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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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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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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19: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章 麋沸蟻聚

  裴少淮身陷詔獄之事,很快便在京都城內傳得沸沸揚揚,莫須有的罪名,令得各種猜測推想紛至沓來。

  因東宮被禁足,淮王被詔回京,有人猜是裴少淮膽大包天、上下其手,引發雙龍爭位,使得皇帝盛怒,所以關押了他。

  原先眾臣覺得皇帝斷不會動東宮的位置,照如今的形勢看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也有人猜裴少淮在閩南犯了事,觸怒龍顏;或猜裴少淮動了藩王們的利益,宗室施壓,皇帝下令捉拿裴少淮只是權宜之計;又或猜裴少淮改革京察,意圖獨攬大權、結黨營私……各種猜測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這期間,「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的說法不知從何傳了出去,眾人得知裴少淮八字屬木,頓時對「木生火,火燒龍巢」、「天火起於木,大亂起於火」、「裴少淮命剋天子」的說法有了幾分相信。

  原來接一連三的大火,是因為裴少淮身在京中。

  如此就說得過去了——不管曾經多麼寵信,只要命剋天子,天子就不可能容得下他。曾經有多寵信,現在就會變得多惱怒。

  天子之側,豈容剋星?

  在陰暗處,還有些隱秘的言論傳出來,如鼠穴裡交頭接耳的嘰嘰喳喳,雖只有「熒惑守心」四個字,但足以令聞者瞠目驚駭。

  原有些官員想替裴少淮出言求情,暗地裡得知「熒惑守心」後,難免會選擇坐觀其變、明哲保身。

  那些陰溝裡的老鼠,不僅詆毀裴家人,還謠傳吳監正是死於天譴。謠言道:「天火不偏不倚燒了奉天門,那已是上天的警醒,吳監正為了包庇奸佞,竟敢以『五星連珠』吉兆蒙騙天子……這不,引發天怒,大火燒毀乾清宮,自己也死於非命。」

  老鼠們還聲稱,天子處置裴少淮,斷沒有不處置座師、姻親的道理,只不過樹大根深,要一步一步來罷了。徐家、張家、楊家、陳家……一家都跑不了。

  這幾則暗地裡的謠言,使得朝中麋沸蟻聚,人心紛亂不堪。

  有一身清正者,也有惶恐不安者,還有想趁此良機往上爬者。

  這是個好機會。

  畢竟與裴家聯姻的,多官居高位,皇帝關押了裴少淮,便少了許多能用的人,自然要從別處再選人來用。

  ……

  皇帝手頭上能用的人確實不多了。

  張令義一個月不得入宮,徐知意連寫了三封辭呈,吏部尚書位置空缺,戶部馬尚書昨日替裴少淮說話,剛被皇帝怒罵了一頓……看著文武百官的名冊,眼花繚亂,真正能信賴、能扛事的,卻沒幾個。

  正巧趕上裴玨隨幺孫裴少炆入京,皇帝得知後,沒經過內閣大臣,立馬一道聖旨下去,重新任用裴玨這柄黑刀。

  官復吏部尚書。

  這日,胡祁從武英殿趕往御書房,準備面見皇上,商議朝廷要事。這幾日,少了張令義、徐知意二人掣肘,胡祁在內閣搞一言堂,過得很是舒爽,日日滿面春風,一臉喜氣。

  不料正巧撞上從御書房裡出來的裴玨,白髮裴玨重新穿回了一身緋色官服,身前縫著正一品的補子。

  可謂是冤家路窄。

  「裴玨,你怎……入宮了?」胡祁挺直了身姿,揚著山羊鬍問道。如今他是首輔了。

  「老官復用也不是頭一遭了,胡首輔為何如此詫異?」裴玨綿裡藏針,笑道,「說起來,這麼多年了,我還未恭賀胡大人官居內閣首輔。」

  胡祁官居首輔已多年,裴玨現下說這話,分明是嘲諷胡祁,笑話他時至今日才算得上當首輔。

  「借著侄孫入獄之機,裴大人得以復用,裴大人卻還能笑得出來,在下實在佩服。」胡祁反諷道,「老臣復用,終究也還是老了。」

  裴玨朝天拱拱手,道:「什麼時機被復用,是皇上的旨意,與鄙人無關,鄙人也無暇去猜。」他頓了頓,道,「我只想問胡首輔一句……胡首輔莫不會是覺得,只要壓著我那侄孫,讓他無出頭之日,胡首輔便可高枕無憂,一言堂而無人可撼動?」說著說著,甚至笑出了聲。

  「若是如此,胡首輔想得可就太簡單了。」裴玨道。

  看著胡祁怒氣填胸、大動肝火,卻說不出話來,裴玨從他身側擦肩而過,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諷刺道:「畢竟世間無人可以一直撿漏……若說有,倒是有人一直撿破爛。」言罷,哈哈大笑離去。

  胡祁站在大殿前,再無心思入殿面見皇上,憋著一肚子的火折返回了武英殿。

  沒了張令義、徐知意,皇帝寧可重用一柄舊刀,也不肯把吏部交到他內閣首輔手裡,不可謂不諷刺。

  哪怕沒有遇到裴玨回京,皇帝也會從其他地方選人,總之不會選胡祁。

  ……

  欽天監宮殿裡,最是矚目的當屬觀星台。

  圍著觀星台有四條迴廊,各設衙房,欽天監官員便在裡頭算歷法、授天時、卜未知。

  吳見輕承襲了祖父的衙房,自從知曉裴少淮被關入天牢以後,他便將自己鎖在這小小衙房裡,數日未曾離開。

  他不知自己做得對錯,也承受不了外頭對祖父的詆毀、攻訐,只能躲避著。

  滿地鋪滿紙張,一卷卷舊時星曆被翻開,散放在椅上、桌上、窗台上,隨手可取。

  一張復一張,廢紙鋪成席,吳見輕就躺著這滿地廢紙中,亂了髮冠、污了衣袍,一手舉著古星曆,一手執筆,一遍又一遍地推算。

  「歲星十一年一周天,鎮星一十八年一周天,參商世不相見……」吳見輕一遍落筆推算,一邊喃喃念道。

  他的筆頓了頓,許久未動,眉間緊蹙微顫,忽而不敢繼續算下來。

  「祖父預測的『五星連珠』才是對的,觀星台被人動過手腳?……」吳見輕不敢再想下去,只覺自己再一次落入了深淵,彷徨失措。

  毛筆落地,吳見輕跌躺在地上,怔怔望著屋頂,「祖父是被人害死的……他們現在又要害裴大人……」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郎驀地起身,粗略把散落的髮絲纏在冠上,而後戴上官帽擋住了所有,一張張燒掉推算的廢紙。

  吳見輕推開衙門,忘了官員應有的莊重,大步朝御書房的方向跑去。

  ……

  御書房裡。

  「狂妄無禮,目無尊上!」皇帝對吳見輕震怒道。

  吳見輕跪在地上,張著口怔怔然,對於皇帝的突然盛怒毫無預料,他以為,只要自己向皇帝說明真相,皇帝就會既往不咎,把牢獄中的裴大人放出來。

  可事實是,他行禮後,才說了半句:「皇上,微臣重新推算星象,發現有異,此星象並非……」便被皇帝的怒吼震住,沒能繼續說下去。

  吳見輕甚至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又聞:「南鎮撫司來人,將其押入天牢。」末了,皇帝輕描淡寫補了一句,「與罪臣裴少淮關在一起。」

  沒人知曉殿上發生了什麼,只知稚嫩的欽天官匆匆跑來求見,很快便被南鎮撫司的人帶走了。

  那少年欽天官似乎被嚇傻了,被錦衣衛架著走,連句「皇上饒命」都不會喊。

  ……

  直到被架入陰暗無光的天牢中,吳見輕這才回過神來,恢復思考能力。

  可眼下的路,似乎已經走絕了。

  他開始驚恐膽戰,身子止不住發抖,以為自己將會像牢獄裡的其他罪犯一樣,受盡刑罰,血跡斑斑,最後油盡燈枯被抬出去。

  南鎮撫司副官前來接應,帶著他繼續往裡走,在走過兩道嚴守的大門以後,獄中愈發漆黑,濕氣、黴臭味撲面而來。

  豈知推開第三道大門後,白日光刺目,竟然連通著一套小院。

  小院中,有人一襲白衣,負手望著高牆,對著牆縫裡生出的青蘚怔怔出神。

  牆縫盤青蘚,白衣若游龍。

  他身後的石台上,擺著一壺熱茶,幾樣小食。此人正是被「關押」的裴少淮。

  裴少淮聽聞聲響回過身,看到少年被副官提拎著進來,稍顯詫異。

  「接下來的時日,要委屈大人與這少年欽天官擠一擠了。」副官客氣說道。

  「無妨。」

  副官退下,鎖上大門。

  裴少淮將吳見輕引到石台坐下,倒了一盞茶安撫其情緒,一番談話後,知曉了前因後果。

  「若是我再謹慎些,上稟前復演星象,就不會使得大人平遭橫禍,落入……」吳見輕看了看周遭,沒好說出「天牢」一字。

  「與你無關。」

  「大人為何能住在這裡?」吳見輕心緒平靜下來,提起膽氣問道,他還以為裴少淮在牢裡吃盡了苦頭呢。

  裴少淮沒說什麼,從懷裡掏出來一枚金符,置於石台上,金符麒麟盤繞,「南鎮撫司指揮使」幾個字格外醒目。

  南鎮撫司見金符如見天子,皇帝若真有意讓裴少淮下獄,理應先收回金符,再派人捉拿。

  副官只得了「捉拿」的旨意,自然只行「捉拿」之事,入了天牢後,還是聽金符的。

  裴少淮道:「你且喝茶暖暖身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就慢慢想,總還要在此處再待些時日的。」言罷,又回去看他的青蘚了,有些惆悵。

  他在此處雖沒受苦受難,但妻兒父母在外頭必定擔憂,裴少淮的心情豈能暢快?也不知道家人如何了。

  ……

  入夜時,裴少淮在院裡掌起燈籠,預備與吳見輕用膳。

  大門再度打開,來者不是副官,而是拎著一壇酒的燕承詔。他剛回京,知曉裴少淮「下獄」的消息,便趕忙進來了,因害怕裴少淮太過鬱鬱,還特地提了一壇酒。

  燕承詔見了生人,挑挑眉,問裴少淮道:「少年人是誰?」

  裴少淮當下沒得心思解釋前因後果,便假說道:「我新收的學生,燕緹帥無需提防。」

  燕承詔坐下,沒急著開始推盞飲酒,而是先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務,他從袖中抽出一小書卷,遞與裴少淮,道:「皇上命我帶給你的。」上頭寫著「制樂篇」三字。

  是《呂氏春秋‧制樂篇》。

  裴少淮本經為《春秋》,呂氏春秋和春秋差別很大,不是一回事,但裴少淮是讀過的。吳見輕身為欽天官後人,也不可能沒讀過呂氏春秋。

  一人瞬時了然。

  「皇上說,他想與你說的話,盡在裡頭。」燕承詔並不明白皇帝深意,問裴少淮,「皇上何意?」

  裴少淮笑笑,一旁的吳見輕充當學生,幫老師解釋道:「制樂篇記載,宋景公時,天遇熒惑守心,問星司如何解,星司說可以轉移給國相,宋景公說國相是肱骨之臣,不可。星司又說可以轉移給百姓,宋景公說,無民何以為君,亦不肯。星司最後道,歲收不好也可化解,宋景公認為,民飢必死,君不獨活,於是決定聽天由命。」

  「最後如何?」燕承詔好奇問道。

  吳見輕正欲答,裴少淮攔住,把書卷遞給燕承詔,道:「叫他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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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一章 豈能退步

  石桌上靜靜放著的書卷,彷彿在嘲笑燕承詔。

  燕承詔既不翻看書卷,也不惱怒,而是舉起那壇酒,拔開了壇蓋,道:「喝酒。」

  裴少淮不再逗燕緹帥,將記載的後半段道出:「宋景公自省修德,懷仁天下,星司道,上天必聞君主之高德。果不其然,當夜熒惑星退避三舍,預兆宋景公延壽一十一年。」

  燕承詔倒酒的動作頓了頓,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他瞧向裴少淮,張了張嘴沒說出聲,大抵是覺得這「史書」寫得像話本子罷,隨後搖搖頭,一邊繼續倒酒,一邊怨道:「一句話的事為何不明說?」還要他帶一本書來。

  「燕緹帥好大的膽子。」裴少淮打趣道。

  倒了兩盞酒,燕承詔轉向吳見輕問:「小郎能不能喝?」

  「凶神惡煞」的鎮撫司緹帥親自給他斟酒?吳見輕先是愣住,面露猶豫,很快又點了點頭。結果滿滿一盞酒擺在他跟前,吳見輕才抿了一小口,就辣得直吐舌頭。

  燕承詔端起酒盞,由此又想起一事,他道:「險些忘了,皇上說,你送他的白瓷茶盞……不小心摔了,問你家中還有沒有。」

  有倒是有,有七個那麼多。

  但裴少淮想到府中家人、想到妻子在殿外跪到半夜,心中直生悶氣,應道:「沒了,絕無僅有,只此一個,摔了就沒了。」

  燕承詔看出了裴少淮的情緒,不好勸慰什麼,只好陪著他多飲幾盞。自古忠孝難兩全,若想成功設局,知曉的人越少越好,屬實無奈。

  縱是金波玉釀也不除憂,裴少淮只想盡早拔除「稗草」,早些回家。

  兩人邊飲邊談。

  「饒州府的人馬,快入京城了罷?」

  「已經在河間府外停下了,只等皇上傳召。」燕承詔道,「人還未到,給眾位高官的拜帖先到了。」可見燕承詔對這位淮王的印象也不甚好。

  裴少淮的目光並不在淮王身上,但他知曉,淮王入京祝壽必定是個契機。

  他算了算時日,黃青荇入職寶泉局已數月,遂道:「銀幣之事,也該到收線的時候了。」

  燕承詔:「南直隸周邊各府,都安排人暗中盯著了。」

  就等對家露出馬腳了。

  「對了,裴大人明日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假戲也得做全了,燕承詔道,「吏部尚書奉天子之命,要入牢審訊你。」

  「誰?」

  「你的叔祖父。」

  「裴玨,他竟回來了……」裴少淮有些意料不到。心想,裴少炆跟少津同年入仕,五六年過去,聽聞他在裴玨的指點下,在成都府的功績可圈可點,這麼一算,確實到了回京考滿的年份。

  皇帝安排裴玨入監審訊,既讓群臣們猜不透心思,又是在打首輔的臉面,甚至可以看作是考驗裴家——只要放棄裴少淮一個,還可繼續得到聖眷。

  這是一步帝王馭權的好棋。

  半個時辰後,酒壇空空,燕承詔離去。一直坐在旁邊的吳見輕,聽著沒頭沒尾的談話,只得一知半解,疑雲滿腹,茫然不解。

  這間牢獄小院高牆圍著,只露出了一方夜空,像是井內觀天。

  抬首望去,星河垂影壓井口。

  「你的祖父至死都守著觀星台,既是守這萬顆星辰,也是守天下萬家燈火。」裴少淮拍拍吳見輕肩膀,慚愧又堅定道,「我們一起替他討回公道。」他用的是「我們」。

  「不早了,早些回屋歇息,今日驚嚇不小吧?」裴少淮道。

  吳見輕收回眺望星辰的目光,問:「大人方才說的話可作數?」

  「什麼話?」

  「收小子當學生。」

  裴少淮看到星光映入吳見輕眼眸,復得清亮,應道:「作數。」

  吳見輕立馬跑到石台前,台上無茶水,他就端起那盞沒喝完的酒水,回到裴少淮跟前跪下,道:「請先生受學生三叩首。」

  正想說敬茶,忽想起敬茶敬酒不一樣,敬茶是裴少淮喝,敬酒是自己喝,吳見輕改言道:「學生以酒代茶,先乾為敬。」

  咕嚕嚕一口飲下,嗆得直咳嗽,裴少淮想攔都攔不住。

  這可是燕承詔帶來的酒,怎麼可能不烈?

  結果,先一刻還是感人至深,下一刻變成少年郎暈暈乎乎,走步子都打擺。

  想來日後,吳見輕這拜師禮是終生難忘了。

  ……

  ……

  南鎮撫司副官揮得一手的好鞭子,鞭子啪啪響,落在裴少淮身上,立馬血染白衣。

  看似好不淒慘,但裴少淮知曉,這鞭子只傷了他的皮,沒傷到肉,更沒傷到筋骨。

  但一桶冷水沖到身上的時候,裴少淮還是疼得咬破了嘴皮。

  裴玨進來的時候,裴少淮被銬在架子上,身上素衣變作血衣,血水嘀嘀嗒嗒。天窗的光束照下來,正巧映在他的身上。

  白紙在審訊案上攤開,裴玨坐下,面無表情問道:「這便是你堅持所守落得的下場?」並無戲謔之意。

  昔年裴玨離任,御書房前,裴少淮曾說「永遠不會割棄所守」,他守的是百姓。

  裴少淮緩緩抬起頭,散亂青絲下笑了笑,道:「原來是裴尚書回來了……好久不見。」

  裴玨一邊研墨一邊道:「我還等著看裴郎中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沒成想,等到的卻是裴郎中自己敗給了自己。」

  「叫裴尚書失望了。」裴少淮道,「裴某興許是敗了,但這『敗給了自己』從何說來?」

  「你明知只要退一步就可自保、穩穩當當往上走,卻還要踏出這一步,這不是敗給自己是什麼?莫不成有人逼著你走這一步?」這一句句聽似剜心窩的話,莫名透露出一絲絲惋惜來,裴玨道,「有的功勞可以要,有的功勞是不能要的。」

  「下官愚鈍,不知裴尚書說的是哪一步。」

  「哪一步?」裴玨道,「剿滅委寇開了海,你便應該退一步,你卻急著滅三大姓。回京入了考功司,手握京察大權,你也應退一步,你卻強行改新策……這些難道不是一意孤行嗎?」

  「沒想到裴尚書辭官後,還這麼關注裴某,裴某受寵若驚。」裴少淮喃喃道。

  牆角裡,一窩老鼠鑽出洞口,嘰嘰喳喳,在牢獄裡大膽橫行,絲毫不懼。

  裴少淮側頭看著這些骯髒的鼠輩在架子周圍竄行,道:「裴尚書看到了嗎?暗無天日的天牢裡面,碩鼠不懼人。」

  「為何如此?」裴少淮聲量放大,「因為身陷囹圄者無力自救,又哪有心思和鼠鬥?因為守監的獄卒,只負責看守犯人,他手裡的刀不會砍碩鼠。愈是無人管無人顧,碩鼠愈是猖狂。」

  因為太過用力,架子上的鐐銬鐵鎖哐哐響,裴少淮咬破的嘴角又開始滲血。

  他繼續道:「開海之後若是退一步,雙安州只會變成另一個泉州港,成為權貴斂財的工具。大慶連年長冬漫漫,北地的田畝年年短收,有的地方遇到旱災蟲災,甚至顆粒無收,若是不開海,若是沒有糧食運回來,若是運回來的全是白銀……是會死人的。天災至,人相食,幼童活不過三歲,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難道裴尚書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在朝堂上,能說話能做事的,卻選擇緘口不言。京城外,想說話、想做事的賢臣能臣,卻只能對著滿地荒荑、百姓流離,欲哭無淚,無措可施。為官者要聽的,不應該是阿諛奉承,而是百姓的聲音……這樣的京察不改,庸官奸臣當道,大慶還能挨多久?」

  「挨到鐵騎踏破城樓,挨到敵船轟炸大慶港口,天下百姓退到南牆下,任人燒殺擄掠,我們還能再退一步嗎?」

  「若是裴某退一步,天下與自己皆可兩全,裴某豈會不退?可若是退了這一步,碩鼠肆意妄為、橫行其道,裴某又豈敢退這一步?人人都想著退這一步求自保,則永遠不會有人敢往前一步。」

  不停的鐵鎖鐺鐺響,老鼠有些害怕,悠悠地靠近洞口。忽的一聲拍案,嚇得老鼠搶作一團,爭著入洞。

  裴玨被說得亂了心緒,只能拍案而起,他道:「西北飢荒,自有千千百百的地方官在,再不然,還有陝甘巡撫在。京察不公,庸人當道,自也有吏部、內閣去管。若是救不了災,治不了官,則是他們入獄受罰,而不是你……你為什麼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有什麼能耐能攬得住這些事?」

  與裴少淮的對視中,裴玨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趕緊端了端官帽,重新坐下,恢復平靜的語氣,說道:「只想著被人歌頌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因為心善則手軟,手軟則有短處。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最終只會鋃鐺入獄……裴郎中不覺得自己是大放厥詞嗎?」

  他覺得裴少淮缺了些心狠手辣。

  「一個身陷囹圄的人,什麼都做不了,一個魂斷刀下的人,更是什麼都說不了。」裴玨道,「沒有什麼事比保命更重要,活著的人,才能成事。」

  「裴尚書的『成事』是自己一個人的『成事』,我的『成事』,是千萬人繼而往矣,只要最後有一個人成了,都算成事。」

  「裴少淮,你太過猖狂,也太過自大了。」裴玨評價道,「為臣子就當有為臣子的覺悟。」

  裴少淮鎖在架子上,居於高,裴玨坐在案前,微微仰著頭。

  裴少淮問道:「何為君,何為臣?何為臣子之心?」

  裴玨自知身為「黑刀」,是以被天子所重用,他道:「臣子為帝王手中的利刃,生鐵所製,不應有心……沒有臣子之心,誰強誰便是吾君。」

  裴少淮輕蔑笑笑,又問:「倘若敵殺你親友,誅你族人,困天下百姓於愚昧當中,以萬家之苦難成一家之尊貴,裴尚書也能認所謂強者為君嗎?……裴尚書做不到的。」

  「與死於屈辱相比,我更願死於猖狂。」裴少淮道。

  裴玨無言以對,他確實做不到。

  硯台裡的墨已經乾了一半,裴玨終於執筆蘸墨,開始他的所謂審訊,問:「可有什麼要向皇上交代的?」

  「臣無罪。」

  裴玨沒有繼續問下去,長長一卷白紙上,亦只寫了「臣無罪」三個字,道:「那便畫押罷。」

  當裴玨親自拿著朱顏與審訊文書來到裴少淮身前,把著裴少淮的拇指摁下手印,那一晃神間,他敏銳發現裴少淮的手光潔無傷。

  裴玨陡一下側首望向裴少淮。

  白挨了一頓打,還是露餡了,裴玨的眼神太尖了,裴少淮心想。他只能笑笑掩飾,道:「侄孫沒輸,對不對?辛苦叔祖父過來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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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二章 士子鬧事

  裴玨是何等精明之人,聽著裴少淮有些賣乖的話語,幾息之間便把整個局猜出了五六分。

  他冷哼一聲,道:「運氣罷了。」

  「叔祖父覺得是先有好運氣再押注,還是押對了注才帶來的好運氣?」

  「你最好一直都押對。」言罷,裴玨折好審訊書,離開天牢,準備入宮復命。

  裴少淮在刑架上,看著裴玨向獄門走去,身影越拉越長,有些遺憾又有些慶幸——

  遺憾百密一疏,在老狐狸面前露出了破綻,慶幸發現破綻的是裴玨。

  誰說黑刀無心?人握久了,冷刃也會生溫。

  ……

  裴玨向皇帝復命後,從宮中出來,乘坐馬車返回臨時安頓的宅子。

  出了正陽門後,進入一條繁華的大街。

  今年是考秋闈之年,如今已入夏,有不少學子早早來了京都,在城內住下安心備考,街上常有學子往來的身影。

  途徑一段高閣瓦舍時,絲竹揚清音,歌姬婉轉綿長在吟唱,短短幾句的小令譜了曲,一闕唱罷再復吟。

  詞詞句句聲色窈麗,唱的不是花前月下長相思,而是山水雲樓。

  都是一些雲間詞。

  裴玨年歲已大,且不是那貪色享樂之人,但他也知曉,往日青樓裡多唱的是纏綿悱惻的豔麗之句。青樓一改常態,是因為客人們「突然」痴迷於雲間詞。

  而客人們的痴迷,是因為淮王對雲間詞青睞有加,對於擅長填詞的士子以禮相待。淮王便是以「雲間詞」在江南招攬一群西席幕僚。

  如今這股風刮到了京城,淮王還未至,倒是先唱起了雲間詞。

  裴玨雙手端在寬袖裡,閉目養神,可裴少淮的那句「為官者要聽的,不應該是阿諛奉承,而是百姓的聲音」不停在他腦中盤旋。

  雲間詞本無錯,錯的是士子拿雲間詞攀權附勢,試圖尋找捷徑。

  絲竹聲漸漸遠去,裴玨心神未定。此時馬車路過一片客棧,趕考的學子多租住於此。

  馬車外忽的傳來幾把嘩啦啦的撒紙聲,裴玨撩開車簾,正好見到漫天紙張從客棧閣樓上飄下,落得滿地都是,路過的學子紛紛拾起觀閱。

  「裴青天無罪!」不知是哪個學子在樓上高喊了一句,隨後許多人回應,匯成了震耳的呼聲。

  「為民無罪!」

  一張傳單悠悠滑入馬車內,裴玨拾起一看,當頭一句便是「船將沉矣」。

  紙上抄寫的正是裴少淮大殿上說的那番話。

  裴少淮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他是乙酉年的三元及第,是學子標桿的北客,他的萬民書張貼在長安門外,他的功績連刊了三期邸報,而如今卻莫名成了階下囚。

  裴玨讓馬夫把車停在巷子裡,他聽見呼聲越來越大,看見一篇篇北客的文章從樓上撒下來,看到順天府尹領著衙差們前來鎮壓,一間間客棧搜捕造亂之人,還看見身穿青袍襴衫的年輕學子被捉拿時,挺直了腰脊不屈服。

  千人萬人繼而往矣,終有一人成事便是千萬人的成事。

  「即便身陷囹圄,哪怕魂斷刀下,也擋不住他的呼聲。」裴玨喃喃道。

  即便沒有皇帝的庇護,眼下這番光景又何嘗不是功成名就呢?

  ……

  裴玨回到住所時,天已將暗。

  門口石階下站著一人,身著青袍,若非此人頭髮花白,裴玨甚至會以為是眼花看見了裴少淮的身姿。

  那人聽聞馬車聲轉身望過來,一臉憂愁添了老態,正是裴秉元。

  晚風中,叔侄二人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對望。

  裴秉元快步走過來,到了跟前,張張嘴卻喊不出這聲「二叔」——祖孫三輩都在鬥,兩府近乎不往來,早就生分了。是叔侄,卻沒有叔侄之情。

  「不必難為自己。」裴玨知道裴秉元等他的目的,說道,「他在裡面只受了些皮肉傷,沒吃什麼苦頭,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邊說邊上台階,準備進門。

  末了又添了一句:「他叫你們照料好自己。」

  裴秉元趕忙緊跟上去,追問道:「伯淵他……」

  「只有皇上知道。」

  興許是路上所見所聞,讓裴玨生了惻隱之心,在進門前,冷鐵一般的裴玨放軟了口氣,背對著大侄勸慰道:「回去罷,我知曉的只有這麼多……他自有他的造化,你們該做的是照料好自己,不要給他添亂。」

  「謝……二叔。」

  「我說這些,不是因為他姓裴,也不是因為我姓裴。」

  門啪一聲關緊,上了鎖。

  裴秉元怔怔對著朱紅大門拱手一作揖,匆匆趕回伯爵府,急著把伯淵的話帶給家人。「他自有他的造化」,裴秉元一路上都在琢磨二叔這句話,心中重燃了些希望——伯淵一定會安然出來的。

  ……

  翌日,大興縣衙裡。

  昨日街上「鬧事」的書生被帶上公堂,學子們拒不下跪,道:「我等當中不乏舉人,至少也有秀才功名,問不下跪,罪不上刑。」

  是以,這場審訊成了大興知縣與學子們的辯駁。

  知縣苦口婆心勸道:「爾等背負鄉親們的期盼,長途跋涉來到京城,卻不珍惜難得的機會、好好備考,莫不成忘了自己為什麼要來京都?」

  他們是為八月秋闈而來。

  知縣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當即有人駁道:「大人科考多年終得金榜題名,身居父母官之位,背負百姓期望,莫不成因為手握權勢,就忘了當初為何要讀書、為何要當官?」

  「啪——」鎮木拍案,知縣怒道:「大膽!聚眾鬧事、頂撞朝廷命官,雙罪並罰,給本官拉下去每人二十杖。」

  一旁的主簿低聲勸道:「大人,杖罰身帶功名的學子,要上報府尹批准後才能動手,大人三思。」

  知縣低聲應道:「跟丟了性命相比,二十杖算什麼,府尹若是怪罪,有本官頂著。」

  滿堂學子被杖罰,引得京內百姓前來圍觀。

  ……

  學子受杖的消息穿出,裴若英從侯府趕往安卿堂。

  「夫人怎麼來了?」幾位老女醫問道。

  自打伯爵府出事後,裴若英有些時日沒來醫館了,今日過來,帶著一股疲倦、愁態,實在叫人心疼。

  眼睛還有些紅腫。

  老女醫們覺得夫人應當留在府上多靜養一段時日。

  「女子待在閨中,只會拿著絹子抹眼淚,是無濟於事的。」裴若英徑直走到藥台前,開始配藥研磨,說道,「好不容易打開的門,不能一朝又關上了。」

  外頭學子都能懂得這個道理,她身為少淮的胞姐,與少淮一起長大,豈能不懂這個道理。

  老女醫們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夫人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只能趕緊進來幫手,問:「夫人要配什麼藥?」

  裴若英安排道:「去把其他人也叫來,多配些金創藥或是治跌打損傷的,越多越好……等配好了,再叫府上小廝給學子們送去。」

  這夏日炎熱,受了皮肉傷之後,若是不及早處置,傷口化膿可是要人性命的。

  配藥、送藥不僅僅是因為學子們為少淮出聲,還因為——比治病救人更難的是改變世人的想法。

  少淮好不容易改變了一部分人的想法,不能因為一場責罰就讓他們寒了心。

  ……

  ……

  學子風波之餘,是淮王入京的大事。

  入皇城當日,整條御街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不留一個攤子,縱是如此,浩浩蕩蕩人馬入城時,還是有些站不下。

  抬著禮箱的隊伍宛如長龍。饒州是個富饒之地,淮王給父皇準備的賀禮太多了,足有九千多抬。

  這樣聲勢浩大的陣仗,允許淮王帶這麼多人入京,不僅彰顯淮王的實力,還向官員們宣告,皇帝對淮王的寬慈。

  整個京都都知曉淮王回來了,沒人記得東宮還在禁足,也沒人在意東宮如何,彷彿換儲之事已成定局。

  接來就是淮王四處給「奔波」,與老臣們「閒談」。淮王最先給楊府送了六次拜帖,又送了六次請帖,皆沒有後話,沒有音訊。

  楊老太爺避而不見,楊大人直接告病不上朝。

  淮王若想拿下楊府,只能再想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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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老燕攜雛

  淮王入宮覲見了父皇母后,隔日便去了國子監,祭拜聖賢孔夫子。

  又有臣子為他辦了一場詩會,盛邀八方詞客,甄選清詞雅士。

  詩會上,淮王借唐代張祜的一句詩道:「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儼然一副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模樣,還帶有一絲書生儒雅。一時間,京都各大酒肆茶樓裡,淮王慧眼識才、尊賢愛才的名聲大噪。

  早朝時,趁著文武百官皆在,戶部右侍郎上稟,說淮王得知北地連年短收後,願意將藩地數年積留的二十萬石糧食上繳朝廷,以解北地百姓糧荒。

  皇帝稱讚淮王孝順識大體。

  隨後,紛紛有人站出來道,能有如此親王,是皇帝之幸,也是大慶之幸。

  更有臣子明晃晃誇讚淮王,說淮王不愧為嫡出皇子,很有皇上年輕時的風範。

  皇后與淮王裡外配合,憑著提前做好的準備,短短數日裡,就讓淮王的名聲立了起來。

  ……

  不怪淮王如此急不可待,奪嫡之心昭然若揭,屬實是時間太緊了。

  萬壽節就在半月之後,過了萬壽節,淮王就要離京。他必須在離京前把事情做成,不然的話,只怕要等到母后病危,他才有由頭再次入京。

  機會僅此一次,人走則茶涼。

  太子軟禁,自己呼聲高漲,淮王只要再把清流和幾個老牌書香門第拿下,由臣子們上疏換儲,給皇帝施壓,事就成了七八成。

  這個時候,即便楊府把他的帖子踩進土裡,淮王亦只能忍氣陪笑臉。

  ……

  夜裡,墜星拂曉空,一塊天石落入京都東郊外,在農田裡砸了好大一個坑。

  事情上報朝廷,眾官員不禁想起《秦始皇本紀》記載秦時熒惑守心,先兆正是「墜星下東郡」。

  始皇死,天下分。

  眾人夜裡偷偷察觀天象,果真發現熒惑星已移至東方,正在向心宿靠近。

  裴少淮下詔獄的緣由,因此也變得明晰起來,命剋天子、熒惑守心就是最大的罪過。

  ……

  五月南風疾,繁花落滿庭。

  四方小院裡,裴少淮抬首望著屋簷出神,吳見輕以為先生在望天,思索星象的事,說道:「先生放心,小子推算許多遍了,雖然熒惑星現下正往心宿去,但到不了心宿便會折返往西走,屆時辰星、歲星自南天起,即成『五星連珠』之天象。」

  方才燕緹帥來過一遭,與裴少淮說了淮王近幾日的動靜,吳見輕跟在旁邊聽了。

  吳見輕道:「依燕緹帥所言,想來不必等到五星連珠的時候,皇上就會放先生出去了。」他心裡想的是,既然是設局引出幕後者,如今淮王與他的黨系已經浮顯,裴先生自然不必再演苦肉計。

  「我並未擔憂星象之事。」裴少淮回過身笑笑道,「在院子裡待得發悶,自個找些興子解乏罷了。」

  他指著簷上一角,道:「你看那是什麼。」

  吳見輕順著先生的指向望去,只見,樑間壘香巢,雛燕齊齊立於巢邊,不時歪歪頭、抖抖翅羽,煞是可愛。

  再靜聽風聲,風裡伴著燕鳴,吳見輕才又發現,另一處樑上,兩隻成燕正在撲翅,將飛不飛,彷彿在催著雛燕離巢起飛。

  原來先生在閒看燕子教雛飛。

  無怪先生被關押這麼久,心境還能如此平靜。波瀾不驚,運籌帷幄。

  關於出獄的事,裴少淮道:「且放平心態,離出獄還早。」

  「為何?」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裴少淮道,「江上微瀾起,漁翁的船還在路上。」

  他繼續提點吳見輕道:「淮王要的是皇位,而非亂世,他沒有理由去冒險虛構一個『熒惑守心』的謊言。」

  不管奪嫡成敗,若是謊言戳破,「盼著皇帝早些死」這頂不忠不孝的帽子將戴著淮王頭上。

  所以虛構「熒惑守心」必不是出自淮王、皇后的手筆。

  「學生明白了,東宮淮王為鷸蚌,而漁翁另有他人,皇上與先生要等的,是這個幕後漁翁。」吳見輕道,「謝先生提點。」他未想過這個局竟如此深、如此復雜,若是他一個人,不知何時才能為祖父討回公道。

  吳見輕有些失落。

  「瞧。」裴少淮拍拍吳見輕肩膀,再度指向燕巢,只見雛燕在父母的帶領下,振翅欲飛,個個抖動翅膀,在小小燕巢上擠成一團,相互干擾著,可愛得叫人發笑。

  裴少淮道:「落花離枝,雛燕離巢,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終於,一隻雛燕沒站住掉了下來,它慌忙展翅,凌空而起,隨著父母離開了這方小小院落。

  吳見輕點點頭,也似先生那般,抬首望著樑間出神。

  ……

  徐府裡。

  樑間雛燕聲聲裡,人間五月又一年。

  天氣已經開始回暖了,段夫子屋角還留著兩個火盆,徐家人照料得很細致,既不敢一下子都撤了爐子,又怕太熱悶到夫子。

  段夫子靠在榻上,聽著屋外樑上的嘰嘰喳喳,問老阿篤:「樑上雛燕是不是要離巢試飛了?」

  「我去看看。」

  老阿篤出門看了回來,應道:「段先生,確是雛燕要離巢了。」

  段夫子神色若有所失,道:「三月築巢五月離巢,老燕引著雛燕飛……長臥病榻,未能見到春燕築巢,便已經到了老燕攜雛的時候了。」

  他暗暗下定決心,問:「徐閣老今日是不是出去了?」

  老阿篤頓時明白主子的打算,正想勸一勸,又聞段夫子繼續道:「阿篤,領我這個廢人出去走走罷,去看看外頭的光景。」

  「先生,徐閣老說……」

  「阿篤,連你都不願意幫我了嗎?」段夫子顫顫問道,眼神中滿是乞求。

  先生的一身傲骨,何時有過這樣的眼神?使得老阿篤動了惻隱之心。

  段夫子又道:「叫我一直不知不覺躺在屋裡,我心不安呀!」

  屋中靜默,過了許久,老阿篤道:「我去替夫子熨衣物,再把素輿推來。」答應了段夫子的請求。

  素輿即輪椅。

  夫子回回出門都要齊齊整整的,先束髮,後端衣,可這一回,段夫子卻道:「不必了。」

  「套件裘衣,你背著我,我們從後門直接出去。」段夫子不再在乎髮冠不整、在人前年衰病怏怏,他只想出去,了解他的伯淵遭遇了什麼,他道,「不要叫他們知曉了,攔著我們。」

  ……

  段夫子很瘦很輕,背在身上就如背竹架子。

  他們經過鬧市,聽聞了深巷、閣樓裡傳出的雲間詞曲,那些虛無縹緲的山雲樓宇,也並不能改變其靡靡之音的本質。

  「正如貧者求達,愈是無才愈是尋些旁門左道,欲證明自己的所謂才華。」段夫子攀在老阿篤肩上,對雲間詞曲嗤之以鼻。

  終於,段夫子在茶樓一隅發現了一張破損的廢紙,他讓老阿篤拾起拿過來。

  殘碎沾著泥痕的紙上,段夫子終於看到了他的學生所說的話,記錄著朝上的事,一剎那便都明白了、釋然了,彷彿見到了伯淵堂上與眾人相抗的身姿,孑孑而立。

  「船將沉矣……」段夫子愴痛呼道,渾濁雙目滿含淚水。

  茶樓裡的客人一時皆望向這個初夏還裹著冬衣的老者,疑惑其明明虛弱得搖搖欲墜,卻能呼出撼天動地的聲音。

  「阿篤,走。」

  「去哪?」

  「去國子監,去讀書人的地方。」

  老阿篤快步走著,段夫子伏在其背上,枯槁的手舉著那殘破的紙張,對著天上的日光。

  「快一點,再快一點。」

  阿篤快步變作小跑,一個老僕仿若又回到了年輕力壯時,呼呼的風從這對老主僕身畔而過,手裡的紙張唆唆響。

  終於到了國子監前,左為書院,右為孔廟。

  看著氣喘籲籲的老阿篤,段夫子道:「把我放地上罷,就放在孔廟門前。」

  「先生,地上髒。」

  「最髒不過人心,豈怕地上髒?」

  阿篤把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段夫子癱坐其上,對著孔廟開始一字一句念紙上的話,茶樓裡有學子追隨過來,客棧裡有學子聞訊趕來,國子監裡的學生聞聲走了出來。

  一圈又一圈地圍住段夫子。

  不少人認出了這位老者,是他教出兩狀元四一甲六進士,是他令得國子監學生三番請求「再講再授」,他是牢獄中那位裴狀元的老師。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聖人已逝,而今猶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悲哉!滿樓書生不顧國事民計,筆筆皆是山水清逸,粉飾太平,又豈怪得了商女吟唱後庭花?」

  段夫子聲聲質問道。

  「何為讀書人?戴著個功名一心攀高結貴、貪位慕祿者,不是讀書人;高自標樹,以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宛若那浮雲者,不是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如此才是讀書人。」

  「賢者下詔獄,庸者上高樓、唱詞曲,是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是閒情雅致,還是攀權附勢?」句句直指刮起雲間詞風氣的幕後之人。

  段夫子話語中並不只有悲慟,還有不枉一生的傲然,雖癱坐於地,卻好似身高百尺,他道:「他裴少淮才是真的讀書人,他是我段知書最好的學生,他不怕死,我亦不怕死,誰要殺他,便把我一同殺了去!」

  能圍過來者,皆是尚存本心者,聽後大撼。他們為何讀書,為何要考功名,不單單是為了救己,也為了救人。

  徐言歸發覺夫子不在屋裡,焦急出來尋人,他聞訊在國子監外找到了段夫子。

  他端端跪在夫子身後,等著夫子把話都說完,盡管擔憂夫子身子,也不忍打斷他。直到夫子說完,虛弱搖搖欲倒,徐言歸趕緊上去扶住夫子。

  他抱起段夫子,用衣袍把夫子綁在自己背上,紅著眼,哽咽道:「夫子,學生帶你回家,回家一起等著小舅回來……他會回來的。」眼神堅毅。

  「從今日起,便由學生來守著夫子罷。」徐言歸道,「我是夫子最小的學生,他們都不在,便由我替他們守著夫子,與夫子等著他們一起歸來。」

  「放心罷。」段夫子緩了口氣,虛弱道,「我不能死了,我還要等著伯淵回來。」

  學子們紛紛讓路。

  看著徐言歸背著段夫子步步走遠,散開的白髮如荒草一般,在風中凌亂,不知誰道了一聲:「段夫子教出來的不只是狀元,而乃賢士人傑。」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2]。

  有人帶了頭後,眾學子齊齊朝向段夫子的背影,深深一作揖,久久不起。

  ……

  事情並未因為段夫子離開而結束,短短兩日間,數十個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含淚上疏、仗義執言,一是道裴伯淵無罪,二是道淮王招攬幕僚之心不純,假借雲間詞,唱得卻全是爭權奪利、篡黨納賄。

  皇帝把淮王喊到御書房裡,讓其在殿中跪了一整日,要用晚膳了,路經其身畔時,才道了一句:「朕還沒到死的時候,容不得你在眼皮底下股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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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北宋張載

  [2]出自唐李白《贈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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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四章 魚兮魚兮

  聽聞父皇的步子漸遠,即將走出大殿。

  「兒臣從未有過對父皇不敬。」淮王一直跪在地上,朝著殿上的空龍椅,而皇帝已走到殿門口,父子二人相背。

  淮王繼續道:「興許兒子的做法是錯的,然兒子想的也是錯的嗎?」他自稱兒子,而非兒臣。

  雄心勃勃。

  「是錯的。」皇帝一盆冷水潑下來,道,「生於帝王家,早生一日,不想做也得做,晚生一日,想做也做不得。」皇帝給出了明確的態度。

  「可他明明犯了大錯!」

  「放肆,他是你的皇兄。」皇帝言語冷了幾分,道,「有政為何會犯大錯,究竟是誰犯了大錯,你心知肚明。」

  同樣是從皇子一步步爬上來的,皇帝豈會不明白淮王耍的手段、心機,如今看來,皇帝答應皇后讓淮王回京賀壽,並非出於對淮王的偏愛,倒像是把人放到跟前,想看看他要唱什麼戲。

  「記著,商賈能以錢財誘人,那是因為他們掙得來錢財,若是沒了朕賜你的一身衣裳,你拿什麼招幕僚養西席?你看好價碼了嗎,就敢動這樣的心思。」

  言罷,皇帝一甩寬袖離去,既不說起身,也沒說讓淮王繼續跪下去。

  等到斜陽只能照到廡殿頂,黃琉璃瓦熠熠如金,而殿內卻暗沉無光,皇后心疼兒子,叫身邊的內官領人把淮王抬了出來。

  坤寧宮裡,淮王不肯給膝蓋上藥,只端端站在簷下,抬首看著天幕一點點暗去,怒火中燒。

  一隻雛燕從窩裡跳下來,因撲翅不及時,一頭栽倒在前庭裡,任憑它再如何使勁,亦未能從地上飛起來。

  淮王笑了,宛若得了失心瘋,無所避諱道:「能順利活下來的鳥禽,老天才會給他羽翅。」狂笑漸漸變作陰霾,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活不下來,給了羽翅也飛不起來。」

  孫皇后聽後心一緊,眼底沉著憂與懼,她勸道:「你父皇既沒有換儲的心思,便再等等罷,興許等他年歲再大些便能想通,改主意了。」她怕淮王鋌而走險,多年臥在君側,皇后知曉皇帝能容得下兄弟相爭,但容不下兄弟相殘、相殺,她道,「你父皇為你精挑細選的藩地,物阜民豐,在眾親王裡是獨一份的。」

  意思是,若是奪嫡不成,不妨先回饒州府做個富貴王爺。

  「發出去的箭矢回不了頭,世間之事從來不是大成,便是大敗,而沒有等一等的說法。」淮王心意已定,反過來勸孫皇后道,「母后,任憑饒州府何等富貴,與整個大慶相比,也不過彈丸之地。任憑父皇何等關照孩兒,一旦燕有政上位,他要殺我便如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

  「一旦燕有政當了皇帝,孩兒就徹底成了旁宗,永遠失了正統,再不會有任何一個臣子願意幫我說話,孩兒不能再等下去了。」燕有道看到母后依舊有所顧慮,他道,「屆時你我母子永世再無相見的機會,孩兒坐守富貴王府又有何用?」

  一晃間,孫皇后的眼神由猶豫變得凌厲,道:「且讓本宮再想想……想想對策。」

  ……

  ……

  不同於冬日裡的北風長驅南下,一夜之間徹骨寒,夏日的南風是徐徐北上的,每過一層巒,便下一場雨。

  燕承詔過來探望裴少淮的時候,剛剛雨停,小院裡簷下滴滴答答。

  「假銀幣開始流出來了。」燕承詔告訴裴少淮,「假銀幣自應天府流出來,散往江南各府,佯裝糧商從農戶手裡大肆購置糧草、日用。」

  「探查到造幣窩點了嗎?」

  燕承詔點點頭,道:「只敢在外圍遠遠盯著,還不敢打草驚蛇。」

  這本是個好消息,裴少淮卻笑不出來,他看著滴不斷的水珠落入石階旁的水槽裡,濺出一朵朵水花。

  大雨已過,剩此簷下殘滴。

  黃青荇果真做了歹人、行了歹事,他辜負南居先生的教養之恩,倘若叫南居先生知曉了,不知會何等痛心疾首。

  裴少淮收回思緒,繼續聽燕承詔說查探到的密報。

  燕承詔:「這批糧食經由長江匯入到金陵城中,藏在船艙底倉內,躲過操江都御史的層層守兵,向東入海……」

  「入海後立馬北上。」裴少淮接過話道。

  燕承詔有些驚詫望向裴少淮,問:「裴郎中早就猜到了?」

  「不是猜到。」裴少淮裝了一把,笑笑道,「是推測出來的,鄙人從不亂猜。」

  「你推測……動亂會從北境而來?」

  裴少淮點點頭,他打比方道:「大慶人建屋子喜坐北朝南,小小民宅如此,巍巍紫禁城亦是如此,座座宮殿朝南開,正是因為如此格局,常使動亂自北而來……背刺顯然比正面相抗要簡單些。」

  自古發生宮變,成事者必從北攻入皇宮。

  若是從南攻入,賊子想捉到皇帝,先要攻破午門,過了金橋,還要再攻破奉天門,好不容易入了奉天門,擺在面前的卻是中軸三大殿,離皇帝的乾清宮還遠。且這當中的每一座城門,皆是重兵把守。

  而從北邊攻入則不同,進了神武門便是御花園,一群後宮嬪妃毫無招架之力,過了皇后的坤寧宮立馬就到了皇帝的乾清宮。

  紫禁城如此,整個大慶亦是如此,從南往北打,過了長江還有淮河,入了中原還有黃河,更別說其間層層疊疊的山巒……單單是行軍北上,就能磨掉對家一半的兵力。

  從北往南打,只要衝破關城,便可如北風一般長驅直入。

  所以,於對家而言,南邊是個積攢錢財、糧草的好地方,卻不是養兵起亂的好選擇,他們只能用南邊的錢財,去養北邊的兵馬。

  若不是銀幣的橫空出世,阻斷了對家的計謀,只怕對家早在北邊囤積滿了軍糧,而不必待到此時。

  聽了裴少淮的一番解釋,燕承詔沉默了幾息,感慨道:「多讀書還是好呀。」

  想起閩南時被對家牽著鼻子走,現如今終於扭轉局面,只要緊緊盯著這批北上的糧草,自然就能追出幕後的主謀了。

  燕承詔道:「也該是時候收網了。」不單單是裴少淮想家,燕承詔也想妻兒了。

  「好不容易搭起來的戲台子,神神鬼鬼都在台上,不唱完自個的曲兒,誰都下不得台。」裴少淮道。

  現在後悔想下台的,來不及了。

  燕承詔怔怔,裴少淮問:「怎了?」

  「燕某好不容易說出一個『收網』,裴郎中偏要道一個『搭戲台』,如此是不是不太好?」

  「裴某知錯。」裴少淮換一番言辭道,「囚網千尺,魚兮魚兮何所往?」

  「……」燕承詔拱拱手,「告辭。」

  「燕緹帥莫生氣,裴某還有一事相求。」

  燕承詔步子匆匆,但還是在牆頭上停了下來,問:「何事?」

  「替我向家人報個平安,叫他們不要憂心。」裴少淮道。

  神神鬼鬼都已經上台,即便他們現在知曉身在台中,也只能硬著頭把曲兒唱完。

  ……

  景川伯爵府中,裴少淮托燕承詔的「報平安」還沒到,反倒是黃青荇先來了。

  裴少津在正堂接待。

  「說起來,黃某與令兄皆出自鄒老門下,研習錢道,算得上是同門。」黃青荇頻頻哀嘆,焦慮之色流於言表,他道,「雖官小力微,黃某也想盡一份力。」

  「黃大人有心了。」

  黃青荇說出此行目的,他好意道:「鄒老已致仕,但他的門生還在朝中,眾人拾柴火焰高,若是匯眾人之力,聯名為令兄上疏,興許事情還有轉機。」

  頓了頓又補充道:「黃某已經拜訪了幾位師兄,他們皆有此意。不知裴給事中如何作想?黃某以為此事宜早不宜遲,若是成了,令兄也可少受幾日牢獄之苦。」

  意思是,想請裴少津出面,與他一起把鄒老的門生聚起來,一起求皇帝放了裴少淮。

  此時的少津面色憔悴,彷彿是一連幾個晝夜未眠。

  神態憔悴,但心裡卻很清醒。

  裴少津沒有一口回絕,而是凝眉沉思,半晌才問:「黃大人有何打算?」佯裝有意做此事。

  「事情來得突然,我亦沒想得周全,只是有個概略想法。」黃青荇道,「但不管如何做,總是先要聚在一起聊一聊,才能論後面的事。」

  「只怕拖累了眾位大人,兄長必不願意見到如此。」裴少津為難道。

  「身正而影直,倘若這個時候不敢站出來發聲,他日自己遭人陷害,又豈能奢求他人來幫。」黃青荇勸道,「誠心誠意之事,並無拖累一說。」

  見裴少津還在遲疑,黃青荇面露幾分無奈,道:「只怪我初初回到京中,諸位師兄們對黃某還不甚了解,使我有心而無力。」

  倘若方才還是持懷疑態度,現下聽了這句話,裴少津做實了自己的猜想——黃青荇目的不在於上疏救人,而在於借裴家之力,把鄒老的門生聚起來。

  眾位門生信裴少淮所以信裴家。

  裴少津假意躊躇,踱步許久後,才應了下來,道:「那便如大人所說,大家聚在一起先見一見罷。」對黃青荇一作揖道,「代兄長先行謝過黃大人。」

  隨後商量了一下地點,事情就此定下來。

  ……

  翌日,賀相樓獨座小院裡,從午時等到了未時,看著一桌涼透了的酒菜,淮王的耐心終於消磨殆盡。

  他剛在父皇那受了氣,如今又要受臣子的折辱,衣袖下拳頭暴青筋,他驀地起身,毫無徵兆給了黃青荇一個耳光,吼道:「人呢?說好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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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五章 自夢為魚

  黃青荇被扇得唇齒流血,他蠕動喉結,咽了下去。

  「是下官辦事不力,請王爺恕罪。」

  這件事辦得太急,又不得不辦。淮王想要在群臣的簇擁之下,逼著皇帝退讓、重新立儲,短時內想要立起這番勢力,整個朝廷放眼望去,非裴家及其姻親不可。

  「早知是要拉攏的,之前為何要得罪他們?」淮王生怒,不僅怒在今日空無一臣的宴席,還怒在走入了死胡同,想要扭轉局面卻無計可施。

  黃青荇解釋道:「早前裴少淮站在東宮那邊,若是不動他……即便太子犯了錯,在裴系的支持下,太子也能東山再起。」

  「為我所用者,乃頂上琉璃,不為我所用者,便是地下瓦礫。」淮王不打算再在裴系身上發力,他道,「去查一查,本王就不信,盤枝錯節的姻親,諾大的家族宗枝,能做到巨細無遺、百無一漏。」

  「下官遵命。」

  在淮王離開後,黃青荇坐在淮王方才的位置上,掏出白絹,仔細把嘴角滲出的血跡抹去。隨後他換了身行頭,戴上斗笠,從賀相樓後門出去,拐入了民巷。

  混入鬧市人群裡,泯然眾人,黃青荇立於一傘攤子前,對過暗號後,把一小卷紙條留給了線人。以此稟報上家,他昨日在裴少津面前暴露了形跡。

  很快,當日夜裡,黃青荇便收到上家的回話,唯兩句話——其一,「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爾早便暴露了形跡」。

  黃青荇氣湧如山。

  便是寫在紙上的字,也能看出這句話裡頭的輕佻、戲謔和嘲弄,彷彿在指著黃青荇的鼻子罵道:「你豈是昨日暴露身份的,你早便被裴伯淵識破了。」

  上家猜到黃青荇可能可能已經顯露了身份,但還是讓他順著裴少淮的意思入京、入寶泉局,這讓黃青荇再次覺得,自己就是上家玩弄於股掌間的一枚棋子,往前一步是試探,成也好敗也罷,都無關緊要。

  受了折辱卻無力反抗,上家甚至戲謔告訴黃青荇,他只是自夢為魚罷了。

  翻到紙張後面,上頭寫在第二句話——「不惜一切,助其發動宮變」。其,自然指的是淮王。

  如此看來,淮王也不是什麼「真得鹿」者。

  ……

  同樣是夜裡,林府孫輩林小六揣著父親的信,趁著夜色進了伯爵府,把信交給裴少津。

  林遠帶船隊出海行商,林遙則帶著車隊北上,與韃靼做珠寶買賣,這是林遙從北疆送回來信件。

  「父親叮囑要把信交給大表叔,可大表叔如今……」林小六道,「事情緊要,請二表叔閱後緊早拿主意。」

  林小六離開後,裴少津拆信,一讀方知。

  年初時,林遙同前兩年一般,帶著珠寶北上換韃靼的駿馬。原本一切順利,結果交貨的前兩日,韃靼貴族突然改口,說今年不要珠寶,改要糧食。

  彼時,馬匹早就送回大慶了,林遙拿不出糧食便是欠賬,韃靼扣押了他。林家商隊知曉後,想法子運來了一批糧食,又拿到官府糧食交易的批文,才得以將林遙贖了出來。

  同樣是北上做珠寶生意的其他商人則沒有林遙這麼幸運,他們拿不出糧食,至今還留在韃靼帳中。

  除此之外,林遙回到大同府,發現大同府各地開始傳出流言,言說天降災星,導致大慶北境連年長冬,異常寒冷,田畝裡寸草不生、顆粒無收。造謠者煽動百姓們趕緊南遷保命,若是跑得遲了,被官府攔住,想逃命都沒處去。

  秦晉之地這幾年的收成確實不好,冬日也比往年更冷,如此一傳,少不了有許多百姓相信,紛紛暗中動身南遷。

  林遙在信中寫道:「眼下流言剛起,水花不大,官府以為百姓安土重遷,輕易不會離開秦晉往南走,頗有些不以為然。然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信的人多了,保不齊會發生什麼亂子,表弟還是早作準備為好……」

  林遙從這兩件事察覺出蹊蹺,特地傳急信回來提醒裴少淮。

  「大哥早便猜到了西北疆會起亂……」少津喃喃自言自語道,他想起兄長出事前一日囑咐他的話——西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韃靼南侵之心不死,還要防秦晉之地生亂而失守。

  珠寶換駿馬的生意做得好好的,韃靼突然變卦,必然是有人「提醒」了韃靼各部,告訴他們凜冬已至,唯有糧食才能活命。

  為了活命而南侵的韃靼,戰力將大大增長。

  甚至說,對家可能與韃靼各部達成了某種約定,通過韃靼在西北疆生亂,聲東擊西,給他們製造奪權的契機。

  屆時,韃靼揚鞭騎馬南侵,百姓多重恐懼之下,民亂四起,大慶的西北門戶成了人間煉獄,朝廷是管還是不管?

  裴少津趕忙取出一份簡略的大慶輿圖鋪於書案上,對照輿圖開始分析。

  大慶兵力分為前軍、後軍、中軍、左軍,右軍,共五軍。

  右軍鎮守的疆域最為遼廣,北轄甘肅、秦晉之地,要抵禦西北疆外的韃靼;南要鎮守川渝滇,抵禦西南疆土司們的襲擾。

  九邊重鎮中,有七個在西北疆上,大慶對西北疆嚴陣把守,用兵最多。

  特殊的位置,使得這裡最容易做文章。

  試想——

  一旦韃靼識破大慶的邊貿意圖,寒冬之下,出於求存之心,各部必定會聯手衝闖關口,兩軍對壘一觸即發,於是西北戰事告急。

  凡是大戰,不單單是邊軍的事情,還關乎西北老百姓的生死,或是死於戰亂馬蹄之下,或是死於沉重的軍費之下。戰時軍費消耗是平時的五倍不止,朝廷的糧草補給還在路上,沉重的軍費便落在了甘秦晉之地的百姓頭上。

  原本就有「災星生亂,連年長冬,顆粒無收」的傳言,大戰的加持之下,百姓必定深信不疑,開始驚惶,各自逃生。

  流民四起,如螞蟻遷徙般往南走,這一路上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慘事,死掉多少人。

  西北各府各縣沒了百姓,同時也會影響到軍心,軍心一亂,戰力大大衰頹。

  而朝廷這邊,為了保住西北疆,必會增兵支援西北戰事。前軍主要駐紮在閩地、湖廣,左軍主要鎮守遼東、齊魯,這幾處與西北疆相距太遠,行軍消耗太大,不宜調兵。能選的便只剩中軍、後軍。

  後軍與禁軍一同鎮守京畿重地,後軍兵力調到西北,則京畿的防守必定減弱。

  「大哥還說到海上防事,倘若值此機會,委寇從海上而來,欲趁亂分一杯羹……」裴少津不禁一陣後怕,若真是如此,朝廷面對的並非一場簡單的奪嫡,或是一場高牆之內的宮變,而是一場屠禍百姓的天下大亂。

  四夷群起而攻,企圖分食大慶這塊肥肉。

  即便蠶食不成,也能極大消耗大慶的兵力國力,整個國家處於風雨飄搖當中,無力去防禦襲擾,更無心發展產力。

  「原來大哥早就猜到如此,才會提早與我說那番話。」裴少津後知後覺。

  不謀全局者難以謀一隅,不知多少個孤夜裡,兄長一遍遍推算,才能思考得如此透徹。

  裴少津在兄長的提點下,同樣看破了對家的意圖,他大筆一揮,把輿圖的一角圈了起來。對家所圖,不在於西北疆,也不在海防,而在於圈出來的這一角。

  收起圖紙,推開書房窗戶,南邊的辰星大亮,星光倍正,獨耀南極。

  正想著,閃現一道黑影,裴少津嚇得連忙身子往後一退,那人從裴少津身邊掠過,精準出手,將折成四方的紙片夾在了裴少津的衣襟上。

  裴少津正想喊,那道身影已經一躍上牆頭,翻身出去,不知去向。

  少津驚嚇未定,拆開紙片,只見上頭潦草一句話,「裴少淮一切無虞,叫你們莫擔憂」。他眉間一鬆,頓時大喜,臉上的疲態一掃而空,但下一瞬,又心生疑慮——這是誰人的字,方才那個武藝高強、來去自如的「黑影」又是誰?當真是兄長叫來傳話的?

  裴少津希望是真的。

  思忖之後,裴少津決定讓人請父親、母親和大嫂到前堂裡相議。

  ……

  丫鬟去喚楊時月的時候,楊時月正與陳嬤嬤給府上迴廊各處的燈盞添燈油,每一盞都裝滿,足以亮夠一整夜。

  從正門進入,一直回到裴少淮住的小院,每一條回廊都亮堂堂的。

  楊時月趕去前堂,一進門,二弟便遞給她一張紙,問道:「大嫂可識得紙上筆跡?」

  她定眼一看,歡喜下不禁掉出淚來,一邊喃喃道:「我就知曉會是如此……」一邊關上堂門。

  這才低聲解釋道:「是鎮撫司燕緹帥的筆跡。」這樣特立獨行的潦草字跡,兩家在閩南相鄰數年,楊時月怎麼會不知曉,她又道,「燕緹帥回來,官人又能叫他傳話出來,那必定就是真沒事了,父親、母親可以放心了。」

  她走到林氏身旁,替婆婆抹去淚水,寬慰道:「官人行此險招,叫母親擔憂,必定是出於無奈……接下來,我們還需替他把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林氏點點頭,道:「我省得輕重。」

  幾人商議一番之後,自個散回了院中,因林氏與楊時月紅著眼出來,下人還以為又出了什麼壞事。

  ……

  東宮裡,長久被禁足,使得這裡到處哀嘆連連,主子前途未卜,僕從亦擔心受怕。

  自打裴少淮勸解過一次之後,太子已經很久沒有入偏院裡做木工了。

  可這一日,太子燕有政看著鎮守各宮門的錦衣衛,仿若囚於牢籠當中,心緒萬分低落,神使鬼差再次推開了木工房的門。

  木屑滿屋飛舞,太子把悶氣都撒在了刨子上。

  房門推開,但這一次不是裴少淮,而是皇太孫燕琛,他立於父親身邊,任由木屑落在自己身上,直到父親停下刨木、氣喘籲籲時,他說道:「再過十天便是皇祖父的生辰了,父親還有心思在此孤身刨木?」

  與父親被禁足的這段時日,使得燕琛少了許多少年氣,多了幾分老成。

  「被鎖在這東宮出不去,什麼生辰什麼萬壽節,與你我父子又有何干?」太子低落道,「若是送上賀壽的禮件,反是壞了他的興頭。」

  「不在於祝壽,而在於萬壽節就要到了,皇祖父還並未下旨……」燕琛語止,沒說出後半句話。

  沒有廢東宮,那就說明淮王尚未得逞。

  「病急之下,他們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燕琛擔憂提醒道。

  燕有政一愣,他明白兒子的意思,看著兒子目光關切,語氣放軟道:「外頭不是有錦衣衛層層把守著嗎?琛兒,不必過慮了。」

  「不是孩兒過慮了。」燕琛把刨子扔到地上,在長凳上與父親對坐,看著父親說道,「父親,再多的人守著也未必安全,只有把權勢牢牢攥在手裡,這才是最大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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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六章 裴家脾性

  倘若太子還是太子,倘若皇位非太子不傳,以皇帝的心術與手段,誰又敢動太子一根汗毛。

  可如今,太子禁足數月,皇帝態度模棱兩可,免不得有人會急於事功,欲殺太子以代之。

  淮王是皇儲的最大競爭對手,且已身臨京都,燕琛自然時時關注著淮王。

  「蛟龍相爭風雲動,牆草隨風自飄搖。」燕琛言道,「曾經誓死追隨父親的黨系如今身在何處,連王高庠都已致仕,父親還敢將自身安危寄於他人嗎?口說無憑的忠心,終究只是牆頭草,風一吹來則側倒。」

  「我知曉了。」太子面露愧疚之色,抖了抖身上的木屑,自嘲道,「一個當父親的,竟還要未冠的兒子提點安慰,也真是夠窩囊的……是我拖累了你,辜負了你的一身才華和本事。」

  「父親,皇祖父曾飽受嫡庶相爭之苦,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換儲,眼下朝中的形勢正好說明了這一點。」燕琛趁著父親腦子清明之時,繼續說道,「只要保住性命,皇祖父沒有逐我等離開東宮,一切皆還有挽回的機會。」

  即便朝中群臣皆倒戈淮王,只要長幼之序還在,只要皇帝依舊認准長子,太子就有打翻身仗的機會。

  也許是為了兒子,燕有政終於提起幾分精神來,頷首應道:「孤答應你,從今日會注意身邊的動靜,一切謹慎行事……直至你皇祖父做出選擇。」

  ……

  丹霞未出晨霧起,如雲似水埋皇城。

  整一個紫禁城中,唯獨殿頂的琉璃金瓦顯露在重重晨霧當中,目視難見十丈開外。

  內官們備輦,正打算送皇帝前往太和殿上早朝,忽聞窸窸窣窣的衣袍聲和不急不緩的步履聲。

  定眼一看,一群文官漸漸從白霧中顯露出來,有紅有綠,個個一副義憤正氣之態。

  為首的張令義,左右是兵部尚書陳功達與裴少津,其後跟隨著兵部、兵科部分臣子,還有鄒老在京的門生。

  裴少津確實「聽信」黃青荇的話,把鄒老門生聚了起來,只不過是得了林遙的信件以後。

  他們直接從太和殿東西門穿入,不等早朝,直接把剛穿好龍袍的皇帝堵在了大善殿外。

  被禁止入宮一個月之後,張令義再次帶頭,跪在大善殿前吟唱「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只是御書房內的皇帝置若罔聞,不予理會,讓人把輦撤走,今日直接不上早朝。

  眼看皇帝不接招,裴少津既知皇帝與兄長在布一個局,又青年負意氣,他憤懣哼了一句,徑直起身,身著綠色官袍在殿外高唱明代李商隱的《賈誼》:「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星象變化明顯,熒惑星每夜皆離心宿更近一些,朝中人人皆知裴少淮為何入牢,卻無人敢在朝中提及「熒惑守心」。

  相較於裴少淮無罪入獄,他們更懼怕的是天意、天權。

  裴少津無懼責罰,乾脆趁著今日之機,以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撕破了這層窗戶紙。

  他道:「漢文帝勵精圖治,以德服人,以武平亂,開啟了『文景之治』的天下盛況,如此之下,猶被後世文客以一詩諷刺數百年,人人傳唱。現如今,皇上竟以一個尚未發生、神神鬼鬼的星象關押朝廷功臣,此舉讓踏踏實實做事的臣子如何作想?又讓天下人如何評價?讓青筆史書如何記載,讓文人騷客如何文辭諷刺?倘若往後再傳出什麼彗星襲月、秋星晝見、白虹貫日的天象,皇上又將關押何人?等到朝中能臣盡下牢獄,還有誰為朝廷做事、為天下百姓做事?」

  一連串的反問,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與裴少淮脫官服、顯素衣,一句「船將沉矣」相比,裴少津的話語更直白,刀刀都劃在傷口上。

  他繼續道:「皇上每每祭天祭祖之時,祭文常道,重復漢人正統,再現大漢盛世,皇上所說的重現,是指『夜問鬼神』還是『文景之治』?」

  待裴少津說完之後,先是張令義道:「臣附議。」

  緊接著連片的「臣附議」響起,比那「狡兔死,走狗烹」更擊皇帝心窩。

  御書房裡的皇帝,大抵覺得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氣也達到最高點,漲紅了臉,直接一掀,把御前書案推翻,折子、筆墨、茶杯散了一地,吼道:「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個個都開始質問起朕的罪名來了,朕是天子,還是他們是天子?」

  蕭瑾應聲跪地,道:「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穿朕口諭,把外頭這些亂臣賊子統統抓起來,革去官職,貶為庶人,發配秦晉之地充軍耕作,永不復用。」一連串的怒語毫無停頓猶豫。

  雖說他與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來「逼問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錢道之人,結合燕承詔送來的西北疆密報,皇帝便也能猜出張令義、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圖。

  皇帝見蕭內官聽了諭旨,卻不動身,道:「去啊,還等什麼?」

  「陛下,傳哪位臣子欽辦此事?」

  刑罰之人裡有內閣閣老,理應是首輔胡祁來辦,可皇帝思忖了幾息,卻道:「朕欽定吏部尚書裴玨督辦。」

  「奴婢遵旨。」

  等到御書房內獨剩皇帝一人,皇帝這才抽出一張巾帛擦一擦額上的大汗,喃喃低聲自言道:「這個裴仲涯罵人真是難聽,等事情平定,合該罰一罰他。」

  不過皇帝轉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長鎖了一個多月了,以裴少津對兄長那份感情,出口罵一罵好似也正常。

  ……

  ……

  皇帝特令即日即辦,快刀斬亂麻,於是暮霧沉靄時,張令義、裴少津等人已換上囚衣,鎖上鐐銬,一連串拉到了城門之外。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罰了臣子,未罰親眷,更未抄家。

  讓人覺得他於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各府親眷前來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裡的暮霧還要壓抑。裴家人雖知內情,卻也要幫兄弟倆把戲份演全了,女眷們一路追著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攔阻不許再送。

  即便知曉是計謀,可看到平日溫和爾雅的少津披發囚衣,鐐銬磨出傷痕,她們豈能不見景傷情?見到兩兄弟的同僚、座師為了他們,同受其苦而無怨,她們又豈能不感恩懷德?

  一條蜿蜒的官道,綿綿向前,在暮色裡宛若通向黑夜。

  一架馬車從支道駛來,與這一連串的犯人擦身而過,途經裴少津身畔時,馬夫笑喊道:「請幾位官爺停一停,容我家老爺說句話。」

  羈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馬車簾起,擲出了一錠金元寶。

  「有話快說,行程不可耽誤。」官差言罷,便留裴少津獨在車旁。

  「值嗎?」車中人問道,仔細一辨,正是黃青荇的聲音。

  被裴少津戲弄之後,得知裴少津的下場,黃青荇特意前來嘲諷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問道:「怒嗎?」

  「明明有康莊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險,救不了兄長不說,還將自己搭了進去,你還能笑得出來?」黃青荇陰陰說道,「無知輕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塊青石坐下來,便是身為囚徒,身穿囚衣,依舊板板正正,他絲毫不被黃青荇觸怒。

  他想起長兄說的「青青田畝,荑稗先出」,暗諷道:「黃荻,天下之大,疆界無窮,你可知稗草為何不生長別處,而非要生在田畝裡?」

  興許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黃青荇的一些回憶,直擊其心頭弱處,黃青荇在車內默不作聲。

  裴少津繼續道:「因為稗草伴生,離了田畝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沒了,你覺得稗草還能繼續活著嗎?便是活,也是活在陰暗的角落裡,正如你現在這般,躲在車簾下根本不敢見人。」少津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與鄒老夫人一路養你、教你、提攜你,你卻在他身後刺刀,你是叛徒。」

  「我沒有背叛恩師。」黃青荇激動,終於撩開了車簾,探出頭睥睨著裴少津,道,「我費盡心計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時,便可替恩師正名,讓天下人皆知恩師的才華與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黃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亂語……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爾等大奸之人,只會捫心追悔。」

  黃青荇抹了一把臉,挑了挑兩撇鬍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問道:「那你呢?你與裴少淮呢?你們得了恩師的指點,元及第,官居要職,可曾在朝中為恩師正名一二?又可曾讓皇帝厚待曾經的忠賢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報恩,爾等就是這般做人門生的嗎?你們為恩師做了什麼?」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塵土,朝向初升起的圓月,拖著哐哐當當的鐐銬,頭也不回往前走,他拋下了一句:「我等讓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著,讓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終於可以看到盡頭。

  匯成一點的長路,不知有多遠,但只要走就能走到盡頭。

  裴少津對著明月高聲吟唱道:「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空曠的官道上久久才回傳過來。

  ……

  月色終於爬上高牆,照進裴少淮的小院。

  裴少淮望著才冒出頭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時王昌齡的那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即便各在一處,依舊明月同照,兄弟之間就當同風共語。

  這是少年時南下游學,兄弟作別時道的詩句。

  燕承詔坐在石台上,一邊飲酒,一邊勸道:「放心吧,你二弟不會有事的。」

  「他還是太衝動了些,邊關戰事復雜,豈是他一介紙上談兵的京官可以硬闖的?」裴少淮擔憂道,他知曉,即便他沒被關在這牢獄裡,也必定勸不動弟弟,可還是忍不住擔心。

  「不出去走走,豈知真正的兵道?」燕承詔想起與裴少津為數不多的交集,說道,「他若是不『衝動』,不敢做敢為,又豈是你們裴家人,豈是你的二弟?」

  燕承詔看著裴少淮,公允評價道:「若說衝動,裴郎中未與皇帝面見籌謀,就敢設下這個局,敢在堂前高喊『船將沉矣』……燕某倒覺得裴郎中相較二弟更加衝動一些。」

  裴少淮訕訕笑笑,道:「裴某這不是信任皇上和燕緹帥嗎?下棋能下到一塊去的,想法總不至於差太多。」

  ……

  明月朗朗,黃青荇鑽入小巷後,不多時,一架打著補丁的民間馬車從巷子另一頭出來,不回黃青荇暫居的宅子,反而駛向城北。

  月光照著馬車,影子投在路邊野草上,影與草相疊,像是立於路邊的孤魂野鬼。

  終於,馬車到了王太保的府邸後門,黃青荇在馬夫的遮掩下,入了王家府邸。

  輕紗白帳中,坐榻上兩人對坐,燈盞映在白帳上的影子很高很大。

  相較於王高庠,黃青荇年輕十餘歲,留的是兩撇鬍子,而王高庠頭髮花白,留的是一把山羊鬍。這樣的差異,平日裡分開見兩人,只怕不會想到他們長得如此相像。

  當他們坐在一起時,才可知他們都長了一對角眼和筆挺的鷹鼻,不苟言笑時顯得咄咄逼人。

  「太子敗局已定,按照上家的指示,王太保接下來應當鼎力幫我。」

  王高庠影子探前,欲蓋過黃青荇,忿然道:「我一步步爬到太子太保之位,為東宮之師,即將便要成事,若不是你在南邊從中作梗,我又豈會輸?」他冷冷說道,「想要我幫你,做夢!」

  「王太保年歲大了,可真會說笑話,什麼叫我從中作梗?叫上家聽了恐怕會笑掉大牙。」黃青荇諷道,「倘若王太保的『成事』指的是太子登基後念及舊情,給王太保在內閣留了個閒職,下面的人尊稱一聲王閣老……王太保確實是即將成事。」眼神裡滿是鄙夷,矮桌上的茶水一口不喝。

  黃青荇繼續道:「裴少淮從閩地入京區區兩月,你身為吏部尚書兼太子太保,先是失了京察大權,後又與太子離了心、生了間隙,王太保也敢說這是即將成事?」

  王高庠頓時無言以對。

  「短短時間內,王太保便將積年所得盡數敗給了裴少淮,被迫辭去吏部尚書的位置,躲在府中求自保……倘若太子真的登基上位了,年年月月裡,王太保除了一份舊情以外,還有什麼能跟裴系相抗?」黃青荇的話如尖刺一般,句句紮心,接著道,「王太保敗下陣,不是我在南邊作梗,而是敗給了裴系,敗給了裴少淮……相反,我非但沒有作梗,反倒是救了王太保,試想,若是沒有淮王入京,你犯下如此過錯,上家還會留你活到現在?這個歲數,說沒就沒了,並不少見。」

  王高庠眼底生出些懼色。

  硬的說完,黃青荇開始說軟的,他道:「如今正是把裴系踩在腳下的絕好機會,王太保一點都不動心?你若是帶著太子舊黨投向淮王,淮王取代東宮,他日登基時,難道不會念一份情,讓你入閣當當首輔?」

  以利相誘。

  豈知王高庠並未被誘惑,而是冷冷道:「若是聽不懂你的花言巧語,豈不是比你白活了十幾年?局勢若是這般簡單,我會不選擺在眼前的淮王?」

  開始輪到王高庠鄙夷黃青荇,冷笑道:「你就不想知曉上家到底是誰人?甘願永遠被人操控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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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七章 淮王宮變

  黃青荇瞥了一眼與自己幾分相像的王高庠,沉默半許,才道:「知曉了能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有些事情,不去追究、不說出來,尚可以自欺欺人,一旦說破,不過徒增煩惱罷了。」黃青荇繼續道,「一顆不能成事的棋子,一無是處,是不配談這些的。」

  原本語氣一直很平靜,可粗喘幾息之後,黃青荇陡然暴怒掀翻矮桌,嘶吼道:「自我知曉京中有個鐘鳴鼎食的王家,見到位高權重的王大人,我方知曉,此前的數十載都是苟活……我吃的苦難,難不成只是為了知曉上家是誰?知曉自己是個棄兒?」

  黃青荇一字一頓說道:「我要的是功成名就,位高權重。」

  發狂過後,黃青荇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到門口處,又道:「廢話不多說,助淮王宮變是上家的指示,王太保若有膽忤逆,只管我行我素,若是沒有這份魄力,我希望在萬壽節上看到王太保的人。」

  言罷甩袖離去。

  黃青荇的身影很快融入漆黑的夜裡,王高庠望著門外,長嘆了一聲。

  ……

  禮法,國之紀綱。

  在大慶朝,萬壽節與正旦、冬至為三大節,最受重視。

  距萬壽節只剩幾日,京都中央御街兩側,匠人們忙忙碌碌,用各式的彩畫、彩布把街道兩側打點得花團錦簇。

  入夜時分,掌亮燈籠,更顯熱鬧絢麗,頗有「萬家燈火,十里光照」之觀。

  裴家二房的新宅子裡,重新聚於京都的一家人正在用晚膳。

  裴秉盛略扒了幾口便把碗放下了,說是外頭還有些要緊事要辦,出去一趟。

  「坐下。」裴玨平平一聲卻充滿威嚴,他一邊夾菜一邊問道,「這個時辰了,你出去做什麼?」

  「沒……沒什麼。」裴秉盛顯然心虛,假笑道,「父親,只是和幾個舊時同僚聚一聚。」

  「不許去,近來不太平。」

  裴秉盛在位置上如坐針氈,重新端起碗筷也心不在焉,他試探道:「父親……」

  結果一開口就被裴玨打斷了,裴玨啪一聲摔下碗筷,斥道:「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知子莫若父,裴秉盛挪挪屁股,裴玨就能看透他的心思,裴玨道:「你是不是覺得為父重新回到吏部尚書的位置,又可以為你的官途鋪路了?或是埋怨自己懷才不遇,庸碌了幾年,終於等到了揚眉吐氣的機會?」

  「果然是受的苦還不夠。」裴玨冷聲道,「這才幾年,魚鱗冊的事你就忘光了?」

  被戳破心思的裴秉盛一臉訕訕,道:「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孩兒也知錯了,父親何必反反復復提起?」

  「你要是真知錯,就不會想著今晚出去,與人狼狽一窩。你以為重修魚鱗冊,事情真的過去了嗎?你就沒想過,動了魚鱗冊,楚王多出數倍田莊,這些田莊的糧食都去了哪裡?事情敗露以後,楚王又為何離奇被長子錘殺?……唯有你,不問因果,覺得重修魚鱗冊就是結局,何等愚蠢。」裴玨的眼神似刀,是真動怒了,桌上的其他人紛紛勸裴秉盛認錯。

  在裴玨看來,楚王指不定也是一張牌,只不過半途出了差池、廢了,便也就被人棄了。

  裴秉盛非但不認錯,反倒壯了膽,欲一意孤行,他道:「父親,時局變了,您那一套也當變一變了,如今滿朝官員都在想退路、找靠山,只有你還在這裡攔著我。伯爵府那頭才風光了幾年?就因為沒跟對人,如今落得門庭淒涼。」

  裴玨氣得胸脯起伏,他懶得再理論,厲聲吩咐道:「曹管家,找人把這個逆子給我綁起來。」

  二老太太、裴少炆等紛紛勸和,但裴玨今日是鐵了心要治一治裴秉盛。

  很快,裴秉盛被下人綁在了椅子上,反抗不得。

  原以為只是拿藤條行行家法,豈料裴玨取來碗口粗的棒槌,走到裴秉盛的身前道:「當年你犯下大罪,身為父親斷了兒子的前程,使得少炆險些不能科考,我便應斷你一條腿。如今,少炆的官途剛有起色,一家人重回京都,你又想摻和皇儲爭端,使家人陷入危險境地,則應再斷一條腿……你既不知悔改,便新賬舊賬一起算罷。」

  知曉老爺子從不說笑,言出必行,裴秉盛終於露出了怯意,連連擺頭惶恐道:「孩兒知錯了,父親不要啊,不要斷我的腿,兒子不想當個殘廢……」

  沒等其他人前來攔阻,伴隨著兩聲慘叫和枯枝般的咔嚓聲,綁在椅子上的裴秉盛,小腿已然折斷扭曲。

  裴玨散落幾縷白髮,他有些乏力地用棒槌撐著地,看著疼到面目猙獰的兒子,道:「我裴玨寧願生了一個廢人,也不願生一個庸碌無能的自大者。」

  他吩咐道:「給他鬆綁,他若還想出去,便讓他爬著出門好了。」

  棒槌落地哐當響,裴玨攙著腰,有些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正堂。半道,他一把扯開了常年穿著的假立領,扔在了地上,與教不成器的長子相比,脖子上這道疤痕又算得了什麼。

  ……

  風雨欲來樹先動。

  萬壽節前一夜,三更天裡,一架馬車停到了張秀才家門前,年近六旬的張秀才不覺蹊蹺,反倒覺得受賢主重視,氣派極了,已有幾分迷了心竅。

  不過,準備登車時,張秀才還是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官爺,主子安排我等去做些什麼?」

  前來接應的這幾人,個個高大魁梧,明明是在夜裡,卻一直戴著頭盔不摘下來,率隊那人道:「不該問的別問。」

  「總要知道去做什麼,老夫才敢上車罷?」

  那人冷笑幾聲,諷刺道:「你與伯爵府裴世子為連襟,應當對他兩個兒子的下場有所耳聞,如今林家、裴家自身難保,有一份機會擺在你面前,你還挑三揀四,活該你一把年歲還受人白眼。」

  此張秀才正是林氏長姐的丈夫,沒什麼本事卻自視甚高。

  那人又勸道:「若不是知曉你有些才華能耐在身上,這份從龍之功、日後的天子近臣,也是你區區秀才可以染指的嗎?你若顧忌,此事就此作罷,權當我們白跑一趟。」

  「可別,可別。」張秀才急急忙忙提著下衣擺,慌慌亂亂爬上的了馬車,生怕錯失良機。

  馬車上,那人塞給張秀才一根粗實的棗木棍,張秀才不敢接,口吃道:「我……我一介書生,官爺給我一截棗木棍做什麼?」

  「打打殺殺的事不指望你,給你根棍子自保,拿著。」那人道,「不過,你若能給那逆臣頭目來上一棍子,便算立了頭功。」

  張秀才接過棍子,問道:「如何識得哪個是逆臣頭目?」

  「人人都護著的,身穿錦緞的,自然就是逆臣頭目了。」

  下了馬車後,漆黑不見五指的夜裡,張秀才手裡緊緊握著棗木棍,隨著一隊人一路抹黑前行,推搡催促下,他只顧著往前走,根本不知途經了哪裡,將要去往哪裡。

  ……

  ……

  萬壽節當日,太和殿前傳來陣陣編鐘聲和密集的鼓點,百官著官服自東西掖門依序而進,隨後奏響《聖安之曲》,樂章唱道:「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慶太平。龍樓鳳閣中,扇開簾捲帝王興……」

  百官皆已就位,直到樂章奏完,依舊不見皇帝升座。

  按照禮節,皇帝此時理應身穿冕服,坐於龍椅上,接受百官的進表。

  編鐘樂聲傳得很遠,宮外人聞之,皆以為萬壽節大典正如常進行。

  南鎮撫司詔獄中,一排牢門次第打開,直通小院。燕承詔身穿飛魚服、佩戴繡春刀,快步走入小院,對裴少淮道:「老鼠全部出動了。」

  裴少淮知曉今日緊要,穿了一身簡便的勁服,問道:「進來了多少人?」

  「六千一百八十二人。」

  裴少淮有些佩服燕承詔的本事,夜裡烏漆麻黑的,竟能把賊人數目算得如此精準。

  燕承詔繼續道:「昨夜四更天裡,叛賊登上北山,宮內有人接應,大開神武門迎敵,叛賊很快便封鎖了大善殿和中軸三大殿。其中,還有一支叛軍去了東宮。」

  正如裴少淮之前所料,叛賊發動宮變會從北邊攻入。

  「淮王入京,不是只偷偷帶了兩千餘私軍嗎?」裴少淮問道。

  燕承詔應:「多出的四千人,或是早早蟄伏於京都,或是從山海關方向混進京都的。」

  裴少淮心中了然,無怪對家要殺掉楚王,聲東擊西,試圖把燕承詔牽制在武昌府,原來這場宮變他們蓄謀已久。

  只怕淮王自己都不知道,助自己發動宮變的賊人,大半都是自東北而來。

  發動宮變,不同於起義、起軍,靠的不是大隊的兵馬衝破城池,奪下皇城,而是安排精銳潛入宮中,通過封鎖皇宮,利用宮內外的信息差,達到挾持君王的目的。

  淮王要的不是宮毀人亡,他要的是,逼皇帝下旨換儲,把皇位傳給他。

  嚴逼之下,只要皇帝鬆了口,又有大臣支持,這場宮變就成功了一半。

  既然布的是個局,自然有破局的安排,燕承詔道:「鎮撫司、神機營兩萬官兵已埋伏於皇城各大門外,直待皇上一聲令下,便可覆滅叛賊。」

  裴少淮讓吳見輕暫且留在小院裡不要出去,他則與燕承詔離開詔獄,先行趕去兵部捉拿碩鼠。

  自古宮變,先是控制皇宮、脅迫皇帝,第二步便是拿到虎符,控制駐紮京畿的數十萬禁軍。

  淮王想要的是皇位,對家想要的,恐怕是禁軍虎符。

  ……

  皇宮被封鎖,其中大善殿最甚,到處都是淮王的人。

  御書房外,淮王踱步等待著。這時,淮王的一名親信戰戰兢兢過來稟報,淮王只當他是膽小怕事,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甚至拍拍親信的肩膀道:「膽子放大些。」

  淮王問:「東宮那邊情況如何?」

  親信道:「已……已經成事了。」

  成事代表淮王的攔路石終於被清除乾淨了,他不由露出一絲得意,又問:「太和殿前的臣子們呢?」

  「歸順的仍留在殿前,抵抗的則暫時關入了宮廷裡,聽候主子的發落。」

  淮王對這個結果很是滿意,他遣走親信,一把推開了御書房的大門。

  此時,皇帝燕柘身穿冕服,正坐在御座上閉目,房內獨他一人。

  淮王不會動皇帝,至少目的沒達成前不會。自古以來,不管是子奪父權、弟奪兄權,還是叔奪侄權,控制皇宮後,絕不會第一時間殺了皇帝,因為殺了皇帝便做實了他的名不正言不順。

  在拿到詔書之後,皇帝再因病駕崩,這才是「正道」。

  淮王虛情假意地跪地行大禮:「兒臣拜見父皇,吾皇萬歲萬萬歲。」而後自行起身,他建議道,「今年的萬壽節,皇兄沒有辦法領文武百官向父皇進表祝賀,往後,恐怕亦是如此……父皇,不若就由兒臣代替皇兄,領銜群臣進表賀壽,父皇覺得如何?」

  皇帝沒睜眼看淮王的表演,應道:「你休想。」

  「都到這個時候了,父皇何苦還如此偏執?」淮王笑裡藏刀,威脅道,「父皇若是早些鬆口,我那皇兄興許還能留條性命,若是父皇執意不肯,嫡長皇子被奸人擊斃,嫡次皇子補位,也說得上是符合正統。」

  皇帝陡然睜眼,怒道:「你敢!」

  淮王笑得更加輕狂了,他道:「兒臣敢做今日之事,又豈差多走一步?」

  「你要弒兄殺父嗎?」

  「弒兄殺父也是你逼的!」淮王嘶吼道,「一個打小埋頭做木工的廢物,你視若珍寶,而我如何努力如何出彩,你置若罔聞,你寧願把天下交給一個木匠也不願意給我,何其折辱。」

  又諷道:「說起來,父皇的皇位不也是爭來搶來的嗎?兒臣這也算子承父業了。」

  「朕為皇長子,繼位名正言順。」皇帝睥睨殿中的二兒子,心中唏噓,兩個嫡子,一個太過心慈,一個太過狠辣。

  他不是對淮王置若罔聞,倘若淮王能是個明君,心中能有大度,登基後能容得下兄長一家,他又豈會完全不考慮淮王呢?

  萬沒想到,皇后與淮王的路子越走越偏。

  皇帝道:「朕即便去爭去搶,也從未把刀架在先帝脖子,逼著他把皇位傳給朕。」

  「看來父皇還是沒有想明白。」淮王低頭掇拾掇拾五爪龍九章服,說道,「皇兄被賊人擊斃,父皇聞訊重病臥床,兒臣暫代父皇監理國事。文武百官還在太和殿前等兒臣,兒臣就不打擾父皇在此養病了,過幾日再來問父皇的意見。」

  言罷離開大善殿,駕輦往太和殿去了,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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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21: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八章 荑稗盡出

  欲奪皇權,先破禁軍。

  朝廷的統兵方式有很大弊端。自唐朝以來,各朝各代皆沿襲「居重馭輕」的政策,即「京師宿重兵,京畿內外當天下兵力之半」,把大半的兵力都安紮在京都周邊,試圖達到「舉天下之兵不敵京師」的效果。

  好幾十萬的兵力圍在京畿內外,皇帝怕武將帶著士卒們造反,便又想方設法分權、制約。

  於是乎——禁軍統帥有領兵之權,卻無調動之權。兵部一群文官,上承皇帝旨意,通過印信、虎符有調動兵馬之權,卻無統領之權。一旦宮城內發生動蕩,京畿禁軍最先想的不是如何滅叛軍,而是等朝廷的旨意、虎符。

  這樣的布兵方式,看似牢牢守住了京畿,實則一旦京都失守,其餘地方也將一潰千里。

  對家的兵力必定不敵大慶,所以他們瞄準大慶的馭兵漏洞,試圖以此擊潰強於自己的大慶。

  ……

  被叛賊封鎖的幾座宮殿裡,一片混亂,宮人紛紛藏躲以免遭殃。

  文武百官皆在太和殿裡,六部衙門裡並無幾人值守。

  裴少淮與燕承詔入了兵部,確保兵符安好後,兵分兩路——燕承詔前去領兵剿滅叛賊,裴少淮則帶人在此繼續埋伏,守株待兔。

  不多時,迴廊傳來一陣又急又輕的腳步聲。

  大門打開,竟是十餘個老內官,為首的正是蕭瑾。

  「蕭內官這會兒過來,是替皇上跑什麼事?」裴少淮撩開幔帳走出來,幽幽問道。

  與此同時,埋伏的錦衣衛拔刀,把這群內官團團圍了起來。

  大抵是懷著「成事則富貴活,失事則屍骨寒」之心,蕭瑾見了裴少淮,知曉事成敗局卻不露半分懼意,只端端站著思忖了片刻,笑道:「看來灑家跟了皇帝幾十年,到底還是沒能摸透這顆帝王心……不知灑家是哪一步走錯了,讓裴大人看出了端倪?」若不是早有懷疑,皇帝豈會專程把他召回身邊演一場戲?

  「家母雖有賢良淑德之名,但蕭內官對她的敬意,未免表現得太刻意了些。」裴少淮道,「蕭內官遭生父、繼母迫害而去勢入宮,復仇時,只通過徭役取了生父的性命,而未過多謀害繼母和弟弟,便說明你覺得主錯在生父。如此一來,蕭內官若真有崇敬之心,也理應是對家父而非對家母……此前,蕭內官可沒少與家父打交道。」

  一份刻意的崇敬,只能是為了掩飾真實目的。

  裴少淮又道:「再者,從閩南傳回的密報何等緊要,蕭內官跟隨皇上多年,耳濡目染,裴某不信你完全看不懂其中含義。一個真為東宮著想,真想幫太子,看著太子長大、把太子當孩子看的人,明知太子耳根子軟,根本不可能把這麼一份密報告訴太子,讓太子涉險。這是在害他,而不是在幫他。是以,蕭內官偷這份密報不是為了幫太子,而只是為了借太子之口,把消息給透露出去。」

  蕭內官撫掌,讚道:「裴大人推斷得很好。」

  「沒錯,灑家不是太子的人,灑家是淮王的人。」

  「這個時候了,蕭內官還要玩掩人耳目的把戲嗎?」裴少淮道。

  蕭瑾若是淮王的人,根本不可能獨自到兵部來找虎符。

  裴少淮不否認,初入朝廷為官時,他對皇帝身邊這個溫溫和和、適時善意提點他人幾句的老內官帶有好感。可現在,他恨透了蕭瑾。

  恨他風平浪靜之下的血盆大口。

  如果沒有猜錯,乾清宮的大火出自蕭內官之手,欽天監吳監正之死也出自他的手,皇宮裡的波詭雲譎,都是他配合對家布的局。

  他對皇帝乃至皇帝近臣悉如手足,把皇帝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藏得足夠深。如果不是對家急於製造契機,也許蕭瑾永遠不會被發現。

  裴少淮道:「裴某實在想不明白,你身為大慶人,為何要替異族造亂,置大慶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下?」

  「裴大人是要跟灑家說民族大義嗎?」蕭瑾譏笑,他道,「灑家一個斷了根的人,死後不入鄉冢,無人拜祭,哪裡還分什麼本族、異族?在灑家眼裡,這天底下不管什麼族,只分兩類人,一類是主子,另一類是奴才。」

  「奴才當久了,也想試著能不能當當主子。」蕭瑾反問裴少淮道,「我為賤民時,何人在意過我?時過境遷,當我有機會為人主時,憑何要求我在意那些賤民?」

  「這個世道就是一根竹竿,一邊爭著爬上去,一邊把他人敲下來,誰上得去,誰就是主。」蕭瑾繼續道,「灑家勸裴大人也別太較真,把灑家捉去換功勞便是,刨根問底的事,實屬沒有必要。這世上事事皆有結果,卻非事事皆有緣由。」

  在裴少淮看來,蕭瑾愈是如此,愈說明他在掩飾什麼。掩飾的背後,才是他真正想要袒護的人。

  畢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涉險造反。

  更莫說一個深宮內官牽線搭橋與異族相勾結。

  此間必定有一個契機在。

  宮變當前,時間緊迫,裴少淮顧不得與蕭瑾繼續糾葛,他決定讓錦衣衛先將其押下去,後續再做盤問。

  ……

  兵部大門才關上,沒過一刻鐘,有人從左掖門來到了兵部衙門前,拉拉扯扯爭執著。

  仔細一聽,是黃青荇和王高庠的聲音。

  裴少淮走到窗前,推開半條縫看外面的動靜,只見王高庠張手攔在黃青荇跟前,道:「黃荻,你不要命啦?」

  黃青荇更年輕力壯,輕易推開了王高庠,直奔兵部大門而來,一邊走一邊說道:「『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今日我便叫他看看誰得鹿、誰夢魚。」他對上家譏諷的這句詩耿耿於懷。

  王高庠從跌倒中爬起,又趕緊去拉住黃青荇,焦急勸道:「你鬥不過上家的,收手逃命罷。」

  黃青荇一甩手臂,把王高庠推倒在簷柱下。

  他弓著腰,睥睨著跌在地上的王高庠,道:「我知曉我是他的一顆棋子,淮王亦只是一顆棋子,上家從來就沒想過讓太子或是淮王任一個上位,他布的所有局都是為了本族大業。不過不要緊,這些都只是他的計劃而已,所謂的本族大業與我何干……眼下的局勢,他想趁亂得漁翁之利,這事沒那麼容易。」

  又道:「只要我幫淮王牢牢拿住幾十萬禁軍,這皇位就是淮王的,事成定局後,我便是第一大功臣。我倒要看看,上家如此足智多謀,究竟有沒有本事能衝破幾十萬禁軍,奪下京都,實現他的大計。」

  王高庠仰頭道:「你不要忘了,這宮裡有四千死士是他的人,若是他們發現你有異心……」

  「這天底下,不怕死的人多不了,貪名好利的人少不了。」黃青荇絲毫不懼,道,「只要拿到了禁軍虎符,滅四千死士也不過揮揮手的事。」接著又道,「王大人前幾日還在勸我不要任人宰割,要自己掌握生死,現下為何卻要阻攔我?」

  窗後的裴少淮暗想,原來是緊要關頭,黃青荇開始反水了。

  對家想利用黃青荇和淮王發動宮變,為本族創造入侵的契機。而黃青荇將計就計,打算把淮王真正推上皇位,他獨攬從龍大功。

  裴少淮笑笑,真是好一齣狗咬狗的大戲。也是,黃青荇那樣的性子,豈甘心於只當一枚棋子?

  只可惜,還沒等黃青荇進入兵部,院外傳來了厚重的裝甲聲,嘰哩咕嚕說著異族話語。

  黃青荇一凜,想趕緊藏入兵部,結果動靜過大,反倒暴露了他的蹤跡。

  幾十名叛賊湧進院子。

  黑盔蒙頭的叛賊似乎識破了黃青荇的主意,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對屬下做了個格殺的動作,示意誅殺黃青荇。

  數把利刃拔出,明晃晃向黃青荇刺過去。

  黃青荇絕望之際,卻見一道身影陡然橫擋在他的身前,以肉軀替他擋下了利刃。

  此人正是王高庠。

  黃青荇在其身後怔怔然,看著刀子刺進又拔出,血水噴湧,緋色的官袍被血跡染得更深更紅,直到王高庠倚著牆將將倒下,他才回過神來,顫顫地將其扶入懷裡。

  裴少淮命錦衣衛趕緊出去制服叛賊。

  刀劍相拼聲裡,黃青荇抱著王高庠,紅著眼,喉嚨哽咽又滿腔恨意地怒道:「你以為你如此便能消除我的恨意、消除你的愧疚嗎?我這幾十年受的苦難、折辱,你們以死還不起……」

  錦衣衛武藝高強,很快便制服了叛賊,打鬥聲漸漸消停。

  黃青荇的咆哮聲漸漸變作了抽泣,止不住的流血染紅了他的雙手,又順了兩人的衣袍,流了一地。

  裴少淮靜靜站在兩人幾步之外,給將死之人留了一絲善意。

  王高庠萎如枯草,他喃喃道:「我不是為了消除你的恨意,你理應恨。我只是想告訴你,生在這個家裡,即便是身為嫡子,也同樣活得苟且、折辱……身在富貴窩,然精神倍受煎熬,我受的苦難並不比你少半分……」

  他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在生命之末不知看到了什麼景象。

  「你出世時我已十三,我看著上家逼你的生母上吊自盡,再把你棄到破廟裡,我問上家為何如此,他說……唯有斷了所有孽緣,無牽無掛,吃盡世間的折辱,從卑微裡一步步爬上來,才能養成最凶狠的孤犬,他說家族庶出注定如此……」

  王高庠將死之際說出這番話,可見這件事日日夜夜裡都在折磨著他。

  「我後悔青絲盡白也沒有勇氣反抗。」王高庠笑笑,咯出一口鮮血,道,「正是我的懦弱無能、任人擺布,才叫我的孩子也受著和你一樣的苦楚……」

  「我該下去賠罪了……」說完這一句,王高庠的眼緩緩閉上,漸漸沒了生機。

  黃青荇嚎啕,緊緊摟住王高庠的冰冷的身軀,哭腔中終於喊出了那句「大哥」。

  一旁有許多被制服的叛賊,被錦衣衛按在地上,裴少淮來到一名叛賊跟前,一把扯下了他的頭盔。

  果不其然,頭盔下掩飾的是異族髮式——青絲繫以色絲,一同辮髮成兩髻,乖金環,自左右耳垂肩。

  這正是金人特有的髮式。宋時「靖康之難」以後,金人佔據幽雲十六州,與南宋對峙一百餘年,不料其背後的蒙古人發展壯大,勢力蓋過了金人,捷足先登成就了大一統。

  金人退居山海關外,休養生息,如今瞄準時機捲土重來。

  裴少淮問黃荻:「裴某是當叫你黃荻,還是王荻,或是完顏荻?」

  至於「青荇」二字,裴少淮覺得他不配南居先生取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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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九章 無愧於心

  黃青荇將兄長的遺軀平放於地上,為他掇拾好凌亂的衣袍,再用自己的衣袖仔細拭去其臉上血漬,讓其留有最後的體面。

  兩人同父異母,雖有兄弟之血脈,卻無兄弟之情、兄弟之實,直到陰陽相隔才有了惺惺相惜,實在叫人唏噓。

  做完這一切,黃青荇才應道:「裴大人何必以此來羞辱我?鄙人姓黃,字青荇,恩師喚我黃青荇。」他承認王高庠是兄長,卻不承認自己是異族。

  「水荇青青滿綠波,與青山相映,你的所作所為豈配得上南居先生的『青荇』二字?」裴少淮繼續質問道,「你何來顏面喚南居先生為恩師?你對得起他的栽培嗎?」

  黃青荇起身,錦衣衛雙刀攔在他的身前,他卻不管不懼,生手握住刀刃,任憑手心漫血,直勾勾看著裴少淮道:「你為當朝天子,我為其子淮王,各為其主,成者活敗者死,僅此而已,誰又比誰高貴?」

  他不承認自己與上家是一伙的。

  黃青荇繼續癲狂道:「倘若我今日早到半個時辰,順利拿到虎符,助淮王坐上皇位,我黃青荇便是從龍大臣、權柄滔天。」他閉眼貪想著,一臉興奮彷彿事已成真,道,「待我替恩師正名,讓他成為大慶國臣,世人乃至史書青筆只會讚譽我尊師重道、有情有義,屆時,又豈輪得到你在此問我姓什名誰?」

  「你連南居先生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卻還在此一口一個尊師重道,何其可笑。」裴少淮道。

  也許在黃青荇心裡,把鄒老夫婦位置放得極高,堪比再世父母,也許在金陵城裡,他是真的在盡心竭力照料二老……但這些彌補不了他的過錯。

  自他以錢道禍害百姓,不顧百姓死活以謀權時,他便已與南居先生背道而馳,成了南居先生口中的稗草。

  「我不知曉恩師想要什麼?也許吧……」黃青荇爭道,「但我知道恩師必定不想要猜忌、排擠和黨爭,不想一心為君卻被君罰,不想自己的門生慘遭貶謫、不復重用!」

  「你經歷過嗎?裴大人。」這輕飄飄的一句,就像是毒蛇纏繞在臂上,對著裴少淮的鼻尖吐信。

  從這一點來看,對家確實成功了,成功把黃青荇棄養成了一條自私自利的孤犬。

  「是,我承認,閩南三大姓的錢道計策是我出的,通過錢肆發行交子,空手把百姓的家財掏空耗盡,讓三大姓牢牢把住貨源,奇貨可居,逼死小商戶……我承認這些都是我做的。」黃青荇忽而哈哈大笑,嘲諷之意十足,他提醒裴少淮道,「不要忘了,這些不過是當朝皇帝玩剩的把戲。怎的?他貴為天子,大肆印發寶鈔便是不得已而為之,而我等逆臣故技重施,便是荼毒閩南百姓?最虛偽的便是你裴氏兄弟,學了恩師的一身本領,卻拜在傷盡恩師的昏君腳下。」

  昔年,皇帝初登基之際,確實沒聽鄒老的意見,大量印發寶鈔而失信於民。

  裴少淮無意洗白皇帝曾犯下的過錯,君主本就是這個世道裡最大的剝削者,他只能慶幸自己遇到的是已經成熟穩重的皇帝,而不是一個剛剛登基、群狼環伺下病急投醫的年輕天子。

  他更感激於南居先生已走了一半的路,送他走到更遠。

  天下大同這條路,不是獨哪一個人走出來的,黃青荇不能明白這個道理。

  「倘若南居先生如你所想,他就不會身在朝野依舊心繫天下。倘若裴某如你說的這般不堪,南居先生就不會將畢生所學所悟傾囊相授。」裴少淮應道,「裴某從南居先生身上所學所得,不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哪一個人,而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他們有所食、有所衣、有所學,鍛造銀幣是為此,南下開海是為此,如今捉拿叛賊、免大慶於兵荒馬亂,亦是為此。我裴少淮無愧於心,無愧於南居先生的教導。」

  「不管何時何地,裴某都可身姿板正立於南居先生跟前,言之鑿鑿道,未曾辜負他的期望,未曾失約自己的許諾,未曾向物欲橫流妥協,可以確信告訴南居先生,他所希冀的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大同終將可成。而你呢?」裴少淮走過去,把住黃青荇的下巴抬起他的臉,從上對下說道,「當南居先生令你下田拔除荑稗時,你就沒曾想過,他是想救贖他迷途的學生?」

  黃青荇的瞳孔瞪大了又縮小,他終成了自己拔不去的稗草。

  裴少淮手一甩,撇開了黃青荇的臉,轉身背對著黃青荇道:「你讓南居先生失望了。」而後離開了兵部。

  南居先生給過黃青荇機會,裴少淮也給過他機會。

  ……

  ……

  燕承詔領人逐點剿滅叛軍,人數上、武器上、武力上的佔優,使得場面並不慘烈,甚至沒有鬧出太大動靜,便結束了打鬥。

  東宮裡,太子一家躲在分散躲在密室裡,雖受了些驚嚇,卻無大礙。

  而太和殿裡,不明外頭境況的淮王依舊春風得意、滿臉紅光。

  幾個歸順於淮王的大臣,此時正在殿上大獻殷勤,一個道:「殿下是不是該改口了?由『本王』改稱為『孤』,才值得起殿下現在的身份。」

  「盧大人說得有理,過不了多久,便又該改了。」

  淮王大喜,臣子們也跟著大笑,笑聲迴蕩在空曠的殿中。

  日光照進大殿,正堂上的龍椅熠熠生輝,十分氣派,臣子道:「殿下如今代為監國,有國君之實,坐一坐這龍椅也符合禮制。」

  淮王一邊佯裝謙遜、假意推辭,說什麼「禮制不可廢」、「不能落人話柄」,一邊卻把幾個臣子遣了出去。

  他要獨享這榮耀時刻。

  正準備坐下,淮王想起有件麻煩還沒處理,他這個人錙銖必較,有仇必報。

  此前裴家羞辱了他,現下他便要拿裴家開涮,殺雞儆猴,以報私仇。

  「來人。」

  大門吱呀響了一聲,淮王以為是自己的侍衛進來了,只顧著負手在龍椅前來回踱步,吩咐道:「景川伯爵府膽大包天,為報私仇,竟串通宮人,將姻親張梗送入東宮,將吾皇兄殘忍殺害,人神共憤,罪不可恕。傳孤口諭,將景川裴家所有人抓入天牢,擇日斬首於午門之外,以儆效尤。」

  只是發令後沒聽到「遵命」,反倒聽到一陣竊笑聲。

  淮王怒目望去,只見一文一武站在殿中,他認得武官乃是鎮撫司緹帥,文官卻不知是誰。

  淮王頓時大駭。

  燕承詔好不容易掩住竊笑,正經臉幾息,又立馬破功,道:「裴大人聽見沒有,你這才剛從天牢出來,他便要把你抓回去……裴大人不若回去再坐坐?」

  「你……你們怎麼進來了?」淮王頓感大事不妙,「來人,來人,快將這兩個逆臣拿下。」

  裴少淮道:「你們燕家的事,燕緹帥快些動手罷,時辰不等人,宮外還有急事要辦。」

  這兩人一起做事,向來都是「有商有量」的。

  正這時,大殿偏門探出個鼠頭鼠腦、賊兮兮的老匹夫,他看了一眼皇座前身穿錦衣而非龍袍的淮王,瞬時提著粗實的棗木棍衝過去,當著淮王的後頸就是一悶棍。

  速度之快,淮王甚至沒來得及看來者是誰,便暈倒在皇座下。

  老匹夫拍拍手得意道:「我就省得叛臣賊子是沖著皇位來,到龍椅跟前等賊子頭目必定沒錯。」

  等裴少淮看清楚老匹夫的面目後,一扶額,竟是來往甚少的張姨父。

  他很快想清楚了其中門道,有些哭笑不得——淮王想借張姨父,在事成之後冠裴家以刺殺太子的罪名,一來可以洗白自己,二來可以清理裴家,好一個一箭雙雕的計謀。只可惜千算萬算,這悶棍子算到了自己的頭上。

  原來,張秀才夜裡跟著叛賊進宮後,憑著紅牆金瓦認出了紫禁城,他心裡一直念叨著「頭功」,怕被人搶了去,便趁著叛賊不注意,偷偷逃離了隊伍,再瞎耗子亂撞,一路摸到了太和殿來。

  燕承詔低聲商量問道:「裴大人什麼打算?」

  「抓進去好好嚇唬嚇唬,叫他以後莫敢再犯糊塗,下一回可沒這麼好運了。」

  「交給我吧。」

  ……

  宮變即將被平定,一切又將恢復井然有序。

  可御書房裡物品的凌亂無序,很難再有人擺放得妥貼、讓皇帝滿意了。

  皇帝把著茶盞,杯裡剩下的半盞茶已經涼透,皇帝抿了一口,又冷又苦澀,毫無茶香。

  蕭瑾被押過來,定定站著,竟然不肯下跪。

  錦衣衛正欲用強,皇帝卻擺擺手,沉聲道:「隨他罷,你們退下。」

  沒等皇帝問話,蕭瑾竟先開口了:「皇上有千人萬人來跪拜,長長幾十載,也受了老奴千次萬次的跪拜,不差最後這一回了。」

  「蕭瑾,你走偏了。」皇帝道,「你知曉的,朕留你在身邊,要的不是你的跪拜。」

  「皇上可以不要,老奴卻不能不拜。」

  「朕現在允你不拜……」皇帝說到一半,發現不妥,話語又咽了下去,改道,「朕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皇帝走下台階,與蕭瑾同站在御書房平地上,問:「朕被周皇貴妃、楚王聯手迫害,你冒死給朕送來吃食,這是假的嗎?你勸朕多抽些時間陪陪政兒,以免百年以後無臉面對孝貞皇后,這也是假的嗎?朕喜好吃什麼、用什麼,朕想說什麼、做什麼,你是真的明白,或只是為了當差而已?」

  「假的,都是假的。」蕭瑾一口應道,「不過是私心揣摩、奉承迎合,皇上想要什麼,奴婢便給什麼罷了。」

  又道:「皇上何苦要奴婢為奴婢,又要奴婢有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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