你要走大運了,往後絕對是拜相封侯……咦?等等……」

  她忽地沉吟,斂眉推敲的姿態,似洞悉了什麽,細紋明顯的眉間淺淺一動又道——

  「呵呵,原來不僅拜相封侯,還當上大王。」點點頭。「當大王好啊,當上大王才能成就這一段緣,甚好……甚好……」

  甚好什麽?對方都說了什麽?封勁野沒能耐去想,只覺染紅的掌心快要燃出一團火焰。

  老人家像是再次轉回屋裡又像已舉步離去,他沒留意了,就是死死瞪著那半掌的鮮紅。

  緩緩湊近鼻下,那是個下意識的舉動,心之所向,故而為之,因極度好奇而去嗅聞那落紅氣味...

  鮮血這樣的玩意兒,在邊關軍營中長大的他老早習慣那股子腥味,但掌上的紅同樣是鮮血,卻是很不一樣的氣味。

  甜膩膩的,彷佛花開到極盛,流淌的濃蜜引來一場無與倫比的蝶舞蜂喧……

  封勁野,你幹什麽?

  待回過神,他竟把沾血的掌心抵到唇下,舌尖已探出。

  本能驅使行徑,讓他滿腦子空白,如今醒覺過來又滿臉漲紅,一顆心促跳到胸膛發痛,

  這當真有病,太太太有病!

  他惱羞成怒地往懷中一頓亂摸,抓出一塊布,用力擦掉半掌鮮紅,把那份黏膩全數擦去,擦得乾乾淨淨。

  到得要丟棄那塊布,目光一垂,才發現那是之前小姑娘家幫他包紮手傷時用的白色帕子,帕子被他隨身帶著幾日,已被他洗淨了、晾乾了,也仔細端詳過。

  原來帕子的四個角各繡著「日、月、水、心」四小圖樣……也許是某朝或遠古的字體,只是他除了兵書以外,所謂的聖賢書以及詩詞歌賦等等讀得當真很少,懂得也不多,那「日、月、水、心」在他看來就像擬物意象的小圖,不難懂,且很別致。

  如今無意間弄髒白帕,他先是懊惱、捨不得,隨即記起落在白帕上頭的恰是她的初潮,一時間當真思潮紛紛,十六歲少年的內心滾滾如洪流。

  帕子不能丟,捨不得丟了。

  於是心田裡落下一顆意欲不明的情種,種子自顧自地發芽茁壯,根深入土,枝葉茂盛,他當下……確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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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3 00:08: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夢渡今生念

  他直到幾年後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繡的「日、月、水、心」圖紋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關北路一別,以為後會再無期,她是他十六歲西關荒煙、莽莽硝塵中的一抹柔軟,以為終將沉於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塊豐饒,每每觸及,總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剛及弱冠,幾回軍功加身,已是大盛西關名氣響亮的飛將軍,更是行軍都統人將軍麾下十猛將之首。

  年關之前,行軍都統大將軍奉召回帝都述職時把他也帶上,他便是在那座繁華喧囂的都城中與她重逢。「重逢」是他說的,其實她並未認出他來。

  那一日他隨著都統大將軍作客右相府,不意間見到剛從清泉穀被接回相府過年的二小姐,她那時正撩裙下馬車,僅憑一個側顏匆匆瞥見,他便知曉是她。

  小姑娘當真長成大姑娘家了。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著,這獨屬於他的念想近乎意淫。

  然戍邊守城、幾番戰火狼煙,他亦記得她在夜中橫琴而鼓的曲音,沉遠綿邈,悠然深蘊,陪他度過無數個荒夜、無數次夢醒。

  於是胸中滂沛、意欲淋漓,有什麽在骨血裡叫囂,執意掙破那無形囚籠。

  回首細思,便是再見的那一瞬間,他已下定決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為今生執念,他盡一切法子關注她的種種,知她長年居住在清泉穀,僅年節時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動用人脈將他的人送進清泉穀,亦囑咐帝都城中的暗樁多留意右相府內諸事務。

  見她的親事一年年被她自個兒耽擱下來,他內心有說不出的歡喜,但他還得往上爬,爬到一個足能匹配她、獲得她的地位。

  終於啊終於,他有實權有頭銜,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氣沖天、志得意滿,以為運籌帷幄、萬事皆在他胸壑中,卻忽略「情」之一字最難驅使撼動,他可以強取豪奪亦可詭計連連,能藉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討要不到的是純然情真。

  他死於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敵人陣營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難取他性命,畢竟動了他一根寒毛就別想全身而退,若沒把握令他一招斃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饋」。

  能輕易殺死他的,這世間想來也就她一個。

  雖非她親自下殺手,他確實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機,斷送性命。

  他封勁野這一生轟轟烈烈,卻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壞的,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獻給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開,讓她看見那顆鮮紅熱燙的心是如何為她熱烈跳動。

  而今全成笑話一場,都是執念,今生的執念……

  然,今生已滅,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燼,魂魄該是虛無飄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聽到那笑聲悲涼無端,能察覺大笑時目中流出兩行淚來……驚怒、心寒、憤恨、失意、可笑,種種情緒紛雜迭起,清晰無比,他的神識竟然……未滅嗎?

  緣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但如今幽魂一縷,前路茫茫,終局向何方?

  盛朝建榮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歲的帝王駕崩於承元殿。

  東宮太子尚不及登大寶便被盛琮熙帶兵圈禁宮中,連同建榮帝之後王皇后、三宮六院的妃嬪以及養在宮中的皇子皇女們,全數遭軟禁。

  宮中局勢詭變之際,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門大司統掌控在手,城郊二十裡外的虎驍大營共三萬人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無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們心寬得很,宮變與他們無關,滿城戒嚴就多少忍著些,將來誰當上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們一 口飽飯吃就成,而唯一讓人唏噓歎息的,左不過是昭陽王府那一場巨變。

  帝王薨於承元殿當夜,昭陽王府遭圍,京畿九門大司統帶兵攻入府中,斬殺昭陽王封勁野與其一眾親兵近兩百名。

  當初隨封勁野入帝都的一萬西關軍就駐紮在城外演武校場,久候昭陽王之令不到,等來的竟是李惠彥以及虎驍營兵馬的突襲,一萬西關軍餘眾不到兩千,最終退往西關邊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內,完全落入以臨安王盛琮熙為首的勢力中,而這當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後盛琮熙廢掉自己的太子兄長、戮殺敢提出異議的一干重臣,並挾太后王氏登基為新帝,建年號為「康禎」。

  康禎元年始於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輛結實樸拙的馬車從敗落的昭陽王府駛出。

  馬車內,曾經的昭陽王妃此際一身孝白,除盡釵環的烏髮以白巾簡單束起,在鬢邊別著一朵小白花。

  她身邊挨著兩名哭紅眼的婢子。

  王紀懷中抱著一個白玉製成的骨灰繼子,兩婢子幾次想接手幫忙抱著,王妃卻不鬆手,僅垂眸瞅著骨灰種子輕啞呢喃——

  「阿沁帶王爺回西關,我們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無分離.............水遠都不分離..」

  兩名婢子聞言面面相覷,眼淚禁不住又一波狂瀉。

  昭陽王府中的一雙男女主子很明顯已都死別,如今陰陽兩隔,她們家的女主子雖留世間,卻癡癡癲癲不肯認清事實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臉上沒什麽血色的李明沁聽到兩丫鬟夾帶濃濃鼻音的喚聲,她抬頭一笑,面容平靜。

  「好瑞春,好碧穗,別哭,沒事了……我不會再做傻事,不會再輕易尋死,要活著,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彌補我犯的錯,你倆莫哭了呀。」

  她不提還好,此時一提,兩丫鬟「哇啊啊——」地一響,哭得更厲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後緩緩露笑,逸出唇的長歎無奈亦無聲。

  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嚇著她們倆。

  她投湖自盡了。

  身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蔭享榮華富貴,她盡此一生是該為家族榮顯而活,但在經歷過昭陽王府覆滅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彥揮刀砍向半昏迷狀態的自家王爺之時,她被人攔著、架著,眼睜睜目睹一切發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勁野還是死在她面前。

  什麽是「心如刀割」、「血肉盡焚」?什麽叫「欲哭無淚」、「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嚐了個遍。

  太過痛苦,悔也悔不盡,於是將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飴,卻是讓趕來的一雙婢子給打撈起,醒來時,清泉谷穀主就在身邊。

  谷主前輩教訓得對,她李明沁是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豈有如她這樣,犯下大錯間接害了那麽多條性命,卻想一死了之,以為自身一條小命就能抵銷錯失,天底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話語調一慣淡然,用詞直白卻不尖銳,如醍醐灌頂澆淋得她心魂直顫。

  得活下去。

  活著去看清楚這世道變化。

  活著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謂的親人們,在欺她、騙她後,他們的結局將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這個罪人的結局。

  她得好好活著,活著去承擔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淩遲她神魂、絞碎她內心的痛,滲進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嚐過。

  今生已孑然一身,於是她散去昭陽王府中劫後餘生的奴僕們,離開帝都這傷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條——

  她要把封勁野帶回西關。

  她允諾過的,此後與他落腳西關長相伴,他的人沒了,還有一捧骨灰陪著,陪她度餘生。

  隆冬時節。

  從昨兒夜裡到今日午前,雪勢漸漸收斂,午時冬陽不忘露臉,這一場雪終於見停,灰撲撲的石板屋群變成白皚瞪一片,瑞雪兆豐年。

  此地是西關的大豐屯。

  屯堡中隨處可見黃澄澄的粟米串、紅通通的辣椒串,還有細成一把又一把的乾草梗子,每家每戶的廊下通常擺著三、五張圓篩,篩子裡攤著的是一片片壓扁的乾牛糞,瞧來逛去的,風景合該如此,偏偏這屯堡中常見的風景卻有一家不太合群。

  這戶人家聽說是打帝都來的,就一個年輕小婦人帶著一名負責趕馬的老僕以及兩個妙齡丫鬟,在秋收時節來到大豐屯,且大剌剌地住進老滕家那座破舊的三合小院裡。

  大豐屯的保正兼屯長一聽這事兒立刻就不依了。

  須知此地距離西關前線邊界不過十裡路,腳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個時辰都能輕易抵達,絕不容許什麽來路不明的阿貓阿狗混進來。

  以前真有過案例,一名碩紇國的奸細先是混進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時候,跟著假裝是盛朝百姓搬遷到邊城這兒來,暗中設點以便傳遞消息。

  大豐屯的屯長二話不說上老滕家一探究竟,這才發現,人家是回自個兒老家,那位負責趕馬的精瘦老漢正是幾年前離家進京的老滕。

  至於年輕小婦人的真實身分,整個大豐屯除了屯長以外再無誰知。

  屯民們本以為小婦人是老滕家的哪門子親戚,但總聽老滕恭敬地稱呼對方「夫人」,才知是人家東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問,屯長為了讓屯民們安心,只得解釋那位東家夫人剛成了寡婦,想離開原來的傷心地,這才隨老僕來到西關邊城看看不一樣的風光。

  一聽是寡婦,模樣還如此年輕,屯民們尤其是婆婆、嬸子和大娘們,真真為那小娘子唏噓感慨得很,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但話說回來,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們強大婦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們很需要她來診治療癒。

  「哎喲喲疼、疼啊!小娘子輕點、輕點兒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剛翻修過的三厶口小院內,一名微胖黝膚的中年婦人緊抱床柱而坐。

  這張床楊就擺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著有些不尋常,前頭部位挖了個臉洞,讓人能趴得直挺挺還能順利呼吸,四邊各立著一根粗柱,讓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這位抱柱直抽氣的大娘這般。

  施手醫治之人還沒答話,在門邊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們已笑了起來,下一個便輪到自個兒的瘦小老丈不禁開口——

  「咱說老周家媳婦,小娘子這一手正骨術已然夠輕手,又輕又管用,你這腳踝都腫成大饅頭樣兒了,怕是不碰都疼。你兩天前受了傷若是趕緊來整整,別放不下家裡那些活,也不會弄成眼下這般。」

  「張老丈說得對。」一名中年黑漢動了動肩頸,繼而道:「我這頸子前天落枕落得厲害,連背都發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兒讓小娘子大夫抓著頭轉來轉去,最後還施了針,立時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儘快醫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個病得趕車到十餘裡外的青田屯,幾個屯堡也就他們那兒有正經醫館,如今倒好,咱們大豐屯也來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還不止診脈開藥,連針灸、正骨、外傷縫合都難不倒,這可要輪到咱們被人羡慕了,老周家媳婦啊,疼歸疼,你也得慶倖呢。」

  老周家媳婦吸吸鼻子,小聲囁嚅。「我這、這不是來了嗎?」

  確實是個怕疼的。李明沁自覺手僅擱在對方患處,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著將對方那條傷腿抬到自個兒鋪著藍巾的膝腿上,來個快刀斬亂麻,「啪啪啪——」連續三下正骨兼順筋,待老周家媳婦反應過來扯開嗓子呼痛,診療已結束。

  「好了,不痛了。」她對著那眼角掛淚、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婦人溫婉笑。「等會兒在患處裹上去淤活血的藥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兒個應該就能順利行走,三日後當能完全復原。」

  老周家媳婦下意識轉動那扭傷的腳脖子,發現當真不痛了,雙臂終於鬆開那根床柱。

  她沖著李明沁連連點頭,笑到淚水全擠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著楊子回去就坐著、臥著,要忙活也只靠雙手忙活。」

  李明沁頷首微笑。

  她曾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來到西關邊陲,落腳在一處純樸無華的屯堡裡,日子過得簡單清苦,她卻從這一份苦中嚐出淡淡的甜,那樣的甜味來自於內心沉靜。

  她活著,不僅是單單活著,當初在清泉穀學得的技藝有了發揮機會。

  西關邊陲缺診脈看病的大夫,缺專治跌打損傷、正骨理筋的師父,也缺能種植藥材、炮製藥材的藥師,她在清泉穀學得那樣雜,沒想到一人能抵三人,這時候全派上用場。

  每每幫助到在地屯民們,見他們欣喜模樣,壓得她脊樑骨幾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減輕的可能,至少,不再時不時感到窒息。

  因她一個錯誤決定害死那麽多人,如今尋到一點彌補之法,她盡一切可能去做,兩個被她訓練成小助手的婢子總叨念著要她歇會兒、再歇會兒,她卻是難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贖罪。

  此際夜深人靜寂,老僕睡了,兩婢子也睡了,馬睡了,撿回來養的兩條大狗也睡了,身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獨獨未眠。

  她的小廂房緊連著用來幫人看病診治的廳堂,房中猶留一抹微弱燭火,已然洗漱過的她藉著那弱弱的光,將矮幾上那幾盤新製成並晾乾了的藥丸分門別類收拾好,這才吹熄了燭火,脫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與厚實的窗簾子全放落,月光滲不進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東西擺在哪兒,手往炕頭一探便撫到那個骨灰綽子,白玉溫潤,她在一室黑暗中溫柔撫著。

  「嗯……今兒個大豐屯也有趣事發生呢,王爺想聽妾身說嗎?」雖是玩笑般詢問,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頓了頓便自顧著往底下說,把白日上門求診的屯民們發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從早到晚共來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還是從別的屯堡趕來的,另有幾位是前來複診拿藥,我都仔細診治了。」忽地聳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說老實話,我這診脈正骨的手藝學得其實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號,說不定連給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資格都沒有,但來到西關這兒,才發現原來自個兒還算有些用處,沒對不起清泉穀……」

  她合著雙眸,嘴角輕翹。

  「在這兒很好,大夥兒待我都好,來治病拿藥的有銀錢給銀錢,沒銀錢的給個青菜蘿蔔、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愛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聲又道:「還有一名患者是好厲害的獵戶,我把他突發的眼疾治癒後,他隔三差五就往咱們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讓滕伯一手包攬處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對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說了好些你當年在西關的事呢……原來滕伯的獨子和孫子都曾是西關軍,然父子先後戰死,滕伯的孫子跟王爺當年還是同袍,這位滕家大哥在戰場上身受重傷,是王爺硬把人從屍山血海中拖出來、帶回來,才讓親人得以見最後一面。」

  低幽幽的歎息蕩在幽暗裡,唇嚅著,聲音那樣輕——

  「你寧可要那樣的死法吧?禦敵護民,拋頭顱、灑熱血,而非死在奪嫡的陰謀詭計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應,半張臉埋進軟枕裡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濕蹭掉。

  好冷。

  她好不容易才擺脫的寒症來到西關後似有再起之勢,而她並非不知調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輩曾教授的功法調息養氣,也需藥膳溫補,但她懶了,不想理會。

  側臥炕上,她蜷縮身子,套著厚布棉襪的雙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識到這個舉動,她先是笑了,笑著笑著卻滲出哭聲,她再次將臉埋進軟枕被褥裡。

  再不會有誰會把她冰涼涼的雙足握在粗糙溫暖的掌心中摩挲,為她生熱。

  是她自個兒造的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但她還要活著,活下去直到見到結局。

  反覆撫著白玉骨灰鑽子,此舉令心頭漸定,終於略有困意,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

  咦?是誰?

  有人摸了她的足!

  是她睡昏頭胡思亂想嗎?

  但那感覺很真,雖僅僅一瞬間,她真覺雙足被握了 一下。

  「……誰?」疑問纏在唇齒間,軟嚅而出,意識從渾沌中勉強掙脫,她回首看向炕子的另一頭,神情不禁定住。

  天未亮,盡目的底色仍一片漆黑,她卻能瞧見坐在那兒的身影,離她僅一臂之距,那麽熟悉的男性身影。

  他整身軀體鑲著極淡的光點,面龐輪廓亦是。

  他側顏對著她,像不願看她,微斂的眉目顯得清冷,抿起的嘴角似帶漠然,即便如此,李明沁卻是歡喜的。

  她小心翼翼擁被坐起,眼睛根本捨不得眨,輕聲道:「終於……王爺肯讓阿沁夢一回了。」

  她壓抑住想哭的心緒,揚起笑,癡癡望著他。

  「我知道你一定很氣我、惱我、恨我,我確實做錯了,不該輕信自家人,不該欺瞞你,你再等等我,我會去尋你的……封勁野,你還願意等我嗎?」

  沉靜端坐的男人緩緩朝她轉過頭。

  他看向她了,但李明沁還是讀不出他的表情變化,冷漠依舊,好似她的任何決定,與他再也無關。

  她突如其來感到一陣心慌,禁不住朝他伸手。「封勁野!」指尖才觸及到他,整個形體驟然消失,光點盡散。

  不見了……

  不見了……

  是夢?非夢?

  分不清了……

  李明沁只覺心如刀割一般,記起他命喪刀下的那一瞬。

  四周的黑暗霎時變得無邊無際卻波濤洶湧,沉寂再不是平靜,而像白骨沉棺中綻出一朵無言花,花香蝕心銷魂,光憑那氣味兒能把人怦然鮮紅的一顆心生生挖出、生生碾碎。

  心中的痛壓制不住,她雙手按著胸口倒在被褥上,瑟縮著,顫抖著,流著淚,張著嘴,無聲呼痛。

  邊城屯堡雖遠離帝都朝堂,各類消息的傳遞卻甚是迅捷,尤其關於戰亂之聞,屯民們關心的不僅是西關一處,沿著邊界往南向北,一個個屯堡結成一條有力的傳遞路徑,加上南來北往的走商驟隊帶來消息,雖居邊陲,亦能知天下事。

  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有消息傳來,漢章王領北境軍圍攻帝都,打著「勤王救駕」的名號欲迎被軟禁宮中的前太子為帝,並聲討奪嫡篡位的康禎帝盛琮熙。

  北境漢章王一起兵,各封地的諸侯們蠢蠢欲動,但押寶得押對,就瞧著駐京的虎驍軍與北境軍這一戰鹿死誰手。

  帝都大亂,北蠻子選在此時南下,且攻勢一波還有一波,已非擾邊如此簡單,而是有強攻取道的野心。

  帝都未拿下,漢章王不願率軍回防,擔心若這麽一走,前頭費的勁兒全打水漂,要便宜了其他諸侯,然,被分走大半兵力的北境軍漸漸敵不住北蠻大軍接連壓境,西關軍不得不出兵支援。

  屯民們不由得感慨,西關這會兒還能分得出手去援助北境軍,說來說去還得感謝當了昭陽王的那位封大將軍。

  是他在兩年多前領著西關軍大敗碩紇國兵馬,不僅斬殺了碩紇大王,還俘虜碩紇國少主,這才讓西關一帶得以休養生息。

  但現下這位戰功赫赫的昭陽王不在了,隨他入帝都、隸屬於他的西關軍舊部也聽聞遭朝堂上的人下毒手,殘軍最後是避回西關一帶,但為數已不多,而通透知情的邊城百姓沒有瞧不出的,如今的西關軍早非昔比,光論氣勢較以往就弱上不止一點、兩點。

  北蠻這一波攻勢,北境軍聯合西關軍儘管勉強擋住,但畢竟國不可一日無主。

  大盛內亂未見止勢,各方人馬誰都不服誰,邊陲禦敵失去後方朝堂的援助,民心不穩,國勢如急湍潰堤,即便兩年多前才吞下前所未有的敗仗的碩紇國,新大王乖了這兩年,也想趁著盛朝病、要盛朝的命。

  大盛這塊香錚錚,試問誰不稀罕?那是任誰都想來蹭點兒甜頭啊!

  當一向歲月靜好的大豐屯也亂起時,李明沁的心很平靜。

  她想,時候是到了,在春天到訪的此際。

  前些天就有消息傳來,說漢章王受左相胡澤所助,終於攻入帝都直取皇城,且一進帝都便鎖定隆山李氏出手,誰都可以放過,唯隆山李氏不能姑息。

  李明沁心知滕伯猶與封勁野的舊部有所聯繫,亦知滕伯知曉她,明白她餘生等的就是坐看朝堂變化,看隆山李氏在這一場奪嫡中的結局。

  在京的隆山李氏的結局是滕伯親口告知她的——

  她那身為京畿九門大司統的二伯父李惠彥在漢章王攻城時被亂刀砍死。

  身為當朝右相的大伯父李獻楠銀鐺入獄,之後被當成殺雞儆猴的靶子在西市遭腰斬酷刑。

  至於她爹親,在帝都大亂之際一直在鳳閣,與幾名同僚死死守著盛朝最大的藏書閣,漢章王攻入帝都後倒未為難鳳閣這一批「純文臣」。

  李氏女眷們全圈禁在右相府,往後將如何還難說,但金枝玉葉的長房嫡女李寧嫣命運已定,盛琮熙被誅殺在朝堂大殿上,李寧嫣則淪為漢章王的玩物,遭淩辱後最後撞柱而亡。

  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兒,待得那一日到來,別忘咱們李氏女該為家門所做的。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臨安王府與我昭陽王府如今有這口頭之約,待得那一日到來,有違諾言者,人神共憤,天地同誅。

  憶及當日與李寧嫣的一段對話,佇立在西關邊界城牆上的李明沁不禁微笑。

  「人神共憤,天地同誅……封勁野,我想等的,都等來了。」她再次收攏雙袖,抱緊懷中的白玉骨灰種,沉靜看著列隊在不遠處正準備攻城的碩紇軍。

  城頭上無數士兵奔來跑去地備戰,吆喝聲不絕於耳,形勢無比緊張,根本沒人有空去理會她這個溜上城頭來不怕死的小老百姓。

  西關軍一半以上的兵力被挪去馳援北境,今日能不能擋下敵軍攻城實不好說,但即使能擋下,國中內亂未止,邊陲將士們得不到後援,這道邊城防線遲早會被攻破,不在今日,也會是明日、後日...

  幾處屯堡的百姓們已隨屯長安排陸續撤往後方安全之地。

  李明沁讓兩個婢子收拾好包袱先走,隨大豐屯屯民一塊兒撤退,她笑說尚有一件要事須處理,等辦好了就會追上她們倆。

  滕伯望著她懷裡的骨灰縛沉默不語,兩丫鬟卻是不依,直嚷著要跟她一起把事辦妥,讓她不得不端出主子的氣勢下命令,逼得她們倆只得聽話照做。

  她要辦的事,唯她一人能做,因為這是她造的孽,該是時候償還。

  風聲颯颯,揚起她的素衫黑髮,她笑笑輕語——

  「我把手邊值錢的事物分成兩份嫁妝,給了瑞春和碧穗,她們倆都十七、八歲了,早被大豐屯的兒郎惦記上,我瞧著,兩丫頭也各自有喜歡的人,還真以為我不知情呢。」眸光遠放,指尖在壇身上掌撫,敵軍方陣正在變化,不斷逼近。

  「封勁野……」她喚聲悠然,眉目平靜。「這兒是你的舊地、你的家鄉,這兒有你的故人,有你想守護的一切……」彷佛詞窮,突然間頓住,少頃才徐徐一笑。「我來祭旗。」

  希望西關軍的戰旗不倒,戰靈不敗。

  希望世上真有奇蹟發生,將士們守城退敵,讓百姓免受戰亂蹂蹣,讓那些被她放在心上的人皆有依歸,享平安順遂。

  「嘿!小娘子幹啥呀——」

  聽到後頭一名士兵 高聲大呼時,李明沁已從陡直高聳的西關城城頭一躍而下。

  滋味是痛苦、是殘忍,卻也那樣美好。

  希望天地有靈、天地有情,能允她以鮮血為祭,消了此業。

  希望……她的碎骨與血肉與他融在一起,散在這一片西關城腳下,化作沃土也好,變成風沙亦行,自此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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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不識得你

  腦杓落地瞬間,耳中彷佛還能捕捉到頭骨碎裂的聲音,混著鮮血的淚滲出眼,青空不見了,高聳壁牆亦不見,劇痛來得快去得更疾,李明沁雙睫垂落,咽下最後一 口氣。

  她真真切切死去,死得透澈,離體的魂魄見到那具摔成怪異角度的軀殼,緊抱在懷的白玉骨灰輝碎得徹底,一璋子骨灰漫不進野大的風中,而是被大量漫出的鮮血挽留了一地。

  未料,死去的她還能再度張開眼睛。

  醒來,不僅僅是醒來而已。

  原來這世上真有奇蹟。

  她發現自己重生了,重生在建榮三十六年,春。

  建榮這個年號共三十七年,帝崩於夏末秋初,所以她重生在建榮帝駕崩的一年多前。

  更教她驚愣的是——早該成親的她竟仍是未婚之身!

  按上一世的走法,她是在建榮三十五年深秋時分嫁進昭陽王府,但如今已建榮三十六年,她重生醒來,人卻還在清泉穀中。

  那一日睜開眼睛,谷主前輩就隔著方桌坐在對面,桌上擺著一盤下了 一半的圍棋,見她

  迷迷糊糊撐起上身坐起,谷主前輩笑歎——

  「怎地下盤棋都能下到睡著?老身的棋路有這麽悶嗎?」

  她訥訥不得言,當真驚呆,都不知過了多久才艱難地擠出聲音,不敢置信般自言自語。

  谷主前輩像也覺察到什麽,先是挑眉愣了愣,隨即平靜頷首。

  「嗯……阿沁是問為何會這般?為何回到這裡?為何……沒死?原來你已死過那一回。」老人家將手中把玩的棋子放回棋缽內,笑笑道:「因果難言啊,何須質疑迷惘?你此際就是這般,就是在這裡,就是……活著了。能活著,豈有不好?」

  活著,很好。

  這是老天爺賞的恩惠,她重生了,雖然距離建榮帝駕崩以及大盛朝內憂外患的動盪僅餘一年多的時間,她仍有機會扭轉許多人的命運,撥亂反正。

  隱約覺得谷主前輩對於發生在她身上的天機有所洞悉,然天機不好洩露,谷主前輩原就是世外高人,老人家沒想多說,她也就沒再追問,總之她因緣際會得了此重生機會,豈能不好好把握?

  於是很快便拜別谷主前輩,出清泉谷,策馬回帝都。

  然而回到帝都這些天,她明查暗訪得知不少事,亦確認了不少事,內心疑雲卻不減反增。

  她最關心在意的人自然是封勁野。

  這時候的他確實已封異姓王,一樣被御賜了 一座昭陽王府,但建榮帝未曾賜婚封勁野,他亦未主動求娶誰,如今的昭陽王府中沒有主母王妃。

  她潛進茶館聽人說書,說的正是「西關軍大敗碩紇虎狼,老番王人頭落地,小番王束手就擒」的段子,按說書人所講,段子的內容與她上一世所知的頗有差異,簡直把封勁野當成半仙,處處制敵機先。

  似乎碩紇虎狼軍一開始就連連吃痛,如何都施展不開。

  敵方明明有著十萬大軍,尚未迎來最終決戰,竟已被西關軍接連幾回的誘敵巧計摧枯拉朽地耗掉大半人馬。

  她後來去查朝廷每月公告並送往各地的邸報,上頭簡略記載西關大捷之事,結果證實了,說書人的段子寫得不算誇張,封勁野確實贏得漂亮,比之上一世艱苦暴戰,這一次西關軍的傷亡人數相比之下少得教朝野震驚。

  上一世建榮帝就肯乾綱獨斷、聖心獨裁地冊封封勁野為異姓王,這一世當然更加毫無懸念,說封王就封王,雖無賜婚一事,卻把距京畿最近的虎驍大營交給他一併管著,與隨他進帝都的一萬西關軍一起操練。

  虎驍營三萬兵馬在上一世與他分庭抗禮,如今卻被他掌握在手,李明沁得知的同時都不知自個兒臉上是何表情。

  還有一樁意外之事更令她愕然——

  此次回到帝都,才知身為京畿九門大司統的二伯父竟在前些時候摔斷雙腿,說是在京畿九門司的馬廐裡出了事。

  當時李惠彥與一干手下才翻身上馬,十數匹駿馬突然驚狂乍起,在馬廐內橫衝直撞,使得還圈在馬槽內的其他馬匹亦隨之躁動大亂。

  李惠彥在馬匹衝撞中摔落,腿骨當場遭馬蹄踩碎,若非一名手下飛撲過去抱著他及時滾離,他整個人真要當場被踩成肉泥。

  李明沁這一次回右相府,家裡人見她突然回來,還以為她是聽聞了消息專程回來探望自家二伯父,畢竟是生死大關,她理當出谷回來探望長輩,而有了這絕佳藉口,她乾脆將錯就錯。

  至於李惠彥那一雙腿,骨頭碎得根本沒可能接續上,唯一的辦法只能截肢。

  出了這樣的禍事,相府中氣氛並不好,也不可能好。

  隆山李氏這一代長房,大老爺李獻楠官拜右相,可說是文官之首,二老爺李惠彥統領京畿九門軍務,與皇城禁衛軍、三法司衙門甚至是京郊外的虎驍營駐軍互有聯繫,如此一文一武、相輔相成,在大盛朝堂上方能穩居不敗之地。

  但如今李惠彥算是廢了,差事沒了,權位也沒了,頂多得了建榮帝一道寬慰嘉勉的聖旨,還有就是宮中賞下的一堆聖藥補品,如此而已。

  隆山李氏這個「巨人」就像無端端被砍斷一腳。

  當真無端端的,因為到現下還查不出當日馬匹為何集體發狂,亦無法確定是否純屬意外,還是真有人故意為之。

  將帥之棋驟然被廢,能接替撐持的棋子還不夠火候,眼見著苦心經營的局面要付諸流水,滿右相府為著二老爺李惠彥的遭福陷入愁雲慘霧中,李明沁在驚愕之餘卻有松了一 口氣的感覺。

  她的想法很簡單,至少這一世,封勁野不會再死於二伯父刀下,那幾乎是剜出她心臟的可怕一幕,令她痛徹心扉的一幕,這一世不會再發生。

  再者,隆山李氏在此刻失去對京畿兵力的掌控並非壞事,無兵無權便翻不了天,能從此安分過活便不會引禍。

  想起上一世慘遭屠戮的昭陽王府,以及漢章王攻入帝都後被圈禁在右相府中等待發落的李氏女眷們,光想起這些,李明沁對自家二伯父此刻的慘狀便同情不起來。

  當然她表面上仍可裝著,也能裝出滿滿真摯去關懷二伯母和妹妹們,只是望著那一臉生無可戀、臥榻不動的二伯父,她內心卻是連連冷笑。

  面對親人,即使是至親之人,她已變得惡毒,試問,經歷過遭親人那樣的背叛欺騙,心又豈能不變?

  更令她心堅如鐵的是,本以為府中眾人目前最擔心的該是李惠彥的傷勢復原狀況以及其心緒狀態,未承想他們把腦筋動到她頭上。

  如今她是未嫁之身,雖已是大齡二十四,模樣倒算得上好,加上她亦是正經的隆山李氏女,如此要談到一樁好姻緣並非難事。

  而所謂的「好姻緣」不是她覺得好,是必須有利於隆山李氏,能為家族帶來強而有力的好處,那才是好。

  新任的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年三十六,曾娶親,後納兩名妾室,育有一嫡女與兩個庶子,後正妻因病亡故,至今尚未娶填房,李獻楠便尋思要把她這個大齡侄女嫁給姓陸的為妻,這兩日柳氏幾回尋她說話聊事、旁敲側擊地探她心意。

  試問,能有什麽心意?

  她李明沁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李氏長輩想拿她聯姻,欲藉此穩住帝都兵力的掌控罷了,還裝模作樣想問她心意,可笑至極!

  然,她已非上一世任憑擺佈且安然認命的李氏女,家族的榮光、氏族的繁華於她而言無足輕重,她心中所重的,是那個被她放在心尖上的人,還有那些無辜遭禍、因她一念之差喪失性命的人。

  面對這一場挾逼迫意味的勸婚,她其實可以逃得遠遠,回清泉穀也好,去西關獨自過活也非難事,又或者浪跡天涯……有過上一世的磨難和經歷,她心靈柔中帶剛,不會再妄自菲薄。

  如今的她去到哪裡都能安然活下去,但遠離帝都、遠離隆山李氏之前,她需得確認封勁野能好好活著。

  他要好好的,朝堂才不會亂,大盛朝堂不亂,沒有內鬥,才能使外族有所忌憚,如此才能保百姓太平。

  今兒個午時剛過,她為了躲開柳氏的「閒聊午茶會」,不得不以清泉穀捎來消息、有事相托的藉口溜出門避禍,獨自一個在大街上漫無目的晃悠。

  此際她邊走著,腦中一幕幕若走馬燈,無數念頭湧上。

  這一次出清泉穀回到右相府,府中調了兩名貼身伺候的丫頭過來,果然還是瑞春和碧穗。

  她連兩丫頭的事也不得不仔細思慮,暗忖著,若瑞春和碧穗的姻緣如同上一世那樣,得在西關才能遇到有緣人,那這一世等到她再次離開帝都,是否還要將她倆帶走?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儘管重活一世,她依舊沉吟琢磨。

  前方不遠處的街心忽起騷動!

  她頓住腳步,揚睫看去,就見一龐然大物似一道黑旋風般狂襲過來,將大街兩旁的攤頭掃了個亂七八糟,行人慌急閃避,驚呼和詛咒聲不絕於耳。

  那是匹毛色黑亮的駿馬,也不知如何驚著了,竟在熱鬧大街上橫衝直撞!

  「小心!」李明沁正要退避,眼角餘光忽見一名六、七歲模樣的小姑娘手持紮花風車,被驚著似愣杵在街心。

  李明沁反身撲上,抱住孩子順勢滾地打了兩圈,同時間她聽到馬匹高亢的嘶鳴聲,刺得人耳鼓發痛,隨即頭頂上一陣疾勁風勢掃過。

  她抬頭回望,那作亂的巨獸就停在跟前,前腳巨蹄離她僅一步之距,剛剛頭頂上那一陣勁風想來是駿馬高揚的雙蹄朝她落下所帶動。

  千鈞一髮間,有人躍上馬背,此匹巨獸無鞍無轡,來者猶若天降神兵,竟徒手揪著馬鬃生生將這發狂的畜生控制住。

  馬匹雖被控下,四蹄仍不安分地在原處跺踏,大馬頭亦不安地輕甩,鼻息粗嘎不已。

  她望著馬背上那人,背著光的身影高大魁梧,頭髮隨意紮成一大把,鬢角微卷著幾縷……

  尚未看仔細對方的五官模樣,她鼻中發酸,喉頭繃起,早把這再熟悉不過的人認岀。

  封勁野,她家大王……噢,不,這一世他不是她家的,他……他……

  等等!驚馬?

  見他當街露這麽一手,有什麽迅速從她腦海中掠過,是他曾經同她提及的。

  李明沁臉色一變再變,思緒在短短瞬間輾轉回繞,靈光乍現——

  他確實說過關於「驚馬」一事。

  那時他將她摟在懐裡,面前擺著的是常置在昭陽王府大廳裡的那組巨大沙盤,他正在跟她講述一場歷史上記載的戰役,邊利用沙盤演練,令她邊聽邊看、輕易能懂,然後還提到兵不厭詐等等策略,話題就連到「驚馬」。

  他說自己還是個小兵時,曾憑藉一股孤勇單獨潛進敵方陣營。

  當時他誰也不對盤,就挑幾座馬瘢裡的戰馬下刀子,潛伏一整夜,暗暗使了手腳,隔日,那些馬匹便發起狂性。

  記得他還笑問她,獸類感知靈敏,一匹作狂的馬能「帶壞」一整群,那幾大群發狂的馬最後能「帶壞」多少匹同類?

  答案是,整個敵營的戰馬。

  「這是本王的養馬師父傳授給我的絕技,當初想拜師學這一門功夫,不僅費盡本王九牛二虎之力,還把每月微薄的軍餉全貢獻出去,就為了買酒討師父歡心.......阿沁知曉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師父也是連拜好多個,年歲小小什麽都想學,再難的都願學,我這位養馬師父貪杯,我就投其所好,可惜養馬師父當時年歲已高,若能活到現下,本王天天供他老人家瓊漿玉釀,任他喝個痛快。」

  說這話時,他收攏臂膀將她擁緊,下顎蹭著她的額際,讓她煙首微抬就能覷見他眉目間有著得意之色,有著緬懷之情,有著因懷念過往的什麽才流露出的淡暖笑容。

  他「驚馬」、「馴馬」之技有多強,上一世的她未曾親眼見識,但今日她是當街狠狠體會了一把,然後……思緒就暴動了!

  她想到二伯父因驚馬意外弄斷雙腿,那是記憶中不曾發生之事,重生的這一世卻活生生上演。

  是那雷同的論調,一匹瘋馬能瘋掉一群馬,那一群瘋馬能瘋掉多少馬?

  當時京畿九門司的大馬廐內,一染十、十染數十,最終所有馬匹全躁動瘋魔,這……可是他的手筆?

  如若是他,他對李惠彥下手,那總得有個下手的理由,加上他在西關對上碩紇虎狼大軍的戰略應對,上一世他贏得艱辛無比,這一世的他贏得如此漂亮,保全無數兵力以及邊關百姓的身家性命。

  此際她一顆心抖得快要震破胸房,腦子裡僅有一個念頭——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跟她是一樣的,前世已死,今世重生?

  他重生而來,故能提早佈局戰事,深知如何趨吉避凶,防範於未然,是敵是友他目標明確,一擊中的。

  會是這樣嗎?如她所想的這般?

  那他、他仍然記得她,沒忘記他倆的夫妻情緣,是嗎?

  李明沁腦海中百轉千回,一時間忘記懷裡還護著一個女娃兒,忘記人就在街心上,忘記周遭所有人。

  她瞬也不瞬仰望馬背上的男人,烈馬終於被馴服,隨角度改變,溫煦春光從斜裡灑落他半身,她終能清楚看到那張剛毅面龐,對上他的目光。

  他居高臨下掃視,似在確認僕倒在地的她有無緊要,與她四目相交後便淡淡挪開。

  被她護著的孩子直到這時候才曉得要放聲大哭,瞬間把望著男人出神的她拽回。

  周遭的人聲漸入耳中,有兩位善心大娘過來欲要扶她起身,孩子的娘親此際亦尋將過來,知道适才之兇險,不禁對她連聲致謝,頻頻作禮。

  將孩子交還,李明沁這一頭已無事,大街上也再次活絡起來,她回首追尋封勁野的身影,見他猶坐在馬背上與剛剛趕來的一小隊人馬說話。

  她識得那些人的官服,是司馬監的監丞和幾個差役,那位監丞大人頂著張紅臉急匆匆下馬,朝封勁野圈臂行禮,急聲解釋。

  李明沁沒有刻意靠近,加之圍在一旁的百姓們朝那匹異常高大的烈馬指指點點,令她無法一字一句聽清楚監丞大人說話,但大致上的意思是明白的。

  原來是執掌北境的漢章王送來十餘匹駿馬,司馬監這兒剛要造冊列表好送進宮中呈給皇帝御覽,其中一匹野性難馴竟跨欄脫出,眾人遂一路架欄圍捕,未料烈馬左突右沖之際會朝帝都最繁華的大街奔來。

  沿街遭損壞的攤商貨物,監丞大人當著昭陽王與百姓們的面前應諾定然賠償,他滿頭大汗,謝過又謝,總歸未鬧出人命實屬萬幸。

  「本王剛好路過,順勢出手,幸百姓未傷,駿馬未傷,只是這匹馬剛控下不久,尚未完全馴化,還是由本王直接騎回貴監再交還造冊較為穩妥,監丞大人以為如何?」封勁野單掌撫著馬頸,沉靜問。

  聽聞這話,監丞大人感動到快要痛哭流涕,拱手再拱手,折腰再折腰。「還是王爺想得周全,能得王爺出力相助,下官求之不得啊!」

  封勁野微一頷首,隨即招呼也沒打,徒手揪著馬鬃俐落地一個調轉馬頭,健腿驟踢,「駕!」地一聲,策馬小跑穿過街心,把司馬監一千人全落到後頭,搞得監丞大人又是一通忙亂,趕緊翻身上馬邊吆喝著部屬們追上。

  鬧騰的人跟馬都遠去了,帝都大街再次恢復人來人往、叫賣著招攬生意的日常風景,滿眼望去熙熙攘攘,春光彷佛在所有人的發上、面上、衣衫上全鍍上一層淺金,萬般不真實,如同李明沁此刻心境。

  他不識得她了。

  她懷抱著滿腔緊張的、希冀的,以及許多無明的情緒,以為封勁野真如她一般在這一世重生了,以為彼此曾有的情緣未絕,從前生綿延到今世,以為……以為……

  她有太多的以為,都在他那一望的眼神中化作泡影。

  他俯首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樣平靜淡漠,似古井無波,眉峰眼角不興絲毫紋路。

  若有情,他看向她的眼神必不會那般無動於衷。

  如有恨,他凝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朝她展露的神態也必不會那般淡然尋常。

  他看她的樣子,就像在看這滿大街的任何一個百姓,許是她是姑娘家,男女大防在前,所以隨意掃個一眼便不再關注。

  那是與她無情亦無仇的一道眼神、一張面龐,那讓她霎時間想哭也想笑。

  他不識得你了,李明沁,你到底盼著什麽?

  盼他猶記得與你的夫妻情緣,忘卻對你的深仇與痛悔嗎?

  與你結為連理,他定然是悔恨萬分的,瞧你上一世將他害得多慘?

  真的害慘了他!如今竟還盼著他能記情忘仇地來到你面前,你可真不要臉!太太太不要臉!

  「哎呀呀,姑娘是摔得太疼了是吧?瞧,都掉金豆子啦。」

  适才好心過來扶她起身的一位大娘還沒離開,被人家這麽丁說,李明沁才發現臉上溫燙溫燙的,正掛著淚。

  她倏地回神,忙抓袖子拭淨頰面,趕緊擺擺手。「沒事兒的,謝謝這位大娘,我很……」

  「小姐!小姐!終於找到您了!」喘喘喘。

  「小姐啊!」同樣很喘,還漲紅小臉蛋。

  追出來滿大街尋找主子尋得氣喘吁吁的瑞春和碧穗,兩婢子邊嚷著邊穿越人潮往這一頭跑來,張著嘴原有一堆話要吐露,待拉近距離看清李明沁的模樣不由得一驚——

  「小姐這是......這是怎麽啦?衣裙都弄髒了呀!」

  「衣裙弄髒就弄髒,算啥子事?瞧,小姐手都流血啦!」

  瑞春丫頭簡直火眼金睛,立時留意到李明沁的袖底沾著幾點鮮紅。

  李明沁的手遂被婢子們一把抓過去查看,結果傷在掌根處,沒等她開口解釋,好心大娘已替她代勞,把剛才「烈馬瘋狂奔大街、姑娘飛身救孩子」的場景敘述得既簡潔明瞭又驚心動魄,嚇得兩婢子直拍胸脯,猛念佛號。

  欸……

  再次謝過好心大娘,李明沁舉步就走,臉色嚇得有些慘白的兩婢子連忙跟上。

  「小姐您的手……若覺召太醫院的御醫過府醫治太勞師動眾,那咱們回府前先去附近的醫館一趟,可好?」雖用乾淨巾子暫時包裹,瑞春仍擔心。

  「真沒事。」李明沁再次強調,笑道:「不就掌根蹭破皮罷了,瞧,血都止了,哪需要上醫館?這點小傷我自個兒能處理,你倆可別小瞧我。」

  忽而憶及上一世她們一主二僕在西關大豐屯行醫的日子。

  兩丫頭後來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那些日子她內心既苦又甜,滋味延續到這一世的這一刻竟也未變,尤其在與封勁野「重逢」之後,甜亦甘甜,苦更澀然,都不知最終是甘是苦了。

  「哪裡敢小瞧小姐嘛。」碧穗急聲委屈。「小姐可是金枝玉葉呢,破點皮那都是天大的事,小姐啊,往後您出府上街什麽的,得記得帶上奴婢啊,咱和瑞春真的很好用,您、您別不用,像今兒個馬蹄下救人的活兒,婢子再不濟也能幫忙一二。」

  李明沁心底輕歎,兩婢子被分配到她這兒來,從此算是她的人,她若擱著不用,兩丫頭確實會不安。

  「好!用,當然要用!」她笑著保證,想了想問:「要是哪天本小姐帝都住膩了,心一橫,浪跡天涯去餐風露宿,你倆也跟嗎?」略頓,慢聲再道:「慢慢想,想好再來答我,不急。」

  兩丫頭先互望了一眼,再同時轉正目光,對主子毅然點頭。

  「想好了,小姐去哪兒,瑞春都跟。」

  「想好了,小姐帶瑞春去那兒,碧穗都跟。」

  聞言,李明沁望著她倆也毅然點頭,唇角笑意加深。「好。」

  不管將來如何,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她無須再糾結兩婢子的去處,到底歸她管了。

  她倆不負她,她也絕對不負這主僕恩義,管她倆到底。

  此時兩婢子一左一右隨在主子身側緩步而行,瑞春不知主子的心思變化,她自有自個兒操心的點兒,忍了片刻終試探問:「那個……嗯……小姐眼底略紅,适才像是哭過,不是因為手太疼嗎?」

  李明沁腳步未歇,抿唇笑笑。「手也沒多疼,哪裡能疼到哭?」四兩撥千斤。

  碧穗眸子一亮,道:「那小姐肯定是被驚著了!」小臉氣憤微鼓。「聽那位大娘說,那匹瘋馬都沖到小姐跟前,馬蹄都高高揚起,險些就要砸到小姐的腦門了,要換作是咱一定當場嚇昏過去,小姐那是後怕得緊,越想越害怕呀,真被驚著,才會不自覺流眼淚,是吧?」

  李明沁輕應一聲,想哭想笑又哭笑不得,這股苦甜難分的滋味沉澱於心。

  「是啊,想來是被驚著了。」她嗓聲幽然地承認,卻明白驚得她流淚的不是那匹烈馬,而是馬背上的男人。

  重生後一直想見他一面。

  如今見著了,才陡然意識到,再見他,她有何話要說?又有何話能說?

  他視她為陌路,無情無仇,無喜無悲,無愛更無恨,她驀地明白過來,原來這樣才是最好最好的局面。

  再不要與她有所牽扯,他不識得她,她也不要再接近他。

  能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若要護他周全,就該遠遠避開他,遠遠,守著。

  守著,就好。

  直到他確然無虞,到得那時,她自可遠去。

  「小姐受驚嚇,那、那咱們還是去醫館讓大夫瞧瞧,開帖寧神清心的藥喝喝吧?」瑞春依舊愛操心,話一出,碧穗跟著點頭如搗蒜。

  李明沁笑著輕揪兩丫頭的細發瓣,佯裝生氣道——

  「嘿,又小瞧本小姐的能耐了是不!寧神清心的藥帖子本小姐難道不會開嗎?等會兒回府我開個十帖、八帖,你倆剛剛也嚇得不輕嘛,又拍胸脯又念佛號的,今晚一人至少三碗,把藥都給我喝了,包你倆心清神寧一覺到天明。」

  「三、三碗?是三碗嗎?」顫抖抖地比出三根指兒。

  「……小姐,這是喝藥還是喝酒啊?」

  小姐禁不住仰首哈哈笑,婢子倆則可憐兮兮連聲哀號。

  一主二婢引得行人挑眼側目,入眼的是一幅小姐朗笑中揉進嬌俏、婢子們可憐兼可愛的畫面,更引得帝都百姓們好奇,這是誰家待字閨中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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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亦重生歸來

  時序來到初秋。

  帝都的夏倒不難熬,大小湖畔邊薰風習習,拂柳蕩花,到得七月七花燈節,城中富貴人家多會包下一整條街來懸掛訂制的各式花燈,除了自家賞玩外亦供給百姓們遊逛。

  富貴人家此舉多少帶點顯擺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燈節,整座帝都城幾乎淹沒在五光十色、七彩繽紛的燈飾中。

  夜晚降臨更有戲,湖畔邊全是放燈許願的人們,湖心間少不了伴著絲竹聲與歌聲夜遊的畫舫,將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風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說動了,今晚會帶著她倆一塊兒到湖邊放燈,結果去不成,全因一場突如其來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辦來自臨安王府,白日時候才將請帖送來,是李寧嫣以臨安王妃的身分發出的帖子,邀請右相府尚未出閣的族中小姐們過府聚會。

  等到了臨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來與會的不僅是右相府未出閣的李氏女,還有幾位王公大臣、高門大戶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單純屬於女兒家的宴會,按理不該有男賓。

  臨安王府的這一場乞巧宴確實只有女貴客們,但李寧嫣笑談間卻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幾位男賓上門,還說那是臨安王自個兒的場子,男賓女客分兩邊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過府作客,沒讓瑞春或碧穗跟在身邊服侍,而是放了兩婢子出門賞燈放燈。

  一來是兩丫頭老早盼著七夕夜出門玩,她這個當主子的實不想見她倆願望落空。

  二來是僅套了一輛馬車,與她一樣受邀的兩個妹妹各帶兩名丫鬟貼身伺候,右相府距離臨安王府頗遠,要丫鬟們一路用走的怕要體力不支,因此一輛馬車坐進她們七個大小姑娘當真挺滿了,她家兩個婢子就別再來湊熱鬧。

  她想,真有什麽事需要幫手,跟妹妹們借一下婢子使喚應是無傷大雅,再者臨安王府內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驅使,諸事無妨。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被設計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淨房。

  臨安王府給貴客們用的淨房佈置得甚是貼心,更無半點異味,還設有一座大銅鏡供女子理容整裝。

  淨過手後,她並未即刻離開,重生後的她心思變重,就望著銅鏡中的人兒,想著今晚這場宴席純粹是女兒家乞巧聚首,抑或別有用意?

  又想著,今晚臨安王那兒招來的男賓客們都是什麽來頭?

  是否都是他暗結的黨羽?

  她又能否順著李寧嫣這一條藤去摸對方的底?

  待調整好心緒走出淨房,就見一名小婢提著亮晃晃的燈籠'低眉順眼恭敬地候在外邊,說是奉臨安王妃之命特來為她帶路。

  「王妃有些體己話欲與小姐說,已在鏡湖小樓那兒相候,請小姐隨婢子前去。」

  她雖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話不說便跟著那名小婢走。

  鏡湖小樓顧名思義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閣樓,上下兩層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將她領到二樓雕花門前便又恭敬候在一邊。

  李明沁伸手推開門,一腳跨進。

  甫踏入就覺有異,但那婢子突然狠狠從她身後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蹌好幾步險些跌倒,回首時房門已被關上,外頭隨即清楚地響起落鎖聲音。

  包圍過來的是好濃的香氣,才幾個呼吸吐納,頭頓覺沉重,灼息陣陣。

  是...合歡香!

  李明沁嗅過這種氣味。

  谷主前輩讓每個入谷習術學藝的人皆嗅聞過,尤其是女兒家更得牢牢記住,學好如何自保,以防將來出穀在外行走時中了招。

  她一連串對應的動作毫無遲疑,先從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下,清涼感從喉間蔓延進到腹中,跟著再掏出另一小瓶,拔開塞子擱在鼻下輕晃,她調息再調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煙,意識一下子恢復清明。

  重生以來,她在自個兒院落裡搗騰出不少玩意兒,果然防人之心不可無,幸虧她把這些防身之物全帶齊了。

  穩住自身後,她終於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種境地。

  門確實被鎖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僅留開在最上方、扁扁長長的通氣小窗。

  樓中對角各擺著一座枝架狀的銅鑄燭臺,每座高高低低各點著七根燭火,令這偌大的地方不至於深陷黑暗但也不夠明亮。

  她仔細嗅聞,發現那些點燃的蠟燭並非用合歡香製成,於是她依著香氣濃淡一路往裡邊尋去,穿過整幕的輕綢垂簾,再越過一座貴氣的八面折屏,竟見屏風後的廣榻上盤坐著一名高大漢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蹌地頓了頓腳步,須臾間想通這一切安排,登時心頭大驚,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朝廣楊那兒疾步靠近。

  地上倒著一隻被打翻的薰香爐,爐裡的粉末盡數撒出,合歡香的氣味猶濃。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濕燙。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緒逼退,但一趨近便驚見他左上臂插著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緩緩扭動。

  胸中驟痛,淚一下沒能忍住,垂了兩行順頰而下。

  「王爺!昭陽王爺!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見他目光萎靡卻未失神識,聽她緊聲急問,眼神還能精准地落在她臉上與她四目相接。

  她再次咬牙把眼淚狠狠忍回去,並從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這一次她倒出兩顆藥丸,抵到他唇邊。

  「王爺,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沒有任何不軌的意圖,僅想從今夜這個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實屬同一陣線,王爺若然信我,就將這藥丸吃下,我保你半個時辰內能複清明,如何?」

  她以為自個兒的嗓調夠冷靜,偏偏最後那兩字「如何」有些顫音,她也意會到了,胸房陡促,眼底與鼻間俱是一熱,偏偏還得在他面前咬牙撐持。

  就在她暗暗著急得又要掉淚之時,封勁野終於掀開唇瓣,任她接連喂進兩顆藥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腹內即可,這第二粒藥丸得含在舌根下,讓它慢慢化開。」她邊喂藥邊提點,前後將兩粒藥丸喂入他唇間。

  「王爺請抱元守一,專注在呼吸吐納上,對,對,放開匕首,無須再扭轉匕首用肉體疼痛來扯住意識,就是這樣,對,放開啊,然後專心調息……」

  在低聲勸解的同時,她同樣取出另一隻小瓶,拔開軟木塞子,將小瓶置在他鼻下輕輕晃動,引出瓶腹中的縷縷薰煙任他嗅聞。

  他身上有濃濃醇香,那醇香的出處對李明沁而言不難猜,畢竟在清泉穀中多少鑽研過,加之谷主前輩向來寶愛女兒家,關於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春藥、媚丹、情絲散、合歡香等等之物,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佔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說費盡心血讓她們學之又學、認過再認,都想把那些警惕刻進她們骨血裡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勁野體膚中散出的醇香實為酒香,不是尋常酒氣,卻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釀。

  清泉穀中的藏書閣有冊記載,「佳人笑」——世間佳人淺酌笑,再添合歡喜相逢。

  他渾身散發「佳人笑」的醇香,今夜應是飲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頗有難度,壞就壞在他滿身酒氣又被誘進這一處彌漫合歡香的閣樓,兩種春藥混在一塊兒就成了極強的催情物,試問,還想如何把持神識?

  但她看懂他。

  懂他為何對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著了道,總得力求補過,所以他在神識渾沌間拔出貼身匕首自傷,為的就是要維持那最後一點點清明。

  見他面上潮紅漸退,氣息像也平穩許多,她收起薰煙小瓶,把幾案上的茶水整壺提來直接澆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歡香粉末上,杜絕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後她折回榻邊查看封勁野左上臂的傷。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輕易去碰,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著,減少滲血。

  男人仍閉目調整呼吸吐納,寬額布著一層薄汗,成巒的眉間已疏開,顯示狀況大大槌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衝動,轉身離開屏風後回到前頭。

  少頃,當她聽到動靜回眸去看,封勁野終於清醒下楊也跟到前頭來時,她人正站在臨窗的半月桌上,腳尖踮得高高,兩手攀著上頭通氣窗的窗棉。

  他眼神有些怪,似對她此刻的舉措感到意外。

  李明沁臉容微紅,也曉得自個兒爬桌攀窗的模樣不怎麽好看。

  「王爺別誤會,我知道上頭通氣窗太窄小,即便是個稚子也擠不出去,何況是成人,我沒要試的,只是想透過通氣窗查看一下樓外情形。」

  驀地思及什麽,她還是一骨碌跳下半月桌,朝他作了 一禮。「小女子姓李,出身隆山李氏,在這一代李氏長房的姑娘中行二,臨安王妃是小女子的大姊,今日便是受大姊所邀,過府同過七夕乞巧節。」

  他不識得她,她自然要解釋一番才好接續往下說,想了想,有好些事她都得提點他,要他小心,要他留意,還得要他不要覺得她太古怪,欵。

  突然一聲驚呼沖出喉頭,她雙手先一下子捂住嘴兒,眸子微瞠,隨即兩個大步去到他面前,邊動手邊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滲出一大片啊!」

  「血滲一大片」的說法是誇張了,其實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對位,匕首拔出,血才沒有隨之噴流,但落入李明沁眼裡,那片被鮮血染得更紅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紮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時,她很快撕破自個兒的一隻袖底,秋衫輕薄,內袖多為輕棉或薄紗,略使勁兒就能扯下一圈條兒。

  她靠過去,二話不說就把長長棉紗條兒往他那傷處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適中的力道壓迫,令傷口止血。

  只是處理好他的傷處,李明沁又察覺不對勁兒了。

  他在看她,一直緊盯著不放,即使她沒去接觸他的視線,還是能明顯感受他那兩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徑確實挺古怪,尋常姑娘家與陌生男子獨處一室,怕是沒被嚇昏也得驚叫連連,但她非但沒有退避三舍,還上趕著靠近他,對他動手動腳。

  暗暗吞咽唾沫,後知後覺的她矯枉過正地往後退開兩大步,這才敢抬眼迎視。

  「王爺莫要怪罪,僅是我習得一些醫術醫理,見不得傷口放任著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終淺淺牽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還是怪,深幽幽盯得人頭皮發麻,但李明沁無暇斟酌,畢竟有太多話想說。

  「王爺與我同困於此,想來一會兒還有事要發生,得儘快離開這座小樓為妙,只是前門上了重鎖,還可能派人守著,窗子亦被封住……方才從通氣窗望外瞧,若要悄然離開,臨湖的這一邊倒可賭賭看,因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佈置人手,而鏡湖小樓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著湖畔避進後園子裡,但問題還是窗子,推不開……」

  不能引起騷動,更不能坐以待斃等著被逮,她絞著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過她逕自走到臨窗的後排窗子前。

  「王爺想怎麽……做……」她跟上、問出的同時,他從靴內拔出那把他先前用來自傷的匕首,插入窗緣,也沒看清楚他使什麽招,只聽輕微-響,緊閉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勢不允許,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靜擱在一旁,她面前驀地伸來一隻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實,令她記起握住這只手的感覺,身子亦記起那一遍遍的摩挲撫觸。

  她的怔愣不動迫使他開口 ,男嗓冷聲道——

  「不是要賭賭看嗎?本王帶你下去。」略頓。「一道下去再分開走。」

  李明沁重新抬頭,微微笑。「王爺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驟然鋒利,她擺擺手表示不打緊,很快解釋。「設此局者為誰,王爺想必心知肚明,王爺可以暗中脫身,但小女子還是乖乖被坑比較好,有心人見著了,這樣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後再想坑第二回 ,就不會再多費心思加重力道,他們對我不費心,我也才能應付得輕鬆些。」

  明明她沒說錯什麽,他臉色卻變得更難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對她總是不正經,常涎皮賴臉耍流氓,要不就沖她咧嘴笑得沒心沒肺,他的嚴峻冷酷是拿來對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變成「外人」了。

  ……這樣很好。她內心對自己強調般重申,溫言又道——

  「王爺手握重兵,在朝勢力不容小覷,昭陽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懸,世家大族、皇親貴胄中,自有有心人上趕著要與你聯姻,今夜這局若是成了,鬧得王爺非娶我過門不可,那我隆山李氏、臨安王府還有王爺的昭陽王府,就真扭成一團了。」

  秋夜晚風拂入,枝架燭臺上的點點燭火搖曳生姿,那漫舞跳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身上,無端端帶出一股沉鬱,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決然破局,是不肯與本王結為連理了?」他冷笑一聲。「怎麽,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好像她說什麽都錯,也許是從未被封勁野當「外人」對待過,說到底是她自個兒不習慣罷了。

  她搖搖頭,除了笑還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沒想嫁人的……」

  怎麽說到她頭上來了?欸。

  她厘清思緒,話題一轉。「總之王爺自個兒多加小心,有誰設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臨安王,然後……嗯……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大人是左相胡澤推薦上位的,王爺與左相大人頗有交往,看來如今的京畿九門司還有虎驍營三萬軍力都受王爺掌控,就只差皇城禁衛軍了,帝都的三方勢力王爺已得其二,若能將手再探進禁衛軍中,勢必更穩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異的眼神盯得說不下去。

  好難啊!她多想毫無顧忌地對他言明一切,把將要發生的事和盤托出,但他信嗎?

  真那樣做,他九成九拿她當瘋子看吧?

  更讓她不敢輕易洩底的是,重生後實有些發展與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勁野未求娶她,聖上亦未賜婚;例如二伯父遭逢驚馬意外,隆山李氏頓失帝都城內兵馬的掌控權;又例如今夜這個下三濫的陷阱,將兩人扯在一塊兒……

  這一世的局勢走向有變,她還尋不到變數為何,又豈敢輕舉妄動?

  她眸光有些心虛地蕩了蕩。

  突然——

  「看著本王。」聲沉有力。

  頭皮又一陣發麻,她亂轉的兩丸眼珠子立時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測的俊龐上。

  「為何對本王說起這些?」他厲目瞬也不瞬,試圖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顆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張了張嘴,最後乾笑兩聲。「誰讓王爺戰功如此彪炳又受聖上賜爵封王?在坊間,王爺的事蹟都被寫出好幾套段子,天天在茶樓飯館裡流傳,小女子聽過又聽,心裡就想,若我是昭陽王,定要當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王,不僅有地位還得權勢滔天,忠於大盛、忠於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權臣——

  「今夜落入此局雖然不好,但得遇王爺實又挺好,我說那些話沒什麽特別意思,僅是小女子自個兒的想法,能說給王爺聽可歡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個兒在說什麽!

  樓外忽傳來一陣腳步雜遝的聲響救她於「水火」。

  設陷阱的人要來收網了。

  「快走!」她不敢聲張,驀地壓低聲音急急催促,緊張之因,一雙爪子還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邊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麽多,都聽到開鎖的聲響,她揮著手勢趕人,接著就調頭往裡邊奔回,穿過垂簾,越過屏風,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沒脫便往長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兩手還乖乖交疊在腹上。

  她「中招」了,神識「昏迷」中,等會兒可以「緩緩且頹靡地醒來」,然後很可以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雙人。

  結果逮到的是她獨自一個,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

  李明沁後來才打探到,原來是當日她在帝都大街上飛撲救小童,與出手馴馬的封勁野打了照面,他倆連話都沒說上半句,僅他的眼神掃了來,她一時間將他看癡,那模樣亦像瞬間驚愣,算不上古怪。

  但僅憑這微不足道的一面,事情傳進有心人耳中,於是親人們為她「謀婚」的對象在她渾然未察間,秘密地從新任的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變成手握重兵的昭陽王封勁野。

  兜來兜去,又兜回原來那人身上嗎?

  幸得早有防備,萬靈丹、清涼丸、薰香等等全貼身攜帶,也慶倖那些人多少小瞧了她,以為她久居清泉穀僅為治病養身,卻不知她隨著谷主前輩早已習得甚多技能。

  她一直以為自個兒沒多大本事,懂得不過皮毛而已,直到去了西關,在邊陲地方落腳過活,開始獨挑大樑行醫製藥,才漸漸體會到,即使在清泉谷中習得的僅是皮毛,也足夠讓她行走世間、昂首闊步。

  如今,隆山李氏因瞧上封勁野這塊香餑餑拿她設局,雖說重生的她對至親們早沒了期望,可當自身又被拿來利用,事情又活生生在眼前上演,說實話,再多的防備、築再高的心牆,到頭來還是免不了 一頓唏噓難受。

  而她也沒想裝傻,當時「清醒」過來,她表情一變再變,從困惑不解到驚愕莫名,最後是如遭電擊的恍然大悟,演得無比痛徹心扉。

  七夕乞巧宴之後,李明沁便把自個兒關在院落裡好長一段時候,不單是足不出戶,就連後花園子、正堂前廳也甚少出沒。

  對於她的「自我封閉」,挖坑誘她跳的至親們多少有些心虛,自不會在這當口再逼迫她做什麽,暫時就縱著她。

  這正是李明沁要的效果,至少接下來兩、三個月內耳根子會清淨些,心也會輕鬆些,不必應付亦不怕被算計婚事。

  之後帝都喧囂依舊,繁華依然,朝野上下一片寧和。

  李明沁過了一小段頗為舒心的日子,除持續關注昭陽王府的事,留意上門作客之人,她成天不是製藥制香就是練字看書,直到昨天半夜裡在相府藏書閣中偷聽到一段密談,那毛骨悚然、驚得一顆心直顫的惡感終又再起。

  時值皇家秋狩,昨日是青林圍場圍獵活動正式開始的頭一天。

  在上一世,這便是建榮帝最後一次親臨秋狩圍場,而李明沁當時也曾以昭陽王妃的身分陪同自家夫婿上圍場玩。

  當她以為情勢照舊之際,老天爺就這麽狠狠揚她一記耳光。

  這一下當真抽得她眼冒金星、眼淚潰堤。

  昨夜裡她睡了又醒,醒來不過半夜,值夜的瑞春在碧紗櫥中睡得打貓咪呼嚕,她沒有喚醒她,就獨自一個往後院的藏書閣走去。

  在進到藏書閣前,為防星火於萬一,她把手中的燈籠火吹熄,這段日子窩在家中,除自個兒院落,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裡的這座藏書閣。

  畢竟太熟悉裡邊擺設以及各類經史子集、野史雜冊的分區所在,藉著幽微月色摸進去,一路摸上閣樓雜書擺放的地兒,通行無阻得很。

  然後她就用數的,一冊冊摸著數數兒,記得是讀到倒數第五冊 了,她剛默數到那一冊,打算抽出來再取回房中細讀,這時閣樓下就傳來聲響,有人一前一後進到藏書閣。

  她偷聽到一場刺殺陰謀,登時屏氣凝神,身子緊挨著書櫃一角蹲縮,動也不敢動。

  夜半時分避進藏書閣密談的,一個是她的大伯父、當朝右相李獻楠,另一個人的聲音她不認得,然從對方說話口吻、透露之事,輕易能推敲來者與臨安王關係密切,完全是代對方夜潛右相府傳信來著。

  是一丘之貉。

  是與虎謀皮。

  隆山李氏將長房嫡女嫁予五皇子盛琮熙為妃,是否一開始就存著不臣之心?

  上一世引發的那一場幾近舉國的覆滅,那一切的混亂,到底是始自隆山李氏的自大,抑或他臨安王的野心?

  說實話,建榮帝選中的東宮太子並非聰慧之人,李明沁讀過幾回史官對太子論政的記載,也在三、四次的新春大朝會上,她隨相府女眷入宮向太后、皇后拜年請安時與太子殿下有過會面。

  那是一個性情直率、率真到教人有些頭疼的儲君,不是當君王最佳的人選,但對於重生的她看來,這位東宮太子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正直不聰慧,所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面對直臣便直接面對回去,使不出拐彎抹角的招數,好的就是好的,壞的就是壞的,喜歡就是喜歡,厭惡便是厭惡,只要底下當臣子的「駕馭」得當,一切循世間大道行之,就不可能出什麽大紙漏,若想迎來一朝盛世,仔細斟酌也非難事。

  所以太子不能死,一向以護衛皇上和太子為正統、為己任的昭陽王更不能死!

  偷聽到一場刺殺即將在青林圍場上演,且不管帝都城內或是近郊圍場,此刻都已佈置妥當只等時機,李明沁當夜著實難按捺,卻不得不死死按捺著,不能打草驚蛇,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城門開啟。

  天將亮之際,她跟兩婢子簡單交代了點事,說若是家裡人問起,就說她臨時有事回一趟清泉穀,辦完事便回。

  瑞春和碧穗自是吵著要跟,她沒答應,更無暇多說,偷了爹親一向收在書房匣子內的正二品鳳閣大學士權杖,再偷偷溜到馬廢挑了匹馬就出城了。

  她騎馬技術算不上好,只能一路咬牙盡力馳騁。

  方向明確,她得趕去皇家行宮所在的青林圍場,一堆王公貴族的子弟都聚在那兒,封勁野這位異姓王爺亦被皇帝下詔隨行。

  秋狩的大隊人馬拖拖拉拉走上三天方能抵達青林圍場,若換作傳信兵快馬加鞭,應在兩、三個時辰內能跑完全程,結果她的單騎卻從一早跑到太陽下山才抵達目的地,證實騎術有待加強。

  但重中之重的點是,她到底趕上。

  她持著正二品鳳閣大學士的權杖求見昭陽王封勁野,負責守衛的禁衛軍核實她手中持令,又聽她說有緊要之事欲報知,不敢阻攔亦不敢立時放行,遂層層上報。

  令在場禁衛軍訝然的是,最後竟驚動了昭陽王親自來接人。

  明明著急想見他,一見到他,李明沁又想飄開眼神,她都不知自個兒能這般扭捏造作。

  都什麽時候了?李明沁,你清醒點!

  秋狩始於昨日,聖駕直接在圍場內搭起的皇帳中駐駕,並未返回行宮,幾位參與圍獵的皇室子弟以及被欽點隨行的朝臣亦都有專屬的帳子,李明沁垂首安靜地隨封勁野進到他的帳中,待兩人獨處,不等封勁野問話,她驀地趨前,壓低嗓音便道——

  「王爺,小女子此番從帝都趕來求見,是因得知了一樁密謀。」她遂將昨夜在自家藏書閣中偷聽到的事一一告知。「……整件事就是這樣,明日即是圍場圍獵最後-天,按我所聽到的,那場刺殺就安排在明日午後,我想屆時……臨安王很可能會開口相邀,邀王爺比騎術、比射箭等等,最後再想方設法誘你到埋伏的地點。」

  「刺殺的對象是本王?」語調輕沉,彷佛有點事不關己的味道。

  「當然是你!」敢情她說這麽多,一開始竟忘記說重點嗎?

  「為何要刺殺本王?」

  李明沁略急地解釋。「王爺手握重兵,朝中各方勢力定想拉攏,先前七夕在臨安王府的那一局王爺沒忘吧?你我一腳都踏入陷阱,慶倖最後能順利脫身,之後我盡力避開婚嫁之事,想必王爺也滑溜得很,唔……我是說通透得很,如此才能與臨安王以及隆山李氏周旋至今,只是……」

  抿抿唇,望著眼前高大精實、面如沉水的男人,她好想歎氣。

  「只是什麽?」他淡淡詢問。

  她真歎氣了,雙肩微垮。「只是王爺如此難以攻克,無法拿捏,對臨安王而言就大大不妙,既不能將你收為己用,就不能留你成為絆腳石,他們起了殺心,明著奈何不了你,那暗著來總得試上一試。」

  李明沁雙手盤在腰前,相互抓握,下意識揉捏自個兒的小臂。

  她斂眉沉吟了會兒,又道:「王爺明日不妨稱病,那便無須露面,只要王爺不露面,就不會被帶到那安排了埋伏的所在……他們到底在青林圍場的哪個地方佈局埋伏,到底打了多少暗樁,咱們不清楚,那還是以退為進,先過了眼下這關再說。王爺以為如何?」

  詢問意見的同時,她倏地揚睫,卻被男人怪異且深遂的眼神瞅得渾身陡震,頸後寒毛細細立起了一片。

  突如其來的靜默也許須臾,也許持續好半晌,李明沁有些抓不准,因她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男嗓依然輕沉,語調如此徐慢,狀若不經意一般,打破這股子默然——

  「你明明是隆山李氏女,你的親族姊嫁給了當朝七皇子殿下臨安王為妃,自此隆山李氏與臨安王府便成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逃不了你也蹦不掉我,生生扭成一ffl了,而臨安王聯合你的家族與我為難,你卻次次相助於我,這般背離家族,就不怕最終遭家族見棄?」

  李明沁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及這些。

  如此猝不及防,她表情僵了僵,眸光本能地蕩開,選擇忽略。

  「我走我的路,做該做之事,若遭家族見棄……也還能撐持,無須王爺多慮,但盼王爺能夠自保,不傷及無辜。」

  她朝他又施一禮,輕聲道:「欲告知之事,已盡數相告,望王爺信我,明日且多防備……」

  好像還有很多話想同他說,但捜遍內心,那些話夾雜太多的情,盡不能語。

  那麽——

  「告辭。」終結所有,僅餘這二字。

  她再次施禮,旋身欲出大帳,一臂卻被他緊緊握住。

  「……王爺?」不明就裡。

  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驟然刷過一道厲色,目瞳黑到發亮,亮到映出兩個傻愣愣的她。

  她望進那既明亮又閲暗無比的矛盾所在,頓覺一顆心就要跳出喉頭,渾身鮮血彷佛倒流。

  他幽幽然問道——

  「上一世,阿沁可以為家族興榮,為百年氏族的延續,將本王好生設計,害得本王那麽慘,為何今世會心慈手軟?」略頓。「若本王沒瞧錯,原來阿沁亦是重生歸來,是嗎?」

  重生?歸來?是嗎?是嗎?

  李明沁秀顏慘白,瞬間被嚇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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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開解的可能

  李明沁不確定是否因太過震驚、衝擊過劇,一下子把自個兒嚇昏過去?

  又或者封勁野在幽沉問出那些話的同時,是否對她動了什麽手腳?

  總之她腦中一片空白,喪失意識,再次睜開雙眼時,人平躺在大帳中的矮榻上,錦被加暖裘密密地蓋到她顎下,帳篷的一角燃著燈火,火光落到這邊已顯昏暗,心像被某種道不清的情緒觸動了下,一時間竟又有重生之感。

  原以為只有她重來這一遭,原來他也來了。

  心潮湧動,分不清是悲是喜。

  暫將複雜意緒按捺,正視眼前事物——她昏睡過去多久?

  未多想,她推被坐起,腦袋瓜有些沉,鼻間隱約留有淡微甜香,這氣味她熟悉得很,竟是她親手調製的迷香。

  ……是他下的手?

  幾瓶防身用的小物她皆隨身帶著,此際她掀開錦被和暖裘,兩手往自個兒懷裡,腰間和袖底摸索,果然所有小瓶全被搜出。

  封勁野是如何對她動手腳她不知,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睡這麽一大覺醒來,很可能睡滿一日夜,那刺殺之事究竟如何?他避開了嗎?

  套上靴子,她往外疾步,結果才掀開帳簾一角,兩杆子長槍便交叉橫在面前。

  衛士守在垂簾兩邊不允她擅自出帳,並說是昭陽王親口下的命令,敢放她出帳外者,違令當斬。

  她這是被軟禁了!

  見外邊情況不太尋常,守備巡邏的人馬似乎變多,篝火燒出不少堆,不遠處的王帳內燈火通明,帳圍上能覷見映在上頭幾道模糊人影,似在議事。

  她試圖向兩名衛士套話,只得了個「臨安王與昭陽王同時遇刺」的答覆,就再也問不到丁點內情。

  退回帳子裡,她雙膝一軟倒坐在地毯上。

  長幾上擺著茶水和果物,她微顫著手倒了杯茶,一 口灌入後才發覺喉中渴極,接連又喝了兩杯。

  想想,她一路從帝都策馬趕來,中間僅在官道的茶亭停了小片刻讓馬匹喝水吃點草料,自己倒沒進食,僅喝了碗茶解渴,然後就一直撐到現下,終於又得茶水滋潤,許是心中有事,即便連著幾餐未進食,卻也不覺腹中饑餓。

  此時帳簾從外頭撩起,陸續進來三名宮婢模樣的女子。

  一人端進一隻小銅爐火,跟著點燃帳中蠟燭,一人將提來的熱水注進角落木架上的盆子裡,最後一人則將食盒裡的熱食一盤盤擺上,有火光有熱氣有食物香氣,帳子內一下子變得明亮溫暖許多。

  「奴婢三人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婢子,娘娘受昭陽王所求,遣了婢子們過來照顧姑娘。」

  竟動用到皇后娘娘的人!

  那不明擺著,昭陽王帳子裡來了 一名女子之事已眾所皆知!

  李明沁忽覺頭有些泛疼。

  她趕至青林圍場本想速戰速決,將刺殺之事告知,然後再連夜返回帝都,盡可能不驚動誰,但未防封勁野會對她下手,將她拘在這兒。

  強打起精神,她起身與三名宮婢作禮,問明白對方的稱呼。

  三人齊齊要服侍她漱洗進食,全被她婉拒了,最後為首的那位宮婢笑道——

  「姑娘若覺不自在,那奴婢們便先退出去了,晚些兒再過來收拾,姑娘若有什麽事欲尋咱們幾個,可對外頭的衛士交代一聲。」道完,三人福身一禮,安靜退出帳外。

  李明沁定定看著眼前的熱菜熱粥,心頭沉甸甸,胃也沉甸甸,她怔愣著沒有動箸,當封勁野一撩帳簾大步踏進時,見的就是這般景象。

  帳中燭火隨著他突如其來帶進的風蕩了蕩,火光明明滅滅跳動。

  帳中一人坐著一人長身而立,李明沁定住的眸光緩緩抬起,望著眼前這個同她一樣帶著上一世記憶重生的男人。

  之前未知他重生,與他目光對上時總有些泛虛地想飄開眼神,此刻知道他底細,知道他該是憎她、惱她,甚至是恨她,她心頭倒定下。

  那本就是她該承擔的,怒火滔天也好,恨意洶湧也成,上一世她因氏族之興榮動搖本心,徹底負他,這一世的他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人,更好的路,更好的世道,她不會在他命中,既知如此,被他憎恨著也就沒什麽了。

  「吃。」他突然低沉吐出一字,明顯帶著命令。

  李明沁回過神,這會兒終於有動作了,她捧起小碗靜靜喝著粟米粥,熱粥尚有餘溫,帶著淡淡粟米甜香,挺好喝的,她卻喝得眸底發燙。

  他像是特意來監督她進食,佇立在那兒緊迫盯人,見她喝完小半碗粥就放下碗不動,他又沉聲下令。「再吃。」

  李明沁一頓,聽話地取起一個夾肉饃饃。

  那饃饃作得挺巧,約半個巴掌大,她抓著咬著咀嚼著,一會兒全吞進腹裡,跟著她又喝了杯杏仁茶,放下空杯的同時很老實地說:「很飽,吃不下了。」短短幾字,卻頗有「你再強逼我也吃不下」那種豁出去的感覺。

  回應她的是一記意欲不明的哼聲,隨即就見男人撩袍落坐,狂風掃落葉般把剩餘的食物逐一消滅。

  李明沁有些傻眼,傻傻看著他吃,想勸他吃慢些之類的話被她死死咬在舌尖,霎時間憶及曾有的親昵,又是苦甜滋味漫過心田。

  少了食物香氣的干擾,她忽嗅得一抹血腥味,氣息陡窒,話衝口便出——

  「你受傷了?傷到哪兒?」

  封勁野並未答話,卻是朝外喚了聲,那三名宮婢去而複返,進到帳內收拾見底的碗碟杯盞,再換上一壺熱茶、擺上一隻小託盤後才退出。

  小託盤上簡單呈著幾個物件,一大疊淨布、一把小剪子、一個白玉罐。

  李明沁仍跪坐在那兒,從驚覺他受了傷到宮婢們進來收拾再到之後退出帳外,她一直維持同樣姿態,雙手握拳分別擱在大腿上,眼睛瞬也不瞬等著眼前男人給個答覆。

  她不知道的是,她這般倔強、執拗的模樣,顫動的眸心明顯攏著怯意,卻還是直勾勾鎖住「目標物」,令某個對她既怒又恨、恨不得將她拆吃入腹的男人興起難以言明的滿足感,竟受用得很,但這個秘密絕不能讓她知曉了去。

  「替本王換藥。」封勁野淡淡下令,一手已俐落解開腰帶。

  李明沁秀眉倏地一揚,頰面多出幾絲暖色,人很快地離開原來座位挪移至他身邊。

  他解下腰帶就無動作,而她太在意他的傷,一時間沒有多想,小手摸了上去熟稔地為他卸袍寬衣,再取剪子剪開滲血的舊包紮,終於看到那處口子。

  是箭傷,就落在他左肩近心肺的邊緣處,登時驚出她一額冷汗,氣息都不太對了。

  她悄悄吞咽了幾下才有能耐蹭出聲來——

  「我聽到白日裡出的事了,說是臨安王與昭陽王同時遇刺……不是已事先知會你了,為何王爺仍要以身犯險?這箭傷落的地方……著實太危險。」

  那麽,自個兒憑著一股勁兒趕來送消息,像也沒什麽意義,就想他好好的,能順利避開陷阱,結果他還是傷著。

  似是察覺到她語調與表情中的黯然,封勁野冷唇一勾,斜覷著她,俊臉上掛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兒。

  「還得多謝阿沁無端端起了憐憫心,策馬趕來知會,臨安王這一局設得很好啊,恰能讓本王使一記反殺,這一記箭傷是本王自個兒討的,總歸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本王拿自身作餌,這點傷與臨安王那一記穿喉而過的箭傷相較,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穿喉而過的箭傷?

  李明沁想著他所說的「反殺」,不禁問:「所以臨安王那一箭,是王爺當成假刺客身分所為?」

  且極可能所使的弓箭還是現場從刺客手中奪來,要做就得做全套。

  封勁野嘴角勾得更高,眼中無絲毫笑意。

  「本王老早就想下手,苦無完美機會,他想螳螂捕蟬,那本王自然借力使力來個黃雀在後。他有人,但人手再多也比不過本王手中的兵,他的人不能明著用,本王的兵卻是明來暗去皆可佈置,今日倒在圍場深林中的黑衣刺客盡是臨安王私養的死士,他如今重傷不能言語,即使能開口他也不敢認,本王要他死得難受,活著也難受。」

  李明沁背脊細細一顫,沒說話。

  她先取一方淨布用溫水浸濕,重新回到封勁野跟前,仔細擦拭傷口周圍混著金創藥粉乾掉的血漬,拭淨後,她傾身察看那口子,慶倖傷得不深,跟著拿起小託盤上那白玉罐,揭開罐子嗅了嗅,眉心微動,遂沉靜問:「王爺把我隨身的那幾瓶藥收走,眼下可否還來?」

  封勁野盯著她淡斂的眉眼好一會兒,似欲逼她抬起臉,但那張白得有些透的小臉始終向著他的胸前,他悶著一股氣撇撇嘴,把收在腰側的一個小布囊扯下來拋到長幾上。

  布囊裡的小瓶發出輕微碰撞聲,李明沁還不忘低聲道謝,小手快速翻找。

  御賜的白玉罐金創藥雖好,但她按清泉穀的藥方子制出的金創藥更具奇效。

  找到那黑色藥瓶,她拔開塞子往他傷處輕撒,仔細讓藥粉浸入那口子裡,直到藥粉將其完全掩蓋,最後再用長條淨布完整包紮。

  李明沁做得太順手,竟還替男人整理起內衫和外袍,連衣帶都幫他系好,做完這一切她才意識到不妥,臉蛋一熱,更不願與他對上目光,兩手忙轉去收拾布囊裡的藥瓶子。

  「有話就說。」那男嗓語調明顯不痛快。

  李明沁腦中閃出一句「無話可說」,但要真這麽道出口,兩人間的氣氛定然直落冰窖。

  她忽而問:「你、你在我身上用迷香,讓我足足昏睡一日夜,這六、七瓶藥,王爺怎知哪一瓶是『醉迷香』?」

  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封勁野眼神竟飄了飄,粗魯道:「有什麽難?本王就是知道。」非常敷衍。

  結果她又垂頸無語,他不耐地再度命令。「說話。」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們都重生歸來,如今他的「復仇大業」正進行著,對她,他亦絲毫不加掩飾內心的復仇意圖,根本不怕她將他的秘密捅出去,畢竟無憑無據,荒誕至極,誰會相信?

  然後,他要她這個「仇家」說話,對這整件事說說心裡話。

  同是歷經兩世,那麽多糾葛,對他還有什麽不好說、不能說?

  她道:「王爺要做的事,我有些瞧出來了。先是拿我隆山李氏牛刀小試,我二伯父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馬截去雙腿,如今看來想必是王爺所安排,恰應了你說的,要讓仇人死得難受,活著也難受——

  「而今輪到臨安王盛琮熙,聽王爺如此描述,那道箭傷就算未當場要了他的命,應也徹底毀了臨安王的奪嫡霸業。面對這些『上一世的仇家』,王爺劇除的手法精准得很,對你親下殺手的、帶頭作亂的,如今都栽了,這釜底抽薪抽得甚好,一下子斷了許多人的想法,那接下來呢?接下來該輪到誰?」

  跪坐在燭光中的她,臉上顯出一種沉鬱的妍麗,這抹妍麗又帶著一抹近乎柔軟的疲倦,彷佛縱容著誰,一切都算了、罷了、懶得逃脫,被欺侮到底都無所謂。

  封勁野莫名又惱怒起來,五指握了握,很想掐碎她臉上那股子神氣。

  他究竟想聽什麽?想聽她說些什麽?

  他這是要她……要她說些軟話?要她認錯求饒?要她跪地匍匐?

  他到底有多憎惡她?

  李明沁不知他心緒起伏,但她自個兒的心態卻抓得穩,不是什麽「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滾水燙」之類,是她已然想明白,不管封勁野重生與否,她都是虧欠他的,更何況他真的重生了,擁有上一世遭背叛的記憶,在他面前要想揣著一顆平常心,也就是「認命」二字而已。

  她對他認命了,對自身的生死也就無所謂了。

  靜了會兒,她斂著眉低柔又道——

  「上一世與這一世,臨安王府皆與隆山李氏結了盟,雖說我隆山李氏如今丟了京畿內外的兵力掌控,但到底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世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王爺想落個安穩,接下來便要回頭再尋隆山李氏的麻煩了,對吧?」

  封勁野峻唇微抿並不答話。

  面前女子像也未期望他會作答似,繼而又道:「我二伯父算是廢了,我爹一向不涉足朝堂爭鬥,唯大伯父身為當朝右相,手握重權,祖父歸故里養病後,大伯父便成了隆山李氏新一任家主……因著上一世的仇,王爺把隆山李氏給恨上,我能理解,但這一世行至此,還是得厚著臉皮開口一求,求王爺高抬貴手。」

  李明沁臉容漲紅,自是清楚她的請求有多不要臉,但又豈能不求。

  原就跪坐的她一挪身軀朝他跪得端正,隨即額頭點地,磕頭拜禮。

  「有人要害你,我卻求你放過對方,這理確實不對,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懇請..…王爺若然出手,可否手下留情?」

  帳中的沉靜彷佛帶著重量,沉沉壓下,壓得人心口淤塞,難以呼吸。

  少頃,一聲低低哼笑從男人口鼻中泄出。「你是怕本王下手太狼,把你隆山李氏搞得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嗎?既如此,七夕當夜在臨安王府的那一局以及這一回的暗殺,又何須相助本王?」

  李明沁維持磕頭的跪姿,很快答道:「幫助王爺亦是護我氏族親人。這世道若無王爺與西關軍,局勢必將頹傾,平衡一旦打破,盛朝危也,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那般結果,我上一世已親眼目睹。」更是親身所曆。

  這會兒再度靜下,依舊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鬱氛圍。

  「就這樣?」他口氣不善。「就這理由?」

  「……嗯。」

  他又低聲哼笑,有些陰陽怪氣,忽然很大度地道:「好啊,本王那一套套尚未施展完的手段是可以留些情面,只是這情面是留給那些不相干的人,至於上一世曾令本王大吃苦頭的人,一個也別想逃……包括你。」

  聞言,李明沁跪伏的身軀終於動了,她抬起頭,直起上半身。

  她表情微怔,跟著像一下子聽懂他所說的,淺淺籲出一口氣,淺淺,露笑。「好,我這條命,王爺何時想要了,隨時來取。」

  她眸底閃爍光芒,眉眸與嘴角是純然愉悅的顏色,好像談定了某件不可能談妥之事,意外間達成願想,因深知對方守誠重諾,他說要手下留情,那那些與他未沾恩怨的親人族眾便不會遭拖累,此番心中大石落了地,她當然歡喜。

  可是她的歡喜似惹怒了眼前男人。

  封勁野臉色鐵青,額角直抽,死盯著她的目光又涼又烈。

  他留意到她的表情摻進迷惑,不懂他突如其來的怒火,坦白說,他自己也弄不懂。

  費了極大的勁兒才穩下,齒關都咬疼了,他冷笑頷首。「好啊。」

  她敢給,他就敢要。

  她不給,他盡可去搶。

  兩位王爺同時遇刺一事令青林圍場的皇家駐軍繃緊精神。

  下午一出事,禁衛軍大統領應變迅捷,立時調派人馬加強守備,更是把事發現場翻找再翻找,亦不忘將那群刺客的屍身翻查個遍。

  臨安王重傷昏迷,御醫們會診後實是束手無策,萬不得已只得以虎狼之藥吊命,然是藥三分毒,虎狼之藥更是傷身骨、蝕肺腑,如此摧枯拉朽也耗不了多久。

  兩個遇刺王爺一個重傷瀕死,一個險些一箭穿心,建榮帝自是驚怒不已,催著禁衛軍大統領給答覆,結果得到的回覆是——

  事發當場與周圍明顯有脫逃散去的痕跡,估計刺客不會僅是那遺留在現場的三十來具屍首。

  刺客竟未死絕,且在傷了兩位王爺後還逃脫不少!

  這事還不把皇帝嚇出一身冷汗,誰還管什麽圍獵秋狩或秋遊的,旨意一下,明日一早啟程回帝都。

  但旨意一落到昭陽王封勁野這邊來,他倒是一臉尋常,早回帝都或晚回帝都都無所謂,畢竟那些逃脫的「刺客」皆是他的人。

  李明沁提前趕來告知刺殺之事確實給了他充分的備戰時機。

  關於人手,重生的他早有準備,什麽都不缺,就缺一個完美機會。

  如今機會被她帶來了,他當然是緊緊抓牢、好好演繹一番,在這場佈局中盡可能扮演好自身的角色——

  一個與臨安王盛琮熙共同抗敵、並肩迎戰,且奮戰到底、負傷猶戰的角色。

  封勁野自認這一場戲他演得相當不錯。

  他心情甚好,他自得意滿,他痛快傲然,但所有的好心情、所有的得意勁兒和痛快傲氣去到李明沁面前,他突然又不那麽確定。

  最不可以對他不好的人,是她。

  但上一世她背叛他,這一世若未察覺到她亦重生,他大可橫下心來避開她、無視她,與她永成陌路,專注將復仇大計徹底實現,穩住朝野與邊疆。

  但,她重生了,跟他懷有一樣的記憶重生在這一世。

  既是如此,那上一世的糾葛便欲斷難斷,愛恨難解,如今他待她是何心意,一時還厘不清,唯一清楚的是……他實在太氣惱她!

  這一世他未請旨賜婚,未與她結成連理,她無所謂得很。

  七夕臨安王府那一場夜宴,他倆是被推入坑的一對兒,她臨危時態度決絕,後來他陰陽怪氣質問她——

  「二小姐今晚決然破局,是不肯與本王結為連理了?怎麽?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此話一出他便悔極,酸味倒喰,當下恨不得給自己一拳,但聽到她的答話,他不想揍自個兒了,卻想一把掐昏她了事。

  她說——

  「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

  還說——

  「我志不在此,我沒想嫁人……」

  上一句他勉強能懂她的擔憂,但下一句是何意?

  莫不是她從來沒想嫁人,上一世卻因他的求娶才不得不為家族作出犧牲?

  試問,能不氣嗎?

  還有得知他重生,清楚他復仇的意圖,她那對他又跪又拜又求的姿態,著實令他看不過眼,下話要她別想逃,她倒沒心沒肺笑得挺歡,隨便就把命拋了……渾蛋!

  她要真對他淡然視之,真如船過水無痕,果真如此,那上一世她像淨身出戶般帶著他的骨灰壇離開帝都遠走西關,將那只白玉罎子擺在炕頭,日日對著說話,算什麽?

  那一日碩紇的虎狼軍在休養生息兩年多後再次兵臨西關城下之時,她抱著他的骨灰罎子從幾丈高的城牆上一躍而下,這又算什麽?

  她問他,她隨身的那六、七瓶藥,他是如何得知哪一瓶是迷香?

  他當然知道!

  上一世死後他魂魄未滅,飄飄渺渺隨在她身畔遊蕩,看她舍了氏族的庇護、舍了富貴榮華,看她帶著二婢一老僕落腳西關,看她有模有樣地當起大夫、制香製藥——她的迷香藥裝在白瓶子裡,解毒丸是紅瓶子,清涼丸是青綠瓶子,至於金創藥……

  封勁野眉峰略動,目光落在長幾上那只黑色小瓶,瓶中的金創藥粉有三分之一正厚厚裹在他近心口處的箭傷上。

  這一夜她未再留下,他似乎也沒了再拘著她的理由。

  她說自己睡飽吃飽,恰適合策馬上路,還說自個兒騎術不佳,不緊不慢的還能趕在明日關城門前回到帝都。

  他心裡有氣,瞅著她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就來氣,只擋了 一句「隨你」,便甩袖走出大帳。

  等他再次踏進帳內,帳中的矮榻和地毯皆收拾得整整齊齊,錦被與暖裘也都疊好放在一旁,長幾上擺著她留下的金創藥。

  此刻帳外來了人求見。

  「進來。」封勁野捏捏眉心,頭抬也未抬。

  一名著夜行服的親兵撩簾而入,恭敬作禮,低聲覆命——

  「屬下暗中跟在那位姑娘身後直出二十裡,後交由老黑和龐子接手,他們一行十多人全已變裝成老百姓,天亮後便能堂而皇之現身官道,混在那姑娘左右一同返回帝都,亦可一路照看。」

  老黑和龐子那十多名親兵正是封勁野用來反殺臨安王的狠招,亦是禁軍大統領所以為的「逃脫的刺客」,如此化整為零混入趕著進城的百姓中,禁衛軍那邊再想追蹤也就難了。

  遠天透青白,帳中燭火化作蠟堆。

  封勁野這才意識到自己已靜坐一夜。他沉吟幾息,自言自語般道:「她是戌時初離開,眼下是寅時了,算起來約四個時辰,

  四個時辰才走二十裡路,騎術果然如她所說,不佳……」

  那名親兵躊躇了會兒,還是決定老實上報。「王爺,那姑娘單騎離開青林圍場,約莫跑了七、八裡路遠,就信馬由韁,不跑了。」

  封勁野聞言揚眉,峻目微眯。「信馬由韁?」

  那親兵很快給了解答。「夜裡四下無人,姑娘騎的那匹馬就橫在官道上東走西晃,路兩旁哪兒有帶露夜草就往哪兒啃,姑娘也不管的……小的越瞧越覺不對,只得暫且下馬,摸近過去一探究竟,然後才發現那姑娘她、她……忙著哭。」

  「……忙著……哭?」封勁野舌頭有些打結。

  親兵先是點頭如搗蒜,跟著一手不解地搔著後腦杓。「就是不走了,突然就哭了,但十是那種嚎啕大哭的哭法,就是哭得嗯……挺安靜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不斷抽噎,如此而巳,月夜底下若非趨前去探,肯定瞧不出來。」

  某位大王不知屏息多久,終於澀然從唇齒間磨岀話來—

  「她在那處官道上待了多久?」

  親兵心裡微微發苦,就覺那個膽敢上圍場尋他家王爺的姑娘,她的事不好說啊,還是這等無端端掉眼淚的事。

  欵,果然一道出,自家王爺也不對勁兒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說都說了,只能說到底。

  親兵用手背蹭蹭鼻子,歎氣般答道:「小的就蹲在官道旁一棵大樹後頭偷覷,然後那姑娘哭著、哭著像是哭累了,就把上半身伏在馬頸子上動也不動,如同睡著了似,等她重新策馬上路,都整整過去一個時辰。」頓了頓,下意識問——

  「王爺,您說那姑娘是遇上什麽傷心事了?眼淚掉個不停,卻是連哭都不敢放聲大哭,那模樣怪可憐的……呃!唔……呵呵,呃……那個……小的該說的都說盡,王爺若無其他吩咐,那、那小的就退下了。」

  那姑娘再如何古怪如何可憐,也不是自己能說三道四的,話一出才知是找死,快快閃人才是正道。

  在主子淩厲如刀剜的注視下,小小親兵能退快退,眨眼間閃出帳外奔得不見人影。

  帳子內的某位王爺在對口無遮攔的親兵甩出眼刀後,根本也懶得再追究,那張濃墨重彩般的面龐儘管輪廓嚴峻,瞳底卻生出一絲綿軟,耳尖更能瞧出些許紅澤。

  封勁野一掌緩緩搗上左胸,再徐徐吐出一 口灼氣。

  那口氣悶在胸中夠久了,如今因聽聞她的縱情流淚,使得一切淤塞窒悶、一切的痛苦不甘,有了開解的可能。

  她哭了,哭成那樣,那樣地傷心難過……很好。

  彼此的牽扯,兩人之間的情仇愛恨,既然從上一世延續到這一世,那就不可以僅他一個人痛苦難受。

  她哭了,那很好啊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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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寒起波瀾

  這一年冬,對隆山李氏而言實是前所未有的凜冬。

  二老爺李惠彥因驚馬意外出事,不得不讓出京畿九門司的兵權。

  與右相府結為姻親的七皇子殿下臨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殺,以虎狼藥吊命的王爺送回帝都府邸撐不到三日就薨逝,讓身為隆山李氏長房嫡女的臨安王妃當場哭昏過去,竟把腹中那未成形的一點血脈給哭沒了。

  臨安王膝下無子,這一脈算是斷絕在此,不過沒了 一個皇七子對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損失,建榮帝還有太子,還有好幾個皇子,皇帝傷心歸傷心,但傷心之餘有更緊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殺案的真相。

  禁衛軍加三法司衙門奉命徹查,結果這場刺殺的背後,極可能是碩紇國在背後操縱主使。

  線索來自於那三十來具的刺客屍首。

  昭陽王封勁野即使負傷仍出面助禁衛軍與三法司衙門查案,由他親眼所證,那些刺客中依稀有兩、三張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駐守西關、兩軍對峙時曾經見過。

  如此說來,刺殺對象應是鎖定昭陽王無誤,畢竟兩國一場大戰,他可是把碩紇大王乎爾罕給梟首,還生擒人家的少主,碩紇國上下定是恨昭陽王恨得牙癢癢,派遣死士潛入大盛策動暗殺那完全說得過去。

  至於臨安王根本是遭池魚之殃,偏在那時候拉著昭陽王比騎術、比誰打的獵物多,據當時兩名奮力抗敵最終仍護不了臨安王的禁衛軍道,都說昭陽王一開始是不願深入林子,還開口相勸臨安王,無奈後者十分堅持,終才惹禍上身。

  有了定論後,摺子呈至皇帝面前,但憑聖上裁奪,但真要論,大盛到頭來似乎只能吞下這個悶虧。

  最大原因是證據不足。

  昭陽王「依稀」認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兩軍對壘時曾見過,就算推案推得頭頭是道,沒有一錘定音的證物,難以理直氣壯對碩紇國發難。

  再者,若真要對其追究,還要派兵過牧馬河主動出擊,戰線拉得太遠且深入敵人地盤,非明智之舉。

  結果臨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靜地結案,當然,這位擁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稱的王爺,他的喪禮絕不可能安靜。

  建榮帝有意彌補,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長一段頭銜,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們一切紅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規制所訂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關將近,帝都城內終才解禁,百官們無不背著皇帝偷偷松了口氣,百姓們倒挺光明正大地額手稱慶。

  但此際的右相府內,身兼當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獻楠,一口悶氣猶狠狠堵在胸臆間,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獻楠確實算是個高個兒,也確實保養得挺好。

  雪天見晴的午後,年歲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華服佇足在暖軒廊下,瞧著腰背依然硬朗,蓄著美須的面容清雅乾淨,甚是精神,但那雙彷佛深不見底的眼中因著來到面前的什麽微乎其微閃了閃。

  而那個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麽,就僅是個大活人。

  只不過此人若論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與美的結合遠勝過右相大人平生見過的每一個漢子;若論那股子神氣,更是剽悍之氣內斂胸懷,胸有溝壑難以驅使駕馭;若論其地位或頭銜,此人是皇帝聖心獨裁下旨冊封的昭陽王,即便是個異姓王爺,他手握重兵、油鹽不進,顯然就是皇帝手中頭一等的利刃,誰敢捋虎鬚,都得落個屍骨無存的結局。

  李獻楠其實有所察覺,他感覺隆山李氏、甚至是臨安王府皆是被一股摸不清的力量狙擊了。

  那股勢力若黃雀在後,又若守株待兔,更像躲在暗處時不時在李氏背後補刀的無形手。

  原以為敵人是在朝堂上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左相胡澤,直到今日這位屢屢能從局中脫身的昭陽王主動來訪,李獻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迷霧從心上拂去,頭皮竟隱隱發麻。

  來者,大凶。

  同一個雪天見晴的午後,李明沁在院落的小敞廳裡邊烹茶邊縫製荷包。

  茶是她自個兒炮製的補氣藥茶,手中的荷包布料則是偏男子款式的藏青色,上頭繡的低調圖紋簡約素雅,塞進荷包裡的草木香料主寧神安息之用。

  荷包是為自家爹親作的,雖然她那個蛀書蟲般的親爹對她沒多少關照,反觀回來,小小年歲就進了清泉穀的她也沒能時時承歡膝下,父女倆緣分淺薄實怪不得誰。

  如今她重生一世,能做的便去做,那日無意間瞧出她家爹爹似頗中意她調出的這款草木氣味的寧神香,就試著縫個草木香的男款荷包孝親。

  快要完成了,僅差幾線針腳就能作好,此刻碧穗卻急匆匆快步回到院落,上了廊前撲進小敞廳,湊到她跟前努力壓低聲嗓。

  「小姐小姐,咱剛剛瞧見……」嘰哩咕嚕一長串。

  聞言,李明沁穿針引線的動作陡然一頓,手一探,改而將補氣藥茶倒到新杯中,不疾不徐遞給拍著胸口直喘氣兒的碧穗,再不疾不徐地確認——

  「你是說,昭陽王今日持帖登門,此際正被大老爺迎進書閣議事?」

  一旁伺候的瑞春也跟著瞪大眼睛,訥訥喚了聲。「小姐……」

  碧穗的小腦袋瓜點得跟小雞啄米似,接過主子手中的茶杯,圏圖灌下溫熱不燙舌的藥茶後,吐了口氣又道——

  「小姐總說著要時時提防大老爺和二老爺那邊的事兒,還囑咐過咱和瑞春上街打探消息,且但凡是與昭陽王府相關的事兒,小姐半件不落,總聽得仔仔細細,所以今兒個在前頭那裡覷見昭陽王上門……小姐您可不知啊,咱們家大老爺那平時是多定靜深沉的脾性,臨了竟跟人家昭陽王爺眼對眼鬥將起來,幸好中間隔著一小段距離,要不兩個都要鬥成鬥雞眼。」

  碧穗揉了揉胸房,縮縮肩歎氣笑——

  「小姐我同您說,您可別跟誰說,那、那若依婢子看,咱們家大老爺雖是一隻老狐狸,要想智取那只大老虎王爺,怕也是難難難,若要力壓嘛......那就更別鬧了,早早收拾包袱回老窩養老才算正理。」

  「碧穗,你小點聲!」向來性情較謹慎的瑞春不禁皺眉,瞪了如同親妹妹的碧穗一眼。

  碧穗縮脖子吐吐舌頭,認錯的表情顯得幾分俏皮。

  這一邊,身為人家主子的李明沁並未多說什麽,秀眉輕顰狀若沉吟。

  「小姐是覺著哪裡不對勁兒嗎?」瑞春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

  李明沁一陣思量過後,約略有些明白了,瞅著兩個眨巴著眼睛的婢子淡然笑歎——

  「碧穗說得對,老狐狸相爺要智取大老虎王爺已是不易,若要以力拚搏就更別提。」略頓,歎息更帶婉轉,嗓音柔得像冬日雪絮。「何況這位大老虎王爺蓄力已久、籌謀甚深,從當時到如今,滿腔的火氣終要撒出,他豈會放手?隆山李氏與他,此消彼長,要謀權共存實是難了。」

  今日過後,隆山李氏的家主大老爺將會如何?

  今日過後,這李氏右相府又將落得何等光景?

  今日過後,想必大老虎王爺朝堂上行走再不輕易受掣肘,他要想當個直臣、忠臣、權,這世道必能回報他的堅心如鐵。

  「唔……小姐?」

  「小姐說什麽呢?」

  兩婢子各自微歪著小腦袋瓜,有些不明就裡,因為自家主子把後半段的話含在嘴裡似,模糊得像夢中喟歎,真真聽不清楚。

  李明沁沖著婢子倆彎眸再笑,好脾氣地搖搖頭,道——

  「一時感觸胡亂呢喃,你倆還跟我較真啦?沒事沒事,真有事也有高個兒頂著先,天塌不下來的,咱們……咱們就過自個兒的日子,富貴也好清貧也行,怎樣都成,不怕。」

  她重生在這一世,該怕的事皆因大老虎王爺也跟著重生,先下手為強地將惡根掐斷,讓她也跟著不害怕了。

  這樣很好。

  她可以不用太牽掛他,牽掛到心神魂魄都要賠上。

  他洞悉前世的恨與今世的仇,早早籌謀,在她猶不知時已運籌帷幄,如此靈犀通透又剽悍明智的他,像也無須她多此一舉的掛念和護守。

  他會很好很好的,如同她,也會很好很好,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

  果然不出李明沁所想,在那一日封勁野登右相府來訪隆山李氏的大老爺,後者就連著好幾日稱病不上朝,閉門謝客。

  再等到當朝右相出現在朝堂大殿上,建榮帝等到的竟是他上書乞骸骨的一份奏章。

  年老病身之臣欲使骸骨得以歸葬故鄉,才叫「乞骸骨」,如今李獻楠不過知天命之年,身無患疾,猶耳聰目明,竟無端端遞上一份請辭歸故里的帖子。

  建榮帝一開始確實吃驚,但帝王儘管年邁卻也觀察透澈,隆山李氏是該找時機敲打敲打了,如今還沒敲打就自個兒退場,如此君臣一場,再好不過。

  皇帝對待百年世族玩得也是一手好棋。

  在允了李獻楠的乞骸骨歸故里後,建榮帝回頭立時把在鳳閣任職的李氏三老爺從二品大學士提為一品,再御賜因傷卸職的李氏二老爺李惠彥「忠勇」二字的原額,讓其亦能風風光光舉家歸回隆山祖地。

  於是帝都的右相府卸下大門上的門匾。

  這一次新掛上的門匾簡單明瞭,鐵力木上僅刻著「李宅」二字,那一手嚴謹有度又透幾分瀟灑的篆刻據說還是出自三老爺大學士之手,一時間竟也引來城中諸多同道中人臨摹。

  這一年的冬對隆山李氏而言確實凜寒刺骨,但對於李氏長房的三老爺這一房來說倒是陌上春花開,未曆寒冬便聞到百花齊放的氣味兒。

  然,任憑花香再迷人,李明沁這一抹重生的魂靈自始至終都清醒得很。

  臘月末,年關時,帝都的李宅過了一個與以前相較甚是清冷的年夜。

  這一個所謂的團圓夜,李三老爺到底沒再留宿鳳閣,而是回府與唯一的閨女吃了頓年夜飯。

  席上父女倆話也不多,只是後來閨女給他跪拜行年禮,他才恍悟到連個應景的壓歲錢也沒備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懷裡、腰間的錢包和玉飾配件全掏了、解了,一骨腦兒推到閨女面前。

  「這府裡……沁兒就自個兒看著辦,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李三老爺有些局促。

  「是。女兒曉得。」李明沁低眉斂眸、語調恭順,扮演好一個大家閨秀的女兒家該有的模樣。

  其實這偌大的李宅根本也不需要她出手,有著一位統領上下多年的忠心老總管,即使大老爺與二老爺兩房的人都在年關前遷回隆山祖宅,帝都的李宅依然有舊人撐持,她想管也成,不管也成,既是如此,何不作個甩手掌櫃?

  如今這李宅就爹親與她二人。

  這個年關,李明沁其實不覺清冷,反倒還頗樂於這般清靜,僅是許多時候單獨面對爹親,她會生出那種欲問不敢問的怯懦。

  上一世她被隆山李氏甩出去與封勁野這位新起的權臣聯姻,百年世族的底蘊對上一個在他們眼中粗鄙不堪的寒門小兒,在那當下,身為她親爹的他可曾為自家閨女說話?

  這一世她遭親人設計,在臨安王府落入陷阱,用她的貞節欲迫使封勁野與隆山李氏結親,與臨安王的勢力牽連在-起,李三老爺在事前是否已心知肚明?是否早就清楚她會面臨何種局面,卻還是由著她獨自承受?

  李明沁曾經想問,很想很想,想得胸房中一陣陣發疼,但……敗在怯懦。

  她忽地意識到深藏在心底的那股子恐懼,她怕自己當真問出,如此不管不顧,得到的答案會令她更加痛苦難受。

  ……這又何必?

  她內心有個聲音嘲弄著,沒有惡意,就淡淡笑她。

  是啊,問什麽呢?有什麽好厘清或追究的?這又何必?

  擺定好自個兒的心緒,豁然開朗了,之後在面對自家爹親時,她終於能真正自在,至少表面上能維持得甚好,即便是刻意的,亦能營造出一番父慈女孝、安享天倫的風景。

  開春,帝都停雪,春寒料峭。

  這一日李明沁帶著兩婢子出門,主要是為了走一趟位在城東的興德堂藥鋪,這家經營超過一甲子的老藥鋪與清泉穀頗有往來,李明沁與興德堂的老東家早也相熟,尋常有什麽需要都會親自過來逛逛瞧瞧。

  她才下馬車,興德堂的老掌櫃已快步出來迎接,一迎迎到鋪子後頭的小貨棧。

  「李二小姐,您眼下這些都是從清泉穀那兒收的貨,昨兒個才運送到帝都,有幾味藥材是您先前指定要的,咱還沒敢送到前頭鋪子,就等您今兒個先過過目,該留下哪些再說。」

  老掌櫃笑咪咪,一臉殷勤。

  興德堂建在藥鋪後院的小貨棧完全符合「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形容。

  小貨棧占地不大,但從全大盛朝,甚至遠達東海西關、北境南疆的大貨棧拉來的藥材,那是一蘿筐又一蘿筐,幾十座木頭架上亦收納滿滿,在場七、八位負責分類理貨的夥計有男有女,看著都是這一行的老手。

  此際,小貨棧前後兩道門是敞開的,為的是保持通風,避免藥材受潮,李明沁只覺鼻間盡是好聞的氣味,各種炮製過後的藥材氣味混作一起,即便清苦亦是她熟悉且喜歡的。

  先是一眼掃過桌上那幾盒從清泉穀出來的藥材,她唇角齧笑,對老掌櫃斂衽一禮。「多謝閔大掌櫃照看,總麻煩您老人家幫忙留貨,給興德堂添麻煩了。」

  老掌櫃忙側開身,不敢受禮,兩手也趕忙擺了擺,笑道:「這一點點小事,不算什麽呀,再者,也不是把藥材白送給二小姐您,咱們也是銀貨兩訖,若不提清泉穀這一層關係,二小姐怎麽也算咱興德堂的老主顧,自然得多行方便,您說咱這話說得在理吧?」

  「在理在理!」

  李明沁尚未開口,跟在一旁的碧穗已搶先答話,瑞春也是點頭如搗蒜,一時間幾人都笑出聲來。

  這時前頭一名年輕夥計突然快步來到後院,見那神情便知前頭藥鋪定有要事發生,夥計們拿不定主意。

  李明沁主動道:「我在這兒再挑些需要的貨,挑好了再與興德堂結算總帳,閔大掌櫃你心若有事忙,請逕自忙活去,不用招呼我的。」

  老掌櫃沒有躊躇太久,最後拱手作禮告罪了一聲,才隨那年輕夥計往前頭去,邊走還邊問事。

  那年輕夥計話說得甚急,兩人腳步也快,李明沁不經意間僅聽到「突然來了」、「指定要那根老山蔘」什麽的,她內心笑笑,想著應是某位大貴客突然造訪,要買老山蔘之類。

  她才將心神拉回滿桌藥材上,碧穗此時湊過來,小小聲喚著。「小姐……是說那個……」

  「那個」指的是哪個?

  李明沁瞥了眼婢子的表情,一時間好氣也好笑,碧穗真就一臉楚楚可憐樣兒,穩重的瑞春雖未說話,卻明顯在吞咽口水。

  「去吧去吧,兩個都去,想買什麽便買什麽,這兒用不上你倆。」她掏出一小袋銀錢來。

  碧穗和瑞春沒有接,兩婢子得到主子的應允,嫩臉登時笑得燦若桃李,直說自個兒也帶足了錢,還承諾會快去快回。

  興德堂小貨棧的後門出去,再穿過一道藥鋪子後院小門,巷子一拐出去有一家專賣炸白糖糕的老攤頭,那是城東一帶的百姓才能尋到的好滋味。

  之前因緣際會下,讓興德堂的灶房大娘請了她們一主二婢吃那現炸白糖糕,這下子真真不得了,那口感、那甜滋味完全戳中碧穗和瑞春的「愛吃穴」,後來兩丫頭只要跟過來興德堂,就非得沖去跟一堆人搶買不可。

  李明沁瞅著自家婢子倆手牽手的歡快身影消失在後門那端,搖搖頭不禁笑歎。

  她重新拉回心神,豈料前頭一陣雜遝腳步聲伴著清脆話音突然從小貨棧的前門傳將進來,那女嗓不僅脆亮,語氣還頗為張揚——

  「閔大掌櫃,前些天本姑娘在興德堂見到你取出來顯擺的一株百年老山蔘,心裡想要得很,那真是想得心癢癢也牙癢癢,想買給我家國公老太爺養生補氣,無奈貴鋪開價太高,本姑娘阮囊羞澀得緊,但無妨,今兒個有個冤大頭……呃,不,是有個知恩圖報的好朋友來相助,助本姑娘把錢湊齊了,來買那株老山蔘啦!快快,快去取出來!」

  老掌櫃態度儘管恭敬,聲音卻輕透無奈。「魏大小姐,您話可不能這般言語啊,舉頭三尺有神明,小老兒敢對著青天白日起重誓,那一日絕對沒有顯擺的意味兒啊,就恰巧您來到興德堂詢問養生補氣的藥品,又恰巧藥鋪子進貨,所以才取出那根可遇不可求的百年老山蔘給您推薦一番,采蔘人登高山、窩雪嶺的也忒辛苦,咱們中間人轉這一手絕對沒多賺,絕對是童叟無欺啊!」本意很明顯,就是要對方別昧著良心亂說話。

  然而這位魏大小姐不知是心太寬抑或想法單純,像未聽出老掌櫃話中有話的抱怨,她啥也不理,只管揚聲道——

  「好啦好啦,童叟無欺就童叟無欺,諒你興德堂也不敢欺到我魏國公府頭上。那本小姐今日就是帶人來買那株老山蔘,廢話別多說了,快把那東西取來!」

  老掌櫃終於接捺了心氣,端出更恭敬的態度,道:「貴客們要不先進咱們雅軒稍坐,小老兒這就讓底下人奉上香茗和茶果點心,再開庫取那株老山蔘過去議價?」

  「議價?不是一 口價三百兩嗎?這價兒……興德堂莫不是還想再往上提?」

  出聲的不是魏家大小姐,而是一名隨她進藥鋪子的魁梧漢子,後者問話的語調徐徐,劍眉深目不怒而威,不僅見多了帝都權貴排場的老掌櫃被暗念得一顆心發顫,就連覷見人影兒便及時閃避、躲到小貨棧後門外的李明沁亦驚得心音如鼓,熱息陣陣。

  怎麽也沒想到封勁野會出現在這兒!

  她眼角餘光才覷見他的身影,本能驅動,人就往後門閃避,也不知躲得是否及時?

  再有,為何躲他?她其實也想尋個機會同他說上話。

  許是這般不期而遇,她心頭一亂,拿不准半點主意,下意識就想躲開吧?

  況且他……好難得的,身邊竟還跟著一位年輕姑娘。

  秀背下意識緊貼壁牆,李明沁腦袋瓜垂得低低的,沉吟琢磨間一下子逮住線索。

  那位性子大剌剌的姑娘姓魏,言談間又洩露魏國公府的名頭,一切再了然不過,來者正是武將世家的嫡出小姐,將門虎女,自是剽悍颯爽。

  就李明沁所知,近年關時,滿帝都就在流傳一件風花雪月之事,都說朝局穩定且穩中透強,老皇帝沒啥兒事值得操心,竟把心力轉移到聖心獨裁、自個兒一路提拔上來的昭陽王身上。

  老皇帝也沒要昭陽王幹什麽大事,僅籌謀著這位異姓王爺的終身大事。

  想想,這位昭陽王爺現年都二十七、八,到如今依舊打著光棍兒獨一個,老皇帝瞧著都覺寒孩得緊,遂一心幫忙著。

  李明沁記起了,老皇帝大大方方幫忙牽線的一眾名門淑女中,裡頭就有魏國公府家的嫡長孫女,想來應是此際大剌剌闖進藥鋪子後院的這一位魏大小姐。

  這一邊,老掌櫃頓了頓,隨即求饒般直拱手,忙道:「是小老兒話說得太快,王爺見諒啊。那株百年老山蔘確實開價三百兩,小老兒的議價指的是咱跟東家那兒再議議,既是王爺和魏大小姐要的貨,兩位可都是咱們興德堂的大貴客,東家肯定願意降價的,且讓小老兒……」

  「不必,三百兩就三百兩。」封勁野果決地打斷老掌櫃的長篇解釋。「把那株老山蔘取來讓魏大小姐確認,之後直接送至魏國公府,本王今日會吩咐昭陽王府的管事過來結帳。」

  聞言,老掌櫃這時才真的眉彎眼也彎地笑開懷,繼續拱手再拱手,作足了禮。「哎呀,王爺這麽說可折煞小老兒了,斷斷不敢勞煩昭陽王府的管事大人跑這一趟啊,王爺放心,待小鋪把整株老山蔘全須全尾送至魏國公府上,確認無丁點錯漏後,小老兒再親自上昭陽王府結帳。」

  封勁野微點了點頭沒有異議,一旁的魏大小姐倒是自始至終笑得好生得意,好像這樣慷他人之慨來孝敬自家老太爺,借花獻佛獻出滿天神佛,是一件無比聰明又划算的事。

  這位大小姐原要再催促老掌櫃快去取老山蔘,眼睛卻驟然一亮,幾個跨步湊到大方桌前,盯著桌上一盒盒的藥材語出驚歎——

  「哇啊啊,等等!竟還有這等好貨?閔大掌櫃,這些好貨哪兒來的?瞧瞧,這一顆顆大紅藥棗,顆顆飽滿肥碩,炮製過色澤還如此漂亮,真沒見過呢。掌櫃的,這些藥材本小姐都要……」

  「貴人啊貴人啊!」老掌櫃剛落回原位的一顆心又被提高高,趕緊搶快,老腰深福一揖到底。「這一桌藥材老早就被訂下,買主剛剛正在驗貨呢,這會兒人不見,八成……八成臨時有事又或者……嗯,上茅房去了,等會兒定會回來啊!今兒個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滿桌子的貨已然有主,魏大小姐想要,興德堂下回定弄一批來給您,但這一桌……這一桌實在不能夠啊!」

  說實話,老掌櫃适才去而複返、追著兩位貴客重新踏進自家小貨棧時,一眼發現李明沁與兩個小婢皆不在貨棧裡,心裡亦是疑惑納悶,但無奈忙著應付兩貴客,一時間便也無暇詢問縮在裡邊埋頭苦幹的幾名夥計究竟發生何事。

  此際這一桌已然有主的眾味藥材被國公府的剽悍大小姐看上,身旁還有一位權勢滔天的王爺助陣,而那位一樣頂著貴人小姐身分的主兒卻偏偏不在現場,老掌櫃只覺壓力巨大,就算他這一把老骨頭真是錚錚鐵骨所制,也快要不能撐持。

  這邊,魏大小姐皺皺巧鼻,不滿道:「一瞧就是好貨還驗什麽貨?掌櫃的,本小姐不用驗貨,直接全要了成吧?這批貨先撥給我,那位喜歡驗貨的就去等下一批吧。如何?」

  「魏大小姐不是阮囊羞澀得緊嗎?這滿桌子好藥材,魏大小姐要如何銀貨兩訖?」老掌櫃還來不及哀號,負手而立的封勁野竟先出聲了,他語氣淡然,聽不出是嘲弄還是單純尋求解惑。

  感覺魏大小姐噎了噎,頓了兩息後突然呵呵笑,笑聲透出些微小諂媚的味兒。

  「哎呀呀,王爺都肯眼也不眨地花出三百兩銀子,就買一根老山蔘送我家可愛的國公老太爺,您看……呵呵,要不要把這一桌好貨順便買了,一併送上魏國公府去?」

  老掌櫃皺紋明顯的老臉瞬間變色,白慘慘的讓一票夥計們偷覷著背脊都要發涼,然,他依舊來不及哀號,某位王爺已淡然又道——

  「花掉三百兩,本王也跟著阮囊羞澀了,這一桌子好貨……本王買不起。」說完,旋身走人。

  「……」魏大小姐與老掌櫃同時無言。

  那個秀背貼著外牆躲人的人兒輕輕籲出一 口氣,盤在心中的悵惘卻越發沉重,近乎迷茫。

  或須臾、或片刻,實也不知怔愣多久,李明沁一回神便發現嘴角正悄悄翹起,她是笑了,因為封勁野又顯露了不正經的那一面,雖有些幽微,她卻能品出其他滋味,那樣的他實惹得人又惱又愛。

  心窩漫開不適宜的疼痛,她連作幾個呼吸吐納,吸氣……吐息……再沉沉吸氣……再重重吐息……生生將那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痛楚壓下,壓到心淵深處。

  關於封勁野受老皇帝「關照」,頻頻為其拉紅線之事,她早就聽聞。

  捫心自問,確實難受,但她卻也明白,老大不小且已立下一番功業的他實該成家了,既然老皇帝替他操上這份心,物色了那麽多好人家的適婚女子供他挑選,總能尋到一個最般配的。

  而她呢?

  她已是個二十有五的大齡姑娘了,加上之前長年隱居清泉穀,即使回到帝都已過去大半年,要老皇帝起心動念把她也網羅到「昭陽王的適婚女子名單」內,除非有心人暗插一腳,要不然不能夠。

  這樣很好。是真的,她是真覺得好。

  上一世的一段情緣被無知的她毀去,這一世覺悟甚深,她盡可毀掉自己,斷不能再毀了他。

  都不知她是第幾次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吐納,終於,小貨棧內沒了多餘聲響,所有交談聲都靜下,感覺那兩位闖進小貨棧的貴人應被老掌櫃殷勤地請到前頭雅軒品茗吃茶果,就等著親眼確認那株開價三百兩的老山蔘……

  李明沁不由自主地歎了聲,遂懶懶撐起秀背離開那堵牆。

  她站直身子,想著是要直接循原路一臉無知地鑽回小貨棧內,還是要作作樣子繞點路再從貨棧前門回去,嗯,最後決定……作樣子繞路回去。

  她舉步、轉身、揚首,三個動作同時進行,卻也同時頓住!

  幾步之遙,封勁野就杵在那兒,高大精實的身影背著這一季的料峭春光,春光雖寒雖冷卻止不住本身的燦亮,於是他渾身浸淫在既寒也暖的光芒裡,從頭到腳發著光,奇麗到宛若一尊降世歷劫的神只。

  李明沁以為自個兒能扛住,結果沒能。

  也不知是心酸、是悵惘,還是突如其來受了驚嚇,她欲語未能成語,兩行粉淚竟然搶先一切情緒,在怔怔望著男人那背光又發亮的身影輪廓後,毫無預警地順頰滑下。

  她被他逮到便也算了。

  她、她竟還對著他哭!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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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何放過你

  「為何哭?」

  那男嗓輕沉低幽,明明是幾個輕若飛絮的音從舌尖蕩出,竟問得李明沁心尖子不爭氣地發顫。

  她咬咬唇凝注意志,輕淺笑開。「欵,藥鋪子貨物太多,輕易一挪動就要揚塵掀灰,這會兒是眼睛進沙子了,無端端流淚可不是想哭。」

  說罷,她抓起袖子揉揉眼睛,再抬首面對某位王爺時,眼角與勻頰上的淚濕早都不見。

  「是說……王爺怎會在這兒?」李明沁這一手是反守為攻、聲東擊西,兼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招式,欲讓眼前男人別再追究她為何掉淚。

  果不其然,被如此問話的封勁野略不自在地摩挲鼻尖,清清喉嚨道——

  「在大街上巧遇魏國公府的大小姐,我與那位大小姐有過幾面之緣,混來混去便也混了個臉熟,她家國公老太爺當年……嗯哼……正確來說,應該是上一世,老人家曾對身為小輩的我有過幾番提攜之情,再幾日是老人家七十大壽,魏大小姐言談間提到興德堂的一株老山蔘,她瞧上了,想給國公爺賀壽,但手邊銀錢不夠使,也不想往家裡要錢……」

  封勁野突然意識到,他竟然在解釋。

  好像怕她要誤會他什麽,她不過隨口 一問,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全都交代,簡直讓他都想抽自己一嘴。

  李明沁表示明白地點點頭,神情恬靜,眸光平視他的胸膛。「原是如此。」

  不知為何,眼前這姑娘越發沉靜,彷佛諸事不縈懷,封勁野內心就越發窩火。

  他雙臂緩緩往厚胸上一盤,問道:「阿沁剛才走得那麽急,滿桌子的藥材都來不及顧上,是在躲本王吧?」

  李明沁心裡「咯噎」一聲,想著,果然還是被他覷見。

  眉眸間的恬靜略起波瀾,她苦笑了下,乾脆老老實實答話——

  「其實是想尋個好時機同王爺說上幾句,若能坐下來聊聊,那再好不過,但這般毫無預警下見到王爺,腦子突然不管用,兩腳依著本能就跑開了。」

  「那眼下腦子管用了?能同本王說上話了?」封勁野臉色稍霽。

  「……嗯。」想了下,她再次點頭,頰面與耳根微熱。

  見男人仍好整以暇地盤臂而立,好看的下顎帶點睥睨神氣般微微抬高,明顯等著她繼續往下說,李明沁壓下歎息,從善如流。

  「我大伯父浸淫朝堂多年,汲汲營營,一朝辭官歸故里,走得那樣乾脆不留連……我就想,王爺那一日登門來訪,與大伯父關門密談,所談之事必然直指重點,想來臨安王雖未如上一世完成他奪嫡的大業,但私下的策謀籌畫應有好長一段時候了,王爺有心要查,目標對你而言又如此明確,自以為運籌帷幄的右相在面對王爺時定覺無比挫敗我大伯父二話不說直接辭官,王爺那日對他攤牌肯定攤得十分徹底,堆到對方面前的證據定然鐵證如山,若非如此,好鬥且戀權之人不可能輕放手中權勢,全因兩害相權取其輕,逼得那樣的人不得不低頭,不得不抉擇……」

  封勁野嘴角微扯並未說話,那嘲弄不語的模樣倒像默認她所推敲的。

  李明沁還是歎氣了,抿抿唇瓣又道——

  「當日在青林圍場,我曾厚著臉皮求王爺,若然到了出手的時候,可否手下留情,如今王爺手握鐵證卻隱而未發,僅是單獨找上我大伯父攤牌……臨安王密謀奪嫡,我隆山李氏與虎謀皮,王爺手中罪證若直接面呈皇上,攤開在青天白日底下,便是我全族傾覆之禍。」

  許多話想說,一時間全湧到舌尖上似,她靜下來緩了幾息,一會兒才曉得該如何開口,該說什麽。

  「王爺肯留這個情面,實是我隆山李氏的大恩人,我李明沁銘感五內,然後……是該輪到我了。」

  封勁野一雙利眉驀地糾結。「什麽?」

  她深深呼吸吐納,鼓起勇氣抬眼望他,笑得沒有很成功。「封勁野,」突然喚了聲他的名字,那讓男人心頭一凜,有些沒底兒,只能聽她幽幽接著道:「上一世害你的人如今各得各的下場,我也害了你,是該輪到我了。」

  她平鋪直述說得雲淡風輕,封勁野卻是聽得心窩那團火猛竄三丈高。

  別問他為何火大,好像也沒有理由火大,畢竟她沒說錯什麽,他本就對她下過話,他的高抬貴手是給那些無辜的、不相干的人,上一世教他吃過苦頭的,一個也別想逃……儘管話是自己說的,此刻聽她道來,他就是火大。

  這個沒心沒肺的渾蛋!

  如今滿帝都皆在傳皇帝欲替他賜婚之事,他不信她未曾聽聞。

  既然知道他很可能要被賜婚,今日更見到他與國公府的大小姐走在一塊兒,她一溜煙跑了便算了,被他逮住,她竟然問也沒問那姑娘是誰,還是他忍不住主動說明。

  然後她又說想同他說上幾句,結果都說了什麽?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這般……這般「恃寵而驕」,著實太欺負人!

  此時這個太欺負人的姑娘仰望著他,秀顏似乎較記憶中的雪白,眸眶連著頰面透出輕紅,這虛透的紅顏色與過白的臉膚成對比,一下子白成了蒼白,紅則彷佛紅出一層氤氳,如溫燙淚水正飽含在那雙明眸底下。

  驀然間,适才她哭著的樣子闖進腦海中。

  她確實在哭,且理由絕非她順口胡謁、什麽眼睛進沙子這種爛藉口。

  那一晚她單騎離開青林圍場時也哭了。

  即便未親眼目睹,但透過親兵述說,她信馬由e地在月夜下的官道上游晃,胯下馬匹哪兒有沾露夜草哪兒去,她伏在馬背上只管哭……

  光想那景象,覺得疼到心頭血都快嘔出,再難自製地夢回前世,一縷幽魂三界擺蕩,最終見她淚眼婆娑從城牆上縱身躍落。

  那一身骨肉的鮮血浸濕碎緯迸出的骨灰,於是粉身碎骨燒成的粉末有了黏稠的重量,與溫熱的鮮血纏綿成養分,被挽留在西關城下的泥壤裡,滋養那一片總教戰火燒掠的大地。

  所以她現下也在哭嗎?只是不讓他瞧見?

  他們這輩子就這樣,再無其他可能了,是嗎?

  「……封勁野,你怎麽了?」

  李明沁眼見他臉色一變再變,從一開始的驚怒憤恨,跟著是迷茫猶疑,再來則似憂怖悲傷,而後沉寂下來……往那兩丸黑鴉鴉的瞳心底端拉扯出細碎的什麽,她難以分辨,只覺自己快要不能再忍,熱泉般的淚威脅著要急湧出來。

  好似再無轉圜餘地,雖重生,她的路其實早已鋪就,如同他該去走他的大道。

  這一邊,滿腔怒氣的封勁野最終因記憶中同一個女子那一張張的哭顏滅掉心頭火,不是不惱恨,而是惱恨過了頭,有些迷茫,胸中也疼得難受,不曉得如何放過對方,更不知如何放過自己。

  他半聲不吭,調頭就走。

  被「遺棄」在原地的李明沁儘管滿腹疑惑,卻是追也不敢追,喚也不敢高聲去喚。

  只有淚是誠實的,想哭了,終於能毫無顧忌地溢出眸眶,順頰而下。

  在興德堂意外遇上封勁野,最終不歡而散,李明沁內心消沉了好些天。

  她心裡越是難受,越是讓自個兒忙碌不歇,瑞春和碧穗也跟著忙活,十天不到,那一批從興德堂買回的藥材已被製成各類藥丸、藥粉,分盒分瓶地裝妥。

  只是活兒都忙完,她甫一閑下來,思緒就又轉到封勁野身上。

  午夜夢回時細細思量,把那日同他說的話反覆想過,覺著自己那一句「是該輪到我了」說者純粹敘述,但他這位聽者怕是要覺得她太過矯情。

  他重生後一連串手段,隆山李氏與臨安王皆敗在他手中,在那些害慘他的人中,獨獨未對她下手,不僅如此,她家爹親還因此官升一級,成為李氏長房中唯一在京的大官。

  雖說她爹這位官拜一品的鳳閣大學士並未握有真正權柄,但到底頂著個清貴頭銜,讓身為一品大學士之女的她即使是個大齡閨女也不乏覩飆者。

  還得慶倖長輩們如今歸故里,這李宅中唯一的長輩——她爹爹,對她的親事並不上心,她沒嫁人的打算,目前也沒誰會勸她、逼她。

  那天在興德堂,她對封勁野說那話的意思是,她的確辜負他,亦知他不會放過她,他想如何對她都成,該她受著,她都受著,只是不知怎地就惹他不痛快。

  她一直在等他出手。

  以一種從神魂深處透出且滲進骨血的甘心情願,靜靜等待著。

  然而這一等把春天等過,把夏天給等來,關於聖上欲為昭陽王賜婚的事兒後來便沉寂下去,最愛將王侯將相的風花雪月當作談資的帝都百姓也許覺得納悶,李明沁內心卻如明鏡。

  建榮三十七年,皇帝大病,崩逝於夏末秋初之際,此時皇城深宮中的帝王應已病入膏肓,哪還有心力管什麽賜婚不賜婚。

  李明沁也猜測得出,如今手握重兵的封勁野在這段時候定也格外忙碌。

  他與她皆知不久後即要迎來一個新朝代,她僅是一個單純旁觀者,而他卻身在其中,就算臨安王與隆山李氏的合謀奪嫡已被提前阻斷,需要他提前佈署之事想必亦多如牛毛,而要不要出手收拾她……像這樣的事,她想,目前在他眼中暫時是排不上號吧。

  於是盛夏時節,她從興德堂那兒無意間得知清泉谷穀主又帶著穀中男女老少往西關沿途義診,她自囚在帝都已一年多的心就有些守不住了。

  這一晚,李三老爺難得回府,而非又在鳳閣的官舍過夜,李明沁在一番斟酌過後捧著近日製成的好些成藥和制香,移步到爹親在府中最常待地方——藏書閣。

  府中這座藏書閣也是李明沁很喜歡的所在,自祖父建起一直保存至今,裡頭的藏書雖無法跟鳳閣的瀚海藏書閣比拚,但也算是一座寶藏。

  父女倆屏除外人,在這盛夏夜中有這一番談話。

  李明沁暗自苦笑,其實也不算談話,好像都是她在說,一直背對著她、舉著單片琉璃眼鏡忙著尋書的鳳閣大學士從始至終沒有一句完整話,至多是彷佛心不在焉的簡單應聲。

  李三老爺如此這般,李明沁並未太失望失落,許是她與親人、與爹娘本就親緣淺薄,這一世重生得以見宗族根基不毀、安居故里,見爹親做他自個兒最喜歡最擅長之事,似乎這樣就足夠,她無所求了。

  這一晚李明沁向李三老爺稟明,將離開帝都前往西關,話中提到清泉谷穀主正率眾沿途義診的消息,她亦想前去幫忙,也明白提到沒打算成親一事。

  「嗯,知道了。」燈火幽明下,那長衫闊袖的順長身影滿是文人氣息,聽了自家閨女一番話,李三老爺頭也沒抬,琉璃眼鏡後的長目陡地一亮,從架上成排的經史子集中勾出他要的那一冊。

  李明沁亭亭立在那兒,接著又道:「府裡的事有吳大總管幫忙管著,灶房那兒以及僕婢們都是爹爹用慣的人,女兒離開帝都後,府裡的運作也不會有誤,爹爹盡可放心。」

  「嗯,好。」揭開手中冊子,目光緊緊黏上去。

  「女兒近日又制好一批成藥,裡頭有幾盒明目地黃丸,已經交給爹爹的貼身小廝秋遠收妥,爹爹總愛挑燈夜讀,常用眼過度,每日可進一丸,能滋腎、養肝、明目……再有,一併交給秋遠的還有安神香,爹爹喜歡那股草木氣味,這一回女兒多制了些。」

  「嗯……」回應得有些敷衍。

  李明沁悄悄牽唇,靜了兩息後再度出聲——

  「行李都收拾好了,那女兒明日一早就啟程往西關,谷主前輩一行人幾天前已都出發,我早些趕去與他們會合。」略頓。「爹爹多保重。」

  道完,她雙膝跪地,對著眼前這個給了她一點骨血的至親之人磕頭行禮。

  連磕三個響頭後,她起身又是一禮,接著轉身欲退出藏書閣,李三老爺卻喚了聲——

  「沁兒。」

  李明沁本已旋身往外,聞聲立時止步,朝李三老爺再度轉正。「爹爹有何吩咐?」

  李三老爺兩眼仍堅持落在一方書頁上,抿了抿略顯單薄的唇,幽幽問:「還會回帝都嗎?」

  李明沁心頭微凜,一時間像被問住了,未幾她靜然笑開,老實答道:「沁兒此去若有久居之地,會寫信送回帝都,爹爹哪日若需要沁兒回來,就捎來家書一封吧,沁兒自然是會回來的。」

  「……嗯。」李三老爺微乎其微頷首。「那……去吧。」

  李明沁又是一禮,轉身踏出藏書閣大門。

  不知是否起了錯覺,竟覺她家爹爹好似正抬眼目送她的背影離開,於是她眼底略起熱意,鼻中有些泛酸,但所幸尚能忍住。

  她沒有費事回頭去看,感覺如此,彼此方能自在。

  身負「盯梢」這等重責大任的親兵小伍一路快馬奔回昭陽王府,把坐騎丟給輪班守門的弟兄接手,撒腿就往府裡沖。

  昭陽王府正廳大堂上,幾名統領和副將正向封勁野彙報要事,這些人裡頭有盯著京畿九門司的,也有管著虎驍大營和在京的一萬西關軍的,所談之事可謂軍機,親兵小伍卻毫無禁忌直接闖進,可見定有急報。

  堂上六、七位心腹全直勾勾盯著小親兵湊到昭陽王耳邊一陣嘀咕。

  突然——

  「她敢?」就見一向面沉如水、從容淡定的昭陽王厲目狠瞪,虎背瞬間坐直,掌握成拳,「啪!」一響竟把太師椅單邊的扶手扳斷。

  王爺大怒,黑黝黝兩丸眼珠死瞪著親兵,在場的統領和副將們有樣學樣、目光齊刷刷瞪將過來,讓小伍頭皮發麻,寒毛驟豎。

  呃……所以是在等他答話嗎?

  能答嗎?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前揭王爺的隱私,這能成嗎?

  小伍內心一頓糾結,但很快打破沉默,他昂首站挺,如平時在稟報軍務般朗聲答道——

  「回王爺話,不是人家敢不敢,是李二小姐今早已離開帝都,身邊就帶著兩丫鬟,一個叫瑞春一個叫碧穗,連車夫都沒帶,還是二小姐自個兒趕馬,二小姐騎術普通,趕馬拉車的技巧竟然很不錯,小的同小陸兩人暗中跟了她們一段,一開始以為只是到郊外踏踏青,後來二小姐帶著兩婢子在官道旁的茶棚歇息時,煮茶的大娘同她們聊起天,詢問下才透露出她們一主二僕要去西關……」

  眾將領聽得一愣,還面面相覷起來。

  見王爺臉色奇差但沒叫停,小伍只好吞吞口水繼續認命說下去——

  「於是小的和小陸決定兵分兩路,小陸仍跟著二小姐她們主僕仁,小的立時快馬奔回帝都,先去了一趟李大學士府打探消息,從那個同我和小陸私下早都混熟的李家老車夫口中套出話來,說、說……」

  「說什麽你快說呀!」「聽戲」聽得入迷的某位將領不禁粗聲催促。

  小伍頭一甩,道:「老車夫說,他家二小姐帝都的大宅子不住了,什麽鳳閣大學士家的千金小姐也不當了,帶著丫鬟出門義診,還一路往西關去,很可能就要在西關落腳,未定歸期。」

  「鳳閣大學士家的千金小姐?」

  「..鳳閣大學士?」

  「大小姐出門義診是哪招?」

  「落腳西關?俺也想跟回去落腳啊!」

  「為啥子呀?咱們西關跟她大小姐有啥子淵源?竟、竟這般想得開?」

  「等等!既是鳳閣大學士又姓李……隆山李氏!前右相府?」

  眾將領你一言、我一語,驚異的目光又齊刷刷掃回某位王爺身上!

  「王爺素來看不慣前右相李獻楠的作派,對他隆山李氏盤根錯節的朝野勢力多有提防,如今李惠彥已成廢人,李獻楠亦辭官歸故里,王爺仍時時遣人盯梢帝都的李宅,把人家千金小姐也盯上,莫不是……那位李家二小姐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可要抓來暗中審審?」那人邊說五指邊成爪比出「抓」的動作。

  另一名心腹將領聽不下去了,捶了對方一拳。「抓個屁!還想暗中審審咧?你當咱們還是以前幹那沒本錢買賣的貨色啊?動不動就想抓個姑娘上山當押寨夫人!」

  此話一出,幾位「不堪回首土匪窩」的將領們跟著哄堂大笑,相互拍打膀子還互捶,笑聲都快把梁上的灰震下來。

  唯一笑不出來的魁梧漢子倏地從扶手斷裂的太師椅上起身,一下子把滿堂笑聲給鎮了個灰飛煙滅。

  「王爺走這麽急上哪兒去啊?」

  「怎麽了怎麽了?王爺等等啊!」

  「王爺這是真要動手抓那李二小姐歸案嗎?」

  歸個屁案啊這群大老粗!

  都沒見他家王爺又急又氣、又惱又恨的一臉春情加春怨的模樣嗎?明擺著是鐵樹開花、花開甚妙、妙不可言、言多必……必沒臉的局啊!這些大老粗還一個個追著他家王爺追出了正廳大堂,不依不饒繼續追到前院的校武廣場上,是有完沒完?

  親兵小伍也追著自家王爺,一肚子腹誹滔滔不絕,突然那個身後帶著一串粽子的昭陽王驟然止步,硬生生把高大剽悍的身軀定在校武廣場上,惹得追來的眾人亦跟著定在原地,大眼登小眼。

  老實說,封勁野實在不知自己想幹什麽。

  适才一聽李明沁不當李家的千金小姐,往西關一路而去,他左胸房簡直被揮得一團皺難以置信,氣極恨極,這一世他還沒死呢,她的債更未償還,她就想舍了帝都的一切,把他也拋卻腦後嗎?

  怒到腦子都懵了,他這氣勢是想沖出去揪住她當面問清楚,但問得清楚嗎?

  他倆的糾葛夾雜太多旁物,若自身未能厘清,又要如何了結與她之間的這一筆爛帳。

  她在西關的日子……一開始多麽不易,上一世勉強還有老滕這個歸鄉的地頭蛇幫襯,這一世就她拎著兩個沒見識過世道險惡的小丫鬟,她這個主子還得照料兩隻小的,能討到什麽好?

  但他即使快馬加鞭把她押回帝都,對她究竟有何打算?

  腦中亂糟糟,封勁野兩手用力支在兩邊腰際上,先垂首盯著一塊塊耐摔耐敲的青石板,無解,後又仰頭望著湛藍無一絲白雲的天際,還是難解。

  好像極恨她的,然後莫名心痛對她的恨,尤其受不住她那種乖乖地、安靜地由著他恨的姿態,那令他更加意難平,然後內心犯賤地多想她可以狠狠與他吵上一架,可以在他面前放肆痛哭,甚至回嘴罵他、出手打他。

  有病啊……他。

  「王爺……」小伍到底比一眾糙漢子貼心許多,幾個大步搶到封勁野身側,一臉很憂鬱地看著他家大王。

  封勁野回過神來,心中諸多的不確定全擱在一旁,拿穩最清明的那一點便可佈局。

  他抬眼鎖住小親兵,沉穩發話——

  「去把她給本王盯緊了,一路盯到西關去,那邊發生的事,钜細靡遺都得如實上報。」

  呃……

  「是,小伍領命。」都不知李家二小姐跟自家王爺何時結下這麽大樑子,好歹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竟無端端惹來這一尊魔頭。

  小伍很同情李家二小姐,深覺對方前途堪慮啊。

  他一個小小親兵能做的不多,但至少盯梢的同時,也能多少護一護那一主二婢的安危……那個名叫碧穗的小婢長得真好看,尤其是輕垂粉頸的時候,那模樣我見猶憐,可憐可愛極了,都想上前替她遮風擋雨,看著她對自個兒笑,淺淺露出兩梨渦……

  噢,想什麽呢?

  小伍耳根紅了,面龐紅了,但他家王爺沒瞧出來他此時的異樣,畢竟昭陽王自己也在耳熱臉紅中。

  於是乎,小伍心胸放寬了,心甘情願領命而去,步伐輕快。

  這一邊,封勁野用力抹了把臉並沉沉吐出一 口氣,一轉身看到适才追著他出來的幾人,

  他忽地活動起十指關節,扭扭硬頸,下令——

  「有陣子沒跟你們幾個過招,都來陪本王練練。全上吧!」

  分明是拿那位遠走高飛的李二小姐沒辦法,關門找自己人出氣啊!

  不講武德太可恥!

  深覺接下來很可能被當成沙包狂揍的眾位將領敢怒不敢言,內心可謂斑斑血淚,只求王爺手下留情別打臉。

  從帝都到西關,李明沁趕著馬車走走停停,當真是一邊行路一邊義診。

  途中未能遇上清泉谷谷主一行人,她也不甚在意,能半途遇上自然最好,若錯過也許就在西關相聚。

  她的小馬車樸實牢固,拉車的馬匹也非什麽高大剽悍的駿馬,重在耐力好、十分善走,一出帝都她與瑞春、碧穗就都著男裝,但並未刻意扮作男人,還是能輕易瞧出她們三個是女兒家,只是在外行走,如此較不招眼。

  慶倖的是,一個多月後抵達西關,這一路李明沁備用的迷香、迷藥、讓人立時皮膚紅腫刺痛、產生中毒假像的種種防身之物,竟都未派上用場,當她趕著馬車踏進久違的大豐屯之時,滿心感謝老天爺的庇佑。

  接下來要攻克的關卡有二——

  一是老滕伯家那座破敗的三合小院。

  二是屯堡的百姓們。

  為了堂而皇之「霸佔」老滕家三合院,李明沁不得不不要臉地冒充滕伯家一表三千里的遠房親戚。

  這一回沒有老滕本人站出來幫她撐腰,但還好有上一世在此地生活的經驗可以倚靠,加之許多跑來探看窺伺的屯民們,其實她跟他們挺「熟絡」的,十個有八、九個都曾閑坐在三合小院內與她聊過天,曾送她田裡長出的莊稼、山裡打來的獵物。

  這一世的她對大豐屯的屯民們來說可能有些過於自來熟了,她也努力拿捏分寸,但之後得知她是個大夫,且打算整頓三合小院來開間醫館,屯民們一傳十、十傳百,不用她開口多問,幾名工匠師父便跑來毛遂自薦,才幾天光景,老滕家破破舊舊的三合院雖不到煥然一新,卻也終於有個正形,要遮風避雨、安家開業不成問題。

  如今算算,離開帝都已兩個月有餘,已然是初秋時分,李明沁記憶中的那一場奪嫡劇變沒有發生。

  從帝都傳來建榮帝駕崩的消息,東宮太子順利繼位,改年號為「定興」。

  按理帝王駕崩,舉國哀悼,但西關邊陲天高皇帝遠,皇帝死了有皇帝的兒子繼續當皇帝,皇帝是舊是新、是老是少,屯民們不太在意,只要邊關無戰事,天天都是好日子。

  李明沁也覺得日日是好日,相較於上一世,封勁野早被她害死,而今他活得很好,來到西關是她出於自願,而非帶著他的骨灰歸故土。

  「小姐……那炕頭角落有什麽東西嗎?您瞅得眼都不眨。」瑞春邊問著,腦袋瓜好奇地湊過來。「該不會又有耗子尾巴亂晃吧?」

  一聲尖叫隨之響起,挨在另一邊的碧穗嚇出渾身雞皮疙瘩。「不要耗子啊!」哀號。

  那炕頭角落空空如也,再不見什麽骨灰罎子。

  李明沁記起上一世每晚入睡前,都會對著那骨灰罎子聊心底事、聊生活瑣事, 一時間有些恍惚,被同樣爬上炕的兩丫頭一鬧,當真什麽惆悵迷惘的心情都煙消雲散。

  老滕家的三合小院雖還有其他寢間,但既然都把一個大炕床燒暖暖,李明沁乾脆把兩丫頭全招上暖炕,自西關邊陲入秋後,三個女兒家就這麽睡在一起,既暖和也省柴薪,每晚睡前還可以胡亂聊幾句。

  「沒有耗子,是我想事兒想得出了神,瑞春你別嚇唬她。」李明沁不禁笑歎。

  「臭瑞春!嗚嗚……」碧穗繼續號兩聲表示不滿,若非中間隔著主子,八成要撲過去掐人以泄心頭之驚。

  見兩隻小的相互扮起鬼臉較勁兒,李明沁拍拍兩人腦袋瓜,柔聲安撫。「好了好了,都漱洗過,明兒個醫館正式開張,早些睡吧。」

  瑞春應了聲,將炕頭的一盞小油燈吹熄,房中頓時一片幽暗。

  三人散著發並肩躺平,各蓋著自個兒的棉被,幽靜中聽到碧穗小聲問:「小姐的腳夠暖和了嗎?」

  李明沁牽唇微笑。「沒事兒,一會兒就會暖和的。」

  「小姐您醫術這麽好,懂得那麽多事,也該仔細對待自個兒的身子啊。」瑞春也跟著壓低出聲。「每回小姐月事來都很疼似,上個月尤其嚴重,連著三、四天臉色都是慘白的,小姐說過,清泉谷谷主曾教您如何練氣調養,可平時也沒見您練得多勤快……」

  她竟然被叨念了,念她的還是自家小婢。李明沁裹在被子裡的腳丫子相互磨蹭取暖,暗暗歎氣……

  好吧,只能怪上個月那幾天小日子,她真是疼到直不起腰,把兩隻小的給嚇壞了。

  「唔……有啦,後來就多少有練。」她答得略心虛。

  確實自出穀返回帝都後,她就把谷主前輩教的那套抑制寒症的呼吸吐納法擱一邊去,如今懸於心頭的事皆已塵埃落定,她要想在西關好好生活,甚至當個西關最全才的大夫,的確得把身子顧好。

  「小姐往後就天天練氣,有什麽事交代瑞春和咱就好,看是要趕馬出門採買還是炮製藥材等等,咱也學會不少,如今在這大豐屯,婢子也識得不少人,小姐別擔心咱出去會走丟又或者被誰騙了去。」碧穗語氣小小得意。

  李明沁不由得低低笑出聲。

  在決定離開帝都時,她曾清楚告訴兩婢子自己欲往哪裡去、此生欲做些什麽,如果她們不願意跟隨,有其他心思,她也會隨她們二人所願,放了身契,了結這段主僕之緣。

  她沒想到兩隻小的會那般毫不猶豫追隨她到底。

  離開繁華帝都,遠赴荒涼邊陲,一路上的苦她心裡有數,兩婢子傻傻被她拖著走,竟也各開各花,比那時在帝都時多了幾分颯爽之氣。

  如上一世那般,她老早就把她倆的身契歸還,沒了什麽主僕之別,連每月月銀也省下,有她一 口吃喝,就絕對少不了她們倆,走的差不多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路數,儘管如此,但瑞春和碧穗依舊改不了口,仍是稱呼她小姐,自稱婢子。

  改不過來,李明沁也就隨她倆了,大不了往後送她們出嫁時多多為她倆添妝,成全這名義上是主僕,實為姊妹的情義。

  「小姐……」瑞春低幽一喚。

  李明沁應了聲,聽瑞春語氣不太痛快接著道——

  「我覺著……全大豐屯最壞最壞的人,咱們一家三口最該留意的人,就是姓徐的那個保正兼屯長。」

  李明沁先是因那「一家三口」的用詞暖心到嘴角失守,隨即一顆心狠狠促跳,跳得她思路清晰,睡意頓失。

  「咱們大豐屯的徐屯長他、他瞧著人不錯啊,也幫了咱們許多忙……他是哪裡招惹到你?」問得小心翼翼卻暗暗夾帶心花怒放的笑意。

  大豐屯的保正兼屯長是個黝黑略矮壯的年輕漢子,既正直又有責任心,上一世碩紇虎狼軍兵臨城下欲攻破西關之際,她把她家的瑞春丫頭託付給了他。

  所以情緣未變,依舊從前世到了今生,走的好像還是當初「歡喜冤家」、「不鬧不相識」的路線。

  「他那個人就是……就是不好!從頭到尾都不好!」瑞春說不出個所以然,竟乾脆耍賴。

  李明沁悶住笑,放柔嗓聲縱容著。「好、好,徐屯長不好,咱們一家三口都要多多提防。」略頓。「往後他要是又來咱們這兒東問西問,還拿咱們當碩紇奸細亂查,全權交給你對付,我和碧穗就退得遠遠的,你說成不成?」

  「當然成!」瑞春鼻子不通般哼哼兩聲,小手在棉被裡握成兩團粉拳。「要他走著進來,滾著回去!」

  李明沁的低低笑音著實忍不住,笑到後來「噗哧!」一聲,跟著就放聲大笑。

  她這一笑,兩隻小的也跟著哈哈大笑,當真把朦朧的睡意笑到九霄雲外。

  「喝酒!」李明沁乾脆盤腿坐起,指示瑞春把炕頭邊上的油燈重新點燃。

  白日時候,那位被「詆毀」成「從頭到尾都不好」的徐屯長為即將開張的屯堡醫館送來了五壇自家釀成的粟米酒,李明沁決定心安理得喝起來。

  小小貪杯的碧穗丫頭立時一招堪比鯉魚打挺的招式,俐落從炕上躍起,兩腳穩穩落地。

  「好,咱去取酒!不醉不睡!」一下子跑得不見人影。

  李明沁笑到不行,房中再度亮起的微弱燈火映出她滿臉笑意。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哪裡還管明兒個的大豐屯醫館開張不開張,今夜一家三口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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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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