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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我在東宮當佞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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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0: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我在東宮當佞臣 作者:蔡小雀

現代租書店店長袁香芹,意外魂穿到歷史上未記載的大晉王朝,
擔任東宮「洗馬」文官,有幸躲在長官姜執述身後,
親眼看見金鑾殿一場實況轉播後,就全明白了,從古至今,
所有佞臣的誕生,皆來自——「聖、上、英、明!」
聖上當然一定比大家英明,誰準文武百官你聰明了?
忠臣老愛逼逼懟懟懟,當然會被拖去砍,
所以她決定當一位禍害遺千年的佞臣。
但自從皇帝養病,太子監國,
太子眼也不眨地揮揮手就砍了一堆貪官讒臣的腦袋,
皇帝事後不僅不追究還腆著臉大贊,
所以她又決定了,太子的大腿一定要抱緊……
——話說回來,她這具身體的原身,
是怎麼女扮男裝混進東宮當文官?身上又藏著什麼秘密?
太子又知不知道自己東宮里跑進來一顆老鼠屎……
咳,是身分不明人物呢?
——三個月來,她成了太子的飯伴、陪玩,
好像他倆是一對東宮小夫妻……
難道是因為太子他是個……彎的?
可、可是她全身上下沒有配備那種「工具」啊!
沒來由的,香芹腦中驀然閃過了冷峻高大的太子震驚地看著她的裸體,
然後顫抖地大喊一聲——終~究~是~錯~付~了!
掉馬甲,佞臣,感覺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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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1:14 |只看該作者
序言 一生一代一雙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

說起穿越小說中,現代女主角會遇上的最大難題之一呢,莫過于「一生一代一雙人」這個感情原則了吧?

這句詩的出處有二︰一是出自唐代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

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

意指一生一世兩人永遠在一起,乃是一對天作之合。

而後清代詩人納蘭性德,因為太喜歡駱賓王這名句「一生一代一雙人」,因此便將它融入到自己的「畫堂春」一詩中——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喟嘆的卻是,明明是一對天作之合,偏偏不能在一起,兩地相隔,整日里相思相望卻不能互相親近,枉教淒涼憔悴、黯然銷魂……

這世上,又有哪對有情人不希望相愛了就是一生,這一生都能彼此珍惜、白頭偕老的呢?

而這難得的情分和緣分,就是因為太珍貴稀少了,才能教從古至今無數人念念難忘,無限悵惘……

不只現代是如此,古代亦是如此。

但是在古代傳統禮教和合法的妻妾制度(說好听是為了廣灑種子綿延子嗣)之下,這「一生一代一雙人」便常常成了某些人拿來感動自己的空話。

試問心中深愛著一個人,晚上又去睡別人……還哪來的一生一代一雙人?根本就是一生一代一堆人吧?

當然,古代男子確實也礙于祖宗家法、父母顏面和對社會的交代(?),不得不娶妻納妾傳宗接代,為的就是要兒孫滿堂,為家為國創造更多的生產力,這是當時社會整體的氛圍和規則,並沒有真正的對錯之分。

但可笑的就是有些男人一邊左擁右抱熱熱鬧鬧,一邊還要亂嚷嚷漢朝卓文君詩句中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當口號,借此來感慨自己雖然流連花叢中,但上下所求的也只是一個知心人……所以不管他去睡這個那個,通通都是被逼的。

真是臉那麼大,一個地球都裝不下!

但我們的男主角執述太子卻是不一樣的。

他雖然起初骨子里也是秉承著古代男人,尤其是皇室男子的責任與觀念,會按皇家和朝廷規範來做事,那便是太子成婚,東宮後院須得有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訓十六人、奉儀二十四人。

可是他自幼看自家父皇就跟成天流連在好幾間金錢豹KTV內,被無數美女們簇擁撒嬌的姜董沒兩樣,母後則是覺得普天之下皆渣男,本仙女才懶得鳥你們這些庸俗的混仔,就此關起門來自娛自樂……連親生兒子被公公帶上戰場歷練都沒空出來瞄一眼。

執述太子沒有就此長歪還真是難得,但要他對于婚姻嫁娶兩性關系有什麼好印象,卻也難上加難。

直到他遇見了來自現代社會的香芹……

嘿嘿!從此打開了新/心世界啊!

以執述太子這嚴以律己、清冷剛直的性格,一但讓他動了心,那真的就是勇往直前、深情不渝的一輩子了。

且他這一生,將會永遠永遠掏心掏肺、竭盡全力的對這個人好。

我們的香芹,會很幸福很幸福的……

而這世界,也欠我們一個姜執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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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1:2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我很好奇,從古至今每個佞臣貪官小人,他們從小的志願就是——

「哼!我長大以後,一定要成為一個讓世人顫抖、讓萬人唾棄的大奸臣!!!(握拳)」

——的嗎?

大奸臣們小時候曾經也是個稚女敕呆萌的小豆丁,他們或捧著書本跟著台上的老夫子搖頭晃腦讀聖賢書,或光著被爹娘提著棍子在後頭追打的皮崽子……

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一步步變成佞臣貪官小人的呢?

這問題,很高深啊……

不過自從我有幸縮頭縮腦躲在我家長官太子姜執述身後,親眼看見金鑾殿一場實況轉播後,我就全明白了。

原來所有苗頭的催生劑,就是那一句關鍵字——

「聖、上、英、明!」

聖上當是一定要比大家英明的呀!誰準文武百官你聰明了?你這麼聰明,諫言聖上,是指你比聖上還聰明?你的意思指聖上是笨蛋羅?

于是乎聖上勃然大怒︰大膽!此獠竟暗藏誅心之念,來人,拖出去砍了!

揮手間,聖人輕輕松松就命人砍了此獠的腦袋,接著選出另一個官員——

聖上︰愛卿,這件事就交代給你去辦了,章程就按照剛剛那被砍頭的家伙說的去做!

官員甲︰聖上,那您剛剛還……

聖上︰卿有意見?

官員甲︰……臣不敢。

聖上挑眉。

官員甲︰聖上英明。

官員乙、官員丙、官員丁、官員戊紛紛拜倒︰聖上英明!

有沒有?有沒有?暗號到這里就對上了啊!歡迎各位踏入「如何成為佞臣」的初階關卡大門。

穿越回古代,我一開始也是有雄心壯志,覺得只要憑現代人各種千奇百怪的創意和想法,肯定秒殺古意的古早人一大片。

後來,一次次被現實的吊打教會我,原來我穿的不是早期言情小說的穿越系列,而是一本活生生血淋淋慘痛痛的「古代職場守則」。

記于大晉王朝.蒲月初五.袁香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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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窗外蟬聲唧唧唧唧唧唧……

袁香芹熱到恨不得跟狗子一樣伸出舌頭趴在樹蔭下大喘氣,但,可惜不行。

身為東宮詹事府文官,她處處言行舉止都得符合「溫良恭儉讓」的人設,最起碼也不能給太子殿下丟臉,否則隨時丟的就是她自己的小命。

這年頭不要說做太子難,做太子家的洗馬更難……喔,對,忘了介紹她在東宮詹事府的工作內容了。

她叫袁香芹,是文官群八名洗馬之一,職責當然不是負責「洗馬」,而是掌管東宮的圖書和典籍……美其名,也就是太子府內的圖書館主任或館長。

其實往好處想,她這也算是光宗耀祖(?)的考上公職還連帶升官發財了。

因為她原本是北部×山上唯一一家碩果僅存租書店的店長,眼看著隔壁鄰居柑仔店都被超商進攻取而代之了,而進租書店租書的顧客還遠比跟柑仔店阿嬤買枝仔冰的人還少,她就有種自己即將被這個大時代的巨輪狠狠地來回輾過來又輾過去的沮喪預感。

但是在巨輪還沒輾到她之前,她就在騎腳踏車下山的蜿蜒山路中,一個不小心犁田把自己犁到這個歷史上沒有的大晉王朝來了。

「唉,還不如穿越進小說里呢,起碼還有個故事大綱人物設定和劇情交代。」她鬼鬼祟祟地蹲在小書房窗口下,拿著蒲扇拼命為自己搧風,還不忘時時刻刻警惕地觀察外面有沒有人來。

東宮文官可以在外住,白天再進東宮當職或輪班,也能選擇住在佔地遼闊,光是雕梁畫棟大小宅邸就有百來間的太子府中的一隅。

而且「宿舍」跟現代的三房兩廳差不多配置,但多了個有圍牆的小院子,院子里通常種著梧桐樹或老槐樹,搭著一座小涼亭,好方便文官們可以假文青……咳,是吟詩作詞、听風觀月時之用。

若換做是十天前,香芹就是卷起袖子和褲管,綁著丸子頭的蹺著二郎腿在小涼亭內納涼了,可是誰曉得偏偏那日她月洞門沒上閂,太子大步流星推門而入,就正巧撞見了她這副……衣衫不整,有辱斯文的鳥樣。

高大健碩龍章鳳姿面容冷峭的太子殿下瞬間僵住了,足足沉默了十幾息。

——要慘。

香芹目瞪口呆,小嘴哆嗦,腦中閃過狗頭鍘猙獰雪亮的光芒,對著自己的腦袋瓜重重喀嚓一聲!

下一瞬,太子姜執述倏然虎虎生風地幾個箭步上前,刷地一把將她高高撩到上臂的寬袖拉了下來,胸膛劇烈起伏,雙耳隱隱泛紅,卻是咬牙切齒惡狠狠地道——

「給孤老實點!」

香芹最初的驚嚇過去後,起而代之的是一咪咪莫名其妙加委屈。

……她哪兒不老實了?不過就是露露胳膊露露小腿……自己還很節制地沒有把長褲卷成短褲露大腿呢!

而且她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乘涼,又不是頂著這副德性滿東宮到處亂晃,還有,更更更重要的是——

她現在的身分對外就是「公的」呀!

香芹想到這里就忍不住有些悲從中來……

明明穿越前,她還是窈窕傲人、凹凸有致的身材,但現在胸前的小籠包卻連拿傳說中的布巾捆都不用,跟東宮所有的護衛親兵站在一起,瞬間就能被他們的大胸肌吊打到十萬八千里外。

穿越沒人權啊啊啊啊,還我C罩杯啊啊啊啊……

彷佛察覺到她的垂頭喪氣,執述太子頓了一頓,有些燙著般地猛然收回了手,握拳抵在唇邊深沉地低咳了聲。

「咳,總之——在自己院子里也不能衣不蔽體,成何體統?萬一今日進來的不是孤,是旁人呢?你是堂堂東宮洗馬,別忘了自己的身分。」

好吧,老板永遠是對的。

「臣知道了……」她縮了縮脖子,不忘趁機狗腿一記,「太子殿下仁心,愛民如子,臣沐浴在殿下的德風之下,忽然覺得盛夏酷暑都不那麼熱了呢!」

「……油腔滑調,不可取。」他瞪了她一眼,忽又恢復原來冷峻威嚴的高嶺之花氣勢。

OK!老板您說什麼是什麼。

她趕緊閉上嘴巴,立正站好,免得嘴炮一個沒耍好,變成太子殿下眼中的奸佞小人,那就當真腦袋不保了。

香芹可沒忘記,幾個月前皇帝養病,太子監國,執述太子可是眼也不眨地揮揮手就砍了一堆貪官讒臣的腦袋。

等皇帝龍體痊癒以後,這才發現平常那幾個最會哄自己開心的弄臣哪兒去了?

結果一弄清楚之後,皇帝氣急敗壞地宣太子進太極殿想痛罵兩句,卻被冷著臉的執述太子用一部大晉律法給拍了回去……

自知理虧的皇帝講不過兒子,只得假裝頭暈地又逃回龍榻上繼續「休養龍體」去了。

而站在正義一方的執述太子依然面無表情,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一點都不擔心自家父皇會氣到廢儲什麼的……喔,對,因為大晉皇帝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就是太子,還是皇後嫡出。

其他妃嬪肚子里多年來顆粒無收,想搞宮斗都斗不起來……主要是沒那個硬體條件,還斗個屁?後宮組團斗胭脂水粉斗蛐蛐還實際一點。

因此皇帝也只能自己關屋里生兩天悶氣,過後還要腆著臉湊到親兒子跟前,夸一聲——

「太子殺伐決斷,類朕啊!」

香芹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當時站在太子身後,看著風韻猶存……呃,是中年帥大叔皇帝那又別扭又討好又怕兒子生氣的表情,覺得自己曾看過的歷史書都要裂成兩半了。

唔,難怪大晉王朝不曾在歷史書籍上留存檔案,可能是皇帝太羞恥的緣故……吧?

總之,在這皇權至上的帝制年代,就算遇上慣老板也只能躲在屋里內心默默吐槽賭爛,還不能上網公開譙……

否則下場就不是換工作,而是得換地方投胎了。

香芹龜縮在窗戶底下搧完風後,看看桌上的漏刻——欸,差不多可以出去領飯飯了。

若說東宮對她吸引力最大的,一是太子殿下能看不能吃的盛世美顏,二就是東宮御膳小廚房那好看又好吃的員工餐了。

尤其御膳小廚房里的管事嬤嬤平生最佩服讀書人,都會讓送飯的宮女姊姊幫她菜量多打一點,要不就是偷偷幫她加只雞腿什麼的……

這就叫「養廉」。

每次香芹接過那沉甸甸的食盒(和管事嬤嬤的愛)時,內心都覺得有點羞愧,總覺得自己是辜負嬤嬤了。

她這位讀書人,可能跟嬤嬤以為的讀書人不大一樣,如果給嬤嬤知道她的滿月復經綸,是指裝了一肚子言情小說的話……咳。

所以在東宮混歸混,她還是得抓緊時間多在「東宮圖書館」里多讀個幾本四書五經裝裝樣子,總不能旁人問起四書是哪四書?五經是哪五經?她連書名都回答不出來吧?

——話說回來,像她這樣一臉看著就是沒讀多少書的小白,當初究竟是怎麼能成功混進東宮擔任重要的洗馬一職的?

她這具身體的原身,到底隱藏了怎樣重大又危險的秘密?為什麼她穿越過來三個月了,還沒有遇到有人來跟她對暗號之類的?

太子殿下又知不知道自己東宮里跑進來一顆老鼠屎……咳,是身分不明人物呢?

……香芹摩挲著下巴,陷入了幾秒鐘的沉思。

就在此時,她眼角瞥見了窗外月洞門又有些動靜了,還以為是宮女姊姊外送服務到達了,正眼楮一亮,眉開眼笑要小跑步出去接餐,卻發現那魚貫而入的哪里是一個宮女姊姊……而是十幾個宮女姊姊啊!

她揉了揉眼楮,在瞧見後頭那名高大修長寬肩窄腰長腿,擁有不遜美國隊長翹臀……咳咳咳,扯遠了扯遠了……的太子殿下時,顧不得驚愕,趕緊快步出去迎駕。

「恭迎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她行了個大晉王朝文官的雙手交叉鞠躬禮。

「起。」執述太子那既漂亮又微露劍繭的大手,輕輕往她肘心一托,香芹只覺一股神奇的大力巧勁將自己身子一抬,她立刻就被迫站直還往前踉蹌了兩步。

……差點正正撞上執述太子精實的胸膛。

她的視線無可避免地對上了他薄薄繚綾太子常服下繃緊的胸肌線條,絲毫不懷疑底下掩裹著的,一定是GQ男性時尚雜志上國際男模的完美比例八塊肌。

而且,古裝美人果然要先看腰,斬將追魂不用刀啊……

嘖嘖嘖,太子殿下這就是擁有傳說中,續航力和爆發力雙重強悍的極品狗公腰吧?

香芹下意識吞了口口水。

忽然,一根堅硬的……手指頭頂著她的腦門戳了戳,低沉清冷的嗓音在頭頂響起,「——孤說話你都能走神,腦袋不想要了?」

她打了個機伶回過神來,冷汗都要飆出來了,「要要要,臣的腦袋自然還是要的。」

執述太子哼了聲,挺拔雍容地往她小書房方向走去,「跟上!」

香芹一頭霧水,卻還是只能乖乖哈腰跟了上去,「哎。」

可憐她個好好的文青風怎麼干成了太監風了……藍瘦香菇。

說是小書房,其實是跟東宮其他建築物的規模相比,若是以現代的眼光看來,整整二十坪的空間拿來做店面已經是綽綽有余了。

都有她以前那間小租書店的幾乎一倍大呢!

但顯然執述太子不是這麼想的,只見他負著手在書房內踱了一圈,微蹙濃眉,「小了。」

香芹充耳不聞,她連自己的罩杯變小了都能默默吞忍下了,如今能坐擁這二十坪的書房已經很壕了好咩?

不過吐槽歸吐槽,明面上的官方說詞自然不能這樣講——

「臣無德無能,得以棲身東宮一隅,已是得蒙太子殿下的隆恩了,這院落和書房在臣眼中不啻寬闊如天地,臣于願足以。」她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又行了個禮。

……看了那麼多年的言小古代宮斗宅斗文,果然是養兵千日,用在今朝啊!

「油嘴滑舌。」執述太子優雅地在上首坐了下來,對著十幾個放好了各色菜肴的宮女淡淡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個個堪比國宴禮儀小姐的美貌宮女們步履秀美地無聲而出。

香芹看了看姿勢一百分的宮女姊姊們,再看了看自己差點想蹺一只腳坐在椅子上的壞習慣……模模鼻子,再次慶幸自己不是穿成宮女。

「吃吧。」他執起玉箸,動作清雅從容地夾了一片剔透如白玉的筍入口。

香芹抱著碗,腦中再度浮現一千零一個大問號……

——三個月來,這太子殿下怎麼時不時就來找她陪吃?為毛啊?而且還自然熟稔得好像他倆是一對東宮小夫妻……

呸呸呸,她目前還是個公的呢!

那麼,太子殿下久久不娶太子妃,還三不五時到她這位洗馬院落里走走逛逛,不是約吃飯,就是用充滿深意的目光盯著她,難道是因為太子他是個……

彎的?

所以他拿她這個東宮屬官當不婚的幌子?甚至是……看上她了?!想跟她圈圈叉叉……不對,是叉叉叉叉……

香芹一個大驚,手中的碗差點沒抱好給摔了。

執述太子目光如鷹,「怎麼一驚一乍的?」

她自覺窺破了堂堂一國太子不為人知的性取向,嚇得桌下的雙腿都顫抖起來了,話說得結結巴巴,努力強裝鎮定。

「臣……餓到手抖……請太子殿下見諒。」

「慢慢吃,沒人催你。」他深邃眸光掠過一抹疑惑和思索,可看見她幾乎埋進碗里的小腦袋瓜,和那束得有些不倫不類形同丸子的發髻搖搖晃晃的模樣,心下不由一軟,嗓音語氣溫和許多。

「臣、臣謹遵鈞旨。」她也只得含淚跳恰恰……不,是含淚吞飯飯。

不過滿桌的精致鮮美還是讓她吃著吃著,漸漸地肚子圓了,腦子糊了,膽子也肥了。

開始從自己前面的蟹釀橙、清醬炙刀魚,一路得寸進尺地夾夾夾,夾到了靠近執述太子跟前的牡丹生菜、梅花蒸湯餅、荷葉魚酢、雪霞羹、櫻桃煎、黃酒醉大蝦……

沒辦法,她這三個月來當執述太子的飯伴當到太習慣了,已經從起初的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到後來的牙一咬心一橫、破罐子破摔,到現如今的你一口我一口,吃飯搭伙好朋友。

吃飯皇帝大呀!

「啊!嗚嗯。」她快樂地一口咬掉沁潤著酸甜黃酒香氣的鮮彈大蝦肉,滿足地眯起了眼嚼嚼嚼。

完全沒發覺上首的俊美冷峻太子不知何時已然停箸,目光柔和地注視著自己這據案大嚼的吃貨樣。

可倘若香芹當真抬頭看見了,以她的腦洞大和鈍感力(?),可能也只會以為太子是拿她當美食優土伯(YouTuber)點播吧?

因為香芹在東宮混了這幾個月,尤其跟小廚房管事嬤嬤特別熟,就听說過太子殿下以前一貫簡樸自持,對于口月復之欲向來興致缺缺,一餐只食一葷二素,連點心都不吃。

聖人和皇後娘娘都為此憂心不已,還曾經頒下口諭,若東宮小廚房能令太子胖上幾斤,那便賞上幾金。

听得香芹超級羨慕眼放狼光……

一瞬間都想慫恿管事嬤嬤炸雞塊薯條等高熱量垃圾食物給太子殿下吃,等太子被養胖了,獎金她們倆一人一半。

不過想歸想,她還是有點怕自己一通亂搞,萬一泄漏穿越的身分,到時候被當作奪舍的妖怪捆去祭天燒了……

但她總覺得,太子殿下平常胃口欠佳,肯定是常常代理國政公務繁忙給累過頭了,所以養成了輕微厭食癥,但當他發現有人——袁洗馬——連扒豆腐都能扒得津津有味眉開眼笑,就把她抓來當促進食欲用了。

……沒錯,這才是袁洗馬的正確打開使用方式。

說來香芹本來就是個神經大條的個性,還是金魚腦七秒記憶的,常常再多的擔心煩惱只要吃一頓飯就能瞬間忘得七七八八,如果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那就再吃第二頓。

當初,她就是這樣克服眼見租書店客人一天比一天少的焦慮的……

「袁洗馬。」

「噯……」她吞下一塊咸咸香香的魚酢,反應過來,趕緊擱筷,「臣在。」

「孤覺得,你眼里沒有孤。」執述太子俊美的臉龐面無表情,修長指尖輕敲了敲桌面。

「臣萬萬不敢——」她心下重重一咚,唬地站起來,忙就要下跪,「臣絕對不敢目無君上,殿下明監啊啊啊啊!」

執述太子一頓,高大身形微微前傾,大手沖動地要相扶……

——他,不是那個意思。

但電光石火間,執述太子又有些隱隱郁悶不悅起來,他握緊了藏在寬袖中的手,聲音低微沙啞了三分,「在你心中,孤是什麼樣的人?」

他不過是問了一句話,就讓她嚇得得跪地求饒,難道于她而言,他就是個暴戾不仁,不講道理的儲君嗎?這些時日來,他待她的種種……她就沒領略到一絲絲好嗎?

見他神情更加嚴肅森森,香芹更害怕了,完全不知道平日冷面英俊酷哥一枚的執述太子,為何今天莫名其妙就炸毛大發飆了?

一下子質疑她眼里沒有他這個太子,一下子質問她,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莫非他有讀心術,方才她懷疑他是「彎的」的念頭被他發現了?

她都快嚇尿了……

可、可難不成要直接老實坦承,在她心中,他可能是個同志……而且還想跟她共譜一篇分桃斷袖、可歌可泣的大晉耽美文嗎?

——只怕死得更快。

「太子殿下您在臣心中當然是大晉王朝最英明果敢氣宇軒昂文武雙全俊美無雙龍精虎猛的一夜七次郎臣愛老虎油啊啊啊啊……」她一哆嗦,不過腦子地一大長串阿諛奉承吧啦吧啦沖口而出。

香芹因為太害怕了,怕到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剛剛到底都說了些什麼詞,可突然間,她看見冷臉蹙眉的執述太子驀地一呆,而後漸漸地眉目舒展溫柔了起來,依稀彷佛還帶著一縷赧然羞澀不自在……

下一瞬,執述太子緩緩起身,親自把她攙扶起來,然後兩人隔著最萌身高差的,他微微傾身低頭模了模她的頭。

「……」她目瞪口呆。

「還算有點兒良心。」他低聲道。

「……」她大腦呈現斷片狀態。

接著,只見執述太子神色淡然卻腳步雀躍地負著手走了。

「……???」她一臉懵。

好半晌後,看著滿桌杯盤狼藉,食物的香氣遲遲未散,她後背心的衣衫被汗水濡濕得冷颼颼,這才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眨了眨眼。

「——難怪都說是伴君如伴虎呢。」她余悸猶存地拍著胸口,喃喃自語,「古人誠不欺我,誠不欺我啊。」

而心緒愉悅的執述太子在輕快踏出月洞門後,看著恭謹戍守在門外的一大群東宮精悍護衛,還有那忠心耿耿又秀氣機敏的貼身太監長年時,神情又恢復肅穆冷冽威嚴,沉聲吩咐——

「明日起,天天送兩份冰釜過來給袁洗馬解暑。」

「是,奴才領命!」長年躬身道。

執述太子又走了幾步,忽地听見身後有細碎急促步伐聲,他自然而然駐足,回頭望向月洞門內彼端那個終于回過神來,忙屁顛屁顛追出來恭敬揖禮的嬌小身影。

他幽深黑眸里蘊藏著一縷隱晦的喜悅,默然等著她。

「臣,恭送太子殿下。」香芹喘著氣,奉手舉高高,此刻回復了幾分身為文臣該有的溫文爾雅和堂堂正正風範。

「嗯。」他看著她跑得小臉紅冬冬,負在身後的大手卻是微微發癢……有點想替她拭去那滿頭滿臉豆大晶瑩的汗珠。

「太子殿下慢走。」她再度恭謹地道。

可過了半晌,執述太子依然若有所思地站在她跟前,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是幾個意思???

「父皇七日後會偕後宮諸妃前往清涼山甘泉宮避暑。」他面容冷峻目光溫和,「孤和一干皇親和重臣也將陪同伴駕半月。」

她眨眨眼,有些疑惑,「喔。」

「喔?」他高高挑眉。

她打了個機伶,趕忙改口,「臣知道了。」

執述太子一滯,氣氛霎時僵住了……

膚白俊秀的長年最是機靈,笑吟吟地對她道︰「袁洗馬有所不知,甘泉宮上四季常春,綠蔭如蓋,風景秀麗美不勝收,更有大小瀑布溪流巧妙引入別宮和周圍皇莊之中,湃果其上,只需一會兒,切開來入口便是冰涼香甜得沁人心脾……」

香芹滿眼艷羨,「哇……」

那豈不是天然的大冷氣房?大保鮮冰箱?

「袁洗馬若想同行見識一二,大可求一求殿下,將大人添進避暑隨行名冊中。」長年微笑道,光明正大慫恿。

香芹小腦袋刷地仰望向一旁龍章鳳姿卓然不群的執述太子,圓滾滾的黑眼楮里頭滿滿閃爍著「想去!拜偷!」。

「你想去?」執述太子狀似面無表情,實則小傲嬌地開口。

「欸。」她雙眼亮晶晶,小嘴叭叭叭地狂吹狂擂,「臣不才,雖手無縛雞之力,但勝在腿腳靈活,爬山攀岩跑腿端茶送水也不在話下,還有野外求生鑽木取火抓魚打獵設陷阱做燒烤,臣都能行!」

「……」執述太子無言以對。

他們是去甘泉宮避暑,不是去荒郊野嶺逃難的。

——這家伙,連求人都沒個正經的。

執述太子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她一頭霧水,求助地望向長年,「???」

長年滿臉恨鐵不成鋼,「袁洗馬得再誠懇一點,最好是投其所好才行。」

「我剛剛也很誠懇啊。」她咕噥,「至于投其所好……」

「袁洗馬可以想想,太子殿下平日最喜歡什麼?」長年暗示。

她小臉陷入沉思,摩挲著下巴——

好問題,太子殿下平常最喜歡什麼來著?

喜歡批奏摺……殺貪官污吏……還有給皇帝擺臉色……

但這些也沒有一樣是她能插上手的呀!

長年見她還是沒開竅,只能語重心長地道︰「袁洗馬再細想想,肯定能想得明白的。」

長年話說完,以一副「加油!我看好你喲」的意味深長表情走了。

香芹啞口無言。

說一句藏十句,老板的心思你猜猜……媽的這該死的職場潛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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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香芹這一猜就整整猜了三天。

這期間執述太子依然上朝下朝,回了東宮後便忙碌于案牘之間。

尤其最近南方有水患,雖說不嚴重,總歸也潰堤了一兩處,致使數百良田淹沒,上千人鄰近的村鎮百姓遭了災。

幸虧搶救及時傷亡不重,但朝廷該緊急調派哪些官員前往協助安撫賑災?哪些地方官員有功有過,又該如何賞罰?還有需不需要出動軍隊預防災民生亂?太醫院院使又該派多少名太醫攜藥前往災區,以防水災過後生疫情等等……

林林總總,都是要事。

而大鵬展翅九千里,坐擁萬里河山高坐金殿之上的皇帝,雖說離「千古明君」有那麼一點遠,可也算得上是個軟心腸(兼軟耳朵)的善良守成之帝,所以此次水災他老人家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在朝上氣噗噗地怒斥了一頓戶部工部和當地官員治水不利後,便金筆一揮,把水患處置一事全權丟……呃,鄭重囑托給了太子。

美其名是要給太子歷練,建立儲君的威信,但根據她未央宮另一位吃貨好朋友小談公公的小道消息透露——

皇帝已經興沖沖地開始準備起去「夏令營」的東西,尤其是該帶哪幾位鮮花般嬌女敕的嬪妃伴駕,這些那些,都是很需要花心神的呢!

「……昏君。」

對比忙得眼窩底下都泛起淡淡青色,以至于英俊清冷美色都憔悴了一分的太子殿下,自詡金山外貌協會會長的香芹都隱隱心疼了起來,忍不住偷偷背後罵皇帝。

她如今在東宮靠的一大精神食糧就是執述太子的美色,如果連太子都被連續熬夜折騰成了殘花敗柳一枚,那她就……就更想穿越回現代了唉。

就在此時,長年那一句「袁洗馬可以想想,太子殿下平日最喜歡什麼」,再度如同惡魔(?)的低語般出現在她耳際。

……在東宮另一端書房內伺候的長年猛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下班後正在京城大街上買宵夜的香芹腦中頓時靈光一閃……

啊哈,I  get  it!

一會兒後,香芹眉開眼笑的捧了一大包桑皮紙包的物事,決定再度用美食優土伯的魅力征服太子殿下。

大晉沒有宵禁,繁華的京城夜生活也熱鬧得緊,她如果不是平日不好外宿——住客棧要錢,住東宮免費——的話,早就逛逛吃吃玩通宵了。

什麼投壺、听戲、看雜耍、比武賣藝、胸口碎大石……比現代逛夜市還要精采呢!

她依依不舍地又在一旁的小攤上買了串鵪鶉兒邊吃邊往皇宮方向走去,陡然被一個清脆的嗓音喚住——

「袁大人!」

一身青色長袍,頭束銀冠顯得格外清秀俊俏的香芹回頭,看見一個嬌小可愛的鵝黃衣衫丫鬟對著她笑。

丫鬟身後是一個戴著面紗的美麗少女,端莊溫柔地佇立著,腰間系著白玉佩和珊瑚珠子穿成的禁步,越發顯襯出婷婷如荷的優雅風姿。

簡單來說,就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的fu。

大晉王朝不似前朝那樣對女子處處規範得近乎變態,所以女子上街出游很尋常,男女之防當然有,但未婚嫁的男女只要不是私會,都不至于會被人人唾罵或是拖去浸豬籠什麼的。

可眼前美麗少女的出現對于香芹來說,當然不是出自某些怦然心動曖昧不明的原因……

香芹難得地皺了皺眉。

「袁大人,又見面了。」美麗少女款款而來。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兩口把鵪鶉兒咬掉,火速嚼完吞下,壓粗嗓子客氣道︰「西門小姐。」

「大人好像很不願看到我?」美麗少女嘆了口氣。

——那當然,因為看到你就沒好事。

「袁某不敢。」她謹慎地道。

「袁大人還在氣恨上次的事嗎?」西門雅蘭柔聲問。

香芹小心地後退了兩步,皮笑肉不笑客套地笑,「上次什麼事?袁某怎麼不記得了?對了,天色不早,袁某也該回去了,告辭,西門小姐請留步。」

西門雅蘭目光黯淡了一瞬,顫聲道︰「袁大人果然還在生我的氣。」

「西門小姐多心了。」

老娘惹不起你難道還躲不起嗎?

「袁大人,對不起……」西門雅蘭咬著下唇,目光落寞。

忽然間,從街頭燈籠影下緩緩步出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形,剎那間吸引了所有路人驚艷的目光——

西門雅蘭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呼吸急促如夢似幻,「太……大公子。」

背對著來人的香芹一听之下,頓時壞心腸地邪惡了……

喔喲太大公子是什麼鬼?

還是西門小姐要說的是公子太——嗶嗶嗶——吧?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熟悉低沉的嗓音在香芹身後腦袋瓜頂響起。

香芹背脊剎那間一麻,有些僵硬緩慢地回過頭來。

……呃,太子殿下說好的熬夜加班案牘勞形呢?

此刻執述太子穿著和西門雅蘭相彷佛的同款月牙色長袍,勁瘦的窄腰束著紫金帶,系著只盈潤雪白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烏發以一支玉簪綰起,在夜色下好似仙人般自帶光芒。

他看向西門雅蘭的目光平和,向她投來的眼神卻隱隱有一絲不快。

香芹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只覺胸口更悶了。

手里那滿滿一桑皮紙包想帶回去跟太子分享的小食,突然變得更加廉價低賤燙手起來。

她下意識地把桑皮紙包再往懷里摟緊了緊。

「大公子,」西門雅蘭眉眼彎彎,柔聲道,「雅蘭正在跟袁大人解釋上次在花宴上的誤會。」

「什麼樣的誤會?」執述太子專注而嚴肅地低頭盯著香芹。

香芹圓圓的小腦袋瓜頂動也不動,連抬頭迎視他的跡象都無。「回大……公子的話,西門小姐摔了一跤,手肘都擦出血了,她家庶妹說親眼看到是下官故意出腳踩的裙擺。」

執述太子濃眉一蹙,「你踩了嗎?」

「踩了,但我不是故意的。」她倔強地道。

執述太子看著她始終不肯抬眼看自己,心口也是一陣滯悶難當,語氣不由得嚴厲了三分,「抬頭。」

她咬了咬牙,很想甩臉子給他看,可惜不行,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擺出歉然笑容來——

「大公子,當時我已經坦白跟西門小姐說,是有人在背後撞了我一下,我才不小心踉蹌往前踩到西門小姐的裙擺,我也鄭重道過歉了,但如果西門小姐還是不滿意的話,我現在還可以再跟她賠罪一次。」

西門雅蘭是鎮北侯的掌上明珠,執述太子是大晉儲君,他們一個兩個論身分地位身家背景都比她高得多多了,隨便伸出根手指頭都能輾死她。

她也不是那種不懂得變通的,尤其在現代職場社會上走跳久了,誰還不是吃苦耐勞皮糙肉厚的社畜?

執述太子見她笑得殷勤討好的小臉,深邃眸底的厲色更深,「不要笑了。」

她連忙收起笑容閉上嘴巴。

他見狀,胸口滯悶感越發演變成隱隱抽疼。

「大公子,不是袁大人的錯!」西門雅蘭慌忙地上前一步,仰頭望向執述太子,美眸閃動著焦急的水光,「我當時摔得不輕,祖母心疼我,便把袁大人扣了半日……為的就是查清楚狀況。過後我們西門家自知對袁大人無禮,祖母趕緊命人準備了厚禮去向袁大人致歉,只是袁大人……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要歸罪于雅蘭不好,若是雅蘭那時不要疼暈了過去,就能好好對祖母解釋開這個誤會了。」

「你為何拒絕鎮北侯太夫人的賠禮?」執述太子蹙眉,「太夫人是奉楊郡主,又是長輩,你——」

——盡管心里不斷說服自己皇權時代謹言慎行,臉皮厚姿態低才是保住小命之道,但西門雅蘭這一副綠茶婊嘴臉,還有執述太子的直男反應實在太氣人了!

香芹忍不住想起言情小說里面百分之九十九該解釋而不解釋的劇情推進——如同眼前這情況——就是因為女主角/女配角/女NPC都不解釋清楚,才會助長一干白蓮花橫行、綠茶婊霸道,所有話都給她們講講去了。

她就一時心頭火起,「西門小姐言重了,袁某哪里當得起老夫人的賠禮?袁某不過小小一東宮洗馬,被扣在鎮北侯府柴房內半日,不說連一口水也沒得喝,就是尿急想上茅房都不行——」

西門雅蘭低呼了一聲,小臉霎時臊紅……顯然是被她粗俗的言語給嚇得不淺。

執述太子濃眉也打結得更緊,「怎麼說話的?」

「下官當然是用嘴說話的,不像有些人習慣用小菊花說話。」她假笑得僵硬邦邦,「……下官過後被趕出侯府也自認倒楣,可鎮北侯府的管家奉貴府老夫人之命把一盒宴會上的點心塞給下官當賠禮,還口口聲聲說下官想必沒吃過這京城清華樓一匣子十兩銀的荷花酥,說給下官帶回去嘗鮮並壓壓驚。下官區區小官,山豬吃不了細糠,哪里好收下侯府的金貴點心?」

而且香蕉你個芭樂!好歹砸個銀子也有誠意一點啊,還堂堂鎮北侯府……死窮酸!

執述太子深邃鳳眸倏地一凜。

「對不住……雅蘭不知道……雅蘭若知道……」西門雅蘭摀住了小嘴,淚光瑩然。

香芹簡直被她惡心壞了,剎時間也豁出去了,再也控制不住凶猛悍然地對眼前高貴的侯府千金比出雙中指,重重甩出張學友在「旺角卡門」電影中烏蠅哥的金句——

「屎啦你!」

……然後撂完狠話就跑。

西門雅蘭一愣。

執述太子卻是瞬間臉黑了……

這天晚上,香芹沒有回東宮睡。

心情太不爽了,如果不是大晉王朝沒有KTV,她真想去KTV自己開間包廂抓住麥克風吼唱宣泄到三天三夜又三更半夜。

香芹最終抱著那堆烤羊肉串、煎湯包、桂花糕、麻辣雞爪、炸小酥魚去住了悅來客棧。

天字第一號貴森森她是舍不得住,但荷包里的小錢錢開個二樓尾端人字號雅房還是綽綽有余的。

店小二服務又好態度又親切,親自幫她打好了洗漱的水盆,還幫她裝了壺解膩可口的酸梅湯,點亮了房里的幾只燈籠才輕手輕腳地退下。

香芹把門閂好,把一大袋宵夜放在桌上,推開二樓的窗戶往外看去。

京城的夜晚大紅燈籠亮閃閃如同璀璨星河羅列蔓延開來,放眼所見一片太平盛世富貴錦繡氣派……

可她今晚卻額外想念入夜後的金山,山巒隱沒在黑夜之中,只有點點閃爍的燈火蜿蜒,偶然還有夜游的騎士機車大燈宛如彗星般閃動拖曳而過,汽機車引擎聲響轟隆隆上山下山時的吵雜。

以前覺得很擾民的,如今卻覺得無比想念。

……她真怕她是回不去了。

經常被朋友說神經大條沒心沒肺的香芹趴在窗口,吹著因夜晚而不再夾帶著炎熱暑氣的絲絲清風,鼻頭漸漸酸楚了起來。

她把小臉深深埋進臂彎里,青色大袖布料慢慢被沁潤濡濕……

「我想回去。」

回到那個經濟壓力有點大,有點擾攘,有這樣那樣的擔憂與煩惱,卻沒有驚心動魄的宮斗和宅斗的現代社會……

她的家。

香芹安靜地哭著哭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後噙著淚水睡著了。

渾然不知一炷香時辰後,房門輕輕喀地被震開了,一個高大身影默默地來到她身邊,目光溫柔而澀然地看著她。

半晌後他低低地,帶著一絲笨拙地輕道︰「……是孤不好。」

然後執述太子修長指尖拂過她的昏睡穴,長臂小心翼翼地托抱起她瘦小的身子,緩緩無聲地走出了房門。

長年躬身侍立在旁。

執述太子走了幾步,忽地一頓,目光回掃向桌上那一桑皮紙包的宵夜,眼神一軟,吩咐道︰「帶上。」

「奴才知道。」

「還有鎮北侯府,查!」

「是。」隱于暗處有一個低啞嗓音恭敬接命。

一覺醒來,人在東宮。

香芹長發蓬松亂糟糟,睡眼惺忪茫然地爬坐在硬邦邦的黃花梨木床榻上。

……分外想念彈簧床。

不對,她昨天晚上不是在宮外悅來客棧開房間的嗎?幾時又回到東宮小院了?

而且生理時鐘還促使她寅時中(凌晨四點)就訓練有素地自動起床……為啥呢?因為今日是大朝會,所有文武百官都要在卯時初(凌晨五點)抵達金鑾殿,恭迎皇帝上朝。

這時候再一想,就覺得皇帝其實也挺可憐的,想賴床睡個大頭覺都不行,因為若不是有合理的——感冒傷風中毒有人行刺之類的原因,一旦君王不上朝,就等著被御史台那堆固執狷介耿直的老臣子噴到死吧!

所以上行下效(?)之下,他們這些文武百官自然也不能隨便告假不上朝,否則就是藐視朝廷,藐視君上,輕者杖責罰俸,重則貶官罷官,回家吃自己。

……又一個不能熬夜唱KTV的理由。

她小臉一副生無可戀,垂頭喪氣地爬下了床榻,趕緊喚人打水淨面換官服。

看著外頭恭敬捧來水盆的宮女小姊姊銀桂,她忍了忍,還是偷偷打探,「那個,你可知本官昨晚是怎麼回東宮的?」

秀氣圓臉的銀桂眨了眨眼,迷惑問道︰「袁大人您昨晚出宮了嗎?」

她一滯。

……當我沒問。

眼看上班時間逼近,她縱使一肚子謎團也只能暫且按下不表,匆匆洗漱打理過後,看著剛剛有點隱隱泛青透白的天邊,急忙忙踩著晨露上朝去。

平常東宮屬臣洗馬是不用上朝的,除了大朝會之外,所以穿越到大晉王朝三個月來,這是香芹參加的第三次朝會了。

和一開始的惶恐生澀不同,香芹今天已經熟門熟路地排進和她同級的官員一列,乖乖地手持笏板站好。

她官小位輕,自然是排到尾端,而且文官一排武將一列,中間還非常豪氣地空了超大片距離,讓身在行列中滿眼無聊的香芹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哎,不如下次把話本子抄寫在笏板上吧?

上課都可以在課本里面偷偷夾帶小說了,沒理由上朝不能比照辦理……沒瞧見排在武將尾端那位眯眯眼的趙中郎將,正威風凜凜地筆直立正打瞌睡嗎?

習武之人真好,總有特殊的模魚技巧。

香芹這種東宮圖書館館長在上朝的時候,通常屬于陪跑的,幾乎沒有輪到她發言的機會,所以她小身板站得正經,思緒卻已經飄到十萬八千里遠了。

不過因為對角線的關系,香芹倒是瞟著瞟著瞄見了鎮北侯……

看著倒是高大魁梧頗具威儀,但根據小道消息,這位鎮北侯的侯位是撿來的。老鎮北侯軍功赫赫,育有兩子,長子年少就跟著他上戰場,同樣是爹是英雄兒好漢,沒料想十八年前北疆匈奴來犯,于涂木城爆發激烈戰事。

老鎮北侯和鎮北侯世子打贏了那場仗,卻先後重傷而亡,舉國震驚痛惜,皇帝故將鎮北侯爵位破例允許由幼子繼承,也就是現在這位鎮北侯西門虎。

西門虎上有英武不凡的父兄珠玉在前,相比之下自然遜色多多,雖然也有一身武藝,在未繼承爵位前,也只是京城天威軍的一名副將,手下管著三百余兵,威風是挺威風的,但在掉塊瓦片就能砸中個王公貴族的京城,還真排不上名號。

但自從西門虎十八年前成為新鎮北侯之後,就開始在京城上流社交圈里佔有一席之地,再加上有個奉楊郡主的母親,跟皇親也沾上了那麼一點兒邊,就更加瓖金似的閃閃發光。

……也難怪西門雅蘭能那麼「高貴」了。

不過听說西門雅蘭還只是二小姐,侯府內尚有一位真正雍容雅致、清幽無雙的大小姐。

這位大房嫡小姐,早年經常隨同祖母奉楊郡主進宮陪太後娘娘說話,聰慧靈巧才氣洋溢,四年前還曾在白雲寺抽中了號稱天下唯一一支的凰簽。

凰簽一出,便是連宮里都被驚動了。

太後娘娘當時便想順水推舟為執述太子聘此女為妃,但當時年方十七的執述太子二話不說就給拒了,並拿出先皇遺旨說事。

全大晉王朝誰人不知,先皇最疼愛這個肖似自己的孫兒,留給孫兒的好東西可也不只這道「婚事自由」的旨意。

所以太後娘娘盡管心下不喜,還是不得不打消主意。

但西門大小姐鳳凰命的美名也早已眾所周知……

想到這里,香芹左胸又有點古怪的悶悶不舒服起來,她下意識稍稍抬頭偷瞄金殿之上,英氣嚴肅冷峻的執述太子——

呸。

她不自覺地揉了揉心口,嘴里無聲地嘟囔了句「高貴鳥不起啊」。

大朝會就在香芹的胡思亂想加月復誹連連中,不知不覺混過去了。

散朝後,她壓根兒沒瞧見上首欲言又止的執述太子,跟著身邊兩個吃貨小官好朋友邊交換等一下要吃什麼早餐,邊說說笑笑就走了。

長年恭謹地侍立在執述太子身後,不知怎地,莫名覺得此刻太子修長身形看著似乎有一絲絲落寞……

「太子今日陪朕共進朝食吧,朕想跟我兒聊聊這避暑之行,能不能再多添個——」帥大叔皇帝搓著俏皮的小胡子,想著昨晚新鮮美人的撒嬌,清清喉嚨硬著頭皮陪笑正想問。

「父皇請自重。」執述太子眸光一閃,冷厲如鷹隼,行完禮後大步拂袖而去。

「皇兒……」這下換皇帝可憐兮兮地佇立風中伸出爾康手,空虛寂寞覺得冷了。

長年匆匆收回同情的目光,忙快步追上自家太子。

……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執述太子回到東宮主殿,坐在清雅寬敞的小書房內,看著小心翼翼擺放在高高整疊奏摺旁的那一大桑皮油紙包。

天氣酷暑,昨夜的小食擺放到現在已經隱隱有餿味兒了,向來清冷潔癖的執述太子卻罕見地不曾命人將之丟棄,而是親手一一將里頭的東西取出。

這些,都是她喜歡吃的是嗎?

「長年!」他突然喚道。

「奴才在。」悄然在一旁如同影子的長年迅速上前,眼楮一亮。

「比照這些,讓人做了新的給她送去。」說完,他有些許不自在地頓了頓,「……莫說是孤吩咐的。」

「奴才明白。」長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領命。

「不能慣得她越發沒規矩。」執述太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表示。

「殿下也是為了袁洗馬著想。」長年不愧是東宮高級經理人才,深諳說話藝術,「日後……袁洗馬自會領略殿下這份心思的。」

執述太子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別自作主張。」

長年心下一顫,知道自己這點小心思早就被洞燭機先、善算沉謀的太子殿下看破了,瑟縮了下脖子,「奴才不敢了,請殿下恕罪。」

「辦好你的差事。」

「是,是。」長年擦擦冷汗。

幾息後,執述太子忽然又問︰「孤——平時對她很凶嗎?」

長年俊秀的臉龐有點發苦,「這……」

他目光嚴肅,「恕你無罪,只管說。」

長年心虛地抬頭偷看眼前冷峻威嚴的主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道︰「若論君臣,殿下您對袁洗馬實屬寬容仁德,但若不以君臣而論……」

「如何?」

「……是稍嫌嚴苛了些。」長年不好意思直接提點——老板,姑娘家家是要哄的呀!

唉,他家太子長了一張當世無人能及的俊美容顏,英悍挺拔的高大矯健身段,偏偏性子沉穩內斂如萬年鐵木還不善言詞。

……不對,削人的時候還是很厲害的。

總之,袁洗馬平日再歡月兌缺筋少調,女扮男裝得再斯文秀氣,骨子里就是個女孩兒,哪里受得住太子的嚴謹肅穆一板一眼?

不說旁的,就說上次袁洗馬不過在東宮花園蹦蹦跳跳了幾步,被太子恰好撞見,太子就罰人家去貼牆角站一個時辰,說要板正她的舉止風儀。

……這是人能干得出來的事嗎?

長年內心悄模模吐槽。

「不對她嚴苛些,她能光著膀子就逛大街。」執述太子有些著惱,冷著臉道,「成何體統?」

長年吞了吞口水,「殿下雖是愛之深責之切,但訓勉方式也許能再婉轉一點?」

執述太子濃眉緊蹙,半晌後搖搖頭道︰「孤試過了,不通。」

長年一愣,「殿下幾時試的?不,是怎麼試的?」

「昨晚——」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簡短說了昨夜糾葛,「她最後說了那樣粗俗不雅之言,孤都沒說她,也沒罰她寫五千字自省書,已足夠婉轉,若換作旁人……哼。」

長年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才重復確認,「殿下您……是問袁洗馬,為何不接受奉楊郡主的賠禮?」

「嗯,孤不想她吃虧在禮節之上,落人話柄。」他冷冷道,「奉楊郡主年高德不劭,心胸狹隘,往年最寵幼子忽視長子,更時不時入宮在太後跟前碎嘴,若非母後明著發話讓她在家安養念佛做老封君,她還不願消停。和這樣的人就不該多做糾纏,收下賠禮,日後再不理會便是。」

反正日後,自有人為她出氣。

「殿下這一片心是為了袁洗馬好,為何不說清楚?」

「孤說了。」他皺眉。

「……」長年一時無言以對。

行,他家太子果然是憑自己本領鐵錚錚、硬邦邦單身的。

長年忽然對于東宮幾時能有小主子這件事,充滿了希望遙遠渺茫的……不確定。

「還要再婉轉嗎?」執述太子看著長年一言難盡的表情,濃眉打得更緊了。

長年嘆了口氣,「奴才覺著,不能再更婉轉了。」

都婉轉成這副模樣了,再言簡意賅迂回曲折下去,太子殿下感覺能把自己的情路封死,並砌牆在上頭澆鑄鐵水銅模……一百年都翻不過去。

料理朝政國事,對付起貪官污吏老油條的殿下,怎麼一遇上姑娘家的事,就這般笨拙不開竅?

想來都是被花心大蘿卜的陛下給刺激得走偏了吧?

長年心中大逆不道的賭爛。

……此時此刻,正在後宮安撫不能同去避暑的年輕小美人兒的皇帝,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天大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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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香芹手底下管著二三十個小吏,平常她這個東宮圖書館館長就是負責批批公文卷宗,巡一巡輪流值班看管東宮典藏的小吏們有沒有偷懶,偶爾太子太傅送了些新的典籍進來時,她幫忙瞄兩眼……書名。

因為內文都是艱澀的文言文,甚至還有大小篆體、象形文還有梵文、大食文、波斯文……

但听說執述太子對此都听說讀寫樣樣流利通暢。

嘖嘖嘖,說厲害還是老板厲害,這若穿越到現代,執述太子完全是國際語言學家,頂尖專業的翻譯人才啊!

香芹坐在東宮典籍院的「辦公室」內,翻著執述太子的梵文批注,雖然有看沒有懂,但是按捺不住崇拜艷羨之色。

「太子殿下看女人的眼光不大好,不過其他的……很強嘛。」她咕噥。

不過也對,一般直男是很難辨別白蓮花、綠茶女和正常女孩子有哪里不一樣的。

也許換做她是男的,也會覺得「溫柔善良怯怯可憐」的西門雅蘭更令人心疼吧?

……等等,這個「更」是什麼意思?

「噫?」香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覺得肉麻地搓了搓手臂。

老娘才不是那種成天指望著男人親親抱抱舉高高的小嬌嬌呢!

「袁洗馬可在?」外頭一個溫和的嗓音響起。

「噯!」她回過神來,看見門口那個宛若青樹修竹的男子時,眼楮一亮,殷切地起身招手,「陸大學士你來啦,這邊坐啊。」

陸衡是東宮詹事府左春坊的大學士,掌管東宮政務文書等,素來年輕有為溫潤如玉,還是上一屆的狀元郎,更是大晉王朝所有姑娘們夢中情人排行榜的第二名。

第一名當然是執述太子了,但可惜美人如花隔雲端,執述太子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所以平易近人出身世家的陸衡公子就成了最最搶手的乘龍快婿人選。

听說陸衡平常非官服著裝時,一身白袍翩然行走在京城大街上,常常會被扔鮮花香囊……

古代追星族也是很瘋狂的呢!

看著香芹眉開眼笑地親自拉椅子,陸衡眼底掠過了一抹溫柔如春的笑意,優雅謙沖地一禮,「袁洗馬客氣了。」

「不客氣不客氣。」香芹看著眼前這年僅十九的玉面少年郎,情不自禁露出了長輩慈愛笑容來,親切問,「陸大學士吃飯了嗎?」

「用過了,袁洗馬呢?」

香芹笑咪咪點頭,「用過了用過了。」

她在現代已經是年近三十了,所以每每看見這樣朝氣蓬勃、風華正茂的高中生(?)、大學生時,心里都會不自覺油然升起一種「未來的主人翁們,將來國家就靠你們了」的歡快期許心情。

故此陸衡對她來說,相同是個才氣縱橫漂亮好看的小弟弟,多關心一把是應該的。

陸衡凝視著眼前嬌小含笑的香芹,對上她慈藹的神情時,心里總莫名有些隱隱約約的違和感……滯了一滯,有些忘了自己方才正想說什麼來著?

「陸大學士找我有什麼事嗎?」還是香芹幫他倒了杯茶,主動問起。

他一定神,溫言道︰「袁洗馬,你喚我姓名便好,你我為東宮屬官同僚,無須過度客套多禮才好。」

「那好,」她從善如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陸啊,你今天來找我干啥呀?」

小陸?

「……」陸衡頓時卡住。

「對了,你也可以叫我袁姊……咳咳咳,袁兄弟。」香芹總算及時改口,否則就露餡了,「都是好同事,好兄弟嘛哈哈哈!」

陸衡心情有些復雜,他看著香芹,玉面流露出一絲赧然與愧色,「袁……兄弟。」

「欸。」她笑應。

陸衡猶豫了一下,「衡今日貿然來訪袁兄弟,確實有一件為難的事。」

「小陸你有話直說,為不為難的,先說出來听听。」她爽朗豪快地道,「說不定你覺得為難的,對我來說一點也不為難,還能幫上忙呢!」

陸衡看著她笑容可掬的小臉,沉默一瞬,「……實不相瞞,鎮北侯府二小姐正是衡的表妹。」

香芹笑容消失,雙手抱臂地挑眉哼了哼,「喔——」

她的一聲喔,讓陸衡心里越發沒了底,勉力振作了精神,清雅和氣地道︰「表妹托我代向袁兄弟賠罪,還有送上一方邀帖,是鎮北侯太夫人親自寫的帖子,請袁兄弟三日後賞臉——」

「若我不去呢?」她也不同他打太極,坦白道,「若是為了上次賞花宴的事,失不失禮、得不得罪的也都過去了,我不過是東宮區區一個小文官,對家大業大的鎮北侯來說算不上什麼,他們也不怕我記恨……所以我真的不明白西門小姐干嘛揪著我不放?」

「袁——」

「別說她這是愛上我了,所以這才非要跟我糾糾纏纏相愛相殺不可。」她閑閑地道,「老子一個字都不信。」

「袁兄弟,事情不是——」陸衡溫柔的眼楮有些受驚小鹿般地呆呆望著她,張口欲解釋。

「我知道不是啊。」但她也不想再跟西門家羅哩叭唆下去了,端起茶道,「勞駕陸大學士再辛苦一回,把邀帖送回鎮北侯府,就說袁某官小人言輕,無論鎮北侯府有什麼樣的思量,西門小姐有什麼打算,只別把袁某算上去,袁某就算謝謝她了。」

「表妹說袁兄弟對她誤會甚深。」陸衡悵然喟嘆,「果然如此。」

香芹強忍翻白眼的沖動……很好,又一個被綠茶姑娘洗腦的有為少年。

「小陸,看在我倆都是同僚的份上,我跟你分享個我家鄉馳名天下的話本子中一段名言——」她神秘兮兮地湊近過去,壓低聲音道。

他心念一動,本能傾身向前,在突然嗅聞到她身上淡幽幽的甜香時,腦中沒來由空白了一霎……耳朵漸漸粉紅了!

「那段名言就是——」她沒發現他面若敷粉雙頰緋紅,臉上表情嚴肅至極。「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孩兒騙你,越是好看的女孩兒,越會騙人。」

陸衡怔怔地看著她,眼中的迷茫一半是因為她說的話,一半是因為她身上的香氣……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清冷嚴峻的嗓音帶著一絲慍怒響起。

他倆不約而同抬頭望向聲音來源方向——

只見高大挺拔冷峭的太子殿下直勾勾地盯著幾乎頭踫頭的他們兩人……臉色難看得不得了。

跟隨在後頭的長年心都涼了……

糟糕,直接撞見修羅場。

然後,內心火山爆發外表冷若冰山的執述太子在听完他倆的解釋和澄清後,默然了片刻。

陸衡滿面忐忑,心下惴惴不安,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虛擔憂什麼?

香芹則是邊罰站邊一臉「我又沒怎樣」的破罐子破摔……

她和陸大學士只是離得近了點在交談,又不是當場在辦公室上演顛鸞倒鳳……不對,是斷袖分桃行為,太子殿下火大個什麼東東啊?

雖然香芹看到了後頭的長年正拼命對自己比劃著抹脖子的動作,但她還是覺得很無辜冤枉。

「你既與鎮北侯府交好,那邀帖你自應了去便是。」執述太子終究是多年老練深沉的儲君,很快就恢復神色如常,淡然對陸衡道,「至于袁洗馬,她幾日後便要隨同伴駕前往清涼山甘泉宮避暑,出發前諸事繁雜待理,也就無暇前去赴宴了。」

她有份伴駕避暑了?!

香芹眼楮當地大大一亮。

太子一言既出,便是鈞旨,陸衡雖覺詫異,且看著香芹興奮快樂地望著太子,雙眼像是會發光一樣……自己心中莫名一緊,卻還是恭敬地領命應聲——

「是,臣知道了。」

香芹眉眼彎彎地對執述太子道︰「多謝殿下帶臣一同伴駕嘿嘿嘿。」

執述太子哼了聲,「方才的帳還未同與你算。」

「呃。」她一僵,又趕緊立正站好。

看著高大的太子和嬌小的香芹「對峙」的模樣,陸衡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有些不安又關懷地看了香芹一眼,正想開口為香芹說話,免得殿下當真責罰于她,卻被眼尖的長年一把拉扯了出去。

「陸大學士,奴才送送您。」

「……有勞長年總管。」陸衡只得默默跟著走了。

香芹眼巴巴看著陸衡和長年乃至于一堆東宮護衛和宮女魚貫退下落跑,忍不住咬牙切齒——這群不講義氣的,平常她幫忙麥當勞歡送(?)的那些零食小吃都喂了狗子了。

森七七。

執述太子緩緩上前一步,離得她更近,低頭注視她鼓起腮幫子又微微惶然的小臉,終于還是輕輕嘆了一口長氣。

「君子之交淡如水,往後,莫再和陸衡靠得那般親近了。」

她仰頭,有點小委屈,「可臣只是在跟小陸……呃,陸大學士交換讀書心得,並沒有做出什麼不堪入目的猥褻行為。」

他聞言呼吸一窒——

還需要什麼不堪入目的猥褻行為?光是剛剛見兩人額頭都要踫到額頭,他就差點……

至今執述太子還覺得胸腔內心髒狂跳得厲害,可氣人了。

「總之,你需記著自己的身分,別叫旁人有機可趁。」他微微咬牙道。

她一頭霧水,「臣什麼身分?」

「你的身分……」他一時被她反問住了。

香芹仰視高大巍峨的太子殿下,察覺出了他深邃鳳眸中的晦暗神秘,頓時自覺恍然大悟——

喔,是圖書館館長不能跟別的部門交流的意思?這是怕他們之間有部門勾結或利益輸送嗎?

香芹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

嗯嗯,難道是東宮典籍院內秘本多,容易引起旁的部門和勢力覬覦?所以她必須時時刻刻都要有嚴加看守內部機密的體悟?

……OK,秒懂。

「臣領命。」她認真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拱手行禮,「日後一定會謹言慎行,保護好典籍院的。」

「……」執述太子一時語塞。

他,不是這個意思。

執述太子還沒來得及解釋明白,就見香芹一臉復雜憐憫地看著自己,「殿下您放心,凡是沉浸在綠茶中無可自拔的天真少年郎,臣都會自動敬而遠之的。」

她可完全不敢小看白蓮花和綠茶女洗腦人的功夫。

君不見多少言情小說的男主角跟男配角就是這樣黑化的?像她這種路人甲NPC角色,當然得有多遠閃多遠,免得不小心遭受流彈波及。

話說回來,眼前的太子殿下搞不好也是其中一員……

她眼神古古怪怪地偷瞄著他,執述太子被她盯得有點心里發毛,忍不住開口——

「陸衡喜喝茶和他天真與否有何干系?況且他也不是少年了,你,又做什麼這樣瞧著孤?」

「沒事。」她也想嘆氣,「只能說,男人的眼光和女人的眼光真的不一樣啊。」

「你這顆腦袋瓜究竟都裝了些什麼……」他揉了揉眉心,無奈到最後忽地笑了起來。

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下一刻,只見執述太子嚴肅的冷峻臉龐笑意蕩漾,一閃而現……隨即她頭上被溫暖大手模了兩下。

「……也罷,只要你莫再與孤生氣便好。」他嗓音低低,微不可聞。

「殿下您剛剛說什麼?」她沒听仔細。

「無事,忙你的吧。」他意味深長地再看了她一眼,轉身龍行虎步雍容而去。

「喔,恭送太子殿下。」香芹撓了撓頭。

所以太子殿下方才突然降臨圖書館是干什麼來著?就是來捉奸……不對,是來提醒她要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嗎?

只是半盞茶後,長年總管屁顛屁顛地捧來了一大只漆金螺鈿描花食盒,神神秘秘地放在她書桌上,對著她擠眉弄眼一笑。

「袁洗馬用吧。這幾日公余記著整理些伴駕避暑之物,隨行衣物即可,旁的甘泉宮都有,殿下那兒也都帶上了呢!」

她疑惑地看了話說完就又小碎步跑走的長年,然後低頭看著那大食盒,掀開的剎那,滿滿各種食物香氣撲面而來。

烤羊肉串、煎湯包、桂花糕、麻辣雞爪、炸小酥魚……

香芹呆住了。

當天下班,香芹暈乎乎地抱著那吃了一半的大食盒晃回了自己的小院,連銀桂小姊姊要幫她提,她都傻愣愣地搖了搖頭。

香芹只是神經大條了點,但以她一個身經百戰……看過一兩千本言情小說的租書店店長來說,這一只食盒內包含的涵義是什麼?她不可能領悟不出來啊。

——難道,執述太子在暗戀她?

香芹摀著忽然失速狂奔亂蹦的小心肝,臉蛋不知不覺地紅了。

半晌後,她捂住小嘴笑婬婬了起來……

哎喲!執述太子很會欣賞,眼光不錯嘛,懂得透過她「男兒身」的本質看見她可可愛愛的女兒心——

等等!

香芹笑容卡住了,口干舌燥地舌忝舌忝嘴唇,「太子……該不會真是同志吧?他看上了我的……男色?」

可、可是她全身上下沒有配備那種「工具」啊!

沒來由的,香芹腦中驀然閃過了冷峻高大的太子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然後顫抖地大喊一聲——

終、究、是、錯、付、了!

「……我感覺我要完蛋。」香芹哆哆嗦嗦。

接著幾天,香芹跟做賊沒兩樣,天天躲著執述太子走。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太子殿下忙得跟什麼似的,連御駕浩浩蕩蕩三四百輛車加五千名御林軍、驍騎軍護送到清涼山甘泉宮的一路上,都沒能再出現在她面前一次……

搞得香芹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正襟危坐,到最後的東倒西歪懶人癱在馬車內無聊滾來滾去,十萬頭草泥馬飛奔而過的腦袋瓜里亂紛紛,終于慢慢模索出了疑似真相。

那就是,她想多了。

一路往清涼山也要六七天的車程,每天晚上都有停車停馬下來放風活動筋骨的時間,但御駕守衛和相關布防何等森嚴,她也只能在差不多官職的東宮同僚附近聊聊天、交換交換八卦。

她和執述太子的東宮太子御輦,離了最少也有兩百輛車的距離,夸張點描述,大概是有從五股到泰山那麼遠了……

不過好處是,離頂頭大老板大上司們遠點,他們這些小職員也安全一些。

從三天的交換八卦中得知,光是伴駕的嬪妃美人,在這三天內就發生了爭寵、陷害、下巴豆、撒花粉招風疹等等,熱鬧驚險刺激的宮斗劇情。

當然,最後還是一律被鐵面無私的執述太子無情地鎮壓了。

就連皇帝陛下都鼻子模模不敢為小美人們說話,免得避暑不成,他自己都被兒子半路給攆回京城,那可就真叫丟人了。

「太子也太不容易了。」東宮同僚錄事顏老捋了捋胡子嘆道。

「聖上也太不容易了。」香芹也心有戚戚焉地模模下巴感慨。

顏老一愣,心虛地趕緊從善如流道︰「對對,聖上也不容易啊。」

香芹看出顏老的尷尬,順手從自己馬車上的盒子里模出了幾片香噴噴的肉脯給他。

「顏老,這是我按照我家鄉那里的肉脯制作方子,讓東宮小廚房幫忙開灶烘制出的,蜜汁微辣耐嚼又不費牙,您嘗嘗。」

顏老大喜,接過就急忙忙咬了一口,險些感動得淚流滿面,「唔,好吃好吃,真好吃。」

年紀大了就喜歡吃些濃郁夠滋味的吃食,偏偏牙口又不好,可袁洗馬給的這肉脯鮮艷如胭脂,隱隱還有肉汁感,越嚼越香甜,那若有似無的一絲辣味更是刺激味蕾,叫人越吃越回味無窮。

顏老可太開心了,他滿眼贊賞地看著眼前這位秀氣矮小得像個小姑娘的年輕文官,忽然心念一動——

「小袁哪,你可婚配了?」

香芹嚼肉脯的動作一頓,心中警鐘大作,「沒、沒有,未曾婚配,不過……」

「老夫家中有一孫女,芳齡十五,嬌柔嫻靜——」

香芹連忙婉拒,「多謝老大人,但香芹一心只有公事,三五年內都沒有婚配之想,就不耽誤老大人家中的孫小姐了。」

顏老卻是越想越覺得眼前這可是難得的小孫婿人選,不說人品佳,容貌好,性情溫順好相處,光是家中人口簡單這一點,他就不用擔心將來小孫女兒嫁進去後,被婆婆小姑折騰之類的。

顏老興沖沖勸道︰「話不能那樣說,須知男兒當先成家後立業,且袁大人乃東宮洗馬,日後青雲直上之路可廣著呢,若能早些娶得嬌妻佳婦回府,也能——」

「嗯咳。」長年總管不知何時在他們身後,幽幽地清了清喉嚨。

正蹲在馬車邊燈籠下方的兩人嚇了一大跳,顏老連忙起身抖了抖官袍,做出儒雅端正狀,「長年總管您怎麼來了?」

長年手上提著一只食盒,微笑道︰「奴才奉了太子殿下之命,給袁洗馬送些小物什過來。顏老您坐了一天的馬車,想必腰酸腿疼的,還是趁早好好歇息,這入夜後荒郊野外的,冷不防有什麼狼呀山豬呀竄出來,萬一傷著人就不好了。」

顏老最怕小動物(?)了,聞言打了個寒顫,拱手連連,「那是那是,多謝長年總管提醒,老夫這就先回自己馬車了。」

長年笑咪咪不忘提醒一句︰「顏老,袁洗馬和您都是太子甚為器重之人,至于袁洗馬日後婚配,也自有太子張羅,您就不用操這個心了。」

顏老也是聰明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不覺捏了把冷汗,「是是是,老夫明白,絕不敢再亂點鴛鴦譜了。」

像袁洗馬這樣年輕又前途無限的東宮近臣,太子將來必定是要好好提拔的,想來也早就預想好了如何借著婚配一事,讓忠心于太子的朝臣們更為親近……

這,還有比親信和親信聯姻更加簡便的法子嗎?

哎呀他這老頭子差點就壞了太子的布局了……

等顏老用不符合年齡的敏捷速度咻地跑回自己馬車上後,香芹看著陰陽怪氣的長年,覺得自己好不容易關上的腦洞又漸漸大開——

停停停!

「長年總管,」她為了避免自己開始聯想起——如何被太子殿下壓在床榻上/或是把太子殿下壓在床榻上,上下其手卻找不到正確插座的——種種不可言說香艷畫面,忙甩了甩腦袋,嚴肅道,「您平常辛苦了,太子殿下賞下來的東西,您不如帶回去自己吃用?」

長年頓時苦了臉,「袁洗馬可別折煞奴才了,太子殿下晚間嘗了御廚新造的鴛鴦酥,甚覺咸香酥脆大為可口,便想著讓您也品嘗一二,您若推拒,豈不是寒了太子一片……愛下之心?」

她看著長吁短嘆的長年,暗恨自己為何媚上奉承的演技遠遠比不上對方呢?

瞧長年總管今年不到十八吧,卻是長袖善舞舌燦蓮花,一副隨時都能為太子殿下剖心肝的赤膽忠誠……

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那我收下便是,就有勞長年總管幫我謝謝太子殿下的隆恩了。」她只能乖乖收下那只食盒,但也不知怎地,忽地腦子一快,嘴一溜,「——不過這應該叫鴛鴛酥吧?」

那個,鴛鴦的鴛是公,鴦是母……

長年一呆。

「沒事沒事,我走了。」香芹連忙擺手,帶著闖禍的嘴慌慌張張上車去了。

良久良久後——

在遠得要命的另外一端,那架寬敞尊榮如小房子的太子御輦內,執述太子依然在燈下伏案振筆疾書,批小山般高的奏摺,發下一連串重要的鈞令。

他察覺到長年悄悄地上了御輦,頭也不抬地問︰「……她吃著可好?」

長年沒敢說自己忘了盯著袁洗馬千萬先嘗幾口,因為他從兩百輛車子外一路騎馬回御輦,腦中不斷回蕩著……

鴛鴛酥……鴛鴛酥……鴛鴛酥……

簡直風中凌亂。

但是萬萬不可對太子殿下如實以告,不然這事情可大了。

「咳,回殿下的話,袁洗馬喜歡得緊。」他硬著頭皮道,「還讓奴才一定要跟太子殿下您說一聲——多謝殿下隆恩盛情呢!」

……論化繁為簡加油添醋高手,舍長年總管其誰?

執述太子抬眼,深邃眸光剎那間熠熠生輝,似有喜色霞光流動,越發俊美得不可方物。

「……她喜歡便好。」他輕輕道。

香芹當天晚上做了個熱騰騰暖呼呼黏膩膩又銷魂蝕骨的春夢。

她夢見了自己被壓倒在一地芬芳甜香撲鼻的薔薇花瓣中,身後有個高大矯健的男人不斷輕叼著、舌忝弄著她敏感雪白的後頸……灼熱的呼息令她不自禁起了陣陣酥麻的顫栗……

是……誰啊?

她昏昏沉沉,努力想在夢中睜開眼,但是卻只听到了自己嘴邊逸出了一聲羞人的嬌喘……

「芹芹……」

——香芹熊熊醒了過來!

她呆呆地仰望著黝暗的馬車頂,發現自己渾身酥軟發熱,而且可恥的……濕了。

香芹心髒怦通怦通狂跳得好厲害,下意識地夾緊了大腿……真、真要命的丟人啊啊啊啊!

她這到底是內心有多空虛寂寞覺得冷,才會大半夜的做春夢,而且還是大膽的後入式……咳。

重點是,雖然始終沒能(主要是太忙)回頭瞥一眼把自己壓在花瓣雨里醬醬釀釀的男人長什麼模樣,但是那道低沉性感冷肅的嗓音,還有高大挺拔肩寬精瘦狗公腰……

為何總讓她莫名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她哆嗦了一下,在黑夜中雙頰緋紅,喃喃自語,「不、不會吧?」

自己竟然把大晉王朝威風凜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執述太子當成性幻想的對象了?

「媽耶,原來我膽子也挺大的。」她忐忑地模了模小心肝。

這就是所謂的「色令智昏+色膽包天」嗎?

而且……在夢里她居然還是號?

她忍不住摀住了發燙的臉頰,無奈地長長申吟了一聲。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猛地坐了起來,不自在地挪動小,對著自己嚴正叮嚀。

「得跟太子保持距離才行,不然哪天真的莫名其妙跟他滾床,結果被發現我不是個男的,到時候可就不是敗壞太子性趣那麼簡單,是要殺頭的啊!」

執述太子貴為一國儲君,想弄死她一個小小東宮文官,那是比輾死一只螞蟻還輕松……

幾個月晃晃悠悠渾渾噩噩的穿越看戲生涯,在這一刻突然有了無比清晰真實的危機感迫切逼近。香芹再度認真思考起自己這個女扮男裝的「身分」……

不管她這個假身分是怎麼來的?又是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不找機會安全下莊,真的會隨時腦袋不保的。

「而且我才不要當零號。」她咕噥。

如果迫不得已當真有那麼一天,那她也要當上面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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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2: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清涼山甘泉宮終于到了。

香芹隨東宮屬官隊伍被分配到離太子殿下最近的居所,左邊鄰居是長年,右邊鄰居是顏老……

那些傳說中身高腿長英氣勃勃、個個都是帥哥猛男的太子十衛一個都沒瞧見。

她扒在自己小院門前探頭探腦。

倒不是為了看小鮮肉,而是好奇甘泉宮這麼安全的嗎?連一點守衛都不用放?

嗯嗯,果然通通都去保護太子殿下才是最要緊的。

香芹渾然不知自己前院後院的大樹上、假山內,有一整班太子隱衛專門用來受命蹲守……不,是保護她。

「袁大人?」小院里服侍的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問,「您、您這是在等人嗎?」

她心一抖,猛然回頭一臉正經,「等人?不不不,本官沒有在等誰啊,本官……看起來像是在等人嗎?」

「像。」甘泉宮的宮女們平常在冷門單位待久了,格外老實沒心機,聞言點點頭道。

香芹一時語塞,腦中卻沒來由閃過了抹高大熟悉的端肅身影……又趕緊甩開。

不要鬧了。

「咳,」她略顯心虛地擺了擺手道︰「本官這里也沒什麼旁的事要做,你們就先下去吧。」

兩名宮女面面相覷露出了一絲擔憂驚慌,「袁大人,是奴婢服侍的不好嗎?」

「不是這個原因,只是本官清淨慣了,平常多半在屋里翻閱典籍處理公務,不習慣有人貼身跟在身邊。」她忙解釋,「你們別誤會。」

兩名宮女看著眼前這位溫文儒雅秀氣體貼的東宮洗馬,小臉漸漸地紅了。

「喏。」兩名年輕宮女羞答答地屈身福禮,而後踩著小碎步快樂地走了,還不忘一步三回頭地對著她笑。

「……」香芹一頭霧水。

此時此刻,大樹上、假山內的一干隱衛們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不決——

太子殿下吩咐務必要嚴加提防任何接近袁洗馬的男子……但眼下看來,好像只防男子也未必靠譜啊!

所以,這是要回報還是不回報?

但是下一刻,隱衛們就不用為此傷腦筋了——

因為執述太子來啦!

「香芹。」暌違多日不見的執述太子悄悄出現在小院門口,清冷俊美,金冠束發,一身黑色繡金邊袞服,端的是巍峨神秘尊貴無雙。

看著好像是剛剛從什麼重大慶典或祭禮場合匆忙趕來,連常服都來不及換。

她仰望著他,腦子嗡地一聲,心髒怦怦怦狂跳起來。

這一瞬彷佛能領會到言情小說描述的那種——他宛若天上神只般翩然降落而來直擊人心魂——句子是長啥樣了!

就是眼前「這樣」。

她看呆了,完全反應不過來,直到額頭出現了某個溫暖微糙的觸踫……

「怎麼,身子不舒服嗎?」他低頭看著她,黝黑眸子里浮現一縷憂心,大掌試探地貼了貼她的額心。

她打了個機伶,霎時回神,硬生生後退了兩步避開他的手,「殿下請自重。」

執述太子怔了怔,臉色微微一沉,「你對孤說什麼?」

——身為天下儲君的一縷霸氣剎時隱隱威壓而來!

香芹忍不住哆嗦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居然好狗膽地杠了太子殿下?

她是想找機會下莊,不是想領便當啊!

「臣的意思是,」她慫了,但還是吞吞吐吐地試圖做垂死掙扎,「男……男授受不親,殿下對待臣子們的一片愛護之心,若是叫外頭的人看見了生出誤會,這樣會有損太子您的英名和清譽的。」

「香芹,孤已然對你處處讓步,你還待如何?」

她心一跳,「殿下……」

「你是何身分,自己心知肚明,為何依然在孤面前做出此番情狀?」他目光銳利。

若仔細分辨,便能從執述太子的咄咄逼人中察覺到一絲澀然和委屈,可香芹被他突然凌厲強硬的態度嚇得心慌意亂,哪里還能有多余的觀察和思考能力?

「臣……臣……」她結結巴巴。

「孤的踫觸,就叫你這麼厭惡?」

她啞口無言,完全不知該怎麼解釋。

「還是,是孤硬上了你嗎?」他氣笑了。

她倒抽了口涼氣,「殿、殿、殿下您您您——」

……這還是那個一貫端肅自持的大晉王朝執述太子殿下嗎?

……這人該不會是假的殿下吧?被冒充了?中邪了?還是也被穿了?

見香芹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滾圓澄澈明媚的大眼楮里盛滿——

震驚!原來你竟是這樣的太子殿下?

「你這個沒心的……」他咬牙切齒,心中酸澀憋屈憤憤難明,硬生生把後半截那句「吃了就跑,翻臉不認帳」恨恨嚼碎咽下肚,而後悻悻然甩袖而去。

香芹傻在原地。

什麼啦?殿下您話可不可以說清楚再走呀喂?

執述太子大步煞氣騰騰,步履飛快,因為他怕他再走慢一瞬,就會忍不住轉過身去把後頭那個小女人給當場掐死!

……真是會被她活生生給氣薨了!

清涼山果然很涼……

暑氣是消了,但是執述太子火氣都上來了。

執述太子生氣的時候幾乎不會搞遷怒,但臉色很黑,四周空氣冷得能結冰,貼身服侍的長年都想偷偷在春衣里裹一件內夾衣。

唉,這天下唯一能夠引發殿下心情震蕩的也只有那一個人了……

偏偏當長年硬著頭皮旁敲側擊地問︰「要不要召袁洗馬過來聊聊詩書典籍人生哲學?」,太子殿下振筆疾書批示奏摺的動作連頓也不頓,只簡短地給了一個字。

「滾!」

嚇得長年抱頭鼠竄。

然後轉頭就跑去跟香芹「哭訴」……

「袁洗馬,您有空去同太子殿下說說話吧!」

小院後面就有條桃花沿溪綻放得粉紅繽紛的熱門打卡(?)地點,不敢隨意胡亂出入甘泉宮去逛清涼山的香芹,一下午就在潺潺溪水邊玩水抓溪蝦。

她準備集滿一簍子後就拎回去做醉蝦吃,但是捉蝦大業卻在半途被忽然竄出來的長年總管打斷了。

「陪太子殿下說說話?」她一呆,隨即猛搖頭,「不不不不不。」

長年俊秀的臉上充滿哀怨,「袁大人您這樣可就不厚道了,殿下打從晌午來過您這兒後,回去就心緒不佳,您說您是不是應該負一點兒責任?」

香芹倒騰蝦簍的動作一頓,轉過頭來,小臉沮喪,「殿下還罵我沒心呢,我也沒有比你好到哪里去好嗎?要是我知道殿下為什麼不高興——」

不對,她知道太子是因為她不給模才生氣的,但她也不能因為怕他生氣就給模啊,這樣下去不是更加沒完沒了扯不清了嗎?

如果她是男的,也許就真的從了太子殿下,但……

「袁大人您可長點心吧!」長年痛心疾首。

「我又怎麼了?」她眨巴眼楮。

「您就嘴巴甜一點,對殿下說說好話,殿下心情便好了。」長年熱心地傳授教戰手冊。

「我平常那麼諂媚,殿下想發飆的時候也沒放過我。」她覺得長年總管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稍早前執述太子那副恨不能隨手擰斷她脖子的凶狠勁兒,她如今想起還心下害怕得厲害,要不是平常神經大條訓練有素,現在早躲在角落嚶嚶嚶了好嗎?

還能苦中作樂地出來捕溪蝦?

而看著袁洗馬一臉坦蕩蕩,長年卻是滿滿苦惱地揉著眉心。

帶不動,真真是帶不動……

袁洗馬你到底是不是個姑娘家?你女性的柔媚到哪兒去了?能有空學學陛下後宮那些小妖精好嗎?

「袁大人您太令奴才失望了。」長年恨鐵不成鋼。

「我覺得……」香芹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誠懇道,「長年總管你與其有時間在這邊跟我扯皮,不如早點催促太子殿下正式娶個太子妃吧,別讓太子殿下再誤入歧……呃,再陰陽不協調下去了,不然憋久了,早晚變……那個態,你知道的。」

「……」長年欲哭無淚。

完全不想知道。

他一個三歲就被迫終結小雞雞的少年,為何要來扛這樣的傷害啊啊啊!

但話說回來,此時此刻他終于能領略到殿下為何會罵袁大人沒心了,就連他都很想大逆不道地跟著罵一句——

袁大人,您太渣了。

當初太子殿下的童子之身是被誰破的?

太子殿下又是為了誰,強硬抵擋住前朝後宮逼婚壓力?又又是因為誰的失憶,導致如今的進退維谷局面?

若不是太醫再三吩咐,務必不能強行刺激失憶患者,免得造成不可預測的重大傷害,太子殿下用得著時時拐彎抹腳、處處旁敲側擊,這般輕不得重不得嗎?

為了護她周全,將她理所當然地留在身邊,更不欲打草驚蛇,讓她成為前朝後宮虎視眈眈的對象,殿下甚至不惜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暗中張羅偽造了她女扮男裝的東宮洗馬身分……

太子殿下貴為天皇貴冑一國儲君,卻為一個小女子費盡心思關懷備至到這種地步,可換來的卻是袁洗馬的滿眼陌生閃閃躲躲。

總之,殿下太可憐了嗚嗚嗚。

「袁大人,你太辜負殿下了。」長年越想越憤慨,「難道太子殿下的一片心,你都感覺不出嗎?」

香芹真是有苦難言。

「長年總管你不懂……」她嘆氣。

「袁大人不用再解釋了。」長年氣鼓鼓。

香芹從他幾欲氣哭、滿滿指控的紅紅眼楮中看出,好像自己當真曾經對他們主僕二人,做下了什麼始亂終棄又罄竹難書的惡行。

……可我明明什麼都沒做呀!

她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不,也許跟太子殿下產生過種種糾葛的,本來就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

香芹倏地睜大了雙眼……

那就說得通了!

難怪太子殿下對她格外包容,雖然有時天威莫測了點,嚴厲難搞了點,但大多時候都是默默在關照著她,還給她很多好吃的,還偶爾情不自禁對她流露出一兩句溫柔的話,舉止也在不經意間親昵一兩分……

原來,他是「好」錯人了。

她呆呆地,手中的蝦簍落進溪水里漂走了也渾然不知。

清涼山甘泉宮夏令營一點都沒有想像中的好玩。

一連兩日,太子那頭無聲無息,連長年也氣到不跟她這個朽木理論。

而因為「發現了真相」的香芹,也從此閉門拒絕隨行官員同僚們串門子、賞玩風景、吟詩作對、曲水流觴的邀約,天天都呈現史萊姆狀態癱在屋里裝死。

……大有一種「毀滅吧,趕緊的,我想被這個世界遺忘」的頹廢風。

第三天早上,她吃完了宮女們送來的槐葉冷淘(槐葉汁涼面)後,雖然覺得清新爽口的滋味充盈唇齒之間,令人有暑氣大消之感,可肚子沉甸甸地飽了,心口依然是空蕩蕩地發涼。

「唉。」她再度心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兩眼無神。

總覺得,渾身哪里都不對勁,郁郁悶悶的提不起精神來……

香芹望著窗外明媚如畫的景色又發起了呆。

「——不對,我嘆氣個屁啊?」

之前不是還想著要跟執述太子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嗎?

現在知道了太子的情誼本來就是給原身的,而不是給自己,那不是正正好嗎?

所以別再耍廢了,她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變成連自己都鄙視的那種提不起又放不下的矯情女!

現在的狀況,不就是類似發生了——小美人魚救下的王子誤會了我是小美人魚本魚,所以對我千般好萬般好但萬萬沒想到其實我不是小美人魚而是鄰國公主——的荒謬感嗎?

換言之,就是她的頂頭上司大老板執述太子,他這三個月終究是錯付了……

而她這個後來者手捧著這堆不屬于自己的豐厚受益,既虧心又燙手,自然也難免……會有些失落。

她這幾天這麼消極喪氣,完全就是基于這個原因吧。

「振作!」香芹深吸口氣,猛地直起身握拳,「袁香芹,加油!老板可以換,工作沒了再找,有骨氣點,別貪圖不屬于自己的業績!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行的!」

她努力甩去心頭那一團亂絮,認真分析起眼下情勢,也研究起在職轉業的可能性和未來方向。

既然知道了真相,那麼她要想繼續在公家機關抱著鐵飯碗躺平(大誤)到退休已經是不可能了。

也因為她的「不願配合」已然激起太子殿下的嚴重不滿,想必將來她在東宮內的工作環境也會更加嚴峻緊張,說不定會陷入步步維艱的局面。

況且她只要無法在東宮安穩立足,不得殿下的信重和庇護,那麼其他朝臣的勢力就會開始蠢蠢而動……

有心人士若不是拿她當東宮棄子窮追猛打,就是想攏絡收買她獲得東宮內部機密,再不然就是要借由陷害她進而劍指東宮。

總之,她等于把自己變成了個明幌幌的靶子。

香芹再沒有政治頭腦,好歹也讀過歷史,看過上千本古代朝堂宮斗類小說。

古時候的黨爭遠比現代社會還殘酷厲害,動不動就是抄家滅族,男丁或斬首或流配千里,女眷則是發賣為官奴或淪落教坊……

香芹一點都不想挑戰成為酒店一枝花的艱難任務。

光是女扮男裝和冒充官員這兩點就夠她來回砍頭的了,她確實得在其他人發現前趕緊退場跑路。

她突然驚覺,也許這次的清涼山避暑之行,恰恰好就是上天給她送來的大好契機!

——也許死遁什麼的,可以考慮來一個?

于是在閉門兩三天後,香芹終于主動推開小院的門出去偵測地形了。

她還心機很重的假意準備了一背袋作畫的筆墨紙張工具,一身文官常服袍子,用一支普通的玉簪冠發,描粗了眉毛,大搖大擺地穿過甘泉宮西翼,終于看見東宮十衛之一,負責掌管東宮內外晝夜巡警之法的直蕩軍。

其余的射乘軍和旅賁軍都各有差使,大部分都去拱衛太子了,直蕩軍這次和陛下的騰龍軍聯合護衛甘泉宮里外宮禁安全。

身為東宮屬官,她自然也有隨身的一面出入小牌子,所以只要不是涉及機密之地,她還是能到處走走逛逛的。

她努力不心虛地跟直蕩軍打了聲招呼,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香芹一路上還和幾名臉熟的文官踫了面,也隨主流地跟著文青風了一下,詠詠荷、感嘆感嘆山光水色什麼的……這才告辭往清涼山小徑上走。

她得找幾個古偶劇里那種看著高聳危險,但實際上下面別有洞天的「落崖地點」,這樣才好安排不小心失足失蹤的橋段。

……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她在現代就該先去上上攀岩課,提前培養一下技能才對。

她沿路走沿路張望,只見四周碧綠嫣紅山林花木美景盡入眼底,空氣清新沁涼得像置身最舒適宜人的冷氣房。

且比冷氣房更棒的是山風清冽撲面而來,濃濃芬多精和沁甜濃密花香無處不在……

香芹忍不住深深吸氣吐氣,只覺這幾日來的郁悶也教此番天地間的美好淨化了大半。

果然爬山很療癒啊!

在鑽過一小片茂密的翠竹區時,她忽然瞥見了下方有座典雅竹造涼亭,有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衣袂掠過……

咦?

她怔住,險些低喚出聲,「殿下?」

衣影錯身間,她這才發現高大挺拔的執述太子跟前原來有個嬌小雍容美麗的女子,只不過他們有著最萌身高差,所以小巧的美人身形剛剛才完全被太子殿下擋住了。

她默默地看著他倆,從這個高度和距離看過去,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執述太子刀鑿斧刻般的英俊嚴肅臉龐,神情很溫和。

他很高,那嬌小美人差不多只到他的胸膛,所以他們對話時,他是配合地微微傾身彎腰,听得很專注。

那嬌小美人仰望著他,嫵媚水靈的眼楮里彷佛盛滿星光。

「……太子哥哥,對不起。」嬌小美人的嗓音也很好听,溫溫軟軟透著點兒甜,卻又自帶一股清雅風華的氣質。

「不是你的錯。」他搖了搖頭。

嬌小美人神情很真誠,感傷道︰「自然是我的錯,若不是當年我抽中了那支本不該抽中的凰簽,侯府的人也不會因此生了貪念。」

執述太子蹙眉。

「我本就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早在我阿爹過世那時……就知道了,可我終究是西門家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想受其牽連又談何容易?」

香芹心一緊,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這位就是前鎮北侯世子的嫡親千金,西門家真正的大小姐——西門紫華。

紫華是月季玫瑰的別名,听說西門家的貴女都是以花為名,比如大小姐名為紫華,二小姐喚雅蘭,庶小姐叫粟玉,也就是水仙花。

人家是一朵名花,而她是一根芹菜……

故事中的NPC果然沒有尊嚴,唉!

香芹莫名有些小心酸起來。

只見涼亭內的執述太子沉默了一瞬,「太後一向心疼你,若你想月兌離鎮北侯府,也並非難事。」

「自古宗族血脈之親,極難分割,除非破門出族,自立女戶,成為這天地間孑然一身的孤雁,否則就算出嫁了,我也依然是西門家的女兒。」西門紫華苦笑,甜軟的嗓音有著掩不住的悵惘,「若非拿捏住了這點,我阿爹阿娘乃至于我……又何至于此?」

執述太子凝視著她,目光有隱約憐憫。

紫華幼時常常入宮,生得玉雪可愛得像只粉團子,他少年之時,對于這個粉雕玉琢的玉女圭女圭也有幾分疼愛,看著她就像自己多了個小妹妹一般。

當時的紫華是威名赫赫鎮北侯世子的掌心寶,無論在京中權貴或鎮北侯府內都是眾人眼中光華璀璨的金枝玉葉。

可惜前鎮北侯世子戰死後,紫華的身分也一夕蒙塵……

若非她自己爭氣,琴棋書畫才名遠播,又有前世子的英名坐鎮,宮中也多所眷顧,鎮北侯府終究不敢虧待、打壓于她。

只是此消彼漲之下,就連西門雅蘭這樣的貨色都敢出來做妖,甚至心機都禍害到了香芹身上……

思及此,執述太子英俊嚴肅臉龐更加森冷了三分。

「前鎮北侯世子以身殉國,不惜死戰守住北疆國土也寸步不讓,實乃我大晉一大功臣英雄,當年哀榮不該漏失了你這位親生愛女。」他忽然開口道,「孤會請陛下降旨,特封你為惠和縣主,享左縣一千食邑,好叫你有安身立足之境。」

西門紫華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淚光粼粼,「太、太子哥哥,這……這紫華怎麼受得起……」

「你父拼搏留下的功勛,不該總便宜了旁人。」他正色道。

況且日後有紫華惠和縣主身分的壓制,鎮北侯府內那些個不長眼的,就不敢再跋扈地任意去招惹他們不該招惹的人。

——比如香芹。

西門紫華熱淚奪眶而出,嬌小身子情不自禁地撲進了他懷里,「嗚嗚嗚……太子哥哥,謝謝您……」

執述太子高大身軀有一剎緊繃,幾息後,他這才有些僵硬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沒事。」

香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腦中有些空白……

好半晌後,她默默轉過身去,小心仔細地躡足悄悄離去。

一如來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只是始終匿蹤在暗處的隱衛見著這一切,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糾結。

不妙!

是不是該趕緊跟主子回報,主子他剛剛不小心「翻車」了嗎?

可……主子的鈞旨是讓他們護袁洗馬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旁的男子騷擾進犯到她,除此之外無須多做動作。

那,就當沒看見?

隱衛模模鼻子,咻地又消失在竹林之巔,繼續跟上香芹。

原來不管是公的母的,男的還是女的,都不是我的……

香芹往反方向走出了老遠,在一處渾然天成的小瀑布下方大石頭上抱膝蹲坐了下來。

她雙手撐托著臉頰,又下意識模模莫名悶窒的心口處,揉了揉。

……不過,像剛剛那樣的才對嘛!

尊貴霸氣的太子殿下和落魄卻傲骨錚錚的高門貴女,這完全是古代言情小說里最受歡迎的官配組合之一。

如果她是個言小作者,光是一看方才那個橋段,瞬間就能衍生出十萬字纏綿悱惻斗智斗勇可歌可泣的愛情小說了好嗎?

「袁香芹,記住,你只是個NPC,推進劇情的路人NPC啊!」她喃喃自語,反覆叮嚀,「其他的都別想。」

女主角才值得獲取男主角的憐惜與照顧,而她最常得到的是罰站……所以她不是NPC是什麼?

香芹再度粗魯地搓了搓臉蛋,揉去眼角不該出現的熱意,正想重新打起精神時,忽然听見身後有聲響。

「袁大人,您也看見了吧?」一身淡黃色宮裝的西門雅蘭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

「看見什麼?」香芹警覺,立時豎起戒備。

西門雅蘭嗓音溫柔,「太子殿下和我家大姊姊才是一對兒。」

香芹面無表情,「喔。」

她的反應教西門雅蘭像是一拳打空了,臉色微微一變,「袁大人——」

「西門二小姐從上次在侯府內就處處針對本官,今天又尾隨在本官後頭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言論,到底意欲何為?」她冷靜反問。

西門雅蘭咬了咬下唇,終露一絲不甘心,「我知道太子殿下對袁大人是特別的,但又礙于……所以,我想跟您談一筆買賣。」

「本官听不懂二小姐在暗示什麼,也沒有興趣跟你做任何買賣。」她挑眉,「平日本官沒有官威,看著好相處,可不代表本官就得受二小姐的驅使或要脅,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香芹是粗線條不是沒腦子,黨爭宮斗雖不擅長,但好人壞人還是分得清的,這位西門二小姐前幾次的綠茶行徑已經吃人夠夠了,現在還要來談什麼買賣合作,她這是想屁吃呢!

「事到如今,袁大人還以為不想入局就能安然抽身嗎?」西門雅蘭褪去了往常的嬌柔偽善綠茶嘴臉,目光異常的犀利。

「入什麼局?」她皺眉,「我和你們追求的不一樣,別把自己的觀點硬套在別人身上。」

跟老娘搞精神控制和情緒勒索那一套沒用!

「袁大人這般倔強,彷佛自己還可以置身事外似的。」西門雅蘭冷哼。

「說話干脆點,你到底想講什麼?」

西門雅蘭臉色陰了下來,「袁大人,您當知眼下有無數雙眼楮盯著東宮,已然不知有多少名門貴女和朝堂勢力都想攀上太子殿下,而您不過是好運一時得了殿下青眼,可殿下終究是要娶妃的,屆時袁大人該如何自處?又將何去何從?」

香芹听到這里也明白了,嗤笑了一聲,並不上當,「殿下成親是東宮大喜事,所有東宮屬官本就巴望著殿下能早日迎娶太子妃,本官有什麼好不能自處的?」

西門雅蘭也不示弱,「袁大人到現在還要跟雅蘭打迷糊,難不成是當真誤以為,殿下必定會寵愛您勝過自己的結發妻?」

香芹臉一沉。

西門雅蘭眼中有嘲諷,「殿下的女人能為殿下生兒育女,即便不得寵,將來也能母憑子貴,可袁大人您又有什麼可做倚仗?」

她越听越不爽,如果不是怕惹來鎮北侯府的怒火,給東宮和太子殿下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真想從西門雅蘭頭上狠狠巴下去!

「——所以你指的買賣,就是要我助你當上這個太子妃,然後換來你日後對我和太子殿下的『往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嗎?」香芹強忍怒氣,冷笑拆穿她的裝神弄鬼。

西門雅蘭似笑非笑,「除了與我合作外,難道袁大人您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我怎麼沒有別的路走了?本官堂堂東宮洗馬,品秩雖然比不上侯府貴重,好歹也是朝廷一員,是正式編制內的文官,可西門二小姐你呢?」她也戳了回去,「就沒見過這麼上趕著倒貼的,可你想要,那也要看太子殿下要不要!」

來呀!來互相傷害啊!

西門雅蘭臉色變了,本想揚手重重掌摑于她,可還是忍住了,最後怒極一笑——

「袁大人好刁的嘴,可您別忘了,我家那位大姊姊可是抽了凰簽的,又和殿下有青梅竹馬的情分,殿下因為我大伯的戰死殉國,定會格外憐愛心疼我大姊姊……我大姊姊那樣的高潔無塵的性子,將來定然是容不下您的。」

香芹藏在袖子里的手緊緊掐握成拳,氣到隱隱發抖。

——我管你阿嬤咧十八歲!

別把人看扁了,誰稀罕跟你們在那邊演「後宮甄嬛傳」?!

「況且,東宮除卻太子妃之外,太子之妾另設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訓十六人、奉儀二十四人,」西門雅蘭慢悠悠地,惡毒地道,「袁大人您雖是前朝官員,可這後宮女子的手段和朝堂上的明槍暗箭也不遑多讓……沒有人居間護著,遮掩著,您又能指望殿下愛重您多久?」

香芹呼吸急促,越發拳頭硬了。

她想起了如今清靜的東宮,又聯想到陛下的後宮佳麗三千人……

一窩子女人天天圍著一個男人打轉,為了獲得這個男人的寵信和權勢利祿,不是使盡渾身解數博取其歡心,就是互相斗得你死我活……從抓頭發干架,到爭寵、陷害、下毒禍延子嗣……

惡心……真是太惡心了!

香芹忍不住深深打了個冷顫。

至此,她除了被蔑視的憤怒外,那被壓在理智最底下似有若無的幽微心愫及對執述太子的偶像濾鏡,也剎那間乒哩乓啷地崩碎了一地……

別說她現在是個「男的」,就算堂堂正正地恢復了女兒身,也不想因為一時的心動把自己搞進這個天下第一大坑里!

「所以我說袁大人,您聰明的話就——」

「二小姐!」她粗暴地打斷了西門雅蘭的唧唧歪歪,強忍給她一拳的沖動,面上表情卻更加冷淡疏離漠然,「你可閉嘴吧!」

「你!」

「本官是個男人,沒有分桃斷袖的癖好,太子殿下再尊貴俊美高高在上,對于本官而言就只是要效忠的主子,是下臣們的尊上,僅此而已,二小姐你別以己度人,招人笑話。」

「袁香芹你——」西門雅蘭恨恨地怒指著她。

她毫不客氣地拍掉了西門雅蘭的手,「我最討厭別人指著我的鼻子,下次再這樣,你的手指頭我見一次斷一次!」

「你敢?!」西門雅蘭氣得渾身打顫,「你不過只是個小小洗馬,若非沾著東宮的威勢——」

「我沾不沾東宮的威勢都好過你這個滿腦子只有宮斗宅斗沒有自我的可憐蟲!」她沖口而出。

西門雅蘭氣壞了,「誰是可憐蟲?你才是——」

「這世界那麼大,人生還有那麼多事可以做,你就不能去做點更有的事嗎?你的個人自我價值就只有這樣嗎?別說太子妃了,就算讓你當上了女皇又如何?斗到無人之巔你就快樂滿足了嗎?」她氣勢洶洶,「西門雅蘭,你先學會好好做個人吧!」

「我……」西門雅蘭一時被她的氣勢壓住,瞠目結舌。

「當真野心那麼大,你要不要干脆去征服宇宙好了!」

「你、你都在胡謅些什麼?你竟敢這樣同我說話?」

「我想講什麼就講什麼,你咬我啊!媽的,夏蟲不語冰,我們三觀不合,我說服不了你,你也別想把我扯進你們那一攤爛泥潭里打滾。」香芹胸口劇烈起伏,心跳依然狂跳如擂鼓,卻是已經不想再浪費唇舌了,「——告辭!」

西門雅蘭瞪著她豪情萬丈地拂袖而去,半晌後不由駭然而笑。

「……這人是瘋魔了不成?」

——而這番沖突和對話,在一盞茶辰光後就被報到了執述太子跟前。

听了隱衛支支吾吾的敘述,執述太子好半天遲遲回不過神來。

「……她說,孤是一攤爛泥潭?」他瘖啞低問。

隱衛瑟縮了一下,「主子,袁大人那應該是怒急之下口不擇言……」

不過主子更該追究的,不是那囂張自大又蓄意挑釁的西門二小姐嗎?

若非因為她的緣故,向來和和氣氣可可愛愛的袁大人也不會被惹惱之後,這般出言不遜。

而且仔細想想,袁大人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論還真的令人有種莫名熱血沸騰之感呢!

「連見了孤和紫華孤男寡女在一處說話,竟也毫無醋意,可見得她心中確實沒有孤。」執述太子神情冷峭中透著一絲隱痛。

「主子……」

在罕見的脆弱一閃而逝過後,身為皇族睥睨天下的金貴傲氣也自骨子里迸發而出,他大掌緊攥,心越發冷了三分,漠然道——

「既然上次在鎮北侯府花宴上,她因孤的緣故受連累了,孤是賞罰分明之人——長年!」

躲在角落的長年見情勢不好,戰戰兢兢地上前,「殿下……」

「從孤的私庫中取三百兩黃金,另外在京師北城周圍添置一處三進的宅子,」他鳳眸清冷,面無表情,「就當孤補償袁洗馬前番受驚。」

北城?

長年吶吶,「殿下,這北城離皇宮頗遠,袁洗馬無論上朝或到東宮當差都……」

「她這個洗馬官職是怎麼來的,難道你不清楚?」執述太子淡淡睨來,「進東宮本就非她所願,孤也不想再勉強。」

他堂堂一國太子,何必百般為難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弱女子?又何須將皇家男兒的尊嚴置于她足下踐踏?

他姜執述,幾時卑微可悲到這樣的地步了?

「奴才知道了,奴才這就去辦。」長年一震,心下暗暗叫苦。

糟了糟了,袁洗馬執迷不悟倔強至斯,這下可造作出禍來了,惹得殿下心灰意冷,怕是就此要與她斷絕干系……

唉,若非袁洗馬失憶,又幾次三番在失憶後疏離、刺傷殿下的心,向來重情重義的殿下也不至于——罷了罷了,也只能說她無福吧!

否則便憑著殿下對她的心意,日後待太子妃正式入東宮後,袁大人便是僅次于太子妃尊位下的良娣……將來的將來,那最少也能得個皇貴妃的無上尊榮寵愛。

長年連忙下去吩咐了,獨留倒楣的隱衛心下惴惴地單膝跪在原地,無所適從。

「主子,那屬下等還要繼續……」

執述太子高大挺拔身軀佇立窗前,不知怎地,那巍峨高貴的身影卻看著有一抹說不出的悵然孤獨……

「她往常不是總覺得孤管束太嚴嗎?」他眸光低垂,似是隱隱意興闌珊,「你們便都撤回吧,還她一個自在。」

「是。」

就在隱衛又退下的當兒,忽听前頭的太子殿下又遲疑地開口喚住——

「慢!」

「主子?」隱衛抬頭。

執述太子沉默了良久,才道︰「北城巡城司那里命人打聲招呼,她即便官身不在,恢復本來面目,終究也曾經是我東宮的人……莫叫宵小欺了去。」

隱衛一愣。

「東宮丟不起這個人。」執述太子嘴硬地道。

「屬下明白。」隱衛忙應下,卻也打算回頭好好敲打一下東宮暗處的各方密探,在執行任務之余也別忘了多關照關照這位袁大……袁姑娘。

只怕在主子心中,這袁姑娘還是獨一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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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3: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甘泉宮小院中,香芹愣怔地听完長年代殿下宣的口諭。

有那麼十幾秒的時間……

她覺得自己剛剛耳朵好像出了問題,那些話,她一個字一個字都听進去了,卻又一個字一個字都沒听明白。

「袁洗——」長年頓了一頓,心緒滋味復雜地道︰「這是太子殿下的恩德,您跪恩吧。」

「喔。」她有些呆呆的,本能地依言跪了下來,朝東邊方向磕了三個頭,恭順地低低道︰「下官……小人謝太子之恩,千歲千歲千千歲。」

長年垂首看著她小小一只的身影,又是怒其不爭又是氣她辜負殿下,嗓子不免有些硬邦邦起來。

「你以後且好自為之。」

「謝長年總管。」她好像感覺不到膝蓋硌到地面小碎石子的疼痛,整個腦子嗡嗡嗡的,反應都有些遲鈍,「我,會的。」

「唉。」長年別過頭去,吸吸鼻子,也有些暗恨自己的心軟矯情,「那個,車駕已經備好了在外頭,你收拾妥當後,便可回京去北城安居了,三百兩黃金也會同時歸置在那處三進宅院的。」

香芹點點頭,木木的,看著格外的憨傻乖巧。

可實際上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瞬自己好像奇怪的分裂成了兩個不同的人……

一個是冷靜清晰的旁觀者,慶幸著太子終究英明仁心,不但放了她一條生路外,還給了她安家的本。

另一個則是懵懵然,有點酸酸澀澀的,迷茫又莫名地難過,覺得自己真的有點狼心狗肺,居然這樣「回報」一個對她這麼好的男人?

不過,事情走到現在這樣,才是正確的啊。

執述太子身為一國儲君,本來就有他的責任和義務,在當今龍陽之癖並非主流的世情中,太子若是耽溺留戀一個同性,本就會受前朝後宮和世人詬病的。

萬一因此危及到他的太子之位,那她也是罪過大了。

「長年總管,你以後還是勸勸太子吧。」她努力維持腦中清明,有一絲艱難又晦澀地提醒道,「陛下……雖然只有太子這一個親兒子,可皇室卻不只有太子一名血脈。」

陛下的三位王弟各自在藩地生了一堆嫡子庶子,倘若這三位王爺哪日生出了將膝下之子過繼給陛下的念頭,太子心機手腕再高,將來的登基之路也不免因此徒增波折麻煩……

長年一怔,迅速會意過來,又是感動又是慨然,口氣也溫和軟化了不少,「你放心,殿下胸懷江山和天下蒼生,自然不會受囿于此,待日後東宮選妃進人,想來不愁沒有能令殿下再看中的心儀之人。」

唉,看來即便袁姑娘對太子殿下確實無意,可終歸她還是有那麼一些些關心殿下的。

殿下……也不算是遇著了個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太子殿下人那麼好,自該有世上最好的女子來相配的。」她輕輕點了點頭,深表同意。

長年古怪地看著她,「你……當真不在乎?」

香芹笑了笑,「我又憑什麼在乎?」

太子殿下真正喜歡的是前身,又不是她,若要論吃醋,也是原來那位「袁香芹」才有資格。

穿越過來變成替身已經夠無奈了,要是還變成了太子殿下心中白月光的替身,那不是更慘?

而且她有自知之明,早晚太子殿下會發覺她跟「袁香芹」越來越不相像,到時候她奪舍的事實露餡了,迎接她的還不是只有一個死字?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現代人,分外珍惜自己這條小命,如古代那種忠君愛國拋頭顱灑熱血,或是伯牙絕弦,為知己為心愛之人能舍生忘死雲雲的珍貴稀罕品德……她肯定是沒有的。

而且以後太子有美如雲,後宮妻妾必定個個都長得像選美皇後冠軍,她這根芹菜就不去湊熱鬧了。

「你真是——」長年一時氣結。

太太太無情了!

「長年總管請代我再次謝過殿下,今後無論如何,我都祝他未來功績震古鑠今,夫婦和樂妻賢子孝,萬事圓滿大吉。」她澄澈雙眼滿滿真摯。

長年賭氣道︰「那是自然的,就不勞您費心了。」

她恭敬地送長年出去,兩人來到小院門口之際,長年忽然又回過頭來,俊秀臉上嚴肅慎重——

「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搖搖頭。

「連一點點都沒想起來?」長年眼底隱含一抹希冀。

她明白長年的意思,歉然地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也許我本就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個人了。」

有那麼一瞬間,長年幾乎沖動地想冒著太醫叮嚀過的危險,戳破她和殿下曾經歷和結緣的種種……

可是當他對上香芹平靜如一汪清潭的雙眼時,已到嘴邊的話頓時又頹然無力地消散無蹤了。

也罷,既然殿下都死了心撂開手了,他這做奴才的就別再給主子添亂了。

當天午後,香芹便帶著簡單的小包袱箱籠,搭著馬車離開了甘泉宮。

只是她沒有如長年安排的那樣,一路安然無阻地回到京師北城的三進宅院中,而是在回程第三天的半路上,趁馬車夫去解手的時候,悄然下了馬車,就此不知去向……

香芹在林子里走山路折騰了兩天,半路上終于找了到個犄角旮旯的山中小村落。

她在臉上抹了把泥土,衣服也在地上草間翻滾了一遍,髒兮兮地偽裝自己訪親未果,又遇到打劫的……所以大部分行囊都丟了。

實際上她偷偷下了馬車鑽進山里後,就把貴重的細軟都放在小包袱里背在身上,走到哪里都貼身帶著的三個月俸祿也依然揣在懷中暗袋里。

然後她把那只裝了衣衫和書卷——當初拿來做做樣子——的箱籠,找了個懸崖往下一扔,還不忘撕碎了一小條布壓在大石頭下,裝出她失足落崖的假象。

要不是只穿了腳下這雙鞋出門,她還想把一只鞋扔在懸崖邊邊,這樣看起來更逼真。

她心知,執述太子會讓長年總管傳達那樣的口諭,就表示他顯然是決心跟她劃清界線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肯定不會再回頭搭理她這個沒心肝的不良員工。

但香芹從小到大看過那麼多小說和電視劇,她對于「女主角失足落崖」這個淒美(?)哏實在是印象深刻,又剛剛好經過一處懸崖,于是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戲劇魂發作……

總之,當她布置完了後,深覺這招確實是和過去斷個一干二淨的好方法。

這樣就不用擔心東宮的政敵會想要把她抓起來囚禁拷問,逼問她關于東宮的秘辛布局之類的危機了。

……雖然她壓根兒不知道那些機密,可政敵們不知道她不知道呀,萬一那些人誤以為在嚴刑逼供之下,她卻還抵死不從怎麼辦?

香芹打了個大大的哆嗦。

「沒錯!死遁就對了。」她喃喃自語,握拳又給自己鼓勁打氣一番,「魔鬼就藏在細節里……袁香芹,做得好!」

于是此時此刻,自覺已經布置好一切的香芹站在最靠近村口這戶泥瓦房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搓搓臉頰,伸手敲敲木門,隨即對著打開門的胖嘟嘟大娘,展開了最親切業務性的笑容來——

「大姊好,不好意思打擾了……」

「哎喲什麼大姊,老婆子我今年都六十了呢呵呵呵。」胖嘟嘟大娘樂得笑眯了眼。

「真的嗎?可大姊你看著這麼年輕,紅光滿面氣質爽朗的,怎麼可能六十了?」香芹裝作訝異狀,很心機的假意驚嘆,「沒可能啊……」

胖嘟嘟大娘笑得花枝亂綻,倒也歡喜得活月兌月兌年輕了好幾歲,對面前這個秀氣的小少年越發熱情招呼起來——

「小公子你嘴真甜,大娘……不,大姊我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看的小公子呢,來來來,進來喝碗綠豆湯,這天可熱壞人,喝口冰冰涼涼從井里湃出來的綠豆湯最消暑了!」

「多謝大姊。」她感激道,「小子就厚顏打擾了。」

香芹穿越進古代後,在東宮里混了不短的時日,這諂媚功夫和厚臉皮的本事是越發練出來了。

再加上她之前在新北山上開租書店,一個月偶爾也會遇上兩三個毛病一堆的奧客,所以也早就點亮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專業技能。

純樸山村的胖嘟嘟大娘不知人心險惡,又怎麼抵擋住她的不要臉……咳,彩虹屁攻擊呢?

所以一碗綠豆湯下肚,胖嘟嘟大娘已經一口一個「小袁哪」、「好崽崽啊」親親熱熱地叫喚,只差沒當場把她寫進族譜當干孫子。

一老一少相談甚歡,香芹這才知道胖嘟嘟大娘原來是這竹子村的村長太太。

胖嘟嘟大娘膝下有三兒兩女,女兒都嫁到鎮上做買賣的人家里,小日子過得不錯,三個兒子則分別在城里做木匠、鐵匠,兒孫都在城里安家了,三兩個月才會回來探視兩老。

所以胖嘟嘟大娘和老伴兒農忙之余,平日也無聊得緊,這不,老村長一大早去巡完田水後,就跟幾個老頭兒去溪邊釣魚,大娘則是到處找人嘮嗑。

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個這麼俊秀好脾氣好聊天的「小伙子」,胖嘟嘟大娘就直拉著她的手不放,叨叨絮絮的可開心了。

「小袁哪,可憐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既然沒找著親戚,那索性留在我們竹子村住下好了,我們竹子村百來戶村民,平常雖然也有那麼幾個抬杠斗嘴的,但都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壞心思,還是挺好相處的,你考慮考慮?」

「我……」

胖嘟嘟大娘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咚咚咚地跑向灶房,高高興興地從灶膛里掏出了兩個黑呼呼卻香噴噴的烤地瓜,又咚咚咚跑回來殷勤地塞進她手里。

「來,吃吃吃,這地瓜是咱們村里自己種的,又香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香芹看著面前粗手大腳卻眉開眼笑的可愛大娘,手中的烤地瓜溫溫熱熱的,也瞬間溫暖了她有一些些茫然和旁徨的心……

老人家對她這麼好,等離開前,自己一定要多留些碎銀子給她加加菜、補補身體。

「謝謝您,大姊。」她低下頭看著烤地瓜,眼眶酸酸濕濕的,勉強咽下了感動到想哭的沖動,真誠無比地道,「可……我終究還是得回家的。」

穿越到大晉王朝以來,她常常想家,但從來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這樣,這麼強烈的想回到現代那個家。

並非為了家人,因為現代人離婚率高,她的原生家庭也不例外,父母在分開後早就各自又有家庭了。

媽媽和繼父移民出國開啟美好的第二春,爸爸身邊也有個同居多年的女友阿姨,她這個女兒早就不被包括在他們的人生軌跡里,而是識趣地從大學畢業後就獨自生活工作。

可她身邊有多年的老同學和好朋友,也有能一起去唱KTV、看電影、吃大餐、互訴心事吐苦水的閨密……

他們一定都還在等著她回去。

也許她還有回去的機會,但……也或許當她在山路不小心「犁田」後,其實就已經掛點say  bye-bye了。

——所以我已經不是過去的袁香芹了,但我也不是這里的袁香芹,我還是我,但我也已經不是我了,那我到底能是誰?

見香芹神色黯然惆悵,胖嘟嘟大娘也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雖然大娘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老話說『物離鄉貴,人離土賤』家鄉終究是自己的家鄉,大娘明白你的心情啊。」

「謝謝您體諒。」她收拾了一下心情,對胖嘟嘟大娘真摯感謝道,「我只叨擾您們一晚,明兒天一亮就走……」

「怎麼那麼急著明兒就要走?不多住幾天?」胖嘟嘟大娘可舍不得她了。

「回家一路山高水遠的,若沒趁早趕路,怕走著走著入冬了,那路上就更難走了。」她也不好跟胖嘟嘟大娘坦承自己是怕有人追上來,只好胡亂謅了個理由。

「小袁你老家很遠嗎?」胖嘟嘟大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對啊對啊,很遠,遠得要命的那種遠。」她點頭。

胖嘟嘟大娘恍然,隨即露出一臉「我懂我懂」,「連我前兒進城找兒子,坐牛車都得走上半個月呢,差點把我這把老骨頭抖散架,你老家那般遠,那確實得早點上路,明兒大娘幫你多烙幾張大餅,好讓你路上帶著吃啊!」

「您、您對我太好了……」香芹差點就噴淚。

不知怎地,自從三天前在清涼山上見過執述太子和西門紫華的「郎有情妾有意」後,她就特別容易感性起來,時不時有臨花灑淚、對月嘆息的莫名沖動。

……難道是得了「追劇後遺癥」?

就是人家劇里的角色在那邊你儂我儂纏綿悱惻,她也在這邊看戲看得一顆心跟著忽上忽下,情緒隨時被牽動著,戲里的主角還沒哭,她就先哭了……

她模了模心口——真是別人在吃米粉,自己在喊燒。

肯定都是給閑的。

沒關系,等她遠遠離開了京城十萬八千里外,就再也不用被京城里的這些人與事影響,產生了不必要的情緒和不該有的盼望。

當晚——

香芹在胖嘟嘟大娘特意收拾過的,那處矮小粗獷卻干淨的邊間臥房躺下,身下是藺草編的涼蓆,小肚肚上蓋的是洗褪色了的薄被,鼻息間嗅聞到的是門口焚燒來驅蚊用的一小束干艾草香氣。

她以為顛坐了三天馬車,今天又翻山越嶺了大半日的自己會累到倒頭就睡,可山村四周格外的安靜,只隱隱听得草間螽斯鳴叫……

在這種白噪音之下,許多沉積掩蓋在心底深處的感受忽然自然而然翻涌了出來。

香芹把手臂橫擋在額頭和閉上的雙眼之間,不知不覺間,淚水無聲地浸濕了那緊緊壓住的衣袖。

……其實,她已經開始有一點點想念他了。

因為,這輩子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疼惜照顧過。

雖然執述太子管得她也嚴,又愛罰她這個那個,神情還老是那麼嚴肅清冷,但他嘴硬卻心軟,總是默默地做了很多對她好的事。

她不是機器人,事到如今……到底也想明白了、發現了他對她的一腔情意。

自然也能理解他生她的氣,並非因為她的不識抬舉粗魯莽撞,而是她的客套禮貌疏離太傷他的心了。

可她也沒別的路可以選,自己這三個多月來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偷了「袁香芹」的,不管身分是男是女,又怎能明知他想親近喜歡的是原身,她卻還厚顏無恥心安理得繼續耽溺下去?

沒結果的……

香芹輕輕翻了個身,把臉整個埋進蕎麥縫的枕頭里,最後將再也抑制不住的嗚咽聲全部哭給了蕎麥听。

清涼山甘泉宮中,太子寢殿內,一個高大寂寥身軀默默在宮燈燭火下振筆疾書,批示著成簍奏章。

四天來,太子殿下從未踏出過殿門,不說出去看看這清涼山的絢麗美景,就連甘泉宮內的小橋流水、荷塘柳岸都未曾瞥上一眼。

長年自小服侍殿下,應當是這宮里最了解殿下的貼心人了,自然知道殿下這是受了情傷打擊,就此投身于繁重的朝政公事之中,也許日後就會斷情絕愛成為一位真正無堅不摧的鋼鐵帝王……

長年都要哭了。

「殿下呀,您這又是何必呢?只要您點頭,奴才隨時都能給您弄來成千上萬個比袁洗馬還好看的美人……」長年終究是一片護主心疼之心凌駕了理智,沖口而出。

執述太子手中的狼毫一頓,筆尖落下了一滴重墨……

「殿下,您別折騰自己的身子,奴才看著心疼哪。」長年吸了吸鼻子。

「長年,你說孤當初是不是不應該招惹她?」他低低問。

長年眼淚真的滾出來了,顫巍巍道︰「殿下,是袁姑娘不懂得珍惜殿下的隆恩厚寵——」

「不,當初她早就說過,若知孤是太子,她打從一開始便會離孤遠遠的,不會和孤有任何糾葛,更遑論男女之情。」他苦笑。

「殿下……」

「她不喜孤的太子身分,對于良娣之位深惡痛絕,甚至不惜和孤大吵一架,這才失足跌傷了腦袋,就此失憶忘卻前塵……」他眼神痛楚而悵然,「可孤偏偏還是私心作祟,強行把她帶回宮,只盼或者有一日她能想起一切,能真正接納孤。」

只沒想到,強摘的果子不甜,強求而來結下的也不是姻緣,而是兩敗俱傷的忿怨……

如今她避他如蛇蠍,他又何嘗不是被她傷得郁結難解?

「殿下您太苛責自己了。」長年眼巴巴地看著自家主子,心疼得一抽一抽,「您貴為大晉王朝一國太子之尊,卻願將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位分授予身分低微的袁姑娘,對她已然是深情厚重如斯,換做京城哪家貴女能得這份殊榮,早就感恩戴德——」

「香芹自是不稀罕孤給的這份『殊榮』。」執述太子澀澀然,鳳眸透著幽深晦暗的感傷,「長年,她是不一樣的。」

長年一滯,也忍不住垂頭喪氣地承認,「袁姑娘……確實和奴才見過的世族千金們太不一樣了,雖說平時在東宮看著和和氣氣、唯唯諾諾,可她身上卻有種奴才沒見過的飛揚灑月兌和大自在。」

且長年也感覺得出來,袁姑娘待他既沒有對太子心月復的敬畏恐懼,也沒有對他閹奴身分的厭惡鄙夷,而是自然親切得……就像他是她的某個好友或兄弟一般。

思及此,長年忽然鼻頭一酸,心中生出了深深的後悔和自責。

四天前他代為轉達殿下口諭時,真是萬萬不該對袁姑娘那樣盛氣凌人的,他、他也太不是東西了。

「香芹她……」執述太子擱筆,眼神溫柔了起來,「她不似這大晉,不,是不似這世間的女子,她眼中胸臆間自有一番天地疏曠之象。」

「奴才斗膽,也覺得袁姑娘極好。」長年眼圈兒有些紅,又趕緊低頭猛然擦掉,免得叫殿下瞧見又惹來一通難過,「可奴才就是不明白,殿下和袁姑娘當時在山中相濡以沫數月,感情必然不淺,縱然一朝失憶,可難道就對殿下您連一絲絲熟悉感也無嗎?」

這三個多月來在東宮朝夕相處,袁姑娘真把自己當成了東宮一名小文官,對殿下那叫一個奉承敬重巴結,可卻不見幾分心動曖昧……

反倒是殿下,每每幾乎在袁姑娘面前克制不住。

執述太子目光遙遠而悵惋,「也許從頭到尾,不過都是孤的一廂情願罷了。」

長年難過地看著他,猶豫道︰「殿下……您真的放得下嗎?」

「孤不會再勉強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恢復慣常的清冷肅然,重拾狼毫,「……以後孤自做孤的大晉太子,她想怎麼過日子都隨她便是,只要保她一世衣食無缺富貴無虞,孤也就……安心了。」

長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地應道︰「喏,奴才知道了。」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響起了急促焦灼的稟報聲——

「殿下,不好了!車夫方才匆匆回報,袁洗馬在半路偷偷下了馬車,不見了!」

執述太子手中狼毫重重一抖,顧不得被濃墨弄污了的奏章,豁然起身。

「——什麼叫不見了?」

「怎麼會不見的?」長年大吃一驚,疾步上前抓住來人厲聲問,「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車夫是死了嗎?怎麼會好好兒一個人都能給弄丟了?是不是遇上敵人了?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動我們東宮的人?」

東宮指揮使此刻額上沁出了冷汗,他當初也是陪著長年總管和隱衛們秘密前去山谷找回殿下的人馬之一,自然知道袁姑娘對殿下的重要——

「剛剛屬下審問過車夫,他送袁洗馬走了三天的路程,在小錦山附近官道上停下,去林中方便了一趟,再回來便發現袁洗馬和隨身的行囊都不見了,車廂內留有一張紙條——」

「紙條呢?」執述太子瘖啞中透著一絲凶狠,還有隱隱約約的惶然不安。

東宮指揮使忙上前,躬身呈上紙條。

執述太子強自鎮定,接過紙條的大手依然沉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住不叫手指輕顫。

紙條上的字極為熟悉,是香芹有些秀氣又跳月兌的筆跡——

祝君安康 江湖再見

這短短八個字,卻看得執述太子心口突突然如針鑽刺,他緊捏著紙條,眼神熾熱血紅……

良久後,終是氐惆一笑。

「是孤奢想了。」

過往同甘共苦和纏綿種種,或許早就在她發現自己是東宮太子的當下,便就此終止在那一霎。

後來這偷來的三個多月時光,都是他強求……

「殿下……」長年和東宮指揮使滿眼憂慮地望著他,隨時準備搶步上前接住搖搖欲墜的主子。

可執述太子臉色蒼白,高大身軀卻挺直得比過往任何時候都要傲然而立。

——這一刻,那個暌違半年多來,清冷卓絕尊貴無匹,從不被世情羈絆的大晉執述太子又回來了。

「殿下,屬下馬上派人去找——」

「不,誰都不許再去找人。」執述太子目光漠然端肅,「從今往後,孤不再同此女有任何干系,你們也莫自作主張,若叫孤知道你們誰人正事不做,將東宮勢力和人馬浪費在尋找袁姑娘上……就通通逐去漠北放羊吧!」

長年臉色大變,和東宮指揮使交換了個驚惶惴惴然的眼神……可卻也不敢違抗殿下的鈞令,忙恭敬應下。

「奴才遵旨。」

「臣遵旨。」

他神情淡漠地道︰「都退下。」

長年和東宮指揮使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

執述太子昂然佇立在原地,無人知道他負在身後的手掌心已然緊攥得鮮血淋灕……

他又夢見了那一個,彷佛要將整個世界劈成兩半的猛烈雷雨天……

父皇晉文帝是仁君卻非明君,典型的心腸軟耳根子更軟,每每粗心大意寵信奸佞小人,將朝政攪得一團亂猶不自知。

母後乃崔氏貴女,風華絕代孤芳自賞,早些年發現丈夫貪戀實非良婿後,便從此心灰意冷地在鳳棲殿過起自己的日子,萬事懶待搭理,連他這個唯一親生獨子都不願多見。

她說她後悔了嫁入皇家,說姜家皇族血脈再高貴,又如何高貴得過千年底蘊傳承的清河崔氏?

而王太後卻是出身小門小戶,一朝母憑子貴,便處處以外戚為重,想方設法為其安插朝中錢權緊要的官職,只恨不能讓大半個晉朝官場全都姓了他們王家去。

執述雖然一生下來就受封儲君,有太傅等文武忠臣教導扶持,二十年來從未忘記自己身為儲君該當有的擔當和退讓。

他身為太子,當輔國卻不能弄權,只因君父猶在,縱使有萬千強國興邦之策,也得審慎低調行事,須該尊重坐在龍椅上的陛下。

可眼見一天天的,父皇越來越不靠譜,朝中人心蠢蠢欲動……

這日,他終于再也忍不住于上朝之時雷霆震怒,以太子鈞令當場斬殺了兩名大膽向皇帝進獻金丹的讒臣。

因這一雙讒臣口口聲聲宣稱,金丹乃世外高人摩訥真人以百名處子,點著守宮砂的玉肌之下那一滴血煉成,珍貴非常,服用後能增十年壽,且陽精大增……

他親眼看見溫軟仁和的父皇猶豫中透著一縷心動,看見文武百官想進諫,卻又礙于各種利害干系而選擇默然下來,人人都在等著旁人做這出頭鳥。

這一霎,他心頭一陣徹骨寒。

所以,他命殿前衛劍出鞘,手起劍落……

那兩人血濺三尺頭顱滾地的剎那,父皇嚇得險些在龍椅上厥了過去,像是看見鬼一樣地指著他,面色又青又白渾身打顫。

殿上文武百官一片嘩然……

有支持太子鏟除邪佞的,自然也有痛斥太子目無王法的,在朝堂上亂哄哄地炸了鍋的瞬間,素來端肅清冷內斂的執述目光如冷電地環顧全場——

文武百官如遭雷殛,頓時鴉雀無聲。

「爾等可還知道自己當初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為的是什麼?待披上了這身官袍後,為的又是什麼?」他低沉有力,一字一句問。

文武百官吶吶然,多數人面露一絲羞愧……卻也有少數人暗自忿忿,覺得太子殿下是在小題大作……

但所有人終歸在執述太子犀利睿智冰冷的目光下,吭也不敢吭一聲。

「——你們有人往日總說,陛下雖非大刀闊斧的開疆闢土之君,卻也是百年難得的溫良寬厚之主,是故陛下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嗜好和缺點,瑕不掩瑜,做臣子的也該體諒與他,只要陛下能高興,抬抬手也就過去了。」他冷冷地道,「……說做兒子的若借此拿捏做父親的,豈非是大大不孝?」

過去在朝上最愛拿這番話說事的禮部尚書,此時此刻感受到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不由冷汗直流——

「臣……臣該死。」

「你不該死,可你範疇忝掌禮部,卻厚顏無恥失格喪德,怎麼?覺著搭上太後娘娘的路子,能把家中妖媚庶女偷偷送進陛下龍榻上,自己就成了陛下的便宜老丈人,便可上竄下跳、為所欲為了嗎?」他緩緩走下丹陛。

無上威壓排山倒海而來……

恍惚間,文武百官中稍年長者彷佛看見了英明神武剽悍霸氣的先帝重現眼前!

禮部尚書頂受不住這樣可怕的壓力,撲通一聲重重跪了下來,抖如篩糠,「臣、臣知罪……臣不敢了,臣再也不敢了……」

副相悄悄看丞相大人恭敬謙遜地彎腰低頭,只得硬著頭皮手持笏板道︰「回稟殿下——」

「還有你!」執述太子淡淡然瞥來,卻讓副相霎時心髒一痹。

「殿、殿下,老臣……」副相破天荒地結巴起來。

只這一眼,好似自己這些年來曾暗地某些隱晦不可對人言的……通通在殿下灼灼然的目光下暴露無遺。

「眾臣工,」執述太子深邃眸底有著一絲掩不住的沉痛,「真教孤失望。」

大晉王朝看似鼎盛太平,可內有蛀蟲伺機上下蠶食,外有夷患伏臥虎視眈眈,即便三五年內尚可保繁華無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

不求百臣皆有百年遠見,至少也要謹記在其位謀其政,所有人心和家國的腐朽敗壞,都是從一日日、一寸寸開始……

父皇立于帝國之巔,盤坐皇宮之內,高高在上俯視不見蒼生黎民,可日常就置身于民間的文武百官們也看不見嗎?

執述太子震怒過後,神情漸漸恢復面無表情,冷漠中透著寂寥地大步越過左右跪成兩排,滿眼慚疚驚惶瑟瑟的文武百官……高大身影消失在長長的漢玉階梯之下。

回到東宮,長年和護衛們憂心地圍了上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他是主,從來只有巍峨屹立不搖,令臣下們安心追隨的份,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偌大皇宮滿滿是人,卻也莫名地空空蕩蕩……淒清得厲害。

姜執述忽然覺得有些無法呼吸,他大手緊抓住胸口,一身金繡太子蟒袍厚重得恍似巨石枷鎖,教人舉步維艱又心中生厭。

這個太子,他也做倦了。

「孤,要出去走走。」他沙啞開口,「誰都不準跟上來。」

「殿下,萬萬不可啊!殿下萬金貴重之身——」長年慌了。

他卻已然大步走入寢殿,待換上玄色胡袖勁裝後,便前往東宮馬廄挑了匹性子最烈的駿馬,頭也不回地策馬狂馳而去。

渾身火紅的烈馬載著執述太子疾然如離弦之箭,一路沖出宮門、外城門,最後恣意狂野地馳騁在京郊曠野上……

大風獵獵刮過頭臉耳際,他卻絲毫不覺痛,只感到隨著不斷加快的飛速之下,他滯澀沉甸甸多年的積郁彷佛也敞亮松快了幾分。

自幼習聖人之道,學帝王心術,該如何悉心治國,又該如何多方制衡……因為父皇的不負責任,太傅們便將所有期待和心神全部灌注在他身上,只盼大晉王朝能再出一個可媲美先帝功績的合格君王。

他從來莊重自持嚴以律己,從未有失半點規矩分寸過。

人人贊他是最合規範完美的太子殿下,羨他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矜貴威儀權勢……

可他也不過是個肉骨凡胎,是個會受傷會流血會迷惘會難過的……人。

皇宮中沒有半點溫情,除了皇祖父武皇帝外,唯一的暖意還是來自東宮眾臣精兵屬軍的忠心耿耿,來自從六歲起便陪在他身邊的宦官長年。

「——孤這個兒臣,這個太子,做得可太失敗了。」他瘖啞自嘲地大笑了起來。

遠方烏雲密布,隱隱有閃電風雷滾動而來!

在執述太子回過神來之時,已然被狂暴傾盆雷雨澆得全身濕透,胯下烈馬驚恐暴躁不安地狂奔,蹄下錯亂……

在暴雨中,他眼前視線模糊狼狽,猛然騰出一手迅速抹去面上雨水,他深邃瞳孔驀然一縮——

前頭,是斷崖?!

馬兒的驚懼和絕望哀鳴伴隨著他失控墜落的高大身軀,執述在電光石火間只來得及將袖底那一只東宮鑄金出入小牌子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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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3: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當姜執述再度醒來的時候,他渾身劇痛難當,又正在發高燒,彷佛陷于火焰之間……

「來,喝點水,你別擔心,發燒就是人體免疫系統正在對抗病毒細菌,你要相信你的抵抗力,你身材這麼好,不只擁有八塊肌還沒一點贅肉,免疫系統肯定強到爆。」一個清脆的嗓音在他耳邊碎碎叨念著,卻全是一些他听不明白的字眼。

何謂免疫……細桶?八塊雞又是什麼?她熬雞湯了?

可喂進他嘴里的卻不是香醇濃郁滋補的雞湯,而是淡淡的青草味……

盡管在半昏半醒之間,姜執述依然沒忘記保持警戒,正要抿緊嘴唇抵死不從時,卻發現有只手粗暴地捏開他的下顎,然後把溫熱的青草汁給灌了進去。

他險些被嗆死。

然喉頭本能吞咽間,那溫熱中帶著清涼的汁液緩緩滑過了喉嚨肚月復,不一會兒竟奇異地驅散了些許那不斷在全身上下肆虐的焚燒痛楚感。

「你也算好狗運遇到我,這山里什麼都沒有,就是動植物最多,居然還有退熱消炎的魚腥草。」那個嗓音嘀嘀咕咕,好似平時憋得很了,終于能找到對象說話似的一開口就沒打算停,「……清冠一號里面就有魚腥草呢,只要你不是得了新冠肺炎,退燒應該是沒問題的。」

他頭脹痛得很,偏偏那清脆嗓音又在他耳邊宛如鳥兒般啾啾啾個沒完,可說也奇怪,姜執述雖然被吵得頭疼,整個人卻不知不覺被這彷佛家常閑談的瑣碎話語安撫了下來。

打從降生以來,他從沒在皇宮中听過這麼人間煙火氣的叨叨絮絮……

這一刻,姜執述懷疑自己如果不是在做夢,就是置身幻覺里。

否則他怎麼會因為這古怪的一切,而覺得有一點溫暖呢?

「跟你說啊,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等你好了以後要記得報答我,看你這一身被刮爛的布料,可能也不是什麼有錢人,但沒關系,你有顏值呀!不管哪個年頭,長得好看還是能當飯吃的。」

那嗓音念叨著,手中動作也沒停下來,拿著熱熱的濕布就往他不知何時赤果了的上半身細細擦起來,邊擦還邊發出疑似吞口水的聲音——

「帥得這麼沒天理,身材還這麼好,听說古代武將都是真男兒,全身矯健有力的肌肉都是實打實打仗打出來的,不是靠運動器材健身房……帥哥你肌膚這麼白,可你這一身肌肉嘖嘖嘖,你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那一款玉面白袍小將吧?」
「……」姜執述在發燒,人有點迷糊了,可該听的話還是每個字都听進耳里了,俊美的臉龐微微扭曲抽搐了一下。

——孤這是,遇上女婬賊了?

盡管又驚又怒又暈眩,但他依然能不切時宜地感覺到那溫熱擰干的濕布擦過自己玉白精壯的胸膛時,帶來的一陣陣莫名撩撥和麻癢之意……

姜執述大手猛然一顫,努力想揚起打掉那膽大包天的踫觸,可因為高燒和受傷累累致使筋骨酸疲無力,他以為自己已經使盡力氣,可看在對方眼中也不過就是手臂肌肉緊了一緊。

「弄痛你了嗎?」那女聲有些不好意思,「忍一忍,我會輕一點的,要不然……叫出來也是可以的。」

「你听得見我說話嗎?你想說什麼?」一個軟軟暖暖又蕩著草木香氣的小臉湊近了他嘴邊,而後歪了歪頭,近得他彷佛只要稍稍抬頭,就會不小心踫著她的耳垂。

「……噤……聲……」他瘖啞艱難地低微吐出兩個字。

「蛤?進啥?」那清脆女聲一懵,持著濕帕的小手猛地往他赤果胸膛中心一摁!

差點把他胸腔里的一口氣全給按了出去——

執述太子險些就此氣斷命絕!

接下來姜執述昏昏沉沉的,全然不知晝夜,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被如何擺布的。

只知道當他燒退了之後,人也漸漸恢復清明時,睜開疲憊酸澀的雙眸看見的就是一個趴在竹床邊的瘦巴巴小姑娘。

她小小一團,朝自己這方向的臉頰被手臂擠出了粉女敕的女乃腮肉,長發被紮成了一條長長,不倫不類的……繩索?

他無法形容那是什麼發式,卻覺得有種莫名的俏皮趣致感。

執述目光敏銳地環顧觀察著四周,自己正置身在一間不大的竹屋里,竹屋看著頗有年歲,陳設簡陋,只有兩張竹床和一個竹子打造的斗櫃,屋子正中央挖了個不大的地爐,周圍以石頭環繞成圈,燃燒著的柴火上頭放著個瓦罐,罐里正咕嘟咕嘟地翻騰、飄散出清新的竹筍香氣。

……這是哪里?

「絕情谷。」那個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打了個呵欠,慢吞吞地道。

他這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問出了口,一怔,「絕情谷?」

「嘿啊,這里是沒有小龍女的絕情谷。」

「小龍女……又是何人?」

小姑娘睡眼惺忪,慢慢回過神來,赧然一笑,擺擺手道︰「沒啦,是我睡迷糊了,隨便講講。」

執述太子這二十多年來,還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隨便講講」,不過看著小姑娘的漫不經心,呵欠連連,他心中涌現了一抹歉然。

她救了他,又守著他不知熬了幾日,定然是累得很了。

于是他耐著性子問︰「敢問……姑娘,離這里最近的城鎮是哪兒?」

「帥哥,這你就考倒我了。」她聳了聳肩,無奈地攤手一笑,「我也不知道呀。」

他蹙眉,掙扎著要起身。

「等一下,你摔傷了腿,雖然我已經用藥草幫你敷上,但畢竟不是專業的醫……呃,大夫,你最好乖乖躺著別動,讓皮肉都長好,不然萬一感染……化膿了就不好了。」她趕緊按住他。

眼前的高大男人寬肩窄腰長腿,有一身令人垂涎的胸肌和精實的月復肌,生得又俊美清冷中透著一絲艷色,尤其是被子滑落的剎那……

她這才驚覺自己小手按住的地方恰恰好是他光滑緊致又微微沁著冷汗的後腰——

流暢優美的男性矯健腰線繃出了一道美麗性感的風景,雖肌膚表面透汗,她掌心下卻也感覺得到其隱隱蘊藏在肌肉底下,充滿男人英偉勃發的陽剛火力……

小姑娘陡然僵住,而後非常明顯地吞了口口水,小手手甚至忘情斗膽地上下摩挲了一下。

嗷嗚好好模啊!

他一瞬間像是被燙著了般,猛地往後一挪,大手火速撈起落至腰月復間的被子高高拉至肩頭,心髒狂跳,破天荒地有一霎的不冷靜了……

「你……姑娘請自重。」

小姑娘回過神,也難得地尷尬了,「那個,拍謝……我是說,抱歉,我剛剛沒別的意思。」

就是……手癢。

他被遮掩在被子底下的寬闊胸膛劇烈起伏著,臉色更蒼白而嚴肅了,「姑娘,你——你如何把某的上衫都去了?」

某?喔,古代男兒自稱的一種。

面對他的文謅謅談吐,她稍微愣了一下,眨眨眼道︰「我不月兌你上衣怎麼幫你擦身上藥?你就沒發現自己身上被石頭砂礫樹枝什麼的劃出了一堆傷口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多謝姑娘相救,某銘感五內,只是……」

「你別那麼扭扭捏捏的,男人露個上半身又怎麼了?我都還沒扒掉你的褲子呢!」她咕噥。

他臉色都黑了,「姑娘你——」

「先說好了啊,我不是不幫你檢查腰部以下,膝蓋以上有沒有受傷,誰讓你連昏迷了都死命捏住褲腰帶不給月兌,活像我要把你怎樣似的……我可是有法治觀念的,沒有去夜店『撿尸』的癖好。」她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

他濃眉皺得更緊。

這姑娘……言語也未免過于粗鄙又令人模不著頭腦,可偏偏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執述太子連想出言訓斥她都覺沒立場。

尤其看見她大大的黑眼圈兒瓖在小小的臉蛋上,他如何還記得起方才的被冒犯感?又如何還舍得氣憤?

「有勞姑娘了。」最後他只能干巴巴再道了一次謝。

她看著他表情冷硬,耳朵卻可疑地有點淡淡的紅,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好笑起來。

哎,其實也不能怪人家,古代人對于男女大防的觀念是十分嚴謹的,他雖然是個男人,但莫名其妙被個女孩子扒衣服……會緊張也是正常。

反倒是她自己才「不正常」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小臉有點悵然,隨即起身去小火爐處,拿只粗陶碗去盛那炖了大半天的竹筍湯,然後端過來吹了吹,「喏,既然你醒了,自己慢慢喝吧!」

「多謝。」他遲疑了一下,修長大手緩緩接過,隨即舉止優雅地喝起那鮮甜的竹筍湯來。

她忍不住又看得有點著迷了……

他生得高大舒展背脊筆挺,五官深邃濃眉鳳眸,高挺的鼻梁和恰到好處的完美嘴唇無論是一低頭一抬眉,一顰一笑(?)都有著叫人震懾的威儀和無上風華。

雖然此刻他應該是形容狼狽的,烏黑長發微亂地披散在身後,臉頰也被樹枝什麼的劃了幾道細微血痕,甚至還穿著條被剪開了大半又刮得破破爛爛的髒污玄色長褲……

但絲毫無損他的俊美威嚴。

——他肯定不是個泛泛之輩,普通的販夫走卒小百姓。

「公子不是尋常人吧?」她忽然問。

他神情一冷,眸底掠過一抹警戒,「姑娘為何這麼問?」

「你氣質太好了。」她坦白道,「而且一般人遍體鱗傷的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不知是友是敵的杵在自己面前,至少也有緊張防備和焦躁,但你始終很鎮定……呃,剛剛被我模了一把時不算。」

他凝視著她,眼神微微軟和了,「姑娘想來也不是尋常人。」

「你猜錯了,我比你知道的還平凡喔,」她聳聳肩,「如果不是因緣際會胡里胡涂來到了這里,我現在已經準備開門做生意了。」

「來『這里』?」他眉心一蹙,「做什麼生意?」

「我以前是賣……嗯,不對,是出租話本子給人看的。」她努力解釋,「就是書舖老板。」

他微訝,「失敬了,沒想到姑娘原來是飽讀詩書經營風雅之人。」

「飽讀話本子是有,詩書倒沒有,而且風雅什麼呀?」她嘆了口氣,老實跟他分享「時代的眼淚」。

他凝視著她,似有不解。

「我啊,生不逢時,當年話本子最暢銷熱賣的好時光我沒趕上,我跟話本子之間的緣分,只能說是共同譜出了一段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黃昏之戀……」

他禮貌溫雅地聆听著,但顯然是沒听懂她這麼「文青風」的假掰描述,又出自風度沒好意思打槍她。

總算她發覺自己一感慨又歪樓到十萬八千里外了,趕緊收束回來,「那個,公子是不小心墜崖的嗎?府上還有沒有家人?你都失蹤了七、八天,你家人會擔心你的吧?」

他聞言一驚,俊美清冷臉龐終于有了絲焦慮,「你說我昏迷七、八日了?」

她眨眨眼,「落到我手頭上的時候已經七、八天了,但我是在外面的溪邊撿到你的,那個時候你都不知道擱淺岸邊多久,所以嚴格來說,也許你壓根兒失蹤不只這些天吧?」

他就要起身,又瞬間覺察自己上半身仍赤果著,只得問道︰「敢問姑娘可有能借某蔽體的衣物?某還有要事,需得趕回城——」

她一臉同情地看著他,「公子,你的腿傷還沒好,不過我可以扶你到門口,你自己看就明白了。」

他一愣。

最終,她還是去翻出了件青色粗糙的外袍給他勉強裹上。

他肩寬厚胸窄腰手臂修長,那件老式的外袍在他身上幾乎要繃壞了,而且袖子還短了一大截……

可她也不能拿自己的衣裳給他穿,因為箱籠里原屋主舊年的衣衫尚且寬大許多,她卻是生得秀氣如青苗,上衣下裳樸素嬌小得緊,別說借給他穿了,就是給他當毛巾恐怕還嫌不夠大條呢!

虧得他雖然眼帶不悅,依然沉靜默然地接受了殘酷的現實——總比披著被子到處晃好一點吧?

她攙扶著高大的當朝太子緩緩艱難地挪到了竹屋門邊,一推開竹門,執述太子頓時僵住了——

放眼望去都是高聳群山環繞,翠綠花草茂密,而竹屋就蓋在這山谷底的一處高地,下頭是條流水潺潺的小溪,流至不遠處的一處大水塘。

壓根兒沒有出路。

他深吸了一口氣,思忖問道︰「既然有溪,那麼循著溪水上游或可找出離開山谷之法?」

「找過了。」她分享慘痛經驗,「我過去也有點爬山經驗,經向導教過幾招野地求生的秘訣,可是我兩個月前曾順著溪水往上走,走了大約半天,看到溪水的盡頭就是一處非常非常非常高的瀑布……原來這條小溪就是從瀑布奔流下來的分支。」

他濃眉皺得更緊了。

「若你我有攀岩十幾層樓的身手,或是擁有傳說中踏雪無痕的上乘輕功,那想出去應該就沒問題了。」她說著說著,忽地眼帶希冀,「公子你——」

他一滯,半晌後承認,「某雖略有武力,卻也沒有鷹鳥展翅、飛仙騰雲那般的好本領。」

她有點小失望,不過也鼓勵地踮高腳拍拍他的肩頭,「沒關系沒關系,人沒有十全十美的,公子你只要靠臉就贏了,不會輕功也沒什麼的,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想靠臉都還不能呢。」

——這又是什麼謬論?!

「……」執述太子一時啞口無言,也不知是給氣的還是給懵的。

她壓根兒不知他內心有無數OS,自顧自道︰「……唉,像我這麼怕死又積極的人,能找的辦法我都找過了,之前也試過點篝火放煙飄上天空,期待有人看見後發現山谷里有人,然後就下來救我。」

他心念一動,「如何?」

話甫問出口,他不禁自嘲地一哂……

自己確實是心急過甚,渾忘思慮了,倘若此法有效,這小姑娘如今還會在這里同他一起坐困愁城嗎?

「可惜理想還是理想,但現實就是現實。」她說起這兩三個月來的求生記,真是一把辛酸淚,「這片山谷長年籠罩雲霧山嵐,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燒出去的煙和上空的霧氣融為一體,你知道那種心情嗎?就像是自家好不容易養肥了的母雞卻被隔壁家的公雞勾走了,最後連顆蛋都沒留給我……」

盡管情勢堪憂,心緒沉重,他還是不由自主被她逗笑了,嘴角淺淺上揚了一霎。

他有些不明白,明明置身清貧陋室之中,為何這姑娘會這般樂天知命隨遇而安?且眉眼間生機勃勃笑意盎然,像是這般貧苦艱困也無法壓垮她小小卻昂然而立的肩背。

她……和他在京中見過的那些高門貴女,甚至是將門虎女都大不相同。

如果香芹知道他此刻心里閃過的念頭,肯定會更加心有戚戚焉地對著他勾肩搭背傳授道——

帥哥,這就是言情小說里面的名句︰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不過眼下他傷勢未癒,又身處高山環繞難覓出路的深谷內,縱然憂心自己的失蹤想必已然引起朝野震蕩,令宮中驚慌難安……

可此時此刻,除了先靜心養好傷之外,他也無旁的法子。

「但,既然尋不著出路,姑娘當初又是如何來到此處的?這竹屋又是何人所造?」姜執述居高臨下,低頭俯視著她,溫和卻深邃的目光帶給她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沉壓迫感。

好像……比一年級小學生撞見訓導主任然後被拎到講台上訓話還可怕。

香芹本能地吞了口口水,「我……我要是跟你說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在弧?你?」

「何謂弧??」他微微眯眼,眸光凜冽。

她瑟縮了一下,「我、我沒騙你,我就是莫名其妙從山路上犁田……呃,滾下來,然後等我再睜開眼,我就在這間竹屋里了,但是當時地上有個老太太已經死了兩三天……就躺在我旁邊,可把我嚇壞了,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挖坑安葬後,我就想走人……但,這不是走不出去嗎?」

他眼神莫測高深,像是在揣測研究她話中可信度有幾何,「只是如此?」

「就是如此!」被他盯著盯著,香芹緊張到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懊惱起來,叉腰昂頭,「不過我可是公子你的救命恩人,你沒自我介紹並許下日後必定重金報答雲雲也就罷了,還拿我當嫌疑犯質問,公子你這樣也不大對吧?認真要檢討的話,我們倆半斤八兩,誰都別說誰啊!」

他一怔。

姜執述自幼降生便是大晉王朝前朝後宮捧在手掌心,被眾人愛之信之重之的儲君,在長成後越發威重令行風華凜凜,不說在朝臣下屬間端肅雍容得令人敬畏賓服,就連陛下和皇後在他這個穩重內斂的皇兒面前都要順服三分。

他又是先帝武皇帝領到身邊親自教養的,風骨做派皆秉承武皇帝而成,自然也有了武皇帝的威煞之氣。

只不過他學文是由人稱當朝賢老的太傅傾心授業,便又增添了幾絲詩書蘊藉的君子風範,將骨子里的霸氣巧妙地遮掩在儒雅之下……

可二十載來,還從沒哪個人——尤其是女子——敢在他面前侃侃而談據理力爭,還嘻皮笑臉眉開眼笑,好似壓根兒不怕他。

……話說回來,此時的他在她眼中,確實沒有什麼該怕的本錢吧?

「姑娘好利的口。」他心已經有些軟了,但面色依然肅然,輕哼了聲。

「哪里哪里,只比公子厲害上一點點。」她嘿嘿一笑。

看著她身子小巧清瘦,雪白到近乎蒼白的臉蛋上仍有點小女乃膘,笑起來眉眼彎彎,像一只嬌憨裝傻的軟嘟嘟幼貓,可又藏著隨時想撓人的小爪爪……

執述太子低頭看著她良久,驀然發覺自己竟有些失態了,忙別過頭去,清清喉嚨道︰「有勞……姑娘再攙扶某回竹榻,待某傷好後尋得出口,必定連同姑娘一起救出深谷去,並當以重金相謝姑娘救命之恩。」

「好呀好呀。」香芹滾圓眼楮一亮,「重金什麼的,我很可以。」

——這帥哥非常上道啊!

就說嘛,錢可是很重要的,理念、抱負、夢想、情義如果沒有錢錢來搭配和支持,天長日久下來又何以為繼呢?

想當年啊,她在開租書店前也曾做過好幾年的社畜,身處現代社會常常听到慣老板們只要一提到加班費,就會語重心長的說——

「年輕人要有遠見,不要什麼都用錢衡量。」

……OKOK,那老板您這麼有遠見,什麼都不用錢做衡量,給員工的加班費您就甘心情願的付好不?

慣老板們提到加班這件事還會痛心疾首地道——

「加班就是個人能力不足的體現,你要好好檢討自己是不是能力有待提升。」

……好的好的,那老板您要不要深思一下,有沒有可能員工得加班是因為他們一個人做三個人的業務所以白天做不完,晚上只好免費爆肝回饋公司的緣故呢?

慣老板們若論及生意不好做,就會無比感慨喟嘆曰——

「經濟不景氣啊,公司面臨很多困難大家要共體時艱,所以減薪也是不得已的,你們要多多體諒,否則讓公司倒閉你們忍心嗎?」

……也對也對,那老板您看,您家那位富二代是不是可以少買一輛新跑車、少泡兩三位妹子、少買三四棟豪宅以確保貴府財產和公司金流不縮水嗎?

什麼談錢傷感情,談感情才傷錢好嗎?

如果有些人、有些事,連付出後應該獲得的收益都沒有,那談感情是能當飯吃嗎?

正如「施恩莫忘報、大恩不言謝」這兩句千古名言,說出口的人可以是施恩的那位,卻不該是被施恩的那個人。

所以面前這位龍困淺灘、虎落平陽的落魄貴公子雖然此時此刻身上連半毛錢都沒有,但人家可沒有仗著臉好看、身材惹人流鼻血就做出一副——女人,你能救到我是你三生有幸——的霸總油膩嘴臉。

他反而無比認真嚴肅地承諾,日後必要以重金報答……

嘿,重金好,重金好,黃金無論古今中外到哪兒都通用,她好喜翻丫!

就憑著這點,香芹心里對他的好感度忍不住繼續蹭蹭蹭地上漲……

看看!這位姜公子才是當大老板的風範呢!

念在重金報答的份上,香芹「飼養」起落魄貴公子姜美人(?)的熱情指數就跟被炒熱了的股票市場一樣向上沖沖沖。

事實上,在這山谷內住了幾個月,已經足夠讓她模清楚這邊的地理和生態環境。

大的猛獸沒有,野兔山雞什麼反而不缺,而且因為人煙罕至,它們對邪惡的人類提防也不重。

香芹曾經有過走到肥碩山雞身邊,一把拎住雞翅膀了,肥山雞還懶洋洋地對她咕咕了兩聲……害香芹一個良心作祟,都想把它帶回竹屋當寵物雞來養了。

可是,她餓啊……

所以最後香芹依舊被饑餓戰勝了理智和情感,哆嗦著手,邊念阿彌陀佛,邊祝福「雞雞你早日投胎轉世,下輩子去好人家享福」等等,然後砸昏山雞,接下來把它這樣那樣。

從親自動手喀嚓掉山雞的那一刻,香芹終于無比清晰地認知到,自己是真的穿越到古代,是真正回不去現代了……

她當天晚上邊哭邊把那只烤得油香噴噴汁水淋灕的山雞吃掉了,邊打飽嗝邊嗚嗚嗚「跑山雞果然好好吃啊」。

狠人果然都是被環境打磨出來的。

——這天,夏日午後雷陣雨轟隆隆下得激烈,香芹在竹屋里頭幫他搗著早前摘的車前草葉子,邊搗邊跟他閑聊——

「幸虧我上個月才爬上去加固過屋頂,不然我們倆就要濕身了。」

「咳咳咳。」他嗆到。

她把搗爛的車前草敷在他受傷的右腳小腿上,那大片傷口經過幾日的敷藥已經好了許多,不再是血肉模糊紅腫可怕,而是有慢慢結痂的跡象。

「姜公子你想歪了對不對?」她歪著頭,小臉笑得不懷好意,「嘿嘿嘿。」

他臉色一僵,「袁姑娘……」

「又要請我自重是吧?」她笑嘻嘻道,「可我們兩個被雨淋成落湯雞,不是濕身是什麼?」

「……袁姑娘說得有理,是某想岔了。」雖然努力嚴肅板正著神色,耳際那隱隱泛紅之色還是出賣了他。

她看著面前這個高大英俊威嚴卻異常純情的男人,心里不禁有些管不住的歡喜快活,卻也覺得自己都有點不像自己了。

明明在現代時,她也不是個會撩漢子的豪放女,可怎麼來到了古代,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秋,動不動就想逗弄這位沉默的美男子呢?

……唔,應該是他確實俊美冷艷到讓人蠢蠢欲動難以自禁吧?

「姜公子你今年多大了?」她忽然問。

「姜某去年已過及冠之禮。」

還好香芹言情小說看得不少,對于古代男子二十及冠這點還是頗有印象的,听到這里心頭沒來由地有點小失落起來——

「喔,姜公子都二十一了,那想必已經成親生子了吧?」

「我——」他一怔。

她看著他略顯復雜的神情,心下越發沉甸甸,「你落崖失蹤,家里的妻小肯定很著急……不過你放心,我會盡量幫你治療好身上的傷,也會想辦法再找找看出山谷的路的。」

一想到姜公子應當已有家室,她方才蠢兮兮蕩漾的心思瞬間消失無蹤,趕緊端正起態度,也下意識把竹凳挪遠了些,和他拉開一定的安全距離。

……美色垂涎歸垂涎,道德和自律還是要有的。

她可不想變成「新月格格」里面那個口口聲聲喊著「我是來加入這個家,不是來拆散這個家」的新月……

雖然救人的是她,被救的是姜公子,可是古代社會的救命之恩是最容易搞出孽緣來的,不可不防、不可不防啊!

他注意到她挪動小竹凳的疏遠動作,剎那間在二人之間高高豎起了一層隔膜——

不知為何,姜執述心下有些澀然不好受。

他,並不想看見她避畏自己如虎……

等等!「姜某並未曾娶妻生子。」他凝視著她,溫和平靜地道。

她一愣,「真的?」

「是。」他頷首。

她小嘴漸漸揚起了一朵笑,而後又趕緊憋回,清了清喉嚨道︰「那就好,不然害你家中賢妻難過就不好了——呃,當然我們倆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也沒什麼好令人誤會的,但總歸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深邃鳳眸微微掠過莞爾,「嗯,姜某明白。」

「明白好,明白好。」香芹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去,心跳得有些快。

……可胸臆深處那縷莫名的竊喜感卻每每想冒出來,怎麼壓也壓不回去。

「我沒有別的意思喔。」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重申。

他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她,隱有笑意。

「我,那個也不是要覬覦你美色,就是咱們把話講清楚以後,往後相處起來比較好拿捏分寸,以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她見他但笑不語,開始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都講到哪里去了。

「袁姑娘,我都明白的,你別急。」他微笑道。

「我、我沒急,我有什麼好急的?我為人坦坦蕩蕩——」她一頓,眨眨眼隨即站起身來,「那個,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昨天拆了幾件舊衣服和褲子,趁著今天下雨閑著也是閑著,我幫你縫幾件吧?總不能讓你天天都穿著破褲子吧?」

破褲子……破褲子……破褲子……

高大尊貴氣定神閑的執述太子瞬間破功!

方才若說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曖昧隱晦不可言說的怦然,也在這一瞬被這魯直的小姑娘給攪得蕩然無存。

他表情僵硬,臉又隱隱約約有點黑了……

這袁姑娘,還是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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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 00:1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天早晨只見香芹臉不紅氣不喘地提著兩只昨夜掉進陷阱,剛剛在溪邊宰殺拔毛干淨的肥山雞,晃回了竹屋。

她背上的小竹簍也裝著破曉初生的竹筍和雞肉絲菇,還有一大把山蘇和補血的野菜益母草、野木耳。

幸虧當初她在金山混了好幾年,跟左鄰右舍阿嬤們哈啦出了感情,這些老當益壯又是生活智慧王的阿嬤們,只要想到山上摘野菜、挖竹筍的時候都會邀她一起去,久而久之,她也跟著阿嬤們學會了辨別一些能食用且對身體好的山間野菜。

比如野薄荷、番杏、苜蓿頭、香椿芽、莧菜等等……

否則窩在山谷的生活,哪怕一天她都撐不下去。

可現在,哼哼!哪怕她是穿越進一本古代種田文,也沒在怕啦。

「我回來了。」香芹高高興興地把小竹簍放下,把洗好的竹筍等山蔬和剁成一塊塊的山雞肉拿出來,裝在一個大大的粗陶鍋里。

執述太子從竹榻撐起身子就要下來幫忙,「我……幫你。」

「好,那就麻煩你生火了。」天知道打火石這種東西,真的是每次用每次靠運氣,打多了都是淚加累。

執述太子少年時也曾跟著祖父武皇帝出征過,在戰場上習得了許多設埋伏、野地大漠雪山中求生的技巧,區區燧石打出火來自然是難不倒他。

只見他修長漂亮的大手巧妙地一用勁,很快就有璀璨火星落入了草絨之中,柴火很快就熊熊燃燒了起來。

她看得目瞪口呆。

好羨慕……

他瞥見她呆呆微張的小嘴,愣愣如鵪鶉的傻樣,不禁眸底又掠過了一抹笑意來。

「姜公子你好厲害呀。」她忍不住鼓掌。

「不過是區區起火罷了,如何能與袁姑娘相比?」他真誠地凝視著她,溫聲道,「袁姑娘竟能憑一己之力在這荒山野嶺中取得這些豐富的食材,若換作是尋常一京城男子恐怕都做不到。」

「人類進步的動力之一就是吃!」她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頭,「換作以往,我也沒想到我居然能具備荒野求生的本事……只可惜食材是有了,但沒有鹽巴,這兩三個月我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

猶在淺笑的執述太子驀地一僵,俊美清冷臉龐瞬間黑了大半,「袁姑娘,請慎言。」

「我又怎麼了?」她一頭霧水。

「你是個姑娘家,怎可說出嘴里快淡出……」即便他是堂堂男兒也說不出後頭的字眼。

她困惑,「為什麼不能這樣說?」

《水滸傳》里魯智深的名言之一就是嘴巴里快淡出鳥來,因為他被困山寺,整日里青菜豆腐,對于他這樣無肉不歡無酒不喝的人來說,簡直快苦死了。

怎麼魯智深能說?她不能說?

見面前小姑娘睜大了澄澈干淨圓滾滾的眼兒,茫然小臉透著求知之色地望著自己,執述太子一時間有些被難倒了——

「……總之,此話甚粗鄙,你日後出了此處,在人面前萬萬不可再這般說了。」他只得神情越發嚴肅地教誨,「知道嗎?」

香芹差點下意識點頭回一句「Yes  sir!」,可回過神一細想,不對呀,他這明明是回避了她的問題。

「可為什麼呀?」她不死心追問。

他霍然起身,動作太快連受傷的那腳都微微歪跛了一下,「不可說就是不可說……你,听話。」

「欸?」

——當天深夜,執述太子躺在竹榻上面向牆面,背對著另外一頭那張竹榻上早已呼呼大睡的嬌小姑娘,胸膛內的心跳依然劇烈鬧騰得慌。

豈有此理……這袁姑娘,也太……太大膽了。

他腦中忿忿然閃過這念頭,下一瞬又有個聲音肅然駁斥——

她一派天真自然,渾質若璞玉,又如何會知道那粗鄙之詞是何意思?不知者不罪,她也並非蓄意如此,他既然踫著了,將來自該好生教她才是。

執述太子不知不覺輕輕嘆了口氣,嘆息中有著淡淡的無奈和一縷自己也不明白的寵溺……

只是當他閉上眼,好不容易入夢之際,腦海卻自有意識地回蕩起日間那個清脆歡快的嗓音,不斷重復——

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淡出鳥來了……淡出鳥……來了來了……

隨著她銀鈴般的聲音,那句話恍恍惚惚間化作了無比繾綣纏綿的一幕……

——

夢醒了!

執述太子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喘息著,分不清究竟是冷汗還是熱汗淋灕濕透了頭頸和胸膛後背……

他心跳狂擂如鼓,卻在下一刻發覺身下這由小姑娘日前歪歪扭扭為他縫補出的其中一條新褲子,此時褲頭一片濕涼滑膩……

執述太子簡直不敢置信,自己、自己竟然……遺龍精了。

且還是對著他的救命恩人,那個背後不遠處的小姑娘意婬至斯……

電光石火間,出自多年皇家尊貴清傲及律己甚嚴的教養,他幾乎出手狠狠掌摑自己一記!

若非怕吵醒了她……

他胸膛起伏激烈,可在極度自厭和自責之下,卻依然抑不住那奔竄在四肢百骸的狂熱暢然和悵然若失的——

停!

他懊惱地用力揉捏著眉心,好半晌才長長吐出了胸臆間那口灼熱又紊亂的氣息。

也許長年說得對,他確實需要將選太子妃之事提上進程了。

他少時跟著皇祖父武皇帝南征北討,腦中唯有開疆拓土家國大義,而後凱旋回京,又面臨皇祖父駕崩,父皇登基,朝野諸事紛雜……

幼時他便是大晉王朝的皇太孫,將來的太子,等進駐東宮後,他開始正式接觸朝政,部署自己麾下的文武班底,和朝上的那些個老狐狸周旋,且還要時時幫扶性情溫厚憊懶的父皇一把。

起先是忙練武忙習文,而後是國事樁樁件件逼上前來,所以他對于女子並無甚興趣,只是後來在宮中待久了,見父皇對于著實太不挑了,反倒令他生出了逆反之心。

那些女子一個個,或端莊或嬌貴或嫵媚或天真,無論是高門女抑或小戶千金,在他眼中卻彷佛都同一個樣。

稍稍有些不同的也就只有鎮北侯家的西門紫華……可西門紫華就是個小妹妹,早年偶然在宮中遇見時,只見她總是跟著鎮北侯太夫人入宮,年幼的小女娃走起路來釵不搖、裙不亂,一本正經如玉雕出的小人兒,精美有余,卻總少了一絲盎然生氣。

不似這位袁姑娘……

雖然從頭發絲到腳底板全然沒有一根兒溫順嫻雅的氣質,心情好便笑得雪白貝齒大大露出,竹屋里外都是她嘻嘻哈哈的聲響。

就算這十日來他每每閉上眼想歇息養傷,都能听見她不是跟外頭的雀鳥講話,就是哼著一些他從未听過的生僻曲子,其中不乏令他坐臥難安又忍不住皺眉想出言糾正的內容——

什麼「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天天年年月月到永遠」、什麼「听說你也曾經愛上過她,曾經也同樣無法自拔」……之類的,听在他耳里,皆是些沒頭沒腦恣意大膽的……婬辭艷曲,偏又莫名有種輕快奔放的歡然之情。

且,她對著自己這樣一個男子,非但沒有忌憚防備也未有殷勤戀慕,和他之間的相處,恍若是平起平坐的多年舊友般坦然悠哉磊落。

這短短十日,他竟體會到了多年來從未嘗過的隨性愜意感……

他不再只是那個肩頭總是扛起一半江山重擔的大晉東宮執述太子,而是個可以自在自得喜怒哀樂的普通兒郎。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殫精竭慮,無須勾心斗角,更不必內外彈壓安撫。

他甚至隱隱有種,即便這個天下沒有了他這個太子,大晉王朝也依然能找得到法子運轉下去。

這樣的想法實屬誘人卻又異常危險……可卻奇異地鎮定撫平了他焦灼的心思。

這一切都因為那個仰頭呼呼大睡得毫無防備的小姑娘。

他心下一軟,可愧意也更深了……

自己,怎能對這樣一個好姑娘生出那般忘形之念?

隔天香芹一覺醒來,忽然發現這位生得俊美漂亮無雙的「訓導主任」一夕之間化成了溫柔和煦如春風的知心大哥哥。

他拖著那條修長的傷腿坐在地爐旁,用火鉗子撥弄著里頭的炭火,挖出了埋在里頭散發出濃濃甜香氣息的野生芋頭,慢條斯理中透著掩不住的優雅。

地爐上架著的陶鍋里還咕嘟咕嘟熬煮著,混合著蔬菜和肉類所飄散出的美妙香味。

「醒了?」他溫和對她淺淺一笑。

這一笑,宛若漫天桃花瓣隨著春天降臨人間……她三魂七魄差點當場被送走!

她小心肝都哆嗦了起來,連忙正襟危坐,「姜、姜公子早安,你怎麼這麼早就下床做飯了?你腿傷還沒全好——」

「雖然尚且不能健步如飛,不過已經不妨事了。」執述太子輕咳了一聲,烏黑濃密的長睫毛遮掩住隱約閃爍的眸光,似赧然似心虛,不過他素來養氣內斂多年,外表看著依然沉靜威儀如故,「我炖了些湯,袁姑娘能否幫忙嘗嘗合口味否?」

雖然現代社會很多男人也擅長烹飪,各個都是型男大主廚,但古代除了廚子之外,不都講究君子遠庖廚嗎?

這一刻,香芹不禁深受感動……

「姜公子你真是個天下難得的好男人。」她感動得亂七八糟。

「袁姑娘……」

她感動到繼續猛發好人卡,「不只人長得好,個性也好,舉手投足一等一的好,甚至還願意下廚幫忙做飯更是好得巧,好得妙,好得呱呱叫——總之,以後真不知這世上哪個姑娘有這麼好的福氣,能夠嫁給你這樣的如意好郎君啊!」

一成堆的好字熱烈滾滾地當頭砸來,砸得向來沉靜內斂自持的執述太子也破天荒的臉紅了。

這次不是耳尖微紅,而是真正面紅若朝霞,配上他英挺清冷的漂亮輪廓,越發顯得艷色逼人……

香芹一手摀著心口,都差點忍不住要狂吹口哨!

哇——嗚——

「袁姑娘……過獎。」他倉卒低下頭,傾身向前幫她盛了碗湯,還難得笨手笨腳的險些濺了出來,不過總算還是及時穩住,低沉嗓音故作鎮定,「袁姑娘不妨先嘗嘗,也許姜某炖的也不是那麼可口。」

她方才對他寄予這般高的厚望,若萬一這吃食不對她的脾胃,那她該不會就覺得他……呃,不那麼「好」了?

「有情飲水飽,姜公子這麼用心,哪里會炖出不好喝的湯?」她眉開眼笑接過,嘴甜地又夸獎了一番,而後喝了一大口,小臉一怔,「咦?咸的?這湯居然有咸味了?媽耶好好喝!姜公子你去哪里找到的鹽巴?」

見她驚喜交加,連連喝干了碗里的湯水,又自己去添了滿滿一碗,捧在掌心這才心滿意足地慢慢呷飲著、回味著唇齒間那因為咸味而勾出的無比鮮味……

執述太子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眸底笑意也淺淺蕩漾了開來,「山谷之中幸而生有五倍子木,我摘取其果實放入湯中增味。藥經中有載︰核外薄皮上有薄鹽,小兒食之,滇、蜀人采為木鹽。」

香芹難掩敬佩,兩眼亮晶晶,三兩口喝完了第二碗湯後,又忍不住再度添了第三碗,「姜公子真是博學多聞,好厲害!」

「不過略讀了幾本書罷了。」他謙遜道,可不知怎地,過去被無數文武百官歌功頌德卻無動于衷的自己,現下被這小姑娘夸了幾句,就不自禁生出了種暈陶陶之感。

她正興高采烈,忽然一頓,停下喝湯的動作,「等等,你就拖著這條傷腿出去找五倍子木?」

他一愣,柔聲道︰「我腿傷已然無礙……」

還來不及跟她說自己以前在戰場上受過的傷可比此次重得多了,中箭挨刀是家常便飯,養個三五日灌幾帖湯藥,便能帶傷下床料理戰事。

此番墜崖遍體鱗傷,最為妨礙的是當屬那傷了的腿骨和月兌臼了的左肩關節,他這些時日多數調養都是為保月兌臼的肩頭筋肉生得密合,莫將來落了舊患。

他也暗中用上宮中太醫院縛骨之術,把裂縫的腿骨束牢,靜待腿骨復原……至于外皮看著驚悚可怖的這腿上大面積創口傷勢,反倒無甚緊要。

但他不願告訴她這些,也是怕她徒增擔憂。

「你——哪里無礙啊?!你沒听過傷筋動骨一百天嗎?」她心下一急,咚地把陶碗往旁一放,氣急敗壞地抓住他那條傷腿,「你還要不要自己這條腿了?把褲子月兌掉,給我檢查!」

執述太子火速摁住了她要扒他褲子的手,臉頰紅透了,急促阻止道︰「袁姑娘不可!」

「少廢話,給我月兌褲子!」她氣呼呼的,小手堅持地扯著他的褲子。

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衣褲當真被個姑娘扒掉,急得低沉嗓音都快要變形了——

「袁姑娘萬萬不可!」

「你月兌不月兌?」她盯著他,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袁姑娘你別擔心,我有分寸,決計不會只為逞一時之勇而糟蹋自己的身子。」他眼神溫柔了下來,好聲好氣勸道,「無須褪衣看傷口,你瞧,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

香芹果然低頭看向他那條傷腿,卻好死不死地看見了褲管有處可疑的暗色暈染開來……

褲子是深色的粗布縫制的,可即便顏色再深,也能看出那點點沾染滲透出的絕對不是露水。

她心口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傷口上的結痂一定是迸裂了吧,就為了她昨天說沒有鹽,食物吃著都沒有味道,他便不惜拖著傷勢未癒的腿出門去山野間找五倍子木……

她在這里生活模索了幾個月,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山谷有多難走,可他卻——

「哪里好好的?」她低聲道,「明明傷口又扯壞了。」

「再養養就好了。」他看著突然像是被風打蔫了的小姑娘,心下一揪,「我是男人,皮糙肉厚,不要緊的。」

「男人又怎麼了?不一樣是人生父母養,都是肉做的,是人就會受傷、就會痛!」她駁斥,小臉氣鼓鼓,眼眶紅紅。

他一怔,心頭霎時一暖……

她吸吸鼻子,然後默默地起身去拿來了裝藥草和干淨布巾的小籮筐,指指他受傷那條腿,「過來!」

他想解釋自己的行徑,又想安慰她,可見她板著小臉……終究還是不願違逆她的意思,傷腿挪蹭到她面前,連忙主動伸手撕開了褲子一角。

「只傷了表皮……」他訕訕然。

只見本來已經結痂消腫的大面積傷口,又不斷細細密密地滲出了血水來,香芹再也忍不住哽咽了。

「你……是不是傻呀?」

執述太子一怔,這天下還從沒人敢說過他傻……可听她嗓音中的淚意,不由心慌了,「你,別哭。」

「誰哭了?」她小心地用清水點點擦拭那淌著血水和沾上露水塵土的傷口,又吸了吸鼻子,「你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我又有什麼好難過的?痛的又不是我。」

「我……下次听你的,不這麼莽撞了。」他心里愧疚更深,本想著去尋找五倍子木果實,為她的吃食增添些滋味,以彌補自己昨夜的……可萬萬沒想到反又招惹得她難受,「你,別哭了。」

「就說我沒哭!」她手一重。

「嘶!」饒是曾身經百戰,他此刻也不免疼得倒抽了口氣。

她趕緊放緩了動作,卻是臭著臉,「喔喲,原來姜公子也會怕痛,我還以為公子是銅鑄鐵澆的金剛之身呢!」

執述太子哭笑不得,眼神不自禁越發溫柔了,「袁姑娘若能消氣,再戳重些也無妨。」

「我是嫌自己太閑了嗎?把你戳得血流成河,最後還不是得我收拾?」她哼了聲。

執述太子被逗笑了,「既是我自作孽,那便罰我自己包紮傷口可好?」

「對厚!」她恍然大悟,這才想起他身上其他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是一開始的半殘狀態,都能蹦出去外頭浪了,自然也能自己擦藥包紮。

所以他故意擺著傷腿不治療……這是故意套路她嗎?

「袁姑娘——」下一霎,他下意識接住那個被閃電砸進自己懷里的小籮筐。

香芹手叉腰高高在上,對著他露出白森森的小牙冷笑,「給你自產自銷!」

「……」他抱著小籮筐,半晌後識趣模了模鼻頭,「好。」

接下來的日子,惹惱了小姑娘的執述太子只能乖乖伏低做小,不但自己換藥,還把做飯的活兒包攬了下來。

從日理萬機的一國太子,到如今每日負責殺魚剝獵物烹煮吃食的一屋「煮夫」,他身分轉換得絲毫不違和。

單只每天能听到小姑娘從外頭背著「戰利品」回來叨叨絮絮地跟他分享,當中摻雜著許多他從未听過的字眼和形容詞,天外飛來好幾筆的趣致可愛,就令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歡喜松快自在。

這樣清貧知足、笑語如春的尋常煙火氣日子,讓他倆已然不僅只是可以天南地北恣意暢談閑聊的伴,更因朝夕相處下來,越發對對方生出了絲絲隱晦曖昧的怦然心動……

而執述太子自從上次驚駭銷魂絕倫的春夢後,始終極力克制住自己萬萬不可忘卻聖人之道的教誨,切莫再對她做出那般唐突孟浪的念頭。

但知則慕少艾卻是人之天性使然,他過去不曾如此,是因為從未遇過能教他心生漣漪情難自已的姑娘。

可誰知袁姑娘的一切……都彷佛恰恰好長在他的喜歡點上,讓他即便只是坐在那兒靜靜听她嘀嘀咕咕說話,都深覺胸中塞滿滿了難以言喻的心滿意足。

他們就這樣在山谷中共同生活數月,由夏過秋至冬,當天上落下第一片雪花後,天長日久壓抑在心底深處的那份越來越濃的悸動,終于再也情難自禁……

這天,香芹裹著執述太子在傷癒後親自去打回,親手硝制的熊皮大氅,把嬌小的她厚厚包成了只圓滾滾的熊崽崽模樣,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搭建出的竹亭子下看雪景。

而他高大挺拔身影靜靜佇立在她身邊,默默為她擋去一側斜風吹入來的飛雪,生怕那帶著凜冽寒意的雪花打濕了她的發絲臉頰……

「阿述,如果我們真的永遠都出不去了,那你會很難過嗎?」她仰頭忽然問。

「我們一定能出谷的。」他低頭看著她,深邃沉靜黑眸蘊含一抹溫柔,嗓音堅定無匹。

她欲言又止。

「你需得對我多些信心才是。」他修長漂亮如玉的大手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他俊美清冷的輪廓隱隱透著掩不住的矜貴之色,香芹知道他絕對不是尋常人物,身家背景肯定不一般,可這幾個月來他家人始終沒能找到這兒來,不知會不會誤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信心喔……」她心里很是矛盾。

她也不是對他沒信心,但她一方面希望他能夠早點回家——一如她過去時時刻刻盼望自己能回到現代那個家——可一方面又忐忑不安著,如果他回去了,那她呢?

話說,自己這具原身想來也不是什麼普通老百姓,否則也不會被迫避世到這麼鳥不生蛋的深山老林谷底了。

假若有一天她當真跟他出去了,那會不會再遇到昔日仇人,莫名其妙就被干掉了?

這種事情很難說啊,小說劇情通常都是這樣寫的,但凡主角一踏出秘密基地後,就會被攪進江湖血海紛爭或是廟堂生死博弈之中。

再不濟至少也是某某府邸後院宅斗,被權威主母或得寵姨娘算計、陷害、污蔑……

——千萬!不要小看這世上任何一位看過數百本言情小說以上的讀者的腦洞。

呃,扯遠了……

總之,她現在不只不知道原身是誰?更不曉得那位在竹屋中死去的老太太又是誰?而這種胡里胡涂就背上了許多不知名謎團在身上的滋味,真他喵的不好受。

這些時日還多虧阿述幫她從竹屋里潛藏的蛛絲馬跡中,找出了那老太太可能是某個世家的老僕。

因為箱籠里那些老式洗褪了色的舊衣,皆是經曲緯疏、橫向梭紋卻質地厚實的葛布所制。

一般庶民自然穿不起這樣的葛布,多為大戶人家賞給得臉的僕婦之用,由此可推論那老婦人可能的身分。

但阿述也猜測她應當是老婦人的主子而非兒孫輩,因為她的箱籠內有著兩套小女娃細膩精繡的好衣裳,乃為名貴的綾布,放在外頭也值個一、二十兩銀子有余,卻一直被保存得好好兒的。

而她其余長大後的衣衫裙裾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布料,連竹屋中器具也多是庶民所用的粗陶等物,就彷佛她們打那之後便手頭不寬裕許多年了……

他也問過她身上是否有配戴玉佩之類的信物,想著或者將來出谷後,便可憑此為線索幫她找家人。

香芹自己則是從頭模到腳,別說玉佩了,就連個明顯的胎記都沒有,所以就算她是某某王國流落到民間的公主(還珠格格???),她也沒啥可以做憑證呀!

因此兩人的抽絲剝繭最後還是踫了壁,只得回歸到現實層面。

那就是……倘若他尋到了出去的路,她到底願不願意跟他出谷?

執述太子感覺到她在發呆恍神,心念一動,「香芹……」

「啊?」她愣愣抬頭看他。

「你想好了嗎?」他目光緊緊盯著她,心中難掩一絲忐忑,「日後,隨我離谷回京?」

她小臉微微紅了,隨即又茫然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那個……不確定耶。」

「你不放心隨我一起,難道是怕我日後不會照顧你?」他眼神灼灼然,言語間有一絲急了,「可當初若非有你相救,我恐怕早已入了黃泉,你不但是我的恩人,也是我……」

「你什麼?」她心口一怦。

他耳朵悄悄紅了。

也是我……放在心上的好姑娘。

見他清冷英俊臉龐赧然遲疑,香芹心中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釋然。

可眼下和未來前途茫茫的旁徨相比,此刻彼此之間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愫……好像也不是應該弄明白的時候。

她嘆了口氣,小臉難得認真道︰「阿述,我當然信得過你的人品,可是我也老實跟你說,我這人啊,天生就不習慣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給別人來做主和負責。」

「為什——」他心下一緊。

「不是針對你,我泛指的是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男人,」她也生怕他誤解,放軟了嗓音真摯道,「我並不想變成一個只會巴著別人,自己卻沒半分自立本事的菟絲花。」

女性在現代社會拼搏久了,一直想擁有的就是兩性真正平權的彼此尊重和互相疼惜,雖說她一朝「犁田」,莫名其妙就被扔回了女人注定弱勢、舉步維艱的古代,但她也沒打算就此把命運托付給人——

就算是眼前這個天下無雙的極品俊美好男人,也一樣。

這些日子以來,她曾幾番旁敲側擊打探過他家的事,得到的卻總是他四兩撥千斤的寥寥解釋……

他是家中的獨生子,尚未婚配,上有祖母和父母,父親後院中有幾房小妾,父母之間雖然談不上恩愛夫妻,卻也是相互有敬。

姜家本身家業不小,牽涉也廣,所以無論如何他一定得想辦法尋得出谷之路,回到京師才行。

他精算了自己當初騎著千里馬出京奔馳的時辰,以及可能落崖的地點位置……推斷出此處應當是距離京郊外兩百里左右的旆縣。

旆縣多山,少平原丘陵,自古素有百山險嶺之說,不過旆縣也同時駐紮著一萬連營軍,供剿匪或維護附近州縣安全之用。

他相信此刻家中護衛忠僕想必正深入百山,一寸寸搜索著他的蹤跡……他們不會放棄尋他,他更加不可能錯失出谷的機會。

香芹感覺得到他背景不凡,想起來就神煩……古時候的名門望族又哪里是好混的?

沒見言小和原創小說里那麼多驚心動魄或軟刀子殺人的宅斗文,為了族中的利益爭奪,為了在後院站穩腳步,為了能斗贏嫡女/庶女,那可是三十六計輪番出擊都不夠用的呀!

她這種現代人的簡單腦子,被丟進高門後院爭斗中恐怕都活不到第二集,一看就是做炮灰的命。

就算她以他「救命恩人」的身分隨他回家,也難保不會有人將她視為眼中釘,或者誤認為她想借機攀高枝啥的……

「可女子倚仗男子所庇顧和愛護,不是理所應當的嗎?」他蹙眉道。

「那也要看情形啦!」她有些小尷尬地打哈哈。

「看什麼情形?」他盯著她。

「……」她被他看得有點莫名心虛,「就,看兩個人關系到哪里啊!」

「那以你看,你我二人關系到哪里?」

香芹被他追問得有一絲狼狽,「我又不是在說我們兩個。」

「可旁人我不理,我只關心我們。」他正色道,像是終于鼓起了勇氣,「香芹,我姜執述雖非天下數一數二的好兒郎,卻也自信定然有能力傾盡所有地對自己心愛姑娘珍之若寶,讓她一生富貴靜好,人人敬重仰望。」

她怔怔望著他,心髒跳得奇快,不是不受撼動和蠱惑的……

尤其是,他口中所說的「心愛姑娘」。

……那個心愛姑娘,指的就是她嗎?

「我……」她呼吸急促,口干舌燥起來,「等等,我們話題跳太快了,我們剛才不是在談這個……吧?」

執述鳳眸深深凝視著她,低沉嗓音溫柔而鄭重,隱有惴惴,「……香芹,我,心悅你……」

她小臉轟地滾燙成了渾圓可愛的紅番茄,傻了。

「而你……也不討厭我的,」他眸底緊張之色更甚,舌忝舌忝發干的唇瓣,「對嗎?」

香芹驀然睜大了眼,呆呆的。

他……心悅自己?他喜歡自己?真、真的嗎?

那她自己呢?只是不討厭他嗎?

不不不,當、當然……也不只是這樣呀!

「我——」香芹下意識屏住呼吸,腦中恍恍惚惚地浮現了元朝詩人徐再思,那一首最為膾炙人口的「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依稀想起,這些時日以來……

他的每一個低首凝眸微笑,每一個輕輕撫頭,默默為她端上的香味四溢吃食,還有在外頭大雨傾盆,驚人雷電彷佛氣勢洶洶要劈裂整片山谷時的可怕夜里,緊緊將她攬進他寬闊溫暖雄健的懷里,低聲安慰著……

香芹莫怕,莫怕,阿述在呢!

她眼眶不知不覺因感動而濕潤了,心頭也涌上了濃濃的酸甜歡然,一圈圈如春水被清風柔柔吹拂蕩漾了。

「……阿述,我也喜歡你呀。」她仰頭嫣然一笑。

他鳳眸剎那間湛然光亮了起來,清冷峻臉在這一霎抑不住深深喜悅,還有瞬息的羞赧和不知所措。

像是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願意這般坦然爽利地回應他的心意……

真好。

他胸膛心口一熱,高大身軀猛然屈膝蹲在她面前,眸光緊緊和她平視,「那你可願信我一次,可願隨我回京?香芹,我……一定一輩子都待你好。」

「只待我一個人好嗎?」她歪著頭,害羞中又透著七分謹慎。

「只待你一人好,也只對你一人真心。」他慎重地立誓,「否則便讓我姜執述一生孤苦,滿天下無枝可依。」

香芹既感動又惶然,趕緊摀住他嘴巴幫著呸呸呸了三聲,「不要亂立flag!不立還好,立了容易打臉啊!」

他的求知欲甫一開口,就被她軟軟小手摀得吐字含糊。「……何謂伏累格?」

「flag就是——」她頓了頓,有點訕訕然地縮回手改為撓了撓頭,「總之,我現在相信你,至于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所以不要隨便發誓知不知道?萬一你以後不小心遭遇到類似失憶啦認錯人啦的狗血哏,難道我到時候也要眼睜睜看著你當一輩子單身狗嗎?那也太慘了。」

——何為狗血哏?何又為單身狗?他們之間的事,又與犬狗何涉?

他鳳眸底的迷惑越重了,半晌後眨了眨眼,忽地神情格外莊重嚴肅問道︰「香芹……你是否並非大晉治下百姓?」

她心熊熊一跳,身子往後縮了縮。

他大手忙扶住她的後背,生怕她在竹凳上摔了,「當心!」

香芹本來是有點驚嚇不安的,可就算隔著厚厚的熊毛大氅,卻依然能感受到他穩健有力的大掌緊緊貼靠著她背心……

……就像,無論何時何地、哪時哪刻,他都是她的倚仗。

她霎時轉驚為喜,心頭一片暖洋洋,「那個……我說姜大公子,你都跟我求親了,現在才想起來要問這個問題喔?」

執述生怕她誤會自己,忙解釋道︰「我並未有旁的意思,即便你並非大晉中土人士,我也不——」

「我是天外飛仙。」她突然鄭重其事地宣告。

「……」他肅然俊美的臉龐有一剎的目瞪口呆,還以為自己听錯,「你,你什麼?」

「也是上天賜予我神奇的力量,讓我穿越時空來到這里救你一命,並共譜一段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虐戀情深。」香芹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起來,「怎麼樣?感不感動?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大雪中,竹亭下,一陣長長的安靜……安靜……

半晌後,就見一貫清冷矜貴英挺的姜大公子默默低下頭,修長指節輕抵在唇邊,而後憋笑得寬肩不斷強烈聳動。

「噗哈哈哈哈……」

正想為自己狂吹一頓彩虹屁,很不要臉的把自己說成小仙女一枚的香芹,臉蛋頓時黑了一半。

媽咧,剛剛不是還陪人家看雪花,只差沒有叫人家小甜甜,結果現在狂笑成這副花枝亂顫是幾個意思啊?

差評!

于是,本來好好的「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的一個美好浪漫動人告白夜晚,又活生生被生性容易跑題的袁香芹給歪到十萬八千里遠去了……

他們這兩只一直以來,果然都是憑真本事單身的,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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