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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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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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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1 03:17: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章 清流之流

  眼下只是剛剛開始發動而已,時辰還長著。

  裴少淮被攔在了產房外,兩位姨母道:「姑爺便送到這罷。」即便是大戶人家也逃不脫這些講究。

  楊時月忍著一陣陣的痛楚,鼻頭裹了一層細汗,亦道:「官人到前堂且候著罷,這裡有兩位姨母,還有嬤嬤們。」

  裴少淮可以說自己不在乎這些舊習,但他省得,時月畢竟生於這個世道、長於這個世道,他若是執意留下來,興許只會增加妻子的心理負擔。

  他掏出絹子,仔細替時月拭去鼻上、額上的汗水,說道:「我便在外頭守著,你不要怕。」

  平日裡執筆寫字的手,本是穩而有勁,此時卻在發抖,手心裡冒著汗,裴少淮趕緊掩在寬袖之下,不讓妻子發現。

  楊時月點點頭應道:「嗯嗯。」

  產房裡擺了許多湯壺子,房內溫而不燥。

  趁著楊時月此時疼痛暫緩,兩位姨母替她換了衣裙,又將長髮梳成尋常髮髻,用方巾包著,青絲一絲不散。

  她們邊梳頭邊叮囑道,宛如在同楊時月聊家常:「現下還不能使勁兒,也不能喊得聲嘶力竭,要把勁兒留在關鍵時候,若是疼得要緊了便咬張帕子。」

  又道:「也不必想著時辰,三五個時辰聽著是久,可換想,也只好比平日裡困了一覺醒來而已。」

  聊著聊著,還聊到了小夫妻的容貌,姨母誇讚道:「你和姑爺都這般奕奕秀色,生下來的小娃娃必定是個頂個的模樣好。」

  很快,林氏和沈姨娘等也趕過來了,林氏吩咐灶房做些吃食送來——不單時月要補力氣,兩位姨母和打下手的嬤嬤們都要先吃飽了。

  一夜疼痛不止,一時緩一時急。

  楊時月緊緊咬著帕子,臉上痛苦的神色愈發見濃。

  兩位姨母並不讓她躺下,而是扶著她在屋裡走動,或一時立著,一時蹲下,說道:「快到發勁兒的時候了,時月你再忍忍。」

  與之相對的,院子外牆根下,不知被裴少淮踏出了多少個圈圈,一步一往裡張望、關注裡面的動靜。

  等到天邊開始露白,仍是未到發勁兒的時候,姨母問時月是不是餓了。

  楊時月忍著痛點點頭,這一瞬,她忽然想任性一下,摘下帕子說道:「我想吃官人煮的甜粥。」

  話才說完,正巧,門外陳嬤嬤朝裡喊道:「少夫人,少老爺給您熬了一盅甜粥送來。」

  裴少淮近乎不懂廚藝,這甜粥是灶房裡熬好濃稠的白粥,裴少淮在裡頭添些干葡萄、蜂蜜,再燜半刻鐘即成。

  楊時月吃了小半盅,身上多了幾分力氣。

  「時月,現下可還有力氣走路?」一位姨母問道。

  楊時月扶著椅子走了幾步,兩位姨母見此皆是歡喜。

  一夜燭燈繼朝霞,半壁赤雲迎白日。等到朝霞滿天、白日初升的時候,楊時月立於產床上,把著身前的橫木,在兩位姨母的協力下,開始用勁。

  生下第一個孩子後,一位姨母忙著照料孩子,另一個趕緊叮囑時月,道:「時月,一鼓作氣莫鬆懈,不然還得重新發力。」鼓勵她順勢而為。

  不一會兒,第二個孩子也生了下來,整個過程頗是順利。

  兩個孩子哭聲此起彼伏,兩位姨母不似普通穩婆那般急著出去報喜領賞,而是一切收拾妥當,將時月抱至乾淨整潔的新床上,才開門道了一句:「恭喜伯爵府,是一子一女,璋瓦雙全,都是四斤半重。」雙生子出來早,自然會輕一些,養一養就好了。

  又言:「請派人告知姑爺一聲,換一身衣裳再進來抱孩子。」

  讓裴少淮這個初任父親的先抱。

  ……

  「月兒。」裴少淮進屋後快步來到床前,見到妻子面色蒼白、虛弱無力躺著,心疼又愧疚。

  「我沒事,只是用盡力氣,有些累。」楊時月聲音啞了許多。

  她看到兩位姨母各抱著一個襁褓,靜站在一旁等著,遂提醒丈夫道:「官人先去抱抱我們的孩子。」

  裴少淮點點頭。

  單臂抱娃,左手一個,右手一個,這個動作裴少淮練很久了,以為可以熟稔。可當他見到一對兒女時,他們小小一個,使得裴少淮萬分小心翼翼起來,臂膀中好似攬著無價之寶。

  左看看右看看。

  小娃娃正在睡覺,裴少淮覺得怎麼看都不夠,他問道:「哪個是小南,哪個是小風?」

  兩位姨母不明所以,答不出來。

  昨夜才談的話,姨母們怎麼可能知道。

  楊時月精神頭還不錯,幫著應答道:「哥哥是小南,妹妹是小風。」又揶揄丈夫說道,「你便等著她在你這大院子裡來回刮風罷。」

  裴少淮聽後,又馬上陷入沉思——是左邊的是哥哥,還是右邊的是哥哥?

  正想著,左邊襁褓中的娃娃端著小拳頭,開始哇哇大哭,聲音清亮。

  「是小南還是小風哭了?」楊時月問他。

  見丈夫面露難色,楊時月了然,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看了一眼,告訴他:「蜜粉色襁褓裡的是小風,水紋色襁褓裡的是小南。」

  所以,那扯著嗓子在哭的小娃娃是小風,出生時輸了半個時辰,但嗓門上贏了。

  兩位姨母接回孩子,說道:「姑爺也見到了,少爺小姐出來得早,月份小身子輕,所以還請府上長輩這段時日且忍一忍,莫急著來抱孩子……洗三的習俗也請簡辦,不宜鋪張折騰。」

  都是為了孩子好。

  裴少淮恭恭敬敬鞠躬作揖,感激道:「辛苦兩位姨母了,伯爵府上下必定聽從安排。」

  隨後,林氏、老太太等只進來看看時月和孩子而已。

  ……

  並非裴少淮的錯覺,今年的秋日確確實實比往年要冷,八月天裡愣讓人覺得要下雪。

  為了保證屋裡溫而不燥,一晌午要換將近十趟湯壺子。

  這樣異寒的天,哪裡敢在親朋好友面前給小娃娃洗三。

  禮卻未少。小南小風出生第三朝,楊府、徐府、陳府、喬府等都來了,慶賀裴少淮初為人父,也慶賀伯爵府新添長重孫子、長重孫女,一家人熱熱鬧鬧的。

  皇帝知曉裴少淮得了一對兒女,特地讓六科給他放了半月的假,叫他留在家中好好照看妻兒。

  至於小南小風的大名,按大慶習俗,理應在孩子三個月大時,由祖父輩來起名。裴少淮心算了一下,三個月後恰是父親回京考滿,正正好。起大名一事且這麼暫擱了。

  精心照料一個多月後,小南小風終於長到七八斤重,結實了不少,皺巴巴的小臉也漸漸長開了,膚色白皙撲紅。

  裴少淮每日從官衙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孩子。小孩子家還看不出什麼性子,唯一點,小風更活潑好動一些。

  他幼時所睡那張紫檀木搖床被搬進屋裡,兩個娃娃橫排並齊躺在搖床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裴少淮手掌輕撫搖床一處處光滑的木柄,想起他與搖床的過往幕幕,心想,這張搖床的意義在於一代代傳承一代代用。

  ……

  九月,糧食才剛剛收盡,本是碧空萬里送秋雁,卻成了寒色倍嚴小雪天。

  細雪落在裴少淮肩上,並不成團,輕輕一抖即散。

  裴少淮希望只是今年異常而已,若是一連數年冬日早至,夏短冬長,則大慶要仔細提防著馬背上的北元人再次南侵。

  他正打算往乾清宮去,與皇帝商議此事,結果遠遠見到蕭內官走過來。

  房簷下,蕭內官一邊用拂塵彈去身上的落雪,一邊說道:「今年的天可忒不正經,才九月裡就下起了雪。」

  「說的正是,這雪本該還要再晚兩個月的。」裴少淮應道,又問,「蕭內官冒雪過來一趟,可是陛下有何急事?」

  「陛下宣裴大人到御書房覲見。」

  裴少淮想與皇帝談「雪」,不知皇帝想與他談些什麼。

  皇帝與他談起了玉沖縣——父親首就職的地方,而後道:「六年兩任玉沖縣,修河救田種胡麻,南下太倉又六年……你父親十二年的仕途,為民所做的事,抵得過旁人數十載。」

  裴少淮看到皇帝讚賞之餘,面露惋惜之色,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果然,皇帝接下來說道:「大慶需要更多如你父親一般的官員,歲末考滿之後,朕欲特詔裴知州歸京,往國子監教授監生歷事學問,寓學於行……伯淵,你以為如何?」

  裴少淮心明,如非父親主動提及,皇帝日理萬機,豈會突然想起這一茬事、做這樣的安排?

  「特詔」是給父親的榮寵。

  不難想明白父親為何會做這樣的決定,裴少淮心緒復雜。

  「父行在前,子隨其後,微臣日後亦願將所學所知,與天下同道者共商共享。」在裴少淮眼裡,父親不是為他讓路了,而是身先垂範,在往更遠的地方去走。

  他尊重父親的選擇,他日,也願意如父親這樣選擇。

  「善。」一事了,皇帝又問起另一事,他說道,「伯淵,近來朝堂上又起黨派流言,寒門清流結派,此事當真否?」

  說的是「清流黨」。

  此清流中,多屬農門、寒門子弟,他們不辭辛苦,一路科考,終得入朝為官的機會。

  本是因「清流」而備受讚許的一群人,如今卻在朝中成了眾矢之的。無他,只因清流之首徐知意隱隱有要入閣的苗頭,有人故意混淆視聽、往他身上潑髒水罷了。

  至於皇帝的發問,意不在是真是假。

  真假自可找人去查,何須問裴少淮的看法?

  遂裴少淮應道:「回陛下,清流便是清流,涓涓細水湧成流,乃是自然而來,豈可用『結黨營私』之『黨』與之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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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1 03:17: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所守所爭

  歲草枯榮總有時,日月往復若循環。一物落敗便有一物興起,於清流們而言,眼下確實是個好時機。

  裴少淮能明白皇帝的心思,心裡有意要用徐知意,卻又不得不慎重有加。首輔、次輔接連下台,皇帝要重新制衡朝中群臣。

  非疑心,乃慎重也。

  裴少淮恪守言官職責,又諫言道:「泰山大人曾提點微臣,九品中正已廢數百年,寒族英才如草澤,出身雖微亦有鴻鵠之志,故與人相交時,論才論道唯獨不論出身。微臣以為,皇恩如雨露,草澤必欣欣而向。」

  未曾直言支持徐大人,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楊愛卿真有此言?」

  「微臣惶恐,不敢欺君。」

  皇帝沒了顧慮,臉上神情鬆快了幾分,道:「朕省得了。」

  裴少淮從御書房出來,來時的細雪下成了中雪,殿外梧桐葉與雪花相伴而落,他才想起方才忘了與皇上論「早雪」了,此時已有其他官員進了御書房,裴少淮只得暫且作罷,日後再找機會奏言。

  怕的不是一年寒冬早,怕的是年年寒冬早。

  裴少淮正打算邁步離開,卻聞蕭內官的聲音:「裴大人且慢。」

  蕭內官從御書房出來,遞上一把褐黃色的紙傘,說道:「陛下聽聞王大人說雪下大了,命老奴送把傘出來。」

  裴少淮接過紙傘,道:「有勞蕭內官替我謝陛下關心。」這才撐傘離去。

  邁步雪中,黑緞官靴留下一串串腳印,很快又被新雪掩去。

  行至半途,裴少淮想起座師張令義為鑄造戰船大炮之事,曾兩次邀他去軍器局,皆因其他事耽擱了。趁著今日六科事少,裴少淮遂折道去了兵部。

  這一待便是一整日,回府比平日晚了一個時辰。

  ……

  雪夜天黑早,裴少淮到家時天已全暗,他在偏房裡暖了身子、換下官服,又匆匆吃了晚膳,才往正房走準備看兒子女兒。

  小南和小風才一個多月大,大部分時候都在安靜睏覺。大抵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習慣,每日入夜掌燈這個時辰,兩個娃娃皆醒著,格外精神,等著父親回來同他們「商量說話」。

  走在簷廊下,裴少淮聽到時月在屋裡哄孩子,孩子咿咿呀呀鬧著,又加快了兩步。

  「官人回來啦。」

  裴少淮邊走邊搓熱雙手,伸手去接孩子,道:「月兒,讓我來哄吧,你先歇息歇息。」

  是小風在咿咿呀呀鬧,裴少淮剛接過手,打算「訓斥」她幾句,結果小丫頭立馬安分了許多,亮著眼睛,小嘴在吹泡泡。

  哥哥小南原躺在榻上,安安靜靜的,聽聞父親的聲音,也望了過來,兩隻小拳揮舞著。

  裴少淮嫻熟一手摟抱一個,輕輕晃動手肘哄他們,言道:「今日爹爹回來晚了,你們倆到了睏覺的時辰,我們長話短說,若有『要事』,留到明晚再商量可好?」說得煞有介事。

  兩個小娃娃雖想多玩鬧一會兒,但沒扛住睏意,不多一會兒便沉沉睡去,裴少淮輕輕將他們置於榻上,得以脫手。

  他注意到,榻上一旁疊放著各式的小衣服、虎頭帽和小軟靴,每一樣都很精致細膩。

  「這是?」

  「小南小風的幾位姑姑送來的,說再過兩個月就能用上了。」楊時月應道,又添了一句,「這裡頭有二姐的一份,她托人從山海關城帶回京都,再讓大姐送來的。」

  裴少淮感慨道:「有段日子沒見二姐和二姐夫了,不知他們今年能否回來。」

  山海關城恐怕比京都城裡要寒冷幾分。

  又問妻子:「三姐的棉織造坊近來如何了?」三姐既來了,必定會與時月談及此事。

  時月對此事興致很高,回應時喜色露於言表,道:「三姐說,農戶每畝棉鈴收成雖不及松江府七成,但總量頗為可觀,棉織造坊裡的機具都動起來了。」

  畢竟是第一年種,收成差些很正常,以後慢慢就好了。

  「三姐還說,來年又多十八個縣的農戶們願意在坡地上種棉株,三姐打算繼續往河間府、保定府一帶推廣。」

  棉織造坊已經存了一批棉布,卻並未對外售賣,顯然三姐心裡有其他主意。裴少淮問道:「三姐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楊時月應道:「三姐從我這要走了一台花樓雲錦織機,說是想在棉布上織些錦紋,在歲末賜宴前進宮見一見皇后。」

  裴少淮當即明白三姐的打算,心中感慨,三姐果然有膽有識也有謀。

  他還未開口,便聽到妻子讚許道:「三姐這一步走得又實又巧,她不是在做生意而已。」

  夫妻二人想到一塊去了。

  ……

  寒夜三更燈猶在,雪落庭間筆落紙。悉悉簌簌比聲大,紛紛揚揚又一篇。

  裴少淮今夜有事,將小南小風哄睡後,獨自在書房裡待得晚,豈料回去時見到少津的書房還亮著燭火,窗紙上依稀可見筆影揮動。

  寒冬之後是春日,少津很快就要參加春闈了,裴少淮晃晃想起自己三年前,也曾這般深夜寫文章。

  夜裡寂靜,文思最盛。

  待筆影撂下,裴少淮才敲了敲門,道:「仲涯,是我。」

  少津開門,歡喜又有些詫異,道:「大哥,你還未睡下?」連連請大哥進屋坐下。

  案上文章墨跡未乾,映著燭光生輝,裴少淮取來一閱。這是一篇策論,論的是大慶九邊如何抵禦北元的南侵,把九邊軍屯的利與弊分析得很細,是一篇上佳的文章。

  文章有理有據,渾然一體,亦寫出了自己的文風——犀利直入,細敘鋪開。

  相比於游學以前,進步很大,可見少津並未虛度這兩年。

  裴少淮尚未來得及點評什麼,便聽聞少津自己評價道:「文章尚可,可細讀之下,與大哥三年前所作相比,文章立意上還差得遠。」頓了頓,又言道,「大哥五年前便敢造船建碼頭,初入朝廷就敢與尚書當廷辯駁,成功推廣銀幣,若是換了我,必定是做不到的。」

  少津冷靜訴說著,言語中不免有些許失落之意。

  他立馬解釋道:「我的失落並非緣於大哥,而是緣於自己……自游學歸來後,見識漲了見解新了,文章也夠詳實了,然我總覺得筆下之物宛若浮於空中,如何都不能落下來。」

  裴少淮了然,能夠自己辨別出這種感覺,本就說明少津是個很有天分的人。

  屋外夜已深,他問少津:「明日休沐,可得閒與我出去一游?」

  少津點頭,應道:「自然得閒。」

  「那便先歇息罷,明日再說。」

  ……

  翌日天晴,仍寒。

  兄弟二人未曾商量,卻都穿了青色立領衣袍,外披鶴氅禦寒。

  林氏與沈姨娘閒敘,正巧見到兄弟二人登車出去,恍惚以為是時日倒轉,又回到了兄弟二人每日一早趕往徐府上學的日子,年歲相當,個頭齊高。

  只是,昔日少年長成了青年,少了嬉鬧,多了儒雅。

  林氏笑道:「少津的人生大事也該往前趕趕了,最好是把日子定在春日後,雙喜臨門。」

  又打趣道:「省得陸家姑娘費心思想各種由頭,變著法子給少津送吃食。」少津剛回京的那幾日,陸府的食盒當真是流水一般送過來。

  這麼多年過去,沈姨娘不再似昔年那般小心翼翼,亦跟著趣道:「少津是該追一追他大哥的步子了,來年這個時候,小南小風都該滿院子跑了。」

  誰曾想過兩人年歲只差了不過七日。

  林氏和沈姨娘都開懷笑了。

  ……

  城東道上,尋常百姓的集市不比江南夜市千燈,卻也算得上熱鬧,瓦市裡鋪子林立,道路兩側亦擺滿了攤子,吆喝聲迭起。

  車廂內,裴少淮問道:「仲涯以為,城內何處最適合打探消息?」

  少津想了想,應道:「若論熙攘往來,自然是在茶樓酒肆裡,往來的人多,能打聽到的也多些。」

  少津的話不假,南鎮撫司的暗樁就常常設在這些地方。

  裴少淮未置可否,領著少津下了車,一同步入鬧市中,閒逛的路線很是嫻熟。他一路上到處問米價布價,也會適時讓長帆掏錢買一些,意思意思。

  最後來到了柴市裡,近來小雪不斷,擺出來售賣的柴火皆有些潮濕。

  「老人家,你這柴火怎麼賣?」裴少淮問道。

  那老農看裴少淮不似要買柴火的人,卻仍仔細應了,末了又道:「今年願意上山砍柴的人不多,柴火價高了一文,老爺府上若還未囤積冬日柴火,可得叫管家盯緊著些。」

  「我省得了,謝老人家。」

  「可不敢當老爺的一句謝。」

  隨後,又見瓦市的角落裡,有不少攤子在售賣熏羊肉,那些攤販身材壯碩,一瞧便知不是大慶人。

  大抵是價格厚道,圍著買肉的百姓不少。

  兄弟二人遠遠路過,少津本想提醒一聲,卻見大哥淡然處之,視之如未見。

  再次回到馬車上,兄弟二人相對而坐,裴少淮才進入正題,開口解釋道:「茶樓酒肆瓦舍裡,確實能打聽到不少消息,卻多是高談闊論、爾虞我詐,聽到也未必是真。而集市裡的米價布價柴價,多一文少一文,卻是騙不得人的。」

  集市最易察覺多與缺。

  裴少淮舉例道:「今年順天府無旱災水患,眼下剛過秋收,農戶家中尚有存糧,理應是糧價最穩的時候,可這一帶的米鋪叫價隱隱上漲,你可知為何?……你若是多打聽幾回,便會發現這個時候忙著買米的,多是城中的小攤販。」

  說到柴火時,少津主動接過話,分析道:「農閒時,農戶常上山砍柴添補幾分家用,今年天寒柴價高,砍柴翁卻少了,並非人變懶惰了,而是農戶找到了更好的活計。」

  裴少淮頷首,笑道:「言之有理。」

  他繼續引導少津,道:「『市』不僅存於市井之間,亦存於國與國之間,若能借『市』之力,則可不戰而勝,免於一場戰亂。」此處顯然是在點評少津九邊禦敵那篇文章。

  單單靠九邊軍屯抵禦北元人是不夠的,餓極的狼最易成群結隊。

  裴少津若有所思,思忖著長兄的每一句話。

  「若是為了想良策而寫良策,則文章少了立意,容易懸浮於空。」裴少淮說道,「百姓的一寸布一口糧一根柴火,皆可成文,『為民』是最好的立意。」

  裴少淮認真說道:「仲涯,你筆下所寫非字句而已,若是心有所守、為其所爭,則一筆一畫皆如箭羽,殺敵於千里之外。」他從寬袖中取出一封信,遞還給少津,繼續道,「你在太倉州時寫的這封信,便是如此,乃確確實實可以落地執行的良策。」

  信中寫的是——開海之後,設立船引,約束船隻。

  裴少淮一直覺得少津的建議很好,但並未將其納入到自己的諫言中,奏報朝廷。這樣的好建議,理應由少津自己上奏。

  少津心間少了許多茫然,目光變得堅毅,接過大哥遞來的信紙時,有些動容,說道:「謝大哥今日解惑,時至今日,我的筆下不能再為寫文章而寫文章了。」

  兄弟齊心,皆為民而守,為民而爭。

  從學子到入仕,總是需要些時日慢慢摸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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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寒冬盡雪

  江南初入冬,草木綠意猶似春。

  北風呼嘯南下,成了一隻隻商船揚帆出海的助力,正是太倉碼頭最忙碌的月份。然這日午時,還有大半日的時辰可做活掙錢,百姓們卻早早收拾行當往家走,碼頭邊大半的商鋪亦閉門謝客。

  外地的海商不明所以,一番打聽,才省得知州大人今日離任,百姓們急著趕去衙門送別。

  申時,州衙外已圍得水洩不通,百姓們有的挎著竹籃,有的拎著食盒,裡面或是爽口的瓜果,或是家常的點心,不一而足。

  裴秉元著一便衣,立於州衙後院中,環顧這院中的一瓦一石,經年累月的過往湧上心頭。他心間並無太多悵然——請辭是深思熟慮過的事,該想通的都已想通。

  只是聽見衙門外百姓們的呼聲,又免不了心生不捨。

  「大人,老鄉們都在外面等著,您出去同他們道個別罷。」同知說道。

  裴秉元點點頭。

  州衙大門打開,挽留聲頓時迭起,老鄉們的臉龐映入裴秉元眼簾,喊不上大名卻很熟悉——有一起守住城門嚇退水賊的民壯,有寒冬敢下海扛沙袋壘堤壩的青年,還有船廠裡鑿子刨子造大船的工匠……

  百姓們聲聲挽留,許多老翁在抹淚,見知州大人欲開口說話,他們慢慢安靜了下來。

  裴秉元掩住哽咽,與人拉家常道:「許老翁,聽說你們家新添了個大胖小子?」

  站在人群前面的許老翁連連應「是」,又開心道:「再過幾個月就能領上街了。」

  裴秉元接過話,這才放聲同百姓們說道:「我同許老翁一樣,家中新添了孫子孫女,我該回去抱抱他們了。」

  百姓中當即有人呼問道:「是裴大公子成家生子了嗎?」

  裴少淮當年「圍師必闕」一計全剿餘寇,此事被寫成說書話本,曾在太倉州茶館裡盛行一時。

  裴秉元大聲應道:「正是他。」頗為自豪。

  離愁別緒猶還在,卻新添了幾分歡快。

  許老翁喃喃道:「按照太倉的習俗,長孫長子是大事,理應要給知州大人隨一份禮,祝孩子鴻運逢吉……」邊說邊從腰袋往外掏,最後掏出一小貫銅板子,硬推著要遞給裴秉元。

  其他人亦跟著,說要給兩個孩子添一添福分。

  裴秉元哪裡能收,連連推卻著,正巧他見到船廠的王匠頭手裡高舉著一艘木雕的小船,於是伸手把小木船接了過來,對大家伙說道:「鄉親們的心意我都領下了,我把太倉州的小船帶回京,希望他們往後能像太倉船一樣,乘風破浪。」

  裴秉元作最後的叮囑,他說道:「鄉親們,太倉州能有今日一路不易,萬不能因抬高了堤壩而鬆懈治水,一年四時皆要巡檢堤壩是否有缺……太倉碼頭與外通商,船隻熙熙攘攘,要守住本心,防荼毒流入,不能急一時之利、貪一時之快……銅板萬貫不如薄技傍身,老祖宗傳下來的造船技藝不能捨棄,輩輩相傳才能造更大的帆船,走得更遠……」

  他一條條說著,沒有刻意的遣文造句,百姓們皆能聽懂,每一條都與太倉州息息相關。

  鄉紳、里正、族長們動容道:「謹聽大人叮囑,必定將此寫入各姓族規中,不能叫後人忘了前人之苦。」

  相守數年,終有一別,話是道不盡的,越說越是不捨,裴秉元一橫心,向百姓們最後拱手作揖,道:「鄉親們,後會。」

  本是「後會有期」,卻因不知何時是期,故只道了「後會」。

  裴秉元登上馬車,百姓們並不攔阻,卻緊隨其後相送,送到城門外又送到驛站外。

  路途上,家家戶戶門前架著八仙桌,其上擺著兩樣物件——清水一碗,明鏡一台。

  為官者,身清如水,心明如鏡,豈會不受民所愛戴?

  ……

  先走水路,又換馬車,裴秉元趕在臘月前回到了京都城,伯爵府中一家人終得團聚。

  隨後,天子下旨,裴秉元勞苦功高,有水利農桑治理之才幹,特授國子監博士一職。非講授詩書經學,而是教授監生們歷事實習的經驗。

  裴秉元心中原有的一絲愁緒,皆在見到小南小風後被漸漸沖淡。「隔代親近」,此話不假,或是因為裴秉元心境發生了變化。

  冬月初九大雪漫,小南小風今日滿三月,祖父亦已歸來,該取大名了。

  按照族譜,裴家第八代男孩取名從「正」字,女孩取名從「雲」字。

  用過早膳後,裴少淮便到父親書房中,擺好宣紙,研好墨汁,心情舒暢道:「請父親為小南小風取大名。」

  裴秉元早有打算,淨手薰香後,笑呵呵接過毛筆,他心中早有打算,執筆先寫下了「正觀」二字。

  裴正觀,裴少淮當即了然,兒子的大名取自《易經》中的「中正以觀天下」,意思是君子以至中至正的態度待人觀物,洞察於微,又通曉全局。

  祖父對孫兒寄予厚望也。

  且世人皆以「坐北朝南」為正,此「正觀」湊巧和小名對應上了。

  《詩經》詞句婉轉,女子取名常引自《詩經》,然裴秉元卻道:「風吹雲動,一瞬千里,小風性子活潑好動,名字起得太是溫婉也不合適,不如就叫『雲辭』罷。」

  裴雲辭——「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若是將「辭」釋義為「文辭」,還可蘊意如錦雲般的學問言辭,才華橫溢。

  長兄正觀細於微,小妹雲辭不拘節,裴少淮很是合意父親起的兩個名字,笑道:「父親用心了。」

  父子二人又去往祠堂,將裴正觀、裴雲辭兩個名字填入了族譜當中。

  因眾人平日裡已叫習慣了小南小風,兩個小團子雖有了大名,可一家人仍一口一個小南、一口一個小風地喊著。

  過了幾日,冬日大晴,暖和了幾分,裴少淮趁著休沐,和少津一同去徐府看望夫子。

  到了徐府,裴少淮發現,包括夫子在內,徐家人個個神采奕奕,似乎近來有什麼喜事。

  裴少淮揪住小言歸,打聽問道:「府上這麼歡喜,難不成是你說好親事了?」

  言歸此時已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與裴少淮只差了半個頭高,性子開朗,談到「說親」並未臉紅,反而打趣應道:「我若是要說親,豈能瞞住兩位小舅?有娘親在,只怕說了親,我比兩位小舅知曉還晚些。」

  未等裴少淮繼續問,便看到徐言成滿臉歡喜走過來,腳下歡快得好似生風,喜不攏嘴。

  裴少淮不必再問,也當知曉是言成有喜事。

  同窗幾個再次同聚敘話,徐言成卻直接「忽略」裴少淮,直接攀著少津的肩膀,一邊偷樂一邊說道:「仲涯啊,這回春闈、殿試的榜首,我便不同你爭了,你都拿去……都拿去……」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發笑,最後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繼續哈哈道,「畢竟你身為小舅,高我一輩,但在有些方面注定已經輸了一步。」

  完全就是「彌補彌補你」的神態語氣。

  少津自然也猜到了幾分,「嫌棄」推開徐言成,佯裝用不屑的語氣道:「你盡管大膽來爭,爭得過便是你的,總歸我已經輸了一樣,再輸一樣也無妨。」

  又道:「子恆,你何不同我大哥比一比?」

  「這個我認輸。」徐言成直截了當道。

  同窗三個又玩鬧了好一會兒,年紀已長,童心未泯。

  原來,是蘇氏有了身子,正好滿了三月。三人交情深,言成便同少淮、少津隱晦說了此事,分享喜悅而已。

  ……

  短暫天晴之後,臨近年關,京都城裡又下了數場大雪,天寒地凍。

  百泉皆凍無流水,全城盡雪一片白。

  這日,英姐兒和陳行辰匆匆趕來伯爵府,神色焦急,英姐兒邊解下斗篷抖去落雪,邊往朝露院去,甚至顧不得先暖暖身子。

  「娘親,二姐送回的老參可還有?」英姐兒問林氏道。

  錦昌侯府不缺人參,但司徒二夫婦從山海關城送回來的老參,年份更長一些。

  若非事出特殊,英姐兒不會這樣冒冒失失趕回來,林氏已經猜到了幾分,一邊讓申大家的去取老參,一邊把湯婆子塞到女兒手裡,問道:「出什麼事了?」

  英姐兒紅著眼,滿眼眶的淚水,哽咽道:「侯府老祖宗……」侯老夫人要不行了,她沒能說完。

  林氏抱抱女兒,待申大家的把老參取來後,遞給英姐兒,並安慰道:「快回去罷,盡人事聽天命,你要好好的。」

  錦昌侯府中,侯夫人自知所剩時辰無幾,忽覺得身子多了幾分力氣,叫兒媳攙她坐起來,在背後墊了兩個軟枕。

  「把簾子……卷起來,讓屋子透亮些。」侯夫人又吩咐道,神情並無哀哀,還似以往那樣鎮定。

  最後只留老侯爺在屋裡說說話。

  侯夫人看著同樣蒼蒼的丈夫,笑問道:「這一輩子掌家,侯爺覺得我做得如何?」

  侯爺老淚橫生,應道:「你做得極好,兒孫出息,妯娌和睦,都是你的功勞。」

  要守住一個清貴的名聲並不容易,絕不止老侯爺在外打拼而已,還有侯夫人在家教養兒女,仔細替兒孫們選親結親。

  府上兒媳、孫媳都是侯老夫人一個個去相看的。

  老侯爺又道:「沒有夫人的相夫教子,哪來侯府今日的清正?」

  「可是我有遺憾……」侯夫人說道。

  老侯爺一愣,沒有多想,直接應道:「夫人還有何事未了,我都答應你。」

  侯夫人目光有些模糊了,仿若看到了青年時的侯爺,她笑著說道:「在嫁與你之前,我並不願相夫教子而已。」

  她轉而提到三孫媳,喃喃道:「打第一眼見到英丫頭,我便喜歡她,她喜歡便真敢學,真好呀……」

  侯老夫人思緒已經開始有些混亂了,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又說道:「御醫都說我挺不過一年了,小丫頭卻讓我多活了三年,她懂得真多呀,都是她自己學的,這麼難的事她都有心思去鑽研……」

  「行辰入朝做了官,心思卻不在做官上,不求升官,這件事你不要強求他……」

  一會兒又說到了大孫子和二孫子,語序不定。

  老侯爺攬著侯夫人,一直「嗯嗯」聽著她的每一句含糊的話,侯夫人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合上了眼,嘴裡最後喃喃著:「英丫頭還需要些膽氣……」

  「我省得了,我答應你。」老侯爺應道,淚水啪嗒滴下來,又道,「辛苦你了,你累了。」

  另一頭,馬蹄飛馳踏得雪飛揚,英姐兒牢牢抱著老參,明知有些事難以再阻攔,亦一心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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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歲末賜宴

  風嘯馬鳴終是遲了一步,勒馬停車時,英姐兒夫婦二人聽聞府上慟哭聲一片。

  一路匆匆,一路淚珠飛落,趕至侯老夫人屋裡,只見她已安然閉眼,似是在靜靜安睡。

  手中的老參盒子滑落,哐當一聲響,英姐兒哭到失聲。

  陳行辰亦紅著眼,趕緊扶抱著妻子,讓她埋在自己肩上哭,輕拍其後背,哽咽著哄道:「你這幾年已經盡力,祖母都省得,她已經滿足了……」

  不管做了多少,總是會深有遺憾。

  ……

  侯府螽斯衍慶,侯老夫人年至耄耋以壽終,生前雖有寒疾,但並未受太多痛楚,是以算得上是喜喪。

  既是喜喪,又時值臘月,白事風光辦了,歸於平靜。

  英姐兒一直不知侯老夫人臨終前說的那番話,直到老侯爺召集族人在宗祠議事以後,特地尋來她與陳行辰,對她說了這麼一番話,道:「夫人走之前留有遺願,盼你能繼續學己所好,盡己之能治病救人、懸壺濟世,而非囿於宅院之內而已。陳氏族規已改,你若心有所願,不必再顧慮重重,侯府只會助你不會阻你。」

  隨後,又將侯老夫人遺言說與她聽。

  英姐兒回想起侯老夫人平日裡說過的話,才省得老夫人並非說說而已,老夫人真的在為她鋪路。

  悲中歡喜淚,更叫人動容。

  老侯爺想起夫人臨終最後一句是「英丫頭還缺些膽氣」,遂言道:「侯府先輩以武起家,時至今日變成以文立家,唯有以德立身始終未變。陳家的清貴非不識人間疾苦之貴,若是連幾聲流言蜚語都扛不下,又豈能以清貴自居?」

  又言:「你的父親外任時清正為民,你的胞弟屢屢上諫利民良策,皆有盛名,不管陳家還是裴家,皆是你的後盾。若連你這般身份,猶空有一份醫者心而恐世道不容,躊躇難定,則還有何人敢邁出這一步?」

  英姐兒聽了老侯爺的話,有些怔怔——不管是嫁人前還是嫁人後,身邊家人對她所喜所好近乎是「縱容」,明知女子習醫視為巫,非但不阻止反倒鼎力支持。

  如今,更是讓她莫限於學,放開手去做。

  英姐兒望向丈夫,陳行辰亦朝她點了點頭。

  她噙著淚應道:「孫媳省得了,必定不辜負祖母的一片心意,不叫她失望。」

  夜裡夫妻二人商量,陳行辰要守孝一年,正好趁此時候,著手打算開設醫館的事。

  ……

  ……

  南平伯爵府棉織造坊裡,花樓雲錦織機咂咂而響,本應是織造錦緞所用的機子,一束束蠶絲線卻換成了棉紗線,織出來的棉布雖有雲錦花紋,卻遠不及絲質錦緞精細。

  只因棉絨不如蠶絲長韌,紡出來的紗粗了許多,也無蠶絲的透亮,織出來的布匹不夠光滑而略顯粗糙。

  即便是織得極為仔細,也難與錦緞相比擬。

  深青織翟文,間以小輪花。棉織造坊嘗試用棉紗織造翟鳥花紋,而世上唯有皇后方能穿翟鳥花紋之衣,顯然這是為皇后而織的。

  兩位織布婦人見裴若竹走進來,將織好的一匹翟布拿予她看,略有些失落,道:「夫人,織出來的布雖翟鳥與輪花紋路清晰可見,但這樣的布匹,用於給皇后裁製新衣,恐怕還是太粗糙了些。」

  裴若竹輕撫翟布,果然不夠光滑,還有些厚重色沉,但她知曉,這是數月以來織得最好的一匹布了。

  「足夠了。」裴若竹敲定說道,「若是為了美侖美奐,又何須用棉紗織布?棉花本就不勝在精細上。」隨後又吩咐人選幾匹上好的素布,與這匹翟布一起包好。

  她打算帶著布匹進宮面見皇后。

  皇后不是只顧爭奇鬥豔之人,裴若竹相信皇后會收下這些棉布,並在歲末賜宴時穿棉布所製之衣。

  想要讓北直隸的百姓接納棉布,種植棉花,僅憑一府之力,太慢了些。

  想要讓婦人走出後院,願意到棉紡織坊裡做事,不被言官攻訐,僅憑一腔熱情,太冒險了些。

  就怕朝廷一道聖旨下來,棉織造坊所作所為前功盡棄。

  ……

  春節前夕,禮部、鴻臚寺、光祿寺受命籌辦夜宴,皇帝一如往年那般,歲末賜宴朝中文武百官、京中勳貴侯伯。

  日落之際,宮殿中燈盞齊明,晃晃一片亮堂。絲竹聲起,一曲舞罷,皇帝舉杯與群臣共飲。

  君臣同宴本是歡愉,然入夜時北風呼嘯,忽的下起簌簌大雪,隨風斜飄,偶有幾朵溢入大殿當中。

  臣子已敬酒一輪,皇帝酒量已過半,此時最是清醒又最易悵然,望著殿外白雪飄飄感慨道:「寒冬甲胄冷似雪,如此寒冬裡,九邊關城的雪怕是比往年更厚,戍邊將士當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冬?」

  一句發問,場下百官再無心飲酒。

  皇帝接著又道:「冬日不是最寒時,春日消雪,才最是刺骨寒。」

  皇后本還在靜待時機,然聽聞皇帝的這一番話,便當即湊至皇帝耳根說了幾句話。

  皇帝略顯詫異,上下打量了一番,仔細一看,才發現皇后所穿衣制與以往果然不同,連連頷首,露出讚許之色。

  方才的憂愁之色亦淡了幾分。

  百官見狀,不明所以,但總有膽大些的站出來問道:「微臣斗膽,不知皇后言之何物為陛下解憂,可否讓臣等略聽一二,與君同樂?」

  皇后不便插話前庭之事,自不應答,皇帝放下酒盞,樂呵呵說道:「近來有官婦向皇后獻種棉織布之道,織布快數倍不止,皇后準備授以天下婦人,他日,大慶之內再無恐冬日之寒。」

  皇帝自然省去不少話,譬如官婦都有何人,還有南平、景川伯爵府兩府獻素色棉布萬匹,供邊關將士禦春寒所用。

  雖然數目遠不能及所需,但與空喊獻策相比,這是實實在在為帝王解憂。

  「皇后仁厚。」群臣異口同聲敬道。

  裴少淮身為天子近臣,自然也在宴上,他很是讚同三姐走出的這一步。皇后想要名聲,而三姐想要把棉花推廣出去,相互「交易」而已。

  棉紡織若是牢牢攥在手裡,做得再大也只是一樁生意,以百姓之力,換百姓之財,有朝一日做得太大,恐怕會招來禍端。

  然借皇后之手,把棉紡織教予天下婦人,等同於借用了朝廷之力,為天下婦人謀營生,得了一份功勞不說,棉織造坊還可以穩穩立足——百姓所喜,朝廷所容。

  再者,皇后身著棉布衣,則官婦跟隨之,官婦身著棉布衣,則百姓跟隨之,大慶朝很快便能盛行棉布。

  此乃一舉多得。

  隨後宴上,皇后繼續同皇帝低語說著什麼,使得皇帝頻頻露喜,還不時朝裴少淮這邊望過來。

  果不其然,宴後裴少淮被皇帝留了下來。

  御書房內,皇帝喝得有些醺醺,非要裴少淮同他下一局,本來就不高的棋藝,因為喝醉而下得一塌糊塗。

  皇帝捏著棋子遲遲不下,不知在想如何下棋,還是在想如何開口。

  裴少淮只好主動開口,道:「陛下有話要同微臣說?」

  皇帝先誇了一番裴家人,道:「景川伯爵府滿門忠良,前庭後宮皆獻良策……」

  「微臣以為,陛下還是直說罷。」

  皇帝這才側頭望著裴少淮,略有些不好意思問道:「伯淵啊,那萬匹棉布花了你們家不少銀兩罷?……要不是國庫吃緊,朕就……」

  裴少淮可不敢認富,他亦舉著棋子應道:「府上開銷確實吃緊不少。」緊接著又道,「南平、景川兩府所得,皆為陛下所賜,若是能為陛下解憂一二,也是應當的。」

  皇帝高興,又留裴少淮下了兩局,不僅如此,還叫蕭內官取了兩壺酒來,棋下對飲。

  夜深雪停時,裴少淮終從宮裡出來,步子有些踉蹌,腰間塞著兩卷金黃的聖旨。

  ……

  ……

  今年春節,伯爵府裡最是人齊,初二時,除了蘭姐兒和司徒二未能回來以外,諸位姐姐、姐夫都來了。

  熱熱鬧鬧過了個節。

  春節未過,北方依舊天寒地凍,京都城裡卻擁擠了幾分,街上讀書人往往來來,夜裡酒樓徹夜長亮,彷彿寒氣都被逼退了幾分。

  無他,三年一度的春闈來了——二月初便開考。

  ……

  春節一過,裴少淮重新回到朝堂,便一直「躲在」翰林院中編修實錄,未曾再去六科。至於當值、上朝,他是能躲便躲,免不了上朝時,他也輕易不再諫言。

  總之是不想讓人注意到他。

  他因此空閒了許多,得以常常陪伴小南小風,如此日子,倒也愜意。

  這日,皇帝獨自在御書房裡吃糕點,細嚼後,放下那塊咬了一半的糕點,問蕭內官:「蕭謹,御膳房是不是換廚子了,這幾日的糕點總覺得少些滋味。」

  「回陛下,不曾換人。」蕭內官應道,斗膽猜了一句,「不如老奴去把裴大人叫來?」

  皇帝這才反應過來,自打賜宴那晚過後,裴少淮便沒再來過御書房。

  他正有些賭氣,想讓蕭謹把人叫來問一問,忽又想起一事,遂道:「把禮部昨日送來的折子拿來。」他要看看有哪些官員的子輩孫輩要參加今年的春闈。

  「是」

  正如所猜,皇帝在折子中看到了「裴少津,字仲涯」幾個字,他心道,無怪伯淵近日不在朝中「拋頭露面」,原來是為了弟弟著想。

  隨後又見到了「徐言成」、「楊向泉」等名字,才想起也有些時日沒見徐閣老和楊愛卿了。

  皇帝將折子放下,笑道:「都是一群老狐狸。」

  蕭內官幫腔道:「陛下,裴大人還年輕。」

  「他比老狐狸還賊。」皇帝說道,「說好的下棋喝酒,卻順走了朕兩道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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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四章 師門盛名

  次日百官休沐,皇帝口中最賊的「小狐狸」,帶著其中一卷「順走」的聖旨正趕往南平伯爵府。

  那夜御書房與皇帝飲酒下棋,究竟是君臣間私下閒敘,趁著皇帝興致高,裴少淮伺機「索要」,自不可能失了分寸,言之非分。否則事後傷了君臣情誼不說,也易被他人攻訐為奸臣。

  兩壺薄酒,意醉人未醉,裴少淮提的都是私事而已。

  那夜談及棉株種植和棉布紡織,這其中一卷聖旨自然與三姐的棉織造坊有關。另一卷聖旨,則是裴少淮為娘親而求——

  裴秉元自太倉州辭官致仕,朝廷先為其虛晉了正四品官,卻未封林氏四品恭人誥命。此事倒也正常,畢竟裴秉元政績在五品而不在四品,且等到裴秉元承爵之時,林氏自會受封,並不急於一時。

  然兩者於林氏而言意義大有不同。

  娘親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裴少淮身為兒子,能替母親多做一些是一些。百事孝為先,盡孝不宜遲。

  那道聖旨如今仍藏在裴少淮書房中,他心想,等到工部神帛制敕局織好誥命卷軸,禮部備好禮制,聲勢浩蕩到府宣封,再告訴娘親也不遲。

  朝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並不少,但能隨夫君受封的官婦並不多,想來此事能讓娘親高興一場。

  ……

  馬夫長籲一聲,馬韁一勒,馬車緩緩停於南平伯爵府門前。

  裴少淮抽回思緒,將聖旨藏於寬袖之中,進了喬府。

  正堂中,雪盞茶杯熱氣氤氳,裴少淮將金色聖旨取出,推至三姐、三姐夫跟前,他自認為動作已頗為鄭重,然裴若竹、喬允升相視,皆是驚詫——弟弟竟就這般風輕雲淡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卷聖旨。

  且不論聖旨中言之何物,單是這番舉止,已叫人吃驚。

  半晌才回過神來。

  「三姐且打開看看。」裴少淮說道。

  裴若竹鎮定了幾分,緩緩撤開卷軸,唇間默讀微動,當讀到「賜名『北直隸棉織造坊』,選民女織婦為工,機織天下棉布」一句時,顧不得繼續往下讀,抬頭望向裴少淮,滿臉喜色,一時間不知言何。

  弟弟為她求來這樣的聖旨,顯然是明白她的心思。

  賜名為「坊」,而不似「杭州織造局」那般為「局」、為「司」。

  裴若竹感激道:「謝弟弟助力,弟弟之思量,叫人敬佩。」

  「三姐之作為,才真叫人敬佩。」裴少淮認真說道,「三姐傾盡家財開設棉織造坊,並非想當一『錢袋子』,而是為大慶婦人謀一容身之所、養家之本,此等氣度,鮮有人能及。」

  把棉紡織當作生意來做,做得再大,也不過是朝廷的「錢袋子」而已。太平時產布,戰亂時貢銀。

  三姐若是想要借棉布謀財,方法何其之多,何須進宮獻布皇后?

  裴少淮言道:「聖旨已帶到,請三姐仔細收好。」他起身負手踱步,思量了一番,又隱晦說道,「等過了幾年,家家戶戶民婦採棉織布以養家,成了常事,則又是另一番說道了。」

  這道聖旨能用上幾年,但一朝君主一朝臣,聖旨亦只是一時的旨意而已,不是沒有變數的。

  百姓從中得利,人人習以為常,才是最穩當的立足。

  裴少淮相信三姐能想明白這番話的意思。

  裴若竹應道:「我省得了,謝弟弟提點。」

  窗外天色有亮堂了幾分,估摸已是巳時末,裴少淮告辭道:「時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喬允升留他用過午膳再走,裴少淮並不掩飾,笑笑直言道:「難得休沐,我回去陪陪小南小風。」

  「應當的。」喬允升應道,「我送送內弟。」

  ……

  ……

  元月下旬,福建快馬傳回一本折子,早朝時,皇帝命人當朝宣讀了此折子。

  原來,遠在福建布政司巡檢的裴尚書傳回「捷報」,他與南鎮撫司副官從布政使的私人山莊中查抄出白銀二十萬餘兩,涉事官員皆以捉拿,白銀不日將運送歸京以充國庫。

  皇帝當朝宣讀此事,頗有殺雞儆猴之意。

  人未歸,功先至,雖是立功也是立險,誰知歸途中會生出什麼凶險?裴少淮心想,裴玨此等善於算計之人,為了讓幺孫能參加今年的春闈,是有些鐵心一橫、不管不顧了。

  叫人唏噓。

  二月初三,皇帝任命當朝首輔胡閣老為今年春闈的主考官。如此任命盡在意料之內——首輔、次輔接連倒台,胡閣老由群輔一躍成為首輔,尚未立過選臣之功,今年自然要任春闈主考官。

  隨後,又從翰林院、六部、九卿中遴選了十八房考官。

  此後數日,不止京都城裡,連朝堂上,皆是圍繞春闈議論紛紛,猜測春闈會元將落入哪一省哪一府。

  春闈前夕,裴少淮在京都城內聲名再起,一來他是三元及第,被各個會館的考生們所信奉;二來他以「北客」為名所寫的文章,被書局刊印成冊售賣,堪稱策論範本,一書難求。

  裴少淮是萬萬沒想到,他低調數月,還要在開考前兩三日被人攻訐一番。

  禮部一名給事中上了一道折子,寫道:「……春闈考生奉裴給事中為文曲星再世,上香祈禱以求榜首有名,此等歪風邪氣不可長。」

  對於此等沒事找事的折子,皇帝本已扔至一旁晾著,可想到裴少淮這段時日盡躲著自己,心生一樂,叫人把裴少淮叫了過來,還把折子丟給了裴少淮。

  「伯淵啊,你自己看罷。」

  皇帝本想聽裴少淮「解釋」一番,卻見裴少淮閱後滿臉鄙夷,似是恨不能立馬把折子扔回案上,遂問道:「伯淵,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微臣覺得晦氣。」裴少淮言道,「誰人願意活著受人上香供奉?黃大人彈劾微臣,莫非覺得微臣有意如此,助長此風?」

  他知曉皇帝在拿他打趣。

  這樣無事生非的風氣不能長,裴少淮決定反參一本,隨即言道:「學子有此荒謬之舉,無非是想求一份心安、求個好兆頭罷了,實在無需上綱苛責。再者,臣若因此而受責罰,豈非身有學問而有過錯,黃大人非彈劾微臣,而是彈劾學問者也。」

  又言:「黃大人身為禮科給事中,若是無話可諫,自有賢能者願意擔任此責。」

  河西派雖倒,但這種言官亂彈劾的風氣,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根除的。

  裴少淮反擊得行雲流水,皇帝便不好只將這本折子晾著而已了,連說要為裴少淮主持公道。

  說著說著,君臣二人皆笑了起來。

  ……

  二月初八這一日,胡閣老領簾內簾外考官,一同祭拜聖人孔子,隨後進入貢院,各司其職。

  春闈即將開始。

  裴少淮為了送考,特地告假一日。

  相較於三年前,這回的天氣要好很多,雖天寒地凍,但至少沒有下雨,考生們不用受濕寒之苦。

  入夜時候,幾經點驗無誤之後,兄弟二人登車,啟程前往貢院。

  裴少淮當年春闈時,得了楊時月送來的一方衾被,陪他在貢院小小號房裡度過了九日。而少津這回參加春闈,陸家小姐為他送來了各式吃食,樣樣都是精細烹製,耐藏飽腹還可口,可謂費了好一番心思。

  少津準備得充分,精神頭十足,不時撩起車簾,望望車外已行至何處。

  胸有成竹。

  該聊的都已聊過,裴少淮忍不住最後再叮囑一次,道:「春闈長達九日,身居小小號房當中,飢寒苦累,第三日時初顯,第六日時最盛,熬過前六日則後三日一鼓作氣。以你的學識,自可坦然應對所有考題,要當心的是身子,若是身子不爽,則學識無處施展。」

  「大哥,我省得了。」少津應道,「我必定聽大哥叮囑的,夜裡好生歇息,不求一時之快,循序作答。」

  「你記得便好。」

  馬車在貢院外門前停下,不多時,徐府的馬車也到了,言成背著包袱提著考籃下車,與少津一樣,亦是胸有成竹之態。

  十數年的寒窗苦讀,兩年的南下游學,四書五經銘記於心,真知灼見了然於胸,今日赴考,不過是將所知所想付諸筆下而已。

  「伯淵,仲涯。」徐言成一邊打招呼,一邊奔赴而來。

  裴少淮嘮叨,又把方才提醒少津的話,又同言成說了一遍,他穿著大氅猶覺得生寒,說道:「今年雖無雨,卻異常天寒,你們入了貢院進了號房,勿忘了先生火取暖。」

  少津、言成頷首應著。

  話才說完,裴少淮忽感覺有目光望來,故回首一望,正巧看到了一輛有些熟悉的馬車。

  裴少炆正撩起車簾,朝他望過來,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裴少炆頭髮梳得有些凌亂,因為消瘦而深邃的眼窩中,眼眸裡沒了那股偏執的勁兒,卻多了幾分凌人的寒意。

  車簾放下,裴少炆沒有下車。

  馬車又動,折向西行,似乎是因為遇見了裴少淮兄弟,裴少炆選擇換一個門入貢院。

  「大哥,怎麼了?」裴少津問道。

  「沒什麼。」裴少淮回過頭,不願擾亂弟弟的心緒,遂編了個由頭,笑笑道,「方才見到一輛馬車,以為是楊府的馬車,是我認錯了。」楊向泉也參加今年的春闈。

  幾人重新點驗了一遍物資,一切無誤,時辰也差不多了。

  裴少淮最後作別道:「借用盛唐詩豪夢得先生的一句詩,『他日臥龍終得雨,今日放鶴且沖天』,二位且大膽施展才華,於筆下與眾人一較高下,我在院外靜候佳音。」

  少津、言成鄭重作揖,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承狀元郎吉言,師門盛名,莫不敢負。」彷彿是商量過一般。

  轉身,一同向貢院東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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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又見杏榜

  夜深燈輝,貢院門前學子依次成序等候入場,形如長龍。

  裴少淮立於馬車前靜望了許久,才轉身登上馬車。三年前此處也曾燈火幽明,再次見到學子惴惴以待,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

  身居號房時,執筆應考,也曾想過——寒度九夜無人共,一紙詩文定餘生。

  把科考看得極重,由此而生憂。

  可經歷過金榜題名、金甲傳臚,又三年為官之後,才省得——詩文定不得餘生,見過了金殿也僅是如此。

  坐在馬車內,裴少淮覺得自己這般想,未免太有些勝者心態了,於是訕訕笑話自己,撩起車簾道:「長帆,歸府。」

  心中暗暗希冀,這九日裡的春寒可以溫柔一些,莫讓場上學子手太僵。

  至於少津和言成,裴少淮對他們有足夠的信心。

  ……

  翌日晨曦,天大亮,是個好兆頭。

  裴少津利索掇拾好案板,耐心研墨,等待巡考官放題開考。常與兄長探討學問,他已習得幾分裴少淮身上的急緩有度。

  日出有曦為卯時,院內四角一聲鑼響,會試放題。

  第一場主四書五經,考學子制藝文章,只見題牌上寫著三道四書題——

  其一,「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出自《論語‧衛靈公》。

  其二,「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出自《孟子‧萬章下》。

  其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出自《論語‧公冶長》。

  三道四書題,便有兩道出自《論語》,且皆與「事君」、「事上」相關,要求學子寫事君之道。裴少津暗想,主考官胡閣老此番出題也是夠慎之又慎了,可又一想,朝堂上接連發生樓、沈二人之事,此番科考遴選新臣,著重考「事君之道」無可厚非,也最為穩妥。

  裴少津了然——「敬」和「忠」是這場考試的主調。

  會試雖有三場考試,但第一場的制藝文章最是重要,排名先後多以制藝文章為參考。若想被舉卷,不說迎合,至少不能偏離主考官出題的主調。

  裴少津取出稿紙,開始思量。第一題,朱子有注釋道「君子之仕也……不可先有求祿之心」,意思是臣子理應盡職為先,食祿為後。

  若是未曾江南游學歷事,也未曾聽長兄的一番教誨,裴少津必然以「君主事臣禮和祿,臣子事君忠與勤」來破題了。容易寫得一篇不錯的制藝文章,且貼合題意。

  然他的見識已不限於此。

  俸祿雖是天子所授,然天子所得卻是取之於民,所以裴少津論述時多添了一層意思。

  第二題,「集大成者」、「金聲玉振」指的正是孔子,所謂的集大成,集的是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所以破題時要兼顧到清、任、和。

  看著雖難,實則這類文章是考生們練得最多的。破題不難,寫得出彩卻不易,所幸裴少津記性了得,最善引經據典,寫出來的文章頗具古典,渾然一體不露痕跡。

  第三題論的是君子之道,裴少津以為,若是將儒雅風度內然於心,則可自然而然流露在日常言行中,做到「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隨後,巡考官又放出五經題,裴少津的本經是《尚書》,他把書義的四道題抄了下來。

  少津聽從了大哥的建議,趁著第一日神清氣爽、思緒清晰,先將七道題目的破題想好,列好文章架構,待第二日、第三日再徐徐填補成文。

  ……

  貢院內紙卷翻動,筆桿揮舞,學子們奮筆疾書,漫長九日實在煎熬。

  而貢院之外,悉如平日,九日如轉瞬而已。

  九日之後,裴少淮再次告假,到貢院東門外等候少津和言成考完出來。

  隨著落日餘暉殆盡,院內鑼聲響起,會試結束。院外人紛紛簇擁至貢院牌坊前,舉目張望,焦急等待親眷安然從考場出來——連續九日的考試本就艱虞,更何況今年春寒異常。

  這是一種頗有些矛盾的神態,既盼著兒孫能竭力一博,換得杏榜有名,又驚恐兒孫身子單薄,遭不住這九日嚴寒。

  裴少淮知曉收卷需要耗些時辰,所以待在車中未下來。

  徐言歸年少,覺得新鮮,不時撩起車簾,往外瞧瞧情況,他問道:「淮小舅,你怎能如此淡然,你不好奇津小舅和大哥考得如何嗎?」

  再過兩年多,言歸就該下場參加鄉試了,所以他很好奇貢院裡究竟是什麼境況。

  裴少淮笑著打趣道:「以我之見,他們兩個唯一要思量的,便是誰能爭得第一……他們誰得榜首,於我而言是無異的,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奇的了。」

  正說著,人群嘈雜聲起,貢院大門打開了。

  先是那些病倒的考生被抬出來,急忙送至各醫館裡救治,隨後才是一撥撥的考生走出來,有的精神尚可,有的步履蹣跚、昏昏欲墜。

  不一會兒,徐言成先一步出來了,看到馬車後尚能小跑幾步,看來精神頭不錯、答得也不錯。

  言歸接過長兄手裡的包袱和考籃,問道:「大哥,感覺如何?」

  徐言成抱著湯婆子暖手,應道:「都穩妥答完了。」又信心滿腹說笑道,「至於能取第幾,主要看你津小舅考得如何。」

  畢竟連考了九日,一時輕鬆下來,徐言成不免覺得乏睏,便先上車歇著了。

  不多大一會兒,少津也款步走了出來。

  「津小舅,感覺如何?」言歸問道。

  「一切無恙。」少津應道,隨後竟說了和言成一樣的話,笑道,「與子恆孰高孰低,還需看考官們的取捨。」

  言歸轉過身,對裴少淮服氣道:「淮小舅果然料事如神。」

  裴少淮道:「都且先歸府好生歇息罷,其他的杏榜之下再論。」

  兩輛馬車分別往裴府、徐府各去。

  ……

  伯爵府中,裴少津歇息一日之後,身子睏乏消去大半,忍不住去書房找兄長閒敘。

  他先同大哥說了三場考試的考題,又說了自己的判斷,道:「不管是制藝還是策問,胡閣老皆是以『忠』為論調。」

  裴少淮頷首讚同。

  胡閣老初任首輔,朝中地位未穩,河西一派死而不僵,如此時機之下,他自然求穩,遴選新臣時以忠良為先。

  裴少淮猜測,胡閣老任會試主考官,不單單出題求穩,領十八房同考官閱卷時亦會仔細求穩,遂言道:「今年首輔任主考官,閱卷仔細公允,於你和子恆而言是件好事。」

  胡閣老絕不會在此時為黨爭而取士。

  少津聽了大哥的分析,心中更多了幾分把握,喜形於色,他接著說道:「若說出奇,第二場考了一篇賦,題目倒是有些奇怪。」

  「是何題目?」

  「作《登山求珠賦》。」

  裴少淮了然,第二場多考詔誥表叛,卻多考了一道賦,此為第一怪;玉生於石,珠生於海,應是登山尋美玉,潛海採珍珠,題目卻是「登山求珠」,此為第二怪。

  胡閣老求穩,豈會出這樣怪異的題目?

  裴少淮猜得十之七八,道:「恐怕是皇上親自出的題目。」也頗符合皇上私下裡有些不羈的性子。

  他問少津:「你是如何作答的?」

  「登山求珠,宛如緣木求魚,既有悖常識,自然是實事求是去駁論。」少津應道。

  裴少淮笑道:「那便穩妥了。」

  皇帝出此題,是不想要諂媚附和、指鹿為馬之臣。

  徐言成平日雖見解常常新奇,但裡子是個求實的,想來答此題時亦不會走偏。

  ……

  剪剪東風疏疏雨,憑牆杏花密密開。

  斜陽杏花風吹落,終於讓這春寒料峭裡多了幾分暖意。

  裴少淮從宮裡出來,歸府時從深巷裡買得幾支開得正盛的杏花枝,叫長帆送到少津的院子去。卻臨時起了私心,自留了一支帶回院中,給了妻子。

  翌日大早,一家人端坐在正堂裡,神色有些緊張,只因今日貢院放杏榜。

  少津雖比同齡人穩重許多,但人生大事面前,終究是少年心境,在椅上坐不安穩,才落下半刻又起身往外張望幾眼。

  等到案上茶盞中泛起漣漪,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正堂裡所有人驀地都站了起來,同時往大門外望去,皆是期許之色。

  能夠這麼早從貢院裡打聽到消息,少津的名次不會差。

  一如三年前那般,張管事翻身下馬,顧不得繫好馬匹,便大步流星往正堂走,精煉的一句話:「二少老爺也是會元!」

  一個「也」字盡顯伯爵府這一輩的榮耀。

  兄弟二人皆在杏花枝下登頂榜首,雖時隔三年,但場景何其相似。

  裴少津喜極,最先朝兄長奔去,與兄長相擁在一起,即便很多人都曾說過他的學問足以爭奪杏榜榜首,但真正聽聞消息的時候,語氣中猶是不敢相信,道:「大哥,我真的得了會元?」

  「是真的。」裴少淮亦是歡喜,彷彿比當年自己得了會元還要激動幾分。

  他打趣少津道:「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準備大婚之事了。」吉日就定在殿試之後,少津屆時大小登科、雙喜臨門。

  比原書中早了三年。

  惹得少津臉上漲紅轉為了羞紅。

  裴秉元見到一雙兒子如此爭氣長進,十分欣慰。

  歡喜之餘,裴少淮問張管事:「子恆取第幾名?」

  張管事應道:「徐家大少爺僅次於二少老爺,是杏榜第二名。」他主動接著說道,「楊府的大舅老爺得了第三名。」

  都是意料之內的名次,裴家人又是一番歡喜。

  等到裴府散了喜錢,歡慶了一番之後,街上也傳出了「五經魁」和「十八魁」的名單。所謂「五經魁」即是詩書禮易春秋五經的第一名,名列前五,「十八魁」即是十八房舉薦上去的第一名,名列前十八。

  裴少淮在十八魁的名單中看到了裴少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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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舊時簿子

  杏榜布告以後,景川伯爵府一連幾日賀客盈門,隨後,裴少津又忙著拜謝房師、會見同年、刻齒錄、辦朱卷,一直未能得閒。

  迎娶陸家小姐的婚期已近,六禮不可延怠。值此時候,伯爵府同步籌備著少津的婚事,擇良期送去了聘禮,整個府上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一個春闈會元的名頭,再加沉甸甸的一百六十六抬聘禮,朱漆禮盒流光溢彩,浩浩蕩蕩的隊伍擠滿了陸府前街。

  早前曾有人明裡暗裡嘲笑陸府把嫡孫女嫁給庶出子,此番下聘越是風光,越叫她們無地自容。

  又有士子曾酸溜溜暗諷過京城才女陸亦瑤空有詩才,卻有眼無珠不識才子,竟願意嫁予碌碌庸人為妻。當一眾學子在貢院外,仔細讀了裴少津的春闈文章之後,只得訕訕掩面而去。

  原來碌碌庸人竟是自己。

  茶樓日日客盡滿,半句不離會元郎。無他,少淮、少津兩兄弟三年間先後奪得春闈會元,一門兩才俊,關於兄弟倆的話題自然火熱。

  裴少津的文章、學問足以服人,所以學子們瞻仰之餘,多是說笑自嘲。有學子打趣道:「沒得法子去比,你我只能在會館裡供奉『裴狀元』,沾沾其文氣,而人家是有『裴狀元』當兄長,神仙的弟弟自然也是神仙……是以,要怪只能怪家中沒得一個三元及第的兄長。」

  「我省得了。」有人附和,跟著起哄道,「我這便回家『質問質問』我的大哥二哥,緣何他們不能渡些文氣給我,原是他們沒帶好頭。」

  一時哄堂而笑,茶館內十分歡愉,遣走了些許落榜的愁緒。

  雖是說笑自嘲,卻也叫人明白一個道理——家風學風是一脈相承、相互激勵的。

  又有人道:「我瞧著,今年這位小裴會元,也頗有些『三元及第』的潛質在身上,想來三年後可以供奉兩位『裴狀元』了。」

  有人搭話道:「所幸只有兩兄弟,若是他們家再多幾個弟弟,只怕我的桌子小,供不下那麼多狀元郎。」

  又是一番笑聲。

  ……

  這段時日,裴少淮並不比弟弟清閒——休沐時,先是去徐府慶賀言成,又與楊時月帶著小南小風,一同回楊府慶賀內兄奪得春闈第三。

  楊向泉生於京都城書香門第,祖上進士輩出,家族中一代一代的積澱,絕不容小覷。是故,楊向泉雖未南下游學,也未得南居先生指點,但其學問、見識之深之廣,並不比裴少津和徐言成差。

  裴少淮以為,若是會試另換一套題目,楊向泉所答略高少津和言成一籌也不是沒得可能。

  楊大人知曉兒子在新政上見識有缺,特地留了裴少淮,讓裴少淮同楊向泉好好講講銀幣發行、開海通商、海商稅例中千絲萬縷的門道。

  裴少淮的言簡意賅的一番論述,楊向泉豎耳傾聽,受益頗豐,自己悟得了不少見解。

  「謝妹夫解惑。」

  「內兄客氣了。」

  此時將入夜,裴少淮與妻子留用了晚膳,才帶著小南小風回府。馬車一晃一晃,兩個小團子竟在爹娘懷裡香香睡著了。

  楊府中,楊大人半倚在太師椅上,愜意呷了口熱茶,對楊夫人說道:「夫人果然好眼光,不僅為月兒挑個了好夫家,還為楊府挑了個好姑爺。」

  ……

  少津得了會元,若論歡喜,除了少津自己以外,當屬沈姨娘最甚。

  白日裡,竹姐兒帶著小世子回逢玉軒,陪了沈姨娘一整日,母女間說了許多家長裡短。沈姨娘心情歡暢,晚膳時饒有興致,遂多飲了兩盞酒。

  少津過來時,沈姨娘正從箱籠裡翻出竹姐兒、少津小時候穿的衣裳,鋪開擺在床榻上。

  每每取出一件,便能想起不少往事,一時間,嘴上是笑著,雙眼卻微紅噙著淚水。

  少津沒有阻止,只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小娘叨叨絮絮講著往事。

  末了,沈姨娘打量了外頭沒有下人,她與少津在茶案旁坐下,嘴唇微張欲言又止,遲疑了許久許久,才淚眼婆娑地望著兒子,用只有少津才能聽聞的細微聲音說道:「津兒,你……你能叫我一聲母親嗎?」言語中帶著愧疚和慌亂,立馬又道,「不用喊出聲,張張嘴就成。」

  雖有僭越,卻只是母子私下之間,少津豈能拒絕小娘的請求,他當即張口喊了一聲:「母親。」

  沈姨娘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擦也擦不止,心中雖圓滿了,但依舊帶著愧疚,說道:「有今晚這一聲就夠了,夠了……往後,你的母親唯有夫人一人,這麼些年來,夫人為你們姐弟做的事,不比我這個親娘做得少,咱們要知恩圖報。」

  有了今晚的這一句,不管是少津金榜題名時,還是娶妻生子時,她都不會再貪想了。

  彷彿是怕少津誤會、想偏,沈姨娘又急著解釋道:「小娘今晚喝多了,僭越了,讓你叫這一聲不是為了爭什麼,更不是為了要什麼,而是因為……」

  沒等沈姨娘說完,少津打斷她的話,幫娘親說出口:「只是因為孩兒是娘親生的,僅此而已,不為別的。」

  沈姨娘猛一陣點頭,再一次淚目。

  過了兩刻鐘,沈姨娘漸漸平復心緒,又道出一番心裡話:「小娘出身卑微,自知見識必定有短,從前你與竹兒年幼的時候,我想同你們說些什麼,總是要思量斟酌許久,才敢開口,生怕我話中的私心短見會把你們也帶得狹隘,把路走窄了。」

  如今,竹姐兒嫁了好人家,少津科考一片光明,沈姨娘甚是欣慰,她接著說道:「所幸,你和竹兒的舉止氣度遠高於小娘。」頓了頓,又言,「學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省得,能夠順順遂遂走上一條正道,比什麼都難得。」

  裴少津若有所思,回首過往,他確實算得上是順順遂遂了。

  從逢玉軒回到自己的院子,裴少津去了書房。

  燭光搖曳,書案上盡是書卷。裴少津打開書櫃,一摞摞的舊書移開之後,終於在最底下找到了一本簿子。

  簿子因為年久未修,裝訂線已有些散落,裴少津初一翻開便散了架,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映入眼簾,字跡生澀不夠工整,一時大一時小。

  起初,大哥只是建議他把受過的欺負都記在簿子上,激勵自己好好念書。日子一長,少津不知不覺把平日裡的大事小事都記了進去。

  便有了這本簿子。

  「今日,二房的人過來一趟,便把姐姐嚇病了,我雖不懂發生了什麼,卻知曉姐姐受了欺負……大哥叫我在簿子裡記下來。」

  「今日,殷五又來找我,說要帶我去玩些新鮮的,大哥說他是不懷好心,叫我一個人時多提防著……」

  「真晦氣,到廟裡燒香還能遇見李水生,真是氣煞我也。」

  「我想同大哥一樣,及早參加院試,可我愈是急,寫的文章愈差,真是惱人……夫子說,還未到我花開的時候。」

  「安平世子好陰險的用心,竟選在這個時候攔阻馬車……所幸,大哥順利參加了院試。」書寫這一篇時,興許是過於氣憤,所寫的字漏了許多筆畫。

  一直翻到最後一篇,只有一句話——「大哥南下游學了」。

  看著簿子裡記下的一樁樁往事,少津明白了娘親的那句話,能夠順遂走上一條正道,確實難得。

  字裡行間寫的雖是自己的事,卻始終少不得「大哥」二字。

  ……

  ……

  二月春闈結束後,朝廷一般會在三月舉辦殿試,但有時也會耽誤到四五月,一切還需看朝堂上是否有急事。

  畢竟殿試是科考的最後一關,規格最高,大半的在京文職衙門都會參與到這場殿試中——內閣執事,六部九卿正官讀卷,都察院監試,翰林院受卷彌封……

  幾經商討之後,這日早朝,禮部奏報皇上,把殿試日期初定為三月二十八日。

  豈料那位曾上折彈劾裴少淮的禮部給事中,今日竟當庭諫言彈劾首輔胡閣老,只因會試第二場考試出了一道《登山求珠賦》,黃給事中鏗鏗言道:「會試十數年間未曾考『賦』,胡閣老臨時起意出了一道『賦』題,題意離譜,令得許多學子折戟沉沙,此舉究竟是為選人錄人,還是另懷私心,微臣覺得有疑。若是不能查個通透,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豈能匆匆舉行殿試?望聖上下旨徹查。」

  想來是上次寫折子彈劾被冷落一旁,黃給事中這回選擇當廷聲張。

  胡閣老一無所動。

  皇帝臉色沉沉,開口道:「此題為朕所出,你覺得何處有疑?」

  黃給事中惶恐跪地,廷下頓時無聲。果然如裴少淮所料,這道有些出格、易被彈劾的題目,正是出自皇帝之手。

  皇帝又言:「殿試便定在三月二十八日罷,朕,親自出題。」

  裴少淮心想,皇帝特意強調此句,說明他是要真正親自出題,而非從內閣呈上來的題目中選一題。也說明皇帝很是重視今年的選官。

  自今日退朝之後,六科衙門裡,裴少淮再未見過黃給事中,聽說是外派出去當知縣了。

  又過了幾日,吏部南巡再次傳回折子,說是裴玨歸京途中與南鎮撫司設局,以身涉險當餌,把福建布政司的餘黨引誘了出來,南鎮撫司圍堵一網打盡。

  裴玨身受輕傷,再立一功。

  這般看來,裴玨回京之後,借著受傷一事,恐怕是要辭官致仕了。已圓孫子所願,入閣已無望,他不可能無止休地繼續當一把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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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七章 策問開海

  三月二十八日四更天裡,伯爵府燈火通明,兄弟二人各從院中出來,裴少淮身著深青官服,頭戴烏紗帽,而裴少津身著禮部所發的貢士服——青色圓領棠苧蘭衫。

  一深一淺,均為青調。

  兄弟二人皆是要入宮,裴少津是參加殿試,裴少淮則是作為官員,參加殿試前的大禮。

  裴少淮親自為弟弟戴上方巾,令其更添幾分儒雅的文氣,並叮囑道:「今日皇上親自出題,想來與以往的路數頗有不同,然萬變不離其宗,你大膽去寫便是了。」

  「大哥,我省得了。」

  燈籠輝光映照二人臉龐,兄弟並肩站在一起,幾近同高。此等尋常情景,在這樣特殊的時日裡,叫人見了動容。

  兩驅馬車啟程,並齊朝東而去,臨近皇城牆下了,才道別分開。裴少淮身為京官,上朝由午門進去,而裴少津參加殿試,要與其他考生先齊聚承天門外。

  辰時到,天子駕臨皇極殿,文武百官及三百餘名考生行大禮,殿試開始。

  裴少淮列於百官當中,因知曉是皇帝親自出題,他對今年殿試的策論題目頗有幾分好奇。依照常規,策論出題一般含有三個層次——首先以聖人治國方略之言為引子,隨後聯繫歷朝史實或是當朝時事,最後讓貢士們就此談見解、主張。

  涵蓋三層,策論題目一般有數百字。

  胡閣老宣讀殿試題目時,卻只有寥寥幾句,只聞:「天子策問天下文士,論大慶開海之利弊,提揚長避短之良策。」簡練乾脆。

  也足以見得,皇帝對於開海一事態度很是堅決。

  題目宣讀完畢,群臣退下,貢士們席地而坐,開始作答。

  裴少淮慢步走在殿外的廊道裡,正在琢磨玩味皇帝親自出的這道題目。

  其一,君強則臣弱,皇帝能出這樣的題目,內閣大臣無人反對,便說明皇帝已牢牢握住了內閣,如今的內閣更像是皇帝的秘書處。

  其二,皇帝親策貢士,若是接下來再親自閱卷、評卷,則將「天子門生」演繹到極致。皇帝是想用新臣換舊臣,罷黜冥頑,重用親信。

  皇帝說話做事愈發果決,又支持裴少淮所提的系列新政,明明是站在同一邊的,然裴少淮心中惴惴——他不知道皇帝能否容忍有朝一日權杖漸漸流失。

  在這世道裡,能穩穩坐在天子之位上,皇帝豈會只有一副面孔?裴少淮停步,醒了醒神,暫且將這些念頭埋了下去。皇上愛民為民,已是極難得的聖明,只消皇帝一直秉持此道,他們之間便可一直君聖臣賢。

  裴少淮轉而想些其他的,心想,少津、言成作答「開海利弊」此題,勢必如魚得水,可以將昔年所學所見一一顯於筆下,不枉客居他鄉游學數年。

  心間鬆快了不少。

  一路思緒不斷,不知覺已回到了六科衙門。因心思在別處,裴少淮走入衙房時,見到牆上有道身影時,略一怔。

  定眼望去,才發覺是燕緹帥過來了。

  「裴大人不在,鄙人唐突,自己燒了壺水,喝了盞茶,裴大人不介意罷。」燕承詔道。

  看來已經在此等了些時候。

  「燕緹帥對我這兒倒是熟。」裴少淮說笑道,又問,「自臘月起,有段時日沒見燕緹帥了。」

  燕承詔應道:「南鎮撫司兩位副官隨吏部南巡,衙門裡事多,人手不足,遂這段時日不常入宮。」一本正經地說著謊話。

  「既然這麼忙,今日是什麼風把燕緹帥刮來了?」

  「給裴大人送這個。」燕承詔應道,而後莊重伸手探入懷中,似乎在掏重要物件。

  裴少淮以為燕承詔從別處探查到什麼重要證物,有案件要一同商議,結果卻見燕承詔掏出一枚紅雞蛋,遞到了自己跟前。

  原本有些嚴肅的神情,頓時堆笑,裴少淮接過紅雞蛋,恭賀道:「恭喜燕緹帥喜得千金。」

  又道:「燕緹帥送一枚紅雞蛋過來,可比送一塊黃金還難得。」

  燕承詔明明得意歡喜,卻還掩著,卻掩不住嘴角一直上翹,說道:「這段時日辛苦裴大人一個人常常入宮下棋了。」又若有其事說道,「兩司還有要事,我便先回去了。」

  「我送送燕緹帥。」

  「不必。」

  回南北鎮撫司明明要從南門出,裴少淮卻見燕承詔往東門去了。

  ……

  皇帝在皇極殿中待了足足兩個時辰,不僅在高座上觀望貢士們作答,還在胡閣老的陪同下,到貢士席間巡游了一遍,直到臨近午時才離開。

  再說場下眾貢士,時辰已過半,不少人筆下尚未成文。平日裡一筆千文,此時卻才思枯竭,踟躕半晌才得三兩句。

  一來是因為題目並未引用賢人之言,他們不能就經義去寫見解,少了許多虛言。

  二來不少貢士未曾見過滄海,未曾了解過開海行商,更不曾知曉臨海百姓之疾苦,又豈能明白其中牽連的諸多門道?

  不能寫虛言,胸間又無見識,這篇策問文章自然難寫。

  那些曾仔細研讀過北客文章的貢士,則頗感慶幸,因為北客曾寫過兩篇與開海相關的文章,可以借鑑一二。

  那些生於臨海之濱的學子,本應最佔優勢,卻也有不少人——生於海畔卻不曾觀望潮起潮落,活於民間卻不知民間疾苦——也是枉然。

  裴少津初聞此題時,略有些興奮,但很快他便冷靜下來,沉著作答。

  大哥力推開海,亦承認若是開海不慎不當,勢必會有弊端生,於百姓有害。是故,大膽指出開海弊端非反對開海,而是為了更穩妥地開海。

  皇帝出題乾脆,裴少津作答時亦乾脆,不寫恭維之話,開篇立論:「力農保民為固國之本,率練水師為守國之器,而後才有開海通商,廣開源流。」

  他寫道,百姓安生、水師強盛、開海通商三者相輔相承,但缺其中之一,則容易生弊端。

  譬如說,外銷最是緊俏的蠶絲、錦緞,皆是產自於田間。開海以後,商賈豪貴見種桑養蠶有巨利,則百姓容易失了田地,沒了糧食,難以衣食其力。

  又譬如,開海之處愈是繁華,若無水師鎮守,則愈是易受委寇水賊侵擾。

  裴少津最後提出,開海是要傾國之力去辦的大事,一處動則處處隨之而動。開海一事若是能成,絕非與萬國通商而已,而是大慶之內各行各業皆有所成。

  寫到此處時,裴少津才明白大哥為何要執著於從開海入手。看似只做了一件事,實則關聯著千頭萬緒,敦促著朝廷一一把這些事做好。

  寫完之後,回過頭再讀這篇文章,裴少津晃晃間有些詫異,有些不敢相信此文是自己在皇極殿中當場寫成的。再仔細回想,這一字一句皆可在過往日常裡找到蛛絲馬跡,原來與夫子、父親、南居先生還有大哥平日裡的敘話,也是一種積累。

  天色將晚,場上仍有不少貢士奮筆疾書,裴少津交卷後,自東南角側門離開大殿,等候言成出來,在禮部官吏的帶領下出了宮。

  殿試結束,三日後的傳臚大典,結果自見分曉。

  ……

  當晚東閣燈火通明,內閣大學士和六部九卿在京正官無一所缺,只因皇帝說了一句:「朕要親自閱卷。」

  胡閣老問道:「陛下親閱,老臣以為糊名一步可省卻矣。」畢竟糊名是為了防臣子私心,不是為了防皇帝選臣。

  「還是依規來辦。」皇帝搖搖頭,繼續道,「為了公允起見,殿試取士只論見解精闢與否、文章蘊意深淺,不問姓名出身。」

  如此,三百餘份卷子糊名之後,規整陳列於書案上,皇帝帶著群臣開始閱卷。

  兩日後,所有卷子皆已排好名次,只差查封填榜。皇帝心情很是暢快,雖有不少學子未能寫完文章,或是言之無物,但也有十數人答得很有見地,被皇帝所賞識。

  皇帝吩咐道:「把乙酉科一鼎三甲喚來,由他們來拆封。」

  不是為了叫三甲過來,而是為了把裴少淮叫過來。事關開海,皇帝還是念著伯淵的。今日選出來的新臣,皆可為開海所用。

  且事到如今,裴少淮不用再避嫌了。

  「微臣叩見陛下。」乙酉科三甲來到東閣。

  皇帝笑眯眯說明意圖之後,裴少淮當即了然皇上的深意,面對這份深思熟慮後的聖眷,使得裴少淮心中帶著些許慚愧。

  「學問才識前後相傳,今日便由你們三個拆卷填榜罷。」皇上說道。

  不管拆卷之後,名字何人,金榜名次都不會再變了,榜上之人妥妥的天子門生。

  「臣等領命。」

  裴少淮來到案前,伸出手去取第一份卷子,才打開看了一眼,他便愣了一愣——卷上的字收筆時總是不經意灑脫一翹,使得最後一筆總是長了少許。

  旁人必定認不出這毫末之差,但裴少淮與弟弟同窗十數年,豈會認不出來?

  少津得了狀元。

  裴少淮未拆完,另外兩個人先一步稟報了名次。

  前探花鐘王岳唱道:「戊子科探花徐言成,字子恆。」

  前榜眼馬廷文唱道:「戊子科榜眼楊向泉,字念清。」

  裴少淮趕忙把縫線拆下來,揭開厚紙,果然在封面上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他唱道:「戊子科狀元裴少津,字仲涯。」

  胡閣老領群臣上前賀道:「恭賀陛下又得賢能之才。」

  末了,胡閣老又道:「陛下慧眼識珠,此三人正是春闈前三人。」實則是誇自己會試選才公允,選到了皇帝賞識的賢能。

  拆完卷子,填完金榜之後,裴少淮回到府上,他雖知曉了名次,但卻忍住了,沒有事先告訴少津。

  他希望少津能在傳臚大典上,太和殿前,聽到鴻臚寺官莊嚴的三聲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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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聲臚唱

  野無遺賢,萬邦咸寧。

  皇帝親自出題、又彌封親閱,此事很快便傳遍京都,各方會館裡貢士們議論紛紛。會試中名次居後者,原以為二甲無望,此時重燃幾分信心;會試中名次居前者,便是殿試答得不錯,此時也意恐再出差池。

  一切皆未成定數。

  貢士們深感榮幸之至,又對次日的傳臚大典充滿期待。

  皇帝得了求賢若渴之美名。

  傳臚大典前夜,士子群聚的南門安康街,各處燈火徹夜不熄,安靜無喧囂——貢士們難以入眠,又怕飲酒誤事,只能靜坐等天明。

  裴少津亦是如此。

  在書房中靜坐,滿目都是過往讀書的身影,日日天際露白起,夜夜學至燈影稀,寒冬酷暑皆不曾停。

  外人多稱讚他記性超群,過目數遍便可背誦,卻不知,為了識得詩書深意,為了筆下文章能有見地,寒窗十數載他未曾懈怠過。

  為何讀書?

  一開始是娘親的期許,以及過目能誦帶來的自豪感。隨後是門府落敗,受人欺辱,一心要重興裴家門第。而今,入仕之際,當如何之官,父兄已身先垂範。

  一路的足跡皆是答案。

  行至簷廊外,東風拂面春意寒,舉目眺望可見極北星亮,裴少津想起昔日與兄長書信往來時,曾道要與兄長攜手,不懼那危樓高百尺,終要舉手摘星辰。

  如今身隨兄長之後,一同身游雲漢星河,昔日的摘星少年已成他人星光,微微而不熄。

  默站了片刻之後,少津回到房中,再度取出那個泛黃的簿子。薄子已被重新縫訂好,他翻到最後一頁,鋪平於案上,捋起衣袖,準備執筆為薄子寫下二十餘載的結局。

  寫道:「裴少淮,乙酉科第一甲第一名。」

  往下一行,寫道:「裴少津,戊子科第……」餘下的空白,裴少津希望自己明日能身著紅袍、頭簪金花來寫下。

  ……

  傳臚大典日,又是四更天起身。

  府上有大事,除了小南和小風兩小隻貪睡的,大人們都早早起來了,一家人在正大堂裡用早膳。

  裴少津身穿禮部送來的藍袍進士服,每一個衣角皆掖得整整齊齊,立如直松。大抵是馬上要知曉結果了,心中有些緊張,胃口不佳,他只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半碗粥。

  平日裡最是「貪吃的」,竟然最先吃飽了。

  家人們本想故作輕鬆之態,卻難掩真實的心緒,皆期待而緊張。按照舊例,會元本應穩在前十之列,然今年天子親自改卷,不知少津究竟能拿到第幾。

  唯獨裴少淮一人氣定神閒,今日胃口出奇的好。

  「傳臚大典近兩個時辰,仲涯不再多吃些?」裴少淮問道。參加大典也是個力氣活。

  「大哥,我已經吃飽了。」

  裴少津已經端端戴上繫著雙飄帶的進士帽,準備出門,裴少淮卻叫人多盛了一碗粥,他故意說道:「仲涯你先出發罷,我喝完這碗粥再出門。」

  「大哥不同我一起走?」少津問道。

  裴少淮點點頭,道:「我遲些再出門。」

  看到少津俊朗的臉龐,身姿英挺,裴少淮想起三年前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春花,還有樓上如雨下的香囊,於是半是提醒半是打趣道:「津弟打馬御街時,躲閃要敏捷些。」

  又道:「大典謝恩時莫急,穩步上前,圖騰正前便是你的位置。」至於是什麼圖騰,他卻不說。

  少津以為大哥只是說些吉利話,應道:「領大哥吉言。」

  「去吧。」裴少淮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道。

  待少津出門後,馬車軲轆聲響,滿滿一碗粥盛到裴少淮跟前,他卻不動筷子,輕打了個嗝,對大家風輕雲淡說道:「少津得了狀元。」

  聲音不大,但語氣是在陳述。

  本就安靜的飯桌上,眾人如屏住呼吸一般,一齊望了過來,裴秉元往前探了探身,剛夾的半塊點心落回碗中,發話問道:「伯淵,你方才說……說什麼?」

  「我說,少津是今年的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確切應道,又言,「昨日,是我拆卷填的金榜。」

  這麼大一件事,他竟瞞了大家一整晚。

  又言:「楊府內兄得了榜眼,徐府大外甥得了探花,都是皇上欽定的……大家可以籌備起來了。」

  自然是籌備迎喜、賀喜。

  ……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按照官職站立於丹墀兩側,石階正中鋪紅毯,角聲震耳,聲勢浩大。

  再次經歷傳臚大典,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三年前是滿懷期許,一心皆在鴻臚寺官的唱報聲上,滿眼望去皆是新奇。而如今,他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觀望著他人的金榜題名。

  遠遠望去,三百餘人泱泱一片,皆是藍袍,分不出彼此。仔細一想,其中任何一人皆有一番故事,非出人一頭者難以站在此處。

  胡大學士雙手提著金色卷軸,站於太和殿石階上,朝向丹墀,誦道:「戊子年天子策試賢士,皇恩浩蕩,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頓了頓,而後開始傳唱第一甲。

  殿下丹墀靜無息,驀聽傳臚第一聲。

  當石階上第一位鴻臚寺官喝聲唱出,聲響宏長久久不絕,果真有「一聲臚唱破天荒」之氣勢,只聞:「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津——」

  三位鴻臚寺官依次傳唱,三聲傳到丹墀下。

  裴少淮立於百官中,向丹墀中央的新科進士們望去,尋找弟弟的身影,當他看到弟弟出列時,步履細碎,惶惶有些失了神,裴少淮忍不住一笑。

  緊接著,又聞:「第一甲第二名楊向泉——」

  「第一甲第三名徐言成——」

  戊子年三鼎甲年歲相當,正是風流倜儻時,一齊出列,氣宇軒昂,讓人生出江山輩有人才出的感慨。

  當裴少津立於升龍巨鰲圖騰前,身前便是鰲頭,他回想起出門前大哥說的一番話,又想起大哥當時的神態,才後知後覺——大哥早便知曉了結果。

  大哥口中的圖騰,指的是升龍巨鰲圖。

  三鼎甲入殿謝恩之後,二甲第一名立於丹墀前,唱讀了餘下名次,傳臚大典禮畢。

  ……

  接下來是打馬御街,裴少淮從偏門出宮,又行至承天門前,自然趕不上少津他們從中軸線一貫而出。

  裴少淮到時,少津已經換上緋色狀元袍,徐言成和楊向泉也已簪花。

  他給弟弟遞上一把紙傘,叫他巡游時掛於腰間備用,少津不明所以,說道:「大哥,眼下也沒要下雨的意思,緣何要帶把傘?」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裴少淮賣了個關子。

  楊向泉走過來,先作揖,感謝道:「殿試前得了妹夫指點,沾了文氣,今日才能僥幸聽臚傳。」

  「內兄過譽了。」

  徐言成歡歡喜喜跑過來,一見到少淮便道:「伯淵,你這回可真不仗義,方才仲涯猜測,說你可能昨日便知曉結果了,竟一直瞞著我們。」又纏著追問道,「皇上欽點我為探花郎,是不是曉得我相貌出眾,最擔得起『少年才俊為君探花』的名頭?」

  裴少淮笑著連連應是。

  「不對。」徐言成又道,「今年不曾小傳臚,皇上未曾見過我,豈知我相貌出眾?」

  裴少淮說笑道:「子恆考牌裡寫的『一對招風耳』,短短幾個字,足以見得出眾。」

  「我不管,總之世人皆道探花郎最是英俊,我只當這是大實話了。」

  幾人又歡喜打趣了一會兒,順天府衙官吏牽來高頭大馬,提醒三鼎甲吉時已到,該巡游了。

  裴少淮朝三人作揖,言道:「今日,『金榜高懸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聊借春風幾許,少淮在此再賀諸位。」

  三人亦作揖回禮。

  如此,少津三人登上高頭大馬,開始巡游御街,而裴少淮折身回宮,回到六科衙門做事。

  ……

  御街外,京都萬人生喜色,手中皆持春花,開得正豔。

  先是見到狀元郎。

  「好英俊。」

  「好瀟灑。」

  「好有才氣。」

  於是紛紛將手裡的春花投出去,而且個個瞄準了狀元郎的烏紗帽來投,若是花枝能掛在烏紗帽上,便是最好的兆頭。

  緊接著又見到了榜眼。

  「這個也英俊。」

  「也瀟灑。」

  「也有才氣。」

  於是紛紛到花販那兒再買花,把花枝紛紛揚揚投出去,花販今日大掙。

  最後是探花郎。

  「這個也……笑得好開心。」

  「他把接到的花枝抱在懷裡。」

  於是百姓們滿足了他的願望,一大片花枝落下。

  裴少津一開始還不明白大哥早上為何要提醒他注意躲閃,畢竟百姓投花枝也是一番美意,直到他看到有人扛著一棵花樹來……

  到了兩側皆是閣樓的路段,少津終於明白大哥為何送來一把紙傘。

  ……

  狀元打馬御街熙熙攘攘,歡慶的隊伍往外走。

  而此時,正巧一隊人馬由驛站外歸來,正往紫禁城裡走。

  相隔不遠,聽到鑼鼓喧天的歡喜聲,裴玨忍不住撩起了車簾,朝最前頭的狀元郎望去,看不太清楚容貌,卻能認得出身姿。

  確是大房的次孫。

  裴玨收手,車簾落下,他臉上多少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不解。如果說大侄是歲至中年突然頓悟,裴少淮是天降奇才,那眼下這位又是什麼?大房究竟是如何重新崛起的,這一切似乎悄然間就發生了。

  快到承天門外時,裴玨叫停了隊伍,叫來南鎮撫司副官,道:「于大人,本官路上遇襲,身上有傷,不宜此時面聖,南巡福建一事且由你先行進宮復命罷。」

  「下官領命。」

  復命領功,曾經最是看重的東西,裴玨此時看得卻淡了。

  分道揚鑣後,裴玨的馬車往長安門外去,那裡貼著戊子科的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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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新晉舊辭

  自長安門外看榜歸來,裴玨的馬車停於尚書府門前。

  炮仗的紅紙屑滿落一地,猶可聞到些許硝煙味,顯然報喜的官差已經來過。

  大門簷上燈籠紅綢滿掛,似乎不見半分落敗感,卻無賀客盈門,更無門庭若市。

  遙想當年次子裴秉明只考得三甲同進士,賓客絡繹不絕,接待從晌午到深夜盡不得歇。現如今,幺孫裴少炆取得二甲第十名,很是不錯的名次,尚書府卻能冷清至此。

  馬車內,裴玨的神色冷冷,非不痛快,而是愧疚。

  其實,並非無人來賀,只是再不及昔日的熙來攘往,叫裴玨覺得是冷清。遠眺山形依舊,近看門庭易改,今日此門中,不復當年。

  裴玨端了端神情,從馬車下來,入了尚書府。

  「祖父。」

  裴少炆身著進士服,最先跑到裴玨跟前,拿著金花帖子,遞給祖父,手有顫顫。

  裴玨方才已看過金榜,知曉孫子的名次,此時卻佯裝好奇,邊樂呵呵揭開黃花箋,邊說道:「讓祖父看看少炆考了第幾。」

  看完後,裴玨臉上的喜色更甚幾分,誇獎道:「不錯不錯,和祖父當年科考一樣的名次。」只誇名次好,鼓勵的話卻說不出口。

  不知是命運捉弄還是如何,不單單是名次一樣,連境況都有幾分相似。

  裴玨當年因為下頜有疤、伯爵府無權無勢,縱是才華橫溢、殿試名次靠前,也未能留任京官。如今裴少炆正是做官的好年歲,卻受父親牽連,同樣留京無望。

  裴少炆躊躇半許之後,還是開了口,問道:「祖父,孫兒可以參加館選嗎?」

  館選入翰林為庶吉士。

  裴少炆躊躇,說明他已經曉得答案,卻又心有不甘、抱有僥幸。原以為金榜題名就夠了,可心有所願,則無休無止。

  裴玨安慰道:「少炆,咱們從外官做起,祖父陪你一起出京赴任,教你如何當官……往後的路還長著。」

  靜默許久,裴少炆垂首。

  他又問:「祖父,我會試、殿試的名次……果真沒有再受父親的影響?」

  裴玨很肯定地搖了搖頭,陛下若是有意要壓他名次,何必准允他參加春闈、殿試,又何必讓他留在二甲之列。裴玨應道:「皇上已經足夠寬慈了,這便是你真實的成績。」

  裴少炆神情比方才更要落寞幾分。

  一如既往的執拗。

  ……

  話兩邊說,伯爵府那邊卻是一派喜氣。

  非裴少津奪得狀元之喜而已,而是一門兩狀元之喜,裴老爺子已經在祠堂裡規劃著如何懸掛匾牌了。

  待裴少淮放衙歸府的時候,已是喧鬧過後。

  裴少淮先回自己院裡換下官服,順帶回房抱一抱小南和小風。

  兩個小團子半歲有餘,已能穩穩坐起來。兄妹倆在床榻上玩得正開心,聽聞吱呀的開門聲,一齊轉頭望過去,見到是父親,立馬雙雙舉起小手,展示手裡的新玩意——從簪子上拆下來的絹花。

  很是得意。

  裴少淮見兩隻小團子手裡皆拿著精巧的簪花,略有些詫異,走過去逗他們,問楊時月道:「小南小風哪來這麼多的簪花?」

  楊時月一一列舉,道:「兩朵金色的,是小南小風的二叔送來的,說一朵是官人三年前給他的,另一朵則是他贈給小南的。」

  裴少淮三年前曾將簪花贈予少津,激勵弟弟殿試奪魁。

  如今少津得償所願,便把這份狀元文氣傳了回來。

  楊時月接著說道:「另外兩朵簪花,一朵是孩子的大舅送來的,一朵是徐家表兄送來的,都是一樣的祝福和寓意。」

  楊向泉送來的榜眼簪花和徐言成送來的探花簪花。

  所以小南小風一下子得了四朵簪花。

  裴少淮聽後,忍不住打趣道:「便只有他們倆,才敢把三鼎甲的帽上簪花當作小玩意。」而且還是一下子得了四朵。

  若叫天下學子知曉了,只怕要豔羨不已。

  又說笑道:「也好,叫他們打小見慣此物,日後長大,才會覺得三鼎甲的簪花最是尋常不過。」

  楊時月嗤笑丈夫道:「平日裡瞧著穩重,依我看,你才是那個最『猖狂』的……照你這般說辭,倒好似三鼎甲易如舉手可得一般。」

  小南手舉著金色簪花,玩得正歡喜,童心無忌,他尚不能明白父親、二叔、大舅、表哥留給他的這一堆簪花,對他意味著什麼。

  小風更是「肆意」一些,趁著爹娘不注意,已經準備手撕簪花了,幸好被楊時月發現及時攔下了。

  又同小南小風玩鬧了一會兒,裴少淮這才往少津的院子去,祝賀少津奪得新科狀元。

  ……

  接下來的數日裡,裴少津依舊忙碌著,他身為新科狀元,不管是回國子監祭孔、榮恩宴上,還是再入朝上表謝恩,皆是以他為首。

  伯爵府亦忙碌著,慶賀少津金榜題名的燈籠才撤下來,馬上又張羅著要掛起大婚的燈籠,可謂「金榜題名洞房夜,小登科遇大登科」。

  一切歡歡慶慶、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只待吉日吉時。

  這日,安遠伯爵府寧家主母送來好幾擔的賀禮,張口便說少津也算得上是寧家的外孫,現如今大小登科雙喜臨門,寧遠伯這個當舅舅的,理應厚禮來賀。

  又假惺惺抹淚說起蓮姐兒、蘭姐兒那已過世的娘親,說寧氏生前與沈姨娘雖是主僕,卻情同姐妹,只差為沈姨娘改姓,填入寧府的族譜中。

  最後道:「伯爺近來總是夢見逝去的長姐,心想著,總該圓了長姐生前的一番念想,如今雖是遲了些但也還來得及。」

  總而言之,寧家想給沈姨娘改姓,把少津當作自家的外甥。

  林氏一邊端端聽著,一邊心裡暗諷,這安遠伯爵府在名利跟前,當真是連勳貴人家最後一絲體面都不要了,若有此真心,當年蓮姐兒及笄大禮時,何至於送來織金換黃線的禮服?又何至於對兩個外甥女的親事不管不問?

  可一想,少津得的是新科狀元,便不難理解寧家的行徑了。

  今日來的是寧府主母,而非安遠伯爺,無非是想先探探裴家的口風。

  林氏把寧家人支走以後,找來沈姨娘,如實說了此事,問沈姨娘的意思。她省得沈姨娘不糊塗,才會這般做。

  正如林氏想的那般,沈姨娘應道:「這樣的事,夫人與老爺商量做主就是了。」夫人特意問她一句,她應當還以敬重。

  接著又言道:「少津唯有夫人這麼一個母親,若論外家也當是林府。再者說,古來當娘親的,只盼著孩兒能越來越好,奴婢豈敢用少津辛辛苦苦考來的功名,為自己換一時的風頭,而讓他仕途上添了累贅。」言語中並不屑於那個「寧」姓,她看明白了寧府的意圖。

  「你省得輕重就好。」林氏微點頭,又言,「蓮姐兒那邊,我也會同她說明白。」

  「辛勞夫人了。」

  ……

  家中熱熱鬧鬧、歡歡喜喜,裴少淮在六科衙門不曾歇著,殿試過後,六部九卿的事愈發多起來。

  他剛讀完通政司送來的文書,將一干折子規整好,便見到蕭內官過來了。

  步履輕快,臉上溢喜。

  皇帝宣召裴少淮到御書房覲見。

  蕭內官是個極謹慎、嘴牢的性子,這回,在前頭引路時卻透露了一句,道:「陛下派老奴來宣裴大人覲見之前,剛讓吏部把朝中的實缺給報了上來。」

  言下之意是,皇帝此番宣見裴少淮,極可能是要給他升一升官職。

  裴少淮正好官滿三年。

  謝過蕭內官之後,裴少淮邊走邊思忖,神色頗有幾分凝重,對於升官一事並非大歡大喜。

  到了乾清宮,御書房裡,皇帝與胡閣老還在議事,裴少淮遂行至殿外迴廊處靜候,豈料在此處見到同樣靜候召見的裴尚書。

  裴玨的烏紗帽擦得一塵不染,愈發襯得帽下髮絲花白。

  裴少淮略一打量,發現裴玨今日的官服穿得尤為隆重,平日裡不常掛著的四色花錦綬、青絲網、玉綬環,皆懸於革帶之下。腰上則是皇帝御賜的金纏玉帶。

  再加之其他的御賜佩件,等同於把過往的功績都一一懸掛於身上。

  裴少淮心中明瞭,裴玨此番不是尋常覲見,而是前來辭官致仕的。在幺孫外派為官之前請辭。

  裴玨聽聞腳步聲,亦轉過身來,見到是裴少淮,神色有幾分復雜。他亦知曉裴少淮此番覲見,屬晉升官職,皇帝甚至為了他,把朝中的實缺都看了一遍。

  世間悲歡並不相同,甚至有些愚弄人,偏在此時遇見大房長孫,使得裴玨不能悄然辭去。

  裴玨自嘲自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古卷詩句果不欺人,本官先預祝一聲,祝裴大人官運亨達、聖眷不斷、平步青雲,昔日再回首時,不曾遺留半分憾事。」

  「世間豈有不留憾事者?恕下官不敢承。」裴少淮應道。

  「其他的可以不承,這『聖眷不斷』卻是不能不承的。」裴玨官途已行至末路,說話都變成刻薄了幾分,或說是真實了幾分,他道,「裴大人年紀輕輕一身的功績,靠的不正是聖眷不斷嗎?若是少了聖眷,又有哪句諫言、哪條新政能這般輕易就鋪開走通呢?裴大人一開始便嘗到這樣的甜頭,往後自然依舊這般行事。」

  明明是一刀刀剜過來,裴少淮聽著卻不覺得刺耳、生厭。

  他並不反駁。

  裴玨又道:「也怪不得,裴大人有名師指摘,學識淵博,一筆文章便到了天子身旁當近臣,豈會明白京外官職的處處為難?」他連連發笑,笑得有些癲狂,繼續道,「不管你願意與否,左右你還需喊我一聲叔祖父,我便贈你一言,不管是樓還是沈,亦不管是什麼抱團的派系,你有聖眷在便不難將其扳倒,終究與你為敵的、最難扳倒的,興許是你曾經苦苦相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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