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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默嬋 -【儷人甜(降龍記攜情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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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4: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默嬋 - 儷人甜(降龍記攜情卷)

不打不相識,不見卻鐘情!前所未有的驚奇事件,促使小盲女全程屏氣凝神!
瞎眼女捕快奉命擒捉"九龍子"而惹禍上身。
劫後餘生竟發現自己擁有另一個"見不得人"的身份──冷酷無情的虎精為求"自保",
將純情小虎精變成"異類",不擇手段將她的記憶封印,徹底杜絕男女間的心心相印,
害好一出生就罹患眼疾,成為人人"見怪"的蒙眼嬌女。幸好她殘而不廢,
憑著"異能"追捕朝廷的罪魁禍源,官差和犯人不期而遇,爆出莫名其妙的親密與疏離。
想對他來個"眼不見為淨",偏偏妖力被解放而現出原形。"瞎女情結"尚未弄清,
光是人妖變身的戲碼就害她疲于奔命,氣得她只想將他大卸八塊,
他卻帶來超乎想像的心靈震撼,弱智虎精為了彌補缺憾,不惜以保鏢姿態搏命搶灘。
哪知在大呼過癮的的美滿結局之外,一場"獵妖行動"即將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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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5:3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寫在前面……

    一朝驚夢碎天顏,九霄蝕魂震江山,五粹離心統指柔,十世情纏降龍記。

    「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

    夜空若絨,襯上點點微芒,原本望似孤寂的夜空因這滿天的星子而顯得熱鬧非凡。

    像是與星空那無聲的熱鬧相映似的,地面暗黑的某處,隱隱傳出美妙的絲竹樂聲,月娘散發光暈,輕輕巧巧地撥開那一層又一層的墨綠樹叢,來到那畫棟雕樑的內苑,隨著所見景況愈趨明朗,那絲竹與談笑聲也愈顯清晰可聞——再穿過內苑,直逼深處,那僻靜而防備森嚴的處所帷幕重重,教人看不清裡頭的真切。

    層層紗帷隨著晚風拂至而搖擺,像極了幢幢人影搖晃,而處所內照明用的夜明珠也跟著一明一滅。

    「啊……啊……」一陣又一陣的呻吟聲不絕於耳,「不,不要殺朕……」

    一聲尖叫驚醒了打盹太監,也驚醒了守備的侍衛們。

    「皇上,皇上,您沒事吧?」

    當今皇上呆滯的眼神好一會兒才逐漸凝聚,緩緩清醒過來,遣退一干侍衛後,他輕喚:「小劉子?」

    「奴才在。」

    皇帝下床,小劉子隨即為他披上外袍。

    他雙手背後,遙望月空,若有所思的神情教小劉子不禁悄然輕問:「皇上有事縈發?」

    「嗯。」皇帝攢眉,「朕做了個噩夢,夢見朕的江山在一夕之間被摧毀。」

    「皇上,這必定是您日理萬機,焚膏繼晷,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導致,讓奴才去請御醫前來為皇上把把脈如何?

    皇帝一個抬手否決了小劉子的建議,他望著那星月爭輝的夜空,緩緩開口,「朕夢見九隻龍侵吞掉朕的江山,讓朕死無喪身之地。」

    小劉子一聽,大驚失色,連忙跪地叫道:「皇上……」

    這種情形該請的是國師而非御醫,然而小劉子卻不知該不該說出口?

    「小劉子,這是天大的不祥之兆啊!」

    「皇……皇上……」

    「那九隻龍不似龍,卻又成龍,朕似曾相識……」皇帝想著想著,竟想不起夢裡那九條龍生何模樣,然而他不會任惡勢力有機會侵害到他!

    反之,他要用這九條龍來鞏固他現有的地位,永永久久!

    「小劉子,召國師來見朕。」

    「奴才遵旨。」

    須臾,一名身著棕偏亮色衣袍、頭戴冠的中年男子在提燈太監的引領之下來到。

    「參見皇上。」

    「平身。」身披外衣未繫腰帶的皇帝站於窗前,雙手背後仰望星空。

    「謝皇上。」

    「國師」

    「臣在。」

    「想必你應知曉朕為何夜召你人官來吧?」

    「回皇上,臣夜觀星象,覺察其中變異,雖參透,但臣惶恐。」

    國師兩手打揖,腰微彎,恭敬地回著皇帝的問話。

    「何以惶恐?」皇帝由國師欲言又止的口吻中已探知些許先機。

    「臣……不知該不該說?」

    「說。」

    「是。」國師清清喉嚨,「皇上,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場大災劫降臨,這場災劫動搖國本,甚或……甚或……」

    「說!」

    「甚或連皇上您的性命……也在劫難逃。」

    「匡、砰」兩聲,皇帝手一揮,置於窗前的墓香爐架應聲掉落,幽幽馨香縈迴,竄人鼻息之間,卻無法平息皇帝內心劇烈的起伏。

    「請皇上恕罪,臣句句實言,未敢稍有欺瞞。」

    「國師,你可卜出這災劫來自何方?」

    「回皇上,臣已卜出九個方位,此九方位各有不祥之氣凝聚——」國師的話語因皇帝的一個抬手而逸去。

    「國師,朕適才夢到有九條不似龍的龍前來殺朕,你說,這是否為你口中所說的不祥之氣?」

    「回皇上,此乃大大的不樣之兆啊!」

    「可有方法解決?」

    「皇上,唯今之計,得尋出那九條不似龍之龍,殺之以祭天,方能去災解難。」

    「朕正有此意,國師。」皇帝變化不定的神情在夜明珠的照映之下顯得險惡非常。

    「臣在。

    「附耳過來。」

    隔日,一道由皇上所下的密召傳到東西兩廠與全國的督撫、布政使手上,那是一份搜索令,內文大抵如是——凡尋獲龍九子之人,皆加官拜爵,厚祿賞賜。

    此龍九子分別為:霸下、螭吻、蒲牢、狴犴、饕餮、蚣蝮、睚眥、狻猊、椒圖。

    自此,全國上下皆欲尋龍九子,幾近瘋狂。

    而朝內的黨爭因此而更形加劇。

    白霧飄飄,冷雪皚皚,杳無人煙的山林少了人氣,多了絲冬末春初的生氣。

    有位身著青衣儒袍、衣袂飄飄、手持摺扇的男子立於山之巔,他面泛笑意。帶點冷邪,目光擬定於山腰某處,倏忽,身影一偏,自叢山峻嶺順風滑下。

    自遠處看,不過是一個小黑點,若非眼力高強之人,只會以為那不過是只孤鳥,正馭風而行,自由翻飛於空中。

    男子在空中修地轉向,往右偏去,像極了飛鷹,無聲無息地滑入密林,隱約可見他躍動的身影。

    「咕——」長嘯聲傳來,迴響於寂靜山林間,頗有驅開白霧的氣勢。

    「吼——」一聲更長的咆哮震破矗然林木,未融的積雪自樹枝抖下,緊接著是一陣野獸的纏鬥聲,最後,引頸鳴退的是為數眾多的狼群。

    只見樹椏交錯,層層交疊的樹林間有塊泥地,上頭有紛雜的腳印和血跡,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在風中飄漾著。

    「嗚嗚……嗚嗚……」一隻白毛黑紋的小老虎瑟縮在青衣男子的臂彎裡,不住地嚶嚶哭泣。

    「別哭了。」青衣男子皺著眉頭,伸手抓住小白虎的後頸,將它拎離自己,抬高與他平視。

    「嗚嗚嗚……」小白虎口齒不清的哭喊著,眼淚和鼻涕全和在一塊兒,呈水滴狀直且垂落。

    青衣男子見狀,不由得為自己有「先見之明」將它拎離自己感到慶幸不已,否則現下他的衣裳唯恐不保。

    「別哭了,乖乖。」他將小白虎拎離自己有一臂之遠,口裡說著言不由衷的哄慰話語。

    「嗚嗚……嗚嗚嗚……」小白虎的哭聲不絕於耳,讓青衣男子翻翻白眼。

    「你再哭,我就把你丟掉。」

    此話一出,小白虎立即噤聲,不一會兒,輕輕的抽泣聲有一下沒一下地自癟著的嘴逸出,淚淹沒那雙藍眸。看得出小白虎很想放聲大哭,不過礙於青衣男子的威脅,不敢哭出聲。

    「你阿爹、阿娘呢?」青衣男子無視於小白虎滿臉涕淚,四下張望,開口問。

    「阿爹阿娘……」含著濃重哭音,小白虎嘴一抖,方要不顧青衣男子的警告放聲大哭,嘴巴即被塞進青衣男子的袖擺。它咿咿晤晤的發出不成音的話語,惹得青衣男子微牽唇角。

    「總算安靜了。」

    沒想到自己的袖子有如此大的功用,青衣男子輕嘆口氣,拎著掙扎不休的小白虎轉了個圈,嗅了嗅,遂大步往血腥味兒瀰漫的林子深處走去。

    「嗚嗚……嗚嗚……」小白虎嘴裡塞著袖擺,努力叫著,眼淚一波又一波的淹沒它,繼而進攻青衣男子的衣袖,將它給咬出一圈濕,也浸染了淚水。

    隨著血的味道愈重,青衣男子臉上的表情也愈見沉重,唯有小白虎忙著跟他的衣袖纏鬥,忘了現下的情況。

    青衣男子倏然止步,皺起一雙英氣十足的濃眉,只見不遠處的林間倒臥著一隻大白虎,從它身上的花紋以及毛色觀來,是他手上這只小白虎的爹親或娘親之一無虞。

    「喂!」

    青衣男子抖抖手,喚起小白虎的注意力,「你阿爹、阿娘……」

    「嗚嗚……啊啊啊……嗚嗚……」

    小白虎一陣胡言亂語教青衣男子眉頭糾結,他將塞在它口裡的衣袖給拉出,因見上頭的大片濕漬而眯起眼,但未置喙。

    「阿爹、阿娘啊……嗚嗚……嗚嗚嗚……」小白虎泣不成聲,哭得樹梢上的積雪抖落,砸得青衣男子一頭一身也未見止歇。

    「閉嘴!」青衣男子終是受不了的出聲喝止。

    他這一喝,更多的積雪自樹梢墜下,幾乎將青衣男子的下半身給淹沒。

    「唉!」

    青衣男子輕嘆口氣,無言以對的放開小白虎,小白虎抖落全身的雪花,教淚水洗淨的藍眸直勾勾的看著這陌生男子,對他身上的味道感到熟悉,於是上前在他腳旁蹭著。

    青衣男子盯著那顯然已無氣息的大白虎,再低頭看看小白虎,彎身拎起它,朝大白虎的屍身走去。

    「阿娘!」小白虎見著大白虎,尖叫一聲,舞弄著四肢想要親近它。「阿娘!阿娘!」

    「綠……綠袖……」

    大白虎的屍身下逸出一聲呻吟。

    「阿爹!」小白虎聞聲大叫,四下張望卻連個影兒也未瞧見。

    「阿爹啊……阿爹……阿爹——」

    青衣男子這才發現大白虎身下壓著一名人類,於是他拎著小白虎,空出的另一隻手呈爪預備攻擊,以腳踢翻大白虎。

    只見大白虎腹部一片血紅,染得它身下的那名人類也全身是血,不同的是他一息尚存,睜著的眼無焦距的亂瞟,口裡喃喚著:「綠……綠袖兒……」

    「阿爹!阿爹!」小白虎大叫,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掙開青衣男子的手,往那人類男了身上撲過去。

    「阿爹!」

    聞言,他呈爪的手放鬆,微皺眉,臉上笑意全失的蹲在男子身旁,伸手探向他不住流血的肩腫。「兄台勿多言,讓在下為你止血。」

    「別……公子……」男子連舉手擁抱小白虎的氣力也無,氣若游絲的說:「我們……我們一家三口……咳……」

    「阿爹!」

    「兄台,有任何事待血止住再言。」青衣男子凝神運氣,不一會兒,男子肩腳上的傷口即止了血,無血色的臉上也微泛血氣。

    但青衣男子卻輕嘆口氣,未收手,揚睫望入男子瞭然的眼眸。

    「公子,在下見你有膽識,見了咱一家三口的異樣也未改其色……」

    男子在青衣男子的幫助下恢復些許氣力,摟著小白虎在懷裡。小白虎團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而頻頻皺眉,但沒有掙紮著要離開他的懷抱。

    「兄台,你們怎會落至如此地步?」身旁的白虎早已死去多時,若非它的體溫,恐怕男子早魂歸黃泉,那待得了他與小白虎尋來?

    「在下名喚元棣,她……清兒……我的妻……是我的虎妻……」

    元棣手撫上大白虎冷卻的身軀,沉黑的眸蘊著無限悲傷,「綠袖兒……」

    「阿爹。」

    元綠袖輕喚,顯是覺察到氣氛的沉重,藍眸染上一層氤氳。

    「我們一家三口原在山腳下的村莊過著平靜的日子,哪知清兒的身份被揭穿,我們成了過街老鼠,被村人們一路追殺到山裡來……咳咳……公子……你……你怕我們嗎?」元棣死氣濃重仍猶清明的黑眸望著青衣男子,端正的面容血色漸褪,說明適才不過是迴光返照。

    元棣沒有說明自己與清兒如何相識、相戀、結璃,只淡淡地陳述著青衣男子想知道的訊息。

    「不怕。」

    青衣男子再次凝神注氣予他,希冀能延遲他死去的時間,一手撫上元綠袖的下巴。她不悅地眯起藍眸,揚高下巴,張口咬住他的手指,但見男子不閃不避,又改咬為含,柔軟的舌兒纏上他的指,反似吸吮。

    「公子……元…元棣信你……」元棣笑著,嘴角緩緩滑落血絲,「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求……」

    青衣男子的目光落至元綠袖身上,手指與她的舌嬉戲著,看出她的不悅與狂傲,微頷首,「元兄安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他抽開教元綠袖含住的手指,反抬手覆上她的額,元綠袖便恢復人身,原來是一名三歲的小女孩,除卻那雙藍眸與周身旺盛的妖氣外,與常人無異。

    「阿爹。」元綠袖偎進元澈的懷裡,躲避青衣男子的碰觸,顯是因他適才對自己的態度而懷恨在心。

    元棣咳出更多的血,氣息不順,「咳……最……最後再求公子一事……」

    「元兄請說。」青衣男子睨眼元綠袖,不以為意,這回手指輕搔著她的下顎。她伸手拍掉,還想咬,所幸他收得快,否則他可能十指立成九指。

    「我與……拙荊……但求……但求同穴……咳!」元棣再也容納不了青衣男子傳送的真氣,瀕臨死亡,吐出大量的鮮血。

    青衣男子虎目一閃,失去逗弄元綠袖的心清,露出悲傷的光芒。

    「元兄放心去吧。」

    聞言,元棣睜著的眼瞳失去焦距,血又緩緩自唇角逸出,再無力拭去。

    青衣男子低垂下頭,緊掄的拳頭微顫。

    「阿爹?」

    元綠袖覺得爹親的身體變得好冷,讓她直打起哆噱來。「冷冷……阿爹…冷冷啊……」

    「綠袖兒,來。」青衣男子順著元棣的叫法喚著元綠袖,後者抬起藍澄如洗的眼眸看他一眼,不理他,一徑地搖著元棣的屍身。

    「阿爹……阿爹啊……阿爹……」

    青在男子不由分說的抱起元綠袖,趕在元綠袖叫出聲前將她弄昏,爾後一個拂袖,委時風雪大作,將元棣和白虎的屍體掩蓋。

    一切完事後,他低首盯著懷裡這三歲的小虎精,「元綠袖……綠袖兒……唉……我何必趟過渾水呢?「

    一邊輕嘆,一邊抱著昏迷的元綠袖踏入他所引起的風雪中,行跡杳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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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狴犴(音必悍),一作憲章,形似虎,好訟,有威力,故立於官衙門扉或牢獄大門上。

    「上哪兒去?咱們上哪兒去?」清脆幽然的女聲在黑夜裡響起。

    「不是咱們,是你。」另一個清朗悠然帶笑的男聲回她。

    「沒有你的地方我不去。」

    「我要去的地方你也不能去。」

    「你又同我打啞謎。」

    「不是啞謎,是實話。」

    「你總是丟下我一人,總是讓我等。」女子的聲音滲入些許哽咽。

    「這回你毋需再等。」男子朗聲依舊,甚至笑意加深。

    「什麼意思?」

    「咱們得上洛陽去,洛陽是個好地方,你一定會喜歡。」

    「我說過,沒有你的地方我不去。」

    「唉……不去你也得去呀!」

    「不去……我不去……」

    「叩!叩!叩!」三聲輕敲,敲醒元綠袖陷落夢境的心神,她微皺起眉,側耳聆聽,只聽聞門外有人叫道:「小姐,冬兒替你端洗臉水來了。」

    「進來吧。」元綠袖感受到屬於冬兒的氣息,察覺到自己已然脫離夢境,因而回道。

    「是。」冬兒開了門進來,也將屬於冬天的冷冷氣息帶了進來。

    她將臉盆置於床旁的架上,才要伺候元綠袖,元綠袖便開口,「我自個兒來便行,你去忙吧。」元綠袖只想一人獨處。

    「是。」冬兒一福,知曉這個時節小姐會希望獨處,打她服侍小姐開始,年年如此。

    冬兒離去後,元綠袖下床,推開窗戶,冷風自窗子貫進,帶著雪涼的味道。

    她深吸口氣,伸手捉住一縷風,微愣,又放開。

    記憶中似乎有個人常做捉風的動作,經由這個舉止,似能探知一些先機,可那個人……元綠袖自嘲一笑,那個人她看不見,也不知是男是女?

    眼前的一切皆迷濛,僅有光與暗的變化。

    打她有記憶以來,周身的人便告知她:她是瞎子。是以她打小便以布巾蒙眼,看不見這個世界。

    然而對她而言,所有的東西全都是朦朧不清的,說她看不見,倒不如說她是看不清楚。

    她一直不明白為何爹親和所有人都說她看不見,不過,看不見與看不清楚對她而言都無妨,她老早當自己是全盲的瞎子。困擾她的,反倒是這一人冬便來的夢境。

    夢裡有個看不清面孔的人,他總是要她等待,但她也總是等得不耐煩,兩相爭吵的結果——總是在近婢冬兒的叫喚下清醒過來。

    那個人時時侵佔她的思緒,每回想起,總是又心酸又難過又……五味雜陳。

    「小姐啊——」另一名端來早膳的近婢秋兒打斷她的冥思,一見元綠袖又開著窗讓房內滿是冷氣,連忙叫道:「天兒冷,好歹也加件衣裳,甭著涼了?」

    「秋兒,你今天是穿黃色的。」元綠袖清楚「看見」秋兒周身在一片白茫中閃著柔和的黃。

    「小姐,別又亂說話了。」秋兒打小同元綠袖一道長大;說話自是較為尊卑不分。

    元綠袖但笑不語,也許因為眼盲,她多了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和她一塊長大的秋兒都不能接受,其他人更甭談了。其實她的能力只是一種強烈的直覺,好似與人們多了一份隔閡,怎麼也無法消除。

    於是,在眾人眼中,她成了一名沉靜的女子,但她心下自知她絕不是冷靜之人,只是身處在這環境中,教她不得不小心謹慎。她總對這自小生長的地方有種怪異的突兀感,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兒……

    「冬天啊……」元綠袖心中突地閃過一個畫面。心中一慟,竟濕了雙眸。

    「小姐,用早膳了。」秋兒的聲音讓元綠袖自這莫名的傷感中抽離。

    「嗯。」她慢應一聲,將那紛亂的心結拋諸腦後。

    堂前白鴿翻飛,劃過無垠藍空,滑過百姓人家的屋簷,驚動簷下燕巢,再順行往大道末底的華屋面去。

    鴿兒「咕」的一聲,飛往樓廊,一雙手自樓廊下伸出,接住鴿子,解下它腳上的信箋後,再放其飛翔。

    僕役裝扮的家丁將信箋原封不動的呈給總管,總管拆開一看,臉色大變,遣退家丁後逕自往主屋走去。

    途經練武場,只見一群訓練有素的門人正兩兩成群在對打,武器撞擊聲與喝叫聲不絕於耳。總管無心留意他們的練習,穿過迴廊往正廳疾走。

    「老爺。」總管恭敬地呈上信箋,「布政史大人的急信。」

    原坐於上位、年約四十、身著錦袍的男子聞言,皺起眉頭,「呈。」

    「是。」總管這才步上階梯,送上信箋,待男子接過後退開一旁。只見男子看完後,眉頭揪緊。

    「元經,小姐何在?」

    元經躬身回道:「回老爺,小姐在練武場。」

    「隨我來。」元世麟起身,往練武場走去。

    元經以及隨侍的僕役連忙跟上。

    偌大的練武場已由適才元經經過時的兩兩對打,轉變成多對一的陣仗,攻擊的人采車輪方式,一波打完換另一波,意在消耗被圍著的人的體力。人與人躍起落下之間,隱約可見一道比一般漢人女子高大而纖瘦的身影,那女子一身勁裝,長發紮實地綰著,眼教布巾矇住,颯颯英氣自周身進出,揮劍之勢有著旋風。

    說也詭異,眾人竟瞧不清那劍身,只覺劍光迫人,難以閃避。

    一個止勢,她手臂收回,劍身隨之斂縮,爾後——「喝!」一聲清喝,劍身應聲擊出,利芒驟盛,身影緊隨著劍勢硬是突破包圍,後一個迅疾使身,劍身再托,凝勢以待欲追擊之眾人。

    人群中幾個明眼懾於其勢,腳步微頓,而餘下之人已迎上蓄勢待發的劍招。

    一時間,哀叫聲隨著閃過的銀芒響起,而她卻是氣定神閒地引劍回鞘。

    「綠袖……這不過是練習,何必這麼認真?」大師兄扶著腰起身,哀叫不已。

    「大師兄,真是對不住,我不知不覺就認真了起來。」元綠袖抬手以袖拭去額上沁出的薄汗,秀逸眉兒下不見其雙眸,但從其冰肌嫩頰與微彎紅唇看來,揭開布巾後的她肯定頗具風情。

    「綠袖每次都這樣,說好只是練習,到最後都讓我們不得不盡全力保命。」二師兄活絡著肩膀笑道。

    他做儒生打扮,手裡的劍佩有劍穗,右手上臂的衣服被劃破,髮絲微亂。

    「這樣好哇!省得咱們心存僥倖,以為是練習就可以放鬆,這樣永遠不會進步。」三師兄袍服被劍砍掉大半,卻豪爽的應著。

    「二師兄、三師兄,你們的聲音聽來有些弱,是否因綠袖不知控制力道,傷了你們?」元綠袖側耳聽出二師兄、三師兄的聲音有異於平常,遂問道。

    「綠袖不必掛懷,技不如人,受點傷是應該的。」二師兄回答,「今天我們師兄弟總算是領教過「含光」這把名劍的厲害。

    「哪裡,是三位師兄及眾師兄弟們謙讓,才讓綠袖險勝。」元綠袖唇角的笑容逸去,周身氣息一凝,劍離鞘,身形微動,「鏗」的一聲——她手裡的「含光」寶劍與身後偷襲之人短兵相接,因氣的牽引致使兩人為避過對方的到氣而往後高躍,這一起一落,高低立見。

    「爹。」元綠袖收劍人鞘,朝元世麟行禮。

    「老爺。」一干師兄弟們亦整容向元世麟行禮。

    「都免禮,我不都說別這般拘束了嗎?」元世麟和藹的笑著,揮揮手要他們全去療傷休息。他走向元綠袖,握住她的手,讓她知道是他靠近她。「袖兒,多日不見,你的功力又更上一層樓。」

    「孩兒尚需進步,幸好世道亂,有人給孩兒練劍。」

    「有事同你商量,同步進來吧。」元世麟愛憐地看著女兒,替她理理微亂的發絲,目光落至那近去她雙目的布巾,眼眸一黯,隨即掩去,反手牽著她因長期持劍而長繭的手,兩人一道離去。

    元綠袖隱隱覺察異樣,但因猜不出爹親何事煩心而作罷,任元世麟牽著走。

    兩人途經花園步道時,元綠袖因風的流向轉變而有所感地抬首「望」天。

    「袖兒?」元世麟見女兒停步而放開她的手。

    「爹親,京師方向是否有變異?」她問,察覺適才那股異氣是自京師方向而來。

    「爹正是要同你談這事兒,進書房再說。」

    「是。」元綠袖乖巧地跟隨著元世麟的腳步,一步不差、腳步相合地進了書房。

    「若真有此事,便不是萬民之福。」元綠袖眉頭蹙起,紅唇緊抿,不悅且憂心的掄拳擊幾,發出不平之鳴。

    「袖兒,冷靜些。」

    身為公門中人,元綠袖難得不教環境給染化,倒是一身傲骨被這黑暗的官場給養得更形特立。

    「爹,我怎能冷靜?這昏君該關心的是安撫各地的民變和流民,而不是找這勞什子龍九子——」

    還有那虎視眈眈的蒙古諸部與外海惡質的倭寇,即便有俞大與戚繼光兩將死守,可內有嚴嵩這權臣搬弄,怎麼也好不起來!

    她真不懂人類這種生物!為何他們總是勾心鬥角、爭權奪利?那些外在的東西如此繁複而不實在,把什麼他們看不透?

    咦?元綠袖一愣,適才她的想法似乎是將自己歸為非人……

    她分明是人類,怎會有這種奇思怪想?

    「袖兒,聽爹說完。」元世麟面容一整,嚴肅地打斷元綠袖的話。

    元綠袖方才靜下浮動的心,不再口出怒語,亦將內心一番糾騰掩藏。

    「大人信中提及,希望你能去捕捉「狴犴」。」元世麟語畢,輕敲下幾面,予元綠袖暗示,使她有氣無處發,僅能捉緊扶手不語。

    莫名地,她再次感受到氣的流動有異,不由得全身一顫,意識全集中在感受氣上。

    那是一種奇異的氣,帶著強勢與狂妄直襲而來,可碰觸到時,卻又軟軟柔柔幾乎散盡。爹親的話再也傳不人她的耳,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在感受這股氣,一時間竟分辨不出它是屬於什麼顏色的?

    這股氣雜亂中帶有一抹絕對的熟稔,好似她很久很久之前便已親近過,可一細想,即發現這極可能是一種錯覺,只因她完全沒有記憶。

    「袖兒,袖兒?」

    「嗯?」元綠袖一愣,找回神智,往元世麟的方向看去,「爹?

    「你又發怔了。」元世麟提醒,「你總在人前發怔,真不知你是如何護衛大人的?」

    元綠袖是他驕傲的孩子,即使眼盲,但他將一身所學全數教予她,希冀她不因眼盲而失去任何機會,另一方面亦是心裡總有個聲音提點他,不能將元綠袖當成時下一般千金小姐鎖在深閨,要給她空間與自由,尤其不能裹小腳限制她的行動。

    是以,當他發現女兒在武學上有所精進,性格又過於剛直之際,便安排她進公門,成為布政史身邊的護衛。

    「爹,孩兒只是想到另一件事。」元綠袖拿了個理由搪塞,不由得更加留意起那股異氣的流向,忖著一會兒離府追尋。「京師近來的動向如何?」

    「還不是為了龍九子的事在大肆擾民,許多商賈路經洛陽,都說京師的生意愈來愈難做,尤其是與龍九子有關的幾個行業。」元世麟是洛陽地方幫派聯會的頭兒,什麼風吹草動很難逃過他的耳目。

    「此話怎講?」元綠袖覺察到那抹異氣在進人大街後便隱於旺盛的「人氣」中,於是凝神專注在這席捲全國的「龍九子」事件中。

    說來好笑,分明皇上下的是「密令」,可這一「密令」茲事擾民的程度與外患流民有得比。

    「日前於泉州發現「狻猊」的行跡,而窩藏「狻猊」的正是單家小姐。單家經香,這是眾所皆知之事,據傳她爹為了穩住單家的事業正奔波於京師各權貴間,此事連馳騁居的老爺子也插了手,否則恐怕不會就此善了。」元世麟輕描淡寫地說出其中一項事例。

    「那單家小姐後來呢?」元綠袖沒想到真有人因「龍九子」而惹上禍事。

    皇帝無道,貪戀權位,教權臣賊子給矇蔽眼睛,苦的只是百姓。愈想,元綠袖愈感自己的無力。

    她不過是一名小小的護衛,職責不過是保護布政史大人,即使大人公正嚴明,卻也抵不過聖旨與權利的誘惑……

    「她帶著「狻猊」逃亡,真不知她為何甘心為「狻猊」犧牲至此。」元世麟說著說著,下了個定論,「不過是只妖,非人……」

    元綠袖聞言,僅是淡淡地扯動唇角,她也不明白爹親為何下此定論,妖或非人就沒有生存的權利嗎?就得任人追捕獻祭?

    元綠袖發現自己打從心底厭惡這種事情,卻發現她身陷其中,推不得。

    「爹親,大人的意思如何?」

    「如我先前所言,他希望你前去捕捉「狴犴」。」

    「為何是「狴犴」?」公門中人對此「獸」可熟捻了。

    「據說是國師卜出的方向,「狴犴」之氣凝聚於河南與山西行省,由於地點接近京師,因此格外受到矚目,兩位布政史大人肩頭的擔子也重。「分別任河南行省布政史的詹慶仁與山西行省布政史的邢經首當其衝,為保項上人頭,自是能推便推,將責任卸於身邊的人。

    「詹大人怎會以為我能尋找得到「狴犴」?」不是她不忠於詹慶仁,他是一名好官,但她看不慣他為了回歸朝廷對那些權臣的巴結,有時她會覺得保護他,不如保護他身邊的參謀趙仁之。

    「想來是不願擾民,我想流民的問題夠他煩惱的。」流民的遷徒造成戶籍大亂,收不到稅,朝廷沒有收人,國勢大弱,招致外族來攻,如此循環,受苦的依舊是百姓。

    「我明白了,「狴犴」是吧?不過是只被雕在獄門上的老虎罷了。」元綠袖冷冷一撇唇角,說著連自己心頭也顫慄不已的話語。

    「虎」一字是元綠袖心頭無人知曉的禁忌,打有記憶開始,她對「虎」這種生物就有著莫名的親呢感,幾次路經有虎盤踞的山林,每每教它們的吼聲給吸引而不可自拔,那種全身骨頭撞擊在一起的痛楚與顫慄讓她害怕,自此,她總刻意避開與「虎」有關的事物。

    然而——此次卻是命令在身,不得不從。

    有時候,她會懷疑自己不是人,與常人的異樣之處讓她常常不知如何自處,她厭極獨處,卻不得不獨處。

    執緊劍鞘,元綠袖安定下震顫不已的心,感受爹親的手捉住自己的臂膀。

    「爹?」

    「袖兒,你要記住,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接近仟何關於「虎」的事物。」元世麟擔憂的囑咐。

    「爹,「狴犴」就是似虎的龍子呀!」元綠袖為爹親這份囑咐感到莫名。

    「啊,也是,爹是怎麼了……」元世麟如夢初醒地放開元綠袖,為自己適才出口的話語感到怪異。

    「爹,別擔心,女兒不會有事的。」元綠袖笑了笑,再與元世麟說了幾句後便告退。

    元世麟盯著女兒的身影消失在克外,不知為何。竟想起那個雪夜,那個元綠袖成為他女兒的雪夜……

    「呃……」頭突然痛了起來,元世麟再也想不起元綠袖是怎麼成為他的女兒,他只知道元綠袖是他死去的妻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

    幽然的黑眸倒映著教黑氣籠罩的碧空,輕嘆口氣,與行人一個又一個的擦肩而過,感受到之中的熱絡,很是欣羨他們看不到,修長的指攏攏因趕路而披散的發,拿了條草繩將之束起,幾結頑劣的發垂落,柔化了他臉部的線條,找到一家布莊,買了件現成的衣袍換上,他整個人為之煥然一新。

    氣平靜得透出無限詭橘,舉凡人以外的生物全都感受到異象,唯有遲鈍的人們還一如往常的生活著。

    「嘖,連續趕了十多天的路,才從平遙來到洛陽;沒想到一進洛陽迎接我的竟是這雜亂不已的黑氣,這幾年來,洛陽到底成了什麼樣啊?」平抒衡打開摺扇扇呀扇的,一邊走,一邊以扇驅離那意欲趨近他的黑氣,一邊輕聲地抱怨著,「哎呀,肚子餓了,我家酒樓坐坐唄!」

    他眉輕揚,將氣搧開,幾已成人形的小團黑氣進人離他不遠處、正把酒言歡的人們體內,原本笑聲洋溢的他們竟在瞬間劍拔誇張起來。

    「格老子的你竟敢搶大爺的酒喝!」

    「這酒又沒寫你的名字,我為什麼不能拿來喝?」

    「小二哥,給來我壺「儷人甜」,兩三盤小菜。」平抒衡平和清朗的點菜聲在他們的吵鬧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客官兒,小的再替你們添上幾壺酒,算小店的,別為了這種事傷了和氣呀!」掌櫃趕忙前來鞠躬哈腰,就望他們別將事情鬧大,壞了生意。

    「滾開!這是我同他的恩怨!」大漢氣力忒大的格開掌櫃,後者沒站穩,教大漢給推倒在地。

    霎時,酒樓爭執四起,騷亂不已,唯獨平抒衡所坐的桌椅安然無恙。

    「別再打了,客官兒,求求你們……小店還要做生意啊……」

    「別吵!」

    「砰」的一聲,一張桌子自二樓砸下,聲響之大,硬是壓下所有的爭吵聲。

    「酒樓是歇息填肚之地,而非爭相鬥狠之所,難道你們都不懂這個道理嗎?」一個清脆沉冷的女聲幽幽迴蕩,一名身著捕快服飾,腰間還束有紅色織帶、眼蒙布巾的女子自二樓抬階而下。

    「啪」的一聲,平抒衡手執的酒杯被他捏碎,酒和碎片殘留於掌,有些酒液自手掌滴落於桌面,但他全副的注意力皆在身後的人上。

    這……這聲音……不是……綠袖兒的聲音嗎?

    整間酒樓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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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6: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流竄過平抒衡腦中的第一個念頭是——逃。

    他不敢回首瞧,深怕映人眼裡的「證據」會讓他無處可逃。可現下他的情況也好不上哪兒去,他只敢僵直著背,動也不動的任那熟悉的氣息襲來,溜入他的鼻間,纏住他的心,卻什麼也不敢做。

    逃不逃?能不能逃?

    他前來洛陽之際,壓根兒沒想到會遇見她——他幾年前留在此地的元綠袖。

    甘美的酒香四溢,樓內的氣氛沉窒,不只是平抒衡動彈不得,其他人亦然,之中該躲的全找好地方躲,該離開的也早在桌子自二樓砸下後衝出去。

    「元……元大人……」是布政史詹慶仁身邊的護衛、洛陽地方幫派聯會的龍頭之女元綠袖。

    她那不會錯認的蒙眼嬌容是洛陽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標記。

    「你們何不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呢?」元綠袖放低聲音,不願動干戈。她「看見」這些人體內有著一團黑氣,而適才他們分明仍把酒言歡,瞬間卻起了爭執,於是料想也許是黑氣的緣故讓他們變得如此。

    城內有黑氣盤踞已不是一天兩天之事,近幾年,每當她回洛陽省親或是跟隨大人回來辦事,城裡的黑氣即更為凝聚,她雖不知這些是什麼東西,但也知這對洛陽並非好事,只是無力阻止它們愈擴愈大,而人們對它們視若無睹,仍是按著步調生活。

    也許「看不見」是一件好事,很多事情「看透了」反而是種阻礙。

    「我同他沒啥好談的!」爭執的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彼此互瞪一眼後,同時掄起拳就朝對方門面擊去,卻在下一刻驚覺一道劍氣迅疾如箭地朝他們兩人而來。

    兩人一慌,猛地頓住擇舉攻勢,改進為退,一個重心不穩,分別跌於地面,而中間的桌子則是讓凌厲劍氣刻下一道深痕。

    眾人愕然,只見一抹流光閃過眼前,止於元綠袖腰上的劍鞘。

    「若兩位仍執意如此,在下也只好將兩位帶回衙門,請大人做公斷。」元綠袖這一手已讓人心生懼然,那不怒而威的清冷面容,加上微抿的紅唇,即便她說自己沒動氣,人家也會斷定她已動怒。

    偏生那兩位跌倒在地的人仍不識相的起身,只不過這回矛頭一指,全指向元綠袖。

    「當官的了不起啊?」

    「就是啊,你這分明是仗勢欺人,也不想想自己不過是只盲眼狗……啊!」侮辱的話尚未說完,即被兩道勁風給打得兩頰紅腫,痛得只能呻吟。

    「你你你……」另一人話還沒說全,整個人一輕,只見他化作一道弧線飛出酒樓,慘叫聲不絕於耳。

    眾人一覷,才發現動手的人並非元綠袖,而是同在酒樓中一名身著錦袍的貴氣公子。只見他合上摺扇,邪美黑眸盈滿冰冷怒氣,瞪著被他打倒在地的男子,嚴厲的喝道:「莫怪乎人常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不過這句話會在你身上還污辱了狗!」

    平抒衡一聽有人膽敢出言侮辱元綠袖,什麼遲疑全都拋諸腦後,一心只想著要教訓這些嘴巴該被撕掉的人。

    綠袖兒可是在他優良的教育之下長大,她是一隻美麗優雅大方的……咳,總之,他不允許有人在他面前羞辱綠袖兒!

    「你……」那人才逸出個字,胸前即被那貴公子大腳一踏,嘴裡噴出血來,再無力開口。

    平抒衡眯起妖魅的眸,硬是踩昏那人,連他發出的呻吟也不願聽。

    元綠袖側過臉來躲避那貴公子全身散發的白光,適才專注於鬧事的兩人身上,加上他們身上的黑氣使她沒有注意到這人,現下此人一出手,立刻掩不住他的光芒。

    那白光將酒樓的黑氣整個驅離,甚至將黑氣逼至洛陽上空盤旋,元綠袖的「視界」中只餘下這貴公子的光芒,再感受不到其餘的人。

    元綠袖的心強烈的躍動著,沐浴在此人耀眼的光芒之下,她竟有種親密的熟悉感。

    她「看見」那人未執扇的手一提,將被他踩在地上的男子體內的黑氣抓出,在他掌心灰飛煙滅。

    即使看不見他的容貌,但元綠袖的腦海即自動勾勒出一張帶笑的面容,五官模糊,她卻知道他總是笑著,笑得讓人心生厭惡……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丟下我!」

    「沒這回事。」

    「那為什麼要離開我?」

    「我有事——」

    「有事沒事你都會丟下我一個人。」

    「綠袖兒——」

    喝!元綠袖搖搖頭,想甩開這如影隨形的怪夢;沒想到她醒著也能做白日夢,而洋溢在心中那令人不快的厭惡未曾消失,反而因此加重。

    她來不及細思為何會對一名初識之人滋生負面的想法,元綠袖將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人身上,希望他多說些話、多提供些線索,讓自己能夠拼湊出他的模樣。

    平抒衡將酒樓的黑氣全數驅散後,因聽聞人們辱罵元綠袖而燃燒的滿腔怒氣終是平息。

    「彫蟲小技敢在本大爺面前使,不要命了!」說著無人能懂的塞外語言,平抒衡肆無忌憚的笑著,然而背後的視線讓他一僵。

    完了!平抒衡只想得到這兩個字,原本想著只要壓抑住氣就不會被發覺,卻因有人辱罵元綠袖而失去理智的動手,過於衝動的結果是教元綠袖發現他的存在。

    他不敢回頭,只任那芒刺般的眸光穿透他的背,遲疑著要走不走的當口,一抹銳利的寒氣已悄然架上他的脖子。

    「你是何人?」元綠袖肯定自己不喜歡這個男人,卻不知為何不喜歡。

    「啊……大人……」平抒衡慌然一笑,眼睛東飄西晃,就是不敢正視元綠袖,「小的……小的……古有佳釀「儷人甜」,取最豐美的谷粱發酵而成,其味甘爽甜美,是為——」

    「我問你何人,你答酒名做啥?」元綠袖沉下容顏,劍鋒一轉,「跟我回衙門。」

    「大人,小的只是路過的無名小卒啊……」平抒衡呼天搶地的哀叫。

    「閉嘴。」元綠袖沒聽過一個大男人的叫聲可以刺耳到如斯地步,不禁皺眉命令。

    「大人——」

    「一切等回衙門再說。」元綠袖掏出一個銀元寶給掌櫃,當是賠償損失,劍仍架在平抒衡的脖子旁,一刻也不松懈。

    「冤枉吶——大人——」平抒衡就這麼被元綠袖給架出酒樓,叫聲響徹雲霄,活似元綠袖是逼良為娼的老鴇。

    「吵死了!」元綠袖不耐煩的點了平抒衡的啞穴,讓他只能漸響呀呀的發出單音,無法成句。

    平抒衡再不想見元綠袖,也因被她拿劍托著而瞧得分明。他的綠袖兒長大了,不是外表的轉變,而是氣韻少了之前的幼稚,多了幾絲成熟冷靜。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跟前跟後、隨性現出原形、總是說「別丟下我」的綠袖兒。

    他心頭的空缺因這一面而填滿,當初決定將她送到洛陽來是對的,平抒衡這些年來常常想,若是當初讓元綠袖跟在自己身邊,又會是怎樣的景況?

    所幸他沒有讓她跟,現下才能見著有所成長的綠袖兒。

    平抒衡抬起手來碰觸她的頰,元綠袖因頰上的輕暖觸感而一怔,只有一會兒,她便覺頰上的輕暖逸去,霎時,她的心房落了個空缺。

    平抒衡握拳收手,克制住想擁抱元綠袖的衝動,眯起眸,微微一笑,「大人,我們上哪兒去呀?」

    他暗暗告誡自己,現在的元綠袖不再是之前的綠袖兒,即使他再不捨,也不能破壞她的生活。

    「衙門。」元綠袖回答後才發現平抒衡解了她點的穴,大驚失色,「你……」

    他何時解開穴道的?元綠袖估計她至少能讓平抒衡安靜兩個時辰,卻未料她連兩刻鐘都不得安寧。

    「衙門啊……真是對不住,小的尚有要事,不能隨大人回衙門去,你就自個兒去唄!」

    「少耍嘴皮子,哪容得你說不去便不去?」元綠袖眉頭糾結,忽感劍勢一空,只覺那人像是教黑氣給吞沒般地光芒盡斂,教她無法依光的去向鎖住他的行跡。

    她四下張望,憑著他留下的殘餘光芒追了過去,沒多久她腳步一個顛簸,只見一大片的黑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聚攏過來,而屬於平抒衡的白芒老早消失在她的「視界」裡,教她無處可追。

    四周人聲鼎沸,擾她心神,她無法靜下心來追尋平抒衡離去的方向,好一段時間,她只能呆站原地,任喧嘩的人聲淹沒;她像個存在的個體又似融人了人群之中,心頭卻空了一大塊缺,灌人寒雪,冷得她直打哆索。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在紛亂不已的思緒中捉住一縷清醒,勉強將自己的心穩住,原本欲侵入她身子的黑氣被「含光」的劍氣逼開,可黑氣的味道卻讓元綠袖噁心連連。

    她滿頭大汗的喘息著,滿腔的不舒服全是因那男子以及黑氣。

    她長這麼大,從沒有如此的討厭一個人。

    收劍人鞘,元綠袖抬手拭去額上的冷汗,感受到日陽的照射卻打了個寒顫。她回到酒樓前,那兒什麼也沒留下,恍似那人的出現只是雪泥鴻爪,風一吹,什麼也不存在。

    「元護衛。」一名捕頭帶著數名捕快到來,見到元綠袖,連忙停住腳步行禮。

    「聽這聲音可是李爺?」元綠袖清清喉嚨,勉強笑笑。

    「元護衛好耳力,咱是聽聞酒樓這兒有人鬧事,才前來看看。」李捕頭瞧了瞧酒樓,裡頭一片杯盤狼藉,掌櫃正使喚著夥計整理。

    「在下適巧在現場,一切已然解釋清楚。」元綠袖不願節外生枝,且生事的兩人並非自願,而是受到某些怪異東西的影響。

    「哦,那就好,真是麻煩大人了。」

    「哪裡,只是湊巧,踰矩之處還望李爺見諒。」

    「哪兒的話,大人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呢!洛陽城裡,這事層出不窮,我們幾個剛自另一條街處理完一件爭執,即聞這頭又一件鬧事,真不知現在人是怎麼想的?唉……」身為掌管洛陽治安的

    官門中人,無一不為近來洛陽多起「人禍」而疲於奔命。

    元綠袖「瞧見」李捕頭肩上有塊黑霧凝結,不由得抬手,準確無誤的拂落那團成形的黑霧。

    「大人?」李捕頭莫名萬分的看著元綠袖,想揮開她的手又礙於她的身份而不敢妄動。

    「啊?對不住,我以為有什麼東西在……」元綠袖收回手,隨意扯個藉口。

    雖明知元綠袖眼盲,但李捕頭等人也沒膽當著她的面揭穿她的謊言,只能尷尬不已的乾笑幾聲。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元綠袖與他們行個禮便匆匆離去。

    「慢走。」李捕頭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教人聲給抹去。

    元綠袖一直走到洛水河畔,人聲漸遠,紛擾亦減之時,才緩下腳步。

    河流的味道溜進她的鼻息,涼涼的風夾帶水氣而來,讓她心平氣和。她佇立於橋頭,出神凝思。

    封鎖的記憶不受控制地出閘,佔滿元綠袖的思緒——「你根本不是出自真心的……」

    「你才幾歲就學會說這種話了?是誰教你的?」

    「你床底下那些戲曲傳奇教的!」

    「我教過你亂翻東西嗎?當心我把你丟——」

    「丟掉是吧?我就知道你很想這麼做。」

    「綠袖兒,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反正我講不講道理,你還是會丟下我一個人……」元綠袖低喃。

    忽感頰上濕涼。揚手一碰,才發覺自己流了淚。

    「怎麼流淚了?」她自問,指尖沾上的淚珠因風而於,不留痕跡。

    挺直背,抹去臉上的濕意,傲然地迎風而立,風吹高她的衣擺、髮梢,卻吹不走她心底的陰鬱。

    驀地,風中傳來陣陣的低語——

    「「它」來了……」

    「「它」為什麼來?怎麼會來的?」

    「不知道,只知道「它」一來就讓不少東西死掉。」

    「廢話,誰能跟「它」比啊?我們靠近「它」,連力量都會被削弱,何況是那些無知小物想要攻擊吞噬「它」。」

    「洛陽會不會因為「它」的到來而轉變?」

    「洛陽早就變了,不,不只洛陽,全天下都變了……」

    「是啊,變了,你們也無立足之地了。」

    「你……啊……」

    「救……救命啊……」

    白光乍顯即斂,那陣低語隨著白光的起落消失在慘叫中。

    平抒衡舔了舔指尖的血腥,殘虐邪佞地揚起唇角,玉般的俊容有著冰削般的冷酷,朗朗清音說著無人能解的塞外語言:「哎呀,我怎麼一到洛陽就大開殺戒?」

    他的自語隱沒在風的吹拂裡。

    「這樣是不對的,我得先辦正事才行。」平抒衡眸光落至在橋上發愣的元綠袖身上,透著些許難解的複雜光芒,再三顧盼後,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身影消逝在風中。

    元綠袖一腳踏進布政史官邸大門,即感到那強烈的白光自大廳透出,心一驚,提劍飛身衝進廳內,「含光」出鞘,劍鋒直到白光刺去。

    「鏗」的一聲。那人面對元綠袖的突擊不過是將展開的扇合起,手腕一轉,扇骨與劍鋒相抵,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似輕盈的一擊,實則將元綠袖這一劍的氣全數化盡,元綠油只覺自己的真氣一空,未能補足之時,那人的扇子夾帶真氣纏上元綠袖的劍,與之纏轉了幾圈後,以一個突來的橫向之姿,將她的劍連撞帶掃地往旁一帶,而元綠袖的身子也跟著劍勢往旁橫去,一個踉蹌,劍落人傾倒,在跌坐地面之前,有個力道捉住了她的手,讓她免於出糗。

    「放開我!」元綠袖掙紮著要甩開他的扶持。

    「大人,咱倆真有緣,又見面了。」他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飽含笑意的話語聽在元綠袖心底只有火上添油之嫌。

    「你是何人?為何在大人府中?」不等他回答,元綠袖甩開他的扶助,躍離他一大步,朝外大喊:「來人啊!」

    「綠袖。」有人趕在元綠袖命人動手拿下他之前出聲阻止,「平公子是大人的客人,不得無禮。」

    「趙師傅,他——」元綠袖逸去話尾,狠「瞪」一眼平抒衡,才揮手要聽命而來的手下離去。

    「我來介紹,這位是平抒衡平公子。平公子,這位是大人的護衛,元綠袖。」趙仁之與元綠袖同為詹慶仁的左右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元姑娘。」平抒衡朝元綠袖行禮,笑意盎然地問道:「敢問元姑娘為何蒙著眼?是否有傷?」

    「與平公子無關。」元綠袖冷冷回道,別過臉不願接觸他散發的白芒,聽他語間含笑,她莫名地覺得生氣。

    「綠袖。」趙仁之對於元綠袖的無禮皺眉輕斥。

    「趙師爺,無妨,元姑娘有如此真性情,實為難得。」平抒衡好人做盡,這番話倒數落了元綠袖不懂禮數,連帶地也損了讓他久候不至的詹慶仁。

    平抒衡不在意元綠袖的無禮,反正她為何蒙眼他清楚得很,會問出口不過是下意識的想逗逗她罷了;倒是趙仁之喚元綠袖的名字讓他臉泛不悅。

    這老頭子都幾歲了還想在口頭上虧人家丫頭?平抒衡眉一揚,邪眸微眯,險惡的瞪著趙仁之。

    當初他將綠袖兒帶到洛陽來,可未曾期待她會長得如此標緻,更未曾預期她能獨當一面,即使在他封鎖了她的記憶,使她成為普通人後,她仍出乎他意料之外地……美麗、強悍。

    同元綠袖低聲說話的趙仁之感受到平抒衡的視線,不由得臉色一變,可再朝他望去時,只見他笑容淺淺,好似適才的恐怖眼神是他看錯,他雖說服自己是錯覺,可殘留於心上的那份恐怖卻是久久不褪。

    於是,他找了個藉口,「綠袖,你同平公子聊聊,我去請大人,大人大概又看公文忘了時間。」

    「趙師傅,我——」同他沒啥好聊的。元綠袖話沒說完,趙仁之老早溜走,整個大廳只剩下在門口站崗的家丁和他們兩人。

    「元姑娘的性子真直爽。」平抒衡笑望元綠袖垮下的嘴角,扇子悠閒地扇呀扇,他周身的白芒也跟著他扇扇的動作而有所變化。

    「你能不能別再扇了?」元綠袖看不見平抒衡的模樣,只看得見他發出的白光,那白光的閃爍嚴重影響她的心情。

    「咦?你知道我拿扇子呀?」平抒衡像是要確認元綠袖真的看不見似的,更加大力的扇著扇子。「元姑娘的眼睛是受傷嗎?好端端的蒙著眼多不便吶!」

    「平公子,在下的眼睛不勞公子費心。」元綠袖莫名的心煩氣躁,想對他來個「眼不見為淨」,偏生她得留在大廳當陪客。

    「元姑娘。」平抒衡終是停止捉弄她,正色喚道。

    元綠袖不作聲,候著他的下文,卻久候不得,只好開口,「有事?」

    「元姑娘是否對在下沒有好感?」平抒衡見她氣息紊亂,明顯是因心緒浮動而造成。

    元綠袖結舌,好一會兒才找到話,「平公子太過敏感了,在下與你初識,只是君子之交,何來沒有好感之說?」

    「喔……」平抒衡凝視著元綠袖陰晴不定的容顏,想著她應該完全忘了自己才是,可她顯露出來的厭惡如此明顯,讓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當初封住的記憶是否有宣洩的疑慮?「元姑娘除了適才在酒樓,可與在下見過面?」

    「沒有。」元綠袖思忖著才沒那麼倒霉先前就與他打過照面。

    「那元姑娘是因——」

    「平公子別再喚元姑娘,在下聽得陌生,很少人如此稱呼在下。」元綠袖打斷平抒衡刻意的稱謂,莫名地覺得憎惡。「公子直呼在下的名字便行。」

    「綠袖兒?」平抒衡試探性地輕叫。

    元綠袖身子一戰,心驚不已,全身的雞皮疙瘩掉滿地,顧不得禮節地喝著:「姓平的,你剛剛叫的那個噁心至極的名字是誰允你喚的?!」

    綠袖兒聽得她打冷顫,全身無力,一把無明火直衝上腦門,當下她什麼理智、冷靜、臨危不亂、談笑風生全包成一團丟到不知哪座山去了,只想著如何將平抒衡大卸八塊、煎煮炒炸、清蒸紅燒……

    腦子裡打轉的全是將平抒衡處以極刑的想法,但她卻不知這些想法從何而來,她又為何如此討厭平抒衡;只覺一遇上這個人,她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

    這種失控非她所願,她害怕這種反應。

    「綠袖你呀。」平抒衡憂慮地看著元綠袖對「綠袖兒」這三個字的反應,暗想極有可能是他的封印出了問題,才會讓不該對任何有關於他的事起反應的她,對一些兩人曾共處的瑣事起反應。

    「若在下沒記錯,方才是你要我直呼芳名的。」

    此趟前來洛陽,有更重要的待辦,而與綠袖兒的相遇,是意外,卻也是個令人欣喜的意外。平抒衡目不轉睛地凝望元綠袖覆眸的容顏,有個衝動想拆下她的蒙眼巾,瞧瞧她那雙靈動百變、總專注地看著他、訴說著內心掩不住情感的藍眸……

    他扯動唇角,為自己這個突生的念頭感到好笑。那是不可能的。

    「沒錯,」元綠袖緩下劇烈的呼吸,「是我要你直呼我名。」

    可剛才他明明不是喚她「綠袖」,而是另一個帶有親呢感的名字,那讓她打從心裡發寒,下意識排斥的名字,她連想起都不願意。

    「還是在下稱你為元姑娘,你會自在些?」平抒衡神色自若地看著元綠袖抹去額上的冷汗、唇兒輕顫、驚疑未定的模樣,眉頭緊鎖。

    他沒想到才幾年,自己的封印竟開始失效,若非此次他因「要事」前來洛陽,遇上她,再過幾年,封印豈不自行解除?

    到時平抒衡不敢想像到時的元綠袖會做出什麼事?

    但他下的封印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解開,除非他死……

    這事暫且擱下,同詹慶仁談的事較為緊急,平抒衡在心中做了先後順序的調整。

    「不,這樣我會更不自在,公子還是直呼名字來得好。」元綠袖聽到腳步聲由遠至近,大鬆口氣,起身說道:「我想是趙師爺帶大人來了,在下先行退下,囑咐廚房做些茶點送上,告辭。」

    接著,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離開大廳。

    平抒衡尚來不及應聲好,她的身影已隱於迴廊間。揚起唇角,扯出個淡淡的笑痕,摺扇輕搖,邪眸微斂,一派地悠閒自在,預備打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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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曾經,他以為人類都是不可信任的;後來,他受人類的救命之恩而開始願意相信。

    即使他清楚知道人類大都卑劣膽小、欺善怕惡,他仍願意去相信那少部分的「好人」。

    這世上是有「好人」的,他如此堅信,未曾動搖過現在,他不願再相信,只因好人不長命,全教壞人給害死。

    「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吟出這兩句對聯,平抒衡有種置身於天地與長白山的錯覺,那是他鍾愛的隱居之地,不為人類所踐踏的神聖之所。

    他佇立於大廳間,身旁躺著詹慶仁、趙仁之與兩名家丁,他們均被挑斷手筋、腳筋,肩骨也被抓傷,皮開肉綻,正流著血。

    「為……為何……」詹慶仁全身發抖,任由血流,無力做任何處理。

    適才他與參謀方進大廳,一見到平抒衡,什麼話都未開始說,他即迅風般地傷害了他們,他們連叫也來不及便被擊倒在地。

    他從未受過如此重的傷,更不知自己為何會……會被個陌生人攻擊。

    平抒衡邪異的眸低斂,晶玉般的黑瞳倒映著血泊中的詹慶仁,衣擺教他們四人的血浸染,身上的錦袍濺上好幾滴血,白玉般的俊容蒙上陰沉的殘虐,一抹笑痕扯開,不見他動嘴卻能聽聞他的聲音,「詹大人,不知您是否仍記得十五年前您進京趕考時,在平遙遇難之事?」

    詹慶仁一聽,原已灰白的臉色更加蒼白,胸臆間的起伏加大,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著,「你……你是誰……」

    「啪」的一聲,平抒衡扇子一揮,詹慶仁臉上添了兩抹紅腫。

    「大人尚未回答在下的問題,讀書人都似大人這般無禮嗎?」

    平打衡斜睨趴在地上的詹慶仁,神情輕蔑至極。

    「記……記得……」詹慶仁飽受屈辱地回答。他全身上下——尤其是肩膀,痛得要命,平抒衡即使笑著,卻令他備感恐懼。

    此時他不由得後悔沒有留元綠袖在廳內,當初他想這平公子帶來的帖子是暫居於洛陽的廉王爺所寫,因此認定這人應沒問題,卻不料會遇到這樣的事。

    「既然大人尚有記憶,那麼在下也毋需多費唇舌重述。」平抒衡合上扇子,理著微亂的衣袖。「在下此番前來,是奉了我家主人的遺命——」

    他一頓,雙手背後。彎下腰,與詹慶仁上抬的臉相望。詹慶仁失了大半生氣的黑眸倒映著平抒衡的笑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臉。

    「饒命……饒命啊……」自平抒衡那雙泛著詭魅笑意的黑眸讀出殺機,詹慶仁幾乎尿濕褲子,只求平抒衡饒他一命。「我……我知錯了……知錯了……求求你……饒我一命……給我一條生路啊……」

    「當初你是如何對待視你若己出的司徒驥?辜負司徒雪兒的情意,侵吞他們家的財產,又在考取功名後投靠權臣,運用權勢滅了司徒家,逼得司徒一家上下三百餘口在三年內死盡。現在你才來說知錯,大人,未免太遲了。」平抒衡毫無起伏的清音猶若喪鐘,打在所有人的耳內。

    「你……你到底與司徒驥有什麼……啊……」一聲慘叫響起,詹慶仁被掐住脖子,整個人騰空。「嗚……呃……呃……」

    「我家主人的名諱豈容得你一個賤民直呼不諱?詹慶仁,你讓我白花了三年保護主人,花了兩年追蹤真相,若不是主人不許我使用……」平抒衡笑容一斂,黑眸燃燒的恨意縈縈,「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終於可以完成主人的遺命……」唇角揚高,一抹笑再次高掛,詹慶仁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僅存一息,「大人,您說,在下可能放過您嗎?」

    詹慶仁什麼也聽不到,倒是趙仁之等嚇得臉色發青,一名陌生人在官邸殺了朝廷命官,若是聖上怪罪下來,他們全都會沒命。

    「公子……平公子……大人……大人縱有過……可他對朝廷、對黎民有功,望公子手下留情,殺害朝廷命官,罪連九族,公子三思、三思啊……「

    「那又如何?」平抒衡不理趙仁之的勸說,但倒是鬆了對詹慶仁的箝制,沒有讓他輕易死去。

    詹慶仁宛如皮偶般跌落地面,苟延殘喘地掙紮著要爬離平行衡,後者只是睨眼他無濟於事的動作,冷冷笑開,打開摺扇,悠閒地扇著。

    「平某隻知殺人償命這亙古不變的道理。姓趙的,我見你還長些見識,勸你兩句,像詹孫子這種恩將仇報、攀權附貴的主子,不值得你付出忠誠。」平抒衡似笑非笑的看眼趙仁之,殘佞狂妄得像個逗弄著獵物的獵人。「假若你仍執迷不悟,那倒不如由平某送你一程,讓你和詹孫子在黃泉路上相伴。」

    平抒衡清朗的聲音抑揚頓挫分明,甚是悅耳好聽,只不過聞者無心留意他的嗓子,因他字字句句滿是威脅恫嚇。

    「來……咳……來人啊……綠……元護……元護衛……」詹慶但終是想起這是他的地方,連忙扯開破鑼嗓子叫人。

    平抒衡聞言,偏頭笑望,帶絲無奈,「人類就是這樣不好,即使瀕死,仍然求活,一切順其自然不是很好?」

    說著,他扇子一扇,詹慶仁的身體被一道狂風吹起撞向牆面,他因此吐出大口的血,雙目圓凸,嘴像只被丟上岸的魚兒般一呼一吸,「不…不要……不要過來……」

    「且慢!」元綠袖及時出現,「含光」的劍影亦至,硬是阻去平抒衡的攻擊,她插入平抒衡與詹慶仁中間,執劍遙指平抒衡。

    「讓開。」平抒衡勢在必得,誰敢阻擋,一律殺無赦。

    「休想。」她的職責是保護詹慶仁,任何人要傷他,都得先問過她與「含光」。

    一室的血腥鼓動著元綠袖,讓她的呼吸莫名地急促了起來,她的喉嚨好幹,渴求著什麼似地干涸。

    她只瞧見不斷侵襲而來的黑氣,鼻間嗅進的全是血的味道,她看不到平抒衡的白光,但他的存在感反而更清晰。

    「看來我將你教得太好了。」平抒衡妖眸一眯,扇面一劈——擋他者死!但眼前的不是別人,是綠袖兒,意識到這點的他臨時化開施於此擊的大半力道,但仍有五成力往元綠袖打去。

    「呃?」元綠袖無暇深思他這句話的意義,人即因含光的劍氣被平抒衡的扇劈散,受到劍氣反衝的力道撞擊,整個人被扇扇出的風帶離詹慶仁身前。她吐出一口血來,即聽聞小小的一聲慘叫。

    詹慶仁結束了他四十歲的生命。

    平抒衡睨眼元綠袖的情況,斷定她無生命危險後,掀起詹慶仁的屍身,漸漸變化……

    趙仁之等見平行衡的變化後,莫不驚叫出聲。

    元綠袖捂著胸口,不知發生什麼事,見平抒衡身上再次發出白光,迅疾離去,她想也不想地追了出去,但追到東門外後,白光乍逸,她頓失追尋的依憑。

    趕回大廳時,她掌握不住廳內的情況,血的味道讓她很難過,嚴重干擾她。

    「啊——」婢女的尖叫和瓷器碎裂的聲音喚回她的理智。

    「住嘴!」她回頭喝住婢女。

    「晤……」婢女摀住自己的嘴巴,無法成言。

    「告訴我廳內的情況!」元綠袖需要有人告訴她現在的情形。

    「參……參謀大人和阿丁、阿海三個人躺在血裡,他們流了好多血,臉色好蒼白……」

    「大人呢?」她的感知受到血的影響,紊亂不已,只能借由婢女來掌握情況。

    「不在,我沒有看到大人…「婢女驚恐的說。

    大人不見了?!她以為不見的只有平抒衡;沒想到連大人的屍身也……

    「找個人去報官。」

    「是!」婢女倉惶的離開,整個官邸乃至洛陽城全因此騷動起來,一層又一層的黑霧凝聚,然而不止洛陽的氣如此;天下的氣浮動轉騰、翻繞躍升。

    變了,一切都開始變了……

    「是老虎!我真的看見一隻好大的老虎咬著大人的屍首消失不見!」阿丁醒過來後,對著每個他看見的人說同樣的話,「一定是老虎精,那個平公子一定是老虎精變成的,它殺了大人!殺了大人!」

    「沒錯,是老虎,好大的老虎。王爺、大人、元護衛,小的……小的長眼睛沒有看過那麼大的老虎,小的……小的以為那是幻覺,可阿丁一說,小的才敢確定。」阿海與阿丁是同僚,因此兩人的證言一道採集。

    「那隻老虎好大、好恐怖,就這樣咬著大人的身體消失不見,我們……我們……那真的太恐怖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阿丁愈說情緒愈激動,最後他緊把住元綠袖,力道之大,讓元綠袖無力掙開。「好大的老虎啊……元護衛……大人就這樣被殺死了……被殺死了……我……我們也會……我們也會被殺死……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

    「阿丁,你冷靜些,你還活著……」元綠袖直到旁人壓住激動不已的阿丁,才得以脫身,她的手臂被阿丁捉得好痛,可真正教她及眾人色變的是他的話。

    「你沒事吧?」當今聖上的侄子——廉王朱載倫問著臉色雪白的元綠袖。

    他因平抒衡手中的帖子是他的親手筆跡,而被延請至此。但他宣稱對那帖子一點印象也沒有,反而直問身邊的侍從是否記得他是何時寫的。當他得知有人存活,便堅持前來一道採集證言。但在眾人眼中,廉王的出現不是助力,而是阻力。

    「多謝王爺關心,小的沒事。」元綠袖頭昏腦脹,噁心不已,聽聞廉王的問話,勉強集中精神回道。

    趙仁之則因傷勢較重,至今未醒。

    三人在探視阿丁和阿海後,回到大廳。

    朱載倫看眼臉色蒼白的元綠袖,再看眼神色凝重的知府,緩緩開口,「林大人與元護衛有什麼意見,直說無妨。」

    「稟王爺,下官以為,這阿丁和阿海的證言不足採信,老虎精乃怪力亂神之說——」林大人的話教廉王打斷。

    「林大人此言差矣,連龍九子都有可能出現了,為何虎精之說不可信?」廉王反問一句,堵住林大人的滿腔文墨。「想當今聖上欲捉龍九子,這雖是道密令,但已是公開的秘密,而各地也都陸續傳出疑似龍九子出現,何以林大人以為洛陽不可能?」

    「王……王爺,下官沒有這個意思。」林大人愈說頭愈低,到最後整個人已跪倒在地,只差沒有出口求饒。

    「林大人快請起,你說得也沒錯,本王只是自另一個角度來解釋,不代表正確。」朱載倫嘴角有著得意的弧度,眼一轉,落至坐在另一頭的元綠袖,眸光流連在她身上,後者猛然一驚,仰首以對,無血色的唇抿直。

    他為什麼直盯著自己瞧?元綠袖為了壓制心底那莫名的騷動已用罄所有的集中力,現在的她脆弱得連線以也能輕易襲擊她;相對地,廉王的目光就格外的刺眼。

    「元護衛有什麼話要說?」朱載倫的目光充滿好奇,不待她回答又再問:「元護衛為何蒙著眼?」

    元綠袖聞言,勉強拉回心思,「王爺,因為小的眼睛自小看不見,因而需要蒙眼。」

    「看不見為何還要蒙眼?莫非元護衛的眼睛異於常人?」朱載倫邊說,邊起身走到元綠袖的座位前,大感興趣地盯著她瞧。

    元綠袖心一沉,不知為何有種做賊心虛之感,可她不知自己的眼睛長什麼樣子,自然也無從回答廉王的問題。

    「王爺,請自重。」元綠袖覺得廉王散發的氣息讓她有種噁心想吐的感覺,以往她的知覺未曾如此敏銳,可卻在遇著平抒衡後一下子激升。

    她開始對「氣味」有了高度的敏感,本來習武之人對於氣味就該比尋常人具有更高的知覺,可元綠袖知曉自己井不是頂級高手,現下她卻擁有與高手一般的知覺能力,更讓她感到惶恐的是她對血的味道極其敏銳,她感到體內有股壓抑的野性正張牙舞爪的威嚇著,教她害怕。

    她突然不認識自己了,好像在極短的時間內,有什麼在她體內爆發……

    「元護衛,本王不過是好奇一名盲眼之人何必多此一舉地蒙眼罷了,相信你不會拒絕讓本王一探究竟吧?」廉王的口氣軟中帶硬,說著說著,手已經探出欲解下元綠袖的蒙眼巾。

    「王爺,失禮了。」只見她一個轉手,在廉王的手腕上彈指,廉王吃痛的收回手,還未來得及開口,元綠袖再度出聲,「小的自小被告誡絕不可取下蒙眼巾,否則小的將有生命之虞,還望王爺見諒。

    她單膝跪於廉王跟前,口吻不卑不亢、穩若泰山。

    廉王握著發痛的手腕,氣得全身發抖,想他堂堂廉王乃是皇上的侄子,這女人……竟然敢給他排頭吃,她活的不耐煩了!

    若非她是洛陽地方幫派聯會頭子元世麟的女兒,他定不會如此輕易放過她!他雖貴為皇胄,但在洛陽仍需給地方幫會留面子。

    「喔?這樣本王便不加煩擾,久聞元護衛你武藝高強,以一把「含光」寶劍行走江湖,不知可否展示兩手讓本王一開眼界?」

    「王爺,詹大人被殺、趙師傅與兩名家丁遭重創一案尚未解決,當務之急該是——」元綠袖強壓下不適感,提醒廉王。

    「嘖!那交予你去辦不就得了?」廉王隨意一揮,將逮捕兇嫌的重任交予元綠袖。

    「王爺……」元綠袖見廉王分明是牽怒,不由得出口喚著,希冀他能有所作為,別讓她一介平民失望。

    王爺尚且如此,那下令捕捉龍九子的皇上又能如何?

    「怎麼?大名鼎鼎的元綠袖也有不敢接下的任務?」廉王老羞成怒的銳利視線如箭般射向元綠袖。

    元綠袖在心底輕聲嘆息,她並不後悔適才拒絕廉王的事,她可以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因為「獵物」的靠近而沸騰,廉王身上血流的脈動她亦能清晰的察覺……

    這是一種突然出現的「異能」,比她發現自己能依每人的靈光不同而作區別還恐怖。她是人,不是動物,但這種能力活像是動物才具有的……

    「屬下定不負王爺所托,盡我所能的將凶手緝拿歸案。」元綠油莫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接下這個艱巨的任務。

    「很好,本王將此玉珮賜予你,有了它,會較好辦事。」廉工腦中靈光一閃,突然笑道:「對了,本王若未錯記龍九子之一的「狴犴」就像隻虎呵!搞不好那兩名家丁口中所說的虎精就是「狴犴」。呵,真巧,國師卜出的「狴犴」所在方位正是這兒……」

    廉王沒有將話說盡,但口中的得意狂妄任誰都聽得出他的刻意刁難。

    「本王尚有要事,這件事就交予你和林大人全權負責。」廉王扔下這句不負責任的話後,趾高氣揚的離去。

    「這廉王,也不想想是因為他寫的帖子,詹大人才會接見那平某人,也才會遭此橫禍……」林大人見廉王走遠,才敢放聲說話,「現在說什麼要我們全權負責,分明是要讓我們當替死鬼。」

    元綠袖無言,那平抒衡為何無故殺害詹慶仁,還帶走他的屍體,反留趙仁之和阿丁、阿海這三名目擊者一命,讓他們指稱見到虎精?

    而且……她一見著他,心情就不平靜,與他相遇以來,她的身體和記憶都起了嚴重的變化……

    他到底是誰?果真只是虎精這般簡單嗎?那種複雜糾結的情感,她從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過……

    「我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你不常嚷著要跟我一道出去嗎?怎麼現在我要帶你出來,你反而不要了?」

    「廢話,這回你要丟我一個人在洛陽,我為什麼要去?」

    「我只是請在洛陽的朋友替我照顧你,我得辦事,而你也大了,是該——」

    「該怎樣?該嫁人?該當娘了?」

    「綠袖兒——」

    「你根本就嫌我麻煩,所以你想要丟掉我了,可是我……」

    那是誰?是誰?是誰?我……我……

    元綠袖腦子裡全是這些陌生的對話,她更亂了,好想好想問這是誰的夢?誰的記憶?誰說的話?

    「元護衛?元護衛!」林大人的聲音由低呼到揚高,元綠袖只覺得他的聲音嘈雜難入耳,未覺自己的意識輕飄、身體沉重。

    「來人啊……來人啊……元護衛昏倒啦……」

    平遙

    去洛陽時花了十多天,回平遙(平遙為今平遙縣,位於山西省中部,太原盆地南端。)卻只花了半天的時間,這段復仇之路,走得真是漫長又特異啊!

    平抒衡將詹慶仁的屍身抬至平遙郊外一處教火焚燒過的廢棄宅院,丟至那長滿雜草的後園、一排排墓碑其間。

    司徒家的祖先有恩於他,因此他答應過守護司徒家的後代子孫,讓他們一生平安、衣食無虞,不求家境富裕,只求平安和樂。

    他曾經如此答應他的救命恩人,即使那承諾綁住了他,讓他得丟下綠袖兒一人……但承諾即該遵守。

    而今,這份承諾隨著司徒家的敗亡而煙消雲散,司徒一族早成一杯黃土。

    「這就是害得司徒一家敗亡的元兇,今我將他的屍身帶至此,慰藉你們在天之靈。」手裡陡然出現一束點燃的香,平抒衡手一揮,那滿園的雜草即失,只餘一杯杯醒目的黃土堆,黃土堆前有著簡陋的墓碑,寫著裡頭安葬者的人名。

    將香—一插在墓碑前,再—一叩首悼念,爾後燃起火來,將詹慶江的屍身丟人火堆中燃燒。

    「我守護司徒家的承諾到此終結,平抒衡感謝司徒一家救命賜名之恩。」平抒衡當「人」的時間即將凍結在這一刻。

    此後,他毋需再對人類手下留情或抱持好感,那不再是他必須遵守的承諾,也不再是他的責任。他的任務終了,現下唯一該做的是回到長白山隱居,唯有那裡才是他的歸屬地,也只有在那兒,他才得以恢復自我。

    那段在長白山的日子,是他漫長生命中最絢爛的時光,那時的他無憂無愁、隨心所欲,不似現下,教人類邪惡之氣沾染,再也不是以前的平抒衡。

    他一顆仇恨的心並未隨著詹慶仁死去而平息,他更恨這個皇朝的腐敗,人類只為私利便能殘殺同類,比為求生存而獵食的動物與妖還不如。

    他要這些人痛嘗被傷害、被踩在腳底的痛苦,他要這些人不得好死,更要他們滅於同儕之手。

    一縷黑煙自燃燒殆盡的火堆升起,裊裊飄向天際。平抒衡抬首望天,天遼闊無比,氣卻浮動不安。

    冷冷勾起唇角,平抒衡冷哼一聲將摺扇打開,隨意扇著。洛陽的方向己教大片的黑氣籠罩,而地遠的平遙尚未教異變侵襲,此處的平靜安詳恰與東方的洛陽成對比。

    洛陽的氣之所以強,是因它乃千年古都、歷代皇朝的首都,氣不強將無力撐起整個國家、帶動皇朝的運勢。同樣地,若是它開始傾頹。與其同樣古老的長安、較年輕的京師之氣也將連帶地不穩,尤其是京師。

    各地的民變以及天災,都因在位之皇的氣無力鎮壓而起,而他竟還妄想著要捉龍九子祭天以穩固地位。

    哈!蠢人做蠢事,若龍九子真那樣好捉又好用,又怎會有亂

    事四起呢?在位者不省思自己,反而尋求不該得之力量,不過是招致滅亡罷了!

    平抒衡想著想著,眼前陡然冒出一道活躍的倩影……

    「你又要走了喔!」擁有一雙美麗藍眸、綁著雙髻的孩子抱著自己的腿,眼眨呀眨地望著他,嘟著嘴問。

    「是啊,我不在的這段期間,若是有什麼困難就去找住在隔壁山頭的樹婆婆跟公公,知道嗎?」將手掌放在她的頭上,那柔軟的劉海刷過他的掌心,讓他不由自主的咧開嘴角。

    「你要去哪裡呢?為什麼我不能跟?」可愛又野蠻的孩子不依的問。

    「因為你還小呀!」隨口搪塞個理由,不明說若是帶隻野獸到人類的世界去,不惹出事情才怪。

    「那是不是我長大就可以跟著你去了?」孩子天真的問。

    平抒衡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只記得當他愉快的離開時,那道站在家門口的小小身影。

    他們相處了很久,起碼有好幾百年,有那麼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天真又好欺負的小孩,直到那一天……

    一陣勁風吹過來,打在平抒衡呆滯的眼底,他吃痛的眨眨眼,以扇子擋住跟著風吹來的沙石。

    若說他現下仍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便是綠袖兒了。

    最初擇定洛陽為綠袖兒的落腳處。一是因她爹親一系的後代於洛陽定居;二是因那是個古都,此刻天下氣變,再沒有一處是安全的,綠袖兒被他變成人類,該是不會受到氣變的影響,可為防萬一……

    心一揪,想起那日元綠袖教他所傷時的模樣,她吐血了一眉無意識地糾結,呼吸莫名的停頓。

    平抒衡一個搧動扇子的動作,形成一股更強的風與來勢相沖,碰撞出一聲巨響後歸於干靜。他臉色未改,唇角帶笑地轉身離去。

    不久,風再次捲土而來,將他的足跡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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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微亮,靛藍的天色佈滿濕意,未久,一道銀光在密厚的雲層中閃過,之後一聲閃雷打破清晨的寂靜,滴滴答答的雨聲此起彼落,敲醒昏沉欲眠的心緒。

    「冬兒,小姐醒了,快去通知老爺。」秋兒的聲音在元綠袖初醒的腦海裡投落一顆小石,引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秋……秋兒?」低啞破碎的聲音聽來有些陌生,元綠袖不太相信這聲音是自己的,因而清清喉嚨,再喚一次,「秋——」

    「小姐,秋兒在。」直到秋兒的手握住她的時,她才發現自己伸出了手。

    「我……」我怎麼了?她好熱、好累,全身上下都沒力氣。

    「小姐,你已經昏睡了五天,大夫說你心神不寧,是心病,因而只開了些安心寧神的藥。」秋兒迅速地解說,讓元綠袖先掌握整個概況。「整個洛陽都在傳說布政史大人惹來虎精,所以官邸上下傷的傷、嚇的嚇、病的病。」

    冰涼的巾子輕觸元綠袖的額,稍稍解了她的悶熱。

    「好熱……」她好熱……好難過、元綠袖沒有聽進秋兒的話語,反而聽見悉奉的談話聲。「別吵了好吵……好熱……」

    那些話語讓她不得安眠,她全身上下的氣力都像被什麼東西吸光一樣,怎麼也無法補足。

    「這女人好好吃,她身上有股封印的味道,吃起來格外的甜美……」

    封印?什麼封印?

    「是啊,真好吃,多虧了「狴犴」的破壞,把洛陽東面的結界破除掉,我們才能從這個缺口進人洛陽,否則我們也只能附在心性不定的人身上而已。」

    結界?那是什麼東西?狴……犴……好熟的名字……

    「我猜「它」一定不知道洛陽東面的結界會因為自己殺了人而被破壞,反而給了我們求生的機會。」

    「反正這個皇朝快完蛋了,我們也才能活得如此痛快啊!」

    「是啊……是啊……」細語聲逸去,一波又一波的熱潮襲來。

    好熱、好熱啊、她快不能呼吸了……

    「你高燒五天。」秋兒發現元綠袖似乎仍未清醒。

    元綠袖沉浸在醒與未醒間的意識,只聽得到秋兒似乎張口說了什麼,卻聽不真切。她輕淺地喘著,想吸進新鮮的氣息,卻反讓胸口的灼熱加重。

    「袖兒醒了?」元世麟跟著冬兒進房,人未到聲先到。

    「老爺。」秋兒起身行禮。

    「免,袖兒情況到底如何?」元世麟坐上床旁的椅子,接過秋兒手中的巾子,親自替元綠袖拭去額上冒出的冷汗。「袖兒,是爹,你聽見否?」

    此時,元綠袖的遮眼巾已被取下,一張清麗的容顏顯露無遺。

    「爹…」元綠袖聽見元世麟的呼喚,皺眉揚睫,一雙蔚藍的眼眸毫無掩飾地睜開,瞬間,元世麟伸手遮去她的藍眸。「秋兒。誰讓你將蒙眼巾取下的?」

    「老爺,奴婢見小姐高燒流汗,想著替她取下蒙眼巾,她會舒服些,望老爺恕罪!」秋兒與喜兒壓根兒沒有著見元綠袖的眸色,但見元世麟勃然大怒,全都驚恐的跪地求饒。

    即便是親近如秋兒和冬兒,她們兩人亦未曾見過元綠袖拆下蒙眼巾的模樣。

    元家上下都有一個共識——不能看元綠袖的眼睛。至於為什麼,無人能道出個理由來,只知這是一個長存心裡的「共識」,或許會有疑惑。但他們皆知元綠袖是個「盲人」,久了,也無人想看她的眼睛。

    「罷了,再拿條乾淨的蒙眼巾來。」元世麟遮住元綠袖眼睛的手微顫,在秋兒和冬兒領命離開床邊去尋找巾子時才放手。此時元綠袖再次陷人昏迷,他卻沒有勇氣掀開她的眼瞼看她的眸色。

    藍色的眼睛……元世麟記得元綠袖的娘也是有著一雙藍眸的美麗外族女子,可對她的輪廓卻未曾記清晰過。當初元綠袖生下來時,大夫說過她的眼睛有病變,視力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退化,為避免光線傷害她的眼睛,因此將她的眼睛矇住。

    他從未懷疑這番說法,只是方才再次見著元綠袖的眸色,讓他不由得震撼,那份驚異感,好似他是頭一次見到元綠袖的眸色,可他分明記得自己在她小時候曾見過……

    「嗚……啊……」元綠袖無意識的呻吟出聲。

    好熱……好難過……受懊熱侵襲的她只覺身置煉獄。誰……誰來……

    一股噁心感直冒,她喉頭一刮,嘔出血來。

    「袖兒!」元世麟沒有時間細想,他連忙點了元綠袖幾個穴道,運送真氣予她,安定她翻攪的心神。

    悄語再次低回,這回滿是驚惶——「來了來了,「它」回來了,「它」回洛陽來了……」

    「「它」往這兒來了……我們會被「它」殺掉……會被「它」殺掉……」

    對話陡然靜止,原本細微作響的聲音完全消失,惹人難安的氛圍也在一瞬間停息——「老爺,蒙眼巾。」秋兒在此時送上蒙眼巾,元世麟搶了過來,纏住元綠袖的眼,元綠袖的嘔吐症狀才稍微緩和。

    「怎麼會這樣?大夫開的藥一點用也沒有。」元世麟急瘋了!

    好好的一個女兒,在發生命案的官礎昏倒後沒清醒過,偏生袖兒又不是柔弱的千金之軀,好端端的怎會得病?

    「老……老爺……小姐會不會是中邪?」秋兒大膽說出內心的推測。

    「少胡言亂語。」元世麟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可……可是小姐是自虎精生事的官邸……」虎精做亂是洛陽最近的話題,人人自危,任何大小怪事全都歸咎於虎精身上,婦人在教訓孩子時,也會拿虎精來嚇孩子。

    「別再說了!」元世麟不想再聽。

    「師父。」元世麟的大弟子出現在門外,語氣急促。

    「何事?」元世麟囑咐秋兒、冬兒兩人好生服侍元綠袖後,便至房外,見大弟子吳虞神色倉惶,眉頭聚攏。

    「師父,府外有名姓平的公子求見,他說他能治綠袖的病。」

    吳虞回道。

    「為何他知綠袖有病?」元世麟適才因元綠袖「發病」而鬱結的心更因此蒙上一層陰影。

    「師父,綠袖得病一事,全洛陽皆知,廉王還發出消息說綠袖一日不好,詹大人被殺一案就別想偵破,弄得整個洛陽人心浮動不安。廉王此舉分明是為了打擊元世麟,元綠袖的事不過是借題發揮。

    「我當然知道,那平公子現在何處?」元世麟這幾天為了這事也奔波於各幫會間斡旋,安撫他們。

    「已命游悠領他過來,我則先行一步通知師父。」游悠是三弟子。

    「好。」元世麟決定先見過那人再做定奪。於是他與吳虞兩人的身影隱沒於曲折小徑,至國中的涼亭候著。

    「在下游悠,是元師底下排行第三的弟子,不是因為我武功高強,而是因為我年紀排第三。未知公子如何稱呼?」游悠領著平抒街走在迴廊,悠閒地打開話題。

    「平,平遙的平。」

    「平公子。」游悠覺得這個姓還挺熟的,仔細一想,又想不起曾在哪兒聽過,因此選擇忽略。「你打哪兒來的?」

    游悠見他風塵僕僕,但神情愉悅、腳步輕盈,不似懂武之人,可他的一舉一動都有股莫名的吸引力,讓人眼睛捨不得自他身上移開。

    他眼雖含笑,可總有抹冷厚的寒氣圍繞,玉般溫潤的臉龐總有線不可侵犯的威嚴流洩,手裡的扇子看似無用,但總覺若這位平公子懂武,這把扇該是他的武器了。

    「平遙。」

    「喔,那平公子家中有——」

    「游壯士,在下前來是為了元姑娘的病情,至於在下打哪兒來、家中有誰,似與元姑娘的病情無關。」平抒衡不耐煩的打斷游悠的探詢,他自平遙前來可不是為了讓人問這種無聊問題。

    他大可以侵人元綠袖的房間,直接對她再下一次封印,但元綠袖的封印鬆動,代表其他相關人士的封印亦可能有所影響,他必須確認元綠袖以及她身邊的人的封印都再次落實才行。

    「呃……」游悠被平抒衡一句話堵死,腦袋瓜子想不出什麼話再同平抒衡講。他沒二師兄那秀才有舌燦蓮花的本事,見平抒衡顯然不願多談的模樣,他也不知該再如何打開話匣子。

    所幸元綠袖所居的恰情小築就在眼前,游悠領著平抒衡往花園裡的涼亭走去。

    「平公子,家師在涼亭等候,請。」

    平抒衡頷首,獨自一人步上涼亭的階梯。亭內有一石桌、幾張石椅,元世聞就在涼亭裡候著平抒衡,而吳虞在平抒衡進涼亭之時,同他打個照面後,即同遊悠兩人候在涼亭外。

    「在下元世麟,平公子請坐。」

    「元師,在下前來,只為元姑娘的病。」平抒衡未依言落坐,只抱拳行了個禮,站在原地。

    兩人視線交會,元世麟一愣,皺眉哺道:「平公子好生面熟。」

    平抒衡唇邊笑意不減,「無名小卒,也許在下的臉孔與很多人相似,元師才有此熟悉感。」

    「罷了,平公子說是為了小女的病前來,不知平分子有何良方?」元世麟未因平抒衡的撇清關係而減輕對他的防備。

    這個人光是站在那兒,就有股無形的壓迫感朝元世麟衝來、且瞧他穿的衣袍質料,絕非池中物。

    這陣子為了元綠袖以及詹慶仁被殺一案,元家已經夠亂了,這陌生公子的出現太過湊巧,元世麟不得不防。

    平抒衡微微一笑,但一抹涼意卻因此爬上元世麟的背脊。

    「若在下猜測無誤,元姑娘有嘔血、連日來不斷地發高燒、吃語、意識不清的病徵。」平抒衡說得淡然,元世微聽得驚奇。

    元綠袖嘔血是適才發生的,若是平抒衡連這點也說得出來,那麼……

    「平公子,原諒老夫的多疑,為了小女,我不得不如此。」元世麟縱使對平抒衡有再多的疑慮,也因憶起元綠袖嘔血的情況而暫且擱下。他起身,「平公子,請隨老夫前來。」

    平抒衡點頭,輕搖扇,周身親近的黑氣全教扇給煽開。

    該慶幸的是,元世麟等人的封印仍在,未因洛陽的氣動而有鬆動的跡象;該疑惑的是,何以獨獨元綠袖的封印鬆脫至此?

    當他站在府外時便已感受到元綠袖外洩的妖氣,許多小怪們因受吸引而附在她身上吸取妖氣,若是他再遲些,只怕元綠袖會在封印破開之前被那些小怪蠶食殆盡。

    「我恨你……」

    平抒衡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恨絕情斷的嘶吼。

    他憶起幾年前未經元綠袖同意,擅自封印她所有的記憶與妖力時,她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他沒放在心上,近來卻時常想起自己與她相處的一點一滴,有時候她說的某些話語會似現下一般溜進他的腦海裡,阻斷他的思緒。

    他心一震,恩索著自己當時如何回應她這句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而今再憶,只覺驚恐,綠袖兒說恨他,可她不該是恨他的,她該是……

    「平公子?」元世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喚回平抒衡出走的心神。

    「嗯?呃,對不住,我一時分神。」平抒衡迎上元世麟打量的視線,笑著道歉。

    「無妨。公子請進。」

    一進房,原本盤旋在房內的黑氣全被平抒衡周身的氣給壓過,散逸無蹤,一時間,原本陰暗的房間顯得清明許多。

    平抒衡笑容返去,雙目定在躺於床上看似奄奄一息的元綠袖身上。

    「這房間的氣不夠流通,最好打開門窗讓風流動。他深吸口氣,強自鎮定的下令。

    元世麟聞言,要秋兒和冬兒將門窗打開。

    今年冬末初春的天氣很怪,前些天下了一陣冰刨,結果隔天狂風大作,捲了一堆沙塵進來,而今天濕意重,清晨才下了場雨,現下呈陽光普照,但風大,才將門窗檯上。

    平抒衡坐上床旁的椅子,拉過元綠袖的手腕把脈,眉鬱結,沉黑的眸透著憂慮。

    該死的!封印鬆脫得比他想像的還嚴重,元綠袖承受不住封印脫落時自身的力量,加上被惡氣給噬去大半精氣……

    平抒衡不敢想像若是他沒有來,元綠袖會被他害成什麼樣!

    那後果他不思想像,更無餘力承擔,他本該自由自在、毫無牽掛,能不背負責任就不擔,可綠袖兒……

    綠袖兒是他養大的啊……

    平抒衡從沒一刻如此後悔將元綠袖丟在洛陽,假如洛陽沒那麼快被氣的異變給侵襲,也許她不必承受這些。

    「平公子,小女的病……」元世麟見平抒衡神色變化不定,最後抿直嘴角,一語不發,不禁問道。

    平抒衡瞄眼元世麟,冷沉深岩的黑眸教見慣世面的元世麟也不免一驚。

    「在下必須單獨替元姑娘治病,請元師及其他人至門外等候。」

    「這……」

    「元師不信任在下?」平抒衡勾起一抹笑痕,眸中閃過一道光芒,元世麟霎時一怔,而後木然地點點頭,率先轉身走出房間。

    「還不退下!」

    平抒衡喝斥著秋兒與冬兒離開,後者聞言,又見元世麟已走出房外,於是亦跟著出房,房門一合,餘下平抒衡與元綠袖兩人。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平抒衡拆下她的蒙眼巾,溫暖的掌心覆上元綠袖冒出冷汗的額,替她拭去汗珠,衷心道歉。

    元綠袖揚睫,郁藍瞳眸倒映著平抒衡的面容,瞬時怔楞,疑惑滿滿地看著他,後來抵不住身子的痛楚,呻吟一聲,合上眼眸強忍著痛苦。

    「噓……乖……馬上就不會痛了喔……好乖……」平抒衡低首對她說著哄慰的話語,穿透元綠袖混飩的意識,為她掙得一絲清醒。

    她再次張開眼,迎上平抒衡的注視,唇微張,輕喘著,無法將平抒衡的臉與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結合,可卻又覺得他的容貌像是烙印在她心版上,永不磨滅般的熟悉。

    「你……」是誰?

    「綠袖兒,乖,你不會有事的。」平抒衡心生不捨,畢竟她是他養大的,即使他沒有教過她什麼,也沒有常常待在她身邊,更只是將她當成一隻好玩的「寵物」在養……可她還是伴了自己七百年的綠袖兒呀……這段時光是無人能取代的,也會成為日後他回憶時的重頭戲。

    元綠袖看著他,默不作聲,覺得他喚自己的名時,她的心好痛,這股痛竟甚於煎熬她身體的痛。

    平抒衡自嘲一笑,停止妄想,暗唸咒語,將鬆動的封印拔除,瞬時,元綠袖痛得扭動起來。

    「嗚……啊……啊——」好痛!好痛啊!

    「一會兒就好了,別亂動!」平抒衡上半身壓著劇烈掙扎的她,解除封印後,封印的力量反彈回平抒衡身上,悶哼一聲,血緩緩自唇角滑下,他隨意抹去。

    元綠袖因妖力被解放而幻化回原形,一隻白毛黑紋的年輕白虎倒臥在床上。

    「綠袖兒。」平抒衡撫摸著她的毛,輕喚。

    白虎聞聲,耳朵動了動,而後緩緩張開藍色的虎眸,打量著映人眼底的景物,很是疑惑的起身。搖掉身上的棉被,尾巴微翹。

    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單衣,抬腳想要扯掉它,教平抒衡伸手制止。

    年輕而美麗的白虎看見那陌生的手,順著望去,迎上平抒衡帶笑的臉,不悅地眯起游眸。它甩開平抒衡的手,反身撲倒他,大口一張,咬住他的肩,利齒陷人他的肩肉。平抒衡微皺眉,血快速浸染他的衣物,但白虎仍不松口,她兇猛的瞪著他,與他平靜元波的眼神較勁著。

    到最後,白虎眼眸飛快閃過一道光芒,鬆口起身,待它站穩,她已變回人形,冷冷的俯視平抒衡。

    藍眸飽含怒氣與怨意,還有更多理不清的情感存在。

    「我在哪裡?」元綠袖頭很暈,她扶著床柱坐回床上,倚著床柱,瞪視按著肩膀起身的平抒衡。

    她全身上下的氣力像被抽光,加上適才那一動,讓她此刻只能虛弱的靠著床柱,甚至連回想發生什麼事的餘力也無。

    「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了。」平抒衡知曉元綠袖不過是短暫被他轉移注意力,一旦她冷靜下來後,她便會知道他對她做了什麼。

    「我只記得……」元綠袖一驚,腦海裡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藍眸失措的移動著。她擁有兩個重疊的身份,一個是與平抒衡共同生活的半人半妖,一個是在洛陽土生土長的普通人類。「呃……」

    頭好痛!她扶按著額角,閉上眼整理一團亂的思緒。「這是怎麼回事?我……」

    她是哪一個元綠袖?!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綠袖兒。」平抒衡治好自己肩上的咬傷後,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掌心貼上她微冷的頰兒,輕問。

    元綠袖睜眼,看著平抒衡順身親吻他的額,「記得。」

    這個佔據她七百年生命的男人,她怎麼可能忘卻?

    「那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

    「嘉靖……」元綠袖一驚,瞪著平抒衡像瞪著洪水猛獸,霎時心中清明。「你……」

    他還是狠下心對她下了封印,讓她忘記所有的事情。他為她設想一切,卻不曾聽過她內心真正的想法,所以她才會有兩個記憶,兩個毫不相干卻都同時存在她腦海的記憶。

    他根本不在乎她!

    「乖,等時辰一到,你馬上就會忘記我,過你的平凡日子。」平抒衡笑得開懷,抬手想替她撩開遮面的發,卻被地躲開。

    「我不想再問為什麼了,反正你也不曾給過我一個答案。可我不明白、不明白為何你當初不丟下我一個人在山林裡就好?為何要扶養我?為何要這樣對我?」元綠袖眼前起了一片薄霧,她眨掉它,看著平抒衡無動於衷的俊顏。

    為什麼養她又拋棄她?為什麼救她又扼殺她?為什麼要讓她以為自己是妖的同時,又封住她的妖力讓她變成普通人?為什麼?為什麼?

    「我養你不好嗎?瞧,我不也將你養大成人,出落得如此美麗?」平抒衡寵愛的笑了笑,可笑意沒有到達他的眼,那雙黑眸冷靜的看著略為激動的元綠袖,沒有回應地的問題。

    元綠袖眼眶一熱,眸裡凝聚濕意,顫抖著唇瓣笑了,「那我喚你聲爹,可好?」

    平抒衡搖搖頭,「我不是你爹。」

    他不願元綠袖喚他爹,更不願兩人有什麼義父女的關係,這是乎抒衡心頭的結,他不知自己為何排斥成為元綠袖的義父,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隨著元綠袖長大、知人事後,形成一種很微妙的聯繫。

    平抒衡即使察覺,也不以為意,直到那雙藍眸開始滲入哀怨、而他將她送至洛陽……

    他算了算時辰,抬首給元綠袖一個笑容,「時辰到了。」

    那笑容是真心的,元綠袖鮮少見到,而每回見到總要開心好久好久,可她不要了!不要再這樣痛苦下去了!

    「你要做什麼?再一次封印我?」元綠袖悲哀的笑問。

    她好恨他!好恨好恨!

    「這樣你就不會痛苦了,不是嗎?」平抒衡仍是笑著。

    元綠袖想逃,可她逃不了。「」我雖然年紀還小,懂得沒有你多,可是起碼有一件事我比你瞭解。「

    「什麼事?」平抒衡用扇子在她身邊畫了一些圖樣,將她包圍在圖樣中。

    「情……」

    「什麼?」平抒衡沒空再聽她講話,開始施展法術,凝聚力量於扇端,抵上元綠袖的眉心,喃念起咒語,將封印施加在她身上。

    這回為求安心,他將元綠袖旺盛的妖氣全數鎖進隨身的玉虎裡。

    外頭原本高掛的豔陽開始變暗,漸漸地教另一個暗影給吞沒。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啊……」房外傳來這樣的驚呼。

    大陽在半個時辰內完全被掩蓋,天地陷人一片昏暗,當人們匆忙找尋著油燈蠟燭,掙得一絲光亮時,不到一個時辰,大地再次放光明,人們這才安心下來繼續工作。

    平抒衡站在床邊凝望元綠袖沉睡的容顏,溫柔地拭去她頰畔未於的淚水。「別了,綠袖兒,這次是真的永別了。」

    當他轉身舉步欲離去時,心頭一顫,教某種莫名的意念牽動而回頭,盯著床上安睡的元綠袖發愣,感覺心裡悶悶的。他萬分不解的皺起眉頭,想著封印的過程是否出錯,卻只想起元綠袖在被他封印之前說出但他沒有聽清楚的那句話。

    現下仔細一回想,平抒衡才知道元綠袖跟他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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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7: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去他的無情!

    他要是無情,現下就不會在這個已被列為禁地的官邸重修洛陽東面的結界,好確保她能在洛陽安全無虞!

    要是無情,又何必養她成人?早在那天埋了她的雙親後就將她扔了!

    天知道當他想起她說了什麼時,他氣得幾乎要解開封印,要她改口後再封印她一次!

    可是他不能!

    平抒衡氣沖沖地離開元家,連半刻也不願再待。

    那忘恩負義的小鬼,讓她自生自滅算了!

    雖如是想,平抒衡仍然將被他破壞的結界重新修復,新生的結界或許力量稍弱,但抵禦那些小怪綽綽有餘。

    洛陽在其東西南北四個方位都設有結界,一是為保定都於此的皇朝王氣不散,壓制四方異氣,二是不讓某些妖精怪物為禍作亂;三是此處佛寺眾多,格外有力量保護以及被保護,是以這四個方位的結界歷干年而為衰,即使裡都遷移,至今仍有其效力在。

    結果他不小心破壞了東方的結界,有了缺口,才讓那些妖怪得以猖厥橫行…說來說去,還是這個皇朝的錯!

    若不是這個皇朝的氣被敗盡,就不會有那麼多怪事發生,氣變、妖變、天下變,這個皇朝將撐不過百年,新的朝代會起而代之,正似輪迴,有始有終,生生不息……

    百年對他們這些超脫輪迴的精怪來說不過一眨眼,他會等著,看這個皇朝怎麼覆滅……

    「該死!」平抒衡咒罵出聲,使勁踩著石板路上的雜草洩憤。

    「該死!該死!該死!」

    自破開結界不斷湧人的黑氣全被平抒衡的白光壓制住。

    「「狴犴」……是「狴犴」……」

    風中起了無數的低語,教原本舒爽的涼風摻雜了許多騷亂,連帶使平抒衡腳下的土地產生鼓動,抓響震動他的耳膜,形成失利的聲音。

    他不為所動,揚首迎風,漸漸地,那些夾雜著囈語的風繞著他劇烈地旋轉,最後化為一道強力的氣旋衝向天際,如煙花般四散墜地消失。

    平抒衡待周邊的風靜止,方斂氣整容。

    結界完成,他可以走人了。

    「別想跑!」

    怎知一個轉身,迎面即見衣衫不整的元綠袖手執含光指著他,劍氣冰寒逼人,將他所有能逃的生路都封死。

    平抒衡一愣,原本估計她還有三天才會醒,但她卻在三個時辰內即清醒過來,且站在他面前。

    看著她絲般的黑色長發垂落披肩、因奔跑而泛著酡紅的臉蛋……璀璨藍眸發著光彩,爾後就在他尚未站定時飛撲到他懷。

    天殺的,她明明包著蒙眼巾,他怎麼知道她那雙眼眸會發亮?又怎會想到她會投懷送抱?那分明是以前當他回到長白山時,綠袖兒會做的事……

    一整思緒,平抒衡告訴自己,眼前的元綠袖是一名普通人類,而非他養育了七百年的小虎精,他讓她忘了所有的事情,可他自己卻……

    一再的想起。

    平抒衡搖搖頭,強迫自己抽離這份愈想愈危險的念頭,反正她都說他無情了,他又何必多情的掛記?

    「你怎麼找到我的?」平抒衡對她餘怒未消,她還敢出現在他面前,難道不怕他一氣之下宰了她?

    隨即轉念,她不可能知道他在生氣,只因他親手對她下了第二次封印,這次封印可牢固得連他都得耗掉百年功力才解得開……可懊人的是,她不記得,他記得!

    他記得元綠袖剛才是怎麼指責他,而那股怒火仍未熄滅。

    突地,他注意到元綠袖只著單衣就跑出來,當下,不悅凝聚眸底,俊顏蒙上一層寒冰。

    「元護衛追人時都只著單衣?敢情是如此才比較容易追到犯人?」該死!他才千辛萬苦的救她一條命,她就非得這麼糟蹋別人的一番好意嗎?

    平抒衡皮笑肉不笑的揚起嘴角。摺扇煽呀煽的,好不愜意。

    儘管他積怨比海深,仍是一派悠然。

    眼前的綠袖兒不再是那個呼前喊後、總纏著自己的甜姐兒,而是一名完全陌生的公門中人,是他厭惡的人類,可這種情況卻是他造成的。

    「住口!這回我不會再讓你跑了,殺人凶手!」元綠袖自病榻上清醒,迎上眾人歡喜關切的眼神,只覺得自己像是睡了好長一覺、做了個好長的夢,所有的不適與大夥口中的病症,她完全沒有印象。

    她只知道當她得知是一位姓平的公子救了她時,一股怒火直衝腦門——她知道是他!一定是他!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如此肯定,但那絲疑慮在找著他後即消失無蹤。

    她捉了含光就往白光閃耀的地方跑。終是在這兒找到他,暗自立誓這回不再讓他跑掉。誰知他一開口,就像含了無數火藥般,即便他刻意笑了兩聲讓她聽見,她就是知道他滿肚子火氣。

    可——她是怎麼知道的?

    分明他語間的笑意是如此的明顯,而她也覺察不出他有任何負面的情緒滋生,但她就是知曉他的怒焰高燃。

    「閣下的謬讚,在下不客氣的收下了,還有事嗎?」平抒衡不介意被指稱為殺人凶手,對他而言,那反而是個讚美。

    「你……」元綠袖嬌軀一顫,無意再同他說下去。她自知在口舌上技不如人,當然不會再同平抒衡說下去,以免被他帶著繞了個大圈圈,頭昏腦脹之際還讓他趁勢溜走。「廢話少說,動手吧!」

    「我不習慣對女流之輩動手。」平抒衡摺扇輕搖,語帶笑意地回絕元綠袖的挑釁。

    「由不得你!」這個可惡的罪人!元綠袖氣得連執劍的手也發起抖來,「不要小看我!」

    平抒衡聞言,心情大快,怒意全消,她還是一樣,急於在他面前……喝!他一驚,趕忙定下心神。

    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他在「回憶」了?

    「元大人……在下另有要事,恕不奉陪。」平抒衡斷定此地不宜久留,他更不宜與元綠袖多加接觸、定睛凝望元綠袖的模樣,將她氣急敗壞的容顏嵌進心海,與她道別,最後狂笑幾聲,「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因雪白頭……」

    「平抒衡,哪裡走!」元綠袖意識到他有離去的打算,於是揚劍刺向平抒衡,後者向後傾倒,退開一大步避開她的劍鋒與劍氣。

    「元大人,暗劍傷人豈是官門中人所為?」平抒衡氣定神閒的笑問。

    元綠袖不出他所料的氣紅雙頰,「我……我才沒有暗劍傷人!」

    「姑娘家別只著單衣就到處亂跑,這個時代可不似從前或是邊疆。」平抒衡說這話時是皺著眉頭的,可他的語句帶著柔和的譏諷。

    柔軟溫熱的感覺襲上她的肩頭,元綠袖伸手一捉,只捉到那質地上好的錦織外袍,上頭仍留有平抒衡的氣味與餘溫,而他人,早不知去向。

    「綠袖!」

    「綠袖!你沒事吧?」

    一群人士衝進官邸,找到元綠袖時,只見她一手持劍,一手拿著件男人的外衣,兀自發愣。

    「綠袖?」大師兄吳虞與眾師兄弟們對望一眼後,輕聲喚道。

    「嗯?」元綠袖回過神來,發現身後有很多人,於是穿上這件對她極不合身的錦袍,一抹淡淡的香氣傳來,那是屬於高山的氣息,她記憶深處熟捻的味道……

    是哪兒呢?元綠袖記憶中沒有這樣的一座山,那令她懷念的山林終年覆雪一是哪裡呢?為何她分明是首次聞到平抒衡的氣味,卻熟悉得彷彿早已滲進她的骨骸一般?

    「綠袖,你怎麼呆站在這兒?跟師兄們回去吧!」由於元綠袖的舉止與平時大相逕庭,所以他們都不敢過於刺激她。

    「三師兄,我沒事。」緩緩揚起唇角,元綠袖強裝鎮定的安撫眾人。

    「可是你一醒就往外衝,連衣服也沒穿好——」游悠接下來的話被眾人瞪到吞回肚裡。

    他們在洛陽城內盲目尋人時,可有許多人看見元綠袖只著單衣在城內四處奔走,不知在找尋什麼。

    「我真的沒事,對不住,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元綠袖凝神微笑,收劍人鞘,轉身離去。

    「呃……綠袖……綠袖啊……我們都是來幫你捉凶手的耶!」吳虞見元綠袖拖著那過大的錦袍就想走人,不禁叫出自己前來的目的。

    「凶手?」元綠袖頓住腳步,側身偏頭「望」向他們,「誰同你們說我是來找凶手的?又是哪位將捉凶手的責任賦予我的?」

    此時眾人無一不感受到元綠袖散發的怒氣,於是有志一同的選擇緘默,然而元綠袖沒有給他們機會逃避。

    「大師兄。」

    「嗯?啊?這個……」吳虞有若驚弓之鳥般抖了下肩膀後,遲疑的應著,最後他支支吾吾的把答話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杵在一旁的二師兄。「劉勤,你來回答!」

    「二師兄?」元綠袖輕喚,可這聲輕喚蘊含的火氣可不小。

    「呃……這個……是……是王爺吩咐下來的。」劉勤瞪眼推卸責任的大師兄後才開口。

    「是嗎?」元綠袖只是輕聲嘆息,語間的悵然分不清是怨是得意?

    早該明了會有這樣的結果。早在廉王的戲言一出,她就該明白自己定是得擔負起這個責任,只是經過幾日的昏迷再加上這一追,她便忘了廉王的命令。

    緝捕凶手歸案是她的責任,她卻任凶手在自己眼下溜走。

    平抒衡。這三個字在她心海掀起狂風巨浪,她卻不知自己因何與之起舞,又因何激動?分明他是個不相干的人,即使他救了自己,可他殺了人,就該接受法律的制裁。

    她有種無力感,有種自己定會失敗的預感。

    「綠……綠袖,你別擔心,我們師兄弟都會幫你的。」游悠拍拍胸脯保證,以為元綠袖是在擔心捉不到凶手。

    「是啊,憑我們在洛陽的勢力,誰——」吳虞跟著附和。

    「大師兄。」劉勤打斷吳虞的話,要他看看元綠袖所在的方向。

    「劉勤,我又沒說錯……綠……咦?綠袖呢?」

    「人家早走了。」劉勤沒好氣的說。

    「她……她是怎麼了?平時不會一聲不吭就離開的呀!」游悠適才見元綠袖一語不發的離去,怎麼也不敢出聲阻止。

    「可能她不舒服吧……」吳虞為元綠袖的失常找理由。

    「也有可能她遇到什麼事了吧!」劉勤若有所思的看著庭院中的足印、教風吹起又落下的塵土,以及庭院中央反射著日光的某樣物品。

    他想過去,卻在舉步之時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好像……有什麼阻止他進人。劉勤心念一轉,不再強求的斂眸回身。

    「在這座凶宅還能遇著什麼事?」游悠環視荒涼的宅院,不由得背脊爬滿涼意。

    「綠袖不會遇到虎精了吧?」虎精殺人可是這樁命案最懸疑的一點。

    虎精兩字一出,眾人不由得四下張望,想著若是虎精仍躲在這宅邸裡的話,他們該如何是好?

    「也許。」劉勤順順鬍子,詭異地笑了下。

    「要死了,二師兄,你又在嚇我們!」游悠頭一個跳起來。

    「就是,劉勤,你每次都嚇死人不償命。」吳虞在驚魂甫定後也附和道。

    「二師兄每次都這樣!」一干師兄弟顯然常被劉勤捉弄,異口同聲的說。

    「呵呵,回去唄,此地不宜久留。」劉勤仍保持著微笑,先行轉身離去。

    眾人只瞧見他背上那劍的劍穗隨風搖擺,一呆,也都魚貫而出。

    未久,去而復返的元綠袖翻牆而人。

    她「看見」地上有東西在發光,於是彎身拾起,掌心冰涼的觸息告訴元綠袖,這是一塊玉,再摸摸它的形狀,一個名詞油然升起——虎。

    那玉被雕成虎的形樣,玉料為白玉,但白中泛紅暈,呈立體長形,作伏臥的模樣,除額上刻有三橫象徵王宇,其身井無虎紋;它的眼神正視前方,內斂帶有敏銳凌厲之勢。它全身沒有任何孔洞可供佩帶,形體工整、琢磨精美,將其懾人之姿完全展現。

    元綠袖只隱隱嗅到上頭有平抒衡的氣味,至於她的嗅覺何時變得如此敏銳,自己也不曉得,只知這氣味與光芒是屬於平抒衡的。

    心因「平抒衡」這三個字而緊縮,有種連她也無法理清的情感出閘,酸酸的、澀澀的、悶悶的……

    風迎面拂來,涼意喚醒她沉浸的思緒,她搖搖頭,將玉虎收妥,再翻牆離去。綠袖前腳剛離,庭院中央即產生一道旋風,旋風由小至大,倏忽靜息,出現平抒衡的身影。

    平抒衡微喘著氣,方才離開之時,他弄丟了隨身攜帶的玉虎,那裡頭蘊藏著元綠袖身為虎精那一半血統所有的妖力,要是讓常人拾去無妨,怕是讓盤踞於洛陽上空的黑氣給吞噬,更怕是教元綠袖本人撿走……

    若是讓元綠袖得到那隻玉虎……平抒衡不願想像這個後果會如何。

    他凝神聚思想要找尋玉虎的下落,但忽地平地一聲雷,緊隨著落下僻哩啪啦的雨珠,四周的氣迅然起伏,讓平抒衡無法依著玉虎殘留的氣循線追索。

    摺扇一開,他一個翻手將扇面過於頭頂,仰首望天,一個輕躍上了屋脊,妖異的邪眸於偏北的方向眯起,散逸出一抹危險的嗜血光芒——「你是誰?」平抒衡對著北方送出這句話。

    久久,雨幕間輕輕飄來這樣一句:「我是螭吻,狴犴。」

    「為什麼偷窺?又為何讓雨下?」如此突兀的雨,尤其又下得如斯湊巧,除非另有人為或是天災前夕,否則絕不可能下得這樣刻意。

    「我只是看向這兒,而你恰巧出現在此,教我看個正著罷了!」螭吻的聲音柔和而冷淡,語間有股沉鬱,自有一抹威嚴掩藏不住,顯是慣於下令。

    「嘖,我該問你為何阻礙我才是。」平抒衡才不管它是螭吻還是什麼東西,它妨礙他行事才可惡。

    「為了你尚未看清的心。」

    平抒衡臉泛笑意,實則怒火盤旋,「什麼意思?」

    「你的心……太多雜念。」

    「關你屁事!」平抒衡笑意褪去,換上凶狠的表情,那是讓人無法窺見內心深處的憤怒。

    「的確不關我的事,但事關於你自身,你不亂也怪;我不過是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提點你,省得你以後後悔。」螭吻的嘆息低回,經由雨送來。

    「你在找死。」平抒衡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的說,他周身揚起奔狂的風,風勢之強,將沛然奔騰的雨掃開。

    「狴犴,對人類絕望的你啊……請你再給他們一點時間吧……」螭吻帶點悲傷的話語飄散風裡。

    平抒衡這回二話不說,揚手攤掌,掌心凝聚風旋,風旋的速度由慢至快、由小至大,最後往北方飛去。

    雨驟來亦驟停,洗淨洛陽喧囂的煙塵,還它一個清淨。

    「狴犴,看清你的心吧!別讓你的恨意矇蔽了,我言盡於此。」螭吻的話在平抒衡轉身欲離去時,貫穿他的腦海。

    他腳步未停,只活躍於屋脊與屋脊間,化作一道黑影消失於風中。

    玉虎圓圓潤潤的,好溫暖。

    元綠袖呆坐在房前花園的亭子裡,「看」著擱在石桌上的玉虎,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它,指尖輕碰,她的心即開始狂跳起來。

    玉虎有著白色的光芒、白色,在元綠袖的記憶裡,是平抒衡的顏色,他周身的白茫總是耀眼得讓她想避開。

    元綠袖直到心口傳來擂鼓般的聲響,才知自己屏著呼吸,一陣又一陣的刺痛自心上蔓延,她不明所以,只覺得難過。

    「為什麼?」她低問,心頭的緊縮與眼睛的濕意都來得莫名其妙,分明一切無事,可她卻沒由來的感到傷心與難過。

    「平抒衡」這三個字溜進心底,在她毫無所覺之時成了一道咒語,想起時總會讓她莫名的難受。

    「平抒衡……」唇瓣輕喃,蒙眼巾立即教眼眸釋出的淚給弄濕。

    這份怪異的心痛她無力承擔,卻得負載,元綠袖拆下蒙眼巾,不想弄濕它,閉著眼眸拭淚,緩緩揚睫,郁藍的瞳眸清清楚楚地倒映著石桌上的玉虎。

    「咦?」好……好清楚……這是……

    一股強勁的力量打向元綠袖的後腦勺,讓她頭暈目眩。

    「好痛……」她受不住地闔眼,那份疼痛立即消失,覺察到什麼關鍵的她再次試著揚眸,然而伴隨的是同樣的疼楚與噁心感,她緊閉雙眸,不敢再張眼。

    她伸手撫摸玉虎,冰涼的感覺與其柔和的光芒完全二致,可她不由自主的喜歡它,上頭殘留的氣味是她所熟悉的元綠袖握緊玉虎,皺起眉頭。

    熟悉,是了,是熟悉。她總覺得平抒衡有某些地方讓她感到很熟悉,不論是思及或遇見他,心口的這份窒礙從來沒有獲得舒緩。

    不是……不是才見過三次面嗎?除卻他是犯人、她是官差之外,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聯繫,深到讓她如此的……難以釋懷?

    元綠袖不怕死的再度張眼,這回頭痛得更厲害。她手一鬆,玉虎墜地,發出一聲輕響,她抱著頭跌坐於地,卻怎麼也不想闔眼,她……

    她看見看見一隻泛著白光的「東西」在地上……

    「嗚……惡……嘔……」元綠袖的腹部強烈的收縮,口水不停地湧上來,她來不及吞嚥,一段噁心遞傳,她往旁一嘔,嘔出胃裡所有的東西。

    然而,眼睛一閉上,方才那些不適就像夢醒一般完全消失,好似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她沒有頭痛、沒有嘔吐,也沒有「看見」什麼東西……

    她從沒有懷疑過自己是瞎子——看不清東西,卻看得見人身上靈光的瞎子,可是……剛才是怎麼回事?

    那是怎麼一回事?

    元綠袖沒有勇氣再嘗試第三次,但是不弄懂適才發生的事她不甘心!

    輕淺的喘息迴響在亭內,她掄拳咬唇,做好心理準備……「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平抒衡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喝?」元綠袖抬首「看」他,被他的白光弄得極不舒服。「你……你怎麼會……」

    他逃了不是嗎?府裡的人在做什麼?怎麼任他闖進來?

    「啊……」平抒衡盯著她蒼白如雪的容顏,發現她的蒙眼巾不在它該在的位置,她也沒有坐在椅上,眉一擰,嘴裡卻輕快的說:「原來真是在這兒。」

    他拾起掉在元綠袖身邊的玉虎,慶幸她不知正確的使用方法,否則讓她在無意間得回妖力,可不是封印便能了事。

    「你……」元綠袖伸手捉住他的袖擺,死捉著不放。「你別想跑……」

    封鎖的記憶再次鬆動,細小的記憶涓流竄過元綠袖的腦海……

    「你別想跑!」

    「我老了,你還年輕,別坐在我身上。」

    「不管!我一不留神你就跑了,你會消失,我不要!」

    「我在這兒啊,綠袖兒,我一直都在這兒。」

    「你不會一直在我身邊,你也會像爹親娘親那樣一下子就不見了!」

    「綠袖兒,一個好女孩是不會隨便坐在男人身上,把男人壓得不得動彈。」

    「你不是男人,你是平平。」

    「我叫平抒衡,不是平平,這個名字是我的恩人替我取的……」

    「平平……」

    「唉!」

    「平…平平……」

    平抒衡聞言一呆,反手捉住元綠袖的手,扶她坐好,順手拿了蒙眼巾替她蒙上服。理好微紊的發,再以袖子拭去她殘留在嘴邊的穢物。趁元綠袖因過度震驚而呆滯時,輕聲問道:「你剛剛叫我什麼?」

    平平。多麼熟耳的叫法啊!他以為再也聽不到了,而今再聞,恍若隔世,也喚得他平靜心湖波紋四起。

    「什麼?」元綠袖壓根兒沒什麼記憶,只隱約記得自己好像又做了白日夢。多虧他這一問,將她喚回,她再次緊緊捉住平抒衡,力道之大,讓他感到痛。「我捉住你了。你別想再逃!跟我回衙門。」

    「哎呀,元大人,在下不過是前來要回遺落的東西,不是前來自首的。」平抒衡心一橫,輕震衣袖,即擺脫元綠袖的手。

    然而,在某個平抒衡未能探知的角落,一股酸澀正在蔓延,似在為平抒衡的無知可惜。這百折千轉的思緒,平抒衡無暇理清,他正為元綠袖煩擾,體會不到自己的心情。

    「平抒衡,你殺了唐大人,怎還能如此安適自在?」元綠袖抿緊唇,才想拿含光,手即被股勁風給掃開。「你——」

    「元大人,我東西拿到,告辭。」

    平抒衡的笑聲四溢,為清朗的月夜添上一筆歡意,高亢的歌聲隨風送揚,「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平抒衡!」元綠袖不必追也知道追不上,她懊惱的搶拳擊桌,暗自立誓,「不捉到你,我誓不為人!」

    弦月高懸,靜靜地為她許下的誓言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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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7: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東北長白山林間深處有鷹降,獵鷹展翅高飛,劃過霧茫天空,張爪擒住某座大樹的樹枝,那樹枝漸漸幻化成人類的手臂,而那顆大樹中心,漸幻成一個人形。

    「啊……是衡兒……」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出現在樹幹中央,他自樹中走出,彎著腰,一手負後,一手略微抬高供鷹兒休息。

    平抒衡的身影在風中出現。豐采奕奕地展露微笑,「抒衡向公公、婆婆請安。」

    「衡兒……衡兒回來啦……」另一名笑容和藹的婆婆在另一棵大樹中出現。

    樹公公和樹婆婆兩人身高、身形差不多,活了好久好久,在長白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是啊,婆婆,我回來了。」平抒衡彎身在樹婆婆面前讓她摸他的頭,她的視力不好,所以平抒衡每回外出回來請安時,都會格外的靠近她。

    「衡兒又變高了。」樹婆婆笑道,「咦?袖丫頭呢?她怎麼沒跟你一道回來?」

    平抒衡神情一變,立即笑道:「綠袖兒在洛陽,過著普通人類的生活。」

    「人類的生活有什麼好?衡兒,袖丫頭是心甘情願留在那兒的嗎?」樹公公對人類沒有好感,他的腰至今仍是彎的,就是拜人類的魯莽所賜,雖不至於仇視人類,但也保持著距離。

    樹公公臂上的鷹感受到主人的情緒波動,振翅飛起,躍至平抒衡的肩頭,安適地啄理著羽毛。

    平抒衡眼神飄忽,笑容做僵,「我想她留在那兒對她會好些。「

    氣的變異過於快速,很多山精野怪都受不住而產生變化,以綠袖兒僅有七百年的道行……他神情一晃,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又怎能拿來說服樹公公和婆婆?

    「唉,好久沒見袖丫頭了,她不知過得好不好?」

    「婆婆,她很好。」平抒衡面不改色的說著謊,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元綠袖好不好,只知自己心頭似乎沒有少掉一個牽絆,反是多了一層掛懷。

    他以為,自己甩脫了個麻煩,卻未更往深處想想自己是否真覺她是個麻煩。

    「衡兒,袖丫頭雖是半妖,可她也修煉了如此多年,早不是一般人類,你將她放在險惡的人類之中,教她如何自處?」

    平抒衡無言,只緊緊握住藏在袖袋裡的玉虎。

    「老頭子啊,衡兒才回來,你別開口就是責罵。」樹婆婆出言護衛平抒衡。「他一回來即馬不停蹄地前來請安,瞧瞧,臉上儘是疲態……」

    「老婆子,你眼睛什麼時候變好了?」村公公笑笑地搖搖頭。

    「呃……」樹婆婆臉一紅,只動手擰了樹公公的腰,惹得樹公公大笑出聲,平抒衡見狀也跟著笑。

    他偏首低頭覷了個空,笑容逸去,發覺那原本該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搖來早去的活潑身影早已不在。他一驚,想粉飾太平,然而心頭卻空了一塊,再也找不回來。

    「好了,不多說了,衡兒啊……」

    「是?」

    樹公公和樹婆婆對望一眼,樹婆婆含笑地伸手掄拳,在平抒衡面前攤開掌心,上頭躺著一個以紅色絲線圍繞一塊綠玉打成同心結的小扇墜。

    「這是……」平抒衡握緊拳,不讓指尖的微顫顯露。他盯著樹婆婆掌心的扇墜,眼睛發直,久久不成言。

    「袖丫頭在你帶她走的前幾晚托放在咱們這兒的,她說等你們回來後要送你。」樹公公看著平抒衡閃爍不定的眸光,若有所指的說:「這結是袖丫頭失敗了無數次的成果,你也知道她的手向來不巧,要她做女紅像要她的命……」

    樹公公的話語在平抒衡耳邊消散,他眼裡只有那個小扇墜的存在;好不容易,等到他以為沒有人發現他在發抖,才伸出微顫的手輕觸樹婆婆掌心的同心結,然後緊握住,眼前浮現那抹努力在與繩結奮戰的身影……

    胸口傳來緊窒的灼痛,他才發現自己忘了呼吸,大口大口的吸進山間的清新,他牽動唇角,漾出一抹淡而刻意的笑痕,「樹公公、婆婆,我還有事,我——」

    肩頭劇烈起伏,鷹兒感染他內心的波濤,大張雙翼鼓動,利爪掐進平行衡的肩肉,但他毫無所覺。

    倒是樹公公見了忙吹聲口哨,鷹兒方聽話地往天空飛去,迅捷地化作一個黑點在空中盤旋。

    「衡兒,去吧,好好想想,嗯?」樹婆婆眯起眼,微笑頷首。

    平抒衡呆滯地點頭,這才發現自己的肩膀被鷹兒捉傷,血肉撕裂的痛比不上心頭那一陣又一陣的抽痛。

    他突然覺得當初下的決定是錯的,但他不願意承認,只好一直說服自己,讓元綠袖當人是對的。

    「我會再來看你們……」話音未結,平抒衡的身影即淡,化為虛無。

    「婆子啊……」樹公公抬手搭上妻子的肩。

    「什麼事,頭子?」樹婆婆慢慢地抬手,將手覆於丈夫的手背,溫柔地笑問。

    「衡兒要到何時才會明白啊?」

    「這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我知道他有天終會明白的。」

    「希望不要太久。」

    「放心,只要衡兒不要等到袖丫頭壽命用盡才想通,他們都會在一塊兒的。」

    「嗯……」樹公公漫應一聲,和樹婆婆兩人走進樹裡,不見蹤影。

    只有風的歌聲輕唱。

    「平……平平?平平……平平你在哪裡?嗚嗚……」

    「我在。」

    「平平,抱抱……」

    「好,抱抱。」

    「綠袖兒做噩夢,夢到爹親和娘親被人類殺死,不管我怎麼叫,他們都不歇手……」

    「乖,那只是夢。」

    「平平,我好高興我是妖怪。」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人類,我喜歡平平、喜歡樹公公和樹婆婆,喜歡長白山的一切,可是我不喜歡人類,他們好臭。」

    「綠袖兒,你爹親也是人類呀!」

    「爹親不一樣,他是好人,人類的好人都不長命,樹公公告訴我的。」

    「希望你長大以後還會記得——」

    「嗯?

    「沒什麼,睡吧,明天一早我帶你去天池好不好?」

    「好,我要去泅水!吶,平平,你念詩給我聽得不好?」

    「好,你先閉上眼。」

    「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不是這個,我要聽青山跟綠水。」

    「好……你乖乖閉上眼睛,我就吟……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

    「嚇!」元綠袖滿身冷汗的自榻中驚醒。

    有好一會兒,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鷹的叫聲傳人耳內,將她迷離的神智帶回,她才凝神傾聽——清晨冰冷的氣息侵人整個房間,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這兒的春天來得遲,即使洛陽的百花已開,這兒卻仍下著雪。

    「哈瞅!」綠袖不堪如此低溫的早晨,暈頭髮癢,打了個噴嚏。

    然而,除此之外,她並無任何不適感。

    以往她隨著大人在河南行省四處巡視時,頭兩天總會水土不服,此次東北行,出了山海關,人了滿州,除卻急切想捉平抒衡的心外,她竟有種回到故里的感覺。

    她又做了夢。

    夢裡那陌生男人吟的句子正是平抒衡那日吟的,一字不差。

    她亦是憑直覺自這句詩詞中探出他應該在東北——那個擁有長白山和天地的外屬滿州。

    於是她不顧爹親與眾師兄弟的反對,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冒險離開中原來到東北。她前腳才踏離遼東,倭寇後腳即來犯,看來得打上一陣子,她才能再度回中原,她沒有退路,只得往前行。

    進人滿州後,她發現她竟聽得懂滿州話,也會講,而且說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滁州人。訝異過後,她強迫自己習慣這突來的「語言天分」。

    「客官,」敲門聲響起,夥計在門外喊道,「您醒了嗎?」

    「嗯?」元綠袖穿戴整齊後,打開門,「夥計,今兒個天氣甚冷。」

    「是啊,昨晚下了場雪。」夥計將熱水注人茶壺裡,再替土炕加柴火,讓房內維持一定的暖度。「客官若是還覺得冷,再向小的要火爐。」

    「好,多謝。」

    「不會,小的忙去了,客官若是要下樓也可喚小的幫忙,畢竟您的眼睛……嘿,不方便。」夥計對元綠袖格外的慇勤,在她的「注視」下紅了臉。

    「謝謝,我自個兒行的。」

    「喔,那就好……小的先忙去了。」

    「慢走。」元綠袖合上房門,走到窗前,撐開窗戶,鼻頭率先教個濕冷的東西給沾上,一摸,才知是雪。她拂去雪,探首至窗外,只覺這兒的景物似乎透過她的「心」呈現在腦海。

    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懷念……

    綠袖兒……

    元綠袖赫然一驚,四下找尋著那呼喚她的聲音,可沒有,她身處二樓,而且她確定樓下的庭院裡沒有人,那麼……「是誰?」是誰在叫她?這個叫法……

    元綠袖深吸口氣,不願讓夢境侵人現實打擾她的清靜,可愈是阻攔,那夢境的一切就愈是清晰——她煩躁地拆下蒙眼巾,想睜眼卻因想起先前的遭遇而遲疑許久,她總覺得過往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在遇見平抒衡後便—一地不對勁起來,明明爹親和大家都說她是盲眼人,可為何為何那日她睜眼卻能清晰地看見東西?為何她一睜眼便會頭痛不已?那她以為是夢的夢……會不會也不是夢?而是某段她遺落的現實?

    被人蒙在鼓裡的感覺在愈靠近長白山時愈加深重。

    她開始弄不懂,總覺得自己有好多謎團纏身,怎麼也解不開。

    即使表面無事,一切如常,可她知道有什麼開始轉變,恰如她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一般。不止洛陽,她路經的所有地方,那片蔚藍的天空教愈趨緊密的黑氣給籠罩,然而人們毫無所覺,忍著不適到了這兒,才發現原來她好久沒有看見真正的蒼穹。

    而她,是否也可解開自身的謎團,找回「真正」的元綠袖?

    原以為近在眼前的長白山,真正靠近時,才發現其巍峨高聳、神秘動人,也才發現,原來自己連一株生於長白山的草木也不如。

    山澗爆爆,松花江源頭,茂密林木間有塊小草地,草地近水之處有座木屋,看似山裡獵人的小屋,但其所在位置過高方過於隱密,且附近地勢過於險峻,鮮有獵人到此。小屋堅實,看似簡陋,其寧靜溫馨的氣息不散。小屋內空無一人,但有桌椅,桌上散落幾顆松果。

    突地,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觸松果,褐色的果實鬆動,喚起沉睡的記憶——

    「平平!平平你回來啦!我今天學會采松果,松樹哥哥好高好高,但是他讓我爬上去采他的松果……」

    那時,他是怎麼回她的呢?

    平抒衡的手撫過沾塵的桌面,眷戀不已地環視這令他懷念的地方,可每一個角落都有元綠袖的身影存在。

    「平平,屋頂破洞,我一個人就補好了幄!你要誇獎我!」

    當初建這個木屋,是為了讓帶著元綠袖這只拖油瓶的自己有個棲身之所,為了教養她,讓她修煉,也為了當他離開時有地方能安置元綠袖。

    「這是我們的家,我跟你的家……」

    掀開那塊裁剪不規則、縫線歪七扭八的簾子,平抒衡神情一黯,他還記得元綠袖為了縫這塊簾子,十根手指頭沒有一根是完好的。

    他走進臥房,撐起窗子,讓夕陽的餘暉灑進房裡,細微的塵埃在火橙的光點下躍動,光束的末端映照著置放針線的籃子,上頭結滿了蜘蛛網,一個拂手,房內的灰塵全數清除。

    「平平,聽說人類的妻子都要會做女紅,那妖怪的妻子應該也不例外,因為我要做平平的」妻子「,所以我要學針鑿……」

    他記得當他離開再回來時,總能見到元綠袖的笑臉。

    七百年元綠袖從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小東西成長至亭亭玉立的少女,他……

    平抒衡看著這房子,每個地方都能看見元綠袖的成長痕跡;每個角落都能憶起元綠袖的笑臉。

    「平平,為什麼……你好像很忙,沒有時間聽我說話……我等你好久好久,跟你說好多好多話,你卻只回我一句……」

    他回答了什麼?平抒衡凝思細想,終是想起他是怎麼回元綠袖這番話語——「乖,等我忙完……」

    等他忙完……他卻親手將她送走七百年……七百年啊……

    「平平,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一」

    「該死的!」平抒衡揮舞雙手,想要將眼前的一切全數驅離,他的動作太大,打到自己的腰,腰帶上插著他的摺扇,摺扇別上了自樹婆婆那兒取得的扇墜。

    「綠袖兒……」平抒衡拿起摺扇,會眸凝視,喃喃喚道。

    小小的綠玉質地也許未登上品,同心結也許打得不好,但其上殘留的心意卻昭然若揭。

    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開始,元綠袖的一顰一笑毫無所覺地侵入了他的心、漫人他的骨血,教他無法拔除?

    為何要在此時才發覺元綠袖對他的重要性?

    為何要在他不顧她的意願施下封印、讓她變成普通人之後才發現?

    為何……為何?

    「她走了,被我留在洛陽了,現在後悔有什麼用?我都已經發誓不再回中原,要長居於此地,況且我殺了她的頂頭上司,即使我沒有悔意,即使我能解開封印,即使…」

    「你無情。」

    「對!我無情!我無情!我無情!」平抒衡的吼聲響遍長白山間,化作一聲又一聲更迭不已的嘶叫。

    虧他還比元綠袖多活了好幾千年……

    「平平,我要叫你平平啦……只有我可以叫你平平喔!」

    再也聽不到了那一聲聲的呼喚,再也感受不到那專注得令人發慌的凝視,再也沒有人會叫他「平平」……

    他竟然……遲鈍到這種地步……

    「好甜……好辣……」一股清甜辣冽的芳香自胃腹竄入鼻腔,元綠袖紅了眼眸,她輕咳幾聲,將瓶口塞好,放進包袱。

    沒想到「儷人甜」這味酒入口甜、人喉冽、人腹辣,一股清澈的芳香則迴繞不散,讓她這酒量不差的人都差點醉倒在其甜香中。

    有一點小二哥倒是說對了——這酒可禦寒,打點兒上路準沒錯。

    只是她有些懷疑怎麼洛陽的酒連長白山的旅店也有?莫非這是交通發達所致?不過這些都不在她思慮的範圍內。

    現在她臉頰生熱,全身也熱烘烘的,走在山中倒不畏寒。

    她打尖的客店是進人長白山後,最後一個有人煙的城鎮,再繼續走下去,只能接觸到熊和狼一類的動物,還有獵人。

    即使她很質疑自己的直覺,仍是擇了雪融的日子上路。

    平抒衡真的會在東北嗎?真的會在長白山裡嗎?

    這兩個疑問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罩著她,她無法回答,但直覺告訴她,平抒衡在這兒!在長白山裡!

    「反正都人了山,遼東戰事又起,我也沒退路,不如闖他一闖。」她元綠袖不是事後才後悔的人,即便察覺不對,也下會讓自己走回頭路。

    走過一段平坦的路後,跌了跤,才發現山路偏斜,她得改變行走方式,為了不讓自己再次跌跤,吉光教她拿來充當枴杖。

    「我怎麼覺得這酒的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元綠袖喃喃自語。

    一大早出發,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過愈走愈冷,因此摸了棵樹靠坐休想。

    「啊……是平抒衡那傢伙……」元綠袖面色揪然一變,「怪了,我沒事記得如此清楚做啥?我又為何擇這條路走呢?」

    四周靜悄悄地,除了偶至的風聲,沒有什麼動物的聲音,讓習於都市嘈雜生活的元綠袖格外覺得不習慣,可不習慣之餘,卻又感到格外的……平靜與熟捻。

    她不禁微彎紅唇,要不是她很確定自己是洛陽人,肯定會懷疑自己是否是滿洲人,她能聽與說滿州話,對長白山有一定的瞭解……這些都像是天生便刻印在她的骨血裡頭……

    這又是另一項她不認識的自己了,元綠袖不知自己還有多少「異能」等待挖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細細低語充斥在風的吹拂裡——「袖丫頭……是袖丫頭……」

    「她終於回來了……」

    「我們都好想你啊……袖丫頭……」

    「咦?」元綠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否則怎麼會聽到有人在說話的聲音?她側耳傾聽,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她也沒有感受到人的氣息,於是她選擇忽略,一步又一步的探路前行。

    「綠袖兒——」一聲長嘯自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嚇!」元綠袖抬首止步,教這出奇不意的叫聲給嚇著了。

    「誰?!不要裝神弄鬼!」

    她這一吼有了回音,才發現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崖頂,她意識的後退,深怕自己再往前會失足跌落山谷。

    這一退,一些石子教她給踩踢滾落,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落地的回音,她不由得一顫。

    「幸好我沒有再往前走。」元綠袖不禁感激起那瘋人的呼喚,救了她一命。

    但是——是哪個白癡在山裡頭亂喊她的名字?

    「袖丫頭!」

    背後突來一個力道撞上元綠袖,元綠袖一時不察,就這麼被那力道給撞下山谷,下墜的力量如此之大,大到元綠袖還沒搞清楚狀況,即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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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24 01:4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哇啊——陛犴啊——袖丫頭跌下去了——」一隻紫黑色的貂在崖頂尖叫。

    一陣狂風襲來,一道黑影跟著直墜下崖,在元綠袖墜地之前捉住她的手,身影一轉,變換方向,足尖點上崖邊叢生的樹梢,逆風向上,回到崖頂。

    平抒衡瞪著懷裡昏迷的人兒直瞧,一雙利眸幾乎要穿透她。

    「狴犴,袖丫頭怎麼樣?她沒事吧?對不起,都是我太高興了,所以她才會——」

    「閉嘴!」平抒衡低聲喝道,心想這只貂怎麼這麼吵?

    「都是我不好,要是袖丫頭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沒有朋友了啦、嗚嗚……」貂兒直哭,「袖丫頭好不容易才回來,我好久沒見她,好想她,怎知道這一撲,她就——」

    「我叫你閉嘴。」平抒衡被吵得受不了,斜眸一睨,成功的讓貂兒華聲閉嘴。

    貂兒眨巴著眼,努力伸長矮小的身子,想探看元綠袖的狀況,可平抒衡抱她抱得死緊,怎麼也不肯給它看,它失望之餘卻也不肯放棄的猛跳,最後平抒衡被它煩到不行,只好半跪下身,將懷裡的元綠袖半放在地——

    「看夠了沒?」嘖,若不是貂兒同元綠袖是好友,他絕不會讓這只貂靠近元綠袖。

    「狴犴,為什麼袖丫頭眼睛要蒙起來?」不顧平抒衡的斜陽,貂兒爬上他的肩,窩在他的肩頭俯視元綠袖。

    「不關你的事、」平抒衡對毛茸茸的貂沒有好感,出言警告,「你最好給我下來,否則——」

    貂兒不等他說完,馬上從他的肩跳到元綠袖交疊的手上,怯怯地對著平抒衡瞧了兩眼,見他只有皺眉,沒有將它撥開才敢繼續巴著。

    「呃……」元綠袖發出一聲呻吟,皺起眉頭。

    「袖丫頭!」貂兒一見元綠袖有反應,連忙叫道,但一叫出聲就被平抒衡一掌揮過後腦勺給制止。它眼眶裡溢滿眼淚,敢怒不敢言的瞪著平抒衡,雙掌捂著發疼的後腦勺,不敢再出聲。

    平抒衡斜睨它一眼,不再說話。綠袖兒的朋友他沒有一個喜歡過,只因它們全都過於親近綠袖兒,以往他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生氣,至今方知那是嫉妒。

    「發生什麼……」元綠袖只知道自己被某種東西從背後攻擊,致使她跌落山崖,但她沒有感受到痛楚,依憑著的——是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

    「別動!」平抒衡出聲制止元綠袖的蠢動。

    「多謝壯士救命之恩……」元綠袖只覺頭髮暈、全身發熱,然而人耳的男聲不陌生,似乎在哪兒聽過。「在下沒有什麼大礙。」

    「是嗎?」平抒衡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灰頭土臉的她,很是懷疑的問。

    「是。」她不習慣嬌弱地躺在男人懷裡,不自在的想起身,教個輕但堅持的力道攬抱著,她聽見男子在她耳邊低喃:「不要勉強自己,受傷就受傷,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她又不是什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質女子,元綠袖聞言,不禁嘴角抽搐。

    這人怎麼回事?

    「壯士,在下並非弱女子,適才失足,純因不熟山形,我說無大礙並非與壯士客氣,你自可安心放開在下。」元綠袖迅速講完,想掙脫此人的臂彎,卻在嗅到熟稔不已的氣息時忘了掙扎。

    這氣味、好熟好熟……彷彿早已烙在心頭般。

    「你喝了「儷人甜」?」平抒衡嗅到她身上的酒香,不由得皺眉,「誰給你喝的?你不知那尾勁強得可以醉死一條龍嗎?」

    「我喝不喝與你何干?」元綠袖對這位壯土管教的口吻感到不悅,他倆分明萍水相逢,他卻像自己的爹親一般的教訓她,她爹都沒管過她喝不喝酒。

    「眼睛著不見還敢喝酒走山路,姑娘的勇氣著實令在下佩服呵!」平抒衡眯起眼,冷冷地嘲弄。

    平抒衡邊說邊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尤其當他發現貂兒一臉看到鬼的模樣死瞪著他時,他更想一走了之,可綠袖兒就在眼前……在眼前啊……

    他以為此生再也無法見她時,她即出現,怎麼樣他也不願放過這個機會。元綠袖聞言面色一僵,「幹你何事?你別以為救了我就有資格罵我。」

    平抒衡衝動的想立即解開她的封印,可元綠袖在被封印前說的話適時響起,阻止他解咒的動作。

    他的手在顫抖,腦子亂哄哄的想不起解咒的咒語,只記得綠袖兒飽含憤怨的眼眸與柔聲的指責……他發現……他害怕面對這樣的綠袖兒……那個對他絕望的綠袖兒……

    她的怨恨深深烙刻在他心版,怎麼也無法去除。

    「我不是罵你,我是在關心你。現下是白日,你尚能跌下山崖,何況黑夜?這兒的夜晚,可不似都邑那般的安全。」他只會用這種方式關心人,好聽的話他說不出口。

    綠袖兒該是知道的,可她被他封住記憶一與她共處的七百年全教他給封印……

    「你…平抒衡!」元綠袖終是憶起這難忘的氣味是屬於何人,不禁叫道。赴平抒衡呆愣之際推開他,伸手在地上猛摸猛捉,想拿含光。

    「啊!」貂兒被波及,跌個四腳朝天,發出尖細的叫聲。

    這聲尖叫不在元綠袖的預期中,她頓住動作,臉色凝重,聚神傾聽。她在這兒看不見任何的靈光,連平抒衡在洛陽那張狂的白芒也盡數消除,是以她等於是全盲,只能依靠聽覺。

    「別再摸了,很難看。」平抒衡怕她找著找著又跌下山崖,於是替她拾回遺落的包袱及含光,丟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你別看啊!」元綠袖怒斥。

    「袖丫頭,你不認得貂兒了嗎?」貂兒在元綠袖身邊統來繞去,因她的臉色而不敢過於靠近她,總覺得她雖是元綠袖,可又不太像。

    「誰在說話?」元綠袖抱緊包袱和含光,這聲音不是平抒衡的,但也不是她所認識的,可卻喚她袖丫頭。

    「貂兒呀!是貂兒啊!」貂兒才想窩上她的肩頭,即被平抒衡給捉住後頸,往自己肩頭送。

    「狴犴,都是你啦,你把袖丫頭帶到中原之後,她就不認得貂兒了,嗚嗚……嗚嗚……「貂兒不顧平抒衡惡狠的瞪視,大哭出聲。

    「這是怎麼回事?」貂兒?必悍?狴犴?元綠袖猜出之中的關聯,不禁倒退一大步,細小的落石滾下山崖。

    平抒衡見狀,忙將她拉人懷,氣急敗壞的責任,「你不要命也別在我面前三番兩次的跳崖!這兒不歡迎你自殺,要死就回你的洛陽去!」

    元綠袖教平抒衡這突如其來的態度給弄傻了,明明記憶中的他不曾如此驚慌失措、不曾如此苛責關切,他向來是談笑風生、看似有情實則無情……

    怪了,她為什麼會這麼清楚?又為何想哭?心又為何痛?

    「平抒衡,你發什麼瘋?」元綠袖雙手托在他胸前,試圖為自己掙得一絲呼吸的空間,更試圖找到一絲理智。

    「我沒有瘋,瘋的是你,竟大老遠的自洛陽來到長白山尋死,真可列為天下奇聞。」平抒衡見她如此努力的排開自己,胸口一窒,有些難過,出口更加惡劣。

    元綠袖咬咬下唇,再同平抒衡扯下去,她會先氣死。

    「你得跟我回洛陽不,回京師。」元綠袖得向廉王覆命,更得向皇上覆命,只因平抒衡殺害的是朝廷命官,得送京師法辦。「你殺了朝廷命官,我奉命逮你回京。」

    不知怎的,未尋著他時總急著想找到他,現下他在自己跟前了,她卻巴不得沒有找到他。

    她下意識地規避那自稱貂兒的「人」對平抒衡的稱呼,在她心中,平抒衡是殺人凶手,如是而已,跟九九子之一的「狴犴」扯不上半分干係。一旦與龍九子相關,那便不是殺害朝廷命宮接受審判那般的簡單,她深知人對於異於自己的非人向來排斥且不願理解,何況這是皇上下的命令?

    古有活人祭天,他偏來個活妖祭天,即便想創下前無古人的實例,也毋需如斯勞師動眾……

    「你怎會知道我在此?」平抒衡恢復冷靜後分析,發覺元綠袖能找來長白山實屬異常。

    「本姑娘自有方子。平抒衡,你得跟我回京師受審。」元綠袖不想跟他再有牽扯,她只要一想起他,全身便不對勁,就像喝了儷人甜的感覺一般,先租後哈,尾勁濃烈,教人難以釋懷。

    「跟你回京師有什麼好處?」平抒衡貪戀不已地打量著元綠袖,極想擁她人懷,感受她的存在,可他只能看著她,什麼也不能做。

    「平抒衡,你不知道自己犯了罪嗎?」元綠袖不知自己為何要在這兒同平抒衡說話,她該做的是立刻逮捕他歸案,將他送回京師,其後便不干她的事。

    可是……她竟……心生不忍……

    「殺人償命乃互古不變的真理,詹慶仁殺了司徒家上下三百口,我只讓他一人填命,算是便宜他了。」平抒衡不願在元綠袖面前提及這事,因這件慘案,讓他看清人類本性是無論再怎麼偽裝仍險惡好巧,即使有人生性純良,仍會被惡人給欺殺,那麼,他又何必待人以禮?何必學習人類?他看盡太多的殺戮,那些行為讓他心灰意冷。

    他活了那麼久,原以為妖有妖道、人有人道,井水不犯河水,他只要信守此理,必可相安無事。直到司徒一族被滅,他才得到教訓——原來不是他置之不理、嚴守分際便能無事。

    人類,是一種會自相殘殺的動物;是否似人類這般的「萬物之靈」都有這麼醜陋的一面?妖遭殺戮是為生存,人類呢?

    他情願為妖、為動物,也不願為人。

    但綠袖兒……他該讓她自己選擇,都是他太一意孤行,才會造成現今的窘勢。

    元綠袖並非不知平抒衡為了什麼殺人,她在離開洛陽前曾與趙仁之談過,生性耿直的趙仁之自是不會同她只說什麼虎精殺人,連平抒衡的指控也一井說了。

    「可是你殺的是朝廷命官。」壞便壞在此點,更壞的是他拿著廉王的帖子上門尋仇,不說他殺了詹慶仁,廉王也會為了自己的面子下令嚴辦,這之中的權力勾結與鬥爭更加重這案子的複雜與糾葛。詹慶仁是嚴嵩的人,與東廠過從甚密,加之廉王這皇帝甚為看重的皇侄……元綠袖愈想愈覺得逮平抒衡回京師是件不妥卻又不得不為的任務。

    「你真想死也別死在這兒!」平抒衡怕元綠袖抗拒而只能站離她兩步之遙,見她似正為什麼所擾,竟邊搖頭邊往後退,一急,連忙出口斥喝。

    山崖頂的風趁勢加強。

    「不關你的事。」她怒斥,難道他不知她在煩他的事嗎?明明看似很簡單的一件事,為何一扯上他,就變得如斯紊亂?

    平抒衡打開摺扇站至元綠袖身邊,替她擋去勁風。

    他怎會不知?平抒衡垂眸凝望她的側顏,心緒洶湧激烈。

    他一直以為只要封印住,她便會忘卻一切,不會對自己有感覺,可她現下內心的糾葛全顯現在臉上,這只會再一次讓他明了自己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該死的!」平抒衡口裡說是一回事,完全沒給元綠袖反應的空間,抱住她扛上肩便走離山崖。

    「喂……你幹嘛?平……平抒衡,你放開我放開啦!」元綠袖的抗議無效,只得一邊掙扎一邊捶他。

    「喂!等等我呀!」被冷落在一旁的貂兒抱了元綠袖的包袱也追上去。

    雪片飄飛,風自不同的方向襲來,帶來一陣又一陣的響聲。

    柴火「碑哩啪啦」地燃燒,貂兒張著靈動的眼眸,左瞧瞧拿著樹枝撥弄火堆的平抒衡,右瞄瞄坐在另一邊擦拭含光的元綠袖。

    它抖抖小小的身子,外頭夜寒雪狂,裡頭柴火旺盛,可氛圍卻比外頭更寒冷。

    「姓平的,這兒是哪裡,我要怎麼離開?」最後是元綠袖受不了這沉重的氛圍,執著含光直指平抒衡。

    「有人要求別人帶路用這種態度嗎?」平抒衡抬眼凝望元綠袖,覺得她的蒙眼巾很礙眼,於是丟開樹枝起身,撥開含光,迅捷地將她的蒙眼巾給拆下來。

    「你做什麼?!」元綠袖下意識地別過臉,閉緊眼,但平抒衡雙手覆上她微冰的頰,將她的臉轉正。

    「放開!你放開!」元綠袖掄拳打著平抒衡,可他不為所動。「該死的,你到底要怎樣?別以為我不敢對你出手……嗚……」

    元綠袖嘮嘮叨叨的唇瓣教平抒衡封住,她想轉開臉,但被他一雙大手給固定住。她的拳頭一拳比一拳重,可平抒衡仍不動如山,握著含光的手鬆開,她全身開始虛軟無力,像是所有的氣力全教平抒衡給吸走,呼吸急促了起來,睫羽顫動,不受控制地揚睫——幽幽藍眸倒映著一雙專注深沉的黑眸,元綠袖眨了好幾次眼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是睜開的,沒有像上次那般的劇烈疼楚,只有一個接著一個的片段閃過腦際,她……她不只看見平抒衡那雙深不見底的瞳眸,還「看見」好幾個與他有關的畫面。

    有他身著青衣負劍的道士造型、身著抱服的儒生扮相……最多的是他此刻的模樣,戴冠、著華服,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她眯起眼,不明白此刻瞧見的是什麼?她的心一澀,熱淚盈眶,在淚水滑出眼角時教平抒衡拭去。他終於肯放開她的嘴,讓她自由自在的呼吸,兩人眸眼相對,恍若隔世的疏離與親密同時湧現。

    「你看得見我了嗎?」平抒衡輕聲問道,嘴角噙笑,眸裡卻毫無笑意。元綠袖反手使力推開他,抬手拉袖擦著唇兒,惡狠狠的瞪著他,「你對我做了什麼?」

    為什麼被他一親她就看得見?而且不會頭痛了?為什麼?為什麼?無數的疑問化作冰雹,紛飛砸落心潮,激起無數的水花。

    元綠袖的背發涼,有種某事被掌控在平抒衡手中的恐怖感。

    事情脫序至此,她已元法再訝異,可延伸而下的發展卻讓她不知所措。

    平抒衡被她推開,及時站在身,背著火光的身影顯得高大而神秘莫測,一雙深沉的眼眸盯著她,不發一言。

    「袖丫頭!袖丫頭!是貂兒,你認得我嗎?」見元綠袖被拆下蒙眼巾,顯然看得見且安然無恙,貂兒忍不住跑上前,撲進元綠袖的懷裡,一雙前腳搭著她的肩,伸出小舌舔著元綠袖震驚過度的容顏。

    「這……這又是什麼東西?」元綠袖瞠大藍眸,看著這紫黑色的小生物,對它會開口說人話感到驚異萬分,她呆滯的腦袋已無法再接收更多。

    「袖丫頭,你忘了嗎?嗚嗚……你變成人類了嗎?你忘了我們兩個是最好的朋友嗎?」貂兒雙眼快速凝聚水氣。沒多久即嚎陶大哭。

    天啊!好吵!元綠袖一聽它大哭。趕緊將它抱離自己,雙手伸得筆直,微眯藍眸,不知所措的看著貂兒哭泣。

    平抒衡見狀,不由得大笑出聲,這回笑意染上他的雙眸,照照生輝,像極了夜空中閃爍的星辰。

    元綠袖雙頰發熱,老羞成怒的叫著:「你別淨笑啊!快來幫我!」

    「放心,它不會咬你。」平抒傷保證道,它若咬元綠袖是自找死路。

    「不是這個問題啦!」元綠袖想放手又怕摔著它,只好能抱它離自己多遠就儘可能地伸直手臂。

    她真不知該如何對待這會說人話又會哭的貂兒?只見它邊哭,兩隻前腳還邊擦眼淚,兩隻後腳則順勢伸直,粗尾巴翹起,怎麼看都是一隻動物,可是……她卻親耳聽聞它說人話,心裡還有種熟悉感在蔓延。

    不,不只是貂兒,長白山的一切她都熟悉,連這座小屋—一藍眸環視四周,落至那塊布簾時,她的指尖竟有被針刺過的痛感,心情有期待……還有痛苦的絕望與憤恨……

    「平平,你什麼都不懂!我雖然小,可是我知道愛你,你不是我爹,你是平平,我要嫁給你,當你的妻子!妻子!不是女兒!我恨你,恨你,恨你!」

    是的,她好恨,好恨平平不瞭解……不,他壓根不將她放在眼裡,無論她做了什麼、說破了嘴,他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每次都拿他們的年齡差距來堵她。

    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表白、在努力,她好累,也好思,他總不聽她說話、不聽她的表白,即使她將心掏出來捧在他跟前,他也不屑一顧。可是她好愛好愛他……也好恨好恨他……

    「你哭什麼?」平抒衡皺眉,以手背拂去她不經意滑下的淚,口氣不佳的問,一邊拎起因見元綠袖落淚而停止哭泣的貂兒放在自己肩上。

    貂兒被平抒衡瞪過一眼後,便乖乖的待在他的肩膀上,未敢稍動。

    有必要哭嗎?能看見不是如她的願了嗎?為何當他解開加諸在她眼睛上的咒鎖後,她卻哭給他看?!

    他不過是發現自己希望她眼中有他,希望她能看見東西。當初因為怕她那雙天生的藍眸在人類中被當作異類而封上咒鎖,為求保險也對元家上下下了其制,要他們不能拆下元綠袖的蒙眼巾。

    他希望她眼中有他的存在,更希望看見她這雙美麗的藍眸,這個翼求讓他衝動的解開咒鎖。

    至於封印……

    元綠袖直到平抒衡拭去自己須畔滾落的淚,才知道自己哭了。濕潤的藍眸凝神以對,他的面容與心底那模糊的身影相合,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胸口揪得死緊,冷汗涔涔,她似乎捉到了什麼,可身體卻因這個「什麼」而產生痛楚……

    她開始明白到平抒衡對她做了「什麼」,她遺落的「什麼」與夢境,全都是平抒衡造成的!

    元綠袖雙手交抱,藍眸含怨帶恨的瞪視平抒衡一眼,然後低頭兀自忍著痛,她情願痛死也要想起她究竟失去了「什麼」。

    「狴犴,袖丫頭怪怪的。」貂兒小聲的指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綠袖兒?」平抒衡蹲在她身前,伸手想要抬起她的臉,卻被她揮開。

    「別碰我!」元綠袖咬牙撐過貫穿胸口的痛,瞪著平抒衡,一字一句艱困無比的問:「你到底對我做過什麼?」

    平抒衡霎時明了她想做什麼,臉色一變。

    「你在說什麼?」他不顧她微小的反抗,將痛得蜷縮成一團的她拉人懷裡。「別再掙扎,沒有用的。」

    封印不是她想解就解得開的。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不該是你……我不要你……」

    「別胡說八道,放棄回想,你想不起來的。」平抒衡揚高眉,眸裡閃過怒火,她不要他?那麼是唯一直纏著他?

    「不用……你管……」她受夠了!她現在就要知道自己與平抒衡的關係和過往,她不要這種模糊不明的態勢,更不要讓心被懸在半空中,什麼也不能做!「你走開!我跟你……沒有關係……」

    「沒關係?我們沒關係?」平抒衡被這句話給激怒了,他更加抱緊顫抖不已的她,在她耳邊大吼:「該死的,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想起什麼嗎?我下的封印不是你的道行可以解的,何況你現在不過是妖力全失的人類!我跟你沒有關係?我們關係可深了!你是我把屎把尿帶大的,你現在竟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貂兒因平抒衡的怒氣過盛而被彈開,撞上牆後沿著給垂直滑下。「要命,痛死了!」

    它抱著自己的頭躲到角落去避風頭。

    被他緊緊抱住的元綠袖可沒那麼好運氣,因為平抒衡突發的怒氣以及震耳的吼聲,再加上外放的妖氣,讓她難以忍受。

    「嘔……」元綠袖眼一翻,吐出一大口血,癱倒在平抒衡懷裡。

    風夾帶著雪擊開門扉與窗戶,將屋內的火堆打熄,整個小屋幾乎要被連根吹起。平抒衡這才發現自己失控。趕忙一個揮手,將風雪掃出小屋,合上門窗,原本熄掉的火苗再次燃起。

    然後——

    他才察覺到元綠袖軟趴趴地倒在他的臂彎,慘白著容顏,具與嘴角、耳朵全溢出血來。

    「轟」的一聲,他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雜亂的聲音四起,一下子讓他無法思考。但下一刻,他強自鎮定地抬手想探元綠袖頸間的脈息,無奈手抖得太厲害而無法正確探知。他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咬住,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但聲音太小,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一連試了好幾次,直至貂兒自角落跑過來,怯怯地伸爪碰觸地的臉頰,他才知道貂兒聽見了。

    「狴犴?袖丫頭?」貂兒從來沒有看過平抒衡這種表情,眼角瞄到元綠袖,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

    「替我看看綠袖兒……」平抒衡清清喉嚨,視線朦朧。

    「還活著,袖丫頭還活著!狴犴,沒事、沒事,袖丫頭還有鼻息!」貂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依言而行,結果開心的直叫。

    「還活著?」平抒衡不敢放手,也不敢看元綠袖。

    他該是冷靜、深沉、無情、心狠手辣的程汗,他可以笑著殺死任何與自己為敵的人,更可以面對千軍萬馬而面不改色,可是他竟然竟然因為綠袖兒的三言兩語而破功!

    他傷了她,老天……他傷了她,萬一他沒有及時控制住自己他不敢想像現在是人身的綠袖兒能承受多少?他怎麼會……

    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對,她還活著,你快救她!救她啊!」

    平抒衡深吸口氣,低首看元綠袖,只見她依偎著自己,奄奄一息,她的經脈被他震斷了。「該死的!」

    平抒衡懊悔無用,事情已然發生,他不得不做下抉擇。他合了闔眼,取出隨身的玉虎,釋放被引人的妖力,注人元綠袖體內。口裡吟唱著不知名的歌曲,封印教他解開,反彈的力量回擊到他身上,他摀住口,嘔出大量的血,血透過他的指維滑出,但元綠袖的臉色開始恢復紅潤,氣息平穩,不過身形卻在虎與人形間變動著。

    平抒衡放下元綠袖,跟著躺在她身邊,闔眼。

    貂兒則守著他們倆,一夜無眠。

    天,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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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元綠袖的頭好痛。好幾幅奇怪的畫面同時存在她腦裡,本該平行的記憶卻因同一個人而交錯重疊,到最後,全數糾纏在一起,怎麼也理不清。

    「袖丫頭還在發燒耶!」貂兒尖細的聲音響起,破開那籠罩她的層層迷霧,直達她的心窩。

    「滾開,礙手礙腳的。」平抒衡凶巴巴、惡狠狠的警告像要要征雪,突兀澆灌,凍醒她迷濛的心緒。溫熱暖柔的大掌覆上她的額,那份輕柔的觸感與力道代表著主人的細心。「她根本沒發燒!你給我滾!別再靠近綠袖兒。」

    「狴犴,你好凶,我我只是要保護袖丫頭不被你弄死,誰知道——啊啊啊啊——」貂兒的話說到一半全化作慘叫,聲音由近而遠,似乎被平抒衡丟到某個不知名的遠方去了。

    屋內少了貂兒,沉靜了好一會兒,才聽聞平抒衡幾不可聞的聲音,「我知道你不想清醒,但沉睡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若怪我,就醒來給我懲罰;若不怪我,也醒來告訴我一聲,可否?」

    平……平平……是平平。元綠袖困在韌勁十足的網中,掙扎未果,動彈不得,呼喚著平抒衡的名。

    她視線所及全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黑暗,竭力的嘶叫只有她一人聽聞,得不到任何的回應。無數的畫面與記憶恍然交錯,頓感無助,想捉住些什麼,卻發現她什麼也捉不住……

    「救……救……我……平……平平……」元綠袖身子微動,唇兒顫抖地吐出求救,緊合的眼眸溢出淚珠,教平抒衡拭去。

    「我在這兒,我在。」平抒衡傾身抱住她抖得厲害的身子,在她耳邊說著安撫的話語,他親吻她的耳垂與耳後的肌膚,不停地喃語:「別怕,天塌下來有我在,乖,別哭了喔……」

    元綠袖倒吸口氣,奮力睜眼卻視焦茫茫,胸臆間的起伏停住,好一會兒,她方眨動羽睫,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喉間的乾澀讓她在呼吸之間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舌尖嘗到血的腥味。

    「綠袖兒?」平抒衡聽見她呼吸的聲音,因而自她臉側抬首,但見她呆滯的藍眸眸得老大,於是輕喚。

    「咳!」她輕咳出聲,咳出腥甜的血。

    平抒衡見狀,忙揚手扯袖拭去她唇角滑落的血痕,坐起身,執起她的腕為之把脈後才安心一嘆,手背拂過她泛著薄汗的額。

    「綠袖兒?」

    好一會兒,元綠袖才有反應,她緩慢地眨動睫羽,映人眼簾的是屋頂,領悟到自己是躺著的,接著瞧見坐在床沿、略微傾身凝視的平抒衡。

    平抒衡的手貼上她耳側,拂開她的發,勾起唇角,漾起淡淡笑痕,深邃的黑眸卻滿盈憂懷。「有沒有哪兒不舒服的?」

    「平平?」元綠袖抬手覆上他的手,眯起藍眸,不甚肯定的喚。

    「嗯?」平抒衡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怎麼也嚥不下,突然不知如何對待元綠袖才好,以往他總是背對著她,而今想面對她,竟是如此的困難。

    「真的是你?」元綠袖混亂的記憶中出現很多人,但只有一個人自姑至終都留存在她心中。

    「嗯,是我。」元綠袖不可思議的驚喜口吻讓平抒衡心一縮,聲音便在喉間,近乎無法成言。

    「我記得……」她疲累地眨著藍眸,紅唇輕逸一聲嘆息,「我記得你將我封印了……」

    出走的記憶漸次找回,紛亂的絲絲縷縷條列整齊,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對不起。」平抒衡心痛難耐,斂眸不敢看元綠袖澄透的藍眸。

    「我不要你的道歉。」聽出他歉語中的真誠,元綠袖勃然大怒,她揮開平抒行貼在自己頰上的手,掄拳使勁地打他。「不要,不要,不要,我只要你正視我!正視我的心!

    「綠袖兒……」平抒衡捉住她的手,怕她傷了自己,她才解了封印又得回妖力,身體承受的重擔超乎想像,他不願她此刻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行為。「你還無法控制你的力量,別傷了你自己。」

    「你也會說好聽話呵!」元綠袖力氣用盡,癱在平抒衡懷裡,狠狠地吸口氣,吸取他的氣息,那令她眷懷一生的氣息啊……

    她不想離開、不願離開,可要怎樣才能讓平抒衡明白他們之間不只是如此而已?不,他終其一生也不會明白……或許是因她不是那個能讓他明白的人。

    「我的話向來好聽又中肯,你不是不知道。」平抒衡撫著她的背,以指梳著她的發,輕聲嘆道。

    「你的好聽話都是敷衍。」元綠袖鼻一酸,眼眶泛紅,眼淚在眸底打轉,固執地不肯落下。

    他向來口是心非,是以她寧可聽見他口出穢語,亦不願聽見他心不在焉的敷衍。

    「對不起。」平抒衡再次誠心道歉,為這七百年、為她的情、為他的遲鈍。「我一直忽略你的心意,是我不好。」

    元綠袖聞言,揚首看他,藍眸映著大大的問號,心中有著更多的疑慮,「你……你又想封印我了嗎?」

    平抒衡臉色一變,還未開口,元綠袖即推開他,一個揚袖,襲來大片的風雪……平抒衡抬手攤掌,將她引來的風雪收服,房內只餘他一人。

    「綠袖兒!」他大叫,但已太遲,他挫敗的低咒:「該死的!」

    他都已經儘量溫言婉語了,為何綠袖兒會怕成那樣?他明明……明明無意再封印她,可她卻自行導出這樣的結果!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還是……綠袖兒壓根兒不願意原諒他?

    離開小屋,屋外的風雪已止,滿是覆雪的地面上印著清晰的腳印,一直延伸到更深更遠的山裡去。

    天際仍顯灰濛,唯恐再下另一場大雪,平抒衡眼一眯、手一翻,摺扇立現,身影一躍,隨著腳印跟上元綠袖的身影。

    天池,古名同門、圖們泊、溫涼泊和龍潭等。「圖們」是滿語中的「萬」,指天池為三江萬水之源的意思。

    這兒她很熟悉,自她有記憶以來,每過一旬,平平即會帶著她前來。

    茫茫的白霧瀰漫在四面,湛藍清澈的湖水可清晰地看見湖裡的狀況。湖面很大,大到能依著山勢有所變化,有溫泉、瀑澗、激流,還有冰封的湖……

    四周的山巒茵綠,奇花異草、珍奇異獸四布,是她最鍾愛的地方。唯有這兒,保有了她與平抒衡最不受擾亂的相處情景。

    她會在這兒泅水玩樂,而平平會一直陪著她……她總私心的冀求上天不要讓這一旬一次的出遊日那樣快速的過去,只因過了這日,平抒衡會下山辦事,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

    元綠袖仁立在結冰的湖畔,感受到下雪後的寒氣,不由得顫抖起來。她抱緊雙臂,搓著上臂,紅唇逸出的氣全在鼻關凝結成一團又一團的白霧。

    平抒衡曾說過她的眼眸就像天地水般湛藍澄透,可它此刻仍在冰封期,昨日又下了場雪,它融解的日子似乎永不到來。

    就像她和平抒衡……

    元綠袖眼眶一熱,眨去遮掩住視線的薄霧,扯動唇角、深吸口氣,踩踏上結冰的湖面。一股風微襲,揚起她的衣擺,她才發現寒冷的原因是身上僅著單薄的衣物,足履的亦非靴而是鞋。

    她輕盈地在浮冰與浮冰間躍動,披散的長發隨之飛揚,冰塊與冰塊的撞擊發出的聲響巨大。

    「綠袖兒!你在做什麼?」平抒衡的呼喚蓋過冰的聲音,元綠袖頓住腳步,回首,只見他站在岸邊,衣冠楚楚,神情卻焦灼狼狽。

    她望著他,一生望不厭似的,但無言以對。

    「很危險,快回來岸邊!」平抒衡追至天地,一見元綠袖的身影在湖間移動,心一窒,忘了呼吸。

    「你還會在乎嗎?」元綠袖難過不解地偏首輕問,隨即,她搖搖首,笑了,「我忘了……你不會在乎的,你的眼裡、心裡都沒有我的存在,有我沒我都一樣。」

    她累了,不願再這樣下去……

    「綠袖兒……」平抒衡盯著湖上的浮冰,尤其是元綠袖腳下的那一塊,見浮冰因元綠袖的重量而下沉,喉頭一緊,連忙喊道:「有什麼事到這兒來說,好不?」

    元綠袖順著他的目光低眸一望,揚起一抹苦笑,「我已經不知道我能同你說什麼,平平,你已經很清楚地表示過你的心了。」

    「綠袖兒,你過來,咱們坐下來談,別這樣讓我擔心。」平抒衡朝她伸手,帶著壓抑的焦慮,口吻微怒。

    「不會了……」元綠袖眼底打轉的淚奪眶而出,在頰上結冰,她抬手以掌心拭去。「你不會再擔心了,因為我不是你的綠袖兒……」

    「綠袖兒,別任性,你不是不知道初春的湖面有多危險!」平抒衡不跟過去的原因在於怕冰承受不住他與元綠袖兩人的重量,此時的浮冰面積尚大,可一旦碎裂,逃的速度壓根兒比不過下沉的速度。

    他的吼聲迴蕩,浮冰因此而相互撞擊,元綠袖身子一晃,平抒衡見狀急得想飛過去救她,但見她立刻站穩而停頓,他深吸口氣,放輕口氣,「綠袖兒,別鬧脾氣。」

    元綠袖慘然一笑,「平平,我記得你封印我的記憶是因為你要我當人,而我不願意,所以你選擇奪走我的記憶,是不是?」

    平抒衡不明白為何元綠袖會舊事重提?他戒慎地看著她,僵硬地頷首。

    「假如我現在願意當人,你會不會開心一些?」到頭來,她仍是以他的喜惡為先。

    「你在胡說什麼?你這樣讓我無法思考,你先回到岸上來,一切之後再說,可不可以?」元綠袖的任性他不是第一次遭遇,可卻沒有一次似現下這般令他坐立難安、焦急難平。

    「不可以!」元綠袖大叫,這回她腳下的浮冰碎開,她一驚,忙躍起落至另一塊浮冰上。

    平抒衡站不住了,他開始在岸邊走來走去,握著摺扇的力道大至手的青筋浮現,數度停步面對元綠袖,想說些什麼,可都吞回腹內,繼續不安的來回走著;雪教他的腳步給踏開,成了一個小泥窪。

    元綠袖咬著下唇,眨動結霜凝冰的眼睛,她只是要平抒衡認真聽她一次,之後他們便不會再有瓜葛,那對平抒衡有那麼困難嗎?

    「好,你就待在那兒別動,想說什麼我會認真聽。」平抒衡結束掙扎,決定順遂元綠袖的心意。「但是別再動了,我真怕你會跌進湖裡,好嗎?」

    元綠袖點頭。

    「說吧,我會聽。」平抒衡嘆道。

    「我不知道該當人還是當妖,那似乎都沒有我的立足地,可是可是如果我當人的話,你會不會比較開心呢?」

    「你在說什麼傻話?」平抒衡皺起眉頭。

    「我想了很久,當初你要我當人是為了什麼?最後我得到一個答案:因為你不愛我,而我愛你,所以你要我當人——「

    「綠袖兒,我記得我說過理由的!」平抒衡百口莫辯的打斷元綠袖的話。

    老天,她怎會理出這般的誤解?!那時他因要還救命之恩,而她已經大了,他不能讓她一人留在山林裡,於是找到綠袖兒爹親那一系的後代,才會帶她到洛陽去的,可是……

    「可是你理由薄弱得讓我相信你是因為我的愛才決定讓我成為人類。」元綠袖還記得當時不論她怎麼哀求,平抒衡仍狠心將她封印,丟她一人在洛陽,讓她變成人類。

    人類,那曾是她敬而遠之的族類,他卻讓她成為其中一員。

    在她臣服於他的決定後,他又出現在她的生活裡,與她讓上關係、解開她的封印……他到底要她怎樣?

    「我沒有……」平抒衡為之語塞,他承認自己一直在逃避元綠袖顯而易見的情意,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對她也是一樣的,她是他生命中的例外與唯—……雖然這些尚不能立刻談開,但他的心意無庸置疑。

    元綠袖聞言笑容扭曲,藍眸不住地湧出熱淚,而淚則在滑出眼眶後凝成冰珠。「你沒有嗎?真的沒有嗎?我已經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知道你將我置於何地……被封印前的我自認能瞭解你,可現在的我……看不透你,你的眼神讓我好害怕……」

    她咬著唇瓣發顫,雙手掩面、膝蓋一軟,癱坐在浮冰上頭。平抒衡心驚膽顫的看著她坐下,看她沒有因此沉人湖中才止步,想靠近,卻又不知如何靠近。

    他也不明白究竟元綠袖要的是什麼?難道他的行為舉止這般教她害怕?分明他什麼也沒做,可為何……為何她會懼怕?

    「綠袖兒,你到底想要什麼?」只要她肯說一聲,他能力所及心為她達到……元綠袖自掌心中抬首,湛藍瞳眸映著平抒衡苦惱的面容,心一悸,捉到些什麼。她注視著平抒衡,腦中閃過無數的他,察覺他與之前的他似有所不同,心的跳動加快。她想證實自己的臆測。

    或許……或許平抒衡他……

    於是她癟癟嘴,斗大的淚珠滾落頰畔,哽咽喚道:「平……平平……」

    「嗯?」平抒衡緊盯著浮冰上的她無法放鬆,深怕一個分神,她即沉落湖底甚或離得更遠。

    即使她在天池打小玩到大,即使她會泅泳……可平抒衡仍懸心於她的安全。

    「我要平平。」元綠袖眨眨淚眼,孩子氣地要求,「我只要平平,其他我什麼都不要。」

    平抒衡錯愕的盯著坐在浮冰上癟嘴流淚的元綠袖,四周除了湖間浮冰輕微互撞的聲音外,只有風聲。

    「平平?」元綠袖發顫的呼喚傳來。平抒衡如夢初醒,垂肩嘆息,揚起嘴角,勾勒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痕。

    「我不就在這兒嗎?你既然想要我,又為何離我離得那麼遠?」

    平抒衡大張臂膀,邪眸滿是猖狂的得意,其話語卻又溫柔無比。

    元綠袖怔忡了好一會兒才破涕為笑,「真的嗎?真的嗎?」

    她長久以來的冀望,平抒衡真的聽進去了?她不敢相信,可平抒衡的模樣不是作假,她知道,因為她一直看著他,她比他自己還瞭解他,任何一個小動作都逃不過她的眼眸,眼前的平抒衡是真心的,是真的……

    「快過來,不然我就要過去羅!」平抒衡一手背後,一手打開摺扇扇呀扇的,好不自在,但視線仍是膠著在元綠袖身上,專注得好似他眼裡只容得下她一人。

    元綠袖看見他的把扇別上了她做的扇墜,心花怒放地連笑開顏,用力點頭,「嗯。」

    久久——「綠袖兒?」平抒衡合上摺扇,皺眉正色看著她,她怎麼一動也不動?

    「我……動不了了……」元綠袖先前沒有發現自己所在的浮冰周圍全是碎冰,而她只顧著哭,根本忘了自己凍得全身僵硬,現下放鬆,所有的氣力盡失。

    「你別動,我過去。」平抒衡收好摺扇,才要動身——「哪裡走?」一股尖利的銳氣自平抒衡身後攻來,他勉強閃避,袖擺教閃過的銀光給削去。

    「平平!」元綠袖驚恐地大叫,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情況。

    平抒衡抬起右手,看自己被削去的衣袖,檢視過無受傷後,才揚首迎視來人。只見一名儒生打扮的男人手持一把泛著陰涼寒氣的刀,刀刃鋒利,護手處雕的是一條栩栩如生的龍,龍眼鑲著兩顆紅寶石,隱隱閃著星芒,讓見者打心裡發寒。

    平抒衡眯起眼,抬高下巴,看著這左手持刀、右手持刀鞘的儒生,他有一張清峻乾淨的臉龐,渾身散發著斯文爾雅的氣息,但那雙狠沉陰鷙的黑眸破壞了這儒生灑逸的氣質。

    「平平,你沒事吧?沒受傷吧?」元綠袖忙不迭的問,深深痛恨自己被困在湖中,無法助平抒衡一臂之力。

    「你別動,我沒事。」平抒衡目光不移,半晌,扯動唇角,向那男子抱拳,「未知公子名姓?」

    「在下戚家軍之聶扶風,奉皇命前來緝拿龍九子之一的狴犴。」聶扶風收刀行禮,臉上揚起一抹笑,卻減低不了那雙眼眸裡的戾氣。

    「你騙人,捉拿狴犴的任務分明是廉王指予我的!」元綠袖連忙表明立場,她掄緊拳頭,怎麼也想不到竟有其他人領命捉拿龍九子。

    聶扶風瞥眼湖中央的元綠袖後,凝視目露凶光的平抒衡,「姑娘可是元綠袖元護衛?」

    「是。」

    「在下知曉廉王命你捉拿殺害詹布政史的凶手,可在下未知你亦身負拿緝狴犴的責任。」

    「與你無關,我是直接向廉王負責的。」元綠袖敵意甚深地說。她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變暖,可直起膝,大概是因聶扶風的出現讓她產生莫大的危機意識,但她仍不知道自己適才是怎麼躍到湖面中央來的?

    「在下奉戚大人之命前來捉拿狴犴,而戚大人是同皇上負責的,因之,我亦可說與你無關羅?」聶扶風眼角泛寒,一抹嗜血的光芒迅速閃過,端正的臉龐憑增邪氣。

    「聶公子,你的目標是在下,你只需專注在我身上即可。」平抒衡抬高左手,攤掌,輕喚一聲,「貂兒。」

    「我在。」貂兒不知自何處躍上他的掌心,應道。

    「替我將綠袖兒帶回岸邊。」平抒衡將貂兒拋向湖心,爾後面對聶扶風,微偏首,「你……不是人類吧?」

    他不確定,這聶扶風的氣息揉著詭異,看似非人又有人的氣息,可又不是不全是人……

    聶扶風聞言一楞,隨即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說著,他執刀遙指平抒衡。「狴犴,同我回京師覆命,或許我仍能保你……以及她一命。」他的眸光落至湖心的元綠袖,意有所指地邪邪一笑。

    「你敢動她!」平抒衡怒火攻心,臉色一變,瞧清聶扶風的模樣後,即扯開笑顏,「原來你沒有形體。」

    「狴犴,你管太多了!」聶扶風揚高下巴,儒雅之風盡褪,餘下的是殘戾。

    「我本無意與你為敵,是你前來招惹我的。」

    「皇命難違,恕難從命。」聶扶風恢復冷靜,外散的暴戾略隱,但刀的銳氣盡顯。

    「曾幾何時,妖得聽人的命令來著?」

    「身為大明天朝的子民,當然得為皇帝效忠。」聶扶風半點敬意也無地嘲弄道,「閒話少說,狴犴,快快束手就擒,同我回京師。」

    平抒衡眸光一沉,笑意未改,從容回道:「你想可能嗎?」見貂兒不負所望地將凍得僵直的元綠袖帶回岸邊後,平抒衡關心問道:「綠袖兒,你還好吧?」

    「嗯。」元綠袖勉力站在平抒衡身後,伸手捉住他背上的衣服,蔚藍瞳眸落至不遠處的聶扶風身上,赫然瞪大眼眸,「平平……他……」

    這個人身上的顏色是血紅色的!一股動物性的靈敏讓元綠袖的背脊挺直,直覺這個人很恐怖,他會毫不猶豫地殺害生命,只要他高興!

    「你的手好冰。」平抒衡不知何時握上她的手,為她手的溫度皺眉。「你要跑也得添件衣裳,別以為你是虎,有皮毛就不會受寒。」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擔心我?」元綠袖反手捉住他,恨不得立刻與他一同消失在聶扶風面前。

    「我是你的,當然以你為先。」平抒衡脫下自己的外袍披上她的肩,她的鼻間霎時盈滿他的氣息。他擁她人懷,拂去她眼睛上沾染的冰雪,以及頰上凝結的淚痕。「下次別再那麼衝動,我老了,禁不起嚇,嗯?」

    「平平,對不起,但這些稍後再談,那個人……」元綠袖話尾逸去,睜大藍眸,最後的意識是平抒衡滿是情意的凝視,而後即教黑暗吞沒。

    平抒衡面色陰暗地抱住昏迷的元綠袖。「貂兒,好好照顧綠袖兒……」

    「你不說我也會做的。」貂兒捉住她的肩。

    平抒衡打開摺扇一搖,元綠袖與貂兒立時消失。

    湖畔僅餘冷眼旁觀的聶扶風與平抒衡。

    平抒衡眷戀不已地撫摸著摺扇的扇墜,察覺身後聶扶風氣息的轉變,神色一斂,側過身面對他時妖氣盡出,與之散發的寒戾刀氣相抗衡。

    聶扶風見狀大喜,含笑道:「很久沒遇過這般的對手了。」

    「我本非嗜殺之人,別拿我與你相提並論。」平抒衡笑容顯顯、殺意隱隱,卻強烈得讓人無法忽視。

    聶扶風快意放聲大笑,不再多言,執刀飛身而攻。平抒衡拿扇抵擋,一場生死之斗立刻展開。

    雨,一顆接著一顆,冰冷地打在雪上,敲碎一地紛白。

    久久之後,雨息,遠遠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元綠袖疲乏的身影出現在湖邊的林間,她四下環顧,沒有發現平抒衡與聶扶風的人影,她走近湖畔,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

    「袖丫頭,你沒事吧?」貂兒跟在她身後,小小的腳步印上留有殘雪的泥地。

    「他們不見了……他們不見了……」元綠袖失神喃念,藍眸巡視著任何可能的地方,尋著那一生不忘的身影。「貂兒,他們不見了,怎麼會不見的呢?你不是說我才昏迷半天?」

    「我也不知道……」貂兒腳底踩到一個硬物,低頭一看,發現是一隻玉虎,可其蘊含的氣韻讓它一驚,躍起落至元綠袖的肩頭。「袖丫頭,那裡有一隻虎——」

    「虎?」元綠袖低頭一覷,瞧見玉虎,拾起,冰冰涼涼的感覺一如她不斷下沉的心。「平平……」她低聲呼喚,沒有人回她,她揚首對著湖大叫:「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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