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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六章 柘桑之名
新銀幣正式發行,過程小有曲折,但總體是順利的。
兵部會同順天府衙,臨時徵用京都內的大小錢莊,又遴選精幹小吏負責稱量碎銀、估量成色,按價給老百姓換成等額的新銀幣。
製造銀幣過程產生的火耗、消磨,皆由朝廷承擔。
用裴少淮的方法製造銀幣,批量嚴控,產生的火耗並不多,遠在一成之下。
因前期造勢好,又無須承擔火耗,百姓「有利可圖」,所以京都百姓們熱情高漲,各處錢莊的兌換窗口皆擠滿了人,爭先恐後要兌換新幣。
兵部趕緊借調府衙衙差看管秩序,才順暢了許多。
百姓拿到新銀幣,發現銀幣鐫刻的圖案比貼出來的樣示,還要更精美幾分。有人企圖拿銀幣炒利,但隨著朝廷加大發行量,這些歪心思不攻自破。
太僕寺押運新制銀幣南下,南直隸應天府亦同步發行新銀幣,江南之地素來富饒,所需要的錢幣量比順天府高出三倍不止,湧起一股家家戶戶換銀幣的潮流。
一個多月後,新銀幣已經在京都城內開始流通。
這日,裴少淮出來辦事,午膳時在賀相樓點了幾個小菜,喝了兩盞茶。
結賬時,「客官,一共兩百七十八文。」長帆從荷包裡取出二錢、一錢的銀幣各一枚,排在櫃台上。
老掌櫃笑呵呵用指心拈了拈銀幣,動作很是不經意,馬上就收下了,找給長帆二十餘個銅板。
裴少淮注意到掌櫃這個驗錢的動作,遂倚在櫃台前,問了一嘴:「掌櫃無需辨別銀幣真偽、質地成色嗎?」
掌櫃見裴少淮雖穿著尋常衣袍,腳下卻是一對官靴,笑應道:「回官老爺的話,眼下這樣的銀幣,只有朝廷做得出來。」摸一摸紋路就能辨別,他又道,「官老爺看一看這個就知曉了。」
掌櫃從櫃中取出一枚五錢的泰山幣,又取出一枚翻砂鑄造的劣幣,並排放在一起,對比明顯,一目了然,根本無需去摸就能辨別。
裴少淮本想問「朝廷這套銀幣可好用」,可這樣問實在強人所難,得到的回答未必是真,於是他換了個說法,道:「賀相樓現在可還收碎銀、銀兩?」
「賀相樓開門做生意,自然還是收銀兩的。只不過客人們喜歡用銀幣,咱們收錢的圖個方便,也更喜歡收銀幣。」掌櫃應道,他指了指身後的秤桿、秤砣,又笑道,「官老爺看,這秤桿半個月不用,都開始落灰塵了。」
「哦,這是為何?」
眼下賀相樓客人三三兩兩,掌櫃並不忙碌,所以仔細應道:「一錢銀幣等同一百文錢,無需費心費力去辨別銀兩質地,也無需裁切碎銀秤重,這樣方便的銀幣誰不喜歡?」能夠直接按額度計價,誰願意秤來秤去的。
從前忙碌的時候,櫃台收銀三個人都忙不過來,還容易因為銀子成色、份量和客人吵起來。
掌櫃用碎布擦了擦泰山幣,銀幣鋥亮如鏡,他說道:「尋常白銀放在櫃中,容易包漿化黑,而這些銀幣只需平日裡隨手擦擦就行。」
賀相樓掌櫃是個嘴皮子利索的,滔滔不絕,竟一口氣說出了七八條之多,有些好處是裴少淮都沒有想到的。
有客人過來結賬,裴少淮便帶著長帆離開了。
走在街上,裴少淮發現大街兩側有許多賣荷包的小攤子,樣式各異,他好奇從攤子上拿起一款荷包,才知曉裡頭內有乾坤——按銀幣的尺寸劃分了許多小格子,可以牢牢卡住銀幣,不易滑落。
又見街上有許多婦人把一錢的銀幣鑽孔,做成耳飾佩戴,銀光閃閃。
圖一時的新鮮,這倒也可以理解。
裴少淮心中歡喜,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兩三年,新銀幣就可以在整個大慶暢然流通了。比他原設想的,還要更快一些。
……
裴少淮已入六科,但翰林院這邊也要不時過去點卯,每隔月餘便會輪到他入朝當值掌記。
這是編撰的職責所在。
這日當值,皇帝在御書房裡與臣子商議要事,眾說紛紜,裴少淮則在偏房裡奮筆直書,忙得額間冒了一層密汗。
臣子走後,裴少淮趁著腦中還有印象,趕緊梳理那些散亂的初稿,以免遺漏什麼重要內容。
沒寫幾句話,他聽到御書房裡皇帝問蕭內官:「今日當值掌記的是不是小裴愛卿?」
蕭內官應道:「陛下,正是裴編撰。」
「快快傳他進來。」皇帝言語中透露著興奮,蕭內官正準備動身,皇帝又道,「罷了罷了,他能聽見,何須再走一趟。」
於是皇帝喊了一句:「裴愛卿,你快過來,朕有事與你商議。」
裴少淮看著零零散散的初稿無奈,亦只能先放下筆,起身端了端官服,快步走進御書房行禮。
「裴愛卿在忙什麼?」
「微臣在掌記聖上方才商議之言辭。」
皇帝不在意道:「方才商議的不算什麼要事,愛卿回去後隨意寫寫就是了。」
皇帝的這番話叫裴少淮愣了愣,什麼叫隨意寫寫就是了?這可是要整理成冊收入典藏的。
經過造幣一事,君臣之間關係近了許多,皇帝不單單把裴少淮當作一個敢諫敢言的年輕官員而已,他知曉裴少淮是有真才幹的。
又聞皇帝繼續道:「裴愛卿第一回輪值掌記時,曾與朕說過,大慶應開海通商以充盈國庫,為勳貴、官員發放俸祿而收回皇莊、官莊,歸田於民,朕斟酌推敲後,覺得確有可行之處。」頓了頓繼續道,「只是那些非朝廷所賜的田莊,又當如何處置?」
除了皇莊官莊,還有許多私人的田莊,或雇人開荒,或私下買賣,或百姓轉記於某某名下,或地頭蛇侵佔……真算下來,這樣的田莊並不少於皇莊、官莊。
可見,裴少淮上次所言,皇帝並非聽聽而已,他事後有認真思索。
唯有深思過,才能發現更多問題。
裴少淮知曉皇帝是個善於股弄派系、權衡利弊、以固其位的人,但在田畝之策上,不可否認皇帝在穩固朝廷地位的同時也在為民考慮。不貪圖玩樂,不兒戲朝政,不是昏君。
裴少淮言道:「陛下,富戶豪武何以能夠四處囤積田地,成千上萬畝地歸於一人名下?臣以為,田畝愈多則獲利愈多,朝廷無所困也,是故使然。」
無所困也——朝廷沒有什麼限制的政策,幾乎是任由富戶們「自由買賣」田地。
長久之下,田地越多獲利越多,百利無一害,豈能叫人不動歪心思?
裴少淮繼續道:「富戶雖有千畝卻僅算一戶,只需行一戶之役。貧苦百姓有千戶,手中田地不足一畝,卻要行千戶之役,豈非富戶無需擔其責,貧戶生存無所依?」
又道:「臣還聽聞,為躲征役之苦,百姓寧可出逃為無戶流民,自謀生路,又如何談得上安居樂業?……民無國不可活,國無民不成國。」
「以上為臣之所見。」裴少淮最後道。
皇帝由正坐著,到不自主微微前傾去聽,神色認真。殿上久久靜默無聲。
半晌,「裴愛卿的意思是,以征役為困,來限制富戶勳貴購置田畝?」皇帝問道,未等裴少淮回應,他又喃喃自言道,「購置田畝雖有利可圖,但若是要付出大代價,他們自會三思而行,購買的田莊自然就少了……裴愛卿說得好!」
皇帝想通了關鍵之處。
其實此法還可深入去談,有許多配套的政策,但裴少淮並不急著一下子全說出來。但凡新政必定是衝破層層險阻後才能推行,時機不成熟,貿然說出口只會暴露目的,提前引來更大的險阻。
他打算先引導皇帝有推行新政的想法,再徐徐圖之。畢竟皇帝現在正值壯年。
除去師者、長輩們的庇護,以裴少淮現在的實力,確實還弱了一些。他需要依靠師長們、皇帝,才能將心中所想付諸於行。
「微臣是突然想到『有得必有失』,才可得平衡,所以有了方才那番話。」裴少淮解釋道。
君臣談了半個多時辰,皇帝才把裴少淮放走,讓他回到偏殿整理文稿。
裴少淮心道,往後但凡當值掌記,只怕都免不了被召見了。
……
當值者一連三日皆留在宮中前庭,夜裡若是皇帝沒有召集軍機大臣商議大事,當值者則得空閒。
恰好今夜樓閣老也在宮中宿值,樓宇興派小吏把裴少淮叫到了武英殿。
裴少淮心想,樓閣老在宮中雖不會動什麼手腳,但恐怕不懷好意,意有所圖。
他不去也不好——首輔有意「指點」後輩,不去會被編排為架子大,首輔都請不動。
夜已深,武英殿中,樓閣老滿頭白髮卻精神抖擻,精神得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者。他仍穿著緋色官袍,案上堆放著一摞摞的文書、奏折——不管皇帝是否會親批,都會先經內閣,送到首輔這裡。
裴少淮行禮:「下官見過樓大學士,不知樓閣老尋下官來有何事?」不卑不亢。
樓閣老撂筆,抬頭望向裴少淮,開門見山說道:「你很好,很有想法,也很有才華,造幣之事立了大功。」
語氣居高臨下。
興許是習慣了被投靠,以至於要拉攏人時,也是這樣的語氣。
抑或者是要端起首輔的架子,說出的話才更有說服力。
在他看來,眼前的年輕人再怎麼有潛力,也只是一個六七品的小官而已。彷彿他親自張口拉攏,就已經足夠份量了。
樓閣老繼續道:「只是做官光有想法和才華是不夠的,再好的想法若是無人支持,無人幫著推行,則永遠只是想法。」
又道:「朝中多有人詆毀河西一派,口出污言,可即便他們百般詆毀挑剔,河西一派依舊在朝中不倒,你可知道為何?」
「因為自聖上登基之始,河西士子就是站在聖上這邊的。」樓閣老說道。
裴少淮明白樓宇興話中的話——皇帝登基,是河西派扶持上去的,不管如何,皇帝需要依仗他們。
入官之前,裴少淮就已經從長輩那知道當朝皇帝的經歷。
當朝皇帝名為燕柘,取柘桑之意。他雖為嫡長,卻不為先帝所喜,無關燕柘的相貌、才幹、本事,單純是因為先帝寵愛、偏愛第三子燕松,想把皇位傳給燕松。
燕松早過了藩封的年歲,先帝卻久久不封,留他在京。
先帝屢屢與內閣商議,要廢燕柘太子之位,另立三子燕松為太子,言說要立賢者為君。
彼時河西一派有兩人入閣,其中一個正是樓宇興。
內閣有四位閣老堅持要遵循祖制,立嫡立長,不得亂了長幼尊卑,否則引得叔侄相爭、兄弟不和,後患無窮。
內閣寸步不讓。
唯有東閣閣老是站在先帝這邊的。
一連數年,朝堂為了爭論太子之事,日日吵月月鬧,荒了朝事也荒了民生。
先帝最後不得已,只能將皇位傳給了長子燕柘,並藩封三子燕松。
先帝想把最富饒的太湖之地賜予燕松為封地,稱為蘇王。太湖蘇杭為天下布都、糧倉,又是南直隸的中心,豈能作為封地賜給藩王?朝堂上又是不休的爭吵。
樓宇興帶著河西派死諫,守住了太湖蘇杭,先帝封燕松楚王,賜宜昌府一帶為封地,此事才得以罷休。
可以這麼說,皇帝燕柘能夠登基繼位,確實少不了河西一派特別是樓宇興的助力。
燕松若是真藩封在太湖蘇杭,一南一北兩個中心,只怕燕柘這個皇帝位置也坐不穩當。
是以,燕柘從登基到現在,一直給樓宇興和河西一派足夠的寬容、敬重和重用。
樓宇興把這個當成了他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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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音同這,植物名。桑科柘樹屬,柘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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