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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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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朱若水 -【無病呻吟的年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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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3: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換好泳裝,走出更衣室的時候,廖胖肥胖的身軀,土墩一樣,橫互在前頭,趕鴨子上架似的,直催我們整隊集合,一邊吆喝著:

  「動作快一點!你們這群軟腳蝦!」

  隊伍裡有人不滿地哼道:

  「死胖子,也不想他自己身上脂肪堆了好幾斤,寒多不用火烤就會生熱,故意挑個寒流趕我們下水,根本是居心不良!」

  那幾天蒙古冷高壓長驅南下,太平洋上空缺乏強勢的暖流牽制,冷氣團盤桓不去,天氣濕冷陰寒,流行性感冒大肆猖獗,傷風咳嗽者不在少數。

  而廖胖卻趕在這時候要我們下水,還振振有辭:

  「別以為我沒過過多天。想當年,攝氏二、三度的低溫,我照樣下水練習。這點冷算什麼!你們就是舒服的日子過太多了,禁不起一點活動,不中用!」

  有一、二一個人,眼淚鼻水實在流得不像話了,請廖胖通融,改日補考。廖胖橫眉一暨,惡聲惡氣的說:

  「你們今天不下水,學期考試就是零分。等著明年再見吧!」

  惡吏當道,善良的老百姓只有忍氣吞聲。

  可是,大奸大惡之徒,也有他欣賞事物的角度。當綠意以極其優美的姿勢捷游過五十公尺時,廖胖多肉的嘴角,擠成一團團的油塊,造作出一朵難看的微笑。

  角落理有人鄙夷地說:

  「死胖子,最好笑掉他的下巴算了!看他神氣得意的樣子,噁心死了!他就只寶貝那個夏綠意,看他對她那個親熱樣,笑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癩蛤蟆一隻!」

  雖然我也很討厭廖胖,雖然她們的矛頭句句都是指向廖胖,但綠意是我的朋友,我不原聽到任何涉及到她的閒言,我還是游開她們那個角落,沿著池畔,半游半走到中線的地方。

  池水真的很冷,剛剛好不容易才保持住的一點溫度,因著這一番波動,隨水波的潑散而流失了。我忍不住一直顫抖,喉嚨有點哽塞,心裡知道完了,這回上岸以後,起碼得傷風感冒,咳個—、二個月。

  「要游動,盡量動,這樣才不會冷!」冷不防有個聲音在我耳朵旁響起,接著一雙大手,把我拖離池畔,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游動。

  還好,童年對水的記憶還殘存在肢體當中,雖然還是很生澀,總算還不至於手忙腳亂地亂竄。

  「對!就是這樣。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吧?不會再那麼冷了?」

  聲音很溫和,不過是陌生的。

  「對不起,嚇著你了,看你一直縮在那裡,忍不住就把你拉出來。」他抱歉地笑了笑,很溫煦,絲毫沒有凌人的氣焰。

  「哪裡!我本來以為靜止不動大概比較不冷,那曉得越縮越冷。還好,你拉我出來游動,不然,大概早凍僵了。」我笑著說,莫名其妙地對這個人有著好感。

  他抬頭,看了一眼廖胖那個角落,笑著問:

  「測驗?」

  「嗯。」我點頭,不加思索的說:「要不然,大冬天,傻瓜才會下水冰魚。」

  「啊?!」他歪著腦袋看我,嘴巴張得大大的,笑得很開心。

  我臉紅口吃起來。

  「啊——我——我不是,我不是這個——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我——我的意思是——是——」

  「我知道。」他笑著拍拍我的頭。

  泳池對岸,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回過頭,對那邊擺擺手。我跟著看往那個方向,眼廉裡卻佔滿他的背影。

  ——啊—這個背影——

  「怎麼了?」他伸出手,玩笑地在我眼前搖晃。

  我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心裡有股莫名的激動。那股激勵毫不安份地在心海裡翻攪洶湧,我覺得有種情緒要氾濫而出,抑制不住,終於脫口而出,聲音卻帶著顫抖:

  「啊—是你吧?寄讀在K女中——」我低聲叫出來。

  他含笑點頭。

  我掩住臉,淚水沾濕了好幾根指頭。

  「果然是你——太好了—」我高興得不知該怎麼說。

  水波粼粼,黃澄澄的波光照亮了許多的心事。我用手臂擦掉淚,抬起頭,鼓起最大的勇氣對他說: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頂樓看著你——看著你甩著背包,走向校門口的背影。也許你覺得我很傻,可是,那卻是我每天最大的渴望。你的背影讓我有種惆悵荒涼的感覺,可是,每次看著,我都覺得好捨不得,有種地老天荒的孤寂感——可是,我還是最愛陽光下,你和天空展延成同一顏色的背影。那風景,凝成了我每日最幸福的渴盼——」

  我說著,眼角不停地溢出淚。不是悲傷,雖然酸酸的。好像多年的心願,今日得以一償。

  他伸出手,撥出我眼角的淚,仍是和煦溫暖的笑容。

  「我知道,」他說:「我都知道,謝謝你這樣看著我。」

  「你知道?」我不禁一呆。

  「你忘了?」他又笑了,好像笑容是他的標誌。「我還對你揮手呢!」

  「可是距離那麼遠,你不可能看清楚是誰的。」

  「不!我看得很清楚。」他搖頭說:「我的視力很好,所以你一來到這裡,我就認出你了。好幾次,你都坐在池邊見習,今天看到你下水,忍不住就過來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深深地感謝上蒼,讓我們這樣的相遇——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他說。

  「蘇,蘇寶惜。」

  「蘇寶惜。」他重複了一遍,咀嚼著,像是在品嚐它的味道。「好名字,讓人寶貝又憐惜。」指著自己說:「我叫沈浩,你別忘記了。」

  沈浩!我怎麼會忘!這樣子的相遇,我怎麼會忘!

  泳池廖胖那邊,叫到我的號碼了,我回頭看一眼。

  「輪到你了吧?」他問,閃爍的笑眼中,映照出我酡紅的臉。

  我含笑點頭,再看他一眼,然後游出兩人凝望的波痕之外,身後衣舊感覺得到他溫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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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3: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壺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今春延續去冬的嚴寒,東北季風沁寒刺骨,冷氣團一波接一波,我的咳嗽從去年歲末以來,也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這時候,再來詛咒廖胖也無濟於事了。反正本來就是預料中的結果,大概我生來就沒有健康亮麗的命。

  呆呆每愛認真研究我,看我日漸消瘦,她說:

  「你這樣子,越來越有林黛玉之態了。」

  好呆呆,怎麼忘了林黛玉是怎麼紅顏憔悴,孤寂而死的?

  我不要!

  「你別亂說,才不像!我言詞那點像林黛玉那般尖酸刻薄?」

  還有才情啊!林黛玉才冠諸粉佳人,孤高自賞,我一點也比不上。

  呆杲不耐煩,揮揮手,篤定的說:

  「反正都一樣,你們都同樣的不食人間煙火。」

  我歎了一口氣,好呆呆,也許吧!我們都同樣有—段抱著藥罐子惆悵的青春。

  每在這咱時候,我的視線自然就鎖落在綠意的一顰一笑中,內心紛亂糾葛,充滿了不安與苦澀。

  呆呆順著我的視線,跟著眺望綠意好一會,然後說:

  「你這樣看著夏綠意做什麼?羨慕?她的確是很活潑,可惜,自我意識太盛,不會珍惜體諒別人的心。和這種人做朋友,你會受傷太多,終至不堪負荷。」

  「你怎麼說得這麼冷酷?」

  「我只是實話實說。」呆呆換個姿態,遮去我的視線。「我不像你,那麼濫情一點溫情,就相信永遠的天長地久。感情這種現實的東西,你再怎麼珍惜,捨不得,還是敵不過它變質的速度。所謂聚散離合,也只不過是它繁殖的溫床,每次都哭得肝腸寸斷,只是徒然浪費自己的淚水。」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我只是不相信所謂的天長地久。『至情只可酬知己』,我也懂得,可是,知己這東西——」呆呆搖搖頭,有點落寞哀傷。「怎麼求?難——」

  「你也相信知己?」我看著地板,笑問。

  呆呆神情一楞,然後啞然失笑起來。

  「相信,我當然相信。這一世,可相契的知已有三個:一個是剛死的、一個是還未出生的,再一個是亂世流離,迷失在歷史的洪流中。你說,我怎麼會不信呢?」

  「這麼說,我們不算是知己——」我低聲說。

  她訝異地看著我,隨即一甩頭。

  「別把知己的標準訂定那麼低。你說,我們那一點相知相投?我們之間只是一種因果『孽緣』,也許是前世彼此相互虧欠,所以還一世,彼此才會有所糾葛——」她再看我一眼,搖搖頭。「知己?算了吧!這騙人的東西。」

  我不完全相信呆呆說的話,它只不過是蓄意矯飾,掩藏自己內心真正的軟弱。

  否則,她不會跟我說這麼多。可笑的是,我一直以為她從來不理這些個惆悵落寂頹廢無聊的事!

  「愁人莫賂人問愁,說向愁人愁更愁。」這她也知道,所以她一直默默地陪我爬上頂樓,看盡日光山色,卻不提自己什麼。

  我想,頂樓的風和陽光,在她,必定也是感歎良多,只是,她什麼也不說。也許她極度力想跳脫出「愛上層樓」的羈絆,她常說:「如果有憧憬,就放膽去追求。」,無力感很深吧?!否則也不會一次次陪我爬上頂樓,一次次丟下我揖自先離去。

  我看著她浸沐在斜光下的身影,鐘聲在耳邊響起,光暈中的她,隨著鐘聲,逐漸薄消弱終至透明成空,整個身形成了浮在空氣間的一線黑輪廓。她抬頭對我一笑,空氣般的空茫。啊——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全家隨著父親移民到美國。今天是她到學校上課的最後一天,希望同學多給它一點鼓勵!」

  這是誰在說話?聲音從那麼渺遠的地方傳來,很不真實,空空洞洞的,像回音

  「蔡黛瑤,上來跟同學說些話吧!」

  啊!是叫呆呆。我看見呆呆順從地走上講台。說些我一點也聽不懂的話。那是呆呆嗎?我覺得好陌生。

  「我知道,離別令人不捨、難過,希望大家彼此努力、鼓勵,相互共勉,創造美好的人生——」

  這又是換誰在說話?陳調的八股。我一直盯著呆呆,努力地想把那些印在腦中的話詞和她之間連成一體的印象。她回視我,無所謂的笑了笑,好像一切沒什麼大不了,好像即將遠去的事,和她一點也不相千。

  日上中天時,我示意她眼我上頂樓。綠意難得要跟,我不許,她聳聳肩,無所謂地走開。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最討厭春天?春天陰霾重重,都是些連內衣也會發霉的日子。還好今天有風有晴有陽光。」呆呆一上頂樓,就仰頭朝向陽光,講些不著邊際的話。我跟著走到她身旁,靠著樓牆。

  「為什麼連我也不說?」

  呆呆滯收住仰天的姿態,緩緩、慢慢地把視線投向前方校門口。

  「說什麼?」地低聲呢喃。

  我提高聲調,有點歇斯底里:

  「說你要休學,不讀了,說你要移民去美國了,說你明天、以後都不會再來了——」我甩甩頭,雙手無力地垂放在樓牆外。「以為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又怎麼樣?」呆呆仍維持地一貫的冷酷。「是朋友就能保證得了永遠的天長地久?是朋友,我說了就能改變這一切既定的事實嗎?是朋友,就不會有什麼死生契闊嗎?你為什麼老是那麼單純,那麼白癡!」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鼻子酸酸的,大概是感冒一直沒有好。

  「沒想到你道麼寡情。」

  「我本來就不多情,你不也知道!何必這時候再編派我寡情少義。」呆呆笑了笑,微微一種落寞。

  好呆呆,我那裡是編派你薄情寡義,我只是、只是——我只是不捨啊!

  「會聯絡吧?」我偷偷抹掉幾滴滾燙的淚。

  呆呆撩潑一下頭髮,把手伸向天空,像是在祈求青天什麼,然後收回搭放在樓牆上頭。

  「不聯絡,誰也不聯絡。」她搖頭。

  我暗歎了一口氣,這回答,本在我預料之中。呆呆一直努力在斬斷和周圍之間所有的牽絆,就像她極度力想跳脫出「愛上層樓」的無奈。

  「你就是染了滿身太多腐化的溫情。」呆呆低頭看著牆頭,手輕輕地撫摸著上頭的青苔。「『十丈缸塵落成了青苔的記憶』;記得這一句嗎?『京華煙雲』裡頭的。有朝一日總要相忘的,也許對彼此的記憶,還比不上這牆上的青苔。你自己不也曾說過,『用情於人太艱難』,你寧願多愛這一片天空。既然青梅竹馬都只不過是一則迷人的神話,感情這種東西,看透了,也只是腐蝕人心、催淚傷肝的道具。」呆呆說到此,轉頭看著我,神色溫柔,絲毫不是她自己口中那樣的冷漠。

  「你也許覺得我現實薄倖,其實,我只是不讓自己做著太多的美夢。如果今天,我對你、對這一切存著太多的不捨,那我只能緬懷在過去裡,沈澱在過往的時空中。這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過日子,就要落實在柴來油鹽當中。我寧願匍匐在現實的崎嶇中,也不要躲在不切實際的角落裡。」

  她吐口氣,又繼續說:

  「有一天,你總會忘了這一切。相信我,離別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悲哀傷慟。」

  「我不會——」

  她擺一擺手,止住我住下說。

  「很難說,經過時空的阻隔,再深厚的感情,總有一天會淡薄掉,甚至消逝無蹤。距離是一種可怕的阻絕,尤其對所謂的感情更有著絕對的殺傷力。那些說什麼『時空阻絕不了思念』的,都是騙人的屁話。就像過日子,要落實在吃飯睡覺中;談感情,也必先容納在距離當中。隔得太遠,不管曾經怎麼轟轟烈烈過,都很容易恩斷情絕。而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思念的好。」

  「可是,你難道就這麼不相信我?」我實在受不了呆呆這種絕望的語詞——因為真實。

  「我相信你。」呆呆的眼光好深遠。「可是我不相信感情這種東西。」

  「何必自欺欺人呢?」我突熬生氣起來,體內有股莫名的煩躁「你根本就是害怕!對!害怕受傷害!所以,欺騙自己的感覺,斬斷和溫情世界一切的牽連。」

  「沒錯!我是害怕。」令我訝異,呆呆竟然這麼直接的承認自己的情緒。「人既然是互動的關係,我就不免懷疑,吐盡所有的利害親密關係,究竟情深幾許。愛還是有分等級的吧?人與人之間,結成一張錯綜複雜的網,唯有彼此利益相關的,才會糾結成網。所謂緣,不過因應彼此交關的利害才相逢。不然你試試看,斬斷了周邊所有的牽絆,結果是什麼也不剩。」

  「所以你怕,你沒有勇氣面對?」

  「我不是沒有勇氣面對。」呆呆搖頭。「相反的,我提早面對了聚散後的淒涼。只不過,我免除掉了過程的悲痛與傷心。」

  「同樣的,你也阻隔掉了其中的歡樂與真心。」我忍不住說。

  呆呆楞了半晌,隨風撥弄她的秀髮。她的黑髮在風中張揚四起,宛如糾葛成結的網路。

  「也許吧!」她說,臉上泛起一種難以名之的微笑。「也許我是失掉了某些原該有的歡笑,但不管如何,我也避免掉了原該有的悲傷——」

  「算了!」她把話題一轉。「別再談我了。反倒是你,這魔濫情,我真怕那一天你承受不住過多的傷痛,所有的熱情轉而對人的不信任,到頭來傷害的還是你自己。」

  「不會的。」我輕輕笑說:「我也是個寡情種,更何況,用情於人太艱難,我不會輕易付出太多。」

  「那你對夏綠意的事怎麼說?」

  「總是搜投緣!」我歎口氣。「她的個性有我缺少的活力與明朗,我就欣賞她這一點。總要試試看吧?否則,怎麼知道值不值得。」

  呆呆沒再說什麼。我們同時朝樓下望去,眼眸裡出現了那幀熟悉的背影。

  呆呆指著沈浩的背影說:

  「那個憧憬,追求到了嗎?」

  這時候沈浩剛好抬頭朝我們揮揮手,我也輕輕招手,看他轉身離開,然後染開一抹微笑,回答呆呆說:

  「他說他叫沈浩。」

  呆呆對著青天微笑,其中,陽光揮灑奔騰,蜿蜒出一條日光大道,直展伸到沈浩離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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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4: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驪歌高唱的時候,蟬鳴聲同時也叫得響亮。我帶著十三朵黃色的玫瑰花,靜靜在一旁,等候卒業式的結束。

  沈浩雖然在K女中寄讀,這一天當然還是回到原學校參加畢業典禮。不過,他開玩笑說:

  「真可惜,否則這一天,鎂光燈這麼一閃,萬紅叢中一點綠,我可就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沈浩偶爾愛說些下傷大雅的玩笑,完全不同於大傅他們那咱語帶誇張,偶爾一點諷刺的新式語言。沈浩臉上總是那種溫溫的笑,不像大傅,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一張侵略性十足的性格臉龐。

  如果追求刺激、追求新鮮的想像,大傅無疑是最好的對象。可是如果渴望安全感,冀望被疼愛的的溫暖,沈浩應該是航行最終的港灣。

  可是,我和沈浩之間談不上這麼親密的關係,他沒有表示過什麼,而在我心裡,他也一直是那幀框在我凝眸中的最美的畫作。這樣就夠了,我寧願一直保持這樣的關係,沒有愛情的負擔,卻有無限友愛的歡樂與溫暖。

  典禮大概結束了,禮堂的方向傳來陣陣歡騰的騷動。沈浩夾在退場的畢業生當中,愉快地朝我揮揮手。隊伍還在繼續往前走,這是最後的儀式了,畢業生遊園一周後,從此就真的和學校再無任何瓜葛了。

  我看著隊伍經過的方向,視線跟著擴張拉遠囊括了整個校園。整個校園看起來很大,卻令人有種侷促的感覺,說不出的局限感。這大概和它悲慘的地理位置有關。這所學校的四周全是高樓大廈,不但遮蔽了廣大一片的天空,連陽光也被阻絕不少。而操場雖然空曠,夾在高樓群廈中,怎麼看就是顯現不出那咱雄闊。登高望遠既望不出賞心悅目的景觀,更甭談那種君臨天下的豪情萬丈。相形之下,K女中周邊那些低矮的建築,以及校門前蜿蜒流過的無名溪流,就將學校原來毫不起眼的建築群烘托出無比的氣勢。如果爬上頂樓,不但可以眺望得遠天和群山,再加上高樓的涼風,豪情壯志就容易油然而生,慨然有種悲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情然而淚下—J鼉得山川故河皆在我腳下,想指天發誓,想做出一番轟轟烈的大事……

  「想什麼?」沈浩的手在我面前搖晃著。遊園已經結束了,最後的高潮已然落幕。

  我笑著把玫瑰花朵遞袷他,說:

  「恭喜你畢業。」

  「謝謝。」他微笑接過,數了數,往我頭上一敲。「十三朵!你什麼意思啊?又是黃顏色的!」

  「那代表我最真誠的祝福。」我說:「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以十二為段落,我搞了十三朵黃玫瑰,代表祝福游移在時間之外,任何時刻都盈滿著。」

  他假裝想了想,笑說:

  「算你有理!我還真想不出可以做道樣的解釋——」歪頭又說:「那顏色呢?為什麼不送紅色、粉紅色,或者橙色也好,這黃顏色——」

  「關你就不錯了!還這麼挑!」我一邊說,一邊故作姿態裝作耍把花搶回來。

  他笑著把手舉高,不讓我把花搶走,一邊說:

  「好,好,我不再多嘴就是了,那有人送人東西又要回去的?」

  「你再嚕嗦我就真的把花要回來!」說著,我自己反倒先笑了。黃玫瑰代表分離,送他一束黃玫瑰,我卻是但願永遠不要有別離這種事。

  我們並肩走出校門,沿途他不停地和同學打招呼,大家臉上都笑笑的,好像離別不是什麼嚴重的事,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這以後有什麼打算?」鳳凰花開得火紅燦爛,木棉樹同樣地也在風中招展。我倚著樹身,在夏氣氤氳中,沒來由地一陣抖顫。

  「以後?」他想了想,笑笑的。「我保送進N大,不過——」他像是要說什麼,結果還是轉移了方向。「滿可惜的,不能嘗嘗聯考的滋味,聽說是蒸、烤、煎、煮、炸一起來,五味雜陳的,嘗一口,保證終生難忘!」

  「就有你這種人!」我的眼光穿過他的肩膀,落在遠處快車道上一輛銀灰色的BENZ上,然後將目光調回,落在他的視線中。「人在福中不知福。換作我,想嘗嘗被保送的滋味,都還沒那個資格!」

  「說的也是!知足常樂,我應當惜福的。」

  怎麼突然這檬說?!我疑惑地看著他,他避開我的眼光,抬頭看木棉花。這身影,早凝在我眼眸中,可是每次這樣的面對了,我依然滿腔的激動。

  「走吧!」他振作似地,展開一朵耀眼亮麗的微笑:「請我看電影去,慶祝我畢業。」

  結果是在MTV裡,沈浩挑了「柬京假期」。

  異國王子與導遊小姐之間感情的物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明知抗櫃不了命運的作弄,兩人還是相愛了。末了,王子還是回到他的軌道中,繼續他世界環遊親善的旅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即使相遇了,也是枉然,命運不會特別憐憫,如果主角沒有非常的決心、勇氣,注定就是悲劇一樁。可是這人世,那能有什麼不顧一切的愛情!每個人都背負著某種神聖不可輕卸的責任,面對這責任,即使生來為相愛的人,也不得不黯然離分。

  沈浩問我最喜歡那一幕。或說是感動吧!我最不捨臨終那一個鏡頭。

  那是街上車水馬龍,十字路口正當紅燈的時候。王子坐在高級的黑色大禮車中,正好和導遊小姐工作的遊覽車臨線相靠,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兩人眼波交流,目光牽纏,盡在不言中。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她的愛戀,而她曾是他的纏綿,戀痕在他們的眼中,幾天的戀情構成了一輩子的事,深刻在彼此的靈魂記憶中。可是,綠燈一亮,卻從此海角天涯,互成陌路,再深刻的愛戀,皆成往事,成了某個夏日慵懶的午後,不敢碰觸,也不敢撩撥的傷痛。

  綠燈終於亮了,兩輛車載著彼此的心情,反方向奔馳而去,鏡頭越拉越遠,最後,彼此都淹沒在車海中,只剩下東京上空,薄疏縹緲的夏日煙雲一縷。

  沈浩友愛地摸摸我的頭髮,臉上是微笑。

  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喜歡這些傷感的柬西。我怕這些莫名的情緒影響到沈浩,反問他喜歡那—幕,想沖淡一些凝重哀途中的氣氛。

  「跟你一樣。」拿起黃玫瑰,抽取一梗遞到我心中,像是開玩笑,卻專注地說:「你和玫瑰一樣地美麗動人。不過,我想,你也許更適合藍色的。」

  「是嗎?」我把臉埋在玫瑰中。「可是你忘了,玫瑰開不出藍色的品種。」

  「所以,」他以同樣的專注說:「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你清麗純艷。」

  「真的嗎?我可以相信你說的話嗎?」我半開玩笑。沈浩今天看起來好奇怪,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蘇惜,」沈浩第一次不小心這樣叫我時,還笑了老半天,說聽起來好像是「壽司」,以後就都這樣喊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麼事?很嚴重嗎?」我又開玩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我問你,如果你是導遊小姐,你會忘了我嗎?」

  沈浩怎麼一直說些讓氣氛消沉凝重的話?我想了想,調皮地說:

  「那也得你是王子才算數!」

  「是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王子,你是淑美,那個導遊小姐,這樣的相遇以後,你會忘了我嗎?」

  我看著他,神情正經的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些?」

  他蒼白地笑了笑,看著手中的黃玫瑰說:

  「我怕你會忘了我。」

  「怎麼會!」我仍然看著他:「你這樣說,好像預見我們將來一定會互成陌路似的!」我學他,友愛地摸摸他的頭髮。「你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你要在這裡上大學,根本沒有什麼分別的事,怎麼會有遺忘彼此的恐慌?」

  「我不會在這裡上大學的。」沈浩頭仍低低的,深深地埋在玫瑰中,玫瑰花禁不起他這樣的觸動,剝落了幾瓣在地上。

  「你說什麼?」我想我是聽錯了。

  沈浩抬起頭,終於面對我,無奈的神情夾雜一絲苦笑在上頭。

  「我是被保送到N大沒錯,但國處有一家大學提供全額獎舉金邀請我過去,我已經答應他們,手續都辨好了,簽證也下來了,都成定局了。」

  「騙人!」沈浩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你難道聽不懂嗎?我是真的要走了!」沈浩大聲叫出來,手中的玫瑰因他的激動,又掉落了幾瓣。

  「別這麼粗暴!」我從他手中把玫瑰接過來,輕輕捧著,攬在自己懷中。「什麼時候走?」

  「下個月初。」他又低下頭,不敢看我。

  這麼快,那麼剩下不到十天了。難怪他今天的態度這麼奇怪,又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哦!去多久?」我故作輕鬆,極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顫抖。

  「五年。」他回答這句話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五年!這麼久!」隨著這一句,捧在我手中的玫瑰掉落在地上,所有的裝作、故作不在乎,完全崩潰了!老天!五年!五年可以讓多少青春往事,完全典化成灰?太久了,五年!五年後,我會變成什麼樣我自己都不曉得,而沈浩這一去,竟然就是五年!

  「太久了!五年!」我喃語著。

  沈浩撿起地上的玫瑰,遞給我。

  「找知道五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可是——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這又算什麼嘛!我們什麼也不是,除了再普通不過的朋友之外,什麼也不是,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呢?

  「對不起。」他又說。

  真差勁!原本是這麼歡樂高興的日子!我看了看手上的玫瑰,重新把它遞給沈浩。他默默收下,接下來又是一段無言的沉默。

  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沈浩的背影,沈浩的臉容……他依然什麼也沒有表示。

  「走吧!」

  我站起來,看著沈浩小心地把花捧在懷中,然接拉開門,丟下早巳消失畫面的二十八寸HF高效能立體聲響的黑晶體彩色電視機獨自棲息在人去樓空後的冰涼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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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4: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站在機場遼曠的大廳上,雖然眼前站著沈浩,我依然覺得無限的無助與傷感。

  這次我送他十三朵白色的玫瑰,沈浩接過去,什麼也沒說,我心裡卻記得他說的,沒有什麼花比得上我美麗動人。沈浩心裡必定真的道樣認為,才會這樣說。我相信沈浩說的,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我麗動人。

  「謝謝你。我最喜歡玫瑰。」沈浩說。

  「我也是。」我對沈浩柔柔地笑。這次笑,有點淒涼。

  「嘿!這不算作是離別吧?」我又說,依然帶笑。

  沈浩也跟著笑,擷取一朵玫瑰插在我的衣襟上。

  「送你一朵白玫瑰,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你的美。」他說。

  我的眼眶濕了。沈浩,就要分別了,為什麼還能這樣淡淡地、無關緊要地笑?

  到頭來,沈浩還是不肯說出一句,隨便一句讓我期待、憧憬的話。還是沈浩心裡明白,既然心裡沒有那種意思,沒有誓約承諾,一開始就不要說出那種讓人期待、渴盼的話?

  飛往洛杉磯的班機已在停機坪上了——擴音器不停地在催促沿未登機的旅客。

  沈浩往出境室的方向看一眼,回過頭,笑著對我說:

  「那麼,再見了。」

  「啊!等一下。」我慌張地叫住他。

  等一下,沈浩,再等一下,讓我再看一眼,再好好地看你一眼。

  沈浩笑了笑,看著我,我深深地再看他一眼。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走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各自曲折,又各自寂翼,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這首「告別」在離別這種心在滴血的場合,更加刺痛我的心。我拚命想笑,可是眼淚卻一直流下來。

  「啊!哈!」我抹掉眼淚,努力擠出可愛的微笑。沈浩說過的,沒有任何人比得上我美麗動人。「還真不習慣離別這種場合。這下子,真的是死生契闊了!」

  「蘇惜——」沈浩的眼睛看起來那麼清徹,瞳也裡有我凝望的眼眸。「蘇惜,如果——」

  「什麼?」沈浩你到底要說什麼?為什麼不說下去?

  「沒什麼。」沈浩終了還是笑,指著自己說:「我叫沈浩,你別忘記了。」

  然後,然後沈浩再深深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出境室走去。那個背影,又一次凝入我的眼眸、心底,記憶中,凝成今生最無悔最美麗的夢幻。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多情自古傷離別,遠行的不是我,寸斷的心腸,卻是這相同的一條!

  回程,在車中,收音機傳出來悠揚的女中音,Lionel  Newman作曲的The  River  of  No  Return。鋼琴單聲伴奏,女歌手帶著鼻息的喉音,一直重覆著NO  Return,No  Return,像是要貼進你的心臟中,句句清爽乾淨,卻又那樣黏膩入人的睥肺裡。愛情像流水,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永遠向東流,流到滄海不停留……

  一架飛機從我們上空飛掠而過,聲音轟隆隆的。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著飛機掩入雲層中。司機從後視鏡瞄我一眼,隨口問道:

  「來送行的?」

  我點頭,仍然趴在窗口。

  司機瞭解似地點頭,又說:

  「第一次都會這樣的,習慣了就好。有一次,我載了一個客人,也是這樣——」

  天空灰灰的,?高高闊闊。梅雨早巳經結束了,夏天也早巳經熱烈地進入高潮,七四七卻帶走我夏日最憧憬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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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高二,學校來了一位相當英俊挺拔的美術老師,一身藝術家的氣質,平靜的校

  園頓時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沒有機會好好地觀看這具美若神祇的雕像,不過,光看背影,倒真的就讓人暫時停止心跳,怪不得一干女生為他神魂顛倒。

  對於眾家女生的圍繞,他倒是如處家常。長得好看的人,大概都習慣別人這樣的擁簇稱讚。其實也是,眾星拱月有什麼不好!除了增添自己的驕傲,最低限度也是一種自信心的培養。這年頭,搶眼的外型加上十足的信心,先決條件上,就比別人多佔了一份便宜。上帝造人還是不公平的,他讓這世人有聖賢才智平庸愚劣之分,美俊媚俏端正肥丑之別,內在與外形,胎記烙印般地先天就對某些人偏了心。

  有幾次,我按捺不住好奇,想趨著上課時,好好端詳他幾眼,綠意窺破我的意圖,卻說道:

  「怎麼?你也迷上他了?」

  綠意不喜歡他,因為她跟別人不一樣,太多人喜歡的事,她絕對不做的。至於迷戀偶像這回事——開什麼玩笑!夏綠意從來不做這種庸俗的事!

  然而,我還是找了機會偷偷瞄了他幾眼。那時是放學後,我經過美術教室,難得他一個人獨自在教室裡看著天空發呆。我站在門外,等著他回過頭來。約莫過了十分鐘,他果然回過頭來,和我的視線相遇。他並不招呼我,皺著眉看我,我仔細看他幾眼,卻被記憶牽動,掩著臉倉促跑開。

  美術老師那眉眼、那唇鼻、那動作,分明是活生生的沈浩,沈浩皺著眉看我時,就如同美術老師剛剛那種神態。只有背影不像。溫柔的沈浩,即使是背影也像是包含著千言萬語在其中,而美術老師的背影是僵硬無情的。

  儘管如此,從那次以後,我總靜默地注視這個陌生人,他的一切移轉,左右了我的視線。我發現我對他有種複雜的情緒,像是暗戀的苦澀,又像是對沈浩思念的移情作用。就這樣,展開的夏季,成了本密麻的日記,記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時「蝶衣」這首歌,剛好在校園中流傳開來,我檢歷自己的心緒,除了季節不一,其餘的,一一印驗歌中的甜酸苦澀。

  英俊、挺拔、藝術家氣質,這是我自己對美術老師的認同,也是對沈浩潛在的記憶。綠意卻不這麼認為,在她眼裡,美術老師平凡得一無可取,又故作姿態。

  她笑我誇父追日般的荒誕。

  「真受不了!你怎麼會看上這種人?」她說。

  我眼光追索的方向是騙不了人的,是以,綠意從我注視的方向就很容易揣測出我刻意掩飾的心事。她不知道有沈浩。以為我只是單純的迷戀那具雕像。

  學生暗懸老師不是什麼新鮮事,我也笑說自己太荒唐,卻仍舊貪戀夕日的金黃。誇父為什麼追日,我想我可以懂得,那種醉心至極的嚮往,沒有看過落日的人,怎麼會懂得呢?

  可是夏綠意說:「沒想到你也是那麼膚淺的人,跟那些女人沒什麼兩樣!」語氣輕蔑得絲毫沒有顧及我的感受。

  我反問她:「那你說,他那一點不好?」

  她不加思索,扳著手指,一路數落下去。

  「多著呢!平凡、做作、自負、驕傲、厚顏,自以為是——太多了,數不清。最重要的,我認為他沒什麼深度內涵。」

  「你以為?」多驕矜的口氣。我笑了:「那『你以為』誰才是真正有內涵深度的?」

  「李世群,」她想都不想,隨口就說出來:「李世群比他有深度多了。」

  李世君是K女的金字招牌,教物理的,自然組學生每年為爭奪他,搶得面紅"耳赤、頭破血流,每每勞動出校長了,還擺不平。

  可是那樣的人,在我看來,才真的是矯柔造作,虛偽不自然。任何時候看到他,頭髮總是梳的一絲不紊,摩登的髮型,據說是出自東區某名設計師之手;「亞曼尼」的品牌服飾,配上意大利進口真皮短筒靴,腳上裹著紐西蘭進口百分之百純棉白襪;皮爾卡登褪流行了,他不用,提著一隻真皮的手提包,上面燙金浮凸著刺眼的ALEXANDER幾個英文字;聽說迪奧的香水不錯,也不知是真是假,他想想還是噴了一點Prastara,就是十七世紀法王路易十四專用的那一種;閒時叼根香煙在嘴上,貴族氣十足,艷紅鑲金的DUNHILL方形紙袋不忘拿捏在手上把玩著,打火機用的是「都澎」的就不用說了;至於平常喝的——有回我進辨公室,經過他的桌邊,一瓶造型典雅的酒瓶擺在上頭,看看標籤上說的,Premier  fromiohnnie  ealker  for  the  who  make  his  own  rules,騷透到骨子裡,這還不打緊,更有甚者,現在有錢人多,不是開BENZ,就是坐BMW,他偏不,一輛Audi開著滿校園亂轉,車身後四個串連的圓圈標誌,像徽他事業、錢財,地位、名望環環相扣的美麗遠景。

  怎麼樣?這個李世群,怎麼看怎麼無懈可肇,典型的後現代雅痞族。只要他往你面前這麼一站,你忍不住要對他噘嘴吹聲口哨,或者自慚形穢,自卑的抬不起頭來。

  這就是綠意口中,有深度有內涵有文化的現代青年之最。可是——也許是我跟不上時代,總覺得他那個調調兒,和「美國舞男」裡,李察基爾飾演的那個gigolo味道很像。

  我絕對無意詆毀他的時髦優越,綠意也是常說我土土的,可是我再怎麼努力聯想,想得頭都痛了,就是沒有辨法把他和所謂深度內涵畫上等號。

  當然,我對李世群沒什麼偏見的,他有錢,他會賺,那是他的本事。我只是不夠聰明,無法理解綠意對所謂的內涵,所提出的最佳示範,其因由道理何在?

  我還是喜歡美術老師,喜歡——沈浩。就連沈浩偶爾被漂亮女生注視時,那種故作瀟灑的姿態,也令我懷念不已。沈浩有很多缺點,可是卻壞得那麼自然,連帶的,旁觀的人也不禁跟著為非作歹。

  有一招他最愛玩的,在各個水果攤逡巡,佯裝水果攤上的水果看起來不好吃,要求老闆先切一個試吃看看。明明入口又甜汁又多,他偏偏故意皺著眉說不好吃,有點酸。老闆怕生意飛了。著急地再塞給他半個,自己也吃一點說:「怎麼會?很甜啊!怎麼會酸?」他還是搖搖頭,拉著我離開,手上的水果可就忘記還人家了。

  等到走遠了,他才開心地笑說:

  「真好玩!又賺了一個水果。」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罵他:

  「你怎麼這麼缺德?欺負人家老實,如果遇上一個凶悍的,看你怎麼辯?」

  他總說不捨,有一回倒真叫他給遇上了。那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結果臨了要離開時,水果攤老闆,看起來很精明能幹,後娘人選不作第二人想的角色,叫住他說:

  「先生,橘子一個二十塊,你還沒付錢!」

  真狠,那時柑橘價錢,一斤也不過才二十槐,她這一開口,個數論斤賣,吃定沈浩心虛,價格一下抬高了四倍。

  附近攤子的人全在看沈浩,他訕訕地把錢掏給她,拉著我飛快地逃離現場。

  我笑得肚子發疼,糗他說:「活該!吃到苦頭了吧!」

  他跟著哈哈大笑,可是這玩笑還是照玩不誤。

  沈浩是我心底最甜的秘密。啊!她的一顰一笑——

  「蘇寶惜!」

  英文老師大聲喊醒我的幻想。

  「上課不專心,下去跑一圈操場!」她說,還恨恨地瞪我一眼,狹長的丹鳳眼、單眼皮下,射出二枚淬毒的金錢鏢。她最恨學生上課不專心,而我偏偏犯了她這項大忌。

  可是這樣也好,反正我在教室也坐不住了。該死的是我竟忘了,酷日下跑操場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結果沽了滿臉灰塵不說,又被不平的跑道絆倒,摔了一個大包。

  沖洗的時候,才剛從洗手台上抬起頭,就看見美術老師從對面廊下走過。我的眼光一直追著地,忘了關上水龍頭,水汨汨地流,像我的心臟在跳動。

  回到教室,剛好踩著鐘聲的律動。英文老師看見我,大概氣消了,竟然對我微笑說:

  「下次記得上課要專心。」

  然後屁股一扭,高跟鞋達達地踩著走廊平滑的水洗石,窄裙下裹著一弧和窄長的丹鳳眼完全不搭調的,渾圓的臀股。

  「你在看什麼?」綠意看我失神的樣子,也跟著探頭出來。

  英文老師早走遠了,奇怪我剛剛竟然看得出神!

  「你今天要上頂樓嗎?」綠意問。

  我搖頭。自從呆呆離開以後,我就很少再上去。後來沈浩也去了美國以後,我找不到凝眸的對象,慢慢地,就不會再上高樓。

  綠意把便當擱在我桌子上說:「那好,一起吃飯。」

  我眼著攤開飯盒,挾了一塊雞肉,問綠意說:

  「今天怎麼有興致跟我一道吃飯?你們今天的『午餐會報』暱?」

  她瞪我一眼,跟著從我飯盒裡也挾了一塊雞肉。

  「我問你,」她咬了雞肉一口:「你跟那個傅自有是不是分手了?」

  「啊?什麼?」

  「我在問你,是不是跟傅自有分手了?」

  分手?大博一直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從來不認為我們之間是那種男女交往的關係。

  「幹麼問這個?」

  「關心你啊!」綠意又從我便當裡挾出去一筷空心菜。「上個禮拜天我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勾肩搭背的,好不親熱。我原先以為是你,心裡還在納悶,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開放,後來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博自有沒有看到我,我就走了。」

  也弄不清楚是怎麼開始的,大概是我「缺席」太多了,反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和大傅已很久不曾放學後的車站碰過頭了。偶爾通一、二次電話,也只是講些不著邊際瑣碎的事,倒是他充滿自信霸氣的口吻依然不變。

  我挾起一塊魚乾,看了看,又放回飯盒中。「我跟傅自有是好朋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有一票哥倆好,當然也有一、二個紅粉至交。」話雖這麼說,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的說服力。

  「真的是這樣?」綠意懷疑地說:「可是上次,看你們神態那麼親熱,我還以為你們交情不一樣!」

  「那麼,你以為該怎麼樣?」我已經吃不下飯了,就把便當蓋上。

  「當然不怎麼樣,我以為你失戀了,你從來不提和他之間的事。」綠意有一般少女愛談明星、流行服飾和男朋友種種的毛病。雖然她說夏綠意跟別人不一樣,不做庸俗的事,卻從來沒有想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愴俗不過的事。

  「多謝你的關心了,」我說:「還特地陪我一起吃飯。」

  「不用客氣,」綠意笑的很坦白:「反正我本來也沒安什麼好心,看你軟趴趴的,想刺激你一下。」

  綠意就是這點可愛,雖然常常傷人,但起碼坦白。因為這樣,我可以原諒她所有的不是,人與人相交,雖然貴在知心,?知心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到坦白,這種朋友,到底值得相交。

  綠意離開後,我從書包拿出「希臘羅馬神話」;我正看到回音女神和水仙花的故事。ECHO愛上納西蘇斯,可是納西蘇斯對誰都不理睬。善妒的希拉女神懷疑她的丈夫宙斯和某個女神有所曖味,看見美麗的ECHO,就懷疑她並且牽怒到她身上,處罰ECHO永遠只能重複別人說過的話,而不能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納西蘇斯——唉!這個字真難拚:Nar-cis-sus—

  可憐的ECHO!想不到神也會有這種煩惱,還為了愛情招致禍端。我還以為神明都是超脫一切的,情愛是凡人的俗務,神明從來不沾的。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難怪陷入愛戀的人,都是「只羨鴛鴦不羨仙」,連神仙自己部掙脫不了愛情的牽絆了,為它傷心傷情,談什麼保證眾家信徒的幸福!

  可是,我想,大概西方的神仙比較浪漫,才會有喜樂悲愁、眼淚歌笑的情愛糾葛。東方的神明就比較嚴肅了,即使是肉身得道也必須聖潔如處女,一點也不得有所褻瀆。我想,當東方神明比較累,必須一絲不苟才顯現得出莊嚴。仔細想想,如來,觀音、菩薩的塑像都是寶相莊嚴,沒什麼笑容。想來當神也不是什麼好差事,還不如為人自在。

  當人,就可以談戀愛了,可是親愛的神明我想永遠不會有這咱煩惱。還是當人好,我寧願有這咱煩惱——

  可憐的ECHO,是個例外。今日相見,算作有緣,我頂替了她的名字,暗許替她在現世快樂的活上—遭,談一場甜蜜,她所未竟的戀愛。

  希望真的能快樂的——我只能這樣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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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5: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驚蟄過後,雨水就跟著來了。搞不清究竟是春雨還是梅雨,反正大地就是沒有乾燥的傾向。操場中央新植的草皮,禁不起連月陰雨的摧殘,全都泡在爛泥裡,不復當初青翠鮮綠的尊貴優雅。

  這樣的天氣,過久了,即使撐起花雨傘,也不再感覺得出雨中行的浪漫。神經脆弱的,便染上「雨天憂鬱症」;嚴重的,看到水就歎氣。大家都在渴望天晴、渴望陽光,可是每天氣象報告,衛星雲圖一出來,寶島上空還是一團團灰厚的陰霾。

  到最後,連我也受不了,詛咒老天亂開玩笑。

  天氣陰寒,我就容易感冒,感冒以後,咳嗽的毛病就會重新侵犯。陰雨天感冒,咳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偏偏我就是逃不過這一起無趣的劫難。

  每次咳嗽,咳得劇烈,五臟六腑都像是要翻轉過來,全身虛脫無力,一點也沒有青春正好的氣象。家裡熬了一碗又濃又黑的草藥,硬逼我灌下去,咳嗽倒真是減輕了。連續服了幾帖以後,才算是治標的把症狀壓抑下去。

  病好了,雨水還是沒有走開,我和綠意撐著花傘,緩步走過積水的紅磚道上。

  下雨天,coffee  shop的生意特別好,這大概是都會特有的現象。雨天沒處遊玩,人又這麼多,總要有一個約會的地方。香醇的咖啡、熱帶的風情,正好有利於氣氛的培養,比起什麼速食店,茶藝館,十倍的浪漫。

  我們經過一家叫做「香榭里捨大道」的coffee  shop。光看名字就覺得很有意思,正想往店門的方向走,門口處,一對男女打傘走入雨中,兩人共撐一把傘,氣氛熱騰騰的。

  我和綠意與他們反向相向,面對面碰上。當我和男的遇上,四目交接,彼此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嗨!」還是大傅先開口,我才咧嘴綻出一朵微笑。

  「真巧!在這裡碰上。」綠意說,一邊瞄了大傅身旁的女孩,挑戰似地回望我。

  我當作沒看見,朝大傅身邊的女孩點頭微笑,對方羞怯地微笑回禮。

  這才真該是大傅心儀的典型,嬌小玲瓏、甜美可人,柔柔的,嫻靜不多話。她始終偎在大傅的身旁,緊緊地挽著大傅的肩膀。

  「改天再聯絡吧!」我說,不知為什麼,有點怕看見他們之間親密的姿態。

  大傅點頭,沒有說再見,擁著女孩消失在水簾外的宇宙。綠意看他們走遠,拍落沾滴在身上的水珠說:

  「看吧!我沒有說錯吧?」

  我拉著她進入「香榭里含大道」,她猶喋喋不休:

  「等著吧!不出三天他一定會提出跟你分手。」

  「我告訴過你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你為什麼老是要胡亂編扯。」

  她輕蔑一笑。

  「是嗎?那你剛才為什麼笑得那麼勉強?」

  「我沒有。」

  「承認自己失戀吧!何必否認呢?失戀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哭一場就沒事了,好好大睡一覺,明天又是新新亮麗的一天。」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沒—有—失—戀。」我說,特別強調加重主要句子。

  我不承認自己失戀。對大博,我連思念的心情都不曾有過,怎麼能算是失戀呢?

  感情的事,我絕對忠實,也絕不會自欺欺人。大傅雖然對我好,也有過單純的告白,但我想,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份感情真正的真相。他對我只是一見驚艷,衝動地許下承諾,並沒有踏實感,既然得不到我的回應,日子一久,自然就會轉移方向。

  愛情就是這麼簡單,總得兩情相悅了以後,才可能有幸福的想像。單相思,一定充滿苦澀和無奈——像我對沈浩。

  沈浩!午夜夢迥讓我低歎不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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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5: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又到了鳳凰花開的時候。去年這時侯,我送沈浩十三朵黃玫瑰,波音七四七卻將他遠遠載走。今年花開依舊燦爛火紅,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傅在那場雨季過後,一直沒有跟我聯絡,直到五月太陽照得酣甜,他約我在行天宮見面。

  那一天,黃歷上說百事皆宜,難得的黃道大書日。我進入行天宮,謝天謝地又謝神,大傅卻始終神色晦暗,佇立在殿門外。

  「怎麼這樣愁眉不展?你不是一向最討厭人家顰眉蹙額的?」我倚著盤龍柱,不明白他的憂愁所在。

  他不回答,只是一勁地瞅著我,像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鎖在心口中。

  我等著,他還是不說,我們坐在殿門前的台階上,靜默如兩尊守候的門神。

  他有時看看天、看看地,偶而回頭凝望殿裡求神祈福的善男信女,多半時侯則

  研究自己紋路複雜的雙手。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我歎了一口氣,心裡其實明白了,約莫綠意說的——「分手」。

  大傅心裡大概覺得愧疚,才會一直不敢明說。也許他並沒有忘記當初說「要好好照顧我」那一句許諾。

  可憐的大傅——

  「走吧!送你回家。」終於開口了,還是沒有說是為什麼。

  「不用了!」我拒絕說:「我自己回去。」

  大傅沒有堅持。最後,反倒是我看著他的身形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那時我仍單純地以為,交情只是兩個人的事,相逢以後,就不該再有曲折,雖說彼此之間愛情不談,各自經歷傳奇以後,友誼可以從此天長地久。

  可是,夏天過後,聽說他航入了醉夢溪,從此音訊渺茫,我才知道,行天宮中的靜默,就是所謂的告別式,差勁的連一聲再見也沒有。

  怎麼會這樣?我一址找不到答案。

  難道只是因為他找到了真正想照顧一輩子的紅顏至交,就連友情都可以不要?還是因為他覺得實在愧負我,所以乾脆斬斷所有的關連?

  不論我怎麼想,就是理不出可能的答案。大傅天真的以為這樣做就可以避免所有的傷害,他大概沒料到,我反而因此別添一番不必要的愧澀在心頭。

  這證明我是個失敗的角色,還是呆呆預言的沒有錯,既然早知沒有所謂的天長地久,一開始就不要想像給付的太多。

  我曾為未來勾勒出美麗的藍圖,大傅、綠意、呆呆,還有沈浩。可是到底愛情和友情相互狼狽為奸,地球雖是圓的,情字這條路卻滿是曲折坎坷。

  認識大傅,是我蒼白時期的一大轉捩點,我當是記得他對我的好。但如今,和大博情義淡薄以後呢?

  也許,我們只是太年輕。

  還是呆呆疑惑過的——吐盡恩義情剩幾許?

  怎麼找理由都很難自圓其說。既不因為少年負氣,也不由於自尊作祟,如果就這樣永遠不再聯絡,也許真的連做朋友的情份都沒有。還是我對他太吝嗇,以致情關叩不過,並沒有想談愛情,卻連友誼的豆苗都栽培不活!

  枯萎而死的情誼最叫人傷痛。呆呆為了不要經歷這種難過,所以寧可一開始就什麼也不保留。大博臨了始終不說一聲「再見」——我又該怎麼揣測?

  雖然呆呆說的,別輕易付出,我必須感謝大傅對我過的種種好。我沒有處處設防,可是孤僻成性,盡皆對人有著很深的不耐煩。對大傅,我始終未曾溫柔甜顏過。

  綠意說:「我如果是傅自有,也會做這樣的抉擇。」

  她說,跟我這種人交往太累,若是沉著一張臉,對方看了,還沒開口就先呼吸困難。而且,天下女人那麼多,傅自有也犯不著為了交情,成天看我臉色。最後,她下結論說:

  「不論是什麼性質的情誼,只要沾到『情緣』這種份交,就絕對避免不了有所傷害。人在本質上,還是擺脫不了彼此相殘的悲哀。佛家講的因果,甚至玄妙的所謂注定的虧負與償還,換個角度看,恰好替這種潛在性的悲哀提供了最佳的註腳。除非是立意一輩子孤乖獨處,否則,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儘管再怎麼委婉,難保永遠有人不受傷害。交情是一回事,每個人卻都可以理直氣壯地選擇最幸福的那條路。傅自有當然也盡可能理直氣壯選擇自己覺得最適合的對象——你又不是他什麼人,他又何必一一對你報告!」

  綠意說話連諷帶刺,不僅惡毒,而且傷人。可是她又一副天真無畏,理所當然、坦然自得的模樣。

  現實派的感情理論就是尖酸刻薄,雖然真切,可是惡毒傷人。如果跟他們談什麼「至情只可酬知己」,那更是笑話一則。這一派說法,所謂交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時間不是濫情的理由,每個人都可以理直氣壯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和對象。

  綠意的話也許沒錯。這樣也好,彼此都沒有愧疚,而是否傷心難過,那都是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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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季節歸移到大寒的時候,情人的日子就在不遠得排徊張望。巧克力,香水的生意特別好,玫瑰花的銷路也不錯,每顆寂寞的心,都冀望在這一天,在純愛的告白以後,從此單相思變為兩情相投。

  我拿著十三朵紫玫瑰,爬上睽違巳久的高樓。

  校門口的風景望來還是如昔時一樣的落寞,遠天和群山也仍是依舊的輪廓。這當中,唯有人事滄桑,登摟的心情不再相同。

  呆呆走前,誓言不留下任何思念的痕跡,果然隻字片語都沒有。沈浩走後,任憑他牽情帶笑的臉容如何在我夢中回轉盤旋,夢醒後,依然收受不到他任何問候探念的箋牘。沈浩真的把我忘了嗎?你叫我別忘了你,怎麼你卻先將我耛忘了!我——不懂!

  不懂又待奈何?登上這高樓,我有著太深的感歎。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巳成空,還如一夢中。再多再美好的往事,都隨那年夏日的最後一抹煙雲,消失在沈浩離去的天空中。

  再上高樓,手中的十三朵紫玫瑰,朵朵都是我對沈浩最深切的思念。沈浩蕩說我最適合藍色玫瑰……五年,這麼漫長的時光……膽小的我,始終未曾告訴沈浩,我對他的心意……

  我喜歡沈浩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我把思念撇向空中,紫玫瑰一瓣一瓣地隨風飄落。

  最後一片花瓣飄落時,我仰天長歎一聲,然後趴在樓牆上,樓影下,一個人影正抬頭望著漫天花雨。我依然靠著牆,看著他彎身撿起一片片花瓣,然後仰頭向頂樓的方向。末了,他走入陰影中,大約是上樓了。

  上來興師問罪吧?只是不知道會怎麼說。製造垃圾?

  我看看手中的花梗,正想把它們一起丟人風中,一雙修長的手,展停在我面前,掌中托著一把紫色花瓣。

  「這是你丟的?」來人溫溫地說,聲調沒什麼感情。

  我順勢將花梗擱在他手中,算是回答。他像是受了驚動,皺著眉,不相信地看我一眼又一眼。

  不要這樣看我,拜託!他根本不知道他這不經心的動作會勾起我多少脆弱。還和沈浩有著一式眉眼的人,即使是微皺眉頭,依然險險叫我心動。這相逢——唉!最終,我依然躲不過。

  他朝我外套看一眼,依然皺著眉頭:

  「都高三了,還這麼不知死活。」

  大概是指我這時候了,還有心情爬上高樓,散花浮游。可是這話,滿是不耐的神情攪和在其中。兩次相逢,他都是皺著眉頭,我的腦海裡沒有關於他笑容的記憶。

  看來他並不知道我,也是——他的學生那麼多。去年相逢,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高三以後,更是絕緣了。他不記憶我,自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向都是這樣給人臉色嗎?還是他看四下再無他人,遂就連微笑也懶得再裝作?

  「還在發呆做什麼?還不快走!」他不耐煩地把花梗拋丟在一旁。

  他這舉動完全破壞了我對他的想像。我走過去,俯身拾起散落在四處的花梗,把它們丟向空中,看著它們顫抖著落入塵埃中。

  他靠著牆,把我的一切舉動全收入眼底,臉上微微一抹說不出的神態——像是嘲諷。

  「你道樣代表什麼?不滿?還是抗議?」

  如果是沈浩,絕對不會對我做出這樣嘲諷的譏笑。我看著他,對自己搖搖頭,覺得荒唐可笑。就算是移情作用,也不該把這個人當作沈浩。

  我逕自朝樓梯品走去,不再理會他,不料他卻伸手擋在牆上,竟將我逼入死角。

  「我教過你吧?你嗎什麼名字?」依然皺著眉頭,看著我,像是要思索出什麼相關的記憶。

  「沒有。」我想撥開他的手,卻估計錯誤,撩撥到他的胸口,不由得尷尬狼狽地站在那裡。

  他努力想了好久,還是思索不出任何有關我的種種。等我跨入門檻,走了兩步又回頭,他突然恍然大悟,指著我,大聲說:

  「那時候——」

  我急忙回頭跑下頂樓,倉促躲入教室。

  綠意看我神色張惶,詫異的問:「你怎麼了?像是有誰在後面追你似的!」說著還跑出教室,四處張望搜索。過了一會,她背對著走廊,重新又面對我。

  「除了你崇拜的那個沈自揚之外,一個鬼影子也沒有——難不成是他在追你?」她懷疑地看著我。

  我面對她,視線穿越她線條柔軟姣好的頸肩,窗外,廊上的陰背處,沈自揚像幽靈一樣,冷漠地監視著我。綠意順著我眼光凝視的波長,緩緩回頭,也看到了使我怔忡的對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一直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沒什麼。」我說。

  「算了吧!大蘇,說謊也要看對象。如果真的沒什麼事,沈自揚才不會像陰魂一樣,莫名其妙地守在外頭。」

  「我說沒什麼就是沒什麼,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嘛?」我猛地反彈,像刺蝟一樣。

  綠意看著我,十分篤定的說:「你心虛。」

  「夏綠意,」我不耐煩地說:「你有完沒完,我只不過在頂樓碰到他,就值得你費心,這麼多的揣測!」

  「也許真的是沒什麼。」綠意說:「不過,這只是開頭,天曉得以後會接連什麼故事動作!」

  我轉身走開,恨她似乎洞悉一切的自信神態。

  然而,那以後,沈自揚突然像幽靈一樣,時刻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早晨到校,他會在樓梯口,神情冷漠,像尊雕像,注視過往每張面孔,中午休息時,他的身影每每穿梭遊巡在教室前後窗口;放學以後,陰寒的暮色裡,我打美術教室走過,總看見他坐在冷風中,緊皺眉頭注視我走過。

  對這一切,我覺得倒無可厚非,心情也不那麼聚張。也許是我觸動了他某處的記憶,所以他才會有這些失常的舉動。就像看見他,每每牽動我對沈浩的思念,曾經我也偷偷注視過他好久。

  但夏綠意說:「你到底是怎麼勾引他的?看他一副失魂落魄、著了魔似的模樣!」

  夏綠意自以為是,卻又總是認定自己的看法正確無誤。如果反駁她的意見,常常鬧得兩廂不愉快;不駁斥她的謬論,她更自以為是如此。也許她真的是無心,只是自信過了頭。

  且不論沈自揚心裡究竟怎麼想,只是兩眼相看,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傷害。綠意的話全然不可信,可是偶爾,偶爾在我接觸到沈自揚的眼光,會覺得一股電栗般的不自在。是我思慮過了頭?還是……找覺得他的眼神多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是什麼?卻說不上來,只是微漾著一種極度的不自在,甚至還有尷尬不舒服的窒息感。

  四月春假過後,天氣逐漸暖各起來,早晚溫差卻仍然很大。雖然換上夏季制服,我還是在上衣外頭罩著外套。

  這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因為貪看暮色,直到天色灰黯淡以後。很晚了,才匆匆經過穿堂,往校門口走去。過堂風刮過,放肆地捲起我的裙擺,長裙在風中揚起了一個漂亮的弧度,我急忙按住裙子下擺,卻為自己這個動作覺得有種嫵媚,想撒嬌——

  老天!我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難不成我真的如夏綠意所說的,寂寞太久?!還是我太晚熟?這個時候了,還處在恩春期的尾聲中?我想我是太用功了,唸書念昏了頭!這些個令人難堪的形容詞——休說!我對自己搖搖頭,加快了腳步離開。

  經過美術教室時,我下意識地垂低了頭。拜託不要有什麼叫我招架不住的枝節意外!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像是有什麼事會發生;而剛剛昏了頭的可怕想法,更令我忐忑不安!這夜風,吹得我如此心神不寧。

  「今天怎麼這麼晚?」夜燈光圈圈距以外的黑暗中,沈自揚正守候著。

  完了!來了!我對自己說,被動地停下腳步。

  他走近我身旁,擋住光線,身影暈黑成一團朦朧。

  「我等了你好久。」他說,一邊抓住我,聲音微帶乾澀,黑暗中聽來,如天音般地不真確。

  我瑟縮在陰暗中,進退兩難。他俯視我良久,緩緩放開我。

  「跟我來吧!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帶我到他的住處兼畫室。門一開,迎面一幅窗戶大小尺寸的畫作。整張畫全

  由藍色揉彩而成,不滲雜其他顏調。淺藍、深藍,天藍,海藍;畫中的女孩,一襲淡淡的藍衫,注視著遠方,淋沐在一片藍色的彩影中。牆上四處也掛滿同樣色調的彩畫,主角都是同一個女孩,或坐或站或臥,或正面或背影或側像,或凝視或仰空或不經心。

  然而,所有的這些畫,沒有一張畫出女孩的笑顏。每張畫都像是蒙上一層輕霧,在女孩臉上揮墨出多愁的漣漪。

  我站在房間中央,對著這些畫喃語夢囈。

  「你瘋了!畫這些做什麼?」

  「我是瘋了。」他撫著牆上一幀圖畫,意深情濃。

  我歎口氣,還是問了:「這麼多人你不去畫,畫我做什麼?基調全是藍色,把我畫得這麼哀愁。我看起來真的那麼不快樂嗎?」

  「只有藍色才能烘托出你的神韻和氣質。」他說,起到我身旁:「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笑,視線不是漫無焦距,就是凝視很遠的地方,好像有無數的秘密哀愁。」他將手搭放在我肩上,說:「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我在想——

  他俯下臉,溫潤的唇吻蓋住我的乾澀。我茫然地看著他,沈浩的眉眼,沈浩的唇鼻,沈浩的溫柔,沈浩的……他緊緊地擁著我,顫抖的胸口,陣陣傳來他的體熱。沈浩,沈浩現在該是在紐約某處的街頭……我半閉著眼,沈浩……

  沈浩——

  我張大眼睛,恐慌地看著將我緊抱在懷中的這個人。沈浩的眉眼,沈浩的唇鼻——我眨了眨眼,眨掉眼眶中因酸澀集蓄的淚水,淚眼模糊中,看清了眼前沈自揚的臉容。

  不——

  我掙脫他的擁抱,轉身朝門口跑,他伸手抓住我,用力過猛,將我拖倒在地上。他壓住我,反身倚躺在牆邊,雙手交疊,緊緊圈住我。

  「為什麼要跑?!」他低聲喊。

  我喘息著,身體因被他緊緊圈住而不得動彈。我的背緊抵著他的胸膛,體觸到他的心跳。

  「你為什麼要跑?」他又問。

  「放開我!」我掙扎喘息著。

  他放開我,站起來走到門口,背抵著門守著。

  我坐在地上,將頭埋入膝蓋,完全不理他。

  「我吻你,你沒有拒絕,我以為——」他走了回來,蹲在我跟前:「可是,你又為什麼要跑開?」

  我還是不理他,他扳起我的臉,淚水沿著我的臉頰,滴濕他的雙手。

  「不要哭!你說話啊!為什麼要哭?」他伸手想拭去我的眼淚,卻將我的臉糊得一片濕潤。最後他俯下臉,企圖用親吻吮乾我的淚水。

  「不要——」我要撥開他,他卻固執地捧著我的臉頰。他越是這樣,我越是難過,淚就跟著一直流下。

  我——對不起沈浩,開媽他吻我,我茫然以為是沈浩,後來知道自己弄錯了,心裡那種悔疚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跪開,遠遠地跑開,可是被他攔住,他又——

  我難過的,對不起沈浩;自己無能拒絕沈自揚,也是背叛沈浩。我拚命想別過臉,沈自揚越發固執地攬住我,從臉頰到耳畔,延伸至肩頸。

  「不要——」我用盡力氣喊出這句話,他立即堵住我的雙唇。新淚和著舊珠,沿著兩頰,又一次糊濕我的臉。他再次吮乾我的淚水,極其輕柔愛憐,卻讓我充滿了罪惡感。

  「你難道沒有一點喜歡我嗎?」他問,閃動著激光四射的黑眼眸。

  喜歡?我恨死他了——

  「你說話啊!」他用力搖晃我。「剛剛我那樣對你,你心裡一定很氣我。我是昏了頭,你越是拒絕,我就越固執不肯放開你。」

  說什麼?我恨死他了!古代婦女被陌生男子見了裸露的肢體就必須下嫁的心情,是否就是這等的無奈?可恨!

  「不要說了!」我搗住耳朵,猛晃著頭。

  「為什麼不提?難道你對我沒有一點感覺?」

  「沒有,沒有!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我討厭你!」我心一狠,說出完全欠缺考慮的話。

  他的神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冷峻,不信地叫說:

  「那你開始為什麼讓我吻你?」

  「我弄錯了。」我冷漠地說:「我把你錯當作是心裡思念的那個人。」

  「是嗎?是這樣嗎?」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反身將我強壓倒在地上,語氣憤怒強橫:「果真如此,那你為什麼不繼續將我錯認下去!」

  他粗暴地親撫狂吻著我,而後突然又放開。我俯趴在地上,失聲地痛哭了起來。

  「對不起!」他將手輕輕擱放在我的背上,柔聲地道著歉:「真的很抱歉,我不該對你這麼粗暴。我只是對你滿懷一腔的狂熱愛戀,卻不知如何表達。我真的很愛你,渴望將你抱在懷裡呵護憐惜。我發誓,我對你是真心!」

  自從大傅以後,我不再輕易相信任何的承諾。我從地上起身,隨便用衣袖擦一擦臉,拾起書包朝門口走去。

  他沒有攔阻,坐在地上,無阻柔情地看著我起身,拾起書包,向門口走去——

  「我真的很愛你。」他突然又說,濃情愛意如蜜一樣,灌進我心田。

  我腳下一軟,剎時竟有點不忍心!我究竟喜不喜歡他?其實自己也說不明白。今晚這一切——換作在古代,我怕是非他不能嫁了。雖說只是親吻,我還是覺得自己不貞,有那麼一秒鐘,天知道那一秒鐘我怎麼會那樣想,我竟想著必須就此跟著他了——

  荒謬,我大力拉開門,深呼吸一口,昂然走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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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5: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聯考後,綠意到了外雙溪,我則淪落到夜間部。綠意每次來信,總是「親愛的大蘇……」,然後一連串豐富、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便隨紙箋活絡的展現在我的眼前。

  綠意是有資格這樣的歡樂。她本來就自信活潑,人緣一向也好,功課又念得得心應手,新日子自是不會有太多的憂愁。

  可是她每封充滿歡樂笑聲的信件,都帶給我陣陣灼手的痛。她總說:「大蘇,快樂點,不要老是灰頭土臉的……」綠意希望我找個男朋友,共度這原該燦爛的青春,不要老是一個人四處遊蕩,像遊魂似的。

  我想起那些被我丟在垃圾桶的信件和花朵。

  寫信的人不知道我只愛玫瑰,興沖沖地送了好些幽蘭和山茶,說什麼我蘊含了幽蘭的高貴,山茶的清艷,雖然我有一點點冷漠,一點點孤傲,一點點不合群,可是卻很特別。Special,他這樣寫。

  我看了信,聞了花香,最後統統丟入垃圾桶裡。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腸來受感動了。

  綠意把快樂的定義定得太簡單了,胡零點男朋友,就一定天天愜意快樂嗎?還是她一向運氣好,日子的確充實又逍遙。

  還是,漂亮的女孩一向不寂寞?倘若單指男孩的追求,那未免太過膚淺。然而印證在綠意身上,卻又再貼切不過。

  綠意是不寂寞的。打高一開始,初相逢,她的故事就聽不憲,我耳朵聽得都生繭了,故事的續篇還是一章又一章。失戀,復戀,漂亮的綠意永遠是男孩爭相追逐的目標。綠意不知寂寞孤獨為何物,也不懂暗戀相思的心情滋味,功課,社團,男明友,忙得很光鮮。而我,老是一派閒散,四處遊蕩,摘星攀月的,傾戀的只是長空裡的流雲和星斗——還有……沈浩。

  這朋間,沈自揚夜夜在星空下守候著。

  他知道我淪落到夜間部,打聽清楚我上課的時間,地點,每回一到學校上課,就先看到他佇立在教室門口。一開始,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同學不知其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守候,為此,一些漂亮動人的女同學,暗自心花怒放了好久。

  好像人類的感官機能都差不多。當初他到女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靜靜站在夜色中,依然轟動整教室的諸色美女。

  世事就是這麼不完美,愛與被愛,盡皆有其難處。倘若我不曾遇見沈浩,我會完全軟化在他多情的守候下,滿足陶醉在被他等待的虛榮中。可是,我偏偏遇見了沈浩。

  他在星空下守候幾個星期後,後來乾脆登堂入室,坐在我的身旁。至此,一干眾人恍然大悟,有陰羨暗妒的,有不以為然的,有嗤之以鼻的,也有滿心歡喜讚賞的。

  「拜託你不要再跟了,你就不能放過我嗎?」我壓低了聲音,怕驚動附近左右的人。

  他支著頭,多情地看著我。我怕接觸到他的黑眼眸,低下頭,在紙上隨處亂畫。

  「如果你答應和我保持聯絡,我就不再出現在這裡。」他說。

  「你這算是威脅嗎?」我怒目?向。

  「就算是吧!」他依然看著我,癡心的臉上微泛著些許的落寞。「你真的就那麼討厭我?」

  他千說萬說,都沒有打動我,唯獨這個神情,牽動了我的心。我可恥地想四月的那個夜晚,若換作在古代,我恐怕得非他不嫁了……

  我用力甩頭,想甩掉那個可怕的惡夢。

  「好吧!」我寫下了電話與住址,遞給他。「你趕快走吧!不要再出現在這裡了。」

  他接過紙條,笑顏逐開,輕輕握住我的手,隨即放開,趕在鐘響上課前離開教室。

  下操後,我不想回家,在街頭游晃野蕩,孤獨地四處徘徊。想起了一首老歌——別讓我孤獨地在街頭徘徊,別讓我寂寞地在燈下等待……女歌手沙啞的聲音,荒涼無依的心情,啊——

  我想,我依然不快樂。

  沈自揚果然信守諾言,不再前來,可是信件,電話卻毫不間斷。通常沒有只宇片語,展開信箋,掉落的都是一張張以各式各樣的藍為基色的「我」的畫像,偶而夾雜一張他和我在林中漫遊想像圖,林梢上,高褂著一輪清明的滿月。

  晚上下課後,他的電話必在我臨睡前來到。剛開始,覺得煩不可耐,久了便成了習慣,後來竟演變成臨睡前的等待。

  可是,我想念的,依然是沈浩。我想念高樓上看著他背影的那些日子,想念和他在一起時的每個辰光,更想念與他一起為非作歹的那些種種……沈浩,為什麼不懂我的思念?

  這個冬季,走在公館裡,熱鬧哄哄的耶誕氣氛毫下憐惜地顯照出我的孤寂。人群一層疊過一層,街店赫然飄出「蝶衣」的春季。我走著,抹掉淚,該死的不曉得那家又傅出The  Way  we  Were,我越走越快,最後用跑的,逃離那條街。落魄的我,在公館熱鬧的冬季,埋葬了青澀但美好的過去。

  以後,我一直很討厭公館雜亂無章又帶點末世頹廢狂歡的氣氛景象。

  後來,認識了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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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6: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認識阿光的時候,正值他被拋棄的週年。據他的室友表示,每天夜裡被他捶牆大叫不甘的哭聲吵得不安寧。

  我訝異一個人的感情竟然能到如此強烈激動的地步。總以為那是小說、電影才有的情節。事實上,認識阿光以後,我從來不曾聽他大叫或掉過淚,他只是苦著臉笑,然後,觸景傷情,把自己浸哀在自製的悲傷氣氛中,悼念他逝去的往日情懷。

  我其實有點瞧不起阿光,看不起他對傷痕的處理態度。暮冬天寒,兩人去了淡海,兩人沿著海線走,仰頭的天,清亮又高潤,卻關不住一份濃濃的愁。

  阿光說:「這老天總愛跟人開玩笑,凡夫俗子對它莫可奈何。」

  說完,落寞地笑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阿光深情結交多年的女友,抵不過女友上司銀彈花海的攻勢,三個月就當了人家的老婆。

  所謂情關難叩,情傷更難縫合,再怎麼痊癒,總有一道難看的疤痕留下,無情地提醒自己,過去那些不堪回憶的塵垢。

  我看著他苦著臉笑,看著看著,突然恨了起來,高聲罵說:

  「浪費青春!」

  他卻一臉無知的茫然。

  這樣的年歲,再要懵懂無知,其實也難。我們一同的來.最後卻是各自的散,我恨他太多的往日滄桑。

  把自己的傷痕看得那麼重,何苦?!老是苦著臉笑,他自己不覺得痛苦,旁人看了卻替他難過。我罵他:

  「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他又歎了一聲說:「唉!你不懂!」

  其實,那裡只是他有傷,各人有各人的傷口,因得一份交情才透視得了彼此的疤痕爛肉。只是,許多的不如意,自己不說,旁人也看不出來,何苦將自己的傷痕刻劃得那麼清晰,讓自己每每回首,再再的觸目驚心,陷落進無盡的哀痛。

  不懂!

  是的,不懂。我也許是太年輕了,對沈浩雖懷著相思苦果,對於感情卻沒有太多的痛。我不懂阿光被淚水模糊後的,是怎樣一顆扭曲的心。

  觸及感情的事,再怎麼堅強的角色,都會變得懦弱卑柔,我遂不和阿光談及有關沈浩以及我過去的種種。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沈自揚和沈浩和我之間。

  阿光的版畫很好,得過幾次獎,我獨偏愛他那幅「舊情綿綿」。慷懶的橙調,帶點破來的撕痛感,格局裡是他思慕的人,被風吹揚起的秀髮拂面的尤傷。

  南部某項美術獎揭曉,阿光的「舊情綿綿」得到版畫的首獎。恰好是期末考最後一天,他到學校找我,告訴我這個消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一口就答應,和他並肩走出校園,迎面就遇上沈自揚。

  沈自揚看見阿光.神情如常。不待他開口.我就先搶著說:

  「對不起,和朋友有事.不能招呼你了。」

  我拖著阿光,想走開。

  「寶,等一下!」他叫住我。「至少為我介紹一下吧!」

  我無奈,只好介紹他和阿光認識。等他們彼此客套過後,我拉著阿光趕緊想走開,沈自揚又叫住了我。

  「寶,星朋天出來好不好?」

  「星期天?」我看看阿光,然後搖頭。「不行!」

  星期天剛好頒獎,要和阿光一起去台南的。

  「那你說什麼時候?」他仍然不放棄。他說他愛我,管他是真是假,我卻是沒有心肝消受。可是,該死的,我實在不知我的腦子到底那裡不對勁,常常對他狠不下心。

  「再說吧!」我說:「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走遠了,阿光才開口問:「你朋友?」

  廢話!我知道阿光的意思,沈自揚親暱地叫我「寶」,他是問,沈自揚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究竟是不是?我自己也無法回答。我有點卑鄙可恥,明明喜歡、思念著沈浩,偏偏又縱容沈自揚對我的溫柔。他說他愛我,可是我對他呢?

  「算作是吧!」我這樣回答阿光。

  阿光狐疑地看著我,我長歎一聲,看著滿天星斗。

  「高中開始,我一直很喜歡一個男孩,他叫沈浩,我們很好,可是對彼此沒有承諾,他飛去了美國,一去要五年之久。算算已經經三年多了,他不曾給過我任何音訊。」

  我頓了頓。

  「後來遇上沈自揚。他和沈浩很像,初相見,我還以為他是沈浩。當然,那只是一時的恍惚,時日一久,很容易就可以獨立出他們彼此的形體身態。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存著什麼樣的情感。原先是排斥,可是他夜夜等候著我,死皮賴臉的,到最終,竟然讓我有點感動。」

  我重新仰頭,自嘲地笑了笑。

  「更麻煩的是,沈自揚對我一直很溫柔,任憑我怎樣任性無禮,言語魯莽,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說他賴定我,卻也不盡熬,是我自己無恥,縱容他如此對我!甚至,好幾次,我險險為他動了心腸。我真的很迷惘,我應該是討厭他的——」我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涼夜冰冷的空氣,再重重吐歎出來。「總之,他對我極盡柔情之能事。可是,和他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對不起沈浩,覺得自己背叛了他——」

  「也許就因為我一直覺得對不超沈浩,所以,也一直對沈自揚不太友好。問我心裡究冕對他存著什麼情感——」我又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阿光。

  阿光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只是淡淡地說:

  「感情的事,原是沒有誰對誰錯,或者什麼負心背棄,那全看你自己心裡怎麼想。只是,你心裡怎麼做決定,要立下主意,不要到頭來,大家都受傷害。」

  我還是不明白。綠意說的,不論是什麼性質的情誼,沾上了情緣這種份交,一開始,就注定避免不了傷害。

  我怎麼做決定,又有仟麼差別?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選擇自己覺得最幸福的那條路嗎?

  阿光搖頭,口氣有點激動:「這樣想,太自私了!完全沒有替別人著想。感情的事的確不能勉強,萬不得巳才傷害到別人。可是如果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我默不作聲。我想,也許我的確是不負責任。

  回到住的地方時,已經很晚了。我慢慢地爬上頂樓,心頭紛亂糾結著。剛上樓梯口,就看見沈自揚倚牆站在門口。我走過去,劈頭就說:

  「你累不累啊!一天到晚這樣守著!」

  話一出,我有點後悔,我對沈自揚,原來是這麼沒心沒肝。可是他明知道我對他這麼無禮不耐煩,為什麼還要這樣忍受?我實在不懂,他的心裡面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走進屋裡,丟下背包,往浴室走去。走兩步,又回頭,心一狠,決定什麼都不理。

  等我洗完澡出來,以為他走了,正想關上門,卻見他依然倚著牆站在門口。有幾秒鐘的時間,我覺得頭暈目眩,全身軟弱無力,終於歎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緩緩說道:

  「進來吧!免得著涼。」我無力地垂下頭,對他完全是無能為力了。

  我遞給他一杯熱開水,避開他的眼光,像念台詞一般說著:

  「喝完水就請你趕快回去。巳經很晚了,再晚,就不好叫車了。」

  沈自揚成熟、充滿男性魅力,我想,他的過住應該有過幾許感情的滄桑。可是,他每次看著我的神情,都像是初戀的少年,熱情的臉龐,有幾次,讓我差點撤了防,崩潰在他的溫情下。

  現在他就用這樣的神情看著我,一向動人的光釆因為消沉頹廢,而抹上了些許的黯淡,叫人看了,著實有點不忍——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不會感動的,你最好還是趕快回去。」我收回杯子,摧促他離開。

  「你佩的沒有一點心肝,同情憐憫的肚腸?!」他說,像是有種絕望。

  我整理著床鋪,不打算太理睬他,對著空氣說:

  「我本來就沒什麼好心腸!再說,又不是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你根本就犯不著待在這裡自尋煩惱!如果你是為了對我所做的那些事而感到內疚的話,那倒是不必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浪費心思關心我,或者浪費時間等候著我。」

  我邊說邊整理棉被,也不看他,當作他不存在似的。他突然扣住我的腰,旋空一扭,將我轉帶個方向,狠狠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得狼狽不堪,心裡有點怕,想躲,整個人卻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威脅的氣氛籠罩著我左右。

  「你還不明白嗎?為什麼要說這些可笑的話?我管他天下的女人是不是都死絕了,我只要霸住你,一個就夠了!難道你真的以為,我為親吻擁抱你的事感到內疚,來這裡贖罪的?!」他越逼越近,我無路可退,後悔自己剛才的心軟。

  這才是他的正面目吧?這些日子的黯淡,只是一種手段偽裝——不!我想,他最真實的面貌應該是以前在頂樓上,罵我不知死活的那種神態。總是皺著眉,充滿不耐煩……

  「拜託你,趕快走吧!」我軟弱了下來,心裡又怕又慌。

  「你怎麼還這麼沒心沒肝呢?」他不理,更加逼近我,扣住我腰部的力量也更加沉重。「我這樣對你,難道你真的連一點感動都沒有?」

  「拜託!不要再說了!」我怕,幾乎是低聲哀求。

  「你在害怕?為什麼?你怕我嗎?」盤在我腰間的力量越縮越緊,終而傾倒向床面。

  「沈自揚,你放開我,你該回去了!」我害怕驚慌的想大叫,卻又怕驚動別人,惹些不必要的是非。

  「你果然是在害怕!」他竟然笑起來。「這證明你根本不是如你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你並不是在怕我,你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對我的回應,對吧?我真的很高興,你究竟是有一點在乎我!」

  「你胡說!我沒有!」我竟然臉紅了。

  「是嗎?」他俯下臉問:「要不要證明看看?」

  「不要!」我脫口而出。

  他又笑了,意外的竟然揉混著失望落寞難過和郁憂。

  「你什麼時候才會多愛我一點?」聲晉低低的,極是撩人不忍軟弱的心腸。

  我怔忡了半晌,長久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深深地又吐了—口氣。「好了!請你趕快離開吧!」

  他直起了身子,再拉我起身,臉上有種喜悅的光采。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消失在星空下的盡頭。

  雖說是初夏氣氯候,夜來仍然抵不住陣陣的沁涼。我抬頭望著高掛在黑天絨之中閃爍的星斗,覺得一絲微寒。沈浩此時一定也和我一樣,眺望著這一空燦爛的星光。

  沈浩啊!我低聲歎息,我究竟該怎麼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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