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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四十六章 裴家脾性
倘若太子還是太子,倘若皇位非太子不傳,以皇帝的心術與手段,誰又敢動太子一根汗毛。
可如今,太子禁足數月,皇帝態度模棱兩可,免不得有人會急於事功,欲殺太子以代之。
淮王是皇儲的最大競爭對手,且已身臨京都,燕琛自然時時關注著淮王。
「蛟龍相爭風雲動,牆草隨風自飄搖。」燕琛言道,「曾經誓死追隨父親的黨系如今身在何處,連王高庠都已致仕,父親還敢將自身安危寄於他人嗎?口說無憑的忠心,終究只是牆頭草,風一吹來則側倒。」
「我知曉了。」太子面露愧疚之色,抖了抖身上的木屑,自嘲道,「一個當父親的,竟還要未冠的兒子提點安慰,也真是夠窩囊的……是我拖累了你,辜負了你的一身才華和本事。」
「父親,皇祖父曾飽受嫡庶相爭之苦,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換儲,眼下朝中的形勢正好說明了這一點。」燕琛趁著父親腦子清明之時,繼續說道,「只要保住性命,皇祖父沒有逐我等離開東宮,一切皆還有挽回的機會。」
即便朝中群臣皆倒戈淮王,只要長幼之序還在,只要皇帝依舊認准長子,太子就有打翻身仗的機會。
也許是為了兒子,燕有政終於提起幾分精神來,頷首應道:「孤答應你,從今日會注意身邊的動靜,一切謹慎行事……直至你皇祖父做出選擇。」
……
丹霞未出晨霧起,如雲似水埋皇城。
整一個紫禁城中,唯獨殿頂的琉璃金瓦顯露在重重晨霧當中,目視難見十丈開外。
內官們備輦,正打算送皇帝前往太和殿上早朝,忽聞窸窸窣窣的衣袍聲和不急不緩的步履聲。
定眼一看,一群文官漸漸從白霧中顯露出來,有紅有綠,個個一副義憤正氣之態。
為首的張令義,左右是兵部尚書陳功達與裴少津,其後跟隨著兵部、兵科部分臣子,還有鄒老在京的門生。
裴少津確實「聽信」黃青荇的話,把鄒老門生聚了起來,只不過是得了林遙的信件以後。
他們直接從太和殿東西門穿入,不等早朝,直接把剛穿好龍袍的皇帝堵在了大善殿外。
被禁止入宮一個月之後,張令義再次帶頭,跪在大善殿前吟唱「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只是御書房內的皇帝置若罔聞,不予理會,讓人把輦撤走,今日直接不上早朝。
眼看皇帝不接招,裴少津既知皇帝與兄長在布一個局,又青年負意氣,他憤懣哼了一句,徑直起身,身著綠色官袍在殿外高唱明代李商隱的《賈誼》:「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星象變化明顯,熒惑星每夜皆離心宿更近一些,朝中人人皆知裴少淮為何入牢,卻無人敢在朝中提及「熒惑守心」。
相較於裴少淮無罪入獄,他們更懼怕的是天意、天權。
裴少津無懼責罰,乾脆趁著今日之機,以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撕破了這層窗戶紙。
他道:「漢文帝勵精圖治,以德服人,以武平亂,開啟了『文景之治』的天下盛況,如此之下,猶被後世文客以一詩諷刺數百年,人人傳唱。現如今,皇上竟以一個尚未發生、神神鬼鬼的星象關押朝廷功臣,此舉讓踏踏實實做事的臣子如何作想?又讓天下人如何評價?讓青筆史書如何記載,讓文人騷客如何文辭諷刺?倘若往後再傳出什麼彗星襲月、秋星晝見、白虹貫日的天象,皇上又將關押何人?等到朝中能臣盡下牢獄,還有誰為朝廷做事、為天下百姓做事?」
一連串的反問,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與裴少淮脫官服、顯素衣,一句「船將沉矣」相比,裴少津的話語更直白,刀刀都劃在傷口上。
他繼續道:「皇上每每祭天祭祖之時,祭文常道,重復漢人正統,再現大漢盛世,皇上所說的重現,是指『夜問鬼神』還是『文景之治』?」
待裴少津說完之後,先是張令義道:「臣附議。」
緊接著連片的「臣附議」響起,比那「狡兔死,走狗烹」更擊皇帝心窩。
御書房裡的皇帝,大抵覺得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氣也達到最高點,漲紅了臉,直接一掀,把御前書案推翻,折子、筆墨、茶杯散了一地,吼道:「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個個都開始質問起朕的罪名來了,朕是天子,還是他們是天子?」
蕭瑾應聲跪地,道:「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穿朕口諭,把外頭這些亂臣賊子統統抓起來,革去官職,貶為庶人,發配秦晉之地充軍耕作,永不復用。」一連串的怒語毫無停頓猶豫。
雖說他與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來「逼問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錢道之人,結合燕承詔送來的西北疆密報,皇帝便也能猜出張令義、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圖。
皇帝見蕭內官聽了諭旨,卻不動身,道:「去啊,還等什麼?」
「陛下,傳哪位臣子欽辦此事?」
刑罰之人裡有內閣閣老,理應是首輔胡祁來辦,可皇帝思忖了幾息,卻道:「朕欽定吏部尚書裴玨督辦。」
「奴婢遵旨。」
等到御書房內獨剩皇帝一人,皇帝這才抽出一張巾帛擦一擦額上的大汗,喃喃低聲自言道:「這個裴仲涯罵人真是難聽,等事情平定,合該罰一罰他。」
不過皇帝轉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長鎖了一個多月了,以裴少津對兄長那份感情,出口罵一罵好似也正常。
……
……
皇帝特令即日即辦,快刀斬亂麻,於是暮霧沉靄時,張令義、裴少津等人已換上囚衣,鎖上鐐銬,一連串拉到了城門之外。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罰了臣子,未罰親眷,更未抄家。
讓人覺得他於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各府親眷前來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裡的暮霧還要壓抑。裴家人雖知內情,卻也要幫兄弟倆把戲份演全了,女眷們一路追著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攔阻不許再送。
即便知曉是計謀,可看到平日溫和爾雅的少津披發囚衣,鐐銬磨出傷痕,她們豈能不見景傷情?見到兩兄弟的同僚、座師為了他們,同受其苦而無怨,她們又豈能不感恩懷德?
一條蜿蜒的官道,綿綿向前,在暮色裡宛若通向黑夜。
一架馬車從支道駛來,與這一連串的犯人擦身而過,途經裴少津身畔時,馬夫笑喊道:「請幾位官爺停一停,容我家老爺說句話。」
羈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馬車簾起,擲出了一錠金元寶。
「有話快說,行程不可耽誤。」官差言罷,便留裴少津獨在車旁。
「值嗎?」車中人問道,仔細一辨,正是黃青荇的聲音。
被裴少津戲弄之後,得知裴少津的下場,黃青荇特意前來嘲諷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問道:「怒嗎?」
「明明有康莊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險,救不了兄長不說,還將自己搭了進去,你還能笑得出來?」黃青荇陰陰說道,「無知輕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塊青石坐下來,便是身為囚徒,身穿囚衣,依舊板板正正,他絲毫不被黃青荇觸怒。
他想起長兄說的「青青田畝,荑稗先出」,暗諷道:「黃荻,天下之大,疆界無窮,你可知稗草為何不生長別處,而非要生在田畝裡?」
興許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黃青荇的一些回憶,直擊其心頭弱處,黃青荇在車內默不作聲。
裴少津繼續道:「因為稗草伴生,離了田畝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沒了,你覺得稗草還能繼續活著嗎?便是活,也是活在陰暗的角落裡,正如你現在這般,躲在車簾下根本不敢見人。」少津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與鄒老夫人一路養你、教你、提攜你,你卻在他身後刺刀,你是叛徒。」
「我沒有背叛恩師。」黃青荇激動,終於撩開了車簾,探出頭睥睨著裴少津,道,「我費盡心計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時,便可替恩師正名,讓天下人皆知恩師的才華與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黃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亂語……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爾等大奸之人,只會捫心追悔。」
黃青荇抹了一把臉,挑了挑兩撇鬍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問道:「那你呢?你與裴少淮呢?你們得了恩師的指點,元及第,官居要職,可曾在朝中為恩師正名一二?又可曾讓皇帝厚待曾經的忠賢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報恩,爾等就是這般做人門生的嗎?你們為恩師做了什麼?」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塵土,朝向初升起的圓月,拖著哐哐當當的鐐銬,頭也不回往前走,他拋下了一句:「我等讓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著,讓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終於可以看到盡頭。
匯成一點的長路,不知有多遠,但只要走就能走到盡頭。
裴少津對著明月高聲吟唱道:「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空曠的官道上久久才回傳過來。
……
月色終於爬上高牆,照進裴少淮的小院。
裴少淮望著才冒出頭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時王昌齡的那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即便各在一處,依舊明月同照,兄弟之間就當同風共語。
這是少年時南下游學,兄弟作別時道的詩句。
燕承詔坐在石台上,一邊飲酒,一邊勸道:「放心吧,你二弟不會有事的。」
「他還是太衝動了些,邊關戰事復雜,豈是他一介紙上談兵的京官可以硬闖的?」裴少淮擔憂道,他知曉,即便他沒被關在這牢獄裡,也必定勸不動弟弟,可還是忍不住擔心。
「不出去走走,豈知真正的兵道?」燕承詔想起與裴少津為數不多的交集,說道,「他若是不『衝動』,不敢做敢為,又豈是你們裴家人,豈是你的二弟?」
燕承詔看著裴少淮,公允評價道:「若說衝動,裴郎中未與皇帝面見籌謀,就敢設下這個局,敢在堂前高喊『船將沉矣』……燕某倒覺得裴郎中相較二弟更加衝動一些。」
裴少淮訕訕笑笑,道:「裴某這不是信任皇上和燕緹帥嗎?下棋能下到一塊去的,想法總不至於差太多。」
……
明月朗朗,黃青荇鑽入小巷後,不多時,一架打著補丁的民間馬車從巷子另一頭出來,不回黃青荇暫居的宅子,反而駛向城北。
月光照著馬車,影子投在路邊野草上,影與草相疊,像是立於路邊的孤魂野鬼。
終於,馬車到了王太保的府邸後門,黃青荇在馬夫的遮掩下,入了王家府邸。
輕紗白帳中,坐榻上兩人對坐,燈盞映在白帳上的影子很高很大。
相較於王高庠,黃青荇年輕十餘歲,留的是兩撇鬍子,而王高庠頭髮花白,留的是一把山羊鬍。這樣的差異,平日裡分開見兩人,只怕不會想到他們長得如此相像。
當他們坐在一起時,才可知他們都長了一對角眼和筆挺的鷹鼻,不苟言笑時顯得咄咄逼人。
「太子敗局已定,按照上家的指示,王太保接下來應當鼎力幫我。」
王高庠影子探前,欲蓋過黃青荇,忿然道:「我一步步爬到太子太保之位,為東宮之師,即將便要成事,若不是你在南邊從中作梗,我又豈會輸?」他冷冷說道,「想要我幫你,做夢!」
「王太保年歲大了,可真會說笑話,什麼叫我從中作梗?叫上家聽了恐怕會笑掉大牙。」黃青荇諷道,「倘若王太保的『成事』指的是太子登基後念及舊情,給王太保在內閣留了個閒職,下面的人尊稱一聲王閣老……王太保確實是即將成事。」眼神裡滿是鄙夷,矮桌上的茶水一口不喝。
黃青荇繼續道:「裴少淮從閩地入京區區兩月,你身為吏部尚書兼太子太保,先是失了京察大權,後又與太子離了心、生了間隙,王太保也敢說這是即將成事?」
王高庠頓時無言以對。
「短短時間內,王太保便將積年所得盡數敗給了裴少淮,被迫辭去吏部尚書的位置,躲在府中求自保……倘若太子真的登基上位了,年年月月裡,王太保除了一份舊情以外,還有什麼能跟裴系相抗?」黃青荇的話如尖刺一般,句句紮心,接著道,「王太保敗下陣,不是我在南邊作梗,而是敗給了裴系,敗給了裴少淮……相反,我非但沒有作梗,反倒是救了王太保,試想,若是沒有淮王入京,你犯下如此過錯,上家還會留你活到現在?這個歲數,說沒就沒了,並不少見。」
王高庠眼底生出些懼色。
硬的說完,黃青荇開始說軟的,他道:「如今正是把裴系踩在腳下的絕好機會,王太保一點都不動心?你若是帶著太子舊黨投向淮王,淮王取代東宮,他日登基時,難道不會念一份情,讓你入閣當當首輔?」
以利相誘。
豈知王高庠並未被誘惑,而是冷冷道:「若是聽不懂你的花言巧語,豈不是比你白活了十幾年?局勢若是這般簡單,我會不選擺在眼前的淮王?」
開始輪到王高庠鄙夷黃青荇,冷笑道:「你就不想知曉上家到底是誰人?甘願永遠被人操控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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