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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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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朱若水 -【無病呻吟的年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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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6: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和阿光到台南以後,日子變得容易感傷頹喪。

  夏日的安平,在午後斜陽柔情的擁抱下,讓人錯愕起時光的步調,哀愁的海灘,我想。幸福像頹傾的沙堡,每一撮沙都蘊含著憧憬希望,一個浪潮打來,就將全部的心情渴望為烏有。

  「別這麼頗喪!」阿光說:「幸福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你啊!就是想太多。」

  想得太多,也是一種罪過。

  醉月湖水,混濁而不見清澈,幾次不小心走過,湖畔情侶雙雙對對,湖中央,掩映著湖心孤亭一座。

  有日黃昏過後,夕陽霞暉射入波心,湖光粼粼,像煞那年仲秋遊泳池畔的風光。我看著,看著,出了神,喃喃念著: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開,也則難留。

  念武林人遠,煙鎖泰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心裡覺得悵悵的,怎麼裝作不在乎,還是擺脫不了這闕「鳳凰台上憶吹篇」。

  阿光不好說什麼,只是「你啊你」,就不再多說。

  這日子,我依然一派閒散,摘星攀月,四處遊蕩,雖有愁,不再訴說,閒愛孤雲靜愛佾,總算體覺得到什麼叫逍遙。

  大傅卻很不以為然我的不務實際,我們戲劇性地在外雙溪重逢。

  重相逢,我依然如昔的不長進。

  時間沒有沖淡我們的熟悉,卻網就了一層隔閡。

  綠意一直邀我到溪城小聚,我千推萬拖,直到再無法推拖,只好下定決心前去。可是,世事就這麼巧,一圈操場還沒有逛完,就在樓台處遇見大傅。

  乍相逢,我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些微不自在。大傅微笑招呼,我也含笑回禮,兩人神情平靜,好像什麼事都沒存在發生過。反倒是綠意,尷尬地站在那裡,一直小聲地對我說:

  「我不知道會碰到他,真的!」

  夏綠意什麼時候開始會顧及別人的心情?我奇怪地看她一眼,卻看到了大傅身後那年在雨中也曾遇見的女孩。她叫綠意「學姐」。

  學姐?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麼,一開始,綠意就知道可能會遇見女孩和大傅兩人。

  我笑了笑,對綠意說,肚子餓了。

  原以為就此可以擺脫他們,大傅卻帶著女友,偏偏跟我們圍就一桌而坐。

  我要了豆乾、海帶、魯肉飯、擔仔面。綠意說:

  「叫這麼多,你不怕吃撐!」

  「反正又不是我花錢的,怕什麼!」我笑著說。

  「蘇寶惜,你就是存心坑我,是不是?」綠意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

  「別這麼小氣,」我又笑了。「這又花不了你多少錢。要不然,魯肉飯不要好了。」

  我回頭跟小攤老闆大聲說不要魯肉飯。

  綠意的學妹——哦!就是大傅的女朋友,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一邊拆開衛生筷子。

  「怎麼樣?功課還好吧?」綠意問道。

  「還好!補考一、二科就沒事了。」說著,筷子住她頭上一敲,笑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關心我?」

  大傅嚴肅地盯著我,我覺得怪怪的,不太像從前我認識的,那個自大自負、一身鋒芒的傅自有。

  我舉起筷子,挾了一塊豆乾,又笑說:「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忘了在那本書上看的詩。這些日子,我看書看得很雜,天文、地理、武俠、科幻、誌異,鬼怪、言情、童話、偵探、推理,傳記、詩集……

  「啊!溫瑞安!」我突然叫出來。這一句,溫瑞安寫的,「黃河」中的一段。不過詩文順序我記得模糊,只記得幾句印象特別強烈的。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而春天是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就是愛情和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章……

  綠意拍我一下,說:

  「幹嘛?想嚇人?業餘學生一個,連懶散都有藉口!補考若是不過,看你怎麼辮!」

  這時有個人經過我們桌旁,看見我,驚叫一聲:

  「ECHO!你怎麼在這裡?」

  是班上同學,我笑著指指綠意,和對方寒暄一番,一點也不像從前老是顰眉蹙額,充滿不耐煩的我。

  大傅默默看著,突然說:

  「你想的就是這些人吧?人家拒絕聯考,也要是建中畢業的,你呢?你算什麼?!」

  隨著大傅這句話,氣氛突然僵硬凝重起來。

  大傅轉頭對身邊的女孩低聲不知說了什麼,女孩起身離開,綠意織趣地也跟著她一道走開。

  「蘇,過去的事,我很抱歉——」大傅說。

  我揚起手,不想聽他接著說的,笑著插口道:

  「說什麼抱歉!反而我一直很感謝認識了你。」

  「可是你怎麼變得這麼——墮落頹廢。」

  我搖搖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這個反應舉動。

  「我本來就這麼頹頹廢廢的。倒是你。怎麼那種猖狂囂張氣焰都不見了!」說著笑了笑:「不要忘了你那自信、放肆的笑臉!有時候雖然看了令人覺得刺眼,可是,說真的,我一直記得你那霸氣十足、狂妄自負的神態。我真的很感謝認識了你,今日得再相見,總算無憾了。」

  大傅跟著笑了笑,展現的是不同於從前盛氣凌人的另外一種自信。他說:

  「這叫成熟。總要有所收斂的!」

  成熟?也許吧!我開玩笑說:

  「那我算是大器晚熟!」

  他哈哈大笑,把嘴裡的飯噴得滿桌都是,我趕緊把豆乾搶救過來,他跟著也搶了海帶過去。

  又像是昔日瞎鬧的景象……

  「這以後,很難再見面了吧?」大傅突然說,神情微有一絲黯淡。大概他也想起了從前……

  「怎麼這麼說?」我還是笑笑:「又不是什麼死生契闊的事,有機會,隨時都可以見面。」

  他蒼涼地笑了笑,其實彼此都知道,全是些安慰騙人的話。這以後,再用什麼名目來往?友情?難!不是我把感情的事看得太狹隘,觀看我們日常周圍這情誼,除了些人際互動,就是應酬敷衍了事的場台。所謂知已,除了將心給他的那一個,其餘的,談什麼都難!

  要離開了,大傅擁著女友,朝我們揮揮手,我也對他們揮手說再見。淚,悄悄地掉落。

  綠意看見我眼角的淚水,問我為什麼難過?

  感情真是件太累人的事。為什麼——這一切,不能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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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3:5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賦別大傅以後,奇怪的,我特別愛往行天宮跑。

  第一次焚香祝禱時,我覺得好麻煩,需要點燃那麼多柱香,一爐參拜過一爐。

  朔月那一天,下課得晚,我拐到行天宮。人不多,中殿顯得空曠,涼夜有風,碧海青天,偶而自殿簷下可窺得幾許星光。

  我焚燃了香,看著香煙裊繞上入天聽,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奇妙。天界,凡間畢竟兩世殊隔,天人與凡俗,更是無處交通。還是塵間某處,有著天界的結界入口,我不知道,只是一剎時,我看著香煙裊繞上升,直沒入青天中,突然覺得,是不是這樣?這裊裊青煙,是不是將我的心情上達帶入天空中?

  因得這樣的方式,神明與凡人之間,才得有所交流吧?應該是吧!我總是這樣想,更愛焚燒祝禱時的清明。

  就連那兩枚半月竺,也讓我心顫不巳。若說裊繞上升的青煙,凝聚了我心中所有的願望,這兩枚半月竺,就代表了神明所有的回覆。

  我不敢求的,我有什麼資格求神呢?

  每次,我總怔怔望著手中二枚半月竺,末了,將它們輕輕放回去。還是和神明保持著平衡的關係吧!這樣就好,不要貪求。關於天機的事,它也不可能洩露,至於將來的運命離合,知道了,徒添憂傷。

  可是,是不是這一世的聚散離合早都注定得好好的?我始終沒敢這樣問著神明。如果是呢?我真想翻翻那本姻緣天書。月下老人大約是過於怠惰,以致於人世間感情的事,這樣複雜難明。

  可是司情仙子怎麼會知道人的感情這麼曲折?每一世輪迥都已喝過盂婆湯了,為什麼還要歸咎於前世未競的纏綿?可是,關於我對沈浩,以及和沈自揚之間,除了歸咎於前世,我找不出什麼更好的藉口。

  我抬頭望著青天,滿天瑰麗的星斗如此地燦爛,為什麼人生不如意的事這麼多?

  回到家後,我費力地爬上頂樓,沈自揚倚著門牆,朝我展露一絲朦朧微弱的微笑。

  我打開門,給他一杯水,輕輕歎了一口氣!

  「算是我欠你的。」

  他只是瞧著我,微弱地笑。我又歎了一口氣。

  「你說吧!你這樣,到底要我怎麼樣?」

  他坐到我身邊來,突然擁住我,我先是—驚,懶得掙扎。就任由他抱著。他在我身邊低語,口氣急切而熱烈。

  「我只要你對我好,不要再這麼無動於衷。我不相信,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叫我怎麼說!

  他越擁越緊,語氣越熱烈,一種激情又在他體內騷動。我連忙推開他,打開窗戶,夜風吹進來,涼了一室昏熱。

  「你該回去了。」我說。

  「你不用一直趕我走!」他粗聲地回答,眼神熾熱、激動地鎖住我。「我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回去。你先回答我的話。」

  「明知道不能勉強的事,為什麼還——」我接口。

  「我就是要勉強!」他跳起來,攫獲住我。「我就是要勉強。」跟著將我壓倒在床上,雙手按定住我的掌腕,唇齒一陣陣的灼熱,愛撫過我的頸間。

  「請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我極力想掙脫他。那雙藝術家的手看來修長柔弱,沒想到力氣卻那麼大,我怎麼掙扎就是掙不開,扣得好緊,抓得我雙手不由得發疼。

  我的襯衫因他的粗暴,褪落裸露開來,他狂訴著放肆的激情,陣陣灼熱麻酥,熱印在我的前胸。我本能地抗拒著,他卻將我抓得更緊,一心想將我淹沒在他的深情愛撫中。

  一開始就不該對他心軟——我不該昧著良心說這種話的。是我自己可恥,態度一直曖昧不明,既享受他的溫柔,又藕斷絲連,和他糾葛牽纏不清。

  我真的是對不起沈浩了——

  阿光開始就說,不管我心裡怎麼做決定,一定要立意清楚,不要到頭來,傷人傷己。現在這光景——難道果真是我罪有應得?!

  沈自揚親密灼熱的唇,在我額際和胸口之間游移探索著,且不許我有反抗的意圖,一掙扎,他就反應得更熱烈,更讓我羞恥難堪。

  他放開我的手,俯抱著我,熱烈地看著我;我說不出是生氣、憤怒、難堪、羞澀、腆顏——還是心慌,根本不敢看他。他拂開我的髮絲,強迫我看著他,燃燒在他眼底的熱情再明白不過,炙焰燙人。

  這目光、這熱情、這擁抱,這姿態,再再叫我難堪不過。我感覺到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隔著衣服,仍然禁不住一股泛自心底的羞恥。

  「請你回去,走,拜託!」我抓住敞開的襯衫胸口,不得不開口了。

  「為什麼?」他的聲音充滿誘惑,低沉懶洋,在我鬢旁沾吻撩撥著。

  我將臉轉開,逃脫他的吻觸。

  「為什麼?!你還要我說!」我的聲音抖顫著。該死的,我一直自覺著他身體的重量,羞恥軟麻感泛遍了全身。

  到頭來難道是一句抱歉就可以嗎?——我不禁又想起阿光說的,不管我心裡怎麼做決定,一定要立意清楚,不要到頭來,傷人又傷己……事情到這種地步,卻怪我自作自受。我的態度一直暖昧不明,讓沈自揚有霸道的藉口,流付出他的真情溫柔,而不管我接不接受。到頭來,難道我真可以一句抱歉就完全勾消這一切?我的態度,他這樣的對我……算什麼?!我覺得想哭,像是陷溺在蛛網中無助的昆蟲……我算是牽涉進他的情網中了,無路可退了——老天!我真的好想大聲痛哭,這算什麼嘛!

  我輕輕地發抖著,那種可恥羞赧的感覺越來越濃烈。

  「求求你回去吧!」我的語氣軟弱地有點可憐,垂著眼,心灰意懶。「算是我欠你的,反正我是跑不掉了。」

  他欣喜若狂,雙手撐在床面,俯視著我,然後,緩緩又俯下身……

  「額頭,我的……」他輕輕吻著,低低喃語著,我如夢催眠似地看著他。「睫毛,我的……臉夾,我的……鼻尖,我的……紅唇,我的……」他輕輕執起我的手,輕吻觸著指尖。「手指,我的……髮絲,我的……」然接,然後,他的指尖從我仰起的下巴,延著那道弧紅,一路滑觸下來……頸、肩、胸口……他猛然俯下臉——換作在古代,我怕是非他不能嫁了。

  是非他不能嫁了。親也親了,抱也抱了,我還談什麼純潔——荒唐!我知道。可是他對我這樣癡狂,我不跟著他,又能怎麼辯呢?

  這算是天下第一大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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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夏綠意終於滿臉淚痕地窩在我的小蝸居裡抽噎。我冷眼地瞧著她將我一盒新拆封的面紙,唏唏嗦嗦地抽成個大黑洞,然後起身走開,丟了句話給她:

  「怎麼樣?要不要來一杯白開水補充眼淚?」

  她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又拆了一盒面紙,丟得滿地全是白晃晃的紙花。

  「大姊,拜託你好不好?你不是常說,失戀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哭成這樣?」我是不會同情她的,這麼大的人了,眼淚還那麼不值錢。

  「你不懂!」她一邊說,一邊「嘶」一聲,又抽了一張面紙。

  「好!我不懂。」我喝了一口水,問道:「你倒是說說看,是哪個傢伙那麼大膽,敢甩了你?」

  「還不就那個該死的張耀今!」

  「張耀今?怎麼會?」

  張耀今是她同系的學長,高她一班,打綠意一入學,就鎖定她,集中火力全力猛追。綠意一向不乏男孩子追求,也沒將他怎麼放在心上,可是張耀今毫不氣餒,鮮花、情書、巧克力,很容易讓人心思動搖。

  大概女孩子就愛這一套,張耀今戰略成功,得嘗綠意的青睞。可是綠意人緣一向好,花蝴蝶一樣,沒人真正能捕捉得住她。我只知道她對張耀今不錯,可是也從來沒見她身旁少過新鮮的面孔。為張耀今失戀痛哭,太說不過去了吧?!

  「鬼才為他失戀!」綠意恨恨地說:「他一直對我甜言蜜語,說了不曉得多少好聽的話,灌了不曉得多少迷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追我。可是上個禮拜,他竟然當著大家的面,帶著法律系那個大騷包在我們面前招搖,還當眾紹說是他的女朋友,你就沒看到那騷包的那副得意模樣!好多人問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面子全丟光了!」她狠狠地抽了一張面紙,擦掉眼淚和鼻水。「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綠意還是那種性情,自我意識那麼強!

  「好啊!還是跟以前一樣,完全以自我為中心,—點也不考慮別人的心情。」

  我又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地上。「既然你並不喜歡張耀今,憑什麼不准人家交別的女朋友!他又不是你的禁臠,為什麼不能這樣對你?你難過的就只是沒面子。你有沒有想過,他追求你的過程,那種碰壁,失望又受盡挫折的辛酸無奈?張耀今是不該這樣誇大招搖,可是你又何必自尊心那麼強!笑一笑不就沒事了?這麼痛哭流涕,顯得你跟他計較,傳出去還當真成了夏綠意為張耀今失戀而痛哭流涕!這樣,你就受得了?」

  我一口氣說完,卻是越說越心虛,竟然想起沈自揚。

  「我那有自以為是?」綠意還要辯解:「他實在是太可惡了!」

  「夏綠意,」我歎了一口氣,口氣卻不再那麼強硬:「偶爾正視一下自己的缺點好不好?你的氣焰這樣盛,別說是張耀今,正常的男孩子沒人受得了。」

  「蘇寶惜,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她高聲叫道。

  「什麼意思你自己想。」我聳聳肩。「好了!洗把臉,我請你吃水餃去。」

  才要出門,電話鈴聲卻響起,是沈自楊。我匆匆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綠意好奇地問:

  「誰?」

  我想了想,還是老實說了。

  「沈自揚。」

  「沈自揚?」她倒沒有我想像中的誇張不屑的表情。「你跟他一直有來往?」

  我點頭。

  「而且,很好?」她又問。

  我又點頭。

  「他喜歡你?」她再問。

  我再點頭。

  「那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我沉默了好久,才點頭。

  「喜歡。」我說。

  「跟一輩子的?」綠意突然又問。

  我笑了笑,卻覺得心裡好沉重。

  「當然是跟一輩子的」我這麼回答,心裡卻荒涼得沒個著落處,空蕩蕩的。

  總算她不知道有關沈浩,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招架。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討厭的女人,直囉嗦個不停。

  我大聲說:

  「夏綠意,你少管我的閒事!」

  她打鼻子哼了一聲:

  「哼!你以為我愛管嗎?」

  我不說話。

  下了樓,迎面遇見阿光,他從附近經過,順便探訪我。

  他和綠意是第一次見面,我熱心地為他們介紹。綠意懶懶的,意興闌珊。看樣子,她對阿光的印象不是很好。

  「那是你的朋友?」阿光走遠了,綠意問道。

  我點頭。

  「你不喜歡他?」

  她倒坦白,聳聳肩說:

  「沒辦法,視覺影響感受。」

  阿光今天穿了件白襯衫,牛仔褲已洗得褪白,一兩處地方還沾著顏料油彩。神情是熬夜後的疲累,眼神閃著一種無力的黯淡,還是苦著臉笑。

  綠意接著又說:

  「搞畫畫的?你怎麼盡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學藝術的。」我糾正她,一邊睨視著她。「你不也是很奇怪嗎?」

  「別扯到我身上,」她連忙撇清。「我再正常不過了。」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正常了?」我笑了。

  她臉色一整,神情是少有的蕭穆,難得沒有一絲嘲諷:

  「你如果正常,就不會跟那個沈自揚交往了。」她說。

  怎麼又扯上他了——唉!

  「你說吧!他那一點不好?」我看著她的衣領。

  「我也說不上來,」綠意甩動齊肩的秀髮,微皺眉頭。「就是覺得怪怪的。」

  「既然說不上來,那就不要說了。」

  我大步走開,她拉住我,突然冒出一句令我驚心的話。

  「嘿!大蘇,你該不會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才跟他在一起的吧?」

  我像是被針剌了一下,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回視她:

  「你在暗示什麼?我和沈自揚之間有什麼暖昧的關係嗎?」

  「難講!」綠意放開我,揚著一抹毫不在乎的神情,挑釁地看著我。「你這個人,保守又瞥扭,假若被看了什麼不該看的地方,被觸摸了什麼不該摸的地方,說不定就真的呆瓜似地『非君不能嫁』了。以前你老是盯著他看,迷戀他到入魔的地步,他也老是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你的周圍,現在卻突然變成情人了,你敢說你們之間沒有什麼!」

  「本來就沒有什麼。」我頭一甩,朝馬路對面走去。

  「大蘇——」綠意一把將我扯住,一輛計程車從我身前三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唰」一聲急駛過去。「你到底有沒有在看路?紅燈呢,小姐!自殺也不是這樣沖法的!我知道你心虛,但也不必這樣!」

  我低著頭,將手插入口袋,不吭聲。

  「想沈自揚了?」她又開始嘲諷:「看不出來你一談起戀愛,會這麼奮不顧身。被他親吻和擁抱了?一定是的,否則你還豬腦袋也不會死心塌地的跟著他。我說的沒錯吧!」

  「你在嫉妒?」我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話。對付夏綠意耳根才會清靜。

  「嫉妒!誰?我?你開什麼玩笑?」她露出不屑的表情。

  「沒有就好。」

  綠燈亮了,我大步邁開,班馬線垂直伸展,引導我們到達彼岸的目標。

  我回過頭,綠意正朝我招手,我加緊腳步,匆忙跳上人行道。這同時,號志燈又由綠燈轉黃而變為紅燈,一輛銀灰色的賓士轎車無聲地,從她身後十六米寬的大道滑馳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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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開始我以為是可以天長地久的,大傅、綠意、呆呆和沈浩。可是世事輪轉各自有它應循的軌道,因緣際會以後,就是分道揚鑣的時侯。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繁華散盡之後,終要面對寂寞淒涼。

  就像年輕的時候共聚一堂,驪歌高唱以後,各奔前程。多情的空白苦,這人生,原本就反覆上演著一出出聚散離合。

  而即使天聶地久,又待如何?

  一開始,我真的真的以為可以天是地久,可是,最後,呆呆移民美國,什麼思念都不留,大傅有了歸循的道路和對象,彼此的心情也不再年輕如舊;綠意也有自己幸福的追尋,也許我們之間是可以一輩子的情緣,只是,各自不同的生活天地,落差起伏成了距離,造成重重的落離,許多的心事秘密,難再共有;而沈浩,更成了如今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後來我又認識了阿光。

  阿光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卻怕將來各自嫁娶以後,所有的相識相知全都走了樣。知己畢竟是一則迷人的神話,年少輕狂時可以做做夢,落實到現實生活之後——交情畢竟不單只是兩個人的事,總有太多其他人事的牽扯。

  誰知道以後究竟會贊成什麼樣,我只能珍惜眼前相聚的時光。

  可是,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休說。感傷的淚水我知道,鹹的。

  阿光終於還是光榮應召入伍。走前,為他餞別。

  宴席設在阿光租來的公寓陽台。我拎了一堆啤酒、滷菜、乾量,還帶了一束鮮黃色的雛菊。

  我們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喝著啤酒,吃著干量,縱談宇宙天地和古今。

  阿光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兩罐啤酒下肚,酒性大發,指天賭咒發誓,高聲放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尤——來!敬你一杯!」

  說著,將罐內剩下的啤酒灑向夜空。跟著又開了一罐,仰著頭,咕嚕咕嚕的暍下肚,又舉著酒罐對著天空大叫: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意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又笑又叫又鬧的,末了,卻低頭嗚咽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他抽搐了一會,丟下我跑進屋裡。

  再出來時,臉已洗淨,整個人變得種清氣爽。

  他對我微微一笑,遞給我兩張海報。

  我慢慢展開,一張是銀河星雲,一張是晴空流雲。

  「你那裡弄來這寶貝?」我神色激動地說。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緩緩喝了一口。說:

  「我也忘了是在哪裡發現的。那天經過一家店,本來是進去躲雨的,看著了,匆忙賣下就走了,也沒特別注意是在哪裡。」

  「給我的?」我不放心地問。

  他點頭:「嗯!送給你。」

  「啊!謝謝!」

  我將兩幅海報完全展開,一會見遠觀,一會兒近看,興奮得像個小孩,好半天才小心地捲起來,放在旁邊的躺椅上。

  我支著頭,歪靠著躺椅,甩著及胸的亂髮,酣笑地看著阿光。他突然吱唔起來。

  「你知道嗎?你很——好看,很——漂亮,可是——」

  哈!難得他會說一句讚賞我的話。他一向不是注重外表的人,今天是那根筋不對了?!

  「我知道,你根本是不自覺的,可是——」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光尷尬地笑。

  「還記得校慶那一天到我學校嗎?」阿光學校校慶那一天,他邀請我前往參觀,遇見了他的一些同學,「我同學說你很漂亮,一身風情,可是,有點賣弄。還說你看起來冷傲不可攀,清純艷麗,卻孤高怪僻!」

  「你同學未免觀察得太仔細了吧!」我大笑。

  「喂!我是說真的,你別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才不理會人家說什麼,不過,我想你的心事大概還沒有解決。我同學的看法只是一個例子。你可以不理別人說的,卻難保旁人不來招惹你。我怕你以後會惹來更多的不愉快。」

  阿光接著說:「他們說你孤傲怪僻,甚至賣弄風情,原也沒什麼惡意。告訴你,只是希望你心裡先有個底,以後若再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就把它們當作耳邊風算了!」

  「知道了。」我說,仰躺著,專心注視滿空星斗。

  孤高怪僻?我本來就不合群,沒什麼新鮮好在意的。

  賣弄風情?——哈!倘若能夠,我倒真希望我風情萬種啊!

  後來問及綠意,她好笑地撫平她散亂的頭髮。

  「風情?!算了吧!你!」然後問我,她的裙子有沒有起皺。

  綠意是個迷人的女孩,清純多於妖媚,健健康康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標準,只要不太傷害自己,聽聽也無妨。阿光同學的話,不想壞的,讓我覺得,也許我是有點魅力。

  魅力?蘇寶惜,你究竟想迷惑誰?

  阿光入伍後來了信,滿紙的無奈,在黑暗中痛哭流涕,指天發誓。發什麼誓,阿光沒說,我也沒問。想也知道是仟麼,阿光的心事就幾椿。又說他學會了很多罵人的話,很髒的那種。

  我原以為他的疤痕淡好得差不參了,沒想到竟是傷得那麼深!

  幾天後,在夜暮的落日大道上,遇見那個被班上各色男子奉為班花的明媚女子。她對我淺淺柔柔的微笑打招呼,我停下腳步。

  「ECHO,」她又笑了,笑靨如花。「去哪裡?不去上課?」我正朝校門口的方向走,的確是不想去上課。

  「那裡也不去,」我也跟著她笑:「天氣太冷,冬至又到了,想去吃湯圓。」

  她再輕輕一笑,對我揮揮手,漫步走向教室。我回著看她,款擺輕搖,背影——很美麗。

  走到小吃店時,數數身上的財產,剩下不到三十塊。我沮喪地垂下頭,深深歎了一口氣,拐向公車站。經過許些家商店,各個門口都挺立著一株株五彩繽紛的耶誕樹。我拉緊身上的外套衣領,仍抵不過陣陣寒風的侵襲,一直顫抖個不停。直到上了車以後,才稍微好過一點。

  好像每年到了這個時侯,我都顯得特別的落魄!我看著車窗,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感覺很陌生,像遙遠以前的某個冬夜。

  這種時侯,我總會亂想些不該想的——

  有人拉鈴下車,我跟著下車。經過便利商店時,掏出口袋裡剩下的銅板,買了一包泡麵。

  我打開大門,瞥見信箱裡躺著一紙信箋。

  阿光寄來了一張醜陋的卡片,我邊看邊關,一邊將水壺插上電,等水滾沸。

  前塵往事依舊揮卻不去,這時節,兩個頹廢的青年,在各自孤獨的領域,飲著寂寞的酒液——

  水滾了,我撥下插頭,把面拆開,放好調味料,衝入開水——我把窗戶關緊,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有本錢再感冒。

  門鈴響了。奇怪,這麼冷的天,居然會有人來找我。我那門鈴是裝好看的,當初房東好心要幫我裝時,我還嫌麻煩,不想它現在居然響了。

  會是誰呢?這時侯——我腦中一閃,老天!怎麼會忘了他?除了他這樣陰魂不散外,還會有誰?

  我實在不想開門,可是——唉!

  打開門,果然是他。

  他一進來,把手上拎著的紙包放在地板上,接著就掀開泡麵的碗蓋,皺著眉頭,說:

  「怎麼吃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也知道吃泡麵對身體不好,可是,我身上就只剩下幾個銅板,不吃這個,吃什麼?!

  我沒有答話,拿好筷子,就準備吃了。

  他把面從我筷子下截走,我瞪看他,不高興地說:

  「沈自揚,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我!」

  他不理我,把面倒入浴室馬桶裡,抓起我往門口走去。

  「走!」

  「你幹什麼?」我怎麼掙扎就是掙不脫。他如果對我霸道起來,我—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他還是不理我,用力將我拖向門口。

  「你放手!」我掙不過他,只好隨他了。「我得穿件外套,外面好冷。」

  他拿起我丟在椅子上的外套為我穿上,擁著我走出小蝸居。大學以後,家裡七零八落的,我離了家,搬到這裡。這個房間是頂摟加蓋,和風、空氣並鄰,臥室兼客廳兼書房又兼廚房,此外,就一間小小的浴室。我心裡管它叫「蝸居」,也是,蝸牛住的,也就這麼大。

  我順從地跟著他走進附近一家餐館。他看我一眼,也不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了滿滿一桌的菜餚。

  「你瘋了!這麼多,怎麼吃得完?」我驚訝地看著桌上的東西。

  「吃不完就算了!」他皺一下眉頭,完全是頂樓相遇時的粗暴不耐煩。

  結果,我只吃了一點。他一直虎視耽耽地盯著我看,說什麼我也吃不下。

  回到蝸居後,他一邊插電重新溫熱逐漸冰冷的水壺,一邊說:

  「下次不准你再這麼糟蹋自己。」

  我望著牆上那兩幅星斗和流雲,良久才說:

  「我洗澡去了。」

  我把熱水開到最大,霧氣瀰漫整個浴室,鏡子蒙上了一層水氣,看不清鏡中的世界。

  現在,我算是沈自揚的什麼了?情人?女朋友?我看他是把我當成他的人了。他對我的關心是那麼理所當然,我想拒絕都不行。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我知道,我是逃脫不了了,我本來就該有所覺悟……唉!

  這日子,我不敢再想沈浩,思念變得那麼困難,萬事休說。

  我走出浴室,才坐下身,他就遞給我一杯熱開水。杯子溫溫熱熱的,傳來水的溫度,捧在手裡很舒服,淹入喉中更溫潤了胸膛。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地上的紙包遞給我。我抬頭看著他,問說:

  「這是什麼?」

  「打開來看看!」他笑著說。

  我把水杯放在一旁,好奇地打開紙包,一式淺天藍的長裙套裝展露在我眼前。

  「穿看看,看合不合身!」他催促著。

  我看看衣服,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房間。

  他會意說:「我到浴室去。」

  我快速換好友眼,腰身太寬了,領口也太低。

  他走出浴室,欣賞地看著我。我緊抓著領口,怕不小心就會滑落下來。他卻緊皺了眉頭,說:

  「你的手一直放在肩膀做什麼?」

  我只好小心地放開手。手一鬆,衣服就向兩旁滑落,整個肩膀都暴露在空氣中

  「啊!」他叫了一聲:「衣眼太大了。那裙子呢?」

  我趕緊又把衣服拉上。

  「腰身太寬了。」我說。

  他皺著眉,一直盯著我。我覺得冷,不耐煩地說:

  「可以了吧?我要換下來了。」

  他置若罔聞,緩緩走近我,握開我緊抓住領口的手,衣服又向兩旁滑落。他輕輕地撫摸我裸露的肩胛骨,然後灼熱燒燙的唇印蓋在上頭。

  「你真瘦。」他喃語著,又輕吻著那裸肩。那膚觸,讓我顫僳不已。我極力忍住顫抖。

  「我要把衣服換下來了。」我軟弱地提出抗議。

  他看我一眼,奇怪的東西在眼眸裡頭。我心頭又是一顫,還好他總算放開我,轉身過去。

  我想趕快地換好衣服,越緊張手就抖得越厲害。換好衣服時,我坐倒在床上,滿頭大汗。

  他轉回身,又看我一跟,眼睛裡仍然閃著奇怪的光芒。

  「怎麼辯?」他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買得太大了,怎麼穿?」

  空氣恢復正常了,剛剛令我險些意亂情迷的氣氛,消失得那樣不真實!

  「裙子修改一下就好了。倒是上衣——」我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曉得,我不敢穿。」

  「不敢穿?為什麼?如果你覺得難為情,那在家裡穿不就可以!沒有人會看見。」他微笑說。

  「不行!」我還是搖頭。「我不習慣。」

  他雙眉一挑,正待說什麼,又住口了。

  「再說吧!」看他那樣子,我再搖頭,他又耍發脾氣了。「送我的?怎麼會想買這衣服?」

  「經過一家服飾店的櫥窗時,看見模特兒穿著這套衣服,直覺上就覺得很適合你。誰知道你竟然那麼瘦!本來是想送給你當耶誕禮物的,現在,只好再想別的了。」

  「不用了!」我說:「這樣就好,謝謝你。」我停了一下,又說:「可是,我沒準備什麼好送你的。」

  「你不用特別送我什麼。」他神秘一笑。「我要的,你很容易就能給我,就看你肯不肯?」

  「你要什麼?」我不明白他的話。

  他低著嗓音在我耳旁呢喃,極其誘惑人。

  「你不要開玩笑!」我推開他,滿臉通紅。

  他又靠過來:「我沒有開玩笑。」

  我背對著他,臉龐還是燒得燙人。

  他又接著說:「如果你不好意思,由我來。」

  「你別再開玩笑了!」我遠遠避開他。「怎麼能把這種事當作禮物?」

  「怎麼不能?」他還強辯:「誰規定不可以的——」語氣一轉,充滿失落和寂寥:「其實,如果我強迫你,你也無法抵抗。可是我不願意這麼做,我希望你心甘情願對我好,對我溫柔——」他落寂地笑了笑:「這衣服,我只是覺得適合你,也也考慮太多就賣下來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覺得心裡不安,我沒有厚顏無恥到那種地步,剛剛對你說的,只是我內心的渴望,你可以拒絕。本來,我就不敢有所期望的!」

  沈自揚大概早就掌握看穿了我的弱點,料準我必定對他心軟。從他跟著我到學校,我捱不過,答應跟他保持聯絡開始,他就每次都用這種落寞蒼涼打動我。這是他最溫柔的手段,通常都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更霸道,我是抵抗不了的。

  我們沉澱在可怕的沉默中,他低垂著頭,完美的側影,在黃昏的燈光下,隱約散出一抹憂鬱的神釆。終於,我歎了一聲說:

  「你先把眼睛閉上。」

  他抬頭,臉上隱約有種狡獪的笑容,可是看得不真確。他依言閉上了眼睛。

  我等他閉上眼睛後,再把燈關掉,然後跪坐著,雙手按著床面,在黑暗中慢慢地靠近他——蜻蜓般地點吻觸他的雙唇。

  他突然張開眼睛,我來不及離身,就被他擁入懷中,雙唇緊纏住我的唇臉,黑暗中特別驚心地讓人感覺到他的狂焰熾熱。

  陰險!我又上了他的當!

  窗外北風呼號,這時節,我已無法再度測太多幸福的想像。我真的真的深深牽涉入他張織的情網了,再說什麼——

  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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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2: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花若再開非故樹。

  我的名字叫ECHO,認識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我有一點任性,一點寡情,我的神情通常帶一點冷漠,一點孤傲。

  我和每個人打哈哈、點頭、微笑、招手、說哈囉;我學會了參加舞會,泡咖啡廳,懂一點交際、應酬、拍馬屁的話;會說一些不帶顏色,卻也沒什麼營養的笑話;也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保持沉默:國際影展期間,宣傳如火如荼地展開時,我會好興致地湊上一份熱鬧;立法院、國會又有什麼肢體語言衝突時,我會煞有其事地評論一番。我會閒來無事,走它幾遍落日大道;上街頭林立的語言中心看看逛誑;也到各處書店摸摸雜誌,聞聞書香;還進圖書館啃它幾本洋文書。考試到了,我會很安份的讀書、作筆記;也會很勤勞的四處打聽消息,搜集考古題。

  我還學會了把嘴角微撇,露出很不屑的微笑。

  可是,可是——我不敢想起沈浩。

  學期大考時,我的第二外國語卻仍舊是一團糟。我正準備進圖書館,碰上了學長。他叫住我:

  「ECHO,這麼用功,念得怎麼樣?」

  「別提了!」我倚著牆,右手提一提背包肩帶。「這下準死得很難看。」

  「沒關係,我罩你!」學長很義氣的拍拍胸脯。

  「真的?」我微微一笑,「那先謝了!」

  學長擺擺手,表示「沒有什麼」。花圃對面有人在喊他,他再朝我一揮手,就轉身跑過去。我仍倚著牆,看著他飛揚的身影在暖酥的日光下,泛閃著微微的金黃色彩。末了,悵然微歎,反身走入陰暗中。

  上課後,學長果然很義氣地坐在我身旁的空位上,準備為我護航。他露出一種默契的笑容,朝我眨眨眼。我輕笑,回頭一看,大家也都嚴陣以待,各自有各自的神通。

  我邊寫邊笑,學長不斷地傳小抄給我。就在我寫得正自順手的時候,突然想起沈浩。沈浩說的,很可惜,沒能嘗嘗聯考的滋味,聽說是蒸烤煎煮炸一起來,五味雜陳的……

  我停下筆,學長奇怪地看著我。台上眼觀八方的監考先生走下講台,若無其事地經過我們之間的走道。

  我丟下筆,終是辜負了學長的好意。

  鈴響交卷後,學長抓住我,高聲說:「你幹嘛跟自己過不去?」

  也不等我回答,丟下我,跨上單車,用力一蹬,消失在落日大道盡頭。

  大考最後一天,恰是週末,又在校園碰倒了學畏。他正和班花在一起,看見我,頭輕輕一點,就板著臉,獨自在一旁沉默。

  他早就解脫了,今天大概是陪班花來考試,英雄美人,自古難求。他們倆這組合,看得我不由得心裡微微心酸難過。

  班花說:「ECHO,你怎麼搞的?為什麼要那樣做?」

  「蠢!」學長打鼻子哼出這一聲。聽起來,餘恨猶未消。

  我走到他面前,輕輕向他一鞠躬。

  「對不起!辜負你的好意。你別再生氣了!等待會考完試,請你們兩個吃湯圓。」

  聽我這樣說,班花又在一旁幫腔,學長也不好意思再生氣,可是他還是又罵了我一聲「蠢」。

  週末夜是個邪惡、魅力的混合體,各式的罪惡充斥在每個陰暗的角落;各樣的歡樂氾濫自每盞昏黃的的燈火。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去處,大概相同的,該是一式的靡爛和繁華景象。

  儘管是期末大考,耳畔仍隱約傳來同學計劃考後狂歡的興奮。原本就不太寬敞的教室,此刻從滿了人,更顯得擁擠與狹窄。氣氛是緊張的,卻仍不時可聽到幾聲輕佻的笑聲。

  考試本來就是討人厭的事,解脫以後,除了歡欣,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學長跑到我面前,誇張的說:「嘿!說好請吃湯圓的,別想溜!」然後目光四處梭巡,抓著我,會合上班花。

  班花嗔笑道:「你當真這麼饞!還抓著ECHO不放!」

  學長這才放開我,哈哈大笑起來。

  年輕的日子,怎麼囂張、怎麼張狂,都是好。雖然有負擔、有煩惱,還是無限的美好。

  我很想念沈浩、呆呆、綠意和阿光。

  接下來是放晴的日子,天空藍得像太平洋,我想起冬日的淡海,還有夏日的安平海灘。

  和沈浩一起游過太平洋的海水,我向太平洋許願過青春;也和綠意一起織過太平洋的藍,撈起每一杓太平洋的水,都有我們年輕的夢想。

  也曾和呆呆對著長空,訴說過無數的希望憧憬,流雲輕歇處,皆有我們年少的相望;更和阿光在星斗滿天的夜晚,暢談過古今天地洪荒,高掛在黑天絨之外的無數星光,飄浮著我們無數的笑聲飛揚。

  然而,我依然過著仍是一個人笑說寂寞的日子。雖然,有著沈自揚。

  我的心究竟怎麼對待沈自揚,常常使我迷惘紛亂。和他這一切,究竟是否能算作是愛情?

  愛情?愛情像大江東去——The  River  of  No  Retarn。

  一個晚上,不小心聽到The  Way  We  Were,時移事往,往事如同意識流經典名作,潑墨般撒繪在牆頭。我想,我有一點體會出當年阿光夜夜捶牆落淚的悲哀。難過的不是分離,而是那顆曾經相知相許,最後卻變了顏色的心。

  可是,我和沈浩不曾有承諾——還是真的我變了?!他說他叫沈浩,叫我別忘了他……

  到如今,都難!都難!——唉!

  走在落日大道,我蓄意捕捉夕日的金黃。這樣的落日,這樣的金黃,是不會重新再現的。再現的,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和漸漸老去的青春。即便是感傷,我也要讓眼眸好好記憶今冬斜陽柔情的眼光——二十一歲最後的殘陽。

  阿光來信祝我期末考順利。

  日子在我吃飯、睡覺,不經心的混沌中過去。開學前幾天,我正坐著發呆,接到木本的電話。

  「ECHO,」她說,語氣有一絲不相信和不可思議:「你被當了!死當!」

  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我沒有太緊張。

  考試雖然是一場骯髒的遊戲,上下交相欺騙,可是,我還是覺得很公平。在我辜負學長的好意時,我心裡就預知會有這種結果。學長大概也是這麼想,才會質問我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有太難過,真的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沈浩。

  我順手拿起一本書,隨意翻開,溫飛卿的「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脈脈水悠悠。

  究竟是什麼樣的依戀,蝕鏤出這樣的刻骨鉻心?「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執著感人,何嘗不是一種悲哀?日子盡在思念中流逝,而青春浪擲在無盡的荒涼淒楚中,注定一生的孤獨。

  還是,不成熟的原來是自己?

  我終是沒有執著我一意的相守——沈浩?

  我跳起來,隨便抓了一件衣服就住樓下衝。街頭的景色無時無刻都是那麼亮麗,也算作風景一角的我,為什麼始終這麼黯淡無光?

  我來到沈自揚的畫室,門半掩著。我靜靜地走進去,那幅窗戶般大小的畫還是挺立在迎面而來的空氣中,牆上四處還是掛著那些各式各樣的藍色。

  沈自揚不在畫室。我推開睡房的門,他趴臥在床上,身上隨便一件白色襯衫、灰色西褲,看起來剛睡著,很不安穩,眉頭緊皺著,卻感覺無辜的讓人心疼。

  我輕輕坐在床邊等他醒來。大概窗外天光隱去最後一抹明亮的時候,他翻轉個身,張開眼,看到我坐在床邊,驚喜的問:

  「寶!什麼時候來的?」

  手一伸,將我拉到懷裡。我反將他拉起身說:

  「先去洗把臉,我們談談。」

  一切就緒以後,我們面對面坐著。我托腮看著窗外,沈自揚皺著眉頭看我。

  「你究竟要跟我說什麼?」他問,好像本能地知道氣氛不對,口氣也跟著浮動不安起來。

  「認識我之前,」我收回眼神,看著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你總該有一些難忘的情事吧?」我淺淺微笑:「你——很動人,有時,也很令我心動。可是——」我搖搖頭,髮絲垂落到臉龐,我把它撥開。「我不懂,你究竟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真的是如你自己說的?你——喜歡我?」

  「我不知道,」我再搖頭,「真的,我實在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你存著什麼樣的情感。算是愛嗎?有時我會這樣問我自己。我理不出究竟對你是什麼樣一種心態。大概是虛榮又自私吧!」

  「寶——」他張口要說。

  「聽我說,」我急急地岔住他的話。「遇見你之前,我認識一個男孩。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讓我心跳個不停。我很喜歡、很喜歡他。我們很要好,可是彼此之間卻不曾許過什麼承諾。一年後,他去了美國。在走之前,他指著自己,要我別忘了他。可是,這麼多年了,他卻始終不曾給我隻字片語,償付我對他的相思。雖然如此,我還是立意對他思念,誰知,卻遇見了你。」

  「你們長得很像——應該說某種神韻氣質很像——那眉眼、那唇鼻,甚至舉手投足,有時真讓我混淆迷亂。只有背影不像,可是,乍相見,我還是錯以為你是沈浩。沈浩,這是他的名字。巧合吧!你們連姓都一樣。」我低下頭,「你對我好,我知道,好幾次我都險險動了心,撤了防。可是,我實在是不敢想!我對你那麼壞,你還是一直忍受著,讓我相信,也許你對我真有那麼一點真心——」

  我又把頭轉向窗外,再度低下頭:「可是,我不能欺騙你。相戀必須是兩情相悅,才會有幸福可言。我怕,有一天,我會辜負了你——」

  不要哭!我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流淚。

  「看著我!」沈白揚伸手輕輕將我的臉扳起,熱情如少年的臉,燃燒著兩簇熾熱的火焙。他沙啞著聲音說:「真要有那麼一天,我也認了。可是,請你,請你多愛我一點。」

  我眼眶凝淚,終而潰堤而出。他愛憐地撫摸著我滿是珠簾的臉,用親吻,吮乾了我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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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3: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卻前生的事,再世為人。可是忘川水,或者孟婆湯都一樣,一樣的難嘗。我仍舊記憶著對沈浩的思念,卻又揉混著對沈自揚新滋的情苗。

  偶爾入行天宮,再焚香祝禱,看見青煙裊繞上入天廳,我的心卻是什麼也不敢再問求。不問,不問,就算神明許我探問,我寧願什麼都求都問,只有這件事,絕不相信。

  關於愛情這件事,鎖藏在那兩枚半月竺中,有著我太多的來解和心事。它們始終不能陰陽契合,因為我始終不曾會竺祝求。

  感情的事,推托付於天地,推托賴給神明,便能理出幸福的相守嗎?不是我不相信神仙的垂憐,只是一想起ECHO的悲與愁,我寧願、寧願自己盡嘗這苦果,只希望,真到無可奈何的那時候,誰也不要被傷害。我知道難!沈自揚儘管那樣說,我又如何真正忍心看他受折磨!然而,我卻真怕,真怕有一天,我真的會辜負了他——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埠脈脈水悠悠。

  可是這日子,我依樣的過,不說悲愁。辛棄疾早巳作古百千年,還提什麼「愛上層樓」!我但願這日子,無傷無憂。

  而我終是投能好好快樂地替ECHO活上這一遭。我誠心地祈禱過,可是,終究——

  上西洋文學史課的先生問大家:「你們班上有人叫ECHO嗎?」

  「有。」坐在前排的人回頭看我,然後大聲說。

  先生繼續說:「我就知道一定有。奇怪!你們怎麼會喜歡這個名字!ECHO不是人哪!你們知不知道?」

  「老師,」木木調皮問:「ECHO不是人,那是什麼?」

  先生瞄了她一眼,說:「你這樣問,表示你不用功。以前西洋文學概論課沒念過希臘羅馬神話嗎?」

  木木「西概」低空掠過,難怪她搞不清關於ECHO和水仙。她扮了—個鬼臉,轉過頭,小聲問我ECHO究竟屬什麼?

  「屬什麼?精靈或女神吧!」我說,鎖緊了眉頭。

  愛上納西蘇斯不是她的錯,可是她卻嘗透了苦果。值什嗎?傻瓜!直到變成水仙了,納西蘇斯還是不知道她的存在,根本不知道有她!

  我不要!我不要這種痛苦的愛戀——

  「那一位叫ECHO的?」先生在台上問。

  大家都把眼光轉向我。

  「是你吧?你叫ECHO是吧?後面那位同學?」這先生真可愛,課都上到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詩作了,還在記掛著希臘羅馬時代那些老掉牙的傳奇神話。

  我站起來,自己了懷曉得為什麼突如而來一股衝動,我說:

  「不!老師,我不叫ECHO,我叫蘇寶惜。」

  同學以為我在開玩笑,哄堂大笑。木木悄悄對我豎起大拇指,笑著說:

  「這招厲害。」

  先生尷尬地乾笑兩聲說:「這位同學真幽默。安靜,現在請翻到……」

  下課鈴響了,刺耳得很。到了大學,什麼都變得不一樣,上下課間再也聽不到悠揚的鐘聲,鈴聲卻老是尖銳刺耳地無時不想刺穿人的腦膜。

  先生走出教室時,回頭看了一眼,我抬頭,恰好碰上他的視線。先生友愛地朝我微笑,才轉頭走入通道。先生是很好的,可是他不該提起ECHO的事。我再也無法替ECHO追尋守住她一直企求不到的戀情和幸福。

  可是大家還是叫我ECHO。我頹喪地漫打著校園中盛放的杜鵑。

  「別這樣,」木木說:「花草何辜!大家叫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嘛!再說,ECHO這名字很好聽啊!你有什麼不滿?」

  我打下一朵落英粉紅,說:「蘇寶惜這個名字不是更好聽嗎?讓人聽了就寶貝憐惜——」

  我突然一呆,這話是誰說過的?

  木木在一旁笑彎了腰。

  「寶貝憐惜?對誰啊?你?拜託吧!看你一副孤乖怪僻又凶戾,不挨你臉色就、錯了,誰還敢來疼你!」

  「林靖英!」我撿起杜鵑,插在地頭上。「你未免太尖酸刻薄了吧?」

  她不察我這個舉動,兀自比手畫腳,興奮個不停。一路走下來,十個閃身而過,倒有八個都好奇地看著她。她倒得意,自我陶醉地說: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有魅力了,每個人走過去,都還不捨地回頭看我。」

  「你美哦!」我把她拉到商店鑲嵌在騎樓壁面的鏡子前。「仔細看吧!看清楚你的『魅力』究竟在那裡!」

  她看清了自己究竟「美」在那裡後,拔下紅花,哇哇叫,鬧著要插到我頭上。我當然不肯依,左閃右躲,笑著四處躲避。她硬是不肯放棄,一直追著。騎樓人來人往的,我一個閃避不及,終是讓她把花插在髮鬢,同時閃射時,不小心往後退移時撞到了人。

  對方按住我的肩膀,及時扶住我,又幫我把鬢旁的花拿下,順勢撥理我飛亂的長髮。

  木木在旁邊看呆了,這陌生人太明目張膽了!當街調戲良家婦女!

  那人柔和地叫我一聲「寶」,我轉過身,微笑著,算是回答。

  其實在他雙手按住我肩膀的那瞬間,我就知道是他了。大概唯有沈自揚這雙修長的手,才按傳得出那種燃燒般的炙熱。我轉頭向木木介紹沈自揚,木木偷偷地跟我說:

  「你男朋友好帥!」

  這下極其羨慕和遺憾。

  總是這樣,每個女孩子看到了沈自揚,總難免有同樣的反應,羨慕站在他身旁的女人,遺憾自己在他眼光凝視之外。其實也不見得會就此迷戀上他,可是那種反應就很自然的出現,大概是賀爾蒙作祟的關係。

  長得太漂亮也是一種負擔吧!總有那麼多人喜歡著,甚至,根本不瞭解你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就莫名地喜歡、莫名地癡狂。

  其實木木的男朋友更帥、年輕、飛揚。可是她還是被沈自揚不經意流露出的成熟感性迷惑住,還有他全身那一股說不出的氣質味道。真的,誰都願意為這樣的男人癡狂。

  送木木上車以後,沈自揚牽著我的手說:

  「來!隨便走走!」

  像母雞帶小雞,他牽著我,朝著來時路,混入人群中。

  他始終牽著我的手,跟著人潮浪逐到電影院門口。他還是緊緊牽著我,一隻手掏出皮夾,困難地取出錢買票。

  「放開手不就好了。」我低聲說。

  他不放,還是握得緊緊的。戲院有所謂的情侶座,縮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始終將我的手合握在掌中,依戀不捨。我由他掌中觸到了那份熾熱,不由得想起他過去對我種種的溫柔。

  我執起他的手,輕輕移到唇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雙唇間修長的手,微微地在顫抖。

  散場後步入街頭,夜色淒迷,霓虹閃爍,他還是緊緊牽繫著我的手。我心中沁溢滿腔柔情,像五月微風拂過。

  走到十字路口,酒紅的燈影高高亮著。我們佇立在街頭,旁邊一對男女也停了腳步。

  「大蘇!」穿著一件粉紅色迷你裙,露出一雙修長筆直漂亮美腿的女孩出聲叫我。

  我側過臉,綠意一臉驚奇,正看著我。

  「大蘇,好巧!在這裡碰到!」她又叫我一聲,注意到我身邊的沈自揚,和我們緊握的雙手——她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停留在上頭。

  「你好!」她點頭向沈自揚打招呼:「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和大蘇是高中同學,你教過的。」

  沈自揚微笑回禮,卻仍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她接著說,親熱地挽著身旁男孩的手臂:「我男朋友,李立得。」

  綠意笑咪咪的,看起來很幸福快樂。李立得打扮倒是中規中矩,氣質是好,感覺上卻總覺得和綠意光鮮時髦的外形不甚搭調,一點也不符合綠意常說的所謂深度內涵的「假想形像圖」。到現在,想起當年那李世群,想起綠意解釋分析所謂深度內涵時的自得自滿——青春,真的就這麼過去了。

  祿鷹亮了,我們方向不同,綠意再朝a招招爭,挽著李立得颯密地走遠了。

  「寶!」

  沈自揭低聲喚我,我如夢初醒,眼前的天空,染墨般深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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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3: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夏日陽光照得燦爛,晴天藍得瑰亮的時候,就表示又到了有人要離別的時候了。我怕離別這種心在滴血的場合,可是每一年夏日耀亮的陽光,卻總依舊高鳴著蕭邦的別離曲。

  五年了。沒有浩的日子,日子好像很漫長,可是五年還是這樣過了。

  這季節、該是沈浩回來的時候,為什麼我的心如此痛苦難過?!沈浩——五年了,已經五年了,真漫長的時光!

  一切都太遲了,況且沈潔果真回來了,我們之間——談什麼我們之間,我憑什麼再做任何奢侈的想像!

  沈浩是美麗,遙遠得不可輕易碰觸的夢。

  「你到底在煩什麼?不是和沈自揚很好嗎?跟定他就是了,還煩!」綠意來我的小蝸居,還是神釆亮麗的青春。

  「你好像很快樂。」我盤腿坐在床上,靠著牆,答非所問。

  「我是很快樂。」她斜躺著,胸前抱著靠墊。「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他了。」

  「愛?誰?」

  「李立得。」

  我輕呼一口氣,「當真的了?」

  「非他不嫁了。」她歪側著身子,不像是開玩笑。「我們計劃好了,等他服完兵役回來,就立刻訂婚,一起出國。」

  李立得夏天取得學土學位,現在人在南部某陸軍基地數饅頭。

  「是嗎?」事不關己,我對她的愛情卻遠不如她自己樂觀。「談這些還會不會太早?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等他的這兩年,如果各自心情思考想法有了改變,或者彼此各自發生了什麼讓人心動的邂逅,怎麼辮?」

  「絕對不會!」她斬釘截鐵地說:「除了我,立得他不會看上別的女孩子,我也絕對不會變心,更不會有什麼想法不能溝通的事發生。」

  從高中開始,我就一直非常欣賞綠意的自信,天真無畏的神采。可以說,這是她最吸引我的特別所在。雖然,她總因自我信心太強而自我意識過剩,氣焰高漲得刺人,言語態度難免有一種優越的姿態,而甚少考慮到別人的心情,我卻一直欣賞相信她遇事的果敢和決斷。

  她的事,關於愛情的或其它,我總笑笑的聽,很少說什麼。每回,她總說得那樣神釆飛揚,讓人懷疑不得事情的必然性。可是,往往事情最終的桔果總和她的神采飛揚,落差一段顯眼的距離。儘管如此,她的自信心和優越感一點也不受影響。她對事情的最終結果,總有另一套說詞和看法,那樣的理所當然,我也一直如初地相信她的神采和信念。

  然而,對於愛情,我卻不像地這麼樂觀。當然,這可能和我封閉的個性,以及不順遂的際遇有關。用情於人太艱難,我不相信人類的感情,卻又抗拒不了本能對情的化學渴望,心與意識抗拒著,充滿尖銳的矛盾與無奈。

  有時,我實在不明白,夏綠意憑什麼對任何事情都那樣理直氣壯,那樣理所當然!她似乎從未為什麼事苦惱過,好像什麼困難煩人的事,一到她手裡都能迎刃而解,無須經過一番的掙扎和苦澀。

  就是夏綠意這樣的個性和際遇,使我這些年來一直欣賞羨慕著。綠意個性上的優點,轉化到行為上,有時實在刺眼傷人得厲害。可是,換個角度看,如果能坦然,綠意的樂觀、自信,甚至燃燒在她周邊那一身的狂焰,都能夠幫助照亮我黯淡的前景方向。

  偶爾,我也會想起呆呆曾說的,夏綠意這個人自我意識太盛,不會珍惜體諒別人的心,和她做朋友,濫情的我,會受傷太多,終至不堪負荷。

  呆呆的話沒有錯,我想,綠意最大的缺憾敗筆就在於地缺少了一份珍惜體諒別人的心腸。她很容易以自我為中心,輕忽一旁的人的心情起伏和消弱增長。有時和她在一起,會覺得負擔壓抑很重,可是沒理由這麼抱怨,錯在自己不坦然。

  「想什麼?」她問。

  「沒什麼。」我說。想了想,還是說了。如果綠意的友情貴在她的坦然,那麼我是不是也該表露一些坦白的看法!「我還是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怎麼說?」

  「我問你,」我清了清喉嚨:「你愛上李立得那一點?他又有什麼地方值得你依戀不捨?你又怎麼保證兩年的時空相隔,你們的愛情一定不受一點影響?」

  「當然不會!」她再次斬釘截鐵地說:「他一放假我們就可以相聚在一起,我也可以去看他,反正兩年很快就會過去,我們之間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她換個姿態,接著又說:「我覺得你的問題很可笑,我愛上他那一點?愛情是沒有道理的,他每一點都值得我愛!奇怪!你不是也在談戀愛嗎?為什麼不懂這個道理?除非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沈自揚——」

  「夠了!」我打斷她的話,說:「現在不是談我,是談你,你不要多說其它的。」

  「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怕我說?除非你——」

  「夏綠意!」我再次打斷她的話:「談你和李立得的事好不好?哪次你不是神釆飛揚的說著你的愛情故事,結果呢?沒有一次是真正圓滿有結果的!」

  綠意的臉一下脹得通紅,挑釁地看著我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也沒有。」我說:「我只是覺得你太樂觀了,愛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自己不也說過嗎?交情不是兩個人的事,你考慮過其他的嗎?」

  「當然想過了!」她的口氣仍然有著一絲不悅:「——你是不是不喜歡李立得?」

  「我喜不喜歡他,跟整件事情的發展有關連嗎?你會受我的影響嗎?」

  「不會。」她篤定的說:「可是我要知道為什麼!」

  「好吧—關於李立得——」我想了想說:「我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印象很薄弱——」我搖搖頭:「我覺得你們不怎麼相襯——」

  「不相襯?為什麼?」綠意不以為然。

  「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覺得不相襯!」我伸長了腿,剛剛盤坐太久,此刻一種麻酥蟻螯的酸刺感開始爬升而上。

  「說不出來表示你根本就沒有道理。」綠意悻悻然的。

  「也杵吧——你以前所謂的內涵和深度呢?你在李立得身上發覺到了?」

  綠意瞪我一眼,負氣不說話。

  「好了!別生氣了!」我開玩笑,試圖讓氣氛暖和些:「別這麼重色輕友,好個現實女子!」

  「重色輕友?這就是你心裡真正想的,對不對?說呀!你為什麼不喜歡李立得?」

  「綠意……」我不由得瞠目結舌,她的反應出乎我意料之外。

  「說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說我重色輕友?為什麼不喜歡李立得?為什麼?」綠意固執地質問我。

  「我……」

  「你對他有偏見,」綠意不待我回答,搶著說出心中的不滿:「你嫉妒我,看不得我好,嫉妒我幸福快樂,所以對他有偏見!」

  「那麼,」我平靜地問:「你是不是也以為我佔有欲太強,不滿你跟李立得太好,被他搶走,所以不贊同他,對他有偏見,蓄意破壞你們的感情?」

  綠意回答說沒有。

  「夏綠意,」我繼續說,說開了也好,總是要坦白對待的。「你自己憑良心想想,你什麼時候真正把我放在心裡,在意過我的心情?我承認,我一直很欣賞你的自信和果斷,也很羨慕你的神釆和樂觀,可是我犯不著嫉妒你。我對李立得根本談不上印象,你硬要說我對他有偏見,果真如此,我說了,你又會受我的影響嗎?不會。原本你就沒有把我看得太重,我又何必嫉妒你,怕那些男男女女奪走我在你心中的地位!」

  我縮回腿,曲著膝蓋,把頭擺在上頭。

  「是的,有時我是很討厭你那種自以為是,優越感十足的態度。可是,又如何呢?各自有各自不同的才情,我從不認為自己比起你有什麼黯淡,又何須嫉妒你光彩奪目的意氣昂揚!」

  「也許,我錯在不坦然。我一直不喜歡說太多關於自己以及我們兩人相交的事,也懶得解釋太多,所有的感受都放在心底;而你卻一直很坦白自己的感受,相形之下,也許我就顯得陰險。」

  「大概你也覺得我陰險,所以這麼多年的交情了,到頭來,落在你眼裡,我竟是個看不得你順遂快樂的壞心眼女子。」

  綠意看著我,臉上一片坦蕩。她說:

  「你的確是很陰沉險詐,所以我不太喜歡和你在一起。每次跟你在一起,看你一臉不開朗的樣子,就讓人覺得心裡很沉重,很不舒服。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心裡負擔很重。」

  綠意這樣說,她心中一片坦蕩,我卻不免有所耿懷,我全心全意的對待啊!可是,卻又是真確不過的事實。我一直不開朗,不信任人類的情感,而綠意常說「視覺影響感覺」,她的直接感受,未嘗不是她內心對我最真切的感覺。

  「原來你一直這樣想,」我說:「那麼,我們是互相厭煩。雖然,我也許更不坦然。」

  「何止這樣,」綠意又說:「我覺得你一直要把自己所想所認為的,強制加在別人身上。你嘴巴雖然說沒有,你只是希望把你的感受讓好朋友分享,可是每個人看待事情都有不同的角度、想法,你這樣做不是一種變相的強迫嗎?好比你常常寄些文章給我,我跟你不一定有相同的感受;你喜歡天文地理,我也不見得欣賞,可是你一勁講那些、寄那些東西給我,你不認為你自己也是很自以為是嗎?」她搖搖頭:「這些都讓我覺得好累,負擔很重,每次見到你,心裡的壓力就很大。你一直那麼不快樂,我真不知該如何跟你相處!」

  哈!我突然笑了出來,笑得眼淚受不了刺激,一直流下來。

  「夏綠意,你很坦白,雖然很傷人。」

  綠意微微一笑,更毒的話跟在後頭:「那是你心理建設不健全才會覺得受傷害。其實不止是我,很多人第一眼看到你,都覺得你一臉厲盡滄桑的風霜。你其實不必這麼不快樂,可是你硬要把自己關在虛無瓢渺的小天地裡,自怨自艾,自憐自傷,搞得自己不快樂,別人也受影響。」

  她看我一眼,把抱墊丟開說:「傅自有就是一個例子。你們為什麼會分開?其實你應該好好檢討。人家沒有理由陪著你成天憂愁煩惱。你一個人不快樂,卻搞得週遭的人跟著你神經緊張。」她停頓一下,說:「大蘇,將心比心,你自己不也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心情,自怨自艾,認為別人都不瞭解你,不信任人?!結果你對人家的好,往往成為別人的負擔;要不然就孤高冷漠,沒有人接近得了你。其實沒有理由那麼不快樂,有時我真的覺得,你這樣莫名其妙的煩惱,根本就是活該。」

  「這是你的真心話?」我沉默好久。她的話也許沒錯,卻不知為什麼句句聽來那樣錐心刺耳。

  她開玩笑說:「十足真金!」

  「一錢值多少?」我跟著笑出來。綠意的話,也許真的沒錯,可是要改,談何容易。我想,我並不是真的不快樂,只是個性使然,冷漠乖僻成性,就不特意追求歡笑。

  「你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了!」綠意誇張地擺擺手:「只好繼續忍受你的憂鬱,承受那種令人窒息的負擔。可是,我希望,至少做到彼此坦然!」

  我笑了笑,點頭答應。知己既難,知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麼,如果能夠坦然,這份情誼,就不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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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3: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

  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只有那有情人眼淚最珍貴,

  一顆顆眼淚都是愛,都是愛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

  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

  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琴聲幽幽清揚,歌聲哀怨淒涼。彈琴的這個人,據說,思念的人在遠方。我仔細看著她,長髮烏亮,半掩著臉,曖昧的燈影下,瀰漫著一股淒楚寂寞的味道。

  我闖入,完全是無意中。

  這家鋼琴酒吧是木木的一個表叔開的,臨時缺少人手,木木就把我抓來充當小廝,她自己則和男朋友躲混在角落。

  顧客三三兩兩,有的一個族群,縱聲高談著我陌生的想像,諸如奧運、網球四大公開賽、NBA職業籃賽;倫巴、恰恰、黏巴達;霄諾、富豪、潘迪和愛快;還有什麼杜伯納犬、伯勞鳥和北美灰狼;以及什麼日蝕、溫室效應混帶著南美巴西亞馬遜熱帶雨林。有的一人獨自喝著悶酒,面壁參禪,時而咕嚕著一兩句口齒不清的呢喃。還有的歪傾斜靠,拿著灑杯搖搖晃晃,一個桌檯乾杯到另一個桌檯。更有那一身雅痞假像的,拿著酒杯的手曲張著漂亮的弧度,意態瀟灑,像是極度欣賞著悠揚的琴聲,美麗的嗓音和潤喉的酒汁。

  我一邊擦拭著酒杯,一邊不住地觀察這些有趣的生態。

  「還習慣吧?」調酒師小陳親切地問候,跟著遞給我一杯「紅粉佳人」。「嘗嘗看,味道還不錯,我的技術可不是蓋的。」他笑笑地說,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開始,木木為我介紹時,鄭重說他是此店第一金字招牌,不少客人,尤其是女客人,都衝著他的調酒技術而來。他謙笑著說:

  「不要亂扣我高帽戴,我不過是一個小酒保。」

  「少謙虛了,」木木手一揮,「誰不知道你小陳調的酒,火候、味道都是一等一的!我表叔還說要把你簽下來,怕你跑!」

  我嘗了一口「紅粉佳人」。小陳的調酒技術絕對沒話說,那滋味,爽而不膩,甘醇又清涼,沒有幾分功力,還真調不出來。雖然是比起果汁差不多的東西,我還是覺得,木木的話沒有誇張,小陳的技術的確好。我迭聲稱讚,小陳微笑著,不在意地甩一甩垂落在額前的頭髮,隱隱有種蠱惑魔魅的味道。

  吧檯邊圍坐著幾個顧客,大都沉默地啜著手中的酒液,偶爾轉頭四處張望看看。

  酒吧中這些人,一點也沒有買醉的落拓頹喪,看樣子都是些都市白領,大概幻想浪漫,偶爾買個微醺的夜晚。

  鋼琴酒吧算是這年代新興時髦的行業,雖說時代不停在變,俱樂部、KTV這些場所也許更觀鬧,可是手持著晶亮明晃的酒杯,坐踏著高腳背椅,聽著悠揚的琴聲浮晃在空氣中的娉婷,又完全是一副說不出滋味的電影意象。

  這氣氛,我想,有點墮落和頹喪。可是如果心情不同,意義就不一樣。寂寞的女郎,叫一杯湯尼琴,酒入愁腸,也許一番纏綿的際遇就這麼展開。酒吧中,這種現象似乎屢見不鮮,如果說是墮落罪惡,也許吧!反正這本來就是個買醉的夜晚,無須背負太多道德的負擔,說不定反而成就一椿姻緣——天知道到底會變成什麼樣!才一個晚上,沒想到我竟產生這麼多胡思亂想!

  小陳的眼光一直跟著琴師黑髮飄揚的方向轉。琴聲這時已經轉為略帶輕鬆愉快的How  Deep  is  Your  Love,歌聲沒有跟著悠揚,清昂的旋律滑潤過每顆意識混沌的腦袋,整個酒吧沸騰著一種恣意興奮,這氣氛,令人忍不住地想要談情說愛。

  小陳看著,停下手中的工作,突然說:「唉!真是漂亮!」

  「啊!什麼?」小陳莫測高深的,怪怪的。

  他輕輕微笑,倚著吧檯說:「你有沒有看到彈琴的女孩?」

  「嗯。」

  小陳的眼睛露出了一股夢似的波光。

  「很美吧?」小陳對著空氣癡迷地說:「氣質柔和又高貴,剛來的時候,男朋友天天坐在角落裡守候著,兩個人甜甜蜜蜜的臉上儘是笑容。前些日子聽說男的出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跟著去。本來就很文靜了,現在更不愛說話,彈的曲子也老是些憂怨傷感的旋律——」

  有人點酒,小陳熟練地倒酒調配,遞放在吧檯上。然後擦拭掉留印在吧檯上的一圈酒漬印子,轉頭接著說:

  「真不懂你們這些小女孩腦袋瓜在想什麼!只是暫時分開,又不是失戀,怎麼會這麼不快樂!」

  「你怎麼知道不是失戀了?」我說,一邊把清洗好、擦乾淨的高腳杯擺進櫃子裡。

  「不會吧?」小陳懷疑地看著燈光掩映下的女孩。「這麼漂亮的女孩,誰捨得拋棄——」像是驚覺說錯話,連忙止住口。

  我微微一笑,跟著把眼光投向鋼琴台。光影幽邈,煙霧瀰漫,隨著樂聲律動張揚的黑髮,分明訴說著一股濃烈的思念情愁。

  「就算是失戀吧!」小陳的聲音又響起,口氣有一絲惋惜:「也犯不著這麼折磨自己。好男人多的是,像我就是,何必這麼樣作賤自己——」

  「所以我說你不懂!」木木打角落冒出來,一邊說還一邊跟男朋友揮手:「給我一杯啤酒,冰塊放多一點——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愛纏綿。」

  小陳倒了一杯啤酒給它,加入了幾塊冰塊,木木跟著又挾了幾塊丟入杯中。

  「曾經滄海難為水!哈!」小陳搖搖頭:「只有你們這些小女生才會中這種毒,相信這種種話!曾經滄海難為水?哈!這年頭誰還會死守著這種虛無量渺的戀愛?」

  「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全是性慾的動物!」木木瞪著眼,口無遮攔的。

  她和小陳算很熟了,大概以前曾為此事辯論過,是以此時說來,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唐突失態。

  「小姐,」小陳倚著吧檯,手托著下巴,有趣地看著她:「你到街上隨便抓個人問問,那個人戀愛只是用嘴巴談的!『靈肉合一』你懂不懂?滿街都是寂寞的男女——旁的不說,光是今晚吧裡這些男女,就不曉得有幾對是露水鴛鴦。曾經滄海難為水?哈!你未免太天真了吧!」

  這話一出口,我也不禁臉紅。小陳說的那麼自然,全然不當一回事,好像這種情形是家常便飯。他看來正正經經的,沒有一絲浮褲,沒想到三兩句話出口,完全令人無法招架。

  「所以你跟那票妖女,同居過一個又一個,沒一個真情真意。心靈感受你懂不懂?美在雙目凝眸中。你說,你接受過這種眼波嗎?光是做愛有個屁用!心裡卻寂寞得要死,老是沒個安排處!」木木絲毫不甘示弱。

  小陳一勁瞅著她看,笑笑的說:「我這樣有什麼不好?愛情攤開來看,不過就是裸露和性感.完全是一種肉體的感覺.只有你們這些不成熟的小毛頭,才會在那裡大啖所謂柏拉圖式情愛的苦澀,高唱精神戀愛的不朽,其實是什麼也不懂.還談什麼純情,什麼天長地久.結果呢?愛來愛去,愛不出個屁!問你什麼叫愛情.卻仍是一臉瞢懂!」

  我覺得很奇怪,現在的小陳,和木木抬槓的小陳,神態、口吻,都一副浪子的派頭,一點也不像剛剛遠觀那彈鋼琴的女孩時,那種的朦朧木訥感。

  人真是多變的角色!我起先還以為他木訥羞澀、暗戀著那一頭烏亮長髮的女孩,倒真沒想到.他老兄十足是個情場老手,調情的技術跟他調酒的技術一樣高悍。

  這時一個女郎推門進來.妖冶野艷,水蛇腰輕扭;婀娜多姿風華絕代,磁鐵般吸住全場才於色男的目光。

  她也不張望.一進門就直趨吧檯,小陳走迎上去,嘟起嘴,兩人就當眾擁吻起來。

  木木哼了一聲,輕蔑地撇撇嘴,說,「這個女的就是他那個同居姘頭,第八個了,跩得跟什麼似的,還真以為她是什麼天仙美女下凡,噁心死了!噁心死了,等著吧,等小陳玩膩了,不出三個月,看她不痛哭流涕才怪!」

  「你幹嘛那麼激動,又沒你的事!」我倒了一杯冰開水,覺得口渴。

  木木咕嚕嚕地把啤酒全灌下肚。

  「我就是看不慣!死老陳!仗著他迷惑人的本事.自鳴得意.哼!肉慾動物一個。那些女人也真蠢!也不想他年經一大把了.還被他哄得服服貼貼!」木木一生氣,就罵小陳作「老陳」真有意思。他們兩人的交情也不是一、二天了,大概如此,批評起來才會這麼肆無忌憚。

  「小陳到底多大了?」我不禁有些好奇.聽木木說得他多老似的,可是我怎麼看——老實說,小陳都正值男性成熟、誘惑力十足的時歲。

  木木又狠狠地瞧了他們一眼,吧檯靠門的那邊,那兩人還是如膠糖似地黏在一起。

  「三十五或三十六吧!我也不清楚。」

  「那也難怪!」我說:「三十好幾的男人了,你難道還真冀望他跟少男初戀時一樣的靦腆羞澀!未免太苛求了吧!」

  木木噗嗤一笑:「你真毒!明著褒,暗裡損。說他濁,不就得了!拐彎抹角的,聽不懂的人還以為你多讚賞他!」

  「我沒那個意思!」我再喝一口冰水。「那一天我們到了他那個年紀,看破愛情的表象,搞不好比他更飢渴。」我斜視一眼那兩具火辣辣的軀體。

  木木笑得更厲害。「你還當真語不驚人死不休!告訴你,我林靖英再怎麼落魄老醜沒人要,也不會可恥到貪圖這種肉憨的快感!」

  「你們在說什麼?」小陳擁著女朋友走過來,「嘖」一聲,兩人嘴對嘴又親吻起來。

  木木撇撇嘴,不屑地把臉—揚。

  「小陳,拜託你走遠一點,少在這裡妨害風化,有礙觀瞻!」

  小陳大概習慣了她這種諷刺,微笑著不理她,故意又親了女郎一嘴。

  「我是想走遠一點,問題是我走了,吧檯誰管?老闆可不會白白付我薪水!」

  隔著吧檯,他們三人在外頭構成一幅有趣的畫面。木木手拿著酒杯,倚靠著高腳椅,挑釁地看著小陳二人;小陳則擁著女朋友,不進親暱地親吻撫摸,還故意發出嘖嘖聲,—邊睨視而不見著木木;而小陳的女朋友,完全不當我們在場,媚笑著,神態極其高傲驕狂。

  小陳把女朋友安置在吧檯邊,又低頭溫存了一會,然後拐過櫃檯,走進吧檯內,站回調酒的地方,和女朋友剛好隔著吧檯相對。他對木木說:

  「你還不走?哪!」下巴微微一拾。「再不走,男朋友要被人搶走了。」

  木木頭也不回,說:「怕什磨?他才不像你,哪個女人手一勾,魂就被勾了去。」完全針鋒相對。

  這兩人,還真不曉得是那裡犯沖,你來我住,絲毫不退讓。小陳笑嘻嘻的,完全不當一回事,就連他女朋友,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又倒了一杯冰水,一直覺得口渴。酒吧裡這空氣、這氣氛,幽暗的一直叫我相喝水。

  「別盡喝這種東西!」小陳一把將冰水搶過去。「開什麼玩笑,到酒吧喝冰開水,我給你你一杯更好的!」

  說著,還邊倒倒,那邊搖搖,倒出一杯顏色濃烈殷紅的汁液。

  「這是什麼?」我遲疑著,不敢喝入口。

  「毒不死你的!」他拿起酒杯,硬往我嘴裡倒。

  「天啊—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嗆得一邊咳嗽,一邊皺眉問說。

  小陳的女朋友嘴裡叨著一根香煙,優雅地拿出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輕輕吐出青煙成圈,混合著幾許輕蔑。

  小陳邪惡地一笑,壞壞的,像電影裡顛惑眾生的唐強生。

  「Bloody  Mary,伏特加加蕃茄汁,怎麼樣?滋味不錯吧?要不要再嘗一口?」

  「陳克雄!」木木瞪著他:「你要死了!給她喝『血腥瑪麗』!」

  「只是一口,有什麼大不了,值得你這麼大呼小叫的!」小陳的女朋友在一旁

  又吐了一口煙,煙團撲向我,刺眼又嗆鼻。

  木木正待發作,我制止了她,她還是咕噥了—句:「什麼嘛!」

  小陳還在繼續開玩笑,瞧瞧木木又看看我,說:「說你們小,什麼都不懂,還不承認。談愛情,一口伏特加混蕃匣汁都品嚐不了,還撩撥什麼析拉圖!『醉』的滋味是什麼,你們嘗試過嗎?」

  他曖昧地笑了笑,一仰頭,把杯中血一樣的汁液倒入口中,然後俯下身,嘴對嘴,將酒傳入女朋友的喉中,互相吮吸著。

  荒唐!我看看四周,那些人忙著追尋幸福快樂或頹廢墮落,沒有人關心這一幕,就連坐在吧檯邊的人,也只是不感興趣地瞧一眼,見怪不怪,就把注意力投注在自己的酒杯中。

  我還是覺得荒唐,墮落到這種地步!我承認,鬥不過小陳這些頹廢墮落的動物。我拉開木木,退到角落邊上。

  原先我還以為,這些人不過偶爾買個微醺的夜晚,看來我是太天真浪漫。酒入愁腸,消化的,往往是另一股薰臭難聞的腐敗頹喪。

  木木坐了一會,轉到男朋友坐的桌檯去。他們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擺手搖頭

  鋼琴聲還在琤琮的響,我仔細聽著,那首I  love  You  More  That  I  Can  Say。

  突然不知為什麼,想多認識彈琴的這個女孩。我走向鋼琴台,倚著鋼琴,默默站在一旁。

  她抬頭看我一眼,笑笑的,雙手輕柔地在琴鍵上飛舞,指過鍵處,不停地流瀉出優美、扣人心弦的音符。

  最後一個音符消溺,回音不再傳來以後,長髮女孩收拾好琴譜,—手撥開垂覆在臉龐的髮絲,微笑看著我,大眼睛像是在問我有什麼事。

  我笑笑看她一眼,果然是意象中的清麗,卻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憂傷。

  我微笑點頭,說:「我在吧檯,臨時打工的,聽著鋼琴聲很美,忍不住就走過來了。」萍水相逢,叫我說什麼,總不能說我覺得她看起來寂寞哀傷。

  她合上琴蓋,起身穿好薄外套,背起皮包,才開口說:

  「謝謝!」

  然後站著不說話。兩人對視一笑,我指指大門的方向,她會意,微傾著頭,什麼也沒說,拿起琴譜離開。

  生命算是一首優婉的樂章,今晚這場邂逅,也許連一個音符都算不上,好像過日子,都充滿著這樣子的相逢,當時讓人莫名的感傷,莫名的惆悵,甚至莫名的震憾,卻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走到木木的角落,拉出一張椅子坐下。

  「什麼時候打烊?」

  「快了!」木木看一下表。「再個把鐘頭。」

  「以後沒事不要抓我來出公差。」

  「為什麼不要?賺個零用錢也好。你還在意小陳的話?別理他,那傢伙就那個死樣子,我也常被他氣的!」

  「也不全是因為那樣。」我看看週遭。「這裡面的空氣,感覺老讓人覺得一股頹廢墮落的氣氛,不像這個年代的,好像時光倒流,又像是世紀飛梭,搞得人昏沉沉的,分不清時代空間。」

  木木哈哈大笑。

  「你怎麼想得出這些形容詞?別那麼敏感,這裡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除了小陳那個怪物,大家都是很正常的。」

  她男朋友,大氣系的,排球校隊,攻擊手,住椅背上一靠,右腿彎膝弓張,架在左大腿上。

  「這是富裕過盛,缺乏精神文明特有的虛無現象。靡爛奢華,偏偏又極度空虛迷茫。醉生夢死,縱慾狂歡,倒真像什麼王權宮廷的景象。飽暖思淫慾——比這還糟!」

  「天啊!你們兩個!」木木叫道:「吃錯藥了?拜託不要這麼哲學,講些莫測高深的話,我聽了會頭痛抽筋!」

  「輕鬆一下!」我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開玩笑說:「哲學大師不是這麼容易瞻仰得到的,難得你一下子碰到兩個!」

  「蘇寶惜!」排球校隊說:「你還挺幽默的嘛!沒有小林說的那樣,離譜得不食人間煙火!」

  「黃大維!」木木大叫,尷尬地看我一眼。

  我擺擺手,重新回到吧檯,蛇腰美女已經不見人影,希望是離開了。

  「回來了。」小陳笑咪咪的,不懷好意:「玩得還開心吧!」

  我只是微笑,應付這種人,沉默最好。早先算是我看走眼了,竟然覺得他木訥羞澀!

  「快下班了!住哪?待會送你一程。」他不以為意,繼續說,一邊忙著清洗酒杯。

  「我來!」我連忙說,同時伸手。

  「沒關係!」他咧嘴一笑,滴幾滴泡沫在我手上頭。「你別聽小林胡說,那傢伙就喜歡譭謗我,編派我的不是。」

  「你擔心她說你壞話?」

  「耶倒不是!」他又咧開嘴。「不過那傢伙好像跟我有仇,老是看我不順眼。真是的!交個女朋友也礙著她了!」

  說的跟真的一樣!我覺得好笑,拿著抹布擦拭吧檯,掩飾嘴角的笑意。

  水蛇腰這時一扭一扭地走過來了,新擦的紅唇泛著一層黏膩的油光,油亮亮的,讓人聯想到內感、厚唇,性之類的曖昧圖像。

  她這一出現,眼前自又是一番驚天動地的纏綿。我當作自己是在看電影。吧裡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快打烊了。

  「又在妨害風化,敗害善良風俗了。」木木跟黃大維走過來。

  我把她拉到一旁。

  「木木,你送我回去,你有騎車來吧?」

  「啊!我還得留下來幫忙結算金額。我表叔來轉一圈就走了,把店丟給我,真討厭——叫大維送你好了!」

  「也好!」我點頭,又說:「你表叔倒真放心,這麼一間店就這樣丟著!」

  「錢多嘛!」她聳聳肩。「本來店是我表姐在掌理,上個月她結婚度蜜月去了。我那些表哥表弟的,個個不成材,來店裡這麼一轉,自己喝的倒比賣掉的多。我表叔一生氣,把他們通通趕回家。這下卻害慘我了,沒事就得過來充當店小二,還連你都拖下水了。」

  「真的還是假的?」我半信半疑,又實在是不相信木木說的。

  「騙你的!」她吐吐舌頭:「我表姐結婚了倒是真的,不過我那些表兄弟可是個個成材爭樣,有自己的事要忙,我表叔看我閒著沒事,才叫我暫時過來幫忙!」

  「你這傢伙!」我用力往她頭上敲了一記。

  「大維!」她叫了一聲,排球校隊應聲而來。「麻煩你送阿寶回去,我這裡還有事走不開。」從我堅持不准再叫我ECHO,她就改口喊我「阿寶」。

  「麻煩你了!」我到吧檯裡櫃拿出背包。

  小陳靠了過來。

  「要回去了?不是說好順便送你一程的!」

  「謝了!情聖!」木木頂回去:「你那輛破車,安全嗎?」然後轉向我,說:

  「路上小心!明天記得要來,說好幫忙一個禮拜的,不准黃牛!」

  「知道了!」我點點頭,她才放心地拍拍我的肩膀,看著我跟黃大維推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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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4: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太陽移照到中天時,我才起床。打開窗子一看,那景象真是叫人驚心。晴空藍艷得像油彩,彷彿手一抹,就可沾上黏手的顏料;而烈日如聚光燈一般,孤懸在油彩當中,凝聚了所有的炙熱與光亮,稍一探看就立刻頭昏目眩起來。周旁的日暈一環,染暈著虹的七彩,也是赤焰一般不可逼視。空寂的巷道,靜無人車馬喧,遠處人君移轉,一切動作都像是慢格播放的影片,驚悚至極,卻發不出一句聲響。整個感覺好像時空都靜止了,所有的景觀全被凝入一種靜寂中,一絲風也沒有,連空氣都像是被凝住了。所謂永恆——

  我開上窗,重新躺回床上,卻怎麼也再睡不著。隨便洗把臉後,再套件襯衫,就往樓下衝出去。

  還是戶外的感覺好,人群在走動,車子在滑動,小水溝的水在流動,各種聲響霹靂啪啦地在震動,處處充滿生命力,讓人感覺自己的確是在活著,在蠕動著。剛剛那種「永恆」的感覺真可怕,什麼都是靜止的,一點也沒有流動的生命力,感覺上像人跡絕寰的廢墟。

  夏日午後是最多這種令人錯愕起時光步調的景象。總是這樣,多情惹得多愁,多愁惹得多憂,到最後不快樂墊了底,日子又開朗不起來。

  我甩甩頭,在一處露天咖啡座坐下來,難得在台北街頭看得到這種歐洲的景觀。還好,沿著店簷延搭出了一座頂篷,遮去了炙熱的陽光,否則,這種浪漫也著實叫人吃不消。

  Waiter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我還是研究了老半天,才點了一杯冰咖啡和夾蛋三明治。

  街頭風景沒什麼好看,咖啡既不香也不醇,三明治更是索然無味。我喝了一口冰水,咬了一口三明治,就對著遠處天空發呆。

  「發什麼呆?」一雙手在我眼前搖晃著。

  我循著手往上看,那唇鼻、那眉眼,那笑容、那身影——

  「沈浩!」我叫出聲來。

  竟然是這樣子的重逢!偶然——真是的!

  「沈浩!」我又叫了一聲,他在我對面坐下來。

  Waiter走過來,他點了一式的冰咖啡和夾蛋三明洽。還是五年前的沈浩,也許更成熟更漂亮了。

  「我叫沈浩,你果然沒忘記。」他含笑說。

  往事如煙,恰似池畔波光粼粼,這時節,又到了下水的泳季——我幻想過無數次美麗心動的相逢啊!怎麼這重逢,一點驚心的震撼都沒有?!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突然覺得眼前的景像有點淒涼。情到濃時反為薄,激動過後,再顛覆不出什麼更為沸騰的熱情。五年,叫我等得太久了。雖然這當中,我的語音是抖顫的。

  「上星期。」他回答,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這些年——還好吧?」

  還好,還好,還好!到底要怎麼樣才算是「還好」?我沒有辯法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我問沈浩,這是我五年來最大的疑問,為什麼!「為什麼?五年了,你竟然吝嗇得一封信也不肯給我!」

  「蘇惜!」這熟悉的呼喚,仍是叫我心痛不已。他看著我,好抱歉的眼神。「我沒有忘記你,無時無刻不惦念著你,真的!可是我不敢——五年是一段太長的時光,那時我們都還那麼年輕,我不敢,不敢用承諾綁住你,牽絆著你。我怕你遇到

  比我更好的,卻為著對我的誓言苦惱。五年!實在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在這當中發生!這些年我多麼渴望回來,看看你,聽聽你,甚至撫觸著你、可是我不敢,連思念都斷絕,飽受著相思的煎熬。」

  原來彼此是同樣的心腸,可是——「你還是連一句承諾都不肯說!」我神情黯然,五年的相思,那種苦澀啊——

  「你來送我那一天,」沈浩的聲音低顫著,難過地低下頭:「在機場,你叫我等一下,再讓你看一眼,我本來想說——」他拾起頭,迷人的黑眼眸中,有摯戀在裡頭。「我本來想對你說,如果五年後我回來,你仍然沒有深情的朋友,二個人,我們兩個人,可不可以在一起。可是我怕問了,讓你為難。當我告訴你,我要去國五年時,你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笑笑的,不在意。我一再強調,要你別忘了我,在我眼中,你比什麼花朵都美麗,你也是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始終不明白你的心意,五年那麼漫長,我沒有信心說出要你等待、辜負青春這種自私的話。可是我真的好想你,怕你把我給忘了,一直卑鄙地祈求著上蒼,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等著我——」

  「沈浩!」我眼眶濕了。

  一開始,如果彼此能夠坦白就不會有那麼多磨人的痛苦和無奈。明明二個人兩情相投,卻互相從彼此愛戀的心情逃離,這五年漫長的空白,難道是上蒼在跟我們開玩笑?

  「我們約好五年,」沈浩又說:「五年了,我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當時不敢說的,現在總算能把所有的心事都說出來。蘇惜!五年過後,我的心意會讓你為難了嗎?」

  「沈浩!」我用手摀住臉,眼淚不斷地從指縫中滲透出來。「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比誰都喜歡你!」

  就這麼一句就夠了。沈浩走到我身邊,輕輕摸著我的頭。

  晴天還是藍艷的像泛著油光的墨彩,白雲卻不知打那兒飄出來。散鋪著,像絲絮,又像是薄紗一片,裂撕了浮貼入油彩裡。

  「走!」他拉起我,「去吃『好料』的,慶祝我們重逢。」

  還是那招他最愛玩的,這次騙到了兩粒芭樂,剛好一人一粒。

  「你還是這麼壞!」我邊吃邊笑,「老是欺負人家老實。」

  「你還敢說!你不也是同謀!」他往我額上一敲,手中的芭樂不小心滾落到地上。

  「啊!都是你!賠我!」

  他耍賴,跟著搶起我手中的芭樂,我不肯分他,又閃又躲,一邊大口大口地忙著把芭樂吃下肚裡。

  「蘇惜!」硬搶不成,來軟的了:「不要這樣嘛!分我一口就好!」

  我咯咯大笑,戒備放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貪吃?」

  他逮到機會,突然抓住我。「你給不給?哈!還是被我逮到了!」

  我驚呼一聲,手一鬆,芭樂就掉下去了。他連忙將我攔腰一抱,芭樂恰好落在我們身體相擁的空間中。

  他小心地把芭樂拿到手中,張嘴先咬了一口,才哈哈大笑說:

  「哈!最後還是落在我手裡了吧!」

  我在一旁,心跳個不停、沈浩的臂膀強而有力,肌膚相觸,如觸電般地驚心。

  「怎麼了?」他伸手開玩笑地在我眼前搖晃著。「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

  「沒什麼!」我的心臟還是跳得很厲害。

  「沒有就好!」他很自然地將手搭在我肩上。「走!剛剛看到一家花店,玫瑰花開得真好!慶祝我們重逢,這次你要送我幾朵?」

  「你美哦!一朵也不送!」他這舉動,又讓我心跳個不停。

  「好吧!不送花。」他自顧說著,好像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心跳。「那麼接風洗塵總是要吧——」突然他把頭轉向我,將我更圍近他的胸膛,俯下頭,在我耳旁低聲說:「你的心臟跳得好厲害,也傳染到我的。聽——」

  我聽著他的心跳,果然跟我的跳得一樣厲害。我躲在他懷裡,羞槓了臉。

  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這情景,我曾偷偷幻想過,沒想到今日竟然成真。

  他的擁抱,摻和柔情無限。然悠而,經過那麼久的思念,真實的觸感,體覺以後,卻仍如夢般地不真實。

  暮色初落,天際仍猶有餘暉,沈浩送我到酒吧的門口。霞光照映在馬路對面,

  大樓的玻璃帷幕,反射出絢爛的光芒,金碧輝煌,在沈浩身後羅織出一幅繽紛夢幻的綺麗色彩。像陽光普照,太陽的周邊金芒,一道首自四面八方射入九垓八荒,整個世界全是色彩。

  說好送到門口,我推門進入酒吧,沈浩卻跟著進來了。

  「這樣好嗎?你沒別的事嗎?」我問沈浩。從中午相逢,一直到暮色黃昏,我們一直在一起。

  「沒關係!」沈浩笑笑說:「我回來就是為了看你!」

  木木迎上來,「阿寶!怎麼現在才來?這是誰?」她看沈浩一眼。

  「他叫沈浩。」我笑著說。

  我帶沈浩到靠近琴抬的角落桌位。

  「你坐這裡,我一有空就過來陪你。好好欣賞鋼琴演奏,那女孩彈得真好,聲聲扣人心弦!」

  長髮女孩已經來了,正在試音。我跟她揮手打招呼,她微笑點頭。

  「阿彩!」沈浩突然叫說,不知道是在叫誰。

  沈浩走到鋼琴旁,我跟在他身邊。

  「阿彩!」他又叫。長髮女孩聞聲抬頭,看著沈浩,神情先是迷惑,復轉為明朗。

  「阿浩!」她也叫出來,停止彈琴的動作,站起來,面對沈浩。「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沒聽說?」

  「你們認識?」我在一旁看得迷糊。

  「嗯!」沈浩點頭。「何止認識,還同居過呢!」

  「阿浩!」被沈浩喚作「阿彩」的女孩斥喝他一聲,轉向我。「別聽阿浩胡說。阿浩父母長年在國外,生下他以後,將他送回國,他就一直跟著祖父母住。高二那年,他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他父母要接他過去,他不肯,我父親跟他父親是好朋友,又是老鄰居,所以他就借住在我們家——真巧!沒想到你們也認識!」

  「是啊!真巧!」我笑得有點不自然。沈浩的過去,我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會想回來的?」她轉頭又對沈浩說:「我還以為你就此去當外國人了!現在住哪?」

  「我表姨家!」沈浩說,同時看我一眼。「你怎麼會在這裡彈琴?阿健呢?」

  阿彩乍見到沈浩時那種興奮快樂的表情,頓時黯淡下來。

  「他去巴黎了。」

  「那小子,倒真朝著夢想走了!」沈浩說著,皺一下眉頭:「他怎麼擱下你,自己一個人去?」

  「我們分手了。」阿彩的神情更黯淡了。

  「分手?怎麼會?」沈浩詫異不巳。「我要走的時候,在你家陽台,他還喝醉了,抱著酒瓶說,將來要帶你一塊去巴黎,怎麼——」

  「這樣說又有什麼用?」阿彩淒楚一笑:「算得上是承諾嗎?他一心響往著巴黎,可是,總有太多現實的問題要考慮,我只會成為他的牽絆!」

  「你不要這麼說,阿健絕對不會這麼想的!」

  阿彩又落寞地笑了笑,說:「他怎麼想,都無所謂了,反正,一切都太遲了——」隨即撩開長髮,又說:「別盡說這些,我還不知道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沈浩將我拉到身邊,指著我笑說:「我還以為你們早認識了呢!這傢伙,就是會虛張聲勢!」跟著敲一下我的頭。「她叫蘇寶惜!」

  長髮女孩對我柔柔一笑,「你好!我叫董柔彩,你可以叫我阿彩。」

  我微笑說:「你們既然認識,那再好不過了,我還擔心沈浩一個人在這裡會太無聊。麻煩你參照顧他了,我得到吧檯去了,待會見!」

  走了兩步,我還是又回頭把阿彩拉到一旁。

  「我們算是初相識,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你聽聽就好,希望你不會認為我太多事。」我頓了一頓,阿彩張大眼睛看著我。「我覺得,你不應該考慮太多。那個阿健,阿健追尋他的夢想,固然勇往直前,甚至連你都割捨,可是我相信,失去你,他的心裡一定很難過。我覺得——」我靦腆地笑了笑,覺得自己呆呆的,有點嚕嗦。「我只是覺得,如果可以,你應該去看看他,或者打個電話、寫封信也好,確定一下彼此的心情。這麼多年的感情了,付諸東流,將來老了,會憾恨太多!」

  我尷尬地站在那邊。阿彩握住我的手,低聲激動地說:

  「謝謝!」

  我走到吧檯,小陳看見我,下巴往沈浩的方向一揚。

  「男朋友?」

  我還沒開口,木木就走過來,瞪他一眼,說:「關你什麼事?」

  小陳聳聳眉,接著問:「他們好像很熟!」眼光往鋼琴的方向瞟過去。鋼琴一旁,沈浩和阿彩不知正聊什麼,彼此的神情看起來很開朗。

  「啊!老朋友了!」我說。

  「小心哦!」小陳曖昧地笑:「太大方,掉以輕心,男朋友可是很容易就會被搶走的喲!」

  「陳克維!」木木又瞪他一眼。「你以為每個男的都跟你一樣的腐敗,看到了女人,就跟蒼蠅一樣!」

  「小姐,拜託你留點口德好不好!我到底又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小陳無辜地瞧著術木,眉眼間儘是說不出的誘惑。

  不愧是調情聖手,就這麼一眼,術木竟被他瞧得紅了瞼,啐他一口,拉著我離開吧檯。我回頭,猶看到小陳自滿得意邪惡的笑著。

  「你斡嘛那麼在意他?」我問木木:「你喜歡他?」

  木木驚愕地拾起頭,「什麼?你說什麼?」

  「你喜歡他吧!」我再說一遍。「每次你一遇上他,那眼光、那神情,呆子才會看不出來。可是他真是一枚呆瓜,木木,聽我說,小陳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惹他不過的。」

  「我沒有。」木木垂下了頭。

  「沒有最好。」我也不想再令她太難堪。黃大維坐在角落,還是蹺著腿,青春肆放張揚。

  「黃大維真是帥得沒話說,」我開玩笑說:「你可要看好他,否則我魔手一伸,可不管什麼交情不交情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木木風馬牛不相干,冒出這麼一句。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抬頭,認真地看著我:「我承認,我的確被他迷惑,他舉手投足,甚至連臉上那種邪惡的笑,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奇魅力。我怦然心動,忍不住想接近他,又怕他看穿我的心思——而且,他女朋友那麼多,怎麼說,他也不會注意到我。我知道,他只是把我當成小毛頭,我也告訴自己,不要被他迷惑了。可是——」木木垂下頭,滴出了幾顆晶瑩的淚珠。「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幾眼。阿寶,我喜歡大維、可是,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被陳克維吸引住——」

  這就是愛情的難處,兩情相悅以後,還是不可避免地有著一些無可奈何地迷惘。

  我拍拍木木的肩膀,安慰她:「別傻了!何止是你,我也險些被他迷住。憑良心講,他真的是不錯!當然,我是指皮相魅力而言。他又壞又邪惡,卻讓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你別自責了,我們會迷惘,那只表示我們還是太單純。可是我寧願這樣,還保有一顆乾淨的心。基本上,我們和小陳是不同生態的生物,就算是一時迷惑,也無損我們的天真。老實說,也許他也不是什麼多惡劣的人,起碼,他一直沒有碰過你——你必須承認,他要碰你是易如反掌,說不定他早知道你在意著他,可是他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故意在你面前和女朋友調情,破壞自己的形象——天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木木,換個角度看,不管小陳心裡怎麼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感情,否則,談什麼都難!」

  「嗯!」木木還是微有哽咽。

  唉!真難!青春這回事,怎麼會有這麼多令人無力的為難地方。

  我和木木走到黃大維坐著的角落,我對他說:

  「黃大維,你怎麼搞的?把木木弄哭了!」

  他站起來,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完全不像是球場上,那種威風凜凜、凶氣騰騰的殺手角色。

  「我不管,」我心裡偷笑:「你把她弄哭了,自己收拾!」說著,把木木推向他。

  木木撲向他,伏在他胸膛上哽咽啜泣,他先是微愣,繼而釋然而笑,擁著木木,柔聲安慰親吻。

  什麼時候我竟變成這種橋樑的角色?我回到吧檯,小陳遞給我一杯醬紅色的飲料。

  「別怕!是蘇打。」他說,微微一笑:「小倆口恩愛和好了?」

  「原來你都知道!」我歎口氣。

  他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說:「你以為我這情聖是幹假的?小毛頭肚裡的蛔蟲有幾條,我一清二楚,逃得過我的法眼!」

  「這麼說,你還不壞嘛!我還以為你這個人天生壞胚於—個。」

  「我可從來沒說自己好!」他瞧著我,眼光令人發毛。「怎麼樣?今晚下班後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說:「你說真的還是假的?」

  「你說呢?」他魅笑著。

  我假裝認真地研究他,然後笑著指著自己:「小毛頭一個,連杯伏特加調蕃茄汁都品嚐不了,你的法眼看不透嗎?」

  他笑了,全身上下打量我,玩味地說:「你不一樣。」

  「哦!有什麼不一樣?」我回視他,毫不畏懼。

  「就是這點不一樣!」他雙臂交抱在胸前,靠著吧檯,目光炯炯,侵略性十足的雙眸深邃如黑洞,有種野獸、原始的張力不斷地侵襲著它注視的獵物。「還沒幾個女人接收得了我這樣的凝視,你算是例外。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好對付。」

  「我有那魔糟嗎」我笑笑地。

  「剛好相反。」他說,野氣十足的雙眸仍然緊盯著我:「你叫人驚艷,卻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客客氣氣的,偏又有種生疏冷漠的距離,叫人不敢輕易造次。按照我的經驗,像你這種的女孩最棘手。如果你一副高傲不可攀,那倒好對付.這種女人其實最純最蠢,最容易上手。偏偏你有禮又客氣,那種禮貌的距離和冷淡,最是糟糕,攪得人恨得牙癢癢的!」

  「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我還是客客氣氣的。

  他放開手,傾著身子,「對付你這種人,最好是直截了當,拐彎抹角是行不通的,感動不了你的,你這種人,沒什麼心腸,除非是自己心動的人,否則.對方再怎麼癡迷,你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是嗎?」我看他一眼,他的話讓我覺得不舒服。「你憑什麼說得這麼肯定?」

  他哈哈大笑。

  「讓我說中了?!你還真單純!其實想也知道,你對每個人客氣又冷淡,無非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既然如此,就是不肯輕易付出情感,對方再怎麼癡迷,除非是真心喜歡,否則你當然不會付出回報,你一心只想傾付一次真情,難免寡情,那些被你拒絕的,只有埋怨你鐵石心腸!嘖嘖!小毛頭還真純情!」

  我有點狼狽,他句句說中我的心坎。

  「我說的沒錯吧!」他得意地把啤酒一仰而盡。

  「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說:「如何!今晚下班送你回家?」

  我微微一笑。

  「你那個蛇腰女郎呢?今晚不來嗎?」

  「蛇腰……你說Mary?」他恍然大悟。瑪莉,名字還真俗氣:「來是會來,不過沒送系。」

  「有關係的!」我說:「她一來你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兩雙手和嘴巴一刻都不得閒.我怎麼還好意思勞動你費神送我回家?」

  小陳瞇起眼,像是聽到什麼新鮮事。

  「哇!」他說:「你比小林還要厲害!她充其量只不過罵罵我妨礙觀瞻和腐敗,你可句句都毒到骨子裡頭。」

  「算了吧!陳克維!」我看著他,明白地說:「我承認你很有魅力,很吸引人,不小心就被你迷惑住。可是請你沒事別拿我尋開心,不要說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就是你的誠意,我也懷疑到底有幾分?」

  小陳看看我,又看看吧檯上的酒杯,復又再看著我。

  「唉!小毛頭,真是的!不過說的也是,如果跟你在一起,沒事撩撥一些什麼柏拉圖、精種戀愛的,那多累啊!我可受不了!我還是捨不得肉體的感覺——」

  「陳克維!」我叫道。

  「怎麼?」他邪惡一笑,又恢復先前那種浪子的吊兒郎當樣。「不必不好意思!食色性也!不然你以為你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

  「拜託!不要把可恥的話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我說。

  「你錯了!」他伸出食指,隨著話聲左右搖晃三下。「這不是什麼可恥的事,這是每個生理發育正常的男女必定的需要。你會這麼想,表示你還不成熟,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還是那句『靈肉蘭一』你懂不懂?不要老是空談什麼柏拉圖,肉體的感覺才是最真實的!」

  「陳克維!」我又叫道。

  「什麼?」他說,笑謔地看著我。

  我靠近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我詛咒你陽——萎——」

  「就是這樣!」他抓住我。「我就喜歡你這樣,我也知道你就是這樣。你並不無知,又不故作清純,一點都不理什麼狗屎大家閏秀,小家碧玉,淑女的造作!那兩個字,普通女孩還真講不出來——」

  「夠了!你!」我掙脫著,倒楣這時蛇腰美女剛好推門進來了。

  「拉拉扯扯地做什麼?」又是塗得一口妖怪般的血紅大口,她睨了我一眼說:

  「Kevin,你實在越混越回去了,這種貨色,瘦巴巴的,又渾身的病態,你也要!」

  小陳放開我,以一副看好戲的姿態瞧著我。我當然沒自作賤到跟這種女人一般見識的地步。我只是笑笑的,對小陳說:

  「陳克維,原先我還當你眼光有多高,怎麼說你也長得人模人樣的!難不成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飢渴剄這種地步,下三流的貨色你也當寶貝捧著。」

  小陳哈哈大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神態。蛇腰女郎臉色大變,氣得把叨在嘴裡尚未點燃的煙丟在地上。我若無其事地離開吧檯,原是想到沈浩那邊,稍猶豫,腳步還是轉向木木的角落。

  「木木,」我身子一歪,仰頭—靠,癱坐在椅子上。「明天起,我就不來了。」

  「為什麼?不是說好的?是不是又因為小陳的關係?」她納悶地看著我。

  「那傢伙邪惡得要命,光是看他和那個蛇腰女人的親熱樣,我就受不了,更別提他那些個什麼狗屎的肉體的感覺。還有這一屋子的墮落頹唐的氣氛,我也很討厭。」

  「蘇寶惜!」排球校隊說:「你把它當作是一種難得的經驗不就得了!說實在的,這輩子要找個像這麼墮落的夜晚還真困難!」

  我笑了,黃大維這話還真有意思。

  「黃大維,」我說:「你別光用嘴巴說。你老是窩在這個角落,當然好過!你到吧檯去站站看,就會知道人類活得有多可恥!」

  「還跟人類活著又扯得上什麼關係?」木木說。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關係。」我說:「可是地球上,你找得出那種動物,活得像人類道樣墮落沉淪的?」

  「嘿!蘇寶惜,你還真有意思!那天大家找個時間好好聊聊!」排球校隊竟跑過來,耛我一個不折不扣的擁抱。

  我把他推得遠遠的,木木坐在一邊看著發笑。

  「拜託!嘴巴說就好,不要這麼熱情,我消受不了。」我說。

  「他最瘋了!顛起來什麼都不管。」木木還在笑。

  「我如果是你,有這種男朋友,怕不打翻一罈子醋才怪!」

  黃大雄咧開嘴,親密地擁著木木說:

  「小林不會的,她知道她在我心裡是最特別的。」

  「花言巧語!」我開玩笑,雙腿筆直擱在對面椅子上。

  「啊!我得走了。」黃大維看一下表,拿起桌上的外套,低頭親吻一下木木。

  「賴皮他們在小哈家等我,我得過去了。」

  賴皮和小哈都是排球校隊的人,我跟他們不熟,只見過一兩次面。

  「蘇寶惜,保持一點女人態!」黃大維拍一下我伸得筆直的腿,笑著走開了。

  「他跟你在一起時,都是這樣?」我問木木。

  「嗯。」木木點頭,散發著幸福歡樂的神釆。

  我想,不管幸或不幸,愛情還是值得憧憬的美夢。縱使每天只是無言的凝望,如果是自己真心摯戀的人,光是看著,也會覺得很幸福。即便是背影——我將眼光調向沈浩,角落裡沈浩的背影,寬廣的像無邊的風景。

  木木也轉頭看了好一會,問說:「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我收回目光,無力地垂下頭。

  「好吧!我不問。」她說:「看你這樣子,好像多淒慘似的。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不過,你總得告訴我,你男朋友你打算怎麼辦?」

  男明友?誰?沈自揚嗎?我一驚!沈浩回來了,我驚喜得沖昏了頭,完全沒想到沈自揚。只是覺得內心隱隱有種沉重的情緒煩擾著,原來是沈自揚!老天!我茫然地看著木木。

  「我就知道!」木木毫無道理地生氣起來。「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肝啊?你男朋友對你那麼好,你這樣算什麼?」

  我沉默著。

  「別以為不吭聲就能了事!」她繼續說:「倘若事情真的就能這麼簡單,那些個有情人幹嘛為愛情傷心掉眼淚!」

  我看著地上,口氣軟弱得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

  「憧憬?!」木木冷笑說:「既然這樣,一開始你又為什麼要接受沈自揚給你的溫暖?」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我被刺了一下,說話也就沒有考慮太多了。

  木木依舊冷笑著。

  「我是管不著,你把自己鎖得那麼緊,我即使想管,也叩動不了你冷漠的心窗。我是誰啊?我哪配!」

  我歎了一口氣,看來她是生氣了。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我的聲音更低了:「我——我的心好亂!」

  「這就是上天給你的懲罰,辜負你男朋友對你的一片深情。」

  「懲罰?」我呆了好一會,地毯上的花紋凝視久了,好似墜入另一個空間,感覺像穿入鏡中。「你怎麼一直替沈自揚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之間糾葛的關係。」

  木木也是一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不希望看到他失望消沉的模樣。直覺上就站在他這一邊,覺得你很殘忍,一點都不珍惜他對你的好,沒心沒肺,覺得上天真不公平!」

  「可是——」我張口,還是軟弱下來。

  「可是什麼?」

  我甩了甩頭,伏在桌上,兩手插入鬢髮中。

  「我是先認識沈浩的。我喜歡他,一直喜歡他,他去了美國,我也一直沒忘記他。沈自揚對我好,我也知道。我告訴過他,我會傷害他,他偏偏就是不聽!我不理他,甚至什麼無理、任性、難聽的話者出口了,他還是在一旁死守著,我能狠下心不理他嗎?你說,那我到底要怎麼辦?我如果真的能像你說的,沒心沒肝,那就好了——」

  「阿寶——」

  「算了!什麼都別說了!大概真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懲罰我不忠又不堅!」

  「阿寶——」木木又叫。我手輕輕一揮,趴在桌上,什麼都不想再聽或說。

  早知道事情會變得這麼複雜紛亂,讓人這麼痛苦難斷,一開始我什麼都別憧憬,什麼都不理睬就好了——然而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我是深深牽涉入這煩惱苦痛中了——

  打烊後,我、沈浩、阿彩,一起走入靜謐的街道中,沈浩先送阿彩回家,然後我們兩個人沿著一路灑洩下來的星光,踩著薄涼的夜色,緩步在漫天璀璨的銀河裡。

  「蘇惜!」沈浩低聲喚我,我抬頭,兩人相視而笑。

  「對不起!把你一個人丟在角落裡,一直沒去陪你。」我說。

  「沒關係。」沈浩還是柔柔溫煦的微笑——啊!猶是那年春水粼粼中……

  「沈浩!」「蘇惜!」我們同時叫著對方,不禁又相顧笑了起來。

  「你先說。」

  不!今晚不說,今晚什麼都不說,把一切留到明天,什麼事,明天再說!

  「沒什麼。」我微笑搖頭。「你呢?什麼事?」

  他的神情剎時又跟五年前在MTV裡,「東京假期」落幕後,那等相同的落寞,但隨即一晃而過,換作滿臉的笑。他說:

  「你到底跟阿彩說了什麼?她說要寫信給阿健,還說要到巴黎去找他。」

  希望是我敏感,沈浩那神情——對的!一定是我敏感,沈浩不是回來了嗎?沒理由擔心太多。

  「也沒什麼,」我說:「只是告訴她不管是好是壞,總要確定一下彼此真正的心情,何必空留遺憾,讓離別後的日子悔恨不休。」

  「蘇惜!」沈浩突然柔情無限地將我圍在他的外套中,「這些年,你有沒有想我?」

  「想,想得心都痛了——」

  「誇張!」他小力捶我一下,我叫痛,回打他,他笑著抓住我的手,許多深情在眼眸。我的心跳一下子凝結起來,這情景,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沈浩俯下臉,將外套覆蓋住兩個人的頭。清夜一片靜寂,我們沉浸在只有兩人的星河。兩唇之間的甜蜜酸楚,像流星雨,漫天灑落,我的心,微泛著說不出的親愛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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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1 04:14: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那!這裡如果再加點粉藍,這地方留白的話,感覺會更生動一些。你看好不好?」

  一整個下午,我一直待在沈自揚的畫室裡,聽他說話,看他作畫。他畫的當然還是我,形態是很像,可是那種神韻,老是讓人覺得很淒涼,霧夢般的不真實,女孩深邃空洞的雙眼,好像看著很遠的地方,烙著很深的寂寞。

  「隨便你啦!你覺得好就好,我又不懂。」我微微一笑,空洞洞的。

  我是真的不懂,出現在沈自揚畫室中的「我」,為什麼總是染著一股落寞憂傷的神態;眼神也總是看著很遠的地方,卻又不知道是在凝望什麼。遠方,有著什麼讓畫中的我眷念依戀的?

  「寶,」他放下彩筆,把畫架推到一旁。「說吧!什麼事?」

  我心中不由一跳。沈自揚他——

  我低著頭,還是讓空氣靜默了好久,才說:

  「沈浩回來了。」

  「哦?」他一點也不驚訝,平靜得讓我害怕。

  接下來又是一段可怕的沉默,畫室裡靜得彷若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聲。

  沈自揚背對著我,走到窗口,琉璃窗承受著夕陽的金輝,閃耀出不可思議的光采。他回過身,面向我,身後擋住了大部分的夕陽,霞光遂自他背後澈射出無數規則紊亂的光絲,芒一樣裹住他全身。

  他一動,週身的芒揮就流光一樣跟著亂竄,金光點點,又游絲燦燦,一剎時,堪若天人下凡,亮得我眼睛發痛,不敢逼視。

  「很好,他回來了。」長長的沉默過去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我抬頭看他,他正側著臉看著窗外夕日落照,臉上偏受著霞光的照射,光影分明,線條立體而深刻,彷彿不是現世的人,而像是我無數次在夜夢中看到想像過的,那些天仙神祇的幻像。

  他為什麼不仔細地盤問我,大聲地斥責我,甚至生氣地怒罵我。這樣,我也許會好過一點。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就那樣一句,要我背負多少深切的愧疚。

  「他回來了,所以,你來告訴我,不要再去糾纏你,讓你為難?是不是?」他又說,還是那麼平靜。

  「拜託你不要這麼說!你可以罵我吼我,甚至鄙視我,但求你,求你不要這樣說!」我大叫。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他的聲音跟著高昂起來,先前的冷漠平靜全都崩潰了。「要我笑著說沒關係,恭喜、祝福你?——可惡!」他用力擊向玻璃窗,窗戶碎裂,天光擠著流洩進來,混著他殷紅的血滴。

  我跑過去,笨拙地察看,止扎他的傷口。他粗魯地把我推倒在地,跟著一張張地將牆上各式艷藍的圖彩全都撕落在地。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是個沒心沒肝的人!我也知道,你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裡!每次你跟我在一起,總是恍惚不定,眼光也總是迷惑游移,透過我,看著很遙遠的地方,好像你完全的眷戀都在那裡。可笑我自不量力,以為能用深情感動你,博得你一點垂憐,放棄所有的自尊,糾纏著你。我等著、守著,我是那樣地相信,你會回頭看我一眼。甚至,當你說怕有一天會辜負我時,我也暗暗認了,只求你多看我一眼,多愛我一點。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是不是?你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一天來了,是不是——哈!我那樣地小心翼翼,那樣地看著守著你,全都沒有用,對不對?這一天還是要來的,對不對?——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感動,什麼叫情傷,對不對?我知道自己很可笑,從開始就扮演著滑稽的角色——走!你走!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可惡!」他捶著牆,聲音沙啞而哽咽起來,凝固的傷,因著用力的捶打,鮮紅的血又汨汨地流滴出來,暮光中,別上著一層驚心動魄的淒艷。

  我走到門邊,然後停在門口。我沒有回頭,背對著一室的狼藉說:

  「我無意傷害你,真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然後我緩緩帶上門,隔著門,猶聽到沈自揚嗚咽啜泣悶痛垂淚的落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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