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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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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二八槓 -【小船三年又三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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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0: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邱行是打車過來的,霖州市區裡沒有通行證不讓進貨車。他的車停在高速口,停在了一輛交警車旁邊,這樣不擔心丟東西。

  林以然自覺地爬上了車。

  車上還跟她下車前一樣,只是比她那時剛收拾過的要亂一些。邱行拿什麼東西總是隨拿隨放,也不怎麼收拾,所以車裡總是很亂。

  前面擺的空氣清新劑幾乎已經蒸發沒了,每天在前面曬著乾得很快,裡面只剩下幾團乾了的結塊,發出一點點並不強烈的劣質香味兒。

  林以然把她的書包像以前一樣放在腳邊,這次多了個袋子,要比之前更擠一些。

  邱行從駕駛座上了車,打火把車開走了。

  車廂裡安靜了一段時間,邱行是原本就話少,林以然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她開口也只能對邱行說「謝謝」,可她已經說過太多次了。

  當晚他們依然停在服務區,林以然拿著洗漱用具去洗手間的時候,邱行留在車裡,林以然就沒再背她的包。

  回到邱行的車上就失去了每天洗澡的條件,只能在服務區的洗手間盡可能地把自己收拾乾淨。

  可林以然還是覺得很好,比她租的小房間好很多。

  回到車上時林以然發現車上有了點變化,原本上層鋪散開堆著的雜物被塞在了箱子裡放到一邊,塞不下的邱行的衣服裝了一個紙袋擠在下層角落。

  「你睡下面,我上去睡。」邱行和她說。

  林以然想說不用,想說自己像之前那樣坐著睡就可以。她之前就很怕麻煩邱行,可都麻煩了這麼多次。

  如今再說類似「不用麻煩了」的話倒顯得多餘。

  林以然便輕聲應:「好的。」

  又說:「你在上面是不是不方便?我去上面也可以。」

  邱行問:「你上得去嗎?」

  林以然仰頭看了看,說:「能。」

  「那你上去吧,我半夜得起來。」邱行說完便拿著他的洗漱包下了車。

  邱行把原本他下層的那條薄被塞到上面來,常年在車上放著的被子自然有股這輛車上並不好聞的味道。

  林以然站在中間平台上,彎著身子把被子鋪平整,然後拿了自己帶出來的床單,折得窄窄的,鋪在上面。

  車上只有一個枕頭,林以然從自己書包裡拿了幾件衣服,捲起來當作枕頭。

  邱行回來時她已經躺上去了,也點好了蚊香。邱行把車從裡面上了鎖,只留了前座兩側的半扇窗戶。

  下鋪兩側有打不開的一小扇窗戶,上面掛著簾子可以遮上,邱行從來不遮。

  旁邊剛停了一輛車,離得他們有點近。林以然的上層沒有窗戶,所以外面看不到。

  這窄窄的小橫鋪只容得下一個人,睜眼就是車廂棚頂。在這露天席地的一輛卡車裡,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林以然被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包裹著,感到自己踩在地上,沉甸甸地踏實。很快便覺得自己睏了。

  「你就在我車上吧,到你開學之前。你身份證先別用了。」邱行躺在下面,開口說話時林以然已經快要睡著了。

  林以然睜開眼睛,抿了抿嘴唇,很抱歉地說:「我知道帶著我會有點麻煩,可我確實……」

  她有些難為情地說下去:「我確實不敢一個人。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對不起,邱行。」

  邱行的聲音還是冷冷淡淡:「我顧不上你,有事你自己說。不方便的地方你自己克服,或者想下車就跟我說。」

  「好的……」林以然又說了一次,「謝謝。」

  邱行說完就睡了,林以然躺在那裡放空了片刻,接著也很快睡著了。

  她睡了這段時間以來最沉的一覺,夜裡邱行下車上車的聲音她隱約聽見了,但沒有醒來。

  她一夜無夢地睡到第二天一早,睜眼時車已經開在路上了。

  裝滿貨沉重的卡車轟轟隆隆地響,林以然震驚自己竟然睡得這麼沉。

  她這個角度看見的是邱行的頭頂。或許是一直坐在車上太累了,邱行開車時坐得沒那麼直,是相對放鬆的姿勢,背有一點點微彎。左手肘屈起來搭著車窗沿,右手放在方向盤上。

  盡管看不見他的臉,也能夠想像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定是平靜地看著前方。

  林以然醒來時是朝前側著的姿勢,微微蜷縮起來。她保持了一會兒這個姿勢沒動,睜著眼睛安靜地看著前面。

  從這裡往前方望去,跟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視角不一樣。

  天空大朵大朵的雲彩連成片,綿綿延延地遮著他們的頭頂。雲彩遮不住的地方,是澄澈的藍色。天空藍有了實質,既藍得純粹,又覺得它透明。

  剛睡醒這樣直視著明亮的天空會有點睜不開眼睛,林以然眯了眯眼睛,看著沒有盡頭的公路和天空。

  真漂亮。她心裡想。

  她的手機昨晚她沒有拿上來,放在前面收納箱裡了。

  卡車行駛時的聲音能掩過手機的振動聲。

  所以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被邱行看見時上面已經有四通未接來電了。

  邱行換左手搭著方向盤,右手把電話拿了起來。

  他低頭看了眼,是個陌生號碼。他直接接了起來。

  「說話。」

  林以然屏息向下看著,聽見邱行又說:「你管呢。」

  「該找誰找誰去啊,你們找她有用?她也沒錢還。」

  邱行嘲諷地笑了聲:「她爸要能管她還至於到現在?做夢呢。」

  電話裡不知道在說什麼,邱行沉默了片刻,最後說了句:「那你們就找,什麼時候找著什麼時候算。」

  說完這句他就掛了電話,同時關了手機,把手機往收納箱裡隨手一扔。

  接著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林以然完整地聽完了邱行接她的電話。

  邱行的語氣顯得十分無所謂,既不像她自己面對時那樣害怕,也毫不見針鋒相對的氣急敗壞。

  他聽起來像是並沒有拿對方當回事。在他的語氣下,林以然彷彿也覺得沒那麼可怕了。

  林以然從上面踩了下來,靜悄悄地挪到副駕駛座坐下了。

  邱行轉頭看了她一眼:「醒了?」

  林以然剛下來還沒有綁頭髮,頭髮披在背上,車窗抽進來的風把她的頭髮吹起來大半,邱行看過來時林以然本來也想看著他回話。

  然而頭髮糊了她一臉,邱行只看到黑乎乎一顆頭。

  林以然連忙把頭髮撥開,迅速在後面抓了抓綁了起來。

  「醒了……」林以然有點尷尬地連忙回答,「醒了。」

  邱行先是沒防備被亂飛的頭髮嚇了一跳,愣了片刻,之後平時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了點笑意。

  「頭髮太長了……」林以然把耳朵邊亂七八糟的碎頭髮也掖到耳朵後面去,見邱行笑了她也有點想笑,「對不起。」

  「嚇我一跳。」邱行說。

  林以然不好意思地說:「你早上開出來我都不知道,我睡得太沉了。」

  邱行轉回去,說:「你不掉下來就行。」

  上層幾乎沒有遮擋,短短的金屬欄桿只能用來掛衣架,擋不住人。林以然睡覺很老實,不會翻來覆去地亂動,只要不是劇烈顛簸就沒有問題。

  從這一天開始,林以然正式在邱行的車上住了下來。

  她在這輛破舊的卡車裡擁有了一個小小的床位。

  這一天林以然上上下下地在後面折騰,站在中間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去。

  邱行也不在意,只顧開車,隨她在後面像老鼠搬家一樣安靜地倒騰車裡的東西。

  她用自己從出租房帶出來的床單把邱行的髒床單替換了下來,枕頭也套上了同色系的枕套。

  而上鋪那條昨晚被她鋪在身下的薄被,也被她用乾淨的被罩套上了。

  邱行那一袋皺巴巴的衣服被她一件件疊整齊裝起來,雜亂無章堆在箱子裡的東西也都被她擺整齊,箱子都放在下鋪和副駕的夾空裡。

  邱行的駕駛座車門裡塞著一條舊毛巾,是邱行手很髒時擦手用的,已經看不出本色了。

  林以然要了過來,中途停車休息時還去服務區買了個小水盆。

  於是到了晚上,原本髒亂的車裡,幾乎已經變了個模樣。

  上下兩層鋪著林以然粉色的床單枕套,一眼掃過去看不到雜物,林以然的書包擺在上鋪,旁邊是她當作枕頭的一疊衣服。

  中控台上也整整齊齊,該擦的灰塵都擦掉了,兩三件剛洗過的衣服掛在上鋪的小欄桿上,半擋著邱行的下鋪,就像半截門簾。

  車裡混合著洗衣液、肥皂和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是香香的。

  邱行白天停在服務區的時候幫她換過兩次水,其他時間都在開車,所以都是林以然自己在收拾。

  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候,邱行回到車上時說:「這車從生產出來那天再就沒這麼乾淨過。」

  林以然笑了下說:「下次再停在城市裡,時間夠的話我想去買點東西。」

  「行。」邱行說。

  晚上邱行被若有似無的香味兒給圍起來了。

  枕頭上、床單上、旁邊掛著的衣服上。

  都是一股隱隱約約的洗衣液香味兒。

  味道不重,但存在感強。是一種不難聞的,還挺舒服的味道。

  邱行每天都很累,腦子裡也塞著很多東西,沒有空閒時間想其他。

  可或許是因為人的大腦中有著獨屬於味道的記憶區,這一晚在閉上眼睛到睡著之間這段濛濛矓矓的時間裡,邱行倒想起來很多遙遠的畫面。

  想起他家的小院,他爸買了梭子蟹回來,肩上還扛著個巨大的冬瓜。他媽坐在院子裡洗他的校服。

  院子中間的晾衣繩上還掛著他兩件白色的短袖,和他深藍色的足球隊服,隨著風飄來蕩去。

  當然這段時間並沒有太長,邱行的時間有限,他睡得很快。

  畢竟睡眠多奢侈,他哪怕睡著了也得留著神經聽外面的動靜。

  但這股算得上溫柔的淺淺香味讓邱行的睡眠變得挺輕鬆,連時常皺著的眉心都舒展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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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0: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這麼一方小空間裡,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

  邱行臉冷,但和他獨處並不難,可以說得上輕鬆。邱行多半時間都在開車,和他說話要反復多叫他兩次,不然他可能注意不到。

  和他說話也要直接,省去不必要的客氣,他對那些禮貌的客套話基本不會回應,他習慣有話直說。

  如果適應了他這些,會發現其實他也僅僅只是臉冷,實際上很好相處。

  林以然又是個事不多的人,沒多嬌氣,適應性很強,不到不得已不會麻煩別人。

  這使得他們倆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相處得意外地和諧。

  「邱行。」林以然本來蜷著腿坐在副駕上從車窗看外面,轉回來看了邱行兩眼,叫他。

  邱行沒反應,林以然便又喊了他一聲。

  見邱行還是沒出聲,林以然探身過去,輕輕地碰了碰他胳膊。

  邱行轉過頭:「怎麼了?」

  林以然問他:「你是不是睏了?」

  邱行說:「沒有。」

  「你要不歇會兒吧?」林以然看著他說,「我看你像是睏了。」

  「沒睏……」邱行晃了晃頭,說,「累了。」

  林以然回身從後面拿了瓶水,擰開遞給邱行:「等下到服務區了休息一下吧。」

  邱行接過來喝了口,說:「嗯……」

  瓶蓋還在林以然手上,邱行喝完她便伸手接過來蓋上。

  「開多久了?」邱行問。

  林以然看了眼邱行手機上的時間,回答說:「三個多小時了。」

  邱行又「嗯」了聲,之後便沒再說話。

  如果今天趕一趕,邱行就能趕在晚上回家,就不用在路上過夜,所以他今天開得比較急。

  林以然在旁邊隔一會兒和他說幾句話,怕他愣神,也怕他睏。

  像邱行這麼玩命一個人在路上跑長途的很少,疲勞駕駛相當危險,高速上一個打盹兒可能命都沒了。邱行也就是年輕,耗自己身體,為了以最快速度還債。

  債壓得他直不起腰,一天還不完他就一天站不直。邱行腰板又硬,人又犟,所以他只能咬著牙悶頭幹。

  當初都以為邱行他爸完了就是完了,該賠的錢、背的官司都一把火燒沒了,誰也沒想到他兒子能頂上。

  那時無論誰來找,邱行都點頭,都認,說:「他欠的我肯定還。」

  拿命頂著在路上奔了三年,到現在邱行終於快要見亮了。

  晚上進市裡已經快一點了。

  林以然當初坐著邱行的車從這走出去的時候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只是這麼短的時間她就又回了這裡。

  可因為身邊有邱行,她竟然沒覺得多害怕。

  邱行把車停進林哥的修配廠,打更的老頭穿著背心和短褲出來給他開大門,問他:「這麼晚回來了?」

  邱行從車窗探頭出去招呼了聲,給老頭遞了盒煙。

  老頭接過來,問他:「明天不走吧?」

  「走不了,車得收拾。摩托在這嗎?」邱行說。

  「好像在呢,沒看人開走。」老頭說。

  邱行揮了下手,把車開了進去。老頭在身後鎖了大門,恍惚間見邱行車上還有個人,抻著脖子又瞧了瞧,沒瞧清,回屋睡覺去了。

  車已經在隔壁城市卸完了,卸車時邱行和林以然都坐在車上睡了會兒,可從清早到現在,下了車林以然還是覺得很累,更別提一直開車的邱行。

  卸貨前邱行爬到後面掛廂上掀篷布,把它打成捆,這讓他渾身都髒得黑黢黢的。

  林以然背著她的書包,邱行去院子另一邊取了摩托,林以然跨坐上去,在身後問邱行:「我們去哪裡?」

  邱行說:「我家。」

  林以然隱隱感到擔憂,問:「他們會在嗎?」

  邱行把摩托從小門開了出去,說:「無所謂。」

  摩托車在深夜裡轟響,老城區依然破敗荒涼,挨在一起的兩個院子破得相似。只是邱行家這邊門窗依然是完整的,房子裡也沒有被砸過的痕跡。

  邱行把摩托停在院子裡,林以然一步也不敢離開他,緊緊跟著邱行。

  林以然在院子裡洗漱的時候,邱行坐在台階上垂頭坐著,手肘搭著膝蓋,一個很散漫的姿勢,看得出來他非常累。

  等到林以然洗漱過後,邱行說:「你進去隨便找地方睡,我洗個澡。」

  「好。」林以然答完,又怕邱行要走,便問,「你去哪裡洗?」

  邱行指了指院裡,說:「這兒。」

  林以然有點愣地點了點頭。

  邱行聲音裡透著疲憊,保持剛才低著頭的姿勢,又說了句:「我就在這兒洗,所以你別出來。」

  「好的。」林以然連忙說,「我不出來。」

  邱行直接打井水洗澡,井水哪怕在夏天也是透心涼,可邱行並不在意。

  水聲持續地在外面響起,邱行洗得粗魯又大刀闊斧,林以然聽著水聲,並沒有多麼臉紅。

  她和邱行白天黑夜地待在一起,有限的空間裡長久地相處使得他們似乎又陌生又親密。

  或者說是根本顧不上在意很多,條件也不允許。

  那點男女界限在生存和安全面前顯得單薄沒用,林以然只知道在邱行身邊的她安定又安穩。

  邱行帶著一身冰涼的水氣進來,穿著大短褲,上半身光著。

  林以然蜷在沙發上已經躺好了。

  邱行直接躺在床上,扯了件乾淨的短袖往臉上一蓋,似乎沒有過渡時間,躺下就睡得死沉。

  這樣能夠徹底沉睡的夜晚對邱行來說極難得,這樣的睡眠如果被吵醒會讓他發火。

  林以然很早醒了,收拾好自己後回到邱行的房間,再不出去。她安靜地在沙發一角坐著,見陽光越來越亮,放輕腳步走過去拉上了窗簾,替邱行擋住了漫進來的日光。窗簾有條拉不上的縫,一條光線從中間闖進來,落在床邊地面。

  邱行太累了。

  他甚至睡得輕微打呼,這在平時幾乎沒有的。

  邱行眉眼間長得很像他媽媽,只不過又加了些他爸爸的硬朗和英氣。

  睡得這麼沉的時候表情變得比以往平和,看起來也年輕了很多,有了點這個年紀男生的樣子。

  等到邱行徹底睡醒睜眼時,已經又過了很久。

  林以然正背靠著窗戶在窗邊站著。

  邱行睜眼看見她,又閉上眼睛回了會兒神,清醒了點才迷迷糊糊地問她:「站這幹什麼?」

  林以然稍側了側身,身後那條擋不住的光便一下子刺進來,正晃著邱行眼睛的位置。

  邱行一下子被晃得擰起眉,眯上眼睛。

  林以然便笑了下,站了回來擋住那條縫,說:「你一直皺著眉。」

  邱行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昨天累得半死不活,一夜睡過去就又活了。

  他坐了起來,把昨晚擋臉那條短袖扯過來套在身上,邊穿邊說:「那你就這麼站著?這麼實誠呢。」

  林以然只笑了下,邱行穿上衣服出去,林以然沒跟著。

  邱行走出去了問她:「去你家看過沒有?」

  林以然拉開窗簾,陽光瞬間灑進來,林以然隔著窗戶說:「我不敢。」

  邱行朝她家房子那邊看了眼,說:「一會兒去。」

  房子徹底空了。

  自從上次邱行把林以然帶跑了以後,這邊可能就再沒人盯著了,他們也知道林以然不會再回來了。

  林以然又裝了點自己的衣服,還拿了幾本書,另外拿了一套床具和一隻枕頭、一條褥子。

  邱行在門口倚著等她,臉朝著門外打電話。

  這次時間非常從容,不慌不忙,林以然慢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甚至把洗髮水都帶走了。

  邱行騎著摩托,車上載著林以然和她的行李卷。開去修配廠的路上,總有人側目看他們。

  摩托在老城區的舊街道上穿行,林以然卻只看著眼前邱行的後背。他的衣服穿得實在舊了,褪了色的T恤上有些泛白,這樣微彎著背的時候,隔著薄薄的衣料能看清肌肉和骨骼的形狀。

  如果放到兩個月以前,林以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高考後的這個假期,會如此這般地抱著自己的枕頭被褥坐在一個男人的摩托車後座。

  這顯得荒唐而又離經叛道。

  可在此刻,眼前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得令她心生感激。

  ……

  白天的修配廠裡人很多,門口圍著一圈人席地而坐地閒聊,都是各個車上的司機。林哥也在,他兒子林昶也在。

  見邱行載著個小姑娘過來,司機們故意打趣他,開他玩笑。

  邱行沒停,直接把摩托開到他自己的車旁邊,林以然下了車,邱行才又開了回去。

  「我去,這還是上次那女生吧?」林昶從地上跳起來,腿一邁跨上邱行的後座,搭著他肩膀說,「邱哥還是你行啊!悶聲幹大事你這是。」

  邱行甩開他手,下了車,把鑰匙拔了扔給他。

  「你這就給拐出來了?跟你車走?」林昶還跨在摩托上,吼著問邱行,「我說我要跟你車你不回我呢!」

  邱行不搭他話,別的司機跟他開黃腔玩笑,邱行也沒搭茬,不太想搭理地說了句:「不是那回事。」

  「那是哪回事啊?人你都帶上車了!」林昶跟了過來,撞撞邱行肩膀,「邱哥我就說她漂亮吧?上回我說你還跟我裝,轉頭你就搞上了。」

  邱行煩他,對他沒好臉色,只過去跟林哥說修車的事。

  林昶遙遙地往車上看,林以然在車上鋪她的行李,她猜測外面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剛才在門口那些曖昧的玩笑她聽見了。

  但她無條件地相信邱行不會參與進那些黃色玩笑裡。

  邱行在門口說話的時間林以然一直沒下車,之後邱行遠遠地走過來,站在車門旁邊。

  「我吃飯去,你跟我去還是等我帶回來。」邱行抬頭和她說話。

  「跟你去。」林以然馬上說。

  「那下來。」邱行說完又提醒,「包背著。」

  「背著了。」林以然推開車門跳下來,問邱行,「車鑰匙沒拿,要拿嗎?」

  「不用,放著就行。」

  邱行走在前面,林以然背著包跟在後面。

  修配廠裡的工人和司機有認識邱行的會和他笑兩聲,或者調侃地打聲招呼,邱行也不搭腔。

  「你在我車上,別人說不出好聽的話,當沒聽見就得了。」邱行說。

  「好的。」林以然說。

  「不用跟他們說話,跟你說話也用不著吭聲。」邱行又說。

  「知道了。」林以然在後頭乖乖地回答。

  「出去啊,邱哥?」走到門口時林昶問他。

  不等邱行說話,他就自己湊了上來,說:「我也去。」

  他故意落後邱行一步,這樣幾乎是挨著林以然,視線放肆地在她臉上掃。

  林以然不去看他,只當沒有這個人。

  邱行用手肘頂了林昶一下,讓他別賤。

  同時伸手向後拎著胳膊把林以然往前帶了帶,之後手虛搭著她書包,讓她走自己前面。

  「走我前邊。」邱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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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邱行本來在這裡就是話題中心,從他爸出事到現在,唏噓的、同情的、看笑話的、眼紅的,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邱行。

  邱行並不完全像他爸,跟周圍這些養大車的車主或者司機就更是不同。

  他原本就是個算得上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就像現在的林昶一樣,是老林不聽話的臭小子,高中畢業就能每天開著奧迪到處轉悠。

  只不過不同的是,邱行是邱養正整天掛在嘴上顯擺的兒子,邱養正每次提起自己那個爭氣的兒子,嘴都樂得閉不上,話裡話外明著嫌棄暗著炫耀,聽著別人誇他兒子就裝模作樣地說「也就那麼回事吧」。

  恭維著跟著誇的邱養正的爭氣兒子。如今落得和他們一樣,土裡來泥裡去,在高速公路上沒日沒夜地混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事本身就是話題。

  現在車上還帶了個漂亮小姑娘,這更是給原本就故事感十足的話題增加了點顏色趣味。

  到底是年輕唄,耐不住在高速上乾熬,給自己找點樂子。

  ……

  邱行把兜裡的現金掏出來,擱在桌上,又轉身去另一邊的櫃子裡拿了驗鈔機出來插上電源。

  他用腳勾了個塑料凳子過來跨坐上去,等驗鈔機啟動了開始過他的現金。驗鈔機過鈔的聲音響起來,林哥倚著床頭咬著煙在手機上玩撲克。

  「別玩了,過來結賬了。」邱行叫他。

  「自己結吧,一會兒給我個數。」林哥說。

  「別,你過來看著點。」邱行說。

  「沒那份閒心。」林哥頭都不抬,視線專注在撲克上。

  邱行就不再叫他,現金過了兩遍,微信又轉了五千過去,說:「收款了哥,剩下的下次結。」

  「看見了,等會兒收。」林哥抬眼皮掃他一眼,「手上還有錢嗎?你知道我不著急,那車上的倆司機別欠他們工資,到日子就給錢,別不好好幹活。」

  「有,我留了。」邱行站起來去洗手,「從來不拖司機的,我可不敢。」

  「雇人幹活就這麼回事,你爸以前天天讓司機氣得破馬張飛的。」

  「我也快了……」邱行自嘲一笑,「又丟了一千多的油。」

  林哥也笑了聲:「扣錢就不丟了。」

  邱行洗完手也沒東西擦,隨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回來說:「扣完我還得再找人,找不著。將就吧,到年底我差不多能還完,那車我就賣了。」

  「你開的這個呢?」林哥問他。

  邱行說:「我再開一段時間,我得攢點錢。」

  「你差不多就別幹了。」林哥勸他,「別給自己攢一身病,再過幾年都找回來。」

  邱行點頭說:「我有數。」

  邱行和人在房間裡說話,林以然沒跟進去,而是在外面客廳靠牆站著。

  林嫂給她端了水果出來,林以然連忙道了謝。

  「過來坐呀,怎麼站著。」林嫂朝她招手,拉她去坐。

  林以然便過去坐下,林嫂人很親和,一直往林以然手裡塞水果讓她吃,一邊和她聊天。

  林嫂誇她長得漂亮,說她秀氣,還白,水靈靈的。

  林以然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林嫂,按年紀她得叫「阿姨」。但是邱行叫「嫂子」,林以然怎麼叫都不太對。

  「你多大了?」林嫂問她。

  「我十九。」林以然答說。

  「看著就小,比我兒子還小一歲呢。」林嫂沒接著問她上不上學,轉開話題聊別的去了。

  小姑娘家家,小小年紀就跟著男生談戀愛住在車上,這聽起來就不像家教嚴格的人家的女孩兒,多半可能就是跟邱行一樣不上學了。

  邱行說完話出來,像是要走。

  林以然便馬上站起來,跟林嫂道別,林嫂讓她下次再來玩。

  ……

  這次邱行在家待了兩天,走前林昶又和他說要跟他車走一趟。

  邱行說:「不方便。」

  「你領個小姑娘出門你不說不方便,到我這說不方便了。」林昶說,「我又不耽誤你事。」

  「沒地方……」邱行把他往旁邊推推,「別煩我。」

  「我收拾東西去了啊,等會兒放你車上,晚上帶著我。」林昶說完真開車走了,說要回家帶點衣服。

  林以然在後面聽得微微睜圓了眼睛看著邱行。

  邱行走開和司機打電話去了,林以然心裡就一直忐忑。

  她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賴著邱行不走的人,車上再多一個人她也願意騰地方,有個位置讓她坐著就行。

  可如果車上不再只有她和邱行兩個人,這個空間對她來說就不是絕對安全的。

  她的無條件信任只針對邱行。

  林以然抱著自己的包和邱行的幾件衣服站在車門邊,等邱行過來。

  邱行打完電話回來還拎了袋林嫂給裝的水果,朝林以然抬抬下巴,示意她上車。

  林以然爬上去,看著邱行,欲言又止。

  邱行看過來,挑了下眉:「怎麼了?」

  林以然朝外面指了指,頓了下問:「要等他嗎……」

  「誰?林昶?」邱行說,「不等。」

  林以然的忐忑其實寫在她的眼神裡,她自己不知道。

  在邱行看來就有點小心翼翼還眼巴巴的。

  她猶豫地說:「那他回去取衣服了。」

  邱行打了火,啟動了車:「誰管他。」

  於是這輛舊卡車的駕駛室就依然是林以然安全的避風港,是她能夠放下一切顧慮和警惕,不管停在哪裡都睡得著的庇護所。

  車裡陳腐的舊車味道越來越淡了,漸漸漫著的都是各種各樣的淡香。她衣服的味道、洗髮水的味道,還有一包茉莉味兒很重的乾花香包的味道。

  邱行原本的枕頭和被褥都被她換掉了,換成她從家裡帶出來的一套,從裡到外都是香的、柔軟的。

  就連下層鋪位兩邊掛著的看不出本色的髒窗簾,也被她摘下來洗過了。

  這輛邱行借以疲於奔命的車,在林以然今天一點明天一點的倒騰下,變得不再那麼讓人麻木,它幾乎是舒適的。

  就連邱行在晚上睡覺時似乎都沒那麼多地皺眉了。

  它讓邱行看起來更有人氣,而不是渾渾噩噩度日。

  邱行在車上睡眠淺,有點聲音就醒。

  林以然睡覺老實,也不怎麼動。

  這天外面一直下著雨,前面窗戶開著半截,微涼的風吹進來,是很舒服的溫度。白噪音更是催眠,這本來是個能睡得很好的晚上。

  「林小船。」邱行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叫她。

  林以然沒想到他醒著,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深吸了口氣才問:「你醒了?怎麼了?」

  邱行問她:「你怎麼了?」

  林以然蜷著側躺在那裡,身上裹著毯子,驚訝地頓了頓,才小聲回答:「沒怎麼啊……」

  邱行又問:「你不睡覺翻來翻去的幹什麼?」

  「啊……」林以然抱歉地說,「吵醒你了嗎?」

  「怎麼了……」邱行坐了起來,「說。」

  林以然把半張臉掩在毯子下,就算再不計較和邱行的性別界限,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兒。

  邱行再問就該不耐煩了,林以然盡管難為情,還是咬了咬嘴唇,悶聲說:「我沒怎麼……我就是不太舒服,你睡覺吧。」

  邱行看看外面下著的雨,以為她吹感冒了,問:「我把窗戶關了?」

  「不是……」林以然難堪地閉上眼睛,「我肚子疼。」

  林以然說話從來不支支吾吾的,現在說得這麼費勁,邱行聽她說肚子疼也就明白了。

  車廂裡一時間安靜下來,變得有些尷尬。

  邱行過會兒問她:「要買東西嗎?去超市?」

  他聲音還是跟平常一樣不帶情緒的,像在說普普通通的話。

  林以然把整張臉都縮進毯子裡,說:「不不,不用,你睡吧。」

  邱行便又躺了回去:「那我睡了。」

  「好的。」林以然緊閉著眼睛,馬上回答。

  邱行也不客氣,說睡就睡了。

  林以然自己緩了半天,才把自己從毯子裡放出來,這時邱行早已經睡著了。再之後林以然不敢亂動,翻身也很小心。

  然而第二天。

  邱行幾乎每個服務區都停一次,跳下去歇會兒,隨便轉轉。林以然不明所以,正好去洗手間。

  中間有兩個服務區離得很近,相隔不到一小時。

  邱行又一次把車停了,林以然沒下去,只等邱行自己下去歇會兒再回來。

  邱行也沒下車,倆人乾坐了會兒,邱行問她:「不下車?」

  林以然搖了搖頭。

  邱行又問:「那我開走了?」

  林以然又茫然地點點頭。

  邱行於是點火開走了。

  林以然是到了下一個服務區,邱行把車直接停在洗手間門口,她才猛然明白今天邱行是怎麼回事。

  邱行拿了瓶水下去了,喝了兩口,然後站在一邊發消息。

  林以然倏然有些臉熱,但同時也覺得抱歉。邱行開車向來趕時間,今天不得不停了許多次。

  等兩個人再次回到車上,林以然和他說:「你不用每次都停……我要下車的話提前告訴你。」

  邱行面無表情:「知道了。」

  林以然現在知道他的面無表情之下並不代表他不耐煩,小聲說了句「謝謝」。

  邱行看她一眼,一如既往地沒回應她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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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0: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裝滿貨的卡車行駛在鄉道上,顛簸的土路把林以然晃得頭暈。鄉道兩邊是分隔成一格一格的池塘,在無風的傍晚,水面平靜地倒映著天空。

  如果把鏡頭拉長,就整個畫面都是靜的,卡車從畫面一角駛進來,轟隆隆地穿過,並沒有帶走這裡的安寧和凝在莊稼和池塘中的生活氣。

  長長的柏油路鄉道之後,是一個有著很多家庭式工廠的村子。

  邱行把車開到貨站,讓林以然在車上坐著,沒讓她下車。這地方邱行來得不多,和這裡的人也沒那麼熟。林以然身體不舒服,就沒跟著他。

  這裡乍一看和林哥的修配廠相似,只是停的車要更多一些,司機穿著汗衫或是光著上身,下面穿著大短褲,說的多數都是方言。

  有人叼著煙路過是往車上看,看見副駕駛上坐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兒,會直勾勾地盯著多看幾眼,眼神毫不克制。

  林以然不知道邱行去哪了,四處看了看,沒有找到他。她把關機多日的手機打開了,然後拿著手機去後面坐,坐在邱行的鋪位上,這樣外面路過的人就看不見她。

  邱行離開了將近一個小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車裡的光線變得很暗,林以然靠在後面縮著,頭頂著車壁。身體的不舒服並不尖銳,但是持續不斷,這讓她在原本悶熱的夏夜裡一陣陣發冷。

  手機上的消息一條條跳出來,最近的一條消息也是幾天前發過來的,她一直不開機,對方也就不再聯繫她。

  林以然看著這些消息依然感到隱隱的不安,卻不會特別驚惶。

  盡管她知道自己並不能永遠跟著邱行,假期結束她會一個人去上學,到時候她依然要面對這些。

  可此刻的林以然選擇不去想它。

  「林小船。」

  她聽見邱行在車下喊她。

  「哎……」林以然馬上應聲。

  「帶著你東西下來。」邱行說。

  「好。」林以然應完就去拿自己的包。

  邱行又說:「把我的也拿下來。」

  林以然已經挪到副駕這邊,探頭出去問他:「都拿什麼?」

  「洗漱的……」邱行還要說什麼,停頓了下又說,「你下來吧,我自己拿。」

  林以然抱著她的包,邱行拎著他要換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兩個人穿過這片停車場。

  停車場裡的人不像剛才那麼多了,只有零星幾個。林以然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是不加掩飾的打量。

  不是林以然多招搖,而是在這種地方出現個女人都奇怪,更何況是個年輕女孩兒。她和這裡格格不入,誰都得看上幾眼。

  走過停車場,穿過兩棟小樓,伴著狗叫聲,邱行帶著她走到一個巨大的院子裡。

  兩條大黑狗朝這邊狂吠,林以然讓那叫聲嚇了一跳。其中一條狗邊叫邊朝他們走過來,林以然眼睛都閉了起來,緊緊貼著邱行。

  邱行沒理會,那狗離得他們幾步遠就不再往前走了,只站在那裡叫。

  院子裡是幾排房屋,有的亮著燈,有的窗戶黑黢黢的。

  院子裡人很多,剛才那些司機大部分都在這兒。有坐在一起抽煙的,也有擺了小桌喝酒的。

  邱行沒和誰打招呼,帶著林以然徑直開了其中一間房門,開了燈。

  房間十分簡陋,裡面靠兩側牆壁擺著兩張單人床,裡面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台不知道年頭的液晶電視。

  除此之外就只有桌子底下塞著的一把塑料凳子,和牆上分別掛著的兩把電風扇。

  邱行把門窗都開著,風扇也打開,跟林以然說:「你跟我住。」

  林以然連連點頭,在這樣的地方讓她自己住她也不敢。

  她把自己的包放在床上,床單至少看起來還挺乾淨的,沒有明顯的髒污痕跡。

  晚上車得停在外面排著等卸貨,等會兒就有貨站的人過來把車開過去,別的車卸貨的聲音會一直哐哐地持續,卸完貨明天四點鐘就得走。

  所以今晚只能睡在這裡,林以然什麼也不問。無論條件多差,她從來沒表現出不情願或半點為難。

  「廁所和浴室都在外面,我帶你去。」邱行說。

  在這種地方林以然本來不想洗澡,可她猶豫了下還是帶上了洗澡的東西,今天實在不舒服。

  浴室是單獨的隔間,可以從裡面上鎖,倒是不髒,只是很舊。

  林以然進去之前回頭看了眼邱行,邱行朝她抬抬下巴,示意她進去。

  他們倆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已經讓林以然和邱行產生了一些默契,比如現在盡管邱行沒說話,她也能夠明白邱行的意思是說自己在這等她。

  邱行的一個眼神就能讓林以然踏實下來,她知道邱行不會把她自己留在這裡。

  林以然洗完邱行讓她在裡面等會兒,他去另外一間迅速沖了一遍,順便換了身衣服。

  兩個人往回走的時候,邱行自顧走在前面,林以然身上還帶著潮濕的水汽,但衣服穿得嚴嚴實實。

  兩隻大黑狗依然在院子裡狂吠,林以然貼著邱行,邱行一開門她就鑽了進去。

  儘管平時和邱行同住在車上,距離甚至要更近一些,可這樣開一間房兩個人一起住,還是有點不一樣。

  不過他們都不計較,邱行是本來就無所謂,林以然是沒有條件在意這些。

  她沒用床上的枕頭,也沒蓋床上的被子。

  她把邱行換下來的髒衣服套在外面,枕著自己的書包。

  邱行躺在另一邊的床上,說:「有事叫我。」

  林以然輕輕地應了一聲,邱行就閉上眼睛睡了。

  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偶爾會有人從他們門口不遠的地方路過。

  在這樣的地方林以然睡不著,她直直地躺在單人床上,閉著眼睛聽邱行的呼吸。

  這裡不如車上讓她覺得踏實。

  她放輕動作翻了個身,臉朝著牆面,蜷縮起來,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肚子邊,攥著身上邱行的衣服。

  深夜,林以然濛濛矓矓地睡了會兒,也沒有睡實。

  半夢半醒間她倏然睜開眼睛,微微抬起頭朝窗戶看。

  那一瞬間林以然心臟驟然一縮。

  窗戶那裡有個人在朝裡看,黑暗中林以然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看到人的形狀。

  林以然立即從床上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門口那人見她醒了,轉身走了,動作慢悠悠的,沒當回事的樣子。

  這跟在出租屋時的場景那麼相似,林以然在之後很久呼吸還依然很快,心臟撲騰撲騰地跳著。

  她不敢再閉上眼睛,總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

  恐懼在黑暗中包裹著她,唯一能讓她安定下來的只有邱行的呼吸。

  林以然穿上鞋,靜靜地走到邱行床邊,在床腳坐了下來。

  林以然是個堅強的姑娘,當生活中的變故來臨,災難一環扣一環地砸在她頭上,失去了母親,又被自己的父親推到如此境地,她在經歷的這些對於一個剛剛成年的年輕孩子來說太艱難了。

  但儘管如此,她依然算得上是平靜的。除了那幾次驚慌失措地向邱行求救,以外的時間她都是安靜地待在邱行身邊,在這麼難堪狼狽的境地裡,她讓自己最大限度地看起來從容。

  她悲哀而難過地接受了這一切,不自怨自艾,也不在平時流眼淚。

  可這天夜裡,雖然她把自己的呼吸聲壓得盡量低,邱行還是聽見了。

  可能是因為不舒服,可能是因為嚇了一跳,也可能是這段時間的一切終於摧得她暫時地放縱自己的情緒。

  邱行睜開眼睛,看見她後背繃得很直,坐在自己腿邊,在無聲地抹眼淚。

  她本來就偏瘦,這段時間跟在邱行車上這麼熬,更是讓她瘦了很多。

  她現在套著邱行的T恤,哪怕裡面還有自己的一件,還是顯得空蕩蕩的。

  肩膀後背那麼薄,脖子很細,這時微低著頭,弧度看起來單薄而脆弱。

  她不知道邱行醒了,努力想讓自己呼吸得平穩小聲。

  邱行讓她這樣靜靜地哭了會兒,才出聲問她:「坐這幹什麼?」

  林以然明顯地又挺直了些,回頭朝向邱行,這次沒有道歉,只低聲說:「邱行,我害怕。」

  邱行「嗯」了聲,平靜的聲音在黑暗裡聽起來莫名有些溫和:「怕什麼?」

  林以然聲音裡還是能聽出來哭過,有一點點啞:「剛才窗戶那裡有個人。」

  「嚇哭了?」

  林以然搖頭說:「沒有。」

  邱行往裡面挪了挪,身前挪出了更大的空。

  林以然朝那邊看了看,然後無聲地坐了過來。

  這裡是剛才邱行躺過的地方,還帶著他的體溫。這裡離邱行更近,她身後就是邱行的胳膊。

  邱行平躺著,閉上眼睛說:「我再睡會兒,睏,等會兒走。」

  林以然「嗯」了聲,說:「你睡。」

  邱行總是沉默的,卻總能在身邊給她圈出小小一片安全的空地,地方不大,剛好讓她容身。

  只要有這麼塊地方,林以然就能在任何環境裡平靜地待著,等著邱行忙完帶她走。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隨著邱行去了更多的地方,見了更多的陌生人,也見到了更多樣的邱行。

  邱行並不只有平時看到他的這一副模樣,他也有笑嘻嘻地跟那些叔叔伯伯耍貧的時候,咬著根不點燃的煙,說話嘴甜。

  這種時候的邱行其實更符合林以然小時候對他的印象,皮皮的男孩兒。

  而邱行無論去任何地方都會給林以然留著那片小空間。

  不會特意交代她什麼,也不會時刻都注意著她,只時不時往身後掃一眼。

  林以然就一直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視線一直跟著他。

  無論邱行什麼時候回頭都能和她對視上,被她柔和而持續的眼神接住。

  時間久了,別人都知道邱行有個小女朋友,邱行一直帶著,還護得厲害。小女朋友不怎麼愛說話,長得很漂亮。

  邱行並不多解釋,懶得。

  他們的相處也和剛開始有了點變化,變得更默契,更多眼神交流,林以然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客客氣氣。

  在這種日漸加深的默契中,他們也不可避免地越來越親密,只是他們都不覺得。

  ……

  邱行從車下走過,副駕這邊車輪已經有半邊懸空,路旁邊是個斜坡,下面是水溝。

  兩輛貨車停在道邊,貨廂裡各自有幾個工人,正把一輛車上的貨直接倒到另一輛,這樣兩邊可以直接遞,省去了中間的路程。

  林以然沒下車,邱行從副駕邊走過,站在斜坡上,抬手把厚厚一沓現金遞上去給林以然。

  林以然探身出去接過來,小聲問他:「要數嗎?」

  邱行說:「數。」

  林以然說「好」。

  林以然數完給邱行發了條消息,把數字告訴他。她用的是邱行的手機,邱行只把工作常用的那個揣了下去,不常用的這個留在車上。

  邱行回:【知道了。】

  都是熟人常來常往,結貨款時邱行不能數,直接揣起來,但也真有現金數字對不上的時候。

  他現金經常往車上一扔,林以然再收起來,塞在車上放錢的位置。

  林以然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從學校取了回來,和她的檔案、身份證、銀行卡一起藏在車裡,不再連上廁所都要帶著。

  邱行默許她的一切行為,在這輛車上,林以然無論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

  他們已經停在這條廢棄的路上倒了快三小時的貨,才剛一半。

  林以然這邊開門是水溝的斜坡,她順著慣性根本站不穩,能一腳摔進溝裡。

  另一邊主駕駛的車門已經被旁邊的車擋住打不開了,剛才邱行就是從副駕跳下去的,就連邱行也是迅速邁了兩步才踩穩。

  林以然根本下不去,她只能坐在車上。

  過會兒邱行走過來,在下面問她:「去不去廁所?」

  林以然趴在窗邊眼巴巴地看著邱行,用力點點頭。

  邱行不明顯地笑了下,說:「下來吧。」

  林以然指指下面的水溝:「下不去。」

  邱行讓她把車門開了,自己又往下面邁了點,林以然踩在第一階腳踏上,無措地到處看看,不知道往哪落腳。

  邱行抬了抬手,示意她,說:「下來。」

  林以然看懂了,只略猶豫了一秒,就彎下身子,身體微微前傾。

  邱行單手兜著她腿,把她兜了下來往旁邊一放。

  雙腳騰空的片刻之間林以然是閉著眼睛的,落地之後怕她在斜坡上踩不穩,邱行還在她背上虛托了下。

  林以然背對著邱行,垂著眼睫,心跳微微快。

  洗手間得去廠裡,離得有些遠,邱行帶她過去,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女朋友啊,小邱?」

  被問得多了,邱行也不答,只笑笑。

  林以然身上穿的是件白色的純色T恤,是在之前路過的一個村莊集市上三十塊買的。

  當時她和邱行去吃飯,走到集市的時候林以然覺得新鮮和熱鬧,邱行就跟她從裡面走了一圈,買了兩條毛巾和兩件T恤。邱行那件是黑的,他說他穿不起白色。

  林以然還給自己買了雙人字拖,她現在就是大T恤加上人字拖的裝扮,看著放鬆又隨意,不再像最初時總捂得很嚴實。

  可儘管是這樣,她身上那種文靜的好學生的氣息依然抹不掉,別人眼裡看著還是很乖。

  她就像一個被邱行帶壞了的乖女孩兒,不顧家裡反對被男朋友帶出來,過苦日子還當成浪漫。

  可林以然哪有家呢,她也不是被男朋友帶出來的。

  不但不是被人帶出來的,還是她主動賴在人家身邊,硬是在別人車上賴著不走。

  滿打滿算,她還能在邱行車上待一個月。

  林以然當然想去上學,那是她一直期待的,充滿希望的嶄新的日子。

  可那也代表著她要再次開始面對那些暫時被她遺忘的事情。

  沒有邱行。

  ……

  邱行多數時間依然是那副冷淡樣子,情緒外露的時候並不多。

  他就像個賺錢的機器,把自己不當人,像是不知道睏、不知道累,他勤奮而強大,冷漠而麻木。

  只有和他離得最近的林以然看得到他偶爾出現的柔和,像是從風化了的硬殼裡裂了道縫。

  「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邱行肩膀夾著手機,笑著在講電話。

  「哪有的事啊,我都忙飛了,我還出去玩呢,做夢玩吧。」邱行自嘲地說。

  「你想我啊,那我過幾天去看你。」

  聽到邱行這個語氣打電話,林以然就知道對面是方姨,邱行的媽媽。

  「我爸?我爸也忙唄。」邱行說,「你想給我做什麼?」

  邱行「嗯」了聲,又說:「燉個湯吧。」

  邱行聊了幾分鐘的電話,掛斷之前保證了好幾次,過幾天一定去看她。

  林以然問:「要去看方姨嗎?」

  邱行說:「不一定,再說吧。」

  林以然看向他,說:「你答應她了。」

  邱行放下手機,淡淡地說:「她不記得。」

  林以然沉默下來,覺得有些難過。

  邱行說過,去看她的時候會刺激到她,她不能接受現在的邱行,不能看到他已經長大了。

  林以然輕聲問:「你想她嗎?」

  邱行說:「想啊。」

  他回答得平靜又理所當然,跟林以然說:「我也覺得我心狠,把她放那不管了。」

  林以然立刻搖頭說「沒有」。

  邱行說:「我沒有辦法。」

  林以然沒有說話,邱行過了會兒才又開口,說了句:「我也想她。」

  晚上的這個電話,讓邱行變得比平時更加沉默。

  他心情不好,林以然能感覺得到。

  他沉默地停了車,去洗漱,然後沉默地回來睡覺。

  林以然睡不著,沒有上去。現在她經常會在晚上在前面坐著,這樣如果外面有聲音她可以聽得到,也能拿著手電往後掃一掃,這樣就不用邱行每次都下去看,邱行就能睡得更安穩一些。

  這天晚上邱行做了夢。

  他平時睡覺很安靜,他累得連做夢都奢侈。

  這是林以然第一次見他被困在噩夢裡。

  邱行呼吸的節奏變得很快,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困頓的咕噥聲,眉頭死死皺著,看起來很痛苦。

  林以然回頭叫他:「邱行。」

  叫了幾聲,沒能把他叫醒。

  林以然便跨過來,半跪在前面的平台上,晃邱行的手:「邱行……」

  邱行捏緊了林以然的手,他手心裡都是冷汗。

  在睜眼的瞬間,邱行短促地叫了聲「爸」。

  「做夢了。」林以然的手被邱行捏得很疼,但她沒有抽出來。

  邱行像是還沒徹底清醒,只「嗯」了聲。

  「沒事了……」林以然輕聲安慰她,晃晃邱行攥著她的手,「別害怕。」

  她聲音輕緩而溫柔。邱行又「嗯」了聲,又過了半分鐘,才鬆開了手。

  邱行的眼睛有些發愣,顯然還沒從夢裡回過神。他呼吸還有些快,額頭上都是汗。

  林以然抽了張紙,給邱行擦了額頭上的汗。

  邱行看著她,眼神發空,林以然第一次從他眼神裡看到如此直接的茫然。

  帶著沒褪乾淨的從夢裡帶出來的隱隱的脆弱。

  林以然心裡沉沉地墜著。

  「別難過。」林以然輕輕地說,「都過去了。」

  邱行只愣愣地看著她。

  林以然摸摸他的額頭,拇指慢慢掃過他的眉心,說:「別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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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這個邱行掩不住難過的夜裡,他的眼神就像個無措的孩子。後來他坐了起來,林以然就也鑽到後面去,和邱行一起坐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林以然抱著膝蓋,靜靜地陪著他。

  「你睏不睏?」邱行問。

  「我不睏。」林以然回答說。

  邱行突然鑽了出去,坐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

  那個晚上是夏天中一個很平凡的夜,普通又不普通。

  邱行把車駛出了高速,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個沒建完的公路上。路已經鋪得很平整,兩旁沒有欄桿。路的旁邊是一片空曠的草場,貧瘠的鹽鹼地連草都長得稀。

  邱行躺在草地上,平躺看著天。

  天上有著不多的幾顆星星,雲層是透明的。

  林以然坐在他旁邊,時不時揮手趕走蚊子。

  他們都不說話,彼此卻是這天地間自己唯一的陪伴者。

  他們都是被生活戲弄的人,正在演著自己不知道走向的戲。

  在這個夜裡,林以然直觀地感受到她和邱行的貼近。

  除了對方,世界上再沒有比對方離自己更近的了。

  他們被命運驅趕著奔逃,沒有盡頭地流浪。

  ……

  邱行在下一次回去的時候,還是去看了他媽媽。

  林以然也去了,那天方姨狀態很不錯,一直拉著林以然的手說話。

  她比林以然記憶中瘦了,憔悴了很多,可依然溫柔,說話慢聲細語。

  她聽到林以然的媽媽去世了,撫著林以然的臉,眼裡裝滿憐愛,心疼地安慰著這個鄰居家的小女孩兒。

  這樣的時候她看起來明明很正常,林以然抱著她,心裡非常難過。

  「你想媽媽的時候,你就過來看看方姨,方姨和你聊聊天,你就不難受了。」她給林以然順順頭髮,是一個寬厚慈悲的長輩。

  林以然紅著眼睛點頭,和她說:「我會常常來。」

  「好,小船長大了呀。」她笑著說,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邊有一道道淺紋,又說,「連小船都這麼大了。」

  可能因為林以然的關係,方姨那天並沒有太過糾結邱行,注意力多半都在林以然身上。

  邱行出去和護士說話,再回來時拿了兩個蘋果,說是護士給的,他去洗了,給她倆一人一個。

  方姨想到什麼,笑起來:「對了,上次小齊說你長得帥呢。」

  「什麼小齊?」邱行隨口一問。

  「就是那個大眼睛的姑娘,上次我說等你來了介紹你給她認識。」方姨轉過頭和林以然說,「我差點忘了,我得找小齊過來。」

  「你快坐著吧。」邱行按著她肩膀不讓她站起來。

  她大腦裡是亂的,真真假假,都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小齊。

  邱行和林以然陪了她半個下午,後來她說自己要休息一會兒,邱行和林以然才走了。

  林以然戀戀不捨地和她道別,她讓林以然要照顧好自己,要堅強一點。

  林以然點頭,聽到她說:「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都能過得去。」

  邱行接了句:「要是過不去呢?」

  「過不去就會生病。」她接得也很順暢,又說,「像我一樣。」

  邱行不客氣地說:「你知道啊?」

  林以然手肘碰碰邱行,邱行垂眼看她,林以然用眼神示意他別說了。

  方姨溫和地笑著:「我怎麼不知道?我病了,我知道,不然我住這裡幹什麼呢?」

  她跟邱行說:「你照顧好小船。」

  安寧醫院和林以然以為的不一樣,也並沒有小時候大家傳得那麼恐怖。

  這裡患者很多,可也不是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出異常,多數都跟常人無異。

  醫院裡很乾淨,綠化很多,也很漂亮。

  「你來啦?」有人和邱行打招呼,擺擺手和他說話。

  林以然一瞬間就知道這位姑娘就是「小齊」,眼睛果然又大又漂亮。

  「帶女朋友來看方姨了?」小護士看到林以然,曖昧地朝邱行眨眨眼。

  邱行笑笑,「啊」了聲。

  「方姨最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小護士跟邱行說。

  邱行說:「多謝你們照顧。」

  他們倆看說話的狀態挺熟了,最後分別的時候小護士說:「行了你快走吧,方姨有什麼事我就給你打電話。」

  等到只剩他們倆了,林以然才問:「這是方姨要介紹給你的小齊嗎?」

  邱行說:「不知道,應該是。但是她姓張。」

  林以然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邱行又說:「而且結婚了。」

  林以然哭笑不得,剛才方姨的意思像是要給邱行介紹個女朋友。

  邱行說:「我媽想到什麼說什麼。」

  方姨說話確實有時聽起來糊塗,可林以然還是覺得非常親切,給她很溫暖的感覺。

  從這天開始,偶爾他媽媽打電話過來,邱行會讓林以然接。

  方姨通常都記得她,但是對於她為什麼和邱行在一塊兒,就不一定記得。

  有時會認為他們是在一起上學,還跟林以然說:「你如果遇到不會的題就問邱行,讓他給你講。」

  林以然「嗯嗯」地答應著,順著方姨說:「我會問他的。」

  「他如果不好好給你講,你就告訴方姨。」

  「他不會的。」林以然笑了下,側過頭看了眼邱行。

  「他倔脾氣,沒耐心。」方姨不客氣地說自己的兒子。

  林以然笑著說:「他很好的。」

  「他人是不怎麼樣。」方姨的語氣裡有一點嫌棄,更多的卻是掩不住的疼愛和驕傲,「可是成績很不錯的,好聰明。」

  林以然輕輕地眨了下眼睛,邱行從小就學習好,這她是知道的。

  至於邱行為什麼如今在開貨車沒有在上學,林以然不敢多問。其實也不用問,現實就擺在眼前。

  邱行對於自己的現狀並沒有那麼尖銳和敏感,也不是不能提,不至於聊到了也避而不談。他只是懶得提,加上林以然有意地從不去聊這個。

  她越來越不願意觸碰那些有可能會勾起邱行負面情緒的內容,那晚邱行從夢裡驚醒茫然而痛苦地看著她的眼神,林以然總是能想起。

  她不想讓邱行再那麼難過地看著她。讓邱行笑起來很難,像平時一樣冷靜地生活也很好。

  ……

  邱行每次封車都會把自己搞得很髒,苫布就是髒的,綁苫布的繩子上也都是灰。

  封車需要他繞著車把一條條繩子兩邊的掛鉤都鉤在車上,來來回回要繞很多次。

  後來林以然就主動下去幫他,邱行把繩子甩過來,林以然力氣不夠鉤不上。

  但是她幫邱行扯著,邱行就能先在另一頭都鉤好,再過來這邊,不用兩邊一次次繞。

  這樣他倆就髒一塊兒去了,林以然的手上也黑,誰也沒比誰乾淨。

  「下回你別伸手,髒。」上車之後邱行和她說。

  林以然端著一雙小黑手不敢亂動,但又覺得有點想笑,說:「擦擦就乾淨了。」

  她這段時間曬黑了點,沒最開始白了,邱行見她頭髮隨意綁著,穿著大T恤,跟他混得越來越糙,邱行說了她一句:「你少幹活。」

  林以然問:「為什麼?」

  邱行說:「髒慣了洗不出來,過段時間你得上學了。」

  他說話時總是不帶情緒的,聽起來語氣平平,加上冷淡的臉,顯得毫無感情。

  林以然沉默著找濕巾擦手,還給邱行抽了兩張遞過去。邱行看了她一眼,見她垂著眼睛,接過濕巾也不說了。

  林以然過了會兒才又開口,說:「手髒也不影響上學。」

  邱行說:「別人以為你在家受氣幹活。」

  林以然抬起臉看他,說:「我沒有家。」

  「你可以沒有……」邱行看著前面開車,和她說,「但你不能讓人知道。」

  林以然看著邱行,聽他又說:「別和別人說你沒家。」

  邱行這時的語氣有些嚴肅,林以然沒有問為什麼,她默契地明白了邱行的意思。

  邱行說了不讓林以然伸手,下一次她就沒有下去,老實地在副駕坐著。

  然而這次的貨裝得高,把車廂高高地支起來,繩子比平時更難鉤。邱行來回繞了兩次,探頭往倒車鏡上看了眼。林以然正低頭坐著,安安靜靜的。

  「林小船。」邱行叫他。

  林以然從窗戶探出頭來:「嗯?」

  「過來幫我扯著。」邱行說。

  林以然沒掩飾自己的笑意,笑邱行出爾反爾,她開門跳下來,說:「來了。」

  邱行把手裡的掛鉤給她,說:「別鬆手,你鬆手就得砸著我。」

  「好的。」林以然說。

  車架得高繩子就不夠長,需要邱行用力拽才鉤得上。他在另外一邊把一端的掛鉤甩過來,林以然幫他拉著,他才能鉤上一邊再去另一邊。

  掛鉤拎在手裡沉甸甸的,用挺粗的鋼筋彎的,不然扛不住勁。

  林以然怕自己扯不住脫手了砸著邱行,兩隻手緊緊地拽著。

  還剩最後兩節,林以然手上都勒出了印子,只怕自己力氣不夠。

  繩子從另一邊甩過來時,林以然抬頭見方向不太對,下意識往旁邊躲了下。

  金屬鉤子砸到肩膀的一刻林以然閉上了眼睛,敲在骨頭上的劇烈疼痛讓她幾乎是瞬間就控制不住地流了眼淚。

  邱行剛才扔過去時兩根繩子鉤在了一起,另外一根是順著慣性甩出去的。

  他沒聽見金屬落地的一聲,於是喊了聲:「有事沒?」

  林以然疼麻了,尖銳的疼讓她眼前甚至一陣陣發暈,她閉著眼深吸了口氣,才喊了聲「沒事」。

  邱行說:「那你扔給我。」

  林以然用沒砸到的那邊撿起來,鼓了會兒勁,才用力扔了過去。她這點力氣勉強夠用,她用手背揉著被砸到的肩膀和鎖骨,一碰就連連吸著氣。

  邱行掛完了他那邊,繞過來時一眼就看見了林以然領子外面露出來的一片紅,衣服也明顯髒了一塊。

  邱行立即問:「砸著你了?」

  林以然臉上已經看不出來,搖頭說:「沒有啊。」

  邱行直接走過來,指了指她紅著的那處,沒碰著她,說:「掀開點我看看。」

  林以然小聲說:「不用,沒怎麼樣。」

  邱行擰了下眉,沒再跟她囉嗦,也沒管手髒,直接把她衣領往旁邊撥開一小塊兒。

  被砸到的那處已經高高地腫了起來,中間泛著一點點青紫,可以想見之後還會紫得更厲害。

  邱行說:「差點砸著頭。」

  林以然剛才要不是躲那一下就真砸頭上了。

  她搖頭說:「沒事,就砸的一下疼,現在沒什麼感覺了。」

  邱行眉頭還是皺著,說:「車上有酒精,等會兒擦一下。」

  「好。」林以然點點頭。

  邱行主動叫人下來幫忙,還讓人別鬆手砸著他,轉頭把人家肩膀給砸得紫了一大片。

  林以然穿著吊帶背心,坐在中間,側對著邱行。邱行坐在駕駛座上,手上拿著醫用棉簽和酒精,在幫她擦肩膀。

  林以然把T恤脫了,不然扯著脖領更不好看。

  她皮膚很白,耳後線條以一個漂亮的弧線延續下來,脖頸很細又長,微微垂著的時候顯得偏瘦。

  邱行心無雜念,眉頭一直擰著,表情很凶。

  「對不起啊。」邱行說。

  兩人這時離得挺近,邱行神經粗,林以然是女孩兒,沒他那麼粗。

  這時林以然微微有些拘謹,沒有抬眼,長長的睫毛向下遮著眼睛,只說:「真不用……」

  「賴我。」邱行說。

  林以然不願意聽他道歉,搖了搖頭。

  「別動。」邱行皺了下眉說。

  他說話時氣息碰到了林以然耳邊的頭髮,碎碎的頭髮刮在脖子上,林以然微微地縮了下肩膀。

  邱行手上動作停頓了下,這時才發現距離有些近了,接著往後讓了讓,拉開距離。

  「行了。」邱行說。

  「好……」林以然眼睫輕顫,低聲說,「謝謝。」

  邱行推門跳下了車,去扔垃圾。

  林以然用這個時間找了件乾淨衣服套上,穿好了邱行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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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1: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當天晚上,林以然的肩膀高高地腫了起來,最中心泛紫,在她原本白皙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一夜過去,第二天早上看著更嚴重了。

  這一夜林以然都不敢壓著傷的那側躺著,不過倒沒有影響睡眠,不碰到的話不疼。

  她醒了一下來邱行就問她:「怎麼樣了?」

  林以然撥開領子給他看了一眼,這看起來比邱行以為的更重。

  邱行皺著眉:「你確定骨頭沒事,是吧?」

  「嗯嗯,確定。」林以然放開衣服,說。

  她剛睡醒頭髮還是散著的,她攏了攏頭髮,頭髮大多歸順地披在背上,卻也有少數稍顯毛躁,讓她看起來像帶著毛邊,給人一種溫暖而乾燥的柔軟感覺。

  「只是看起來嚴重,其實不疼了。」林以然說。

  這件事很快過去了,畢竟本來也沒太嚴重,一點皮外傷。

  然而塗酒精那片刻微妙,卻一直延續了下來。

  這個車廂裡原本沒有太重的性別界限,平時他們相處邱行也不是很計較林以然是個女生,一些肢體接觸不可避免,兩個人都不介意。

  可自塗酒精之後,距離似乎逐漸拉開了。

  這一點更多體現在邱行身上,他像是突然記起了林以然是個女孩兒。

  比如之前他有時短袖髒了就當著林以然面換了,現在會在換衣服之前先說一句:「我換件衣服。」

  林以然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愣了下,之後背過身去,說:「好的。」

  再比如林以然下車沒處落腳時邱行也不再搭手了。

  畢竟像之前那樣托著腿把她兜下來,也可以算是抱了。現在邱行最多能伸手讓她借個力。

  類似這樣刻意避著的時候不少,加上邱行多數時候的冷淡語氣和沒有表情的臉,就讓他看起來更冷漠,有時避開的動作明顯,甚至會顯得有些嫌棄。

  出於當時邱行的氣息撲在耳邊帶來的異樣感,剛開始林以然默契而平靜地接受了邱行拉開的距離。

  可幾天下來,當邱行表現得越來越明顯,林以然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裡做了令邱行不高興的事。

  在這種莫名的氣氛裡,兩個人相比之前的熟悉和不自覺的親密,變得疏遠了一些。

  ……

  今年雨水很大,路上經常在下雨。

  這也是為什麼邱行每次都要費勁把車用苫布蓋好。

  如果一直是晴天的話可以不用這麼麻煩。

  下雨了會讓車變沉,過秤可能會超重。

  這天中午他們停下來吃飯,再打火時車怎麼也打不著火了。停的這個服務區又是個小服務區,沒有修車點。

  邱行這輛破車經常在路上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加上平時在林哥那修修補補,邱行腦子聰明,什麼都過一遍就記得住,基本的問題邱行都懂。

  邱行拿了工具箱下去,一邊和林哥打電話一邊動手敲敲打打地拆卸。

  林以然在旁邊給他遞工具,邱行指什麼她就遞過去什麼。

  「嗯,不是後橋的事,後橋的事我能打著火,我現在就是一點也打不著。」邱行跟電話裡說。

  「也不是中橋,還是油路故障。」邱行彎腰看著,琢磨了會兒說,「我知道上次給我換了,但它應該還是油路的事,節氣門堵了?換節氣門了嗎哥?」

  邱行打了會兒電話,說等會兒他自己研究著看看,盡量把它開走。他這點工具不夠用,如果要換配件他也沒有,實在不行就得叫修車救援。

  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邱行笑了下說:「那不也沒辦法,有活兒我得跑啊,不跑長途我在家附近轉,我也掙不著錢啊。」

  邱行掛了電話,手機遞給林以然,開始修車。

  平時邱行看著脾氣不好,總繃著臉皺眉,可真遇到麻煩難解決的時候,他又往往很平和,不會發火,看著也沒那麼著急,總是很從容。

  服務區裡貨車不少,有別的司機過來搭話,常年在路上跑的都是半個修車專家。

  一看邱行這麼年輕,覺得他肯定什麼也不懂,幾個人開始上手幫忙。

  後來外面開始下了雨,好在車還真修了個差不多,至少能開走了。

  邱行跟林以然對視了一眼,想讓她去買煙,結果見林以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買了兩條回來,跟著邱行這段時間她已經了解了邱行的行事習慣。

  她正蹲在離得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邱行,怕自己在附近礙事。衣服和頭髮都澆得半濕,臉上也掛著水滴,蹲在那單薄又小小一團。

  林以然朝他微睜眼睛,在問他什麼事。

  邱行看她那麼蹲著看自己,對她很淡地笑了下,指指她手裡的煙。

  林以然便拆開了,給幫忙的司機分了,跟人家說謝謝。

  邱行手上全是黑油,沒參與,等到林以然都分完了,別人也走了,邱行跟她說自己去洗手。

  林以然看了眼他衣服上蹭的油污,說:「你順便換件衣服吧?濕著穿也不舒服。」

  邱行不在意地轉身,說:「回來換。」

  林以然接了句:「你在車上換不是不自在嗎?」

  她說得很自然,邱行回頭看她,接著轉身又走了。

  手上的機油洗不乾淨,邱行的手已經髒慣了,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會蹭得黢黑。

  邱行回來上車,林以然把毛巾遞給他,邱行看她淺色的乾淨毛巾,沒接。

  「不用。」邱行說。

  林以然也沒堅持,就收了起來,又抽了兩張紙給他。

  邱行接過隨便擦了擦,把車開走了。

  車壞在路上是挺麻煩的事,好在將就著上路了。不然修車救援開過來,沒個大幾千下不來。

  這事讓邱行接下來把車開得很小心,得讓它堅持著開到地方,邱行有熟悉的修理廠,否則外地修車處處是坑。

  然而他心情似乎還不錯,跟林以然聊天。

  「前年冬天,我跑大慶。」

  他突然開始了話題,林以然看向他,邱行繼續說:「半夜下雪了,我車壞半路上,一輛路過的車也沒有。」

  林以然專注地聽著,問:「然後呢?」

  「零下三十八度,車裡打不著火,車裡外面一樣冷,有一個手機凍得開不了機,我下去兩趟,手凍得快沒知覺了。」

  林以然聽得很揪心,看著邱行。邱行很少這麼主動聊天,還是講他自己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經歷了半路車壞了這樣的糟心事,他反倒還有了分享欲。

  「當時我心想,我能不能就這麼凍死了。」

  林以然聽得蹙眉,問:「後來呢?」

  「後來我想我不能真凍死,我錢還沒還完。」邱行說,「我爸燒死了,我再凍死了,我媽也別活了。」

  邱行的話像刀尖那麼鋒利,林以然驟然聽到,呼吸滯了一瞬,連眼睛都閉緊了。

  邱行沒說過他爸是怎麼去世的,林以然也沒問過。

  現在這麼猝不及防地得知,林以然心臟下墜,邱行以如此不經意的語氣提及,卻更讓她喘不過氣。

  「萬不得已我只能打110,跟警察報了位置。」邱行笑了下接著說,「最後麻煩警察叔叔半夜出警把我帶了回去,幸好還有個不怕凍的手機。」

  林以然笑不出來,她眼睛已經紅了。

  她一直沒吭聲,邱行轉頭看她,見她鼻子眼睛都紅著,一副很難過的模樣。

  邱行看了她幾秒,才轉了回去,開口說:「所以你好好上學。」

  林以然不明白他說的那些和讓她好好上學之間為什麼有了一個「所以」的關係,可她還是認真在聽邱行說話。

  邱行又恢復了以往那種平靜的語氣,說:「你要讓你的人生順著原路走,不要掉下來。」

  什麼是原路呢?林以然想。

  好好地成長,去上學,在一個相對高的社會階層裡做一個優秀的人,找一個合適的人談戀愛,有幸福的家庭。

  她沉默地想了會兒邱行的話,邱行沒再繼續說。

  過了許久,林以然轉頭輕聲問:「邱行,我上學了你還會管我嗎?」

  「當然管你。」邱行回答。

  「你就像還沒掉下來的我……」邱行看著前方說,「我不會讓你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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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1: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或許就是出於這個原因,邱行一路托著林以然,把她從一個個困境裡帶出來,讓她如今還能好好地坐在他的車上,再過不久,去學校開始她新的人生。

  邱行已經從他的軌道裡掉了下來,再也回不去了。

  林以然在最無助的時候遇見他。他會一直把林以然送回她的人生裡,在此之前,一直托著她。

  ……

  邱行的這些話,無形中把他和林以然的距離再次拉開。

  林以然從他的話裡聽出言外之意,邱行在拒絕她的接近。他們都是懸在繩索上的人,邱行想讓林以然去過另一種人生,而不是像他這樣,吊在繩上生活。

  邱行像是冷漠的,他把和林以然之間隱隱的親密推開了,可他又是柔軟的。

  他的冷硬和他的柔軟,林以然全部接收到了。

  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他們彼此保持距離,林以然對他又重新禮貌和客氣起來。她會對邱行說「謝謝」,也不再表現出他對邱行的依賴。

  按照這樣發展,過了最後這段日子,等到林以然去上學,他們就不再擰在一起,並且會離得越來越遠。

  這個夏天終會變成一段記憶,每當想起來,都會讓林以然覺得溫柔和感激。

  可不是所有事都能受人控制,人的情緒和情感最難自控。

  林以然這一整個夏天的痛苦、恐懼和動蕩。

  對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兒來說,這段日子深刻而不可抹除。而在這些一輩子忘不掉的日子裡,邱行一直穩穩地在這裡。和他的這輛車一樣,讓林以然能躲在裡面,偷一點安穩。

  邱行是她所有正面情緒的落點。因為邱行,林以然甚至會覺得以後想起這段日子,她最先想到的不會是她噩夢一樣的處境,而是自由和遼闊,是邱行帶給她的一切。

  而邱行,他再理智冷靜,被生活操練得再麻木——他畢竟年輕。

  ……

  林以然把掛著的邱行的衣服疊起來,放在一邊。這段時間一直下雨,衣服乾得沒那麼快。

  邱行已經連續開了幾個小時的車,林以然把邱行一套還沒洗的衣服褲子捲成一個不大不小的卷,遞給他。

  邱行看了一眼,接過來墊在腰後面。

  這麼久坐開車,有時開得久了邱行難免腰疼背疼,林以然用邱行的手機買了個托著背的靠墊,寄到了林哥的廠裡,還沒有去拿。

  林以然坐回副駕,說:「你記得去取,下次要帶著。」

  邱行「嗯」了聲。

  林以然最後還能跟他回去一次,再去看看方姨,之後邱行把她放在一個離學校近的城市,這次林以然就真的下車了。

  林以然的假期快要結束了,她的這段逃亡也即將到了終點。

  邱行清了下嗓子,開了口:「你學費卡。」

  林以然馬上說:「不不,不用。」

  邱行被她的反應逗得笑了,說:「你不什麼啊?我說什麼了?」

  林以然說:「不用給我錢,邱行。」

  邱行臉上的笑意還沒收起來,和她說:「往你學費卡裡存了錢,學費應該已經劃走了,剩下的你留著吧。」

  林以然眉頭一下子擰個小結,問:「什麼時候啊?」

  「前幾天。」邱行說。

  學費卡和其他東西一起藏在車裡,和邱行的現金放一塊。

  林以然又問:「存了多少?」

  邱行說一萬。

  林以然搖頭說:「不要你錢。」

  「你身份證和銀行卡先不要用,上學之前。」邱行和她說,「買了票下車直接去學校,盡量不要出來,平時別一個人,和你室友或者同學一起。」

  平時邱行和她說話,林以然一定會點頭說「好的」,這次卻沒有出聲。

  邱行轉過頭看她一眼,問她:「知道了?」

  林以然才抿了抿唇說:「知道了。」

  林以然向來聽邱行的話,可這次卻表現出倔來。

  過了兩天,邱行停在廠裡裝車的時間,林以然出去了一會兒。當天晚上,邱行發現車裡多了沓現金。

  邱行停下動作,挑起眉,回頭看了林以然一眼。

  林以然側著頭看車窗外面,邱行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和下頜線。

  「什麼意思?」邱行問。

  林以然低聲說:「不要你的錢。」

  邱行看著她,表情很嚴肅:「我說沒說過,先不要用你身份證和銀行卡?」

  他此刻有點凶,林以然不和他對視,卻也不頂嘴。

  邱行明顯生氣了,側臉繃成一條冷硬的線條,車裡陷入沉悶的低氣壓。邱行把車開走,不再問她。

  兩個人都沉默著,過了會兒,林以然才小聲地和他解釋:「因為我們馬上就會離開那裡,我才取了錢。」

  邱行不吭聲,也不看她,不知道聽見沒有。

  林以然又說:「我媽媽給我留了一些,夠我上學用。我不能拿這些錢給我爸還債,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我怕這次我還了,就還有下一次。他知道我媽媽留了錢,不然也不會這樣走了。」

  儘管邱行不回應,林以然還是小聲而持續地和他解釋著:「他甚至沒有問問我,就直接把我扔給了催債的人。越是這樣,我越是不能替他還。」

  林以然的媽媽臨走之前,仔細地跟林以然交代了好多。是一個母親實在放心不下女兒,卻又沒有一點辦法。

  生命臨終前,多留一天都牽強。

  這筆錢是臨終的母親僅有的一點指望和安慰,至少自己還給女兒留了點東西,讓她能夠從容地再長大一點。

  媽媽當時牽著她的手,讓她用這筆錢好好上學。如果想要出國的話可能不夠,到時讓爸爸再拿一點。

  林以然那時說不出話,把臉埋在媽媽胸前,眼淚流得眼睛很痛。

  「媽媽的錢我也沒想用,我想以後賺了錢再添上一些,用它買個小小的房子,這是我能想到的讓這筆錢留下得最長久的方式,我住在裡面,是我媽媽在保護我。」

  林以然低著頭,語氣平靜而輕輕的,右手無意識地搓著左手的虎口。

  邱行說了聲「嗯」。他看了林以然一眼,終於出聲可能是怕她哭了。

  林以然卻沒哭,只是很失落,看起來很孤單。

  「所以我是有錢的,不要你的錢。」林以然抬頭看著邱行,說,「我已經麻煩你很多很多,這兩個月我一直跟著你,其實也花了你的錢。」

  邱行打斷她,說:「不用跟我說這些。」

  「我如果再拿你的錢,就真成了……」林以然頓了下,繼續說了下去,「就真的是沒臉沒皮地賴著你。」

  邱行聽到「沒臉沒皮」,當即皺了眉。

  「那算什麼啊……」林以然認真地對邱行說,「你幫我的已經足夠多了,除了我媽媽,我最……」

  最怎麼樣,她沒有接著說下去。她看了邱行幾秒鐘,視線帶著柔柔的溫度,之後轉了過去,看著車窗外面。

  ……

  那一沓錢就一直放在車裡,邱行沒碰它,也沒再跟林以然提這事。

  邱行似乎還是有點生氣,林以然卻也不確定。邱行平常也沒什麼笑臉,讓人判斷不清他是不是不高興。

  他們也仍然不怎麼說話,在一種略沉悶的氣氛裡,兩個人之間有點尷尬和疏離。

  如果他們相處的最終,是以這樣的狀態作結,那也的確遺憾。

  可這個把滿地狼藉的逃亡和追雲逐月的自由結合在一起的假期,這個時而高溫時而暴雨的夏天,注定不會這樣結束。

  卡車的駕駛室算得上寬敞,可跟廣袤的田野和沒有盡頭的天際比起來,它又實在逼仄。

  它轟隆隆地駛過田地,駛過原野,駛過山間隧道,駛過海邊。它在白天載著滿車貨物駛向遠方,又在夜晚包裹著兩個人的夢。

  它破舊卻安全,粗獷又浪漫。

  一條條高速公路像大地的血管,像世界的脈絡。卡車馳騁在路上,承接著大地的脈搏,它鼓動著人的神經,衝破鎖鏈和桎梏。

  天地允許衝動,包容一切原始的本心、愛慾和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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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這天邱行要來卸貨的地方是他第一次來,之前沒來過。邱行不怕去陌生地方,三年前他剛上車時去任何地方都是陌生的,最開始車上還有個司機,只讓那司機帶了他兩個月,之後就一直是自己到處闖,反正活人總不至於走丟了。

  導航在城市裡很準,在鄉下有時誤差很大,還沒有明顯標誌物,打電話也交代不清楚。

  這邊天氣很差,天陰得像在憋一場大雨,信號也斷斷續續。

  邱行在附近兜了幾圈,一直沒找到對方說的那個路口。邱行把車停在路邊,和對方打電話,對方語氣很衝,也可能是方言的關係,聽著非常不客氣。

  邱行不跟對方嗆,不管對方什麼態度,他都一副毫無波瀾的語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態度。

  掛了電話之後,邱行接著找路,林以然擔憂地看著黑壓壓的天,按照天氣預報,現在就應該已經在下雨了。

  車廂裡的氣壓也沒比外面高多少,兩個人這兩天都沒怎麼說話。車裡一直彌漫著分別之前的冷清,和一些刻意的疏離。

  林以然弄好了微信,第一件事就是搜索邱行的手機號,添加了他。

  她的微信就像這隻手機的通訊錄一樣,邱行是裡面第一個聯繫人,目前也是唯一一個。

  邱行的頭像竟然是卡通人物足球小將,這跟邱行實在違和。

  可再一想,就該是這樣的。邱行剛開始用微信應該在高中,他又是一個從小愛踢足球的男孩兒,陽光開朗。

  等到這個頭像和他已經不匹配了的時候,邱行也就顧不上什麼頭像了。

  他微信名字就是「邱行」,林以然還是特意給他設置了備注。

  在輸入框裡停頓半天,最後只認認真真地敲下了「邱行」。

  「下雨了。」林以然看著落在側窗上的雨點,和邱行說。

  邱行「嗯」了聲。

  邱行之前就要趕在下雨之前把貨卸完離開,這邊土路下了幾天雨本來已經特別濘。

  如果雨再下來,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現在的路面坑坑窪窪,轎車已經不能走了,大貨車勉強通行。

  有特別大的坑裡面墊了些大大小小的碎石頭,也已經被車壓了出來。一路上開得著實艱難,林以然幾次頭都磕在玻璃上。

  最後找到的木材廠的位置,離導航位置偏了二十多公里。

  車上裝的是一車板皮,拉到這邊再加工壓板,之後做地板用。

  工廠老板不想頂雨卸貨,工人頂雨卸貨要加錢,老板想等雨停了再卸車。但天氣預報上這場雨要下到半夜,邱行不想等。

  老板用方言語速很快地說了幾句什麼,邱行還是那副不冷不熱油鹽不進的模樣,最後老板也不管邱行,去棚底下避雨去了。

  老板和工人都不在,沒人卸車。要等雨停再開始,這邊地勢低,一旦存了水,邱行和林以然今天就從這走不出去了。

  雨勢越來越大,邱行在車上坐了幾分鐘,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林以然心裡一驚,見邱行順著車一側,抬手一個個把鉤子都解開,繞著車側走一圈,把繩子都抽了下來。

  邱行跳上車後廂,踩著圍欄上到車頂,開始捲苫布。

  裡裡外外扣了兩層苫布,就是因為板皮怕雨,木板都是經過曬乾的,是乾材。被雨一泡就容易發黴,用不了了。

  從北方拉過來的這一車一級板皮二十幾萬,這麼在暴雨底下澆著,老板眼皮都跳了。

  他披著雨衣過來車下喊邱行,讓他把後廂甩到棚子底下,說:「你倒進來,現在就卸,現在就卸!」

  老板在用方言罵人,邱行也不管他,捲完苫布收完繩子,邱行從車上跳下來,把後車廂倒了進去。

  老板喊來工人,罵罵咧咧地一直在說著什麼,邱行在車裡坐著,當聽不見。打成捆的板皮卸起來很快,傳輸帶一架上,兩個小時就能卸完。

  林以然雖然不能完全聽清,可也知道老板在罵邱行,而且罵得挺髒。邱行無所謂,林以然看起來卻很不高興,繃著臉。

  邱行已經換了乾衣服,靠在椅背上倚著休息,他坐得比林以然靠後,他枕著椅背從後面看她,林以然感覺不到。

  邱行看著林以然瞪著那老板的方向,眉心蹙著,憤怒之下眼睛都比平時亮一點。

  邱行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接著轉過頭去,閉眼像是睡了。

  邱行不用跟這邊老板結賬,最後一捆貨從車上卸下去,邱行一分鐘都沒等,直接把車開走了,甚至後車廂的圍欄和廂門都沒關。

  雨已經下得非常大,越晚走就越可能出不去。

  明明還是下午,天色卻像已經到了晚上。有的路上已經開始積水,邱行的車只能畫著曲線走,得避開土路上的坑。

  空車要比剛才滿車時好開很多,沒那麼沉。

  一個巨大的坑陷進去,車身一晃,林以然低呼:「小心。」

  邱行反復倒了兩次才從這個坑裡出來,車輪在泥坑裡打滑,邱行說了句:「再這麼下咱倆真走不了了。」

  林以然說:「要下好久。」

  邱行說:「停了也走不了。」

  林以然看著他,邱行還有閒心開了半個玩笑,說:「得等泥曬乾。」

  然而邱行剛說完這話沒幾分鐘,一個躲不開的圓坑,車輪沉沉地陷了下去。

  邱行倒了幾次,車衝不出來,車輪一直打空轉,只能甩出泥來。

  邱行下去看了看,林以然也跟著下去了。

  泥已經埋了半個車輪,這樣前面沒有個車牽引的話,無論如何是出不來了。

  兩個人都澆得半濕,林以然問:「我們有什麼能墊一下嗎?」

  邱行彎腰看著那個坑,說:「沒用。」

  「被子呢?你倒回去一點,被子墊在車輪前面,能防滑嗎?」林以然問。

  邱行說不能。

  林以然全不在意落在身上的雨,和邱行一起彎腰站著,邱行說:「上車吧,我再試試。」

  林以然沒上車,往後退了些,看邱行倒車再朝前開。每次也就只差一點點,有個硬東西在前面稍微墊一下就能出得去。

  「邱行……」林以然抬頭喊他,朝剛才過來的方向指了指,「你接著開試試,我去找點石頭,剛才我看見有。」

  「別去……」邱行不讓她動,「上來。」

  林以然轉身已經大步走了,邱行沉著聲喊她名字,等邱行黑著臉熄了火,林以然已經跑遠了。

  雨越來越急,他們現在的這條路有點傾斜的坡度,越往前越高。水流明顯在向後流,這個村子之前淹過水,後來路面墊高了些。

  林以然不知道跑哪去了,邱行走去路口,兩邊都看不見她。

  黑黃的水流捲著泥沙裹挾而過,如果按照這個潑雨的速度,那麼他們就不再是誤車這麼簡單。

  這是個發過水的地方,雖然卡車足夠高,可照著這個雨勢下到半夜,四周的水都流過來,那就不好說了。

  邱行必須得把車開走,盡快。

  他爬到車上去,把苫布迅速打成捆,扔到地上。

  林以然依然不見人影。

  手機都在車上放著,她什麼都沒帶。邱行倒了車,又跳下來把苫布墊在車輪前。

  他現在應該先把車開走,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繼續困在這裡。雨雖然急,卻也不至於在這幾分鐘之間發生什麼,林以然又聰明,這麼短的路她發生不了什麼危險。

  邱行把苫布砸過去之後,應該再去車上找點什麼一起墊著。可他彎著腰停了幾秒,卻沒再繼續,而是站直了,轉身要走——

  邱行轉身的這時,林以然抱著兩塊對她來說巨大的石頭,從來路吃力地走了過來。

  她身上衣服全髒了,也都濕透了,兩條細瘦的胳膊不知道怎麼托起這兩塊石頭的,勉強在用手腕和小臂擋著不讓它們掉下去。

  邱行朝她走過去,一言不發,從她手上接過來,轉身回去扔到車輪前,砸得咚咚兩聲。

  「上去。」邱行背著身跟林以然說。

  他聲音從沒這麼沉過,冷冷地朝林以然拋過來。林以然微歪了歪頭,想看看邱行的臉。

  邱行不回頭,林以然看不清他,於是默不作聲地上了車。

  邱行把車開了出來,又下去收拾苫布扔到後面,再上車時跟林以然說:「去後面坐著。」

  林以然十分聽話地立即挪了進去,也沒管渾身的水。

  「衣服換了。」邱行又說。

  林以然渾身濕透了,看看被雨模糊了的窗戶,又看看邱行。

  林以然掛了兩件衣服在中間,把小小的下鋪擋了起來。窸窸窣窣的換衣服聲音如此曖昧,可此刻的車廂裡卻全無半點旖旎氛圍。

  邱行沉著臉只顧開車,林以然迅速把衣服換好,輕聲說:「好了。」

  暴雨依然洶湧而持續地砸在車頂,雨刷器以最快的速度來回擺動,讓人的心浮躁而不安寧。

  顛簸的路開了二十分鐘,邱行終於把車駛離了村道,開上了油漆路。

  窄窄的鄉道勉強容得下兩排車道,道路兩旁被樹木遮擋得密密實實,樹幹和枝葉遮天蔽日,一條算不上筆直的小路柔和地指向前方,這種天氣下空無一人。

  邱行把車停了下來,熄了火。

  車裡光線黯淡,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被雨水淹沒了。可在此刻,林以然卻再一次感到無比地踏實。

  就像狂風天裡一個小小的地下室,像大雪天裡燒著煤爐的木屋。外面世界越動蕩危險,越顯得身處某個小空間的她舒適而安全。

  美中不足的是低氣壓的邱行。

  林以然瞄他一眼,邱行衣服褲子都被水浸透了,胳膊和手都髒。林以然把邱行的毛巾拿出來,用毛巾碰碰邱行胳膊。

  邱行沒接毛巾。

  當他突然俯身過來的時候,林以然並沒有向後躲。她可能是沒反應過來,也可能是有一點錯愕。

  她只是微微睜著眼睛,茫然地看著邱行。

  邱行沒有離得她很近,有一隻手拄在她腿邊,林以然被他困在這個逼仄而狹小的四方空間裡,她能感覺到邱行身上的潮濕,也隱約能夠感知到他的體溫。

  邱行表情凶極了,是在他這張懶得表現喜怒的臉上難得見到的直觀情緒,他眼睛很黑,瞪著林以然:「你腦子進水了?」

  林以然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讓邱行給凶的,兩隻胳膊微微有些發抖。

  「你不知道水都往那邊流?」邱行擰著眉,「我不讓你去你跑什麼?」

  林以然溫聲回答:「流不了那麼快。」

  她見邱行表情一變,又老實地追了一句:「我沒想那麼多,我怕再等一會兒走不了了。」

  「走不了你急什麼?」邱行接著問她。

  林以然看著他,表情依舊溫和,回應說:「我不急,我以為你著急。」

  邱行凶巴巴地把她堵在這,林以然也不害怕不躲,還直視著邱行的眼睛。

  她頭髮還是濕的,臉上沾染著潮濕的水汽,身上衣服卻柔軟而乾燥。

  領口處還能看到之前被邱行誤傷的痕跡,泛著青。

  邱行看到她兩隻手臂都破了皮,是剛才搬石頭擦的。胳膊發抖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害怕邱行凶,只是用力過後還沒緩過來。

  林以然依賴邱行,感激邱行,所以她看著邱行的視線總是柔和,在如此近的距離裡,把邱行容納在她溫柔的眼睛裡。

  「我急怎麼了?」邱行盯著她,又問。

  林以然搖搖頭說:「不要你著急。」

  她的視線從邱行的眉眼掃到他的嘴唇,又微抬眼睫,重和他對視上。有一滴水珠從邱行髮間落下來,林以然便抬起手,動作自然用拇指輕輕抹去。

  在被邱行突然兜著脖頸攬過來抱了一下時,林以然挺秀的鼻樑磕在邱行堅硬的鎖骨上。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擁抱,邱行相當粗魯,林以然疼得偷著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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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2: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林以然那時在邱行懷裡,她能清楚地感知到邱行的氣息和他的溫度,她被一個男人這樣抱著,心跳得很快,呼吸輕輕的。可靈魂卻不動蕩,安穩地被托在它的歸處。

  在這個短得只有幾秒的擁抱之後,哪怕車裡仍是不說話,可還是跟之前的氣氛不一樣了。

  林以然坐在副駕上,光腳踩著座椅邊,抱著膝蓋看外面。穿過那片雨最重的雲層下面,雨勢就沒那麼大了。

  雨水讓外面的一切像遮了層磨砂的簾,變得朦朦朧朧。

  林以然一直沒轉過來,枕著自己的膝蓋,只把後腦勺對著邱行。邱行看她兩眼,林以然動也不動。

  邱行把車開到了另一個城市,和貨主通完電話,約好了明早過去裝車。這次再裝滿就直接開回家了,路上需要兩天時間。

  掛了電話,邱行問她:「你餓不餓?」

  林以然聽見他問,也沒轉過來,仍是保持著背對邱行的姿勢,回答說:「餓。」

  邱行的聲音裡帶上笑意,說:「行。」

  林以然跟受氣一樣地蜷在那,這也不是個事。

  又過了會兒,邱行問她:「你是生氣了還是煩我?」

  林以然馬上說:「都不是。」

  「不想看見我?」邱行又問。

  「沒有……」林以然聲音不大,坐起來看了邱行一眼,又趴了回去,誠實地說,「我現在有點不好意思看你。」

  這時林以然沒回頭,不然她會發現邱行此刻帶一點點笑。和平時的他不一樣,是真正平和的,眼神是軟的。

  邱行臉上帶著笑,沒再和她說話。

  林以然又追加一句:「我待會兒就好了。」

  「那你盡快……」邱行說,「快吃飯了。」

  林以然對這事的反射弧略長,當時不覺得怎麼,還非常淡定,之後才覺得難為情,畢竟是個文靜內向的女孩兒。

  邱行把車停在貨車停車場,讓林以然帶好東西,說晚上不回車上了。林以然收拾好了跟著他走,把車上的重要物品都裝在包裡帶著。

  能看出她其實還是有點小別扭,眼神不怎麼跟邱行對視,但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正常。

  邱行看著她手臂內側擦破皮的地方,說:「晚上消個毒。」

  林以然點點頭:「好的。」

  她又是那副又乖又聽話的模樣走在邱行旁邊。

  無論邱行要帶她去任何地方,她問也不問。

  吃過飯,邱行帶她去了間離停車場不遠的賓館。

  兩人都得洗澡,白天在雨水裡泡得很髒,尤其邱行,胳膊和手上的髒污到現在都還沒洗。

  林以然不是第一次和邱行住賓館了,之前也有過空車的晚上,只不過次數不多。

  他們就像一對普通又般配的小情侶,走到賓館前台,前台小姐姐禮貌地問:「一間大床房嗎?」

  「兩間。」邱行說。

  林以然聽到他說,立即抬眼看他,邱行和她對視,林以然輕輕朝他搖頭,小聲說:「一間。」

  邱行笑了下,又跟前台更正:「一個標間吧。」

  在這兩個月裡,林以然一直是跟邱行住在一起,在車上時不用說,到了外面是因為林以然害怕。尤其上次夜裡在窗邊看到人,在那之後她更是不敢一個人住。

  邱行見她今天不好意思才說的開兩間,林以然並不願意。

  就……也沒有那麼不好意思。

  開了房卡,邱行讓林以然拿著,說:「你先上去,我打個電話。」

  林以然點點頭,前台客氣地問:「需要給您再拿一張房卡嗎?」

  「不用。」邱行跟林以然說:「一會兒你給我開。」

  「好。」林以然說完就背著她的包先上樓了。

  房間裡乾淨整潔,林以然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拿了衣服先去洗澡。

  她知道在她洗完之前邱行不會回來,即使回來了她不開門他也進不來。

  邱行在林以然初到他車上時還特意和她交代過,讓她有不方便的地方自己克服,顧不上她。

  可實際上這兩個月裡林以然並沒有真的感到有特別不方便的時候。

  比如現在,賓館裡的浴室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就算看不清楚。

  可裡面有人洗澡在房間裡也能看到人影和輪廓。

  這哪怕林以然和邱行之間再沒有男女界限也不合適。

  所以如果邱行在房間裡,林以然要麼不洗,要麼洗得難受。

  剛開始林以然沒察覺,時間久了發現每當到了類似的為難時刻,邱行都巧合地不在。

  敲門聲響時林以然早就洗好了,連頭髮都已經吹得半乾。她頭髮又長又密,每次都不能吹到完全乾透,只能這樣披著。

  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著乾淨的衣服,頭髮散亂著,白白淨淨的小臉上表情舒展著,這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舒適的居家感。

  邱行手上拿了袋什麼東西,塞她手裡,說:「你自己擦擦。」

  林以然低頭看了眼,是一袋碘伏棉簽。

  手臂內側的破皮處看著輕微泛紅,主要是因為她白,否則不會很明顯。

  邱行說:「以後別那麼愣。」

  林以然蔫蔫地說:「知道了。」

  小雨下了一夜,門口的廊燈開著,房間裡其他的燈都關了。

  這是個邱行難得能睡好的晚上,他洗完澡就睡了,林以然平躺在床上,聽著邱行安穩的呼吸。

  她下意識地去跟隨邱行呼吸的節奏,時而揚起,時而落下。

  林以然回想著白天邱行有點凶的表情,他就在離得不遠的位置看著自己。

  以及邱行抱著她時她磕疼的鼻樑,和她聞到的邱行身上帶著一點點機油的味道。

  在這個安靜的房間裡,她隨著頻率,把他們的呼吸悄悄地纏在一起。

  ……

  「小邱,你找人吧。」

  邱行這次回家,恰好另一輛車小全和輝哥也回來了,車都停在林哥的修配廠。輝哥和邱行站在陰涼處,給邱行遞了根煙,和他說自己不想幹了。

  「你抽,哥。」邱行擺手沒接,問他,「怎麼了?」

  「沒怎麼,不是你的事,小邱。」輝哥也很不好意思,點了煙抽了一口,和邱行說:「你嫂子和我說了好幾次,我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孩子上高中了,想多陪陪他,不想跑長途了。」

  邱行聽完並沒多勸,點頭說:「行,哥你再幫我頂一段,我找人。」

  輝哥是個老實人,只是嘴笨,腦子也不是很靈活。那輛車上他開得多,小全開得少,邱行心裡有數,去年過年額外給了他兩萬塊錢。

  輝哥知道邱行沒虧待他,別的車上長途司機每月掙六千,多的六千五,邱行給他們八千,更別提私下多給他的。

  他也知道邱行難,邱行他們家的事當地的貨車司機都知道。

  邱行自己開的那輛車掙錢,跑的都是值錢的活。

  雇兩個司機跑的這輛去掉費用並不能賺到太多,邱行之所以還一直操心養著這輛是為了留下貨主,邱行自己跑不過來,好的資源不能丟下,只能多養一輛車維護他的貨線。

  這些值錢的線路都是邱行他爸以前的好活,是邱行在他爸出事之後一個個聯繫攬回來的。

  「小邱,哥跟你囉嗦幾句,你別嫌我多嘴。」輝哥離得邱行近了點,把煙在手裡夾著,沒有繼續抽,「你這兩台車都是報廢車,你那輛還行,你自己開,不糟踐車,你像我們這輛,三天兩頭這麼修,你多操心啊。」

  邱行點頭,表示在聽。

  「小全什麼樣我不多說了,不是自己的東西怎麼也是不上心,以後你如果找不著好司機,你更得操心。你不如就把車賣一輛,你把小全放你車上,你也倒個手。沒有一個人跑長途的,乏了歇不過來。」

  輝哥怕自己說多了招人煩,憨厚地笑笑,說:「反正我也就是這麼一說,你聽聽就算了,你還是自己考慮。」

  邱行也笑了下,說:「行,輝哥,我知道。」

  邱行跟輝哥說完話,走去林哥那屋。

  「離合片得換了,油路再給你清清,發動機、中橋、後橋,該收拾的這次大收拾吧,別下回真壞半路上。」林哥和他說。

  「整吧。」邱行說。

  「老孫那車要賣,他車才七年,沒大修過。我上回問他他說賣十五萬,還能講,要不你問問他,換他那個開得了。」林哥說。

  邱行說:「我沒錢。」

  「我給你拿,你掙了再還我,你這車還能賣個四萬左右,添不了多少。」林哥給邱行遞了瓶水,「要不你就這麼修,你不鬧心我都鬧心。」

  「先修著吧,我不想欠錢,一想到欠錢我都腦仁疼。」邱行自嘲地笑笑,「我現在多欠一分都難受,別說多欠幾萬了。」

  「欠我的不算欠,要不你給我點利息,按銀行貸款給我。」林哥和他開玩笑說,「你多欠我點,我多吃點利息。」

  「銀行的我也不欠,欠來欠去的,我這輩子還不完了。」邱行拒絕道。

  晚上林哥留邱行吃飯,林嫂做了好多菜,林以然幫忙打下手。

  這是林以然最後一次回來,這次走了要去上學,再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林嫂和她熟悉了些,也知道了她家裡的事,問她:「你爸一直沒聯繫你嗎?」

  林以然輕輕搖頭:「沒有。」

  林嫂小聲嘟囔:「沒見過這樣的爸。」

  林昶新處了個女朋友,給帶到廠裡。女朋友粉色的頭髮,挑染了灰色的幾綹,穿著吊帶背心和短褲,胳膊上紋著花臂,還打了顆唇釘。

  林昶看見邱行回來了,扭頭到處看看,見林以然和他媽在一塊,多看了幾眼。

  女朋友嚼著口香糖,吹了個小泡泡,說:「那有個美女。」

  「沒你美……」林昶說,「太素了。」

  女朋友顯然並不愛聽他的假誇,說:「你瞎。」

  吃飯時林以然左邊坐著邱行,右邊坐著林昶的女朋友。

  粉頭髮女生問她:「你多大了?」

  林以然說:「我十九。」

  對方說:「我也十九。」

  林以然不知道能和對方聊點什麼,她沒有話題,而且她本來也是個慢熱的人。

  從前她就總是靜悄悄的,她媽媽對此還很自責,覺得是因為單親家庭的關係。

  林以然和她說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幸福,不外向也不是因為自卑。

  對方突然碰碰她的胳膊,林以然當時正聽著邱行說話,被人一碰,手邊的湯匙掉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你說話來著。」粉頭髮女生說。

  「沒關係。」林以然彎下身子去撿。

  邱行聽見動靜掃了眼,林以然正抽了張紙在擦,邱行一邊跟林哥說話,隨手把他沒用過的勺子放到林以然碗裡。

  「你哥好蘇。」旁邊女生說。

  她話裡意思把邱行當作林以然男朋友了,他們這一夏天都被當作是情侶,林以然也不解釋。

  她說這話時林昶夾了塊排骨給她,林以然莫名覺得有點好笑,於是笑了下說:「你……」

  林昶這個人實在讓人說不出「你哥」,林以然卡了個殼,說:「你這個也挺……挺好的。」

  「他啊?」女生瞥了眼林昶,「哧」了聲。

  她臉上的鄙視意味太明顯了,林以然問他:「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女生湊過來,在林以然耳邊說:「我打賭輸了,對付處幾天。」

  林以然驚訝地看著她,女生笑笑地說:「美女別這麼看我,誰不心動。」

  林以然雖然沒說什麼,可她的表情也足夠明顯,女生問她:「學習挺好吧?一看就是好學生。」

  不等林以然回話,她又說:「什麼年代了,談戀愛還算個事?」

  她這句話聲音有點大,桌上人都看了她一眼,連邱行都抬眼看過來。

  林以然手肘輕輕碰碰她,示意她小點聲。

  這邊她倆說話,那邊林哥和邱行喝了點啤酒,喝得不多。

  邱行還是沒同意,搖頭說:「先將就著吧。」

  「你油鹽不進啊?」林哥說他。

  他是真為邱行好,邱行雖然管他叫哥,可他看邱行就是看侄子的心態,看邱行這麼難不忍心。

  邱行知道林哥真心實意想給他拿錢,也說了句心裡話,說:「哥,我還債還得都噁心,我想想我快還完了才覺得有盼頭。」

  「你該!」林哥無聲地罵了他一句,又說,「誰讓你還的?我當時說沒說過不讓你還?家裡錢都給出去就算了,你爸人都沒了,你爸沒了賬就清了。」

  邱行沒反駁,只笑了笑。

  「你把廠子賣了,把你爸那些車都賣了,把錢分分能還多少是多少,這就夠意思了,你還接著還?」林哥說得脾氣上來了,罵邱行,「你就是缺心眼!」

  邱行老實坐著挨罵,不回嘴。

  「你爸要活著你願意幫他背著債都行,你爸都沒了,沒有落你頭上的道理!」林哥喝了酒,說得有點激動。

  邱行這時才開口平和地回了一句:「我爸要活著我就不管了。」

  林哥說:「人沒了顯你盡孝了?」

  邱行靠在椅背上,說:「他要活著他得判刑,那是他該還的,他自己背著。」

  林以然轉頭看著邱行,邱行神色還是淡淡的,說:「但他沒了,我就得給他還。他欠的那幾條人命我得幫他賠,命我賠不起,錢一分不能差,我不能讓他當個欠債鬼。」

  這天晚上,林以然第一次知道了邱叔叔是怎麼去世的。

  電線廠倉庫違建,消防檢查不合格,邱叔叔沒當回事。電路起火的當時,倉庫裡一共十幾個人,死了四個,重傷八個,輕傷五個。

  邱叔叔自己就在死的這四個之中。

  這場大火那年上了新聞,全省消防檢查整頓了一遍。林以然那時剛上高一,不看電視也沒有手機,也聽說了這次失火案,只是她不知道那是邱叔叔的工廠。

  中央派了調查組來調查失火案,最後的賠償也是調查組給額定的。有家屬不滿意賠償金額,提出要賠償更多,邱行全都接受了。

  多少錢都不夠賠人命的,邱行認賠。

  家裡的錢、房子、車、工廠、公司,全賠出去了。邱行只留了兩輛破車,和那個沒有房照的老房子。

  方姨接受不了現實,承受不住打擊,沒等事情解決完就病了。

  從此都是邱行自己背著散了家當還沒還完的債,考了大車駕照,一個人沒有白天黑夜地跑在路上。

  「我爸不是故意的。」邱行把杯子裡剩的喝了,林哥又給他倒上,邱行說,「他不是賴賬的人,他就算活著真判了,該賠的都會賠。」

  林哥倒不否認,說:「你爸是講究人。」

  「所以我怎麼也得幫他還上,要不他不白吹我了嗎?」邱行笑了,「他吹了十多年,吹他兒子有出息。」

  「你是有出息。」林哥看了眼對面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發自內心誇邱行,「三年還了七十多萬,你才幾歲。」

  「都是我爸留的底子,他的老本行。」邱行說。

  林以然聽得心裡很難受,並不想哭,只是覺得很悲涼。

  命運很會捉弄人,它讓一個人順順當當地長大,然後毫無預兆地在一夕之間把他的所有都拿走,把他的人生徹底翻一面。

  邱叔叔死了,方姨病了,邱行唯一留下的只有還沒賠完的將近九十萬賠償款。

  「你哥……」粉頭髮女生在桌子底下豎了豎拇指,跟林以然說,「你哥挺厲害的。」

  林以然不想說話,對方又說:「咱倆加上微信,等有天你倆分了,你把他介紹給我,我跟他處。」

  林以然抿著嘴唇,到最後也沒和她加微信。

  ……

  邱行沒喝多少,他不愛喝酒。

  林哥後來又喝了白酒,他倒有些喝多了。林以然幫著把桌子收拾了,才跟著邱行回家。

  他們沒打車,慢慢地走在路上。城郊車不多,老城區的街道,電線亂糟糟地露在外面,它就像林以然小時候的樣子。

  兩人並肩走著,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到下一個路燈底下縮短,然後再漸漸拉長。

  「邱行。」林以然叫他。

  邱行看向她:「嗯?」

  林以然試探地問他:「你還欠多少?」

  「幹什麼?」邱行問,「要幫我還?」

  林以然小心地看他,問:「可以嗎?」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今天的邱行還挺愛說話的。

  他抬起手按在林以然後腦勺上,亂七八糟地搓了搓,說:「不可以,你的錢你留好,自己留著買房子。」

  「先還給別人,等你有錢了你再給我,不是一樣嗎?」林以然只是不想看他再這麼辛苦了。

  跟著他兩個月,她知道邱行在路上是什麼樣的。

  「別人聊幾句你就要替人還債,你這麼好騙啊?」邱行手還放在她頭上,帶著些力度地按著,「讓野男人騙了。」

  林以然皺著眉說:「你也不是別人……」

  「那我是誰……」邱行隨口說,「我是你十年沒見過的鄰居。」

  「你是邱行。」林以然立即說。

  「誰也不行。」邱行說,「你的錢不要給任何人用。我也不想再欠任何人的錢。」

  在這件事上邱行是不可商量的,他特意強調林以然和別人沒有不一樣,都是他不願意接受一分錢的人。

  邱行身上有他很矛盾的地方,他對林以然好,他跟林哥很親,可他的世界又是把所有人隔絕在外的。

  他並不真正容納任何人,也不接受別人真正接近他。

  就像上次邱行讓林以然在人生原本的路上不要掉下來,每當林以然覺得和他關係足夠親近,邱行就會在下一刻拉開,讓林以然看到邱行世界外面罩著的那層玻璃。

  他似乎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都能隨時抽身而去,毫不留戀。

  ……

  林以然沉默著走在邱行旁邊,兩公里多的路,兩個人沒有走太久。

  再拐一個路口就到家了,邱行突然說:「到了學校別說你家裡的事,包括你室友。」

  林以然聲音小小的:「知道了。」

  「談戀愛可以,別被人騙了。」邱行又說。

  林以然腳步頓了下,抬起眼去看他。

  邱行當沒看到她的眼神,繼續說:「別誰說什麼你都信。」

  林以然重又提起腳步跟上他,不回聲,扭臉看向一邊。

  分別在即,邱行開始囑咐林以然,這次他明顯比之前分別那次說得多了。

  他說話林以然就「嗯」一聲,回應不多。

  路邊的燒烤店有人在喝酒,林以然低著頭聽邱行說話,也無暇去看路邊喝酒的人。

  等走到近前,有人突然伸手拉了下林以然的胳膊,動作來得太過突然,林以然被一把扯了下去,她低呼著被扯得摔在坐著的人身上。

  「撞我身上了你。」那人摟著林以然,低頭看著她說。

  這人渾身酒氣,林以然立即起身,心跳還沒恢復正常,緊接著便猛地一沉——

  她認出抓著她的這個人就是之前在家門口堵著她的人之一。

  邱行朝她伸手,林以然胳膊還沒被剛才那男人鬆開,男人油膩的大手攥著林以然細瘦的手腕。

  她一把抓住邱行的手,搭上的瞬間邱行一使力,把林以然拉到自己懷裡,手扣了下她的腰。

  「鬆開。」邱行說。

  說話的同時邱行另一隻手提起了一隻啤酒瓶。

  對方一桌四個人,邱行眼神半點不怵,只盯著抓著林以然的光頭。

  「你說放就放?」對方不但不放,還挑釁地搓了搓林以然的胳膊。

  林以然讓她搓得噁心,另一隻手抓著邱行的衣服,眼睛緊緊閉著。

  她驚惶地叫邱行,邱行安撫地在她背上拍拍,隨後放開了她。

  光頭抓著林以然的手腕,抬起來作勢要放在嘴邊親一口,不等他嘴湊過去,邱行一酒瓶照著他臉用力抽了下去。

  這一酒瓶讓對方鬆開了林以然的手,也讓場面瞬間亂了起來。另外幾個人都站了起來,邱行推了林以然一把,示意她走。

  邱行踢了他們的桌子,這四個人都喝高了,邊上放著幾箱空瓶,幾個人站也站不穩,卻一身蠻力。

  店裡有人跑出來看熱鬧,老板娘尖叫著喊他們別打了。周圍亂成一團,林以然這次卻不害怕了。非但不怕,還繃著臉抄起了一旁的椅子。

  她兩隻手舉著椅子,往喝高了的幾個人身上砸,單薄的身體把椅子掄得高高的。

  老板娘的尖叫聲刺耳地持續響起,林以然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只顧砸人,誰朝邱行過去,她就朝誰掄。

  不知道多久以後,邱行朝她伸手,林以然便把椅子扔了,攥住邱行的手,被邱行帶著跑了。

  他們在街上猛烈奔跑,身後有兩個人在追。

  林以然不回頭看,只跟著邱行一直向前。空氣湧進肺部,脹得胸腔尖銳地疼,眼前一片模糊,卻有一種衝破一切的暢快。

  用力地呼吸和奔逃,每一個細胞都肆意,血液在身體裡奔流、衝撞,心臟每一下都撞上骨頭。

  他們穿過風的夾縫,從路燈的光下鑽過去。

  直到被邱行帶著進了一條完全黑暗的胡同,林以然還在劇烈地喘。

  邱行也喘著粗氣,把林以然塞在自己和牆壁中間,大腦放空,太陽穴處脈動砰砰地跳著。

  林以然的眼睛在黑暗中細碎地閃著光。

  不等邱行完全反應過來,林以然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朝他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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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5 01:12: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在林以然抱上來的瞬間,邱行以為林以然是嚇壞了要抱他,邱行下意識抬起手,搭了下她的腰。是一個準備安慰的姿勢。

  然而林以然的嘴唇貼了上來,邱行錯愕地睜著眼睛看她。

  林以然嘴唇溫軟,呼吸顫抖,剛才閃著光點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手臂輕輕地圈著邱行的脖子。

  邱行往後讓了讓,抬起頭拉開一點距離,剛才劇烈奔跑後的氣息還沒喘勻,手臂還虛搭著林以然身側,他垂眼看著林以然,喘著氣問她:「你幹什麼呢?」

  林以然耳膜還是脹的,用力掄椅子的手臂還在隱隱發麻。她並沒有答話,只是專注地看著邱行。

  邱行問:「嚇著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然後抬手想把她胳膊拉下來。

  然而他手指剛一碰上林以然胳膊,林以然卻踮起腳,再次吻了過來。

  這一次林以然用盡了自己所有力氣,她破釜沉舟一樣地去吻邱行。

  一個乖乖的好學生,連戀愛電影看得都少,她親得不得章法。

  這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兒這輩子做得最出格的事,在黑暗的小巷子裡主動去親吻一個男人。

  她的呼吸磕磕絆絆,快要流眼淚了。

  邱行的眼眸黑沉沉的,審視般地掃過林以然的臉。

  在邱行沒有回應的時間裡,林以然再沒其他能做,只能無助又執著地抱著邱行。

  她不知道在這幾秒鐘時間裡邱行腦子裡迅速閃過的很多念頭。

  那些需要邱行麻痺自己才能扛過去的現狀,那些已經放棄了的過去,以及暫時沒有指望的將來。

  它們在幾秒鐘裡像爆炸一樣在邱行大腦裡沿著神經鋪開。

  林以然的嘴唇軟軟地貼著他,外強中乾,用盡了的力氣下面是她小心翼翼的觸碰和未言出口的祈求。

  她的眼淚是在邱行突然扣住她脖子咬她嘴唇時落下來的。

  邱行的手勁很大,他真發起狠來並不溫柔。

  他的吻強勢凶猛,攻城略地,林以然被他扣在懷裡,被獨屬於邱行的氣息包裹著。

  跟剛才林以然只是貼著邱行的嘴唇比起來,這才是個真正的吻。

  它充滿侵略性,不可抵抗。

  在林以然失去呼吸之前,邱行放開了她。

  林以然背靠著牆,用力地吸氣。

  「想這樣?」邱行的聲音變得又沉又啞,看著她問。

  林以然說不出話,眼裡帶著水光。

  邱行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後退了一步,把空間讓了出來。同時抬手在林以然頭上胡亂揉揉,又落下來在她側臉用力兜了一把,把林以然揉搓得搖頭晃腦。

  ……

  分離前夕的夜,它注定不會如常平淡地過去。

  它是這一個夏天的結尾,要給這個動蕩而肆意的夏天畫上濃烈的一筆。

  這個晚上,他們之間有著太多脫軌的刺激。

  酒精、打鬥、奔跑、親吻。

  它們讓神經躁動和亢奮,讓克制的變得放肆,讓規矩的想放蕩。想不顧一切地拋下所有雜念,扔掉狼狽苟且的生活,把汗揮灑在空氣裡,把唯一擁有的捏在手裡,想跳進海裡。

  賓館門後,沒開燈的房間裡一片黑暗,林以然眼前只有她看不清的邱行。

  從那個親吻過後,林以然再沒說過話,她只是沉默著牽著邱行的手,大步走在路上,走到這裡。

  邱行沒碰她,只在黑暗中沉聲問她:「你想要什麼?」

  林以然知道自己在顫抖,她呼吸亂得說話快要說不清楚。她知道邱行在盯著自己,林以然深吸了口氣,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在這一瞬間裡閉上眼睛扔掉了前十九年的自己。

  「你。」她睜開眼睛,對邱行說。

  他們跳進了海裡。

  月光灑滿水面,海岸遙遙相對,浪潮洶湧,把人吞進海底。

  ……

  邱行並不是個溫柔的人,他不會輕聲細語地哄,也不說情話。林以然疼得白了臉,可她全程沒有流眼淚,只是一直抱著邱行。

  邱行經常凶巴巴地吻她,也會很輕地親她的眼睛。

  林以然始終在他的懷裡,告別了從前的自己,從今夜開始了新的一段人生。

  她的眼淚落在風平浪靜後。

  邱行仍然把她鎖在自己懷裡,拂開她汗濕的臉上黏著的幾根頭髮,露出她白淨的臉。

  邱行俯下來無聲地親親她的額頭,又碰碰她的鼻樑,碰碰嘴唇。

  林以然的眼淚這時落下來,從眼角滑了下去。

  邱行掌心托著她的臉,拇指點點她的眼角,低聲問她:「哭什麼?」

  林以然泛著濕意的眼睛專注地看著邱行,眼睛紅紅的,流著眼淚依然十分漂亮。

  「邱行。」林以然聲音裡帶著一點點啞,輕輕地叫他。

  邱行便又低頭親她:「嗯?」

  林以然抬起胳膊,再次抱住邱行。

  「你別放開我,行嗎?」

  邱行沒有答應,只說:「你得上學。」

  林以然又落了滴眼淚,問:「那你能去看我嗎?如果你離得近的時候……我們可以一直這樣。」

  邱行動作一頓,問她:「哪樣?」

  「現在這樣。」林以然抿抿發白的嘴唇,閉著眼睛說。

  邱行抬起頭,看著她,過了幾秒問:「什麼意思?」

  「我不想一個人。」林以然啞聲回答說。

  邱行沉默著,沒有說話,只盯著她看。他眼睛黑沉沉的,讓林以然有點害怕。

  「你陪我一段時間,等我……等到我快畢業,可以嗎?」

  邱行仍是看著她。

  房間裡陷入了一場窒息般的沉默,餘下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後來邱行平靜地問她:「我陪你上學,你陪我睡。你是這意思嗎?」

  某個字眼讓林以然的眼睫一顫,她半天才點了點頭。

  「陪多久?四年?三年?」邱行問。

  林以然紅著眼睛答:「三年。」

  「之後呢?」

  林以然流著眼淚說:「之後就結束。」

  邱行又恢復了他沒有表情的臉,點頭說:「行。」

  邱行起身離開,剛才還旖旎而燥熱的床上,只剩下林以然自己。

  微涼的空氣漫上來,把一切狀似浪漫和情愛都帶走了。

  月亮清冷高潔地掛在天上,冷靜地看著人間。

  在這個平凡又非凡的夏日夜晚,林以然用自己的天真,換了接下來的三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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