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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一十章 荑稗先出
伴著那位黃姓門生爽朗的笑聲,裴少淮自正門往外看,只見一中年男子身著緋色官袍,高高瘦瘦的,快步而來,舉止快意而不失端重儒雅。
穿著官袍來,說明是散衙後,直接從衙門來了鄒府。
他的身後,兩名年輕小廝正扛著一架木質打穀機。
瞧他的的相貌眉眼,裴少淮覺得有些似曾相識感,又想不起在哪見過、與誰相似。
黃姓門生亦注意到了裴少淮,連忙收起方才那肆意的大笑,走至眾人跟前,先給南居先生、鄒老夫人行了禮,道:「老師、師母,門生不知府上今日有客,孟浪唐突了。」又朝裴少淮略一作揖。
裴少淮回禮。
如此行止派頭,又是鄒老的門生,可料想到此人學問、本事必有獨到、過人之處。
鄒寧遠居中介紹道:「黃叔,這便是祖父平日裡常提起的那位,從閩地雙安州而來……」
還未介紹完,停頓的間隙,這位黃叔喜顏插話道:「北客!」趕緊再作揖,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老師與我說了許多你的事。」
「萬不敢當此大名。」裴少淮謙道,「裴少淮,字伯淵,幸會。」又介紹了妻子、兒女。
「黃荻,字青荇。」黃荻亦自我介紹道,「『楓葉荻花秋瑟瑟』之『荻』,『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老師覺得我的本名有些衝闖了聖上,便替我取了『青荇』二字,平日裡,旁人多喚我黃青荇。」
文人介紹便是如此,名與字,還有本經,便可聽出許多東西來。
荻花白如雪軟如棉,長得與蘆葦、芒草很是相似,這幾樣又常常混著生,一叢叢一片片,尋常人很難分得清荻、蘆、芒究竟誰是誰。
黃荻注意到自己穿著官服而來,又道:「黃某在南京戶部當差。」
戶部是戶部,南京戶部是南京戶部,二者不同。
裴少淮記得南京戶部尚書之名,非黃荻,他穿的是緋色官袍,便可猜到黃荻身任南京戶部左侍郎。
「原來是侍郎大人。」裴少淮敬道。
一番你來我往之後,兩人算是相識了。
言歸正傳,黃荻指著打穀機道:「老師種的稻子快熟了,今日回府時,湊巧碰見有農戶出售此舊物,便叫人買了下來。」
因不見鄒羨靜的身影,他又嘟囔道:「如安兄竟還未散衙歸來,那清苦公署無人過問,如何值得他這般勞心勞力。」
「許是鑽研史書,又忘了時辰了。」鄒老夫人說道。
「如安不就在這裡嗎?你們是不是糊塗了?」鄒老指著孫兒說道,轉而神色嚴肅,對黃荻語重心長道,「反倒是你呀,小許……就如字要一筆一筆寫,事也要一件一件做,做官做人都不能貪快。戶部尚書的位置,不是座師不願意在皇上跟前幫你說好話,而是你的功績、本事還欠一些,再等個三年六年也不遲的。」
鄒老口中的「小許」,正是他當年器重的一位門生。這位小許求助座師無果之後,暗結首輔樓宇興,終究還是坐上了戶部尚書之位,隨後排擠同門師兄弟,帶著鄒閣老一手建成的戶部倒戈樓宇興。
正是此事令得鄒閣老奏請致仕。
鄒閣老走後,這位許尚書並無什麼好結局,在戶部尚書的位置坐了三兩年,便被河西派給換了下來。
「老師,你又記混了。」黃荻小心扶鄒老回堂裡坐下,湊到鄒老跟前解釋道,「您再仔細瞧瞧,我不是許建生,我是青荇呀,您最小的那位門生黃青荇,記起來了嗎?」
鄒老張張嘴,滯滯梳理了好一會兒思緒,才恍然道:「是青荇呀。」面帶慚愧色,又道,「當我的門生,連累你的前程了。」
「老師這是什麼話,學生的本事、學識都是您教的。」黃荻道。
黃荻又問鄒寧遠,老師這幾日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其關懷備至之心真真切切。
見到鄒閣老如此費力捋清思緒,情緒隨著腦中雜亂的往事時起時落,裴少淮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澀,哽咽在喉。
年老心欲平,豈料浪捲沙。
……
鄒羨靜歸來後,眾人一起用宴,席間談得十分歡暢。
裴少淮與黃荻間談得很是投機,裴少淮精通錢道稅法,知曉錢幣流通之要務,而黃荻在南京戶部沉研多年,錢稅學問亦不淺。
兩人間,往往是說了半句,便了解了後頭得意思。
黃荻豪飲後,相見恨晚,惋惜言道:「裴大人倘若早生十來年,拜師於鄒老門下,你我能以師兄弟相稱,將是何等快事。」
「裴某與南居先生之間,不是師生勝是師生。」裴少淮亦飲。
黃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倘若早生十年,入了鄒老之門,豈不是和他一般,要受人排擠?
「是我思慮不足,我之過我之過。」黃荻連罰三杯,道,「還是眼下這般好,裴大人可以大施本事,為民謀利。」
酒後不免顯露幾分真情來,快意之下難掩不甘。
酒酣宴散,黃荻同鄒老說:「學生先回去了,過兩日再來看望老師。」
時候不早了,裴少淮本想先回客棧,鄒老夫人卻留他們小住兩日,鄒老夫人勸道:「老頭子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裴小友不妨小住兩日,待他清醒過來時,再續江南舊事。」
又笑言道:「老頭子平日一清醒過來,總不忘先問北客可有來信。」想來是極想念北客這位小友的。
昔日老少「筆友」,若不能好好敘一敘,於鄒老或是裴少淮而言,都將是遺憾。
山高路遠,裴少淮一別金陵城後,此生不知何時才會再來一趟。
「那晚輩就不推辭了。」裴少淮道。
鄒寧遠聞言,領人前去收拾廂房。
裴少淮與鄒老夫人閒敘時,談及黃荻,鄒老夫人嘆了口氣,替黃荻惋惜道:「青荇確實值得更好的前程,是師門耽誤了他。」
她說起與黃荻的緣分,道:「老頭子和他的緣分很長,算下來也有三四十載了。青荇出身淒慘,是農家收養的螟蛉子,老頭子在外為官時,供了他的束脩,叫他好好讀書。這孩子也爭氣,多年後,竟真的一步步考到了老頭子面前,參加了老頭子最後一次主考的春闈,成了老頭子的門生。」
「此後,青荇受老頭子提攜,留在戶部裡當差,可惜才堪堪嶄露頭角,便發生了那檔子事,連著幾個同門師兄一齊被排擠到了南京城裡,再沒機會回京當差。」
裴少淮了然,雖說朝廷早幾年就已清理了樓宇興和河西派,但舊官想得皇帝復用,並非易事。
一來,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撥一撥來。二來,南京六部遠離天子視線,無人舉薦、無人廷推,皇帝又豈會記得那麼多甲乙丙丁。
黃荻能在南京六部裡,一步步走到戶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經是極為了得。
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鄒老夫人又道:「青荇是個長情的,知曉老頭子要移居金陵城後,便一直跑前跑後,置辦了這座宅子不說,寧遠、如安抵達前,一直是他幫著照料老頭子,如今亦隔三差五過來看看。」
從前點撥提拔門生,老了便受門生們的情,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鄒老夫人的意思,應道:「晚生省得了。」未多言什麼。
即便如此,鄒老夫人還是有些訕訕,道:「若非青荇,換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開這個口。」
裴少淮神情輕快,笑道:「鄒老夫人言重了,無需介懷。」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髮換衣,正打算到簷外活動活動筋骨,卻聞院前傳來叩門聲。
開門一看,是鄒寧遠。
鄒寧遠神色歡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識清醒,約大人到後院田邊一敘。」
裴少淮聽後,亦不禁歡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襯,便隨著鄒寧遠的步履,前去與鄒老相見。
小小田畝邊上,贅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陽晨曦照在穀粒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邊布了桌椅,桌上攤著一套錚亮的銀幣,他正舉著巾帛、對著朝陽擦拭那枚一錢的銀幣。
銀幣背面鍛印的是幾束稻穗,與眼前秋來稻黃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專注、睿智,還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裴少淮遠遠喊道,聲音不似少年時那般清亮,多了幾分沉穩厚重。
但鄒老一下子識出了這道聲音,臉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應道:「小北客長成大北客了。」又道,「快過來坐下。」
裴少淮坐下後,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見。」激動之心溢於言表。
亦師亦友亦知己,在這車馬緩慢的世道,能夠再見一面,再敘一回,是何等難得的事。
「是有些年頭不見了。」鄒老言道,又問,「昨日我犯著糊塗,總是認錯人,叫小友看笑話了罷?」語氣十分豁達,並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輩豈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裡的酸澀,也猜到了他心頭的惋惜,鄒老笑道:「老頭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該眼明心亮、達觀知命了……這人愈是年長,心思愈發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後輩的身上。」
他舉起一枚枚銀幣,錚亮無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歲,能見到大慶發行的銀幣,聽到銀幣隨船遠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執掌世間錢道的泉眼,一點點富足黎民百姓,老頭子是沒什麼遺憾的。」
「清醒到了八十,糊塗也是到了八十,總歸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還是糊塗?」鄒老豁達言道,「『往事不知多少夢,夜裡和酒一時醒』,且就當他是一時醒一時醉好了,這天賜的醉意,能省不少糧食……北客小友,你說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達感染,感動之餘,滿腹學識的他,面對一位老者的真情顯露,竟然一時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頭子說一說這銀幣罷。」鄒老打開話題道,「小友大才,通過開海通商,讓更多銀幣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時銀幣的傳用度如何了?」
「朝廷設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換銀幣,通過此舉,大慶船隻所過之處,很快便會流通此套銀幣。」裴少淮應道。
銀幣的流通是需要時間的,在鄒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點、更廣一點。
「昔年的設想,竟真有實現的一日。」鄒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見晨曦,低頭可見一片金稻,鄒老張開手掌,裡面臥著一枚一錢銀幣,道:「這套銀幣,這一枚最得我心,錢額最小,能用的百姓卻是最多。」
「小友開海亦是一大功績。」
裴少淮實言道:「雙安州雖順利開海了,然還有許多事未做完,一場戲只不過才搭了個台子罷了。」回京後還需想法子揪出背後的對家。
「此事確實不易。」鄒老點點頭道,「從小友來信的隻言片語中,老頭子料想此人精通錢道,懂得以錢生亂,還懂得以錢謀私,又興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裴少淮愈發欽佩鄒老。
因涉及軍機,他給鄒老寫的信中,關鍵處一筆帶過,只說「糧缺」、「貨緊」、「民閒」等幾個字眼,沒想到鄒老還能由此推斷出這麼多來。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穩住眼下的勢頭是最重要的。」鄒閣老勸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處,「小友看那株是什麼?」
順著鄒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結子的荑稗在晨風裡招搖。
到了結子的時候,荑稗的子穗會高出稻子許多,所以格外醒目,彷彿在向世人顯擺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間的一種雜草,雖也結子,但收成遠不能比稻穀。
鄒老解釋道:「《種稗嘆》有言,『農田插身身綠時,稻中有稗農未知』,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於田間,不是糧食卻長了一副稻苗的模樣,幼時根本無法辨認,農戶們只能任其生長其中。」
裴少淮聽後若有所思,對家確實狡猾,興許他或是他們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眾「青青」裡。
緊接著鄒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穩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結子時,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面目了。」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鄒老的提點。
「南居先生可還有其他猜想?」
鄒老搖搖頭,他說道:「小友身處這一片青青當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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荑稗:音同宜敗,植物名。田間雜草,外形如水稻,常與水稻長在一起,而影響水稻的生長發育,亦可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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