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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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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8 01:57: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一十章 白銀鑄幣

  明明一開始朝議的是稅則,現在卻說起了白銀鑄幣,眾人的思緒已經被裴少淮牽著走。

  有些官員不甚理解銀錢之道,故聽得雲裡霧裡,但戶部的官員常年與稅例、錢物打交道,且與工部一同轄管製造銅幣的寶源局,豈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朝廷掌管白銀鑄幣,並流通於市。

  戶部萬侍郎站出來,辯駁道:「朝廷既已發行寶鈔,又何須再以白銀鑄幣?」都是為幣,只不過一個是紙幣,一個是銀幣。

  寶鈔因發行過量,如今價值幾何,文武百官們心知肚明,皇帝亦不例外。

  大慶開國時,一貫鈔可抵千文錢,而如今,一貫鈔值不到五十文,有鈔也未必能花出去,幾近失去了流通之能。

  「鑄幣不在馭富,而在馭權也。」裴少淮應道,又問道,「萬侍郎可曾知曉農勞?農戶身不離畝,四季勤耕,歲末之時方得五穀,寶源局若是僅憑源源不斷印製寶鈔而換取百姓五穀,這樣的富貴豈不是違背天道?……正是因為寶鈔失信於民,已無可挽回,以至於如今百姓自發用銀易貨。朝廷順從民意,鑄造銀幣,統一衡制,正是為了重新取信於民,讓天下易物能得公允。」

  「是以,萬侍郎應當先反思寶源局何至於此碌碌無為,而非阻止白銀鑄幣。」裴少淮最後言道。

  皇帝目光微爍,望著裴少淮的身影,想起他登基之初,也曾有位忠臣語重心長上諫,言說寶鈔已然失信於民,不可再加量印發矣。可彼時,朝廷不穩,國庫虛空,他能如何?

  他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昔日的這一幕。

  「朕……當如何讓銀幣重新取信於民?」皇帝篤定,他聽到的不只是裴少淮自己的見解而已。

  這一句話,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瞬時禁言。皇帝用的是「朕」而非「朝廷」,他把這份過失歸結於自己身上了。

  皇帝見裴少淮似乎在斟酌言語,又道:「愛卿只管隨性而言,朕聽著。」

  裴少淮言道:「微臣在太倉州游學時,曾見到商船自南洋歸來,夏日南風,船隻滿載而歸,有運回香料寶石的,也有運回琉璃糧食的……而有的船隻吃水很淺,卻戒備森嚴,無他,船上貨未滿,只裝載了十數筐白銀。」

  裴少淮似乎又在說與題無關之物,可皇帝聽得仔細,無人敢上前駁斷。

  他從袖中取出兩塊碎銀,舉了舉,繼續道:「因為白銀只需切成這麼一塊塊,便可用於收購茶葉、布匹、瓷器,來年又滿載貨物,出海換銀。若是朝廷一旨令下,用銀廢錢,這樣的商船就會越來越多,一船船可食可穿可用的貨物送出去,而換回來一筐筐白銀,積攢在豪武手中,他們收緊白銀,則白銀價值愈高。如此白銀,既不能幫百姓果腹,又不能禦敵強兵,於朝廷何益?」

  方才所言火耗、良幣劣幣,只在大慶朝之內、官與民之間,而現在所說的出海以物換銀,已經傷到了大慶國之根本,叫眾人深吸一口冷氣。

  由稅例說到白銀,又由白銀說到了海貿,果真是牽一發動全身。

  皇帝聽懂其中深意,不由對裴少淮刮目相看,道:「愛卿繼續。」

  「用銀是順勢而為,鑄幣是因權制用。」裴少淮開始說朝廷統一鑄造銀幣的好處,道,「朝廷鑄造良幣發行,下令用新幣,則百姓皆以良幣為尊,只需各地衙門以幣換銀,三五年後碎銀漸漸納入國庫,而良幣流通於市。」接著又道,「一銀幣為一兩,可抵千文銅錢,可換兩石米,收緊銀幣發行數目,長久保持如此兌比,則朝廷的銀幣、銅錢可重新取信於民。屆時,方可謂易物公允,不受制於豪武。此為其一。」

  「其二。」裴少淮繼續列舉道,「若商船攜大慶銀幣出海易物,以大慶之國力,久而久之,則天下皆以大慶銀幣為衡,豈恐民不富、國不強?」天下是天下,不止大慶而已。

  若是銀兩,則人人可鑄造,有銀即可。

  若是銀幣,則其中含有「制權」所在,意義不同。

  「便也是到了那時,吏部所提以銀抵稅,皆可無虞。」裴少淮最後道。

  民間偽造鑄幣是難以避免的,朝廷能做的,是將銀幣鑄造得足夠精細,讓偽造變難,減少劣幣的出現。

  此事,裴少淮心裡亦有了初步想法。

  裴少淮言罷,令他意外的是,朝堂上開始有人紛紛站出來支持他。他們沒有圍繞銀幣諫言,多是說新政貿然實施於民不利,民生淒涼而大慶動蕩,諫言句句精煉,顯然是有備而來。

  那一瞬,裴少淮忽為鄒閣老而動容——他雖致仕離開了朝堂,但他的門生還在,他們一樣以民為重。

  大議已過一個多時辰,接近尾聲,皇帝望向幾位閣老,道:「幾位先生有什麼見解?」

  樓閣老站出來道:「此事牽扯重大,不能兒戲,微臣以為還是從長計議為好,不若先做試點,再論全局。」

  今日之事,河西一派未能出頭,豈能草草就定下論斷、開始施行?

  「樓愛卿說得好,以銀抵稅之事,確實要慎重行事,不能草莽。」皇帝頷首說道,先讚許了一番樓閣老。

  裴少淮注意到,皇帝輕輕一句便換了個概念——樓閣老意指鑄幣之事,而皇帝替他定性為「以銀抵稅」而已。

  這樣,就不能說皇帝沒聽內閣的意見了。

  其他幾位閣老則並無大異議。

  皇帝說道:「稅則可以暫緩,但鑄幣之事和官吏整治,不可再拖了。」

  裴少淮發現,方才他諫言駁斥吏部新政,裴玨神態自然,面對駁斥也不站出來辯解。反倒是這個時候,皇帝準備下令安排差事,裴玨抬眸望向龍鑾,臉上有些緊張、期盼之意。

  「各州各縣整治官風,懲戒書算,清查地方豪武,重新丈量田畝,此事……」皇帝目光在吏部、戶部尚書身上游走,頓了好一會,才道,「此事由裴愛卿督辦,兩年內將新的魚鱗冊呈上來。」

  「微臣領旨。」

  這個時候,裴玨才鬆了口氣。

  裴少淮捕抓到了這些細微的神情變化,心中的猜測愈發明晰。若是皇帝今日沒給裴玨安排差事,只怕這位叔祖父回去要徹夜難眠了。

  他心想,裴玨把新政鋪得很大,為的不是全部施行,為的是有任務落到他的頭上。

  接下來,皇帝安排監造銀幣之事。

  掌管制錢的寶源局歸戶部、工部轄管,戶部今日已失了聖眷,工部周尚書自然而然以為這份好差事會落到工部頭上。

  漁翁收利。

  周尚書端了端儀態,挺胸昂首,面帶笑意,等著皇帝點他出列。

  豈料兵部尚書張令義先一步站出來,向皇帝請命道:「臣方才聞裴給事中所言,只覺銀幣之重,猶高於鑄造兵器,需嚴管秘造,以防劣幣偽造層出不窮……臣斗膽請命,鑄造銀幣之事由兵部監管,臣願意全力配合裴給事中,試鑄造銀幣,再呈陛下定奪。」

  張令義不愧為老狐狸,一番話下來,既給出兵部監管的緣由,又不會奪去裴少淮的風頭。

  畢竟兵部平日鑄造兵器,並不缺火匠、鐵匠,甚至連鑄造廠都是現成的。

  那位原以為囊中取物的周尚書,一愣,趕緊出列言道:「稟陛下,鑄造錢幣之事素來由寶源局負責,職責之別不可廢,工部必定不竭餘力辦好鑄造銀幣之事。」

  可已經遲了。

  張令義一開口,皇帝就已經拿準了主意,皇帝道:「監造銅錢、寶鈔不同於監造銀幣,張愛卿所言極是,銀幣初初發行,必須嚴管秘造,不可洩露出去……此事便由兵部監辦罷。」

  接著,皇帝望向裴少淮,露出些許為難,而後笑著打趣道:「裴愛卿已身兼兩職,此番鑄幣,朕當如何賜官才好?」

  「臣惶恐。」裴少淮應道,「工科給事中本就有監察之職,臣若能為朝廷鑄幣添一份力,乃職責所在。」

  「善。」皇帝下令道,「工科給事中裴少淮會同兵部新立寶泉局,專鑄銀幣。」

  「臣遵旨。」

  散朝以後,許多官員過來同裴少淮祝賀、交談,裴少淮禮貌點水回應而已。

  張令義笑呵呵走過來,道:「兵部這幾日先好好準備場所、器具、工匠,等都妥當了,再請小裴大人過來。」

  裴少淮本想喊一聲座師,可身在宮中,只好換言道:「隨時聽候尚書大人吩咐。」

  裴少淮準備回到六科衙門,繼續看舊折子,好平靜平靜——首次諫言,雖不緊張,但有些過於亢奮了。

  才下了大殿石階,苟副官匆匆追上來,再無半分平日裡的溫和之色,言語中帶著戾氣,他陰陽怪氣道:「裴大人年歲不大,卻好深沉的心思,我好心為你,替你分析局勢,幫你掌握機會,誰料裴大人出爾反爾,臨陣變卦,讓我裡外不是人。」

  「我答應苟副官上諫,便也上諫了,何來的出爾反爾?」裴少淮又問道,「再者說,苟副官為何會裡外不是人?是得了他人什麼好處卻沒辦成事嗎?」

  既已撕破臉皮,早想說的話則無需再掩飾。

  「苟副官再別說什麼為下官好了,這份好意,下官嫌棄得慌。」裴少淮一甩袖,大步離去。

  苟副官現在還是苟副官,但很快應該就不是了,裴少淮這般想。

  言官的「筆」,還是要攥在自己手裡,最為穩妥。

  ……

  夕陽漸落,殘光透過窗扉照入館內,裴少淮收拾好書案,準備歸家。

  今日朝堂上大議,發生了太多事,他需要回家再好好捋一捋,以免忽略了什麼細節。

  越是多事,越是來事。

  裴少淮剛剛走出宮門,便撞見了燕承詔,臉色依舊冷冷,說是有話要同裴少淮講。

  顯然是特意在此等著的。

  裴少淮邀燕承詔一同上了馬車細聊。

  「燕緹帥今日又……」裴少淮本想說「當值」的,想到燕承詔說過南鎮撫司無休沐,又改口道,「……又在值啊。」

  說了句廢話。

  結果燕承詔開門見山,不耽誤片刻,直接道:「太倉州鎮海衛的事,已經查出來了。」

  這是準備告訴裴少淮一部分實情。

  「與裴尚書府有關?」

  燕承詔凌厲的眼光投過來,問:「你知曉了?」

  「不知曉。」裴少淮搖搖頭,「我猜的。」

  「打擾了。」燕承詔欲走,猜到了就無需他多言提醒了。

  裴少淮攔了攔,挽留道:「猜到了,不代表我不想聽細節,燕緹帥請講。」

  「裴秉盛動了戶部的魚鱗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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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9 01:05: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一章 老謀深算

  車廂內靜默。

  「還有呢?」裴少淮問道。

  「裴給事中光憑觀察,便能猜到鎮海衛一事與尚書府有關,如今多聽了一句,想來能夠猜到其他實情。」燕承詔少見地笑了笑,帶著些揶揄,用繡春刀刀鞘挑起車簾布,矯健一躍,下了馬車。

  獨留裴少淮在車上繼續「猜」。

  裴少淮只惱自己方才嘴快,不然還能從燕承詔口中多聽些「密報」。

  他本還想著靜一靜心緒,畢竟今日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聽了燕承詔這一句話之後,裴少淮只得揉揉太陽穴,伴著車軲轆聲陷入了沉思。

  魚鱗圖冊,乃是征收賦役和登記田畝歸屬的簿子,簿子中簡略繪製山陵、道路,謂之何地,再緊挨著依次勾繪一塊塊田畝,標注歸屬何人、田地肥貧、田畝大小,因勾勒的田畝參差比鄰,形如魚鱗,故有「魚鱗圖冊」之稱。

  圖冊編繪不易,一式兩份,一份匯總至朝廷,由戶部掌管,稱之為總冊。另一份留在各地縣衙、州衙內,每年照冊收賦。

  為了方便皇帝總覽,戶部還會計算大慶各地田畝,依照東西南北方,繪製總圖。

  魚鱗圖冊是賦役的依據,關乎國庫國本,動了魚鱗手冊便是動了國之根本,這是大罪。皇帝若是要細究,裴尚書莫說官位不保,就是全家殺頭也不為過。

  燕承詔是皇帝的忠心近衛,南鎮撫司查出來的密報,燕承詔不可能隱瞞,皇帝自然不可能不知曉。裴少淮甚至懷疑,燕承詔今日突然告知他此事,有可能是皇帝的旨意。

  有選擇地讓臣子知曉某些密報,不正是帝王常用的馭權之術嗎?

  裴少淮的那位堂叔裴秉盛是最直接的犯錯者,只是告病在家,並未被處置,裴玨作為父親,依舊穩坐吏部尚書的位置,至少說明了兩件事——

  其一,皇帝還想繼續用裴玨,或者說一時未能有更合適的替代者,若是貿貿然將裴玨罷官,皇帝失去的不只是一名臣子,還有朝中派系勢力的失衡。

  其二,裴秉盛所犯並非原則性過錯,罪名可大可小,全在皇帝的一句話之間。何為原則性過錯?謀反也。尚書府上下並無謀反之心,裴秉盛極有可能是被坑蒙騙上了賊船,可見這位叔父不是個謹慎、聰明的。

  如此,裴玨才有了挽回聖眷的餘地,亦解釋了裴玨為何急著將自己磨成皇帝手裡的一把刀——他有用,皇帝念一兩分舊情,裴尚書府才能活命。

  這些事,裴少淮早前已經猜得七七八八,他現在往更深一層去想,恍然明白過來——裴玨推行「以銀抵稅」的新政,是有意為之。

  無怪新政被駁斥時,裴玨不為所動,神態淡然,他一開始在意的,就只有整治官吏、重新丈量田畝而已。

  裴玨若是一開始只提整治官吏、重造畝冊,朝中與他敵對的派系必定反駁、為難,爭議太大則久久不能實行。此事拖得越久,兒子的罪行越容易被其他官員發現,到時就回天乏力了,裴玨必須下快刀。

  於是他多添了一條「以銀抵稅」作掩飾——百官只顧著抨擊「以銀抵稅」,而忽略了裴玨真正的目的。

  好一個聲東擊西,裴少淮心中訕訕自嘲,沒想到入官後的「第一課」是裴玨教的。

  裴少淮被「騙」著提了統一鑄幣之策。

  所幸,他們各安所得。

  至於鎮海衛背後更大的密報,裴少淮知曉的不夠多,無法去猜。興許是哪位藩王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皇帝知曉了卻不急著去動他,皇帝正處在最會權衡利弊的年歲。

  一路思緒萬千,直到一聲「籲——」,馬車停下來,裴少淮才抽回思緒。

  伯爵府今日沒有全家一同用膳,裴少淮在自己院中用晚膳。

  楊時月為他做了一盅紅棗雪耳羹,溫潤爽滑,她道:「爹爹今日回府早,派人過來傳話,叫我給官人準備些潤喉的羹湯。」

  「岳丈有心了。」裴少淮道,「時月,也辛苦你了。」

  「是官人辛苦了。」

  楊時月雖不知道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但爹爹特地派人來傳話,大為讚賞,想來夫君是做了件清正的大事,讓爹爹都以之為傲。

  等裴少淮喝完雪耳羹,其他菜肴上桌,夫妻二人一起用膳。

  ……

  ……

  另一個裴府卻沒這麼好的光景,裴玨雖拿到了差事,達成所願,但府上仍是愁雲慘淡。

  大圓桌上,一家人圍在一塊吃晚膳,只聞吃飯聲,相互間靜默無言,並非規矩使然,而是不知當說什麼。

  裴秉盛近一年來備受煎熬,說是在家裝病,實則如今與真病無異矣。擔憂自己的前途小命,擔憂連累全家,這樣時時刻刻的憂慮,比驟然一場大風寒更消磨人。

  裴秉盛知曉父親今日推行新政,想問一問朝上大議結果,張張嘴又止住了——父親臉色不好,他不敢問。

  裴玨先開口了,他放下筷子,道:「你明日跟我一同入宮。」

  裴秉盛眼睛亮了亮,他終於不用再裝病,可以回到戶部了。

  下一瞬又聞父親道:「你自己主動請奏,到各地去丈量田畝。」

  「孩兒此番率隊丈量,必定將功補過。」裴秉盛意氣滿滿,感激父親道。

  「率隊?」裴玨語氣冷冷,望向兒子,一肚子怒火在此時爆發出來,他言道,「若是按照律例來辦,眼下你連孟婆湯都喝完了,你竟還能惦記著官位,想著率隊。」

  裴秉盛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裴玨繼續道:「我是叫你親自下田去丈量,不是甚麼率隊,此番你不經風吹日曬瘦脫相了回來,博天子一兩分可憐,你的腦袋就不是你的。這回我說得夠明白了嗎?你能聽明白了嗎?」

  最後那句反問,讓裴秉盛眼中幾近無光。

  裴秉盛問:「孩兒要去哪個布政司?」

  「南直隸蘇州府。」

  想到那個地方,那裡的人,去了蘇州府就不可能避開裴秉元,裴秉盛顯然並不想在堂兄面前露醜,這麼多年他得意慣了。可他今日再不敢反駁父親了,故沒有說話。

  「現在知道要臉面了?」裴玨看透了兒子的心事,言道,「早些時候『廣結四方』,怎不見你多思慮思慮,哪怕你做事前同我商量一句?」

  又道:「我辛辛苦苦籌謀,將你送進戶部,叫你盯緊鑄錢一事你不聽,反倒被人坑蒙,動了不該動的,你可對得起為父的一番苦心?」

  這些話裴玨本是憋在肚子裡不打算說的,可當他想到,送到手邊的好差事兒子不懂珍惜,而伯爵府長房的一個孫輩,初入朝堂就能步步為營。

  裴玨氣不打一處來,肚中的話不吐不快。

  二老太太在一旁抹眼淚道:「秉盛已經知道錯了,你還說這些剜心頭的話作什麼。」

  「慈母多敗兒!」

  二老太太也是一肚子委屈,脖子上的青脈凸顯,朝裴玨道:「早三十年前,老爺在成都府當差的時候,終日影不著家,怎不聞老爺說慈母多敗兒?我若是不教他們去爭去鬥,叮囑他們好好讀書,又哪來的家族延綿?」

  裴玨啞口無言。

  終是大家默言,結束了這場口角。

  晚膳後,裴玨坐在石亭子裡,不知在沉思什麼。

  幺孫裴少炆拿著一篇文章而來,請祖父點評。

  裴玨只略看了一遍,就應道:「見解新闢,進步很大。」顯然心思不在上面。

  裴少炆也意不在文章。他得了鄉試第六後沒有繼續參加春闈,不是他不想,而是祖父不讓他考。

  裴少炆吞吞吐吐開口問道:「祖父,大伯的事若是處理妥當了,孫兒是否可以參加後年春闈?」

  他好不容易從少淮少津兩兄弟的陰影下走出來,豈知又碰到大伯犯事。

  裴玨放下文章,悵然應道:「炆兒,無關學問深厚,若是你去考了,極可能注定不會被錄……你也要去考嗎?」

  裴秉盛犯了事,皇帝豈還會讓尚書府的人入朝為官?即便這條罪名沒有公開。

  裴少炆未料到會是這樣的答復,他還想著在春闈上證明自己……

  風一吹來,石台上的文章被吹散,落入積水潭中,裴少炆也顧不上去撿。

  好似一下子,文章寫得好與壞都不重要了。

  「所以,少炆你再等等,等兩年之後,新的魚鱗冊造好,興許到時是別的光景也不一定。」裴玨安慰道。

  「孫兒省得了。」

  裴少炆失了魂一般,回了書房,把自己鎖在房間裡。

  ……

  ……

  半月之後,在京都城西的舊坊基礎上,兵部已改造好寶泉局,黑底牌匾是新掛上去的。

  局內雖簡陋了些,但鑄煉的器具周全,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

  兵部平日裡要鑄造兵器,並不缺能工巧匠,這次抽調過來鑄幣的,個個都是一把好手。

  只有順利把第一批銀幣鑄造出來,銀質樣式得了皇帝首肯,才能開始批量鑄造銀幣。

  所以這個寶泉局只是臨時的,真正的寶泉局一定會更大,工匠更多。

  張尚書和裴少淮過來時,匠人們已將幾枚鑄造好的銀幣擺在桌上,供大人們取看。

  匠人們用的是澆注模具的法子鑄造銀幣,即便已經精心打磨過一遍,但銀幣字體紋路有些粗糙,並不算十分清晰。

  且銀幣樣式單調,除了年號幾個字外,沒有其他紋路。

  顯然,匠人們對銀幣的認識還停留在銅板子上,只不過換成了銀。

  「稟大人,這些銀餅都用足了九成五的銀,請大人過目。」匠頭說道。

  裴少淮略看了看又放下了,張尚書問:「小裴大人覺得銀質尚不夠好?」

  裴少淮搖搖頭,說道:「座師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銀餅太過簡略,尚不足以防偽,或許我們還可鑄造得更精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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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二章 銀光四溢

  鑄造坊內,熾紅的火炭不時爍動火苗,光影映在眾人臉上,寒冬裡亦能熱出汗來,匠人們膚色黝黑,長期打鐵的臂膀糙壯。

  裴少淮取來另一塊圓銀餅,雙手一折,圓餅輕易被掰彎,他言道:「白銀質地輕軟,鑄造錢幣並非越純越好,坩堝融銀後,恐怕要多添些銅水,讓銀餅質地更硬一些。」

  想了想,又道:「亦可讓白銀更耐腐,延展不易斷,不易包漿化黑。」

  匠人們面面相覷,面上皆帶有些驚訝,興許是沒想到眼前這個錦衣小郎君,十指不沾陽春水,張口卻能說出鑄澆的門道。至少不是什麼都不懂,只會一味要求精致的年輕監官。

  這些匠人打鐵手藝不孬,但改行造銀幣,還欠些火候。

  其間有個原是銀匠出身的,他站在偏後,因為個子矮,只能踮腳伸頭往前看,似乎有話要說,又目光怯怯。

  張尚書眼尖,注意到了此人,讓他出列,問道:「你有話要說?」

  匠人帶著些汴梁口音,口齒不太利索,但還是把話說明白了,他道:「小的祖上打銀,曾見過不少的銀飾……坩堝中若銅水放多了,只怕燒出來的銀發黃,會被百姓當作白銅。」

  這樣的銀幣,百姓可不買賬。

  他又道:「所以小的想請教大人,坩堝中應當加幾成銅水為好?」

  其他工匠亦目光切切,他們都怕做不好這份差事被換下來,恐怕以後再沒有機會能入寶泉局做事了。

  張令義本以為這個問題為難到裴少淮了,正打算開口圓過去,卻見裴少淮轉頭望過來,眼神中帶些詢問之意,張令義當即意會,吩咐副官將大部分匠人遣了出去,只留下數位匠頭。

  融銅幾許影響銀幣成色,此事不可洩露出去,不得不慎重。

  裴少淮這才說道:「諸位師傅不妨先試試一斤白銀添十三錢銅,多則易暗,少則易斷。」此乃後世925銀的融銅比例,色澤光亮,硬度和延展性恰到好處,還不易氧化。

  幾位匠頭聽後,紛紛表決心,言說必定守口如瓶。

  匠頭們取來銀子,開始嘗試鑄造。

  一個時辰後,張令義與裴少淮再次回到爐火房中,只見案上擺放著幾塊新鑄造的銀餅,尚未刻字。

  經打磨後,銀餅表面光亮。

  張令義上手用力掰,銀餅只是微彎而已,他又遞給匠人,道:「試著將它錘扁。」

  叮叮錘聲,震人耳目。

  只見銀餅延展三倍不止,而不見皸裂。

  裴少淮未言,另取了塊銀餅細看,只覺得色澤還不夠白亮,他以為是光線問題,於是端著銀餅走到房外,在日光下仔細端詳,猶覺得金屬光澤暗了一絲。

  思忖片刻後,他猜想,興許是銀子本身的純度就不夠,十三錢的銅加多了,於是命匠人們逐錢減少融銅量,再燒幾個坩堝試試。

  果然,當銅減到十二錢的時候,銀餅光亮生輝,硬度猶在。

  張尚書感慨道:「想不到小裴大人不光文章寫得好、兵家之事有見地,連煉金之術都通曉入微。」

  「座師過譽了。」裴少淮找個由頭解釋道,「《周禮‧考工記》有云『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古人煉製鐘鼎、斧斤、刀戟,猶能知曉金有六齊,何況後世之人?門生也是偶然間發現此道,遂將其記了下來。」

  合金之事,萬變不離其宗。這個理由算是解釋得通。

  「看來這煉金不只是什麼力氣活,也是要看學問的。」張令義笑道,又多打了個「心眼」,言道,「往後兵部鍛造短兵,小裴大人可要多過來指點指點。」

  「全聽座師吩咐,門生必竭其所能。」

  融銀已經初得成效,接下來就是造幣了。爐火房裡放著很多陶模,低矮的木桌上,還置放有一堆堆細小的模砂,這兩樣物件代表著兩種鑄幣方法——陶模疊鑄法和母錢砂型鑄造。

  前者簡單易懂,將鐵水倒入模型中等待冷卻即可。後者效率更高,不用專門製造模具,將母錢印在細砂上,留下印子,再將鐵水倒入印子中,冷卻即可成幣。

  張令義顯然更屬意母錢砂型鑄造,遂道:「小裴大人一開始說銀幣紋路不夠細致精巧,是否早有主意,眼下是先雕刻幾枚母幣,還是如何?」

  有了母幣才能翻砂鑄造。

  然裴少淮並不打算用翻砂鑄造,翻砂雖快,但有天然短板——砂子再細,也難以印出細小紋路。

  像銅板一樣印幾個字尚可,但要印花紋,此法恐怕難以勝任。

  且翻砂易造成錢幣厚薄不均,銅板無所謂,銀幣卻不能不計較。

  裴少淮說道:「既然燒出來的銀塊百錘不爛,不妨試著錘碟成幣。」

  錘碟是打造銀質首飾的一項技藝,將銀塊放置在模具中,通過外力衝壓,從而成型。

  「一枚枚捶打,是不是太慢了些?」張令義擔心工序太慢。

  裴少淮解釋道:「若是有重物衝壓,銀幣印花成型不過一瞬而已。」

  張令義亦是豪氣,說道:「兵部連兵家重器都可鑄造,豈懼區區捶打?既有小裴大人的這句話在,咱們就用錘碟成型。」

  一連半月,寶泉局照了裴少淮的圖紙,用硬鐵鑄造了許多新設備。

  譬如兩個巨大的鐵碾子,碾子轉動時,放入燒好的長銀條,幾輪下來便可得到薄厚均勻的「銀板」。

  又如大小不一的圓形鑿子,配合錘子在銀板上一鑿,便可得到一塊塊大小一致的銀圓片。

  根據厚薄和大小的不同,圓片有一錢、兩錢、五錢、一兩和二兩的。

  只差最後一步,錘碟——將圓片置於圓形凹槽模具中,上下衝壓成型。

  關於銀幣正反面的圖案,裴少淮費了許多心思。

  裴少淮原想在正面印一圓、兩圓和五圓,可後面一想,還是應該入鄉隨俗,認同大慶百姓習慣,於是保留了一錢二錢、一兩二兩等字樣,便於按額交易,又印了年號。

  難在背面印什麼圖案。

  張尚書找來了不少畫師,裴少淮甚至到芒山觀上找了吳老道,可畫出來的圖案總覺得與銀幣並不契合。

  有的畫師筆觸過細,圖案好看卻過於復雜,難以雕刻成模。

  有的畫師善畫山水,講究水墨意境,但這種水墨筆觸難以體現在雕刻上。

  直到這日,裴少淮注意到身上衣物的刺繡,繡紋不比筆觸細膩,總是繡得簡潔些而不失形態特點,一針一線相疊,又頗具立體感,這樣的紋案鐫刻在錢幣上豈不正好?

  有了主意後,裴少淮很快就選好了圖案。

  一錢的銀幣最輕最小,在平民百姓中流通最廣,當體現百姓們淳樸的心願——豐收。於是裴少淮選了兩支稻穗相交的圖案,顆顆穀粒清晰可見。

  二錢、五錢的銀幣仍以大慶民間流通為主,裴少淮選擇印上大慶的大好河山——「黃河之水天上來」和「峨峨東岳高」,山與水本就是刻進大慶人骨子裡的。

  一兩數額的銀幣,可能會隨著開海商貿漸漸流通至萬朝,並不拘於大慶之內,理應將大慶最為明顯的標誌鐫刻在上面,裴少淮選擇鐫刻魏巍紫禁城的圖案。

  二兩銀幣亦是如此,除了流通之外,天子賞賜銀錢時,也常以二兩為額,故裴少淮選擇一個團龍戲珠的圖案,龍行踏絳氣,翻雲布雨。

  在硬鐵中雕刻出圓形的模子,是一項十分細致的活,所幸大慶奇工巧匠輩出,幾位老師傅精錘細鑿之下,終刻出契合的模子。

  下模為圖案,上模為字樣,兩模相合,再施以外力衝擊,素面的銀元餅延展成型。模具打開,哐當一聲脆響,一枚紋理細膩、銀面光亮的銀幣落地。

  為了檢驗防偽,裴少淮讓工匠們以此銀幣為母幣,用翻砂法試著鑄造劣幣。結果澆鑄出來的錢幣紋理粗糙,只得模糊形狀,且錢幣偏厚,兩錢的錢幣竟用了兩錢五的銀兩。

  若是偽造成本過高,造出來又失真,自然就少人會去偽造了。

  幾筐試鑄出來的銀幣抬至日光下,銀光四溢,爍人眼目,每一枚的精巧程度,堪比珠寶首飾,勝在銀幣質地。

  張令義對裴少淮已是抱有極高的期待,可短短月餘,當他看到這些鑄造出來的銀幣,他又隱隱覺得,往後的期待或許可以更高一些。

  張令義樂呵呵道:「小裴大人大才,本官預先恭賀一聲。」這樣的銀幣,豈有不受天子讚許的道理?差事辦得漂亮,受賞是遲早的事。

  「是座師大人籌劃得當。」裴少淮謙道,又言,「錢幣,泉水也,流通則汩汩不止,生生不息,若是屯於一處,不日則會成為死水一汪,泉眼枯竭……鑄幣之後,更重要的是讓它流通於市,請座師繼續助門生一臂之力。」

  裴少淮在朝中根基尚淺,要讓銀幣兌換盡快鋪開,絕非他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這是自然。」張令義應道,「本官素來不算通曉銀錢之道,這月餘反復琢磨小裴大人當日廷議的話,才明白馭財亦是兵家之道也,造幣者永遠比用幣者更具話語權……老夫必定竭盡全力推行此法。」

  ……

  幾日後,早朝之時大殿之上,張尚書出列道:「稟聖上,微臣與裴給事中試鑄銀幣,已初得成效,請聖上過目。」

  「准。」

  禮部當值官員高呼:「呈!」

  小官受捧端盤,鋪著紅綢,幾枚銀幣依大小擺在其上,呈到天子面前。

  朝上的文武百官們都抬頭張望著,亦好奇新設的寶泉局會鑄造出什麼樣的錢幣,只可惜相距太遠,他們只能見到皇帝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待皇帝逐一拿起銀幣,置於手中把玩,喜色愈濃。

  皇帝收了幾分威嚴,一時起興,笑著吩咐道:「諸位愛卿且肅靜。」

  場下無聲,一片安靜。

  只見皇帝拿著銀幣,像平民百姓驗錢一般,在耳畔用手指彈了彈那枚大龍幣。

  大殿內有擴聲之效,只聞「嗡——」的一聲銀鳴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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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三章 輕輕一掰

  只聽一聲彷彿還不夠過癮,這回對準銀幣,使勁又彈了一下,銀鳴清脆,如風吹鈴響。

  皇帝幾乎忘了底下還有一群臣子翹首以待,自顧自地開始把玩銀幣,端詳銀幣的每一處細節。

  置於手掌上,甸甸墜手,銀面光滑如鏡,特有的銀亮色做不得假。

  正面鐫刻著兩圈同心圓形繩紋,正中是豎排隸書的「貳兩」字樣,正上是隨圓弧均勻排布的「成順元寶」,正下是小兩號的「寶泉局監制」,用指心去觸摸,猶可感受到每個字的細小紋理而不剌手。

  這些字樣雖是隸書,筆畫中卻藏有些許蒼勁之意,皇帝第一眼就認出了是誰的字跡。

  五個銀幣皆翻到背面,置於紅綢布上,這幾個圖案才是關鍵,最得皇帝的歡心。

  甸甸稻穗說豐年,長河入海望不盡,東岳登頂覽眾山,巍巍皇城帝王氣,團龍騰雲戲明珠。

  每一個圖案都昭示著國泰民安,王朝昌盛。

  銀幣通體光滑,唯獨邊緣鐫刻齒紋,與正面的圓形繩紋相得益彰,別具美意。

  皇帝想到,若是大慶子民乃至天下之人,皆能以此銀幣易貨易物,那是何等的盛況,想起裴少淮廷議時說的話,胸間多了幾分豪情。

  他喜歡這些銀幣,不止喜歡它們的精致而已。

  皇帝終於回過神來,想起自己還在上朝,威嚴儀態,言道:「這幾枚銀幣很好,朕很喜歡。」

  「微臣謝聖上誇讚。」張令義和裴少淮異口同聲應道。

  還沒來得及論功行賞,工部尚書周大人出列,言道:「稟聖上,微臣等對寶泉局鑄造的銀幣十分好奇,斗膽懇請聖上讓我等也開開眼,見識新銀幣是何等精美。」

  顯然來者不善。

  隨後又有其他臣子站出來附議。

  皇帝盯著眼前僅有的幾枚銀幣,有些許不捨神色,顯然他自己都還沒看夠。不過,皇帝終究還是揮揮衣袖,對小官言道:「端下去給諸位愛卿們都看看。」

  「是,聖上。」

  最先是五位內閣閣老相看,他們這個身份地位的人,何等的奇珍異寶沒見過,但初拿起銀幣的時候,亦微露出意外之色——若是朝廷放出去的銀幣皆有這個成色,確有利於良幣流通。

  他們看重的是寶泉局,以及寶泉局背後的鑄造技術。

  沈閣老身為次輔,又是裴少淮的會試座師,他性子謹慎,泰然放下銀幣,只嘆了一句錢幣精致而已,不置可否。

  樓閣老是首輔,雖自知要端著架子,但卻難掩復雜神色。就好似明明在朝中拉了好大一張網,正得意間突然發現破了個洞,漏了好大一條魚。

  而後,小官由將銀幣端到六部九卿跟前,讓諸位大臣一一過目。

  楊大人拿著銀幣,又看看廷前那個身著青袍的頎長身影,愈發滿意這個姑爺。身邊同僚開始低聲向楊大人祝賀,楊大人只是點點應過而已。

  其他官員看過銀幣後,有讚嘆不已的,也有放下後默不作聲、安靜沉思的——或考慮駁斥兵部和裴少淮,或思忖諫言,順勢謀一份差事分一杯羹。

  一刻鐘後,首先站出來的果然還是工部,周尚書言道:「聖上,關於銀幣一事,微臣有話要稟。」

  今日還是免不了一番駁論。

  「准。」

  周尚書一番看透了寶泉局的「詭計」的神態,言道:「此幾枚銀幣美則美矣,卻有專尋工匠精雕細琢之嫌,只為在早朝上出個風頭,如此風氣不可長也。」污蔑這幾枚銀幣是特意雕琢給皇帝看的,言下之意是,寶泉局恐怕沒有本事批量鑄造或是鍛造這樣的銀幣。

  周尚書又言道:「樣幣精美有何用?翻砂鑄造後只怕還原不了其十之一二,屆時豈不是叫朝廷空歡喜一場,還要蒙受白銀損耗。若是安排匠人們一枚枚去雕琢,又要損耗多少人力,效率何其之低,只怕造福百姓不成,反倒加重徭役,民生哀嚎……古有何不食肉糜,今有雕幣逐功績,張尚書、裴給事中,鑄造錢幣可不是玩花樣,也不是雕琢一枚兩枚而已。」

  最後這幾句話說得尤為有底氣,彷彿醞釀已久,終於有機會說出口。

  彷彿一通話說得還不夠,周尚書又臨場添了幾句,道:「隔行如隔山,工部寶源局鑄造錢幣多年,通曉諸多鑄造手法優劣,而寶泉局設立不過月餘,不得不叫人生疑。微臣懇請聖上三思,為穩妥起見,此事由工部寶源局負責為好。」又勸張令義道,「張尚書趁著聖上仁慈,及早認錯為妙,若是後續銀幣粗製濫造,傷了國本,這可是大罪過。」

  工部已經失了一個太倉州造船廠,這一回無論如何都不能錯失鑄幣權。

  有不少官員不懂鑄幣之道,聽工部這麼一說,也跟著有了幾分懷疑。畢竟這麼精美的銀幣,若說可以大批量鑄造,確實不易讓人相信。

  工部來勢洶洶,楊大人都不禁替女婿心生幾分擔憂。

  卻見廷前的張令義和裴少淮沒有一絲緊張,反倒開始謙讓起來。

  「這事……張尚書來解釋罷。」

  「還是裴給事中來罷。」張令義道,「六部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裴少淮只得上前半步,道:「稟聖上,微臣有物件要呈堂,以示眾人。」

  「准。」

  只見兩個小官吃力抬著一個木箱,置於廷前,裴少淮動作利索,直接打開木箱——銀光流離,錢幣堆如小山。無需走近仔細端詳,遠遠便能看到銀幣的質地,與托盤上的樣幣如出一轍。

  裴少淮解釋道:「此套銀幣為樣幣,朝廷未下旨前,臣等不敢擅自大量造製。此箱中裝的,正是這兩日造製的數百枚銀幣,請聖上過目,也請周尚書過目。」

  不敢大量造製,所以只做了「區區」數百枚。

  周尚書一張老臉通紅,兩手收進袖中,畢竟是上朝多年的老狐狸的,總不至於手足無措,聽了皇帝幾句不痛不癢的責怪後,訕訕退下了。

  退下了一個尚書,後邊還有許多前赴後繼的官員頂上。

  工科新上任的左給事中一上來便從箱中「順走」了一枚一兩的銀幣,走到廷前,舉著銀幣說道:「白銀質地輕軟,最易磨損,寶泉局把錢幣做得如此扁……」

  他邊用兩手去掰銀幣,邊說道:「只要這麼輕輕一掰……這麼輕輕一掰……呃,這麼用力一掰。」只見這位瘦弱的都給事中漸漸使盡全力,也沒能掰彎銀幣。

  給事中訕訕笑笑,靈機一動,改口道:「百姓們這麼用力一掰,就會發現這些銀幣確實都是貨真價實的好銀幣,價值斐然,微臣讚成寶泉局負責製造銀幣。」

  同屬一科,他退下路過裴少淮身旁時,還誇了裴少淮一句。

  裴少淮的目光復雜。

  製造技藝、銀幣質地沒有問題了,又有人開始拿銀幣背面圖案做文章,言道:「朝廷發行之物,普天通用,意義非凡,寶泉局豈可獨斷專行,擅自定下銀幣紋案?依老臣之見,此事理應遵循祖制,禱告天地先皇,再循循設計。」

  話一出,裴少淮心間不免一凜,是他疏忽了。

  而張令義不急不躁,應道:「眼下只是呈樣幣而已,劉大人何須急著給人定罪名?」

  皇帝再次拿起銀幣端詳,開口道:「朕倒覺得這些圖案都十分合適,饒有寓意。百姓豐收,大好山河,皇城莊嚴,劉愛卿覺得何處不合適,朕讓寶泉局再改再呈就是,此等小事無需再在殿上商議了。」

  這擺明了是要拉偏架呀。

  樓閣老站出來提醒皇帝,道:「請聖上公允聽諫,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總歸在皇帝看來不是什麼大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正如張令義所言,此幣為樣幣而已,可以再改。

  寶泉局造幣有功,皇帝欲論功行賞,張令義卻稟道:「陛下,凡事總要事情做完,才好論功行賞,眼下寶泉局不過才邁出一步,臣等實在不敢邀功。」

  又建議道:「造幣之後還要發布流通,臣以為,不若等銀幣真正流通於市,再去計較此事更合事宜,亦更能服人。」

  裴少淮樣樣都好,唯獨一樣——太過年輕,初入朝堂。

  眼下賞賜給高給低了都不好,還易受其他臣子抨擊。

  等三兩年後,銀幣流通,裴少淮正值考滿,提一提官職正正好。

  ……

  退朝後,乾清宮御書房裡,張令義和裴少淮被皇帝召見。

  皇帝自然是為了誇讚他們一番,順帶了解些其他情況。

  皇帝先問張令義:「此造幣技藝是兵部所創,還是如何?」

  「陛下折煞老臣了。」張令義應道,「融銅鑄銀,鍛打成幣,這都是裴給事中的好點子……陛下省得臣的性子,微臣若是能有這樣的本事,早早便拿出來邀功了,豈還會等到現在。」

  「這倒也是。」皇帝笑道,又問,「你剛才說,這套銀幣不是鑄造,而是錘揲鍛造的?」

  皇帝有些詫異。

  錘揲效率可不高。

  「正是。」裴少淮細細說了銀幣的製造過程,用詞淺顯不生澀。

  皇帝終於明白寶泉局如何能批量製造銀幣了。

  沒有那麼多大臣在,皇帝的神情顯然鬆快許多,他拿張令義打趣道:「張愛卿好大的膽子,銀幣上的字,你是從何而來的?」

  皇帝自己寫的字,豈會不認得。

  「陛下眼明耳慧,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張令義笑著說道,「臣說出來,陛下可要恕老臣無罪。」

  「朕恕你無罪。」

  張令義這才道:「微臣素知蕭內官收有陛下許多墨寶,斗膽找蕭內官借了幾幅,取了這些字。」

  眼下說明了,張令義順勢道:「請陛下賜墨,寶泉局另做模具鍛造錢幣。」

  「罷了,原先的字就很好。」

  可以看出皇帝還是很高興的。

  一旁的裴少淮了然,無怪朝上沒人對錢幣的字提出異議。

  ……

  從御書房出來以後,下石階時,見裴少淮面若沉思,張令義問道:「小裴大人還在想銀幣紋案的事?」

  裴少淮點點頭。

  「在想自己為何沒有多考慮一層,更周全些?」

  裴少淮一愣,還是點了點頭。他便是活了兩世,亦只是初入官場,並不懂這些門道。

  「揣摩聖意,投其所好,未必就是好。在我看來,小裴大人意氣風發,敢幹敢拼,更為難得一些。」張令義笑著言道,「若是左右顧慮而沒能把那些紋案鐫刻在銀幣上,於小裴大人算不算是一種遺憾?」

  張尚書不是沒有料到圖案會被人拿出來做文章,而是料到了,沒有阻止。

  「我倒有些羨慕小裴大人。」張令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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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四章 江南小布

  張令義的話讓裴少淮不再糾結於銀幣背面圖案之事,畢竟無傷大雅的小過失更顯真實,重要的是統一銀幣已經邁出了一大步。

  朝堂上的爭吵遠沒有停下來,鑄幣權這樣的大事,誰不想來分一杯羹?

  一連半月,早朝時數次為此事爭執不休。

  若是不能搶權,那便分權。工部諫言,為了加快製造銀幣,建議像鑄造銅板一樣,在南北直隸和各布政司下設寶泉局分局,同時鋪開製造銀幣,推進銀幣的流通。

  裴少淮豈會退讓,據理力爭,道:「各分局製造銀幣,手長莫及難免容易出現紕漏,所造銀幣良莠不齊、分量不等,則有礙流通,稟陛下,微臣始終一句話,鑄幣如馭權,權不可散。」

  又言:「若是製造銀幣之法洩露出去,豈非前功盡棄,又該論誰人之罪?論罪又有何用?」

  裴少淮選擇與兵部合作,不只是因為座師張令義而已,還因為兵部以治軍之道來管理寶泉局,可以封鎖製造之法,做到嚴管秘造。

  涉及帝王馭權,皇帝當即駁了工部的諫言。寶泉局一家就夠了,就設在皇城裡。

  另一邊,吏部已經開始巡察、治理各地大官小吏,負責丈量田畝、重造魚鱗冊的官員亦整裝陸續出發。

  這日早朝,裴玨向皇帝稟報進展,條條理理皆有章法。

  「裴愛卿做得好。」皇帝先笑著讚許道,又言,「官吏清正則大慶昌盛,此番巡察治理,重在治本而非蜻蜓點水。」

  他略作思忖後,朝向廷前五位閣老,言道:「整治官吏牽扯重大,需要加派人手,不妨這般,辛苦樓先生這段時日替朕監管此事,每日身臨吏部,聽吏部稟報治理之況。」

  裴玨臉色沉沉,樓宇興若是真的身臨吏部,他還要費不少心思去應付。若是換作以往,他必定再爭上一爭,可如今的境況,皇帝開口了他就得受著。

  裴玨明白,皇帝是想借他掣肘樓宇興。

  樓宇興身為河西一派之首,早有插手吏部的想法,只可惜裴玨這個人並不好對付,一直沒能有機會。眼下皇帝突然給了他機會,樓宇興反倒狐疑起來——皇帝早有意防範河西士子,為何還讓他身臨吏部?

  「微臣遵命。」樓宇興暫且應下了。

  樓閣老很快解開了疑惑。

  翌日,早朝商議何人負責推廣銀幣時,未等河西派開口舉薦樓宇興,皇帝率先言道:「樓先生監管治吏一事,已十分辛苦,發布銀幣之事就由沈先生負責罷,兵部、戶部和太僕寺會同辦理,務必讓大慶百姓盡快能夠以銀換幣。」

  「臣遵旨。」

  原來是先安排個看起來不錯的差事給樓閣老,以此為由,堵了河西派的嘴。

  ……

  銀幣背面的圖案並未大改,只按照皇帝提議,在「長河入海」裡添一輪冉冉升起的旭日,在「東岳泰頂」裡添了幾團寓意吉祥的雲紋,其他幾個圖案亦只是小改動,增添了寓意而不破壞美感。

  裴少淮有些自己的小私心。

  在新模具雕琢好之前,裴少淮從家中帶來上千兩銀子,皆全部鑄融,用舊模具鍛造成一套套銀幣。然後將舊模具拆下來,準備一塊帶回家。

  「小裴大人這是為何?」張令義問,「留個念想?」

  「留個收藏。」裴少淮笑道,「往後不再發行,這可是絕版。」

  模具比銀幣更加值錢。

  ……

  銀幣發布時,兵部為主導,張令義聽從了裴少淮意見——

  先廣而告之,讓百姓知曉此為何物、各幣價值幾許,懂得辯其真偽。若是百姓不識此物,又如何能讓他們接受此物?

  官衙在關隘和鬧市上立榜置樣,以便老百姓可以近距辨識新發行的銀幣。

  又叫人編了朗朗上口的歌訣,把五枚銀幣的紋樣特點都編了進去,譬如有道「長河入海迎朝陽,可換布匹可換糧」、「一錢兩錢和五錢,穀穗流水和山延」、「一兩稱手二兩重,紫禁城上金龍動」……京都城內外,大小孩提紛紛跟著誦唱。

  北以順天府、南以應天府為中心,先小範圍推廣,再慢慢輻射周邊。若是急著一下子全部鋪開,反倒會監管不力而出現諸多漏洞。

  南北天府畢竟是大慶的經濟中心,若這兩處順利推行新銀幣了,事情就成了大半。

  又以商賈、錢莊為重點,官衙恩威並施,督促他們將白銀兌換為銀幣。商賈進行大宗買賣時,以銀幣交易,官府可做擔保。

  最後是預先貯備足夠的銀幣,一旦正式流通,商賈、百姓兌換銀幣的熱情高漲,要順勢投放。

  總而言之,發行銀幣之事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民間造勢已經初見成效。

  寶泉局擴建了十倍不止,所有工匠由兵部嚴選,盤查祖上三代,簽訂生死契書。拆分多道工序,各設獨立院落、工坊,互不相干。

  天下一衡,皇帝有足夠的決心,將國庫裡過半的白銀批給了寶泉局,用於製造新幣。

  寶泉局忙而有序。

  裴少淮終於可以暫且從寶泉局脫身,回到六科做事。

  他先去見了宋練宋長官。宋長官與他說話時,不再像先前那樣嫌棄,卻也談不上喜歡,仍停留在公事公辦的層面。

  正如這段時日在朝堂上,宋長官沒有站出來支持裴少淮,也沒有反對。

  末了,宋練提醒裴少淮道:「言官上諫講究些時運,一回諫成不代表回回諫成,裴大人還年輕,還有時間沉淀,更當謹言慎行為好。」

  顯然,宋練覺得裴少淮步子邁得太大了。

  此話並非孬言,裴少淮應道:「下官謹記。」

  出來後,路過苟副官的衙房時,裴少淮發現裡面已經換了主人,正是那日朝上掰銀幣的古大人。他替代了苟副官,而苟副官不知被調去了何處。

  「裴大人留步。」古副官邊喊道,邊走出來,而後低聲問道,「本官有件小事想勞煩裴大人。」

  未等裴少淮說可否,他便繼續道:「我家中有些碎銀,想請裴大人幫著置換成銀幣。」

  「這個好說。」裴少淮應道,「再過半月,寶泉局就正式發行銀幣了,屆時古副官拿銀去換就是了。」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古副官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言道,「我是說換成最早那套銀幣,沒有發行過的。」

  「恕下官亦無能為力,舊模具已經拆下了,眼下製造的全是新銀幣。」

  「當日朝堂上那箱呢?」

  裴少淮應道:「自然是留給聖上了……要不,古副官改日去問問聖上?」

  「那怎麼可以……」古副官心思落空,臉上有些失望,又摸摸腰袋,低聲喃喃道,「幸好我這還留有一枚。」

  ……

  ……

  這日,裴少淮命人將千兩白銀鍛造好的銀幣抬回家中。

  「官人真的將刺繡鐫刻在了銀幣上。」而且每一枚如出一轍。

  裴少淮笑道:「我早說過,娘子的指尖上的功夫不止能縫衣而已,不能因習以為常而忽略了一針一線。」

  他想了想,又道:「畫作可以為文人騷客所稱讚,在我看來,刺繡也理應如此。」

  都是傳表美意,針與筆只是工具而已。

  楊時月眉梢有喜意,又去關了房門,言道:「官人這話,說與我聽就夠了。」

  若是傳出去,免不了在朝中會受人編排。

  裴少淮取出檀木盒,又一次清點了楊時月繡的一幅幅刺繡,只見紛繁復雜的繡紋一步步化簡,最後才成了銀幣上的圖案。

  他將那些刺繡和舊模具擺放在一起,言道:「這是娘子的功勞,要仔細收好,會有公諸於世的一天。」

  雖不易,但必行。

  楊時月靠在裴少淮肩上,心間有說不完的暖意。

  「對了,今日下午南平伯爵府派人傳話,三姐問官人何時休沐,我回了話,估摸著三姐和三姐夫明日回過來一趟。」楊時月道。

  「我省得了。」

  長夜漫漫,風吹燈熄,合被而眠。

  翌日,張管事送來訂製好的一個個精美的小木盒,裡頭鋪著綢布。

  裴少淮在每個小盒中放入一套銀幣,仔細裝好,再吩咐人給楊家、徐家、司徒家、喬家、陳家、陸家等送去。又找來驛站的小吏,送了幾套到江南。

  他寫信給鄒閣老,言道:「……貿遷而通衣食,當日荷花池畔所談,小子終於邁出了一步,銀幣已成,請南居先生點驗……」

  該送的都送了,剩下的一半便留在府上收藏了。

  等到辰時,南平伯爵府的馬車到來。竹姐兒此時已有幾個月的身孕,喬允升時時伴在其身旁。

  竹姐兒精神很好,與沈姨娘敘話時,道:「英妹妹常過來同我說,懷著身子也要常出去走走,多透透氣,到時能少吃些苦頭。」

  她這次過來,是要找裴少淮問些正事。

  姐弟坐下來敘話,竹姐兒先祝賀弟弟在朝中立下了大功,而後轉入正題。她從袖口取出一塊青花布,展開,問道:「弟弟在江南游學時,可曾注意過此布?」

  只見這一方小布編織得有些粗糙,水洗之後又略有些收緊,正是染色後的棉布。

  裴少淮猜到了竹姐兒的幾分意圖,心中微微震驚,可想到三姐的性子和心思,又覺得她能想到這一步不足為奇。

  他點點頭,道:「曾見到過,還曾去松江府考察了。」

  棉花雖已傳入百年,但一直沒有廣泛種植,棉布也只是江南、兩廣之地小範圍生產而已,大慶各地的布店少有出售棉布。

  竹姐兒一喜,覺得自己找對人了,繼續說下去:「母親從江南之地帶回來許多物件,這方小布是摻在其中的,我發現這方小布雖不比絲綢精細,卻比麻布輕柔,觸之生暖,又頗有韌性,於是叫人出去打聽了一圈,才知曉這是松江府特產的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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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五章 種棉紡織

  裴若竹看中棉布的優點——鬆軟保暖,不易褪色。

  她入宮時見過諸多珍稀之物,闊了眼界,故能準確察覺到棉布的獨到之處。這一點點獨到,對於富貴人家興許微不足道,但對於百姓而言意義重大。

  冬日禦寒是最重要的。

  裴若竹向夫君招招手,喬允升趕緊遞上來一個小布囊。裴若竹從布囊裡取出幾團白中帶些暗黃的棉絮,置於手心,問道:「那弟弟必定也見過此物吧?好似叫作棉花?」

  「見過。」裴少淮點點頭。

  他並不急著說自己的見解,讓三姐先說完。

  裴若竹看著手中那團棉絮,有些興奮道:「我原以為這也是蠶蟲吐出來的絲,才能如此細軟,打聽後才知曉,它竟是木生的,春種秋結,花開成棉……既都是土裡種出來的,何不以棉代麻葛,織出來的布更加貼身暖和?」這是她最開始的想法。

  「我愈是打聽,愈多疑惑,明明已有諸多契機,緣何棉布還不能盛產。」裴若竹言道,「故此今日過來向弟弟討教。」

  裴少淮了然。「收來老繭倍三春,匹似真棉白一分」,棉花自天竺經南北兩線傳入大慶,由來已久,北線為絲綢之路傳入吐魯番盆地,南線為海上商船傳入閩廣。

  裴少淮知道,順著歷史軌跡,棉布勢必會替代麻布,甚至替代綾羅綢緞,只不過在沒有干預的情況下,這個過程會漫長一些罷了。

  只聞裴若竹繼續說她打聽到的事,她言道:「我先是以為賦稅過重,百姓種棉無所收益,但朝廷頒布《教民榜文》,鼓勵江南百姓種植木棉,超出定額的棉畝不予徵稅。我後又以為是紡織成布極難,消耗人工,結果打聽到烏泥涇曾有過一位黃道婆,從崖州帶回了搟、彈、紡、織之法,受松江人所讚譽。」

  裴若竹頓了頓,面帶疑惑,問道:「朝廷減稅,又有紡織之法,仍不能推廣,莫非是這棉花極難種植,非肥沃之地不能生?」

  她是盡自己所能打聽過了,做足準備,才過來的。

  「非也,恰是相反,此株不比糧食嬌貴,沙壤、沿江海濱、不易灌溉之地,皆可成活產棉。」裴少淮應道,「松江府三面臨海,耕地被海水斥鹵,或蘆葦叢生,難以耕種穀稻糧食,所以百姓多墾荒種植棉花謀生計。」

  是以,大慶棉布多出自於松江府。

  裴若竹聽後更想不明白了,這樣的好東西,怎就拘囿於松江府了,久久未能鋪開種植。她問道:「太湖蘇杭是大慶的織造之鄉,又毗鄰松江府,緣何不種棉花?」

  「松郡受海水斥鹵,只能種棉。」這是位置使然,裴少淮道,「而杭州、嘉興、湖州三府,卻不是只能種棉。」

  他又道:「田有萬畝桑,家家弄機杼,處處絡緯鳴,這幾處已有成熟的桑蠶業。」

  裴少淮沒有將後面的話繼續說下去,但竹姐兒接過話,說了出來:「這幾處的百姓不會輕易放棄既有的產業,而冒險種棉花織棉布。」

  只要大慶還需要綾羅綢緞,他們就能靠種桑養蠶飽一家老小,這才是穩妥的。

  除非有那麼一日,種棉獲利明顯高於絲織。

  「那其他地方呢?」裴若竹又問。

  「松江府往南或是往北,自然都可種植棉花,只不過萬事都是循序漸進。」裴少淮解釋道,「三姐不妨試想,松江府之外,若有農戶種了三兩畝棉花,歲末收棉鈴幾百斤而已,農戶會如何處置?」

  裴若竹思忖了好一會,才應道:「說多不多,只怕這戶人家未必會為了這幾百斤的棉鈴準備一整套的器具,而選擇手工去剝棉籽,再慢慢搓成線、紡成布……這樣耗去的人力大大增加,而產出的布匹良莠不齊,多為自產自用。」

  只要不像松江府那樣連片種植,就很難形成產業。

  勞而不見利,推廣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

  裴少淮愈發敬佩三姐,只需稍作引導,她便能想清楚、想明白其間環環相扣的道理。裴少淮甚至覺得,即便沒有他的解答,三姐多花些時間,出去走走看看,也能看透想透。

  有的人看到一方小布,只是一方小布而已,而有的人透過小布已經看到滿山遍野雪茫茫的白棉花。

  裴若竹一邊思忖,一邊將心中所想說出來,道:「此物要多種才可見其利,借助紡織機具才能省其力。」

  「三姐可以再多想一層,緣何機具分為攪車、大弓椎、捲筵和踏紡車這麼多種。」裴少淮道,每一樣機具都代表其中一道工序。

  裴若竹對弟弟所說的這些機具並沒有什麼概念,所以沒能想明白這層深意,但她並未追問,而是先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可以以後再慢慢想通。

  她輕撫隆起的肚子,笑笑道:「若是有機會,還是要去一趟江南之地,總是真正見過了用過了,才能想得透徹。」

  「父親就在太倉州,一定會有機會的。」

  方才談話間,裴少淮一直沒注意到三姐夫,這會兒談完了,才看見喬允升一直在茶案上運筆記錄,寫下了好幾頁紙。

  竹姐兒謝過弟弟解惑後,告辭又去了逢玉軒那邊,喬允升則留了下來。

  「內弟見識真廣,不光識得製造銀幣,還懂得種棉紡織。」喬允升讚道,又言,「今日真是跟著長見識了。」

  「姐夫過譽了。」

  喬允升整理方才所記文稿,同裴少淮確認了那幾個機具的名稱,言道:「你也省得你三姐的性子,她心中若有了想法,必定付諸於行……種棉花做紡織這件事,她是認真的,說是再考慮考慮,實際已經拿定了主意。」

  喬允升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笑道:「我打算先幫她找到這些機具,再從江南請幾位精通種棉、織布、染布各道工序的師傅來京城,來年春日在官莊裡種上幾十畝棉花試試,讓她積累些經驗,也免得她這段時日一直心心念念的。」從無到有,此事並不容易。

  「要找織棉機具不難,津弟他們就在太倉州,姐夫只需修書一封,津弟自會辦妥當,把師傅、機具送回來。」裴少淮建議道。

  「好主意,差些把少津在太倉州這事給忘了。」喬允升有些不好意思,又說道,「今日叨擾內弟了,再次謝過內弟。」

  喬允升總是這麼謙遜有禮。這不是見外,而是喬允升性子本就如此。

  裴少淮心想,在這樣的世道裡,三姐夫作為男子能夠這樣默默支持三姐的想法,實屬難得。

  默默支持不是什麼都不做,三姐夫的做法更想一個「賢內助」。

  興許正是南平伯爵府這樣一個特殊的府邸,讓三姐可以免於應付瑣事,所以她能看到更多,想得更遠。

  三姐和三姐夫回去了,但裴少淮思緒未斷。

  三姐想要撕開的這個口子,可能會給大慶的紡織業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遠見也是順勢而為。

  ……

  蘇州府城南鄒府,還是荷花池上石亭裡,又是一年暮春東風來,柳條依依,南居士老夫婦依舊一人看書一人作畫。

  變的是,春風所渡的少年郎已經入朝為官。

  所幸的是,又有兩名氣正心明的青年,虛心來聽鄒閣老的教導。

  這日,少津與言成帶著兩個小檀木盒,又來拜訪南居士夫婦。

  分別把兩個木盒推到老人家跟前,少津保持神秘,笑道:「鄒閣老、鄒老夫人,這是大哥從京都專程送來的,不如現在打開看看。」

  「我倒要看看狀元郎準備了什麼好物件,值得你們替他這般賣關子。」鄒閣老笑呵呵道,順勢打開了盒子鎖竅。

  日光透過柳樹枝,斑駁照在石桌上。

  鄒閣老看著整齊擺在盒中的五枚銀幣,一瞬便定住了,笑嘻嘻的神情頓住化為嚴肅,目光鎖在銀幣上,喉結微微顫動。

  鄒老夫人沒打開自己的盒子,湊過來看,只一眼也定住了。

  這一套銀幣對他們而言意義非凡。

  半晌,鄒老夫人勸慰鄒閣老道:「北客小友特意把銀幣送來,是想叫你高興,不是叫你這樣一言不發。」

  「對對對……要高興才對。」鄒閣老抹抹眼,仔細讀了裴少淮寫給他的信,才抹乾的眼又熱淚盈眶,道,「好,真好……」朝廷很快就會發行這套銀幣。

  他在朝時未竟的事業,北客小友走出了第一步。

  又看那些精美的圖案,鄒老夫人言道:「這樣細致的紋路,竟也能鐫刻在銀幣上。」她越看越覺得「長河入海」像是她送裴少淮的那幅畫,經過化簡而成。

  鄒閣老同裴少津、徐言成說起往事,他言道:「我最是慚愧的一件事,便是身在戶部尚書之位,卻未能阻止朝廷大量印發寶鈔。每多印一張寶鈔,便等同於空手偷走一個百姓半年的收成,以至於朝廷失信於民,一貫寶鈔只值幾十文錢,甚至無人肯收肯用。」

  寶鈔幾近淪為廢紙。

  他愧對他的官職。

  等到朝廷穩定了,他也已入閣,鄒閣老想要設法挽救朝廷寶鈔,結果身陷黨爭,所提諫言不了了之。

  所以當他看到新的銀幣才會那麼激動。

  鄒閣老的目光落在裴少淮的信末——

  「晚輩能夠諫言成功,非晚輩見識何等獨到,而是沿著南居先生曾經鋪好的路,走完了最後一步。」

  若非鄒閣老在位時已經打好基礎,豈會裴少淮一提鑄幣權,天子就同意了呢?

  天時地利,裴少淮在恰好的時機,重提「舊事」,這份功勞不是他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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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六章 柘桑之名

  新銀幣正式發行,過程小有曲折,但總體是順利的。

  兵部會同順天府衙,臨時徵用京都內的大小錢莊,又遴選精幹小吏負責稱量碎銀、估量成色,按價給老百姓換成等額的新銀幣。

  製造銀幣過程產生的火耗、消磨,皆由朝廷承擔。

  用裴少淮的方法製造銀幣,批量嚴控,產生的火耗並不多,遠在一成之下。

  因前期造勢好,又無須承擔火耗,百姓「有利可圖」,所以京都百姓們熱情高漲,各處錢莊的兌換窗口皆擠滿了人,爭先恐後要兌換新幣。

  兵部趕緊借調府衙衙差看管秩序,才順暢了許多。

  百姓拿到新銀幣,發現銀幣鐫刻的圖案比貼出來的樣示,還要更精美幾分。有人企圖拿銀幣炒利,但隨著朝廷加大發行量,這些歪心思不攻自破。

  太僕寺押運新制銀幣南下,南直隸應天府亦同步發行新銀幣,江南之地素來富饒,所需要的錢幣量比順天府高出三倍不止,湧起一股家家戶戶換銀幣的潮流。

  一個多月後,新銀幣已經在京都城內開始流通。

  這日,裴少淮出來辦事,午膳時在賀相樓點了幾個小菜,喝了兩盞茶。

  結賬時,「客官,一共兩百七十八文。」長帆從荷包裡取出二錢、一錢的銀幣各一枚,排在櫃台上。

  老掌櫃笑呵呵用指心拈了拈銀幣,動作很是不經意,馬上就收下了,找給長帆二十餘個銅板。

  裴少淮注意到掌櫃這個驗錢的動作,遂倚在櫃台前,問了一嘴:「掌櫃無需辨別銀幣真偽、質地成色嗎?」

  掌櫃見裴少淮雖穿著尋常衣袍,腳下卻是一對官靴,笑應道:「回官老爺的話,眼下這樣的銀幣,只有朝廷做得出來。」摸一摸紋路就能辨別,他又道,「官老爺看一看這個就知曉了。」

  掌櫃從櫃中取出一枚五錢的泰山幣,又取出一枚翻砂鑄造的劣幣,並排放在一起,對比明顯,一目了然,根本無需去摸就能辨別。

  裴少淮本想問「朝廷這套銀幣可好用」,可這樣問實在強人所難,得到的回答未必是真,於是他換了個說法,道:「賀相樓現在可還收碎銀、銀兩?」

  「賀相樓開門做生意,自然還是收銀兩的。只不過客人們喜歡用銀幣,咱們收錢的圖個方便,也更喜歡收銀幣。」掌櫃應道,他指了指身後的秤桿、秤砣,又笑道,「官老爺看,這秤桿半個月不用,都開始落灰塵了。」

  「哦,這是為何?」

  眼下賀相樓客人三三兩兩,掌櫃並不忙碌,所以仔細應道:「一錢銀幣等同一百文錢,無需費心費力去辨別銀兩質地,也無需裁切碎銀秤重,這樣方便的銀幣誰不喜歡?」能夠直接按額度計價,誰願意秤來秤去的。

  從前忙碌的時候,櫃台收銀三個人都忙不過來,還容易因為銀子成色、份量和客人吵起來。

  掌櫃用碎布擦了擦泰山幣,銀幣鋥亮如鏡,他說道:「尋常白銀放在櫃中,容易包漿化黑,而這些銀幣只需平日裡隨手擦擦就行。」

  賀相樓掌櫃是個嘴皮子利索的,滔滔不絕,竟一口氣說出了七八條之多,有些好處是裴少淮都沒有想到的。

  有客人過來結賬,裴少淮便帶著長帆離開了。

  走在街上,裴少淮發現大街兩側有許多賣荷包的小攤子,樣式各異,他好奇從攤子上拿起一款荷包,才知曉裡頭內有乾坤——按銀幣的尺寸劃分了許多小格子,可以牢牢卡住銀幣,不易滑落。

  又見街上有許多婦人把一錢的銀幣鑽孔,做成耳飾佩戴,銀光閃閃。

  圖一時的新鮮,這倒也可以理解。

  裴少淮心中歡喜,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兩三年,新銀幣就可以在整個大慶暢然流通了。比他原設想的,還要更快一些。

  ……

  裴少淮已入六科,但翰林院這邊也要不時過去點卯,每隔月餘便會輪到他入朝當值掌記。

  這是編撰的職責所在。

  這日當值,皇帝在御書房裡與臣子商議要事,眾說紛紜,裴少淮則在偏房裡奮筆直書,忙得額間冒了一層密汗。

  臣子走後,裴少淮趁著腦中還有印象,趕緊梳理那些散亂的初稿,以免遺漏什麼重要內容。

  沒寫幾句話,他聽到御書房裡皇帝問蕭內官:「今日當值掌記的是不是小裴愛卿?」

  蕭內官應道:「陛下,正是裴編撰。」

  「快快傳他進來。」皇帝言語中透露著興奮,蕭內官正準備動身,皇帝又道,「罷了罷了,他能聽見,何須再走一趟。」

  於是皇帝喊了一句:「裴愛卿,你快過來,朕有事與你商議。」

  裴少淮看著零零散散的初稿無奈,亦只能先放下筆,起身端了端官服,快步走進御書房行禮。

  「裴愛卿在忙什麼?」

  「微臣在掌記聖上方才商議之言辭。」

  皇帝不在意道:「方才商議的不算什麼要事,愛卿回去後隨意寫寫就是了。」

  皇帝的這番話叫裴少淮愣了愣,什麼叫隨意寫寫就是了?這可是要整理成冊收入典藏的。

  經過造幣一事,君臣之間關係近了許多,皇帝不單單把裴少淮當作一個敢諫敢言的年輕官員而已,他知曉裴少淮是有真才幹的。

  又聞皇帝繼續道:「裴愛卿第一回輪值掌記時,曾與朕說過,大慶應開海通商以充盈國庫,為勳貴、官員發放俸祿而收回皇莊、官莊,歸田於民,朕斟酌推敲後,覺得確有可行之處。」頓了頓繼續道,「只是那些非朝廷所賜的田莊,又當如何處置?」

  除了皇莊官莊,還有許多私人的田莊,或雇人開荒,或私下買賣,或百姓轉記於某某名下,或地頭蛇侵佔……真算下來,這樣的田莊並不少於皇莊、官莊。

  可見,裴少淮上次所言,皇帝並非聽聽而已,他事後有認真思索。

  唯有深思過,才能發現更多問題。

  裴少淮知曉皇帝是個善於股弄派系、權衡利弊、以固其位的人,但在田畝之策上,不可否認皇帝在穩固朝廷地位的同時也在為民考慮。不貪圖玩樂,不兒戲朝政,不是昏君。

  裴少淮言道:「陛下,富戶豪武何以能夠四處囤積田地,成千上萬畝地歸於一人名下?臣以為,田畝愈多則獲利愈多,朝廷無所困也,是故使然。」

  無所困也——朝廷沒有什麼限制的政策,幾乎是任由富戶們「自由買賣」田地。

  長久之下,田地越多獲利越多,百利無一害,豈能叫人不動歪心思?

  裴少淮繼續道:「富戶雖有千畝卻僅算一戶,只需行一戶之役。貧苦百姓有千戶,手中田地不足一畝,卻要行千戶之役,豈非富戶無需擔其責,貧戶生存無所依?」

  又道:「臣還聽聞,為躲征役之苦,百姓寧可出逃為無戶流民,自謀生路,又如何談得上安居樂業?……民無國不可活,國無民不成國。」

  「以上為臣之所見。」裴少淮最後道。

  皇帝由正坐著,到不自主微微前傾去聽,神色認真。殿上久久靜默無聲。

  半晌,「裴愛卿的意思是,以征役為困,來限制富戶勳貴購置田畝?」皇帝問道,未等裴少淮回應,他又喃喃自言道,「購置田畝雖有利可圖,但若是要付出大代價,他們自會三思而行,購買的田莊自然就少了……裴愛卿說得好!」

  皇帝想通了關鍵之處。

  其實此法還可深入去談,有許多配套的政策,但裴少淮並不急著一下子全說出來。但凡新政必定是衝破層層險阻後才能推行,時機不成熟,貿然說出口只會暴露目的,提前引來更大的險阻。

  他打算先引導皇帝有推行新政的想法,再徐徐圖之。畢竟皇帝現在正值壯年。

  除去師者、長輩們的庇護,以裴少淮現在的實力,確實還弱了一些。他需要依靠師長們、皇帝,才能將心中所想付諸於行。

  「微臣是突然想到『有得必有失』,才可得平衡,所以有了方才那番話。」裴少淮解釋道。

  君臣談了半個多時辰,皇帝才把裴少淮放走,讓他回到偏殿整理文稿。

  裴少淮心道,往後但凡當值掌記,只怕都免不了被召見了。

  ……

  當值者一連三日皆留在宮中前庭,夜裡若是皇帝沒有召集軍機大臣商議大事,當值者則得空閒。

  恰好今夜樓閣老也在宮中宿值,樓宇興派小吏把裴少淮叫到了武英殿。

  裴少淮心想,樓閣老在宮中雖不會動什麼手腳,但恐怕不懷好意,意有所圖。

  他不去也不好——首輔有意「指點」後輩,不去會被編排為架子大,首輔都請不動。

  夜已深,武英殿中,樓閣老滿頭白髮卻精神抖擻,精神得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者。他仍穿著緋色官袍,案上堆放著一摞摞的文書、奏折——不管皇帝是否會親批,都會先經內閣,送到首輔這裡。

  裴少淮行禮:「下官見過樓大學士,不知樓閣老尋下官來有何事?」不卑不亢。

  樓閣老撂筆,抬頭望向裴少淮,開門見山說道:「你很好,很有想法,也很有才華,造幣之事立了大功。」

  語氣居高臨下。

  興許是習慣了被投靠,以至於要拉攏人時,也是這樣的語氣。

  抑或者是要端起首輔的架子,說出的話才更有說服力。

  在他看來,眼前的年輕人再怎麼有潛力,也只是一個六七品的小官而已。彷彿他親自張口拉攏,就已經足夠份量了。

  樓閣老繼續道:「只是做官光有想法和才華是不夠的,再好的想法若是無人支持,無人幫著推行,則永遠只是想法。」

  又道:「朝中多有人詆毀河西一派,口出污言,可即便他們百般詆毀挑剔,河西一派依舊在朝中不倒,你可知道為何?」

  「因為自聖上登基之始,河西士子就是站在聖上這邊的。」樓閣老說道。

  裴少淮明白樓宇興話中的話——皇帝登基,是河西派扶持上去的,不管如何,皇帝需要依仗他們。

  入官之前,裴少淮就已經從長輩那知道當朝皇帝的經歷。

  當朝皇帝名為燕柘,取柘桑之意。他雖為嫡長,卻不為先帝所喜,無關燕柘的相貌、才幹、本事,單純是因為先帝寵愛、偏愛第三子燕松,想把皇位傳給燕松。

  燕松早過了藩封的年歲,先帝卻久久不封,留他在京。

  先帝屢屢與內閣商議,要廢燕柘太子之位,另立三子燕松為太子,言說要立賢者為君。

  彼時河西一派有兩人入閣,其中一個正是樓宇興。

  內閣有四位閣老堅持要遵循祖制,立嫡立長,不得亂了長幼尊卑,否則引得叔侄相爭、兄弟不和,後患無窮。

  內閣寸步不讓。

  唯有東閣閣老是站在先帝這邊的。

  一連數年,朝堂為了爭論太子之事,日日吵月月鬧,荒了朝事也荒了民生。

  先帝最後不得已,只能將皇位傳給了長子燕柘,並藩封三子燕松。

  先帝想把最富饒的太湖之地賜予燕松為封地,稱為蘇王。太湖蘇杭為天下布都、糧倉,又是南直隸的中心,豈能作為封地賜給藩王?朝堂上又是不休的爭吵。

  樓宇興帶著河西派死諫,守住了太湖蘇杭,先帝封燕松楚王,賜宜昌府一帶為封地,此事才得以罷休。

  可以這麼說,皇帝燕柘能夠登基繼位,確實少不了河西一派特別是樓宇興的助力。

  燕松若是真藩封在太湖蘇杭,一南一北兩個中心,只怕燕柘這個皇帝位置也坐不穩當。

  是以,燕柘從登基到現在,一直給樓宇興和河西一派足夠的寬容、敬重和重用。

  樓宇興把這個當成了他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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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柘:音同這,植物名。桑科柘樹屬,柘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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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七章

  這間房子是九脊頂,顯得尤為高闊,深夜裡,伴著殿外窸窣的蟲鳴聲,殿內寂靜,仿若些許的動靜都能被擴大。

  樓宇興望向裴少淮,夜裡燈光偏暗,裴少淮站得遠看不清樓宇興的神情,但他想,一定是帶著些輕蔑之意的。

  樓宇興問道:「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仿若是他拋下一枚錢,裴少淮就應當撲上去撿起來一般。

  裴少淮默聲。

  拋開朝堂上的政見不和,拋開南居先生的關係,裴少淮都不可能與河西一派沆瀣一氣。樓宇興太高看自己了,眼下不是皇帝要依賴他和河西士子,而是他要依賴皇帝——

  皇帝若是願意繼續寬容他,留他幾分薄面,他則可以安然身退。皇帝若是受夠了,任憑你曾有潑天的功績也不作數,只會讓皇帝愈發覺得壓抑,屆時要治罪何恐沒有由頭?

  不知道是皇帝平日裡太過仁慈,還是樓宇興習慣了這般霸道,抑或是樓宇興手裡還有其他掣肘皇帝的牌,竟讓樓宇興能如此理所當然。

  裴少淮的默然,讓樓宇興不喜,他輕「哼」了一聲,言道:「你莫不是以為,僅憑裴家的爵位還有姻親關係,就足以扶持你在朝廷上立足?更何況文與武本不相容。」

  樓宇興端起茶水,閒然呷了一口,又道:「京外,十個知縣都抵不了一個知府,在京中,也是一樣的道理。」

  裴少淮的久久不應,反倒激起了樓宇興的求勝心,他放緩了幾分語氣,勸說道:「年輕人氣盛,也是常有的事。你是科考出身好,起步又早,若是後續能有人給你引引路,替你將想法付諸於行,以你的資質、才華,二十多歲的侍郎也不是不可能。」

  二十多歲的侍郎,就算是乾熬,也能熬到入閣了。

  「我這般說,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罷?」樓宇興再次問道。

  裴少淮現在沒必要與樓宇興硬碰硬,故作揖後應道:「正如大學士所言,下官年輕氣盛,想自己闖一闖,不撞南牆不回頭。」

  拒了樓宇興的拉攏,但沒有故意去激怒他。

  又道:「大學士若無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樓宇興沒有出聲,悶聲揮了揮衣袖,示意讓他出去,面色沉沉。

  他苦口婆心說了這麼多,只怕裴少淮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

  武英殿外,裴少淮走在曲折穿廊上,今夜風大,帶路的內官提著的燈籠被吹滅了,只能借著忽明忽暗的月光認路。

  裴少淮心想,抱團取暖本是凜冬嚴寒裡的生存之道,用之於朝堂上只會相互消損、自取滅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朝堂上諫言原意是理越辯越明,可若摻雜了私心,則不為「辯」,而為「攪」,水越攪越渾。

  天上烏雲片片掠過,明月忽而被遮,忽而又顯。

  雲遮月桂能幾時,玉盤懸空古與今。

  裴少淮今夜拒絕的,不僅是樓宇興而已。

  腳下穿廊依舊忽暗忽明,但裴少淮心間已經通透。

  ……

  ……

  三日當值結束,裴少淮與同僚交接後,收拾好籃子出宮回府。

  他在宮門外遇見了燕承詔。

  這回是裴少淮先打招呼:「燕緹帥不是時時在值嗎?怎有閒暇出宮?」他與燕承詔之間雖不算好友,但至少合作過,打聲招呼還是應該的。

  燕承詔素來騎馬,今日卻備了馬車,車簾布顏色低調,裹得嚴實。

  燕承詔見是裴少淮,遂應道:「在值也分宮內在值和宮外在值,南鎮撫司的人只要還活著,就算在值。」

  裴少淮心底暗自誹謗,偷溜出宮還說得這麼名正言順,又想,南鎮撫司真是好呀,活著就能算工時。

  他寒暄問:「燕緹帥這是準備去哪?」想到燕承詔不是普通人,不能像尋常人一樣寒暄,裴少淮又抱歉道,「是我失語了,我不該打聽的。」

  「我去聽戲。」

  半晌,燕承詔出於禮節,客氣多問了一嘴:「裴大人要一塊去嗎?」

  這位神秘的燕緹帥唯一的喜好就是聽戲,裴少淮豈好意思跟著去打攪,應道:「家中還有瑣事,恐怕要辜負燕緹帥盛邀了。」

  二人作別,各上了各的馬車。

  ……

  幾日後,裴少淮梳理完當值掌記的文稿,將之縮短至一千餘字,整齊謄抄後,送去翰林院交差。

  只有侍講學士、大學士過目後,這篇紀實才能歸入典藏。

  鄒侍講的衙房一如既往地整潔,舊書卷的塵土味中摻著濃濃的墨味。

  鄒侍講在讀稿,裴少淮靜待一旁,半刻鐘不到,鄒侍講頷首道:「敘事清晰,用詞精準,無需再改矣。」

  在他這是過關了。

  裴少淮接過文稿,道:「那下官再呈文華殿沈閣老審閱。」

  裴少淮告辭正欲離去,卻聽到鄒侍講挽留,並請裴少淮坐下,有話要談。

  鄒侍講問道:「聽聞裴編撰曾在江南游學,是不是曾在蘇州府見過家父?」

  他猜到了。

  裴少淮先是一愣,而後笑笑如實道:「下官南下游學時,確實常去蘇州府城南與鄒閣老相敘,受益匪淺,終身受用。」接著問道,「不知侍講大人是如何看出來的?」

  得到確認後,鄒侍講臉上多了幾分喜意,他解釋道:「裴編撰在朝堂上所諫、所推行的銀幣新政,我聽出了幾分家父的痕跡,故有此猜想。」

  裴少淮了然,知父莫若子,他的諫言確實深受鄒閣老影響,被鄒侍講認出來很正常。

  鄒侍講臉上喜則喜矣,眼眸裡的情緒卻很復雜,有慶幸也有遺憾慚愧,他接著道:「父親遇見一個能聽得懂他的見解,與他長談闊論,相互商榷的人,必定很是欣慰高興罷?」他指的是裴少淮。

  裴少淮並不知道鄒閣老和鄒侍講父子間發生過什麼事,所以他只靜靜地聽著。

  鄒侍講傾述道:「若非我不才,無心於錢幣稅例之道,長久學無所成,父親也不至於這樣早早告老還鄉。」

  他講了許多舊事,裴少淮拼拼湊湊聽了明白。

  原來,鄒閣老曾一度把兒子當作自己的接班人來培養,不管是科考為官,還是戶部稅例,鄒閣老都仔仔細細教予兒子,不落半分半毫。

  然而鄒侍講無心於此,亦不精於此,幾年下來身心俱疲,而收獲式微。在鄒侍講看來,父親是嚴格的。

  鄒侍講言道:「彼時樓宇興剛任首輔,氣焰正盛,父親身為次輔處處被打壓,每每想諫言新政都被樓宇興一口駁回,朝中支持父親的人日漸減少,唯昔日提拔的門生們與其堅守著。」

  「最令父親傷心的是,他最為器重、花最大心思培養的門生,在官居戶部尚書以後,竟然把整個戶部的老官員一一換走,帶著戶部倒戈,投靠了樓宇興河西派。」

  「看著曾經一點點構建起來的戶部入了樓宇興之手,門生背叛,我又正巧此時向他坦明心跡,言說無心於彎彎繞繞的銀錢稅例之道……」

  「父親隔年滿甲子,當即向聖上請辭,致仕歸野。」

  「是我太過不爭氣,辜負了父親所望,學無所成……」

  裴少淮能想像到當時的形勢——黨爭落於下乘,皇上器重不夠,又遭遇門生背叛……既然一腔孤勇無處可施展,又後繼無人,何須再苦苦掙扎?

  學問是要代代相承的,一代傳一代才能越來越厚重。

  天下壯舉很少是一代人就完成的,而是積代之功。

  斷了傳承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鄒閣老放棄了。

  裴少淮很難想像,在他眼中那樣灑脫而超然於世的南居士夫婦,在兒子眼中竟是一對嚴父嚴母。可仔細一想,又覺得正常——多少人可以待別人的孩子以溫和,唯獨對自己的孩子嚴厲,想把自己所有學到的都傳給孩子。

  鄒侍講看著裴少淮,言道:「裴編撰能讓父親所設想的事付諸於行,父親知道了必定會欣慰歡喜。」他又訕訕自嘲道,「說來也可笑,是我本事不夠,辜負了父親的培養……這樣說來,我該謝謝裴編撰才是。」

  鄒侍講似乎覺得父親對他失望透頂。

  只怕這對父子間,也是有些誤會在的,裴少淮勸慰道:「為兒者知曉父親用心良苦,故曾嘗試刻苦研習戶部之道。而為父者知曉兒子真正喜好後,不再強求,殿前請願留兒子在翰林院研習史記……如此相互著想,又哪來的辜負與不辜負?」

  裴少淮建議道:「依小子看來,若說辜負,也是這些年讓誤會辜負父子真情。」

  鄒侍講眼睛亮了亮,人迷了眼時,最是容易連淺顯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喃喃道:「裴編撰說得在理,是我顧慮想岔了。」

  想通這一點後,鄒侍講情緒有些激動,許久才平復下來。

  鄒侍講道:「我還有一事冒昧,想要裴編撰一個承諾。」

  「大人請說。」

  「未必要與河西一派為敵,但請裴編撰至少不要與河西一派為伍。」鄒侍講認真道,「父親已經遭受過一次背叛了……」

  上一回是致仕,再來一回只怕會致命。

  裴少淮想都沒想,應道:「我答應侍講大人。」

  ……

  ……

  秋日天晴朗,難得好風光,裴少淮這日出來辦公事,辦完後打算去賀相樓用餐,抄近道路過一處偏僻的戲園子。

  正巧趕上了一場「鬧戲」。

  幾個粗使的婆子挾著一個美貌青衣從戲園子裡出來,牢牢掐住青衣的關節不讓她動彈,把她架上了馬車。

  戲園子裡的其他人欲上前阻攔,卻敵不過那群男家僕。

  裴少淮看了看馬車和家僕的衣飾,問長舟道:「這些好似是安平郡王府的人?」

  「是安平郡王府的。」長舟一口咬定,「那個馬夫我認得。」

  裴少淮瞬時萌生猜測,幾息之後,對長舟道:「長舟,你騎馬速速去南鎮撫司衙門傳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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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八章 筆下紙上

  裴少淮不知燕承詔今日是宮內在值,還是宮外在值,他想到南鎮撫司是何等細微嚴謹的一個衙門,必有一套傳遞消息的路數,遂取下令牌遞予長舟,又言:「叫錦衣衛告訴他們的頭,只道戲園子出事了。」

  裴少淮不知這青衣是燕承詔的私事還是公事,但郡王府的人動手,必然不是什麼好事。

  「我省得了。」長舟跨上黑馬,一襲而去。

  戲園子那邊,青衣被馬車帶走,郡王府的男僕仍團團包圍戲園,封鎖出入。

  裴少淮不便插手太多,能做的唯有如此,踱步離開了。

  ……

  馳馬疾如風。

  燕承詔沒有去戲園子,直接回了郡王府,神色冷冷,似是透著一股寒意,他一路走進正堂坐下,下人們無敢上前攔阻。

  不一小會,老王爺過來了,看著中堂裡冷中帶怒的燕承詔,驚訝他這麼快就知道並趕回來了。

  短短數年間而已,老王爺已蒼老了許多,身上少了從前那份說一不二的威勢。

  他手裡牽著王府世孫,三四歲的樣子,身著錦衣。小孩子看到陌生而板著臉的燕承詔,有些懼怕,拉著祖父的手躲在門後,不願意進去。

  老王爺抱起孫子,生硬擠出了個笑臉,走過去和燕承詔並排坐下,一邊輕搖哄著孫兒,一邊說道:「知道你公事繁重,不容易回來一趟。」

  又言:「後廚在準備晚膳了,晚上一家人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燕承詔瞥了瞥父親,看到他如尋常老人一般哄帶孫兒,一時不知這樣平和的語氣,究竟是說與誰聽的。

  燕承詔手指修長,但每個關節處微腫,添了幾分力道,他的手置於太師椅把上,只動了動指末,青筋凸起。

  老王爺把孫兒從膝上抱下來,哄著道:「這是你二叔,快叫二叔。」

  分府之後,燕承詔不是沒回來過,只不過每次都像例行辦事,從不久留。

  小孩子本就膽小,加之對這位二叔陌生,只緊緊抓著祖父的衣袖不撒手,不敢離開祖父半分。

  燕承詔看著懵懂無知的侄子,暫且忍住沒讓一腔怒氣爆發,卻也沒能有什麼好臉色。

  老王爺哄著,那小孩才抬眼盯著燕承詔,小聲怯怯喊了一句:「二……二叔。」

  「這就對了,這是小舉的二叔,不用害怕。」老王爺喜笑顏開,又道,「小舉平日裡不是喜歡玩木刀嗎?快去把你的木刀拿來給二叔看看,改日叫你二叔帶你去鎮撫司衙門玩,你看你二叔這柄繡春刀多氣派。」

  小孩子得了祖父的許肯,剛落地便一溜煙跑出去了,不知會不會把木刀帶過來。

  繡春刀鞘鐫刻著紛繁的紋路,愈顯得把在上面的手森冷。

  老王爺喃喃道著:「小舉自幼養在我身邊,平日最喜歡舞刀弄槍,眼下雖膽小一些,長大以後就好了……」

  燕承詔怒意溢出,問道:「人呢?」

  老王爺怔怔望過來,他不能容忍次子敢這般對他說話,從進門到現在甚至沒喊一句「父親」,怒從中來,手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水晃蕩溢出,言道:「我百般為你著想,幫你把缺漏堵上,就換得你這樣同我說話?那不過是一個略有幾分姿色的戲子而已,值得你這般與家人干戈相對?」

  鼻息炙熱,鬍鬚顫顫。

  老王爺又道:「擇婚有令,濫妾有罰,倘若被人知曉你無視宗室婚法,擅自外養女樂,萬一再有了花生……你就不怕朝中言官上折彈劾你瀆亂天潢、瀆亂宗枝、玷污名器?」

  皇家宗室成婚納妾不是兒戲,有祖訓宗文,要選良家女子,奏請封號,候有成命,方可成婚。

  若是不奏不請,私收女子,誕下兒女皆為「花生」。花生無爵,不登玉牒,不入宗室版圖,視為庶民。

  還容易被言官參本,指責其品行不端。禮科的給事中們可都天天盯著這些事。

  「你就不怕因此失了聖眷、失了權柄?」老王爺聲聲問道。

  安平郡王府這一支,唯獨燕承詔手裡還留有兵權,深得皇帝聖心。

  王爺老了,世子不長進,世孫又還小。

  「勞父親還惦記著孩兒的婚事。」燕承詔諷道。

  燕承詔年已二十五,這般年紀尚未成婚實屬少見,若非他身為南鎮撫司緹帥,護衛聖前,不知會有多少難聽的流言蜚語。

  唯有的一回,是老王爺欲意燕承詔強與景川伯爵府聯姻。

  也正是那一回,讓老王爺的話在兒子耳中漸漸失了效用。

  老王爺面色訕訕,掩飾道:「從前是我愧為人父,只關心你立業而疏忽了你立家,眼下正是為了彌補,為父不得已出此下策為你籌謀一番。」

  「為父是這般想的。」老王爺收起怒意,說出自己的計劃,言道,「選良家婦人,上奏成婚,為你誕下長子,方能名正言順承你爵位。為父知曉你屬意那個青衣,不若這般,叫她當作陪嫁媵妾同正房一起進門,掩其身份,為你所生的兒女不是『花生』而有名有份,如此豈不更好?」頓了頓又言,「既能讓你免受彈劾,又能成你所願。」

  這樣一番籌謀,聽起來似乎處處為燕承詔著想。

  燕承詔佯裝意動,問道:「辛苦父親為孩兒打算,不知父親想讓孩兒替家裡做些什麼?」

  讓父親明晃晃把條件開出來。

  正好此時,方才出去的小孩舉著一把小木刀過來,在門外試探著不敢進來。

  「小舉,快過來。」老王爺招招手,正好借孫兒發揮,說出目的,他道,「你大哥確實不長進,處處都不如你,你自幼勤學苦練,能在聖前抓住機會,是個有出息的……只不過,安平王府這樣的門第,始終有宗室禮法牽扯著,長幼尊卑不可廢。」

  言下之意是,不管長子如何,郡王的爵位只能由他承襲,再傳給長孫。

  「安平郡王府能夠立足京都城裡,靠的是一份軍功兵權。現如今,我在軍中已無話權,你大哥更不用說,從前得罪過的人借機落井下石。」老王爺眼眸有幾分落寞,繼續道,「小舉還小,是個聰慧的,你這個二叔若是能好好幫扶他,給他些機會,日後等他立起來了,便是安平郡王府再起之時。」

  果然如燕承詔所料,今日的平和語氣不是為他。

  只不過是想借他去扶持王府的長孫而已。

  燕承詔低頭,手指推動刀柄又收回,如此反復,發出嚓嚓的滑鳴,他問道:「不知父親為孩兒選了哪一家的姑娘?」

  似乎是應允了。

  老王爺一喜,應道:「是王副都御史家的嫡女,好人家的女兒。」

  「王家女兒願意?」

  「自然都是商量過的。」老王爺應道。

  只差燕承詔點頭答應,老王爺就可以向宗府請報成婚了。

  燕承詔又問:「父親把她送到王家去了?」她指那個青衣。

  老王爺點點頭,說道:「你放心,不是叫她真做奴伺候,只是為了給她陪嫁身份罷了。」

  燕承詔冷笑,這樣的後院法子,顯然不是父親想出來的。

  套出話後,燕承詔把著繡春刀,驀的起身,嚇得小孩子往祖父懷裡縮了縮。燕承詔說道:「這樣好的婚事,孩兒是不配的。」

  言罷邁步往外走。

  老王爺遭了兒子愚戲,怒不可遏,朝燕承詔的背影怒道:「沒有我的請奏,你打算一輩子不成婚嗎?」

  燕承詔停下腳步,門外的光將他的影子映在堂內牆壁上,他想起數年前聽到的一番話,遂言道:「身在泥潭中的人,是不配拉她人下水的。」

  茶水砸了一地,碎瓷片聲響,燕承詔並不理會,快步離開了安平郡王府。

  再上駿馬,依舊疾如風。

  一入南鎮撫司,燕承詔吩咐副官道:「帶上令牌人手,去王御史府要人,若是有攔就查一查王府的賬目。」

  「是。」

  副官問道:「緹帥大人,青衣和戲園子要如何處置?」

  燕承詔無奈,南鎮撫司又少了一個暗點,且是毀在郡王府手中,他想想,言道:「還他們民籍,分散遣送到各州各縣安頓好,將戲園子燒了罷。」

  「是。」

  ……

  此事既是裴少淮轉告給燕承詔的,他不免關注了一下後續。

  錦衣衛做事利索,裴少淮能打聽到的不多,但也足夠他推斷出概貌了。

  再見燕承詔已是半月之後,燕承詔到六科衙門來謝裴少淮。

  裴少淮打趣燕承詔道:「好可惜,燕緹帥在值出宮是辦正事,我在六科當值,最近無事可奏可彈劾。」

  「只消筆法了得,事事皆可劾。」燕承詔說道,「謝意已達,我走了。」

  燕承詔走後,古副官探首,而後走進來,問道:「裴大人和燕緹帥很熟?」

  裴少淮應道:「不熟,公務之交罷了。」又問,「古副官找下官有事?」

  「不熟就好。」古副官道,「我寫了一道彈劾奏折,請裴大人明日早朝替我附議。」並將那奏折打開,置於裴少淮案上。

  裴少淮一瞥,只見上頭寫有:「……南鎮撫司緹帥馳馬為青衣,王副都御史縱容家奴搶民女……」

  裴少淮訕訕道:「這後一句有些可奏之處,這前一句委實沒有必要。」並且拒絕了古副官的請求。

  「堂堂一緹帥,為了一介青衣費力周旋,此事還不值得彈劾?」古副官詫異道。

  裴少淮道:「古副官若是為了找個由頭上折,在朝上有話可講,自可請便,只是下官覺得,筆下為辯理而書,紙上因良策而貴,方為六科給事中之職。」

  古副官臉上一臊,取回折子,邊走邊說道:「我回去再斟酌斟酌……」

  裴少淮心中想,馳馬為青衣,燕承詔馳馬匆匆回府,豈是為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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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十九章 西北甘州

  古副官沒有上折,但朝堂中不止他一個言官而已,戲園子一事終是鬧到了聖前。

  下朝後,皇帝召來燕承詔。

  「是微臣辦事不力,失了行蹤,以致暗點顯露被覆。」燕承詔獨攬失責,稟道。

  皇帝知曉了來龍去脈,沒有責怪燕承詔的意思,他說道:「承詔你不必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朕心裡有分寸。」

  又言道:「此事就這麼罷了吧。」話雖如此,卻也能聽出皇帝心裡有些怒氣。

  老王爺受了言官彈劾,後知後覺,看到一炬成灰的戲園子,才愣愣想到此非尋常的戲園子,可惜已經晚了。

  只過了半月餘,老王爺臉上蒼老了幾分,他到鎮國將軍府尋二兒子,想要彌補挽回一二,他對燕承詔道:「為父以為你喜歡那名青衣,想成你所願,才……」

  「唉——」老王爺長嘆一聲,到嘴邊的話說不出口,半晌才繼續說道,「哪成想她是南鎮撫司麾下的一枚暗棋。」

  燕承詔不為所動,應道:「父親從都指揮使的位置下來後,愈發拘囿於宅院之內了。」

  沒了早年的雷厲風行、善謀善斷,眼光愈淺心思愈偏。

  老王爺訕訕不知言何。

  ……

  好巧不巧,不日,遠在西北之地的富平郡王府長史上奏,言說富平王爺年長已衰,後無子嗣,奏請宗人府遵循先祖禮法,從宗室旁支擇選賢才,以攝府事。

  富平郡王府從屬肅親王這一宗枝,位於西北甘州附近。

  攝府事即代為管理王府上下事務,以便「前王爺」逝世後,「新王爺」可以順利接管王府。

  事關繼承、繼嗣,本應父在子攝,遵循王府倫序,王爺年老後,攝府事由世子擔任,奈何富平王爺獨子英年早逝,王爺因此鬱鬱臥病在床,斷了傳承。

  王府長史,是朝廷外派的正五品官員,明面上是輔助掌管各王府政令,實則也有些監察諸王爺的意味在裡頭,以免王府為所欲為,欺瞞朝廷。

  長史此番上奏,正是未雨綢繆,及早為富平王爺選好「後人」。攝府事者侍奉富平王爺乃至送終、妥辦喪葬,再由朝廷賜封,順理成章承襲郡王爵位,延續這一支脈。

  理同「過繼」。

  此事雖不常見,卻也不少,一般按嫡庶長幼之序,從旁宗裡選一位鎮國將軍或是輔國將軍,宗人府和禮部核查身份無誤後,皇帝恩准即可。

  宗人府一查宗室玉牒才發現,富平王府一脈已經單傳三代,意味著需要往上追溯三輩,才能找到旁支,按照禮規,此事竟輪到了燕承詔的頭上。

  禮部和宗人府奏報皇帝時,皇帝亦有些驚訝。

  ……

  這日,皇帝詔安平王爺覲見。

  老王爺神色有些緊張,以為皇上要為戲園子之事論罪責罰,結果皇上只是與他敘些家常,問問王府的境況,老王爺才鬆了口氣。

  氣氛鋪墊得差不多了,皇帝問道:「安平王可記得富平王?」

  都是從屬肅親王一脈的兩個王府,老王爺豈會忘得了,他應道:「稟聖上,臣記得……只不過安平王府奉命遷藩保定府後,就沒什麼往來了。」皇室不論親,最是忌諱私下往來。

  一個在西北甘州,一個在天子腳下,相隔也確實遠了些。

  老王爺不知皇帝緣何突然問起這個,心裡又開始惶惶。

  皇帝起身踱步,回憶言道:「朕記得有一年富平王奉詔進京覲拜,曾去了一趟安平王府。」又問站在一旁伺候的蕭內官,「蕭瑾,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

  蕭內官笑盈盈應道:「陛下,是有這麼一回事,富平王爺後來覲見先帝的時候,還曾誇了安平世子,說他小小年紀不怕生人,抱起來乖巧懂事,是一份緣分。」

  老王爺聽著這一主一僕的一唱一和,已經預料到此事有詐,否則怎會無端端聊起富平郡王呢?

  皇帝詔他覲見,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戲園子的事。

  老王爺沒想好應對之策,皇帝已經開口發問:「安平王,你可記得此事?」

  便是無也只能是有,老王爺遲疑了許久,看到皇帝靜待他的回答,終應道:「確實……有這麼一段緣分。」

  這時,皇帝才示意蕭內官將長史的奏折端到老王爺面前。

  通篇讀完,手掌的汗浸透了奏折宣紙,老王爺的手顫顫,又不敢讓奏折落地,他終於明白皇帝的意思——讓他的長子奔赴西北疆土,攝富平王府事,襲富平郡王位。

  皇帝直接下旨,是有違祖制。

  但老王爺主動請旨,則是皇帝成全一段緣分,名正言順。

  老王爺不想答應,可他如何能不答應?安平郡王府已經不是第一回犯錯了,皇帝又篤定了意思要把燕承詔留下來。

  若他辭了,只會迎來更糟糕的境況。

  「陛下,可承謹他是安平王府的世子……」

  皇帝笑道:「安平王又不止一個兒子而已。」讓禮部擬一道詔書,另封燕承詔為安平王府世子就是了。

  老王爺沒有了反駁的余地,一對兒子皆承襲郡王爵位,在外人看來理應是好事。

  冷汗不止,悔意亦不止。

  「安平王想通了嗎?」皇帝問。

  不是「想好」而是「想通」。

  多年的領兵經歷讓老王爺能夠保持冷靜理智,他叩首應道:「回陛下,既是曾有過緣分,微臣這便回去上言請奏。」

  請奏將長子送到邊關去,替他人侍奉送終。

  「……微臣懇請陛下准奏。」

  「准。」

  當夜,安平郡王府中鬧作一團,郡王妃尋死覓活,世子牢牢抱住老王爺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求老王爺,言道:「爹,孩兒不要去甘州……找二弟,對!二弟一定有辦法……」

  裴若棠還是世子妃,只不過即將成為富平世子妃,她想開口說「我回尚書府找祖父想想辦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父親剛南下蘇州府丈量田畝,換得一絲轉機,她豈能這個時候回去再添亂?

  她只想著如何在走之前,先把兩個女兒的婚事給定下來。她總不是只從祖母那學會了心機。

  老王爺看著沾滿濕痕的下擺,又看到四十多歲的兒子的哭哭啼啼狀,貪享富貴榮華而胸間無半分志氣,他原以為長子只是平庸而已,事實不止如此而已,長子是庸懦無能。老王爺舉起手,奮力後又緩緩收回了,最後抽了自己一巴掌。

  聲音脆響。

  「王爺不替兒子著想,也要替小舉想想,他還那麼小……」郡王妃哀求著,希望老王爺改變主意,「哪有把庶子留下,把嫡長過繼出去的道理?皇室宗族不要祖規禮制了嗎?」

  郡王妃這話,不僅讓老王爺背冒冷汗,更讓他清醒了幾分,他斥責道:「你是嫌王府犯錯還不夠多嗎?」

  小孫子被祖母推出來,看到眾人神態,有些驚慌失措,就連平日裡對他寵愛有加的祖父,也沒顧得及抱抱他。

  他四處張望,最終在娘親的臉上見到了溫和。

  「小舉,到娘親這裡來。」

  雖然有些局促,小孩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跑了過去,撲進她的懷裡。

  世子側妃言道:「王爺,王府世孫去哪,我就跟著去哪,絕無二話。」竟只有她看清楚了局勢。

  各懷心思,王府徹夜不得安寧,老王爺站在閣樓上久久望著無邊漆黑,直到天際露白,他終回到書房寫下奏折,寫道:「吾有長子承謹,性情純良,願奉富平王爺身後事……」

  月餘後,禮部、宗人府按規把大禮做得很風光,但世子臉上一直面色沉沉。

  禮制已成,考慮到西北之地大雪封山早,皇帝准許他們來年春日再啟程。

  ……

  ……

  暮秋時候,冬日初雪封河以前,太倉州的船隻北上抵達京都。

  裴少津收到姐夫的信後,不僅替姐姐找齊了棉花紡織的諸多工具和熟悉棉紡的老師傅,還趁著秋收時候,從松江府農戶手中買了幾百麻袋的棉鈴,租借一艘三百料的中型商船,連人帶貨一同送到京都。

  喬允升忙前忙後,在莊子裡搭建了個小作坊。總是要見過棉布是如何織成的,才能更好地去謀劃這份產業。

  時值休沐,裴少淮與楊時月一同去了三姐的棉織作坊。

  出發前,裴少淮賣關子道:「今日我們去看些新奇的玩意兒。」楊時月知曉官人從不虛言,頓時對這棉織作坊充滿好奇。

  莊子作坊裡,機杼充耳聲聲響,未曾冬日雪已來。

  裴若竹懷著身子已將九月,聞不得絨毛棉絮,只得遠遠在外面看著老師傅們熟練地操作,分步進行去籽留絮、崩彈蓬鬆、紡成紗線、經線過漿等流程,最後等到一捆捆棉質紗線,只待織成布匹。

  作坊大門聲響,裴若竹回頭,見到弟弟和弟媳一同走進來,她身子不便,遂招呼他們過來坐下敘話。

  「三姐和姐夫好快的動作。」裴少淮看到已經成型的小作坊,邊走邊打趣道,「津弟送來的這一船棉鈴,只怕遭不住半個月的用量。」

  裴少淮已在太倉州見過棉花紡織,所以並不特別好奇,可楊時月剛進門就看得出神,步子都慢了半拍。

  楊時月自詡見過不少紡織器具,但這裡的每一樣機具都是她沒見過的。最神奇的是,木床上乾癟的棉絮,用弓弦彈著彈著,竟蓬鬆得溢出來,好似白雪鋪滿地。

  裴少淮也慢了腳步,笑笑牽起楊時月的手,為她引路,怕她踏虛。

  楊時月這才回過神來,心裡一暖。

  待二人坐下後,裴若竹笑道:「真真切切見了棉紡過程,我終於想明白為何要拆分這麼多種機具了。」這是裴少淮上回留給她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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