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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朱貞木] 七殺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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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殺碑  作者:朱貞木


故都琉璃廠書攤中,見一手寫詩冊,

紙半破損,署名“花溪漁隱”,蓋乾嘉時蜀人也。

行楷圓勁,細於蠅頭,中得一聯“妻孥雖好非知己,得失原難論丈夫。

”語頗雋,購歸細讀,詩百餘首,媵以蜀中明季軼事十餘則,

約數萬言,中有一則,題為《七殺碑》,略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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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0:42 |只看該作者
原著序跋

附錄一:原著序跋

民二十五年春,故都琉璃廠書攤中,見一手寫詩冊,紙半破損,署名“花溪漁隱”,蓋乾嘉時蜀人也。行楷圓勁,細於蠅頭,中得一聯“妻孥雖好非知己,得失原難論丈夫。”語頗雋,購歸細讀,詩百餘首,媵以蜀中明季軼事十餘則,約數萬言,中有一則,題為《七殺碑》,略謂“張獻忠踞蜀,僭號‘大順’,立聖諭碑於通衢,碑曰:‘天以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即世所傳七殺碑也,碑文‘殺’字,不六不八,而必以七,何也,蜀中耆舊有熟於掌故者,謂餘曰,獻忠入蜀,屠殺甚慘,而屢挫於川南七豪傑,恨之也深,立碑而誓,七殺碑者,誓欲殺此七雄耳,七雄為誰?華陽伯楊展、雪衣娘陳瑤霜、女飛衛虞錦雯、僧俠七寶和尚晞容、丐俠鐵腳板陳登暤、賈俠餘飛、賽伯溫劉道貞是也……”其文分敘七雄事蹟,詭奇可喜,楊展為七雄之魁,敘其生平及率義兵規復川南事尤祥,謂楊展能識金銀氣,擅奇門五遁術,近於小說家言。然其敘述,均有所本,吳梅村《鹿樵紀聞》及彭遵泗《蜀碧》等書,所載楊展傳中,亦有精五行遁術語,顧博雅之士,亦不免也,豈世真有此神奇之術歟?

友人有於成都博物館曾見七殺碑者,謂其文略異,無七餘字,有謂原碑已為清廷捶僕,未知孰是,而蜀人至今指楊展遺蹟“萬人墳”,及七雄義烈掌故,奚能道之,餘摭拾“花溪漁隱”所述,兼採各家筆乘,故老傳聞,綜合七雄事蹟,演為說部,而刪其怪誕不經者,並據“花溪漁隱”之說,以《七殺碑》名書,志其所由起,此七雄當明末之世,聯袂奮臂,縱橫川南,保全至眾,而卒扼於闆冗大僚,自剪羽翼,身為國殤,全蜀因而糜爛,事至壯烈,可泣可風,作者餘生烽火,凍墨磨人,文字遊戲,聊遺歲月而已。

民國三十八年春朱貞木識於析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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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1:04 |只看該作者
附錄二:朱貞本創作目錄

《鬱金香》

《鐵漢》

《豔魔島》

《七殺碑》

《虎嘯龍吟》

《飛天神龍》

《龍岡豹隱記》

《龍岡女俠》

《羅剎夫人》

《玉龍岡》

《苗疆風雲》

《邊塞風雲》

《五獅一鳳》

《庶人劍》

《塔兒岡》

《闖王外傳》

《翼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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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1: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新娘子步步下蛋

四川城內有巴、雒、瀘、岷,四大名川,故稱四川。巴即嘉陵江,古有巴蜀之稱。雒即沱江,一稱外江。瀘即金沙江,諸葛亮五月渡瀘,便是此地。岷即岷江。這四大名川,到了重慶,合而為一,經瞿塘三峽,巫山十二峰,奔騰激射而下,直趨下游,經洞庭鄱陽,越蘇淞而入海,成為中國大動脈之一的長江。

本書故事,開始於岷江之濱的嘉定城,嘉定是川南一個山明水秀的小城,這座小城,一面靠山,一面臨江,臨江這一面,斷岸千尺,下臨江流,上游自成都、彭山、眉山、到嘉定,下游是犍為、敘州、濾州,直達重慶,所以嘉定是成都重慶兩江水道的中心,也是岷江這條水道上客商船隻必由之路,城池雖小,地卻馳名。城南的大佛寺、烏尤寺,尤為名勝之地,大佛寺的大佛,卻不在寺內,在矗立江流的千尋峭壁上。這尊大佛,足有一二十丈高,從後面大佛巖上去,穿過大佛寺的後殿,可以爬上大佛的頭頂,縱眺岷江如畫的遠景,大佛寺的左首,是烏尤山,山上便是烏尤寺,危崖曲澗,雲影嵐光,嘉禾華滋,上下一碧,端的鐘靈毓秀,風物宜人。在明季時代,嘉定便有“十不得”的勝景,“十不得”裡面,便有“大佛拜不得,烏魚煎不得”的民謠。所謂“大佛拜不得”是一種神話,別個佛像都可拜,獨有嘉定的大佛,拜了以後,岷江的水,漲到大佛脖子上,便要淹沒嘉定城了。所謂“烏魚煎不得”本地人把“烏尤”二字,唸作烏魚的緣故,其實烏尤寺是黃山谷的出典,還有八個“不得”的景緻,與本書沒有多大關係,暫且不提。

明季時代,烏尤山山腰有一家出名的茶館。這茶館造得非常特別,五開間的瓦房,前後都可進出,好像一座長方形的亭子,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硃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裡外都裱糊得雪洞一般,前面長廊內的茶座上,一面品茗,一面靠著紅漆欄杆,可以飽覽江景。後面靠著上山必由之路,正是烏尤寺香客遊客上下憩息之所。前後面門額上,都寫著“曼陀羅軒”四個字。這軒名非常新穎,因為烏尤山是佛教聖地,春夏之際,山上山下,遍地開著一種繽紛馥郁的曼陀羅花。曼陀羅花盛開時節,也是遊人最多,茶館生意最興隆的時節,不知哪一位名士,便把曼陀羅三字題作茶館的軒名,曼陀羅軒非但賣茶,還帶賣點心酒飯,曼陀羅軒的“抄手”,四遠馳名,“抄手”便是餛飩,四川人喊作“抄手”。

有一年正值十月小陽春的日子,川南氣候溫煦,加上是個晴天,曼陀羅軒外面遊廊上,坐滿了茶客,軒內坐滿了酒客。內外酒客和茶客,正在議論紛紛,談論一樁本地稀有的新聞,廊座上一位花白鬍子的茶客,向對面一位窮學究問道:“老子(川人張嘴,便稱老子)

從彭山趁水下船,路過貴寶地,順便上岸玩玩,一路聽人講‘烏尤寺和尚嫁女兒’的新聞,真奇怪,出家人哪有女兒,老子活了這麼大,真是頭一遭聽到,其中究竟怎麼一回事呢?”

那窮學究把一個橄欖腦袋搖得貨郎小鼓似的,嘆口氣道:“異端,異端,攻乎異端,斯害焉矣。”花白鬍子的茶客,聽他酸溜溜掉了一句文,等於白說,依然莫名其妙,萍水相逢,不好意思掘根究底地問下去,不想茶館裡愛管閒事的人最多,這位茶客的坐處,靠近裡面酒座的一排敞窗,突然從敞窗內鑽出一個酒氣醺醺的腦袋來,哈哈大笑道:“聽老先生是川北口音,大約路過此地,怪道不知敝處的事,便是這一屋子的人,也只有老子最清楚。”說罷,一個指頭,向自己酒糟鼻子上亂點,花白鬍子的茶客,正苦沒法探聽真相,忙不及雙手亂拱,殷殷求教。窗內的酒客,大約已經酒足飯飽,藉此賣弄消息靈通,也許藉此打混,逃避掏腰包請客,先用兩個指頭,挾著酒糟鼻子,轉身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後探出半個身子來,似乎這樣好消息,不願意叫一個人知道,故意先打了個哈哈,大聲說道:“你們知道嫁女兒的和尚是誰,便是山上烏尤寺老方丈破山大師。這還不奇,諸位一定要問,新郎新娘是誰呢?哈哈……說出來,諸位要嚇一跳,新郎不是別位,是我們嘉定第一大戶,新中第一名武舉,楊大相公。新娘便是楊相公義妹、師妹川南三俠齊名的雪衣娘。新郎新娘和那位高僧,都是我們四川的奇人。奇人辦奇事,才有這樣新奇的奇聞,老子索性告訴你們,今天便是他們洞房花燭的良辰。老子怎地知道這樣清楚呢,因為老子也姓楊,是楊大舉人的本家。回頭楊大舉人到此‘親迎’(川俗,新郎必先至女家親迎,隨同花轎回家,然後交拜成禮),老子便要趕去喝喜酒了。”他這樣一表白,果然,裡裡外外的茶客酒客,在窗內窗外,把他包圍住了,七嘴八舌,向他亂問,都想打聽個細微曲折。因為嘉定上下游的人們,都知道楊大舉人名聲遠大,雪衣娘楊相公上擂台的事(四川打擂的風氣,在抗戰時期,還有所聞),更是平日茶館裡面的談話資料。起初大家只知道烏尤寺和尚嫁女兒,不知和尚是誰?女兒是誰?更不知新郎便是本城鼎鼎大名的楊武舉。現在聽到這位酒糟鼻子一抖露,真是一樁奇聞。

凡是在曼陀羅軒喝茶吃酒的,恨不得一個人拉著他到一邊去,細談細問。無奈這人知道的,也只有這一點,滿肚皮早已抖出來了。再要問他細情細節,起末根由,連他自己還想打聽別人去哩。

酒糟鼻子,大約是楊武舉五服以外遠房遠支。不然的話,當天是好日子,早應該在楊武舉家裡,幫忙照料。還有工夫,陪著朋友在曼陀羅軒幫吃幫喝,說閒白兒嗎,這時被眾人包圍著,正苦無話可對,忽聽得山腳鼓樂之聲,細吹細打地響上山來,頓時直著嗓子大喊大嚷道:“諸位快瞧,楊大舉人上山迎親來了。”這一嚷,果然有效,曼陀羅軒內的酒客茶客,呼地一聲,一窩蜂擠出茶館外面,迎在山道上,等候迎親的喜仗到來。獨有兩個雄壯大漢,依然紋風不動,坐在軒內酒座上,淺斟低酌,悄悄談話。

山腳下樹林裡轉出四面彩旗,迎風舒捲,緩緩地湧上山來。旗後十幾名披紅插花的鼓吹手,吹手身後,一對對的垂髮繡衣童子,分執提爐宮燈寶扇之類。前隊過去後面又是兩面麟風呈祥的五彩錦旗,引著一匹雪白川馬,雕鞍鮮明,鸞鈴徐引,馬上穩坐著一個劍眉虎目,面如冠玉的楊大舉人,披著一身大紅喜服,配著雪白的駿馬,紅白相映,益顯得新郎器宇軒昂,不同凡俗。新郎馬後,便是花團錦簇、五彩繽紛的一乘花轎,轎後又是一隊十番細樂,吹笙按笛,一路奏著“齊天樂”的曲子。後面一群牽羊擔酒,挑盒夾包的楊府下人,個個衣履鮮明,喜氣揚揚。這一大隊親迎喜仗,從山腳排到山腰,足有半里路長,山上山下,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馬上新郎,經過曼陀羅軒時,有許多本地茶客酒客,都認得楊武舉的,便擁在道旁,齊聲道喜。這時新郎不能下馬,只好在馬上含笑拱手。

這當口,新郎在馬上一眼瞥見曼陀羅軒茶廊內,立著兩個漢子,有點異樣,被眾人一陣纏繞,只瞥了一眼,人已跟著隊仗走過,也就忽略過去。

曼陀羅軒茶館內一般看熱鬧的人們,有許多遊手好閒的,會了帳,跟著親迎的喜仗,趕上山去。大家以為和尚嫁女兒,新娘子定在烏尤寺內上轎的了。和尚寺跑出新娘子來,真是天字第一號奇聞,哪知眾人猜想的滿錯了。親迎的喜仗,並不進烏尤寺,卻從寺後繞了過去。在寺後不遠所在,一條小徑,穿過一片松林,在一處突兀的懸崖上面,蓋著極精緻幽雅的一座小樓,樓外圈著短短石牆,牆上碧油油的朱藤翠葉,遮沒了牆身,裡面靜悄悄的不像辦喜事樣子。親迎隊仗,在牆外草地上吹打了一陣,只新郎跳下馬來,領著花轎抬進門去。

其餘的人,都在門外候著。

沒有多大工夫,花轎抬出門來時,後面另有一乘小轎,跟著走。轎一出門,新郎出來跳上馬背,立時鼓樂齊奏,吹吹打打地下山了。看熱鬧的人們,既沒有瞧見新娘子是甚樣子,也沒有瞧見新娘子家裡的人。花轎出門時,探頭往裡瞧,嫁女兒的破山大師,似乎也沒有露面。有幾個好事的,拉著楊家管事的探問。管事的只微笑不答。問急了,手指著這座小樓笑道:“這座小樓是我家相公從前讀書之處,連這座樓,還是我們楊家的,你還打聽怎的。”

在管事的,以為這幾句話,答得要言不煩,包括一切了。在問話的人,一發弄得莫名其妙。

滿腹懷疑地又跟著親迎隊仗下山,回到曼陀羅軒茶館內,三三兩兩,議論紛紛,一發把這檔事,當作奇聞了。

這天夜裡,嘉定城內首戶楊武舉家中,張燈結綵,賀客盈門,一番富麗輝煌的氣象。在嘉定城內,也只有像楊武舉這樣富戶,才能這樣鋪張。最奇怪的是,這許多賀客裡面不論近親遠眷,知道這頭親事底細的,沒有幾個。接到楊家的喜帖,才知楊武舉在今天結婚了,因為喜帖發得日子太近,想送點出色的賀禮,都趕辦不及,所以這般賀客裡面,大半和曼陀羅軒的茶客差不多。只知道楊武舉娶的是有本領的雪衣娘,老丈人是烏尤寺高僧破山方丈,眾人都不知破山大師來歷,只奇怪破山和尚戒律精嚴,怎會憑空鑽出個女兒來,和楊家怎會結成親事,人人肚裡有一連串疑問,到楊家賀喜的,沒有一個不在暗地打聽,無奈楊家上上下下,能夠說出這頭親事內情來的,實在不多,大家都說,這頭親事,除出新郎本人以外,只有楊武舉母親,楊老太太一個人徹底明白了,男女賀客人人想抓個機會一問楊老太太,或者楊武舉本人,無奈賀客一班去,一班來,楊老太太和楊武舉,哪有工夫長篇大套地細談細講,所以內外男女賀客們,一個個肚子裡都悶著這檔事。

大家肚子裡悶著這檔事,一聽到花轎到門,大廳上立時人山人海,要瞧一瞧這位雪衣娘,怎樣的一個姑娘,無奈陰陽先生撿定了交拜的時辰,花轎擱在廳上,轎門兀是緊閉,好容易到了吉時,禮生高贊“降輿”,滿廳的眼光,集中花轎的門,門是開了,新娘子已和新郎並肩站在紅氈上了,無奈看到的,只是新娘子身上的鳳冠霞帔,鳳冠前面,長長的一塊紅巾遮著面孔,好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眾人眼光,好容易等得交拜禮成,送入洞房,不料女客們,近水樓台先得月,佈置得天宮似的幾間洞房,早被女客們擠得風雨不透,有不少落後的女客們,沒有擠進房去,還在房外等著,想遇缺即補,男客們一瞧這樣情形,只好吐舌而退。

這時已到申牌時分,洞房內珠燈璀璨,寶燭輝煌。新娘子面上紅巾一去,露出真面目來,立時滿屋子嘖嘖讚美之聲,一屋子都是爭看新娘子的人,其中自然有不少爭妍鬥豔的女子,一見新娘子真面目,心裡通的一跳,覺得今天所有女賀客,都被這位雪衣孃的美貌壓下去了,有幾個眼珠瞧著雪衣娘,心裡起了微妙作用,似乎慚愧,又像嫉妒,有幾對秋波,仔細在雪衣娘面上搜尋,想搜尋出一些缺點來,安慰安慰自己,偶然回頭在鏡台上,照見了自己尊容,才覺自己實在比不過人家,一賭氣,退出洞房去了。

內外開宴之際,樂聲笑聲,酒香花香,渾成一片,俗例宴後有“鬧洞房”之舉,“鬧洞房”時,在新娘面前,可以長幼不分,隨意笑謔,但是楊家男女賀客,實在太多了,“鬧洞房”沒法排個兒,反而沒法下手,加上楊老太太一輩子撫孤守節,家教嚴肅,鄉黨馳名,賀客中束身自愛的,便不敢跟著起鬨,只有一般風流少年,暗地安排了一個計劃,尋著了新郎楊武舉,向他說:“今晚人太多,洞房鬧不成,便宜了新郎和新娘,此刻新娘在內,行完了廟見禮,定要到外廳來,拜見遠近親屬,我們久聞雪衣娘本領超群,比新郎還強,今晚我們在場的賀客,定要見識見識,否則,我們還得鬧洞房,這差事,非新郎自己去通知不可,新娘子快出來了,你快去通知他罷。”楊武舉一聽,暗暗為難,陪著笑說:“諸位吩咐下來,理應通知賤內照辦,無奈新娘子頭一天進門,怎能當著老少親眷們,飛拳踢腿,諸位如果愛瞧武功,還是我來獻醜罷。”楊武舉這樣一說,圍著他的一群少年,齊喊“不成,不成,你這點氣力,留著伺候新夫人去罷,我們想見識的是雪衣孃的本領,而且我們也不能大煞風景,叫新娘子穿著鳳冠霞帔竄高縱矮,我們自有辦法,叫新娘子武戲文唱,……”楊武舉忙問:“怎樣武戲文唱,諸位何妨先說出來,我酌量著,才好進去通知她。”眾少年立時起鬨道:“你倒想得滿好,今夜我們要考驗考驗雪衣孃的本領。考官的題目,關防嚴密,豈能先漏給考生們,你不用想暗通關節這條道,快替我們進去知會好了。”楊武舉留神這般少年,雖然不是行家,其中很有幾個出名促狹的在內,不知他們想的什麼鬼主意,問既問不出來,駁又沒法駁,只好進內知會去了。

這般少年,都是本城紳宦世家的子弟,和許多老一輩的體面賀客,都在前面廣廳上喝酒。廳內擺著十幾桌喜筵,上懸珠燈,下鋪錦氈,畫棟雕樑,光如白晝。片時,屏後,環佩璆璆,香風細細,先有兩個垂髫使女,提著一對紅紗宮燈,從屏後冉冉而出,嬌喊一聲:

“新娘子出來見禮了!”廳前階下的鼓吹手,立時細吹細打起來,門廳十幾桌賀客,個個精神大振,幾百道眼光,齊注屏後,剛才出題目的一般少年子弟,更是緊張。有兩個離席,跑到屏門口一堵,向屏內躬身說道,“久仰雪衣娘大名,想請新娘顯點功夫,讓我們開開眼界,藉此代替了鬧洞房的俗風,在新娘方面,也是有益無損,剛才已託新郎轉達,諒蒙採納。”這當口,提宮燈的兩個使女,已經轉過屏門。還有兩個使女,捧著新娘子,也到了屏口,被兩個少年一堵,只好在屏口站住,聽兩個少年這樣一說,新娘身邊一個俊俏使女,笑道:“兩位相公,想見識見識新娘本領,也得讓我們出去見了禮,再說呀!”兩個少年身子往後一撤,指著地上錦毯笑道:“今天是良辰吉日,我們不敢請新娘子動刀使劍,飛拳踢腿,只好請新娘子施展一點小巧之技,勞動新娘子兩瓣金蓮,在這一段小玩意兒上,走了過去,美人步步生蓮,現在我們改作‘步步下蛋,’也無非替新郎新娘,取個吉利口彩罷了。”大家聽到兩個少年說出“步步下蛋”的趣語,不禁鬨堂大笑,連新娘身邊那個俊俏使女,也掩口而笑,大家急向屏口一段地上看時,原來在兩個少年堵著屏口說話時,另有一個少年,身上兜著許多生雞蛋,撅著屁股。把衣兜內雞蛋,一個一個地放在地毯上,從屏門口起,一直襬到大廳中心,地毯不比地磚,雞蛋擺上去,還不致骨碌碌亂滾,可是地毯上一個個雞蛋的部位和尺寸,非常促狹,也有兩個雞蛋並在一起的,也有兩個雞蛋,雖然並放,卻有三四尺遠,也有一個雞蛋放得很近,另一個卻在四尺以外,不用說要步步落在雞蛋上,便是沒有雞蛋,照這樣部位,叫一個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一對金蓮,忽而細步,忽而劈腿,忽而一邁好幾尺,試想一個新娘子,照這樣走法,變成什麼形狀,還不使一廳的人,笑掉了牙麼,何況還要叫她在雞蛋上走呢,大家一看,這個題目太難了,出這個主意的人,太損了,雞蛋有多大的力量,不要說在上面走路,便是一腳踏上去,還不殼碎蛋飛,這簡直不可能的。

這時新郎楊武舉也在廳上,比別人更關心,一瞧地毯上雞蛋,便知道主意太歹毒了,他知道新娘身上的功天,倒不是怕新娘踹碎了雞蛋,歹毒的是雞蛋忽上忽下,忽近忽遠的部位,一個踹不穩,便成了笑話,最可恨的是,堵著屏口的兩人,還巧立名目,叫作什麼“步步下蛋”,竟把新娘子當成老母雞了,在新郎心神不寧當口,猛聽得屏內使女嬌聲報道:

“諸位相公上眼,新娘子出來了。”這當口,全廳的賀客,屏氣凝神,眼光著力,一齊盯住了新娘裙下雙鉤,遠一點的,便跳起身,站在椅子上,直眉瞪目的,瞧這新鮮玩意兒,連階下一群吹鼓手,忘記了吹打,伺候的下人們,忘記了待客,湧在廳口,個個踮著腳跟往裡瞧,內外鴉雀無聲,人人替新娘擔心,只怕兩瓣金蓮下面,噗託一聲,蛋碎黃飛。

可笑廳內廳外這許多眼珠,竟沒有瞧清楚,新娘出現以後,裙下金蓮怎樣踹上屏口兩個蛋上去的,只瞧見屏內新娘子身形微微一動,一對纖小的金蓮,已點在兩個雞蛋上了,雖然只一點腳尖,點在雞蛋上,非但雞蛋不碎,而且新娘子亭亭玉立,站得四平八穩,連頭上鳳冠掛下來的珠串子,都沒有晃動一下,新娘子一張搓酥滴粉的嬌靨,依然低眉垂目,氣定神閒,眾人心想,這真是邪門兒,再仔細一看,新娘面前,頭一步邁過去,必須邁開四尺多遠,才能落在雞蛋上,大家又替新娘擔心,站是站住了,往前要邁四尺多遠,卻不容易,不料新娘右腳下的一個雞蛋,忽然向前滾了過去,新娘只左腳尖點在雞蛋上,右腳並不落地,身上依然紋風不動,滾出去的雞蛋,滾到二尺左右,新娘忽地身形微晃,右腳已落在滾出去的雞蛋上,只一沾腳尖,左腳已到了四尺多遠的雞蛋上,並不停留,凡是左腳一落,右腳下的雞蛋必定向前滾去,右腳一落,左腳下的雞蛋,也同樣滾向前去,眾人眼花繚亂,只見地毯上雞蛋,一路直滾,新娘一對金蓮,便在骨碌碌亂滾的雞蛋上,活似點水蜻蜒似的點了過去,並不用邁開大步,身子像星移電掣一般,轉瞬之間,兩瓣金蓮已跟著一路亂滾雞蛋到了大廳中心,站在最後兩個雞蛋上,和在屏口現身時一般,亭亭立住,雞蛋也不滾了,全廳的人,立時轟地喝起連環大彩來,喜得新郎楊武舉笑得合不攏嘴,屏內兩個使女慌忙趕出來,扶住新娘子,走下雞蛋來,不料一個提宮燈的使女,走得略慌一點,一個不留神腳尖碰了雞蛋一下,這個雞蛋經不起一碰,骨碌碌滾去,碰在桌腳上,噗託一聲,蛋黃流了一地,眾人立時大笑起來。

新郎新娘在廳心向眾人行禮以後,由兩個使女,代替新娘向各席上,敬了一巡酒,階前細樂,復又吹打了一陣,兩個提燈使女,引著新郎新娘從廳左走了出去,繞到後面花園內,進了臨池的一座水榭,這座水榭內,也有一桌喜筵,只有三位與眾不同的賀客,在內一面喝酒,一面豪談,一見新郎新娘進去,大家站了起來,其中一個闊面大耳的怪和尚,嘻著嘴,呵呵大笑道:“今天雪衣娘只可稱為紅衣娘了。”新娘見了這三人,並不矜持,竟微微一笑。和尚左面一個形似叫化的精瘦漢子,兩叢耳毛,刺出老長,頭上一蓬雞巢似的亂髮,披著滿身泥垢的短衫,下面一條破褲,露出半段瘦毛腿,光赤著腳,連草鞋都不穿一雙,這怪漢向和尚笑罵道:“你這酒肉和尚,依我說,你趁早還俗,趕快娶個花不溜丟的紅衣娘,免得眼熱。”說罷,大笑。怪漢對面是個買賣裝束的人,向新郎新娘拱手道,“恭喜恭喜,珠聯璧合,後福無量。”那怪漢又哈哈笑道:“餘兄善頌善禱,我可斯文不來。依我說,新郎新娘今晚夠受的。聽說新娘在前廳,在雞蛋上施展輕功。

本來這手輕功,練過笆籬邊兒幼功的,不算難事。難得的隨機應變,保持了新娘的身份,這便是常人辦不到的。依我說,兩位趁此坐下來,喝一杯,休息一會兒。”楊武舉拱手笑道:“裡面女眷們席上,還得去周旋一下。三位只顧暢敘,恕小弟不能奉陪,諸位遠來不易,務必在此下榻,明天……”楊武舉話還未完,姓陳的怪漢搶著說道:“楊兄不必費心,這位狗肉和尚,已和我們兩人講好,他說在一個地方,偷偷地藏著幾壇陳酒,幾條風臘的肥狗腿,不能讓他獨享,好歹吃他個海晏河清,兩位不要管我們,快請進去罷。”新郎新娘笑著告退,轉身之間,七寶和尚忽然想起一事,立起身來,悄悄地說:“豹子崗兩個狗強盜還不死心,剛才我進城來時,在街道上,似乎瞧見這兩人的身影,被他們鑽進人縫裡溜走了,我想他們並不是路過嘉定,定然不懷好意,兩位還是當心點的好。”楊武舉恍然大悟道:

“被你一提醒,我也想起來了,白天上山親迎時,在曼陀羅軒茶廊內,我原見兩個漢子有點眼熟,定然是這兩個人了。”說完,便向三人告辭進內去了。

水榭內三位怪賀客,是江湖馳名的川南三俠,一個是葷酒不忌,專吃狗腿的僧俠七寶和尚,一個是光腳蓬頭,形似叫化,新郎稱他陳兄的瘦漢子,是丐俠鐵腳板,還有一個黑圓臉,土頭土腦,一身買賣人裝束的,是洪雅花溪人,姓餘名飛,江湖上稱為賈俠,這三位不倫不類的賀客,如果雜在大廳縉紳酒席之間,大約一廳的人,都要人人注目,稱奇道怪了,所以主人特地在後花園幽靜處所,替這三位怪客另設一席,另派兩名書僮侍候。三怪客和前廳縉紳們氣味不投,也願意在水榭鬧中求靜,便於高談闊論,談笑不忌。說起這三位怪客的來歷,和主人楊武舉的交誼,各各不同。三客中的餘飛,和楊武舉還是新交。對楊武舉和雪衣娘這頭親事,只知道一個大概情形。

這時新郎新娘告退進內,三人仍然就座,放懷暢飲,餘飛便向七寶和尚探聽新郎新娘兩人結合的詳情。七寶和尚笑道:“他們兩位,真可以說是舉世無雙的奇緣,今天城內城外,滿街都轟動了,人人都打聽烏尤寺老方丈哪裡來的女兒,真是嘉定城千古未有的大笑話,但是人們要探聽這大笑話的內情,卻是不易,因為其中詳情,只有五六個人知道。頭一位是楊老太太。這位老太太素來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賢母。第二位是破山老禪師,道高望重,面壁功深。次之是新郎新娘本人。他們兩位自己諱莫如深,三緘其口,剩下來的只有他這個臭要飯和我這個狗肉和尚了。餘兄問得真是地方,今晚我這頓喜酒,是生平第一快事,便是我佛如來,馬上拉我上西天,羅漢證果,我也得把這份快事,向你說明了再去……”說罷。仰天大笑,聲震屋瓦,一低頭,把面前滿滿一大杯酒,長鯨吸川般,喝得點滴無存。姓陳的瘦漢笑道:“今天我看你樂大發了,別人成雙作對,要你出家人這樣興高采烈作什,我看你這狗肉和尚真個動了凡心了。”對面姓餘的不禁也狂笑起米,七寶和尚卻一本正經地,輕輕敲著桌沿,說道,“不然,不然,你們不要打岔,聽我狗肉和尚現身說法,我把其中來龍去脈,慢慢地講出來,你們聽得心裡一痛快,保管要多喝幾杯酒。”(作者開手寫了萬把字,書中主人翁和幾個主要之賓,特先一齊登場,作個提綱挈領的虛冒,讀者一定急於知道這幾個登場人物的來歷,同老和尚嫁女兒的內情,現在便借這位狗肉和尚的嘴,一一披露出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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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陳大娘的紙捻兒

楊武舉單名展,字玉梁。楊展的祖父,從鹽商起家,嘉定城南二十五里以外,有個市鎮,地名五通橋,是四川有名的產鹽區。四川產鹽,和近海省份的鹽灘鹽坨不同。四川是鑿井取鹽,每一口鹽井,井口不過七八寸左右,用人工和簡單鑽鑿的器械,一點點鑿下去。據說要鑿到五十多丈的深度,才能取出鹽水來,熬煉成鹽塊,再運到遠近地方銷售。有時辛辛苦苦掘到很深,依然無鹽可取,只好把這口井的全部工程放棄。這種開鑿鹽井,差不多都是私人資本。從明代迄今,沒有多大變更。掘出鹽來,便是一本萬利的家當。十口井掘不出一口鹽水來,耗財折本,也可傾家敗產。這裡邊便有幸有不幸,而且為了鹽井的爭奪,釀成械鬥仇殺,也所難免。在楊展祖父手上,卻是一帆風順。凡是楊家的鹽井,從來沒有失敗過,出產多,質地好,馳名全川,傳到楊展父親手上,五通橋的鹽井,密如蜂巢,其中以楊家產業居第一位,每年從鹽井所得的利益,實在可觀,城內城外許多店鋪房地,也漸漸變成姓楊的家當,年復一年,有增無減,楊家便成了嘉定首屈一指的大戶。

楊家這樣大的家當,幾世都是單傳,楊展的父親,名允中,進過縣學,也是個獨生子,連姊妹都沒有一個,楊允中忠厚有佘,幹練不足,許多產業,都託本家親戚代為經營,而且樂善好施,有求必應,因此嘉定的人們,都稱他為楊善人,卻喜有個賢內助,便是楊展的母親,這位夫人對內對外,有條不紊,在生下楊展來的一年,楊允中無意之中,做了一樁善舉,允中平日絕少出門,生下楊展的第三天,卻值今年冬天臘月時光。頭一天天上忽然飄下雪花,四川氣候溫和,下雪不常見,嘉定近著峨眉山,偶然飛雪,大約從山上高處,被風颳下來的居多。第二天允中一早起來,忽然發了雅興,坐了家中自備的滑竿(四川人竹轎子的名稱)。這種富家自備滑竿,與普通不同,晴天有遮陽,雨雪有油蓬,而且可坐可臥,允中坐著滑竿,帶了兩個家人,想到大佛巖應個踏雪訪梅的節景,順便望望岷江雪景,剛出南城,忽聽得江堤下面,隱隱哭泣之聲,哀切動人,仔細一聽,出自江邊一隻破船上。允中心裡一動,吩咐停住滑竿,打發一個跟隨,到堤下去探個明白,跟隨回來報告,說是破船上是一對遭難夫婦。大約是江中遭了盜劫,男的受傷甚重,女的又懷著身孕,受了驚嚇,震動胎氣,怕要分娩,逢著這樣風雪天,行動不得,女的看著丈夫傷重,一息奄奄,又不是本地人,舉目無親,一無法想,所以悲哭不已。允中一看,江邊一帶,逢著風雪大,船隻特別的少,堤上也沒有人家。暗想船上的人,哭聲這樣悽慘,男的如果真的一死,女的懷著孕,也許便是三條人命,便留下兩個跟隨,吩咐他們立時僱了軟轎,去到江邊,向船內夫婦說明,把這兩個落難夫婦抬回家去。撥給一間房子,和吃用等物,招個醫生,好好診治,銀錢到帳房去支領。

他這善心一動,只吩咐寥寥幾句話,那江邊破船上一對夫婦,便算一交跌入青雲。其實他吩咐跟隨們辦了這檔事以後,自己到烏尤山踏雪探梅,回家以後,早已擱在一邊,類似這種善舉,平日是常有的,家中閒房又太多,也見不到這對落難夫婦的面,連他們怎樣落難的情形,都沒有仔細打聽。允中夫人正在坐蓐,也沒有理會這事。過了一個多月,楊夫人已經滿月,辦過了楊展的滿月餅酒,兩夫妻正在後堂,抱著楊展,弄兒為樂。前面管家忽然進來請示,說是“上月老爺在江邊救回來的一對夫婦,男的病已痊癒,女的還生了一個女孩,感激老爺恩典,一定要給老爺和夫人當面叩謝。”楊夫人一問經過,才明白家裡養著兩個落難夫婦,便叫進後堂來,問個明白,在他們夫歸心裡,以為定是一對小戶人家夫妻。不料管家領著這對夫婦進來,遠遠便覺出這一男一女,與眾不同。先頭走的男人,年紀不過四十左右,英氣勃勃,顧盼非常。後面跟著的婦人,手上抱著孩子,年紀不過三十左右,生得蛾眉鳳目,素面朱唇。兩人雖然都是一身布衣,卻顯得雅潔瀟灑,步履安詳,楊夫人頗有見識,看出這對夫婦大有來頭,忙暗暗通知楊允中說:“進來的兩位,決不是平常人,我們不要失了禮數。”知會之間,管家已領進後堂來。管家一閃身,向上面一指,便說:“上面是我家老爺和太太。”男的上前向楊允中深深一躬,便要跪下。允中忙不及雙手架住,不意這人兩臂如鐵,重於泰山,如何架得住。楊允中吃了一驚,一看自己太太,已把懷中孩子,交與身邊使女,和那婦人在地上對拜,婦人臂上依然抱著孩子,起落卻非常矯捷,忙也學他夫人的樣,跪下地去,和那男的對拜了幾拜,男的跳起身來,抱拳說道:“愚夫婦身受大思,在尊府又打攪了這多天,理應叩謝,不料賢伉儷如此謙遜,教愚夫婦一發不安了。”允中聽他出語不俗,不亢不卑,忙說:“四海皆兄弟,偶然投緣,何足言恩,這許多日子,沒有趨前問候,反勞兩位玉趾,更使愚夫婦慚愧極了。”賓主一陣周旋之後,便在後堂落座,楊夫人更是香茗細點,殷殷招待,問起姓氏邦族,和江行遇盜情形來,男的似有隱情,並沒詳細地說,只說:“姓陳,家住成都,經商為業,不意這次路過岷江,盜劫一空,受傷幾死,萬幸遇著善人愛護,真是生死骨肉之恩,沒齒不忘,現在託庇多日,賤恙已愈,歸心如箭,特來告辭,不過還有不情之請,賤內擬在夫人庇廕之下,暫留尊府,亢作婢僕,稍盡犬馬之勞,在下一人先回成都,清理帳目,補辦貨色,再來趨府接她,未知能蒙俯允否?”說罷,又向楊允中夫妻,深深一躬,楊夫人便說:“尊駕只管放心回去,我一見尊夫人,便覺有緣,便是尊駕不說,我也要留尊夫人多盤桓幾天,婢僕之說,再也休提。”說罷,便吩咐在後堂擺起筵席,款待陳姓夫婦。

第二天,陳姓的男子,便拜別登程,楊允中又送了許多盤纏銀兩,衣履行李。姓陳的也怪,毫不客氣地笑納,從此嘴上不道一個謝字,很放心把他妻子和初生的女兒,留在楊家,竟自回成都去了。姓陳的走後,楊夫人便把姓陳的妻子,留在上房住宿,上上下下都喊她一聲“陳大娘”。

楊夫人很是另眼相待,還替她做了許多衣裳,和她女孩子的應用的東西,而且叫她和自己同桌飲食。陳大娘也特別,平時對上對下,和氣異常,只要探問到她們夫妻來蹤去跡的詳情,便有點沉默寡言,她只回答你不即不離的一言半語,教人摸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如果和她說起不相干的事,她一樣有說有笑,而且見多識廣,叫你聽得捨不得走開,尤其是楊夫人,愛聽她說的事兒,一天也捨不得離開她。陳大娘這樣俊俏靈巧的婦人,惟獨對於女工一切針線生活,卻弄不上來,繡花針一上手,便斷成兩截。好在楊家有的是幹細活的女工,楊夫人待以上賓之禮,一切用不著她動手,她生下來的女孩,乳名阿瑤,楊夫人要替她僱一個乳孃,她極力推辭,她說自己乳水太多,乳一個孩子,還有敷餘,有時楊夫人生的楊展,乳孃乳水不足,她便把楊展抱過去,和自己女孩,一人一乳,一起抱在懷裡。一左一右,分乳起來,楊展這孩子,也奇怪,只要在陳大娘懷裡,整天不會有哭聲。日子一久,楊展原有的乳孃,變成擺樣兒的,一離開陳大娘,便大哭起來。陳大娘也愛楊展,乳水也真足,整日把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抱在懷裡。有時楊夫人也把兩個小孩都抱在懷裡逗樂兒,無意之中,瞧見陳大娘女孩阿瑤右邊耳珠上,有一粒紅痣,和自己孩子楊展左邊耳珠上一粒黑痣,部位大小,一模一樣,不過一左一右,一紅一黑罷了。楊夫人瞧得奇怪,叫陳大娘同看,笑著說:

“這兩個孩子,一般的粉粧玉琢,又有這兩顆痣,配成一對,將來能夠成為一對夫妻,才是佳話哩。”在楊夫人一時高興,隨意一說,照說陳大娘應該謙遜幾句,她卻沒有張嘴,只看了楊夫人一眼,微微一笑。

日月似梭,陳大娘在楊府已過了兩個年頭。奇怪是她丈夫一走以後,非但沒有來接她,連一點信息都沒有。

陳大娘也絕口不提此事,楊府運銷鹽塊,在成都等處,都有聯號,常有便人到成都去,她也不託人打聽丈夫的消息。楊夫人心裡雖然有點疑惑,因為自己孩子和陳大娘非常投緣,離不開陳大娘,反而希望她丈夫不要來接她回去,才對心思。有時楊夫人暗地裡對楊允中說起陳大娘丈夫,一去以後,消息全無,陳大娘毫不記掛,似乎出於情理之外。楊允中也覺得其中可疑。有一天,楊允中在外面書房內,叫進一個老管家來,問他:“那一年,我把陳大娘夫妻,從江邊破船上,救回家來,據說是江中盜劫,受了重傷。後來你們替他請醫治好,究竟她丈夫得的什麼重病呢?哪一個傷科替他治好的?”老管家想了一想,回道:“老爺不提起此事,倒忘懷了。今天經老爺一提,我又想起陳大娘丈夫的怪病來了。老爺吩咐用軟轎把他抬回家來時,我們看不出何處受傷,只瞧他兩眼通紅,面色發青,非常可怕,果然是重症。我們正想立時請一醫生,陳大娘卻把我們攔住了。她說:‘她丈夫的病,普通醫生治不了。她有家傳秘方,只十二味藥,不過得派四個人,分東南西北四處藥鋪,在同一時間,分頭抓來。吃下去馬上起死回生,否則便不靈了’,她說了這古怪的話,居然能動筆,寫了四張藥方。每張三昧。我以為婦道人家的媽媽經,但是人家落難之中,性命攸關,好事做到底,果真依言辦理,派了四個人,分頭抓藥,十二味藥抓齊以後,陳大娘自己在房內,生爐煎藥。有人瞧見她從船上背來的一個包袱內,取出一個磁瓶來。在藥罐內倒下一點藥面子,然後叫她丈夫吃下去,連藥罐內藥渣,也吃得點滴無存。說也奇怪,第二天她丈夫果然好得多了。眼睛也不紅了,麵皮也轉色了,已能坐起來說話了。我們相信她這秘方,果然奇效無比,起初我們不注意她開的藥名,抓藥回來時,連藥方還了她,這時想抄她這秘方,可以救人,她說:‘這方子,專預備給他丈夫吃的,別人決不會生這種怪病,胡亂地吃了,反而害人。’到現在我們還不知她丈夫生的什麼怪病。既然從她嘴裡說是怪病,和江邊所說受了重傷的話,不是自相矛盾了麼?還有一樁事可怪,她丈夫吃了怪藥,過了三天,在屋內行動便和好人一般,但絕不走出房門一步。陳大娘卻在他丈夫病好以後分娩了,分娩時節,並不叫我們請收生婆,只叫我們代辦一切應用物件,也不知她小孩何時落地,兩大妻關了兩天房門,第三天透出小孩呱呱的哭聲,開出門來,陳大娘已抱著小孩,坐在床邊乳奶了,小孩身上的嶄新襁包和夫妻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換得乾乾淨淨,而且兩夫妻雖說是盜劫一空,卻不斷的掏出整錠銀兩來,有時託我們代辦應用物件,有時請我們吃喝。除出借了他們一間屋子以外,其實帳房裡並沒有支領什麼銀兩。一個多月的光景,她丈夫竟沒有出屋門一步。她丈夫走的時節。還拿出一包碎銀,足有五十多兩,分送前面一般管事的下人,而且再三囑咐,這點小意思,千萬不要叫上面知道。姓陳的走後,我越想越奇怪,還有他們坐來的一隻破江船,船上並沒一個船老大,難道從成都溯江而下,都是兩口子自己掌舵的嗎?可是他們上岸以後,這隻破船,有無別人收管,倒沒有打聽過,她們兩口子的怪舉動,我只存在心裡。陳大娘人尚在此,為人很好,小少爺又和她投緣。今天老爺不問,下人們還不敢直說出來,她丈夫一走以後,兩午多音信全無,大約老爺也有點起疑了。”楊允中聽得,沉了一忽兒,突然面色一整,說道:“陳大娘夫婦是正經人,他們舉動雖然有點奇特,也許一處有一處的風俗,她丈夫也許有事出了遠門,與你們不相干的事,不要捕風捉影,隨便亂說,你是我家老管事,尤其嘴上得謹慎,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這老管家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諾諾而退,可是楊允中回到上房,悄悄和楊夫人一說,楊夫人對於陳大娘也暗暗地加一分注意了,但是陳大娘一切如常,毫無可疑之處,楊展這孩子,對於陳大娘,越來越親熱,陳大娘愛惜楊展,無微不至,比自己女兒,似乎還加幾分當心,有一次,楊夫人瞧見陳大娘替楊展和自己女兒洗澡,另用一盆熱氣騰騰的,不知用什麼藥味煎出來的藥水,用塊新棉花,沾著藥水,替兩個孩子遍身摩擦,楊夫人問她:“這是什麼藥,有什麼好處。”她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法子,將來孩子身體強健,不易生病。”楊夫人也沒有十分理會,後來瞧見她常常這樣替孩子洗澡,也就視為當然,兩個孩子在陳大娘手上,果然連癤子都沒有長過一顆,漸漸地陳大娘己成為楊家的一分子,她丈夫一去不回的事,只要她自己不憂不愁,別人已不大理會了。

陳大娘在楊家,一晃過了五年,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都有五歲了,這五年以內,她丈夫依然信息全無,在楊展五歲頭上,楊允中突然一病不起,楊夫人和楊展變成孤兒寡婦,偌大一片傢俬,在兩個孤兒寡婦手上,便有狐朋狗黨,暗暗窺視起來,所幸楊家幾個有權的老年管事,感激主人在世,恩義深重,個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加上主婦雖然居孀,家務依然井井有條,外面窺覷產業的,一時倒無法可想,有一夜,上房屋瓦上忽發奇響,竟會從屋上滾下兩個飛賊,一齊跌得半死,管事們聽得聲音不對,一齊起來,趕到後院,毫不費事把地上躺著的兩個飛賊捉住,楊夫人驚醒下床,陳大娘也抱著楊展進屋,和楊夫人一齊在窗內暗瞧院心捉住的兩個飛賊,身上還帶著悶香尖刀,楊夫人已嚇得發抖,陳大娘卻叫管事們,先問一問賊人口供,有沒有別情,再行發落,院心不少管事們,已把兩個賊人捆綁,兩賊也醒了過來,經管事人威嚇逼問,兩賊竟自認倒楣,說是“你們楊家,往後還要興發,定有神道保護著你們,我們兩人進宅以後,剛在堂屋前坡落腳,便覺腰後被人點了一下,眼睛一發黑,便骨碌碌滾下來了,我們兩人也非等閒之輩,竟在你們楊家失風,我們自己認栽,認頭吃官司罷了。”賊人說話時,堂屋內陳大娘在楊夫人耳邊說了幾句,楊夫人壯著膽,吩咐管事們道:“這兩賊身帶薰香兇器,不是普通偷兒,你們仔細問他,其中定有別情,也許有人指使,如果從實招出來,絕不難為他們,非但立時讓他們走路,還有重賞,如果不說實話,先把這兩人腳筋挑了,這是江湖下三門的匪盜,先教他們識得我楊家的厲害。”楊夫人照著陳大娘耳邊的話,說是說了,心裡卻勃騰勃騰,老打著鼓。連院子裡幾個管事人,都聽得詫異。我們主母怎的懂得這些門道,不料兩個賊人,不用管事們費事,內中一個賊人,竟驚得喊了起來:“罷了,裡面這位太太,竟是行家,怪不得我們失風了,不錯,我們不是偷東西來的,是偷你們小少爺來的。有人想偷你們小少爺當押頭,不怕你們不乖乖的把五通橋鹽井,換你們小少爺性命,這是我們兩人的來意。可是我們只能說到這兒,如果定要問我們是誰指使出來的,行有行規,江湖有江湖門檻,不用說挑筋,便是立時腦袋搬家,我們也不吐露隻字。你們太太既然是行家,大約也明白我們為難之處。不過丈夫一言,快馬一鞭。倘蒙寬恕我們,我們兩人從此遠走高飛,非但不踏你們楊家一片瓦,從此也不進嘉定的城。”賊人說畢,楊夫人喚進一個管事去,竟拿出五十兩紋銀,賞與兩個賊人,叫他們牽出前門,放兩人走路,這一舉動,又把幾個管事的驚呆了,他們不知內有軍師,全是陳大娘的袖裡乾坤。

賊人放走,楊丈人可嚇壞了,照著陳大娘一番話,果然從賊人口內,探出有人想在楊展孩子身上出主意。這計策太歹毒了,以後防不勝防,如何得了,這時楊夫人把陳大娘當作瞎子的明杖,一個勁兒向她討主意,也沒有細想兩個賊人,無緣無故,會從屋上滾下來,陳大娘怎會懂得江湖門檻,楊夫人一時沒有細想,只摟著楊展哭得淚人兒一般,陳大娘也只有極力勸慰,說是“現在最要緊的,必須暗暗查明指使的人,查明以後,再想辦法。”

楊家出了這檔事以後,楊夫人照陳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幾個忠心的老管事,四面探聽主使的人,晚上多僱幾個人坐更上夜。過了兩個多月,居然沒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線索來。有一天,楊家五通橋鹽井總管事,進城來見楊夫人。這人原是楊夫人的哥哥,是楊家的舅老爺,年紀五十多歲,人很能幹,他對楊夫人說:“現在五通橋相近,牟家坪的地方,出了一個惡霸,叫作牟如虎。從前牟家坪,沒有這個人。聽說牟如虎充過京城御營錦衣衛,和振武營參遊一類的武職,還是某權監的門下,年紀已近五十,大約在上年年底罷職還鄉,在牟家坪蓋造房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來往,他家裡又常養著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時常到五通橋各鹽井穿來穿去,一言不合,便蠻不講理,恃兇毆人,這般人拳腳上下過功夫,鹽場的工人們,自然打他們不過,他們便向各鹽井,索取例規。城內李家的鹽井管事,氣他們不過,私下約集一群打手,竟和他們械鬥了一陣,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敗虧輸,還死了幾個人,李家管事還被牟如虎手下綁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沒法,告到當官,因為械鬥在先,是李家先約打手的,官廳又有意維護牟如虎,鬧成一面倒的官司,結果,有人私下從中調解,李家忍痛撥出幾座鹽井,白送與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贖回來,這一下,牟如虎得著甜頭,一發恃勢橫行,昨天竟派幾個橫眉豎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進鹽場,指名見我,百般恫嚇,軟硬兼施,硬說是‘李家約人械鬥,你們楊家定然有份,楊家的鹽井,比李家多,識趣的趁早打點,免傷和氣,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便要後悔莫及了。’說罷,還聲明三天以後,再來討回音,這般人來過以後,把我氣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強佔我們鹽井了。因此我立時進城來,和妹子想個辦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強盜還兇,地方上有了這種人,如何得了,我們總得想個法子,一下子把他制服了,才能安生。”

這位舅老爺氣呼呼一說,楊夫人立時麻了脈。這時陳大娘領著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也坐在一旁,便開口道:“舅老爺主意一點不錯,這種惡霸,到處都有,你如果沒有力量壓服他,這種人得寸進尺,沒完沒結,想起上次鬧飛賊的一檔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腳了。”舅老爺說:“是啊,宅裡鬧賊的事,我現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爺保佑,事情真夠險的。”楊夫人嘆口氣道:“我們世代忠厚傳家,守分過日,從來沒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沒有和人爭鬥過,李家已有前車之鑑,我們有什麼力量,制服他們呢?”這位舅老爺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兄妹二人,只急得長噓短嘆。

陳大娘看楊夫人急得無法可想,忍不住說道:“夫人休急,舅老爺也不必發愁,牟如虎自稱退職武官,依我看來,連他這點前程都靠不住,他家裡又養著不少江湖下流腳色,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塗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都被他矇住了,這種人無非作惡鄉里,沒有多大氣魄,還容易對付,不是說三天討回音嗎?舅老爺只管回五通橋照常辦事,也許三天以後,沒有人向你討回音了。”

舅老爺很驚異的,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輩,不知輕重,怎見得三天以後,沒有人討回信呢,楊夫人經過上回鬧飛賊的事,只覺得陳大娘見多識廣,此刻聽她口氣,好像她有辦法似的,便說:“陳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兩個毛賊,你說三天以後,沒人討回音,是什麼意思?”陳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緩緩說道:“府上積德之家,自然會逢凶化吉,上次兩賊,無緣無故會從屋上跌下來,不由人不信的。”楊夫人舅老爺都以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說了幾句安慰的空話,舅老爺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坐了忽兒,暫時只可先回五通橋去。

舅老爺走後,這天夜裡,大家吃過了晚飯,陳大娘坐在楊夫人房裡談閒話,兩個小孩子,阿瑤和楊展,在楊夫人床上玩耍,楊夫人坐在床沿上,一面逗著兩個孩子,一面和陳大娘講話,陳大娘嘴上講著話,手上卻沒閒著,把一張桑皮紙,裁成一指寬的紙條,裁好以後,又把一條條的紙條,用食拇兩指,捲成一根根筆挺的紙捻兒,手法迅速,一忽兒捲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細的紙捻兒,用另外一根紙捻,束成一小捆,有意無意的放入自己懷內,楊夫人看她卷這紙捻子,不明她用意,以為隨手消遣,或者替孩子們玩的,也沒有深切注意,兩人講了一忽兒,陳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楊夫人說:“今天不知什麼事,身上乏得很,今晚兩個孩子,陪著夫人睡罷。”兩個孩子一般玉雪可愛。孩子們自己還非常親愛,楊夫人對待阿瑤,和自己楊展,一般地寵愛,時常留著兩個孩子在自己床上睡,所以陳大娘這樣一說,楊夫人立時答應,還說:“你平日在兩個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許昨晚沒有睡好,你早點上樓安息罷。”原來楊夫人住的是後堂樓下正屋,陳大娘平時領著兩個孩子,住在樓上,此刻把兩個孩子交代了楊夫人,使自上樓去了。第二天早上陳大娘笑嘻嘻地下樓來,說是“睡了一夜舒服覺,夫人也許被兩個孩子攪得失睡了。”

這樣過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這天楊夫人一早起來。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更愁的她哥哥會不會像李家一樣,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正在愁急,下人們忽報舅老爺來了,楊夫人又驚又喜,想想舅老爺既然沒有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定然有人來討回信,他又向自己討主意來了,這還有什麼主意,拚出幾口鹽井,白送與牟如虎,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舅老爺一進後堂,一見楊夫人的面,便嚷:“怪事,怪事,你們楊家德性太大了。”沒頭沒腦說了這句話以後,一眼瞧見陳大娘坐在楊夫人身後,居然向她拱拱手。

笑著說:“陳大娘,你那天說的話,真有道理,真有佛爺保佑著我們。”楊夫人平日非常沉靜端重的,這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向她哥哥催問:“究竟怎麼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說出來,老叫人懸著一顆心。”舅老爺坐下來,喘了一口氣,笑道:“我真樂糊塗了,你們誰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橋沸沸揚揚,傳說牟家坪出了怪事,轟動了五通橋各鹽井,都說老天爺有眼,惡人自有惡報,我仔細一打聽,原來在我那次進城來的當天晚上四更時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般狐群狗黨邀集幾個有錢惡少,在自己廳上聚賭,還弄來幾個粉頭,陪著作樂,正在興高采烈,鬧得馬煙瘴氣當口,牟如虎,高踞上面,擄臂揎拳,自己做莊,推出一條牌九,散家翻出牌來,三門造反,不是九,便是槓,這一條下注還特別多,牟如虎瞪著一對三角怪眼,把自己面前兩張牌,上下一疊,拿起來先看下面一張明的,是張天牌,嘴上便低喊一聲:‘有門兒!’做張做智的,把上面一張疊著的一張暗牌,一點一點地推動,顛來倒去地一看,哈哈一聲大笑,猛喝一聲,‘好寶貝,瞧老子的!’劈噗一聲怪響,兩張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時,卻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原來是副‘天槓’統吃,敗家垂頭喪氣之際,牟如虎雙臂齊伸,把各門注子,一股腦兒擄了過來,面前白花花銀子,小山似的足有幾百兩,牟如虎得意非凡,仰頭大笑,不料他一仰腦袋,上面屋頂大梁上,突然咔嚓一聲怪響,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睜眼,眾人也一齊抬頭,猛覺幾縷尖風,夾著絲絲之聲,激射而下,下面聚賭的人,被桌上兩支大紅燭的火苗,晃得眼花,樑上沒有燈,黑黝黝的,看不出什麼來,還以為外面起了風,刮下來的塵土,那知就在大家一抬頭之間,牟如虎忽地一聲慘叫,往後便倒,同時牟如虎身邊幾個兇眉兇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面驚喊,山雞似地跳了起來,一群賭客,還沒有看清怎麼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陣疾風,從上面卷下,把賭桌上兩支巨燭,一齊吹滅。這一來,一群賭客,如逢鬼魔,嚇得山嚷怪叫,沒命亂竄,立時一陣大亂,有的竟嚇得失了魂,向賭桌下直鑽。你也鑽,我也鑽,頭皮撞頭皮,拚命地在桌下頂牛。有的頂在桌面上,頂得通通直響,頂得滿頭紫血泡,還不覺痛,幾個粉頭更可笑,滾在地下,連驚帶嚇,尿了一褲不算,卻死命鑽進桌下人們的大腿,這人以為鬼拉著他的腿,嚇得啞聲兒喊‘媽!’立時眼珠泛白,嘴裡吐山沫。

“一廳賭客,像糞蛆一般亂了一陣,廳前廳後的人們,聞聲驚集,掌著燈,趕進廳來,又把賭桌上兩支蠟台重新點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亂滾,急忙扶他起來,仔細一瞧,大家立時驚喊起來,趕情牟如虎兩眼流血,每隻眼眶內,都插進一報紙捻子,眼眶外面,還留著一寸多長的半截紙捻,再一瞧幾個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樣插著一根紙捻子,一個個順著紙捻流血,不過牟如虎是雙眼齊瞎,這幾個打手,僥倖還保留了一隻好眼,眾人看清了這幕驚人把戲,又齊聲呼起怪來,紙捻兒怎會飛進眼眶去,而且準準地都射進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會不瞎,突然人群裡面,又有一個驚喊道:‘快瞧,這是什麼。’大家順著他手指一瞧,只見賭桌上,莊家吃統的那副‘天槓’,壓著一張一指寬的紙條,紙是普通的桑皮紙,紙上用胭脂寫著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懲,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煙脂畫了一隻紅蝴蝶,一群賭客,對於條上幾個字,當然明白,對於下面畫的紅蝴蝶,卻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隻,還存著一隻好眼的幾個打手,耳朵聽得賭客們亂嚷著‘紅蝴蝶’,忍著痛搶到桌邊,一瞧紙條上的話,立時面上變色,忙把紙條搶在手裡,指揮幾個人,把牟如虎扶進後院去,受傷的幾個打手,也到裡面治傷去了,一般賭客,親眼看到這般怪事,立時紛紛傳說開來。更奇的,昨天李家鹽井的總管事,悄悄對我說,牟如虎已把霸佔去的鹽井,交還李家了,已經霸佔的還交出來,我們的鹽井,當然不會再來煩惱的了,你想這事奇不奇。李家為了牟如虎,還花費許多財力人力。你們楊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這檔禍事,化解得沒影兒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積德,一半是我這位外甥的福命,這孩子將來要大發的。”舅老爺說得天花亂墜,照說楊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楊夫人低著頭。不知想什麼心事:竟沒有答話,倒是陳大娘微笑道:

“舅老爺的話一點不錯,這位小少爺,千畝田裡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樣,確是與眾不同,事事逢凶化吉,當然衝著我們小少爺來的。”楊夫人聽了陳大娘這幾句話,看了她一眼,暗暗點頭。

這天,舅老爺走後,到了晚上,楊夫人把使女們遣開,房裡只有她和陳大娘同兩個小孩子,楊夫人輕輕把房門一關,走到陳大娘面前,竟插燭似地拜了下去,嘴上說:“大娘,你我初會當口,我只看賢夫婦氣度一切,不是平常人,萬不料你暗地救我楊家兩次大難。今天不是舅老爺說出牟如虎的事,我還在夢裡。大娘,你是女俠客,你是我楊家的救星。現在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沒有你,我楊展這孩子,早落賊人之手。啊喲!大娘,你待我們這樣大恩大德,原不是我一拜能了的。我拜的是另一檔事。我知道你愛惜楊展這孩子,比我自己還厚一分。同時,我也愛惜你千金瑤姑,這兩個孩子,我老看著是天巧地設一對似的。現在年紀都小,我不便說什麼,可是我現在想求你一樁,我想把我們楊展這孩子暫時拜在你膝下,你平時常說,楊展這孩子,骨骼異常,得好好地造就他,成個文武全材,但是在我手上,最多替他請個本城通品,教點詩書罷了。也許這孩子耽誤了,大娘既然愛這孩子,你就成全他罷,不但我感激一輩子,連他死去的老子,也在九泉之下,感激大恩的。”說罷,流下淚來。

在楊夫人下跪之時,陳大娘早已把她扶起,納在椅子上。聽她說完了這番話,暗暗點頭,故意笑道:“我的夫人,你怎麼啦,又是俠客,又是救星,你說的那一樁事呀!”楊夫人哭喪著臉說:“大娘,你是真人不露相,你那晚在這屋裡,卷的紙捻兒,可有了對證。大娘,你這本領怎麼學的,紙捻兒怎麼能當兵器,大娘,你許是仙人降世罷。”陳大娘哈哈一笑,這一笑以後,這一晚,陳大娘和楊夫人在屋子裡,唧唧喳喳,密談了一夜,從這一夜起,楊夫人和陳大娘變了稱呼,彼此姊妹相稱,兩個孩子也多了一個義母,阿瑤喊楊夫人為義母,楊展喊陳大娘也叫義母,而且陳大娘不在樓上住宿了,除出白天吃飯的時候和楊夫人在一起,此外領著兩個孩子躲在後面花園一座典雅的小樓上,並不叫人伺候。楊夫人還不準叫人到那所小樓去。從這時起,陳大娘常常帶著阿瑤到成都去,回來以後,照常住在後院小樓上,每隔一月或二月,又帶著阿瑤上成都了,陳大娘上成都時,楊展跟著楊夫人,陳大娘回來時,仍然跟著陳大娘在後園小樓上住宿,在楊展六歲時,楊夫人託舅老爺聘了一位有名的宿儒,到家來教楊展唸書,阿瑤也一塊兒上學,不過在聘請時,和先生講明,這兩個孩子身體弱一點,年紀還小,不能天天在書房裡。進書房時,先生只管從嚴教導,不進書房時,先生不用顧問,這位先生以為富家子弟,多半嬌生嬌養,年紀實在也太小,也不以為異,楊家對待先生,禮數飲食一切,又都比別家優異,也就樂得安享,這樣情形,直到兩個孩子十二歲的當口,陳大娘同她女兒阿瑤到成都去時,竟把楊展也帶了去,而且總得隔了兩三個月才回嘉定來,楊夫人不以為奇,這位教書先生卻得其所哉,真可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可是事情很奇怪,楊展和家裡先生好幾個月不見面,等得回家來,進了書房,先生以為荒廢了幾個月,還得從頭來。哪知楊展比他所教的還讀得多,他沒有教,都背誦如流了。先生想得奇怪,問楊展時,他說:“義母教的。”更奇怪,每逢楊展跟著義母上成都一趟,不論時間久暫,一回家來,先生便要刮目相看,似乎那位義母教的,比他高明得多,這位老先生越想越慚愧,有點不安於位了。到後來,陳大娘住在成都日子,越來越長,一年之中,只在楊家住個一個月兩個月,楊展似乎離不開這位義母,也是在成都日子長,回家來的日子少,這位西席,變著擺樣兒的,東家太太雖然禮貌不衰,實在覺得無法戀棧了,最後只好託詞而別。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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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3: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鐵腳板

在楊展十五歲的一年,居然提著考籃,參加縣考,而且屢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藍衫。在明朝時代,名氣非常重視,這件藍衫,相當的貴重,何況一個十五歲的童子,因此神童楊展,已膾炙於嘉定縉紳之口,但在楊展中秀才這年起,陳大娘和阿瑤,不再到楊家來,在這年秋天,楊展侍奉楊夫人到成都住了幾個月,回來時,楊展身上穿著孝服,人家看得奇怪,細一打聽,才知楊展義母陳大娘死了,楊展奉慈命替陳大娘穿孝,而且和兒子一般的重孝,楊家的人,都覺楊展的孝服,有點過分,連舅老爺也不以為然。

楊夫人從成都回來以後,忽然拿出大量金銀,捐助嘉定城外烏尤寺,大興土木,添造殿宇,內外裝修一新。而且在烏尤寺後,一座懸崖上,添造一所幽雅的小樓,作為楊家別業。

楊夫人這種舉動,在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看來,以為楊家錢財多得沒法化,被烏尤寺和尚騙去大批錢財罷了。在稍有心眼的人,卻覺得有點奇怪,獨力捐修寺院,是有錢人廣結功德的一種豪舉,原不足奇。可奇的不捐修別寺院,獨獨大修烏尤寺,偏在烏尤寺老方丈圓寂以後,承繼衣缽的新方丈,從成都來了一位破山大師,楊夫人出資捐修,便在破山大師進烏尤寺當口,好像破山大師向楊夫人捐募,出款興修似的,但是破山大師和烏尤寺任何僧眾,沒有一個和尚踏進楊家門過,楊夫人也絕不到任何寺院拜過佛,烏尤寺山門朝向何方,楊夫人更沒有見過一面,只有楊展常常到烏尤寺和破山大師盤桓,楊展喜歡寺後風景幽雅,把寺後那所別業的小樓,打掃乾淨,搬去書籍床榻等件,和兩個伶俐書童,伺候楊展在樓上讀書,每天晚上起更時分,不論天晴天雨,寺內破山大師定和楊展走向山後僻靜處所散步。說是散步,必得過了兩個更次,才見楊展回樓去。天天如此,楊展自從在這座小樓讀書以後,一個月之中,有限幾天,回家去侍奉她母親。楊夫人也不以為意,而且楊展中秀才以後,又是城內首戶,不免有同年之友,和許多攀交的人,楊展只淡淡地應付著,本城縉紳文酒之會,他也常常託故辭謝。還有在楊夫人面前,替楊展說媒的人,楊夫人一味推說年紀尚小,此時攻讀最要緊,不要把此事分了他的心。種種情形,楊家的親戚本家,都暗暗納罕。

這樣過了三四年,楊展年近弱冠,長得英偉俊挺,儀表非凡,嘉定人們沒有一個不說,楊家世代厚德,楊夫人柏節松操,難怪有這樣好兒子,但是有一檔事,人們也紛紛議論,這三四年內,本鄉幾場文闈,楊展好像忘記似的,楊夫人也絕口不提,竟沒有叫兒子到成都考鄉試,人人以為楊展只要進場,一名舉人是穩穩的,但是一般秀才們在揣摩應試文字,極力下應考工夫當口,偶然去找楊展談文,卻見他案頭擺著的書,都是六韜、三略、孤虛,風角,以及孫子,司馬講究戰陣、兵法等類的書,關於應考的書籍,一本都沒有,這般秀才們,摸不著頭腦,問他時:卻只微笑,再問時,推說是“在本縣青了一衿,已是僥倖,如到成都入闈觀光,不如家居藏拙,只有恭祝諸兄文戰得意靜候捷音的了。”人家以為他財多志短,抱定在家納福,做一個面團團富家郎罷了。

這年秋天,成都舉行武闈,這一次武闈,比以前不同,朝廷因為邊塞不靖,陝甘等省流寇紛起,內外禍患交逼,天下多事之秋,特地分派重臣,到各省監臨武闈,認真選拔真才,儲為國用,監臨成都武闈的大臣,是兵部參政廖大亨,旨飭廖大亨會同新調成都巡撫邵宏業迅速赴蜀,認真辦理,這消息傳到四川,各縣武秀才,各各預備一獻身手,博一名武舉人的頭銜,有了武舉人頭銜,便可進京會試,飛黃騰達名揚天下,考這武闈,注重的是弓,馬、兵、石、策,五項。弓是箭法,馬是騎術,兵是馬上步下各般兵刃,石是舉重,只有策是動筆的,是對答幾條關於行軍打仗的重要題目。

這當口,楊展忽然辭別自己母親和破山大師,僱了一隻舒適的江船,帶了一名書童和隨身行李應用等件,悄俏地逆流而上,向成都進發。嘉定到成都的水道,不過三四百里路,因為逆流行舟,比順流而下卻慢得多,過了青神,到了彭山相近的白虎口,卻值上流連天淫雨,山洪暴發,上流無數支流,都在彭山匯合,注入岷江,江水突然大漲,而且急流奔湍,建瓴而下,加上江風怒卷,暴雨傾盆,這時再想逆流而進,危險萬分,便是船客膽大,船老大一家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這危險,楊展也是無法,只好依照船老大,把船駛進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腳下,天色已晚,風雨卻止,可是上流水勢一瀉千里,實在太洶湧可怕了,只好下錨,預備在山腳下停宿一宵,楊展在船艙內用過了晚飯,聽得自己船旁,人聲嘈雜,便走到船頭四眺,卻喜雨絲已停,天上一輪皓月,已從陣陣奔雲中,湧現出來,一看泊舟所在,頗為荒涼,有名的白虎山,像筆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幾裡外去,幾條山腳伸入江邊,山腳上林木森森,屏風一般,把外邊迅捷的江流擋住,船在山腳深灣之處停泊,好似進了船塢一般,山腳林木之間,似乎有幾條小道,楊展還是頭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處,只覺這一帶山腳,並無燈光,可見絕無住戶,大約連漁戶都沒有一家,端的荒涼已極,緊靠自己船隻並肩泊著三隻雙桅頭號大船。每隻桅巔上,懸起兩隻擋風紅燈籠,船內也燈火閃爍,人影亂晃,船頭上還有掛刀的兵勇,有幾個跳上岸去,手上都拿著短刀長棍之類,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噹亂響,來回巡視,大約這三隻大船,內有官員官眷,所以鬧得這樣威武。

楊展在船頭閒立半晌,正要進船,忽見叉港又進來一隻大船,黑黝黝的不見燈光,一進港口,並不向這面駛來,遠遠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後,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綽綽往蓬底一鑽,便鴉雀無聲地停在那兒了,楊展看得心裡—動,覺得那隻黑船,有點蹊蹺,冷眼偷看岸上幾個兵勇,並不理會那隻黑船,卻不斷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個,竟踅了過來,大刺刺地向楊展問道:“喂,你們上哪兒去的,這兒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緊緊靠在一塊兒,你瞧那邊這隻船,不是遠遠兒的泊著嗎,我們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對你好說好道,出門人眼珠亮一點,識趣一點,才不會吃虧,光棍一點便透,你還不明白嗎?”楊展無緣無故被這人教訓了一頓,並不動怒,也不答理,只一聲冷笑,回頭向後艄船老大喚道:“老大,你聽見麼,我們沒有可怕的,何必擠靠著人家,快替我泊得遠遠兒的,這樣好月色,睜著眼瞧顧,也怪有趣的。”說罷,自顧進艙去了,進艙以後,卻暗囑船老大快起錨,泊遠一點,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離山腳一丈開外,船老大也聽見岸上兵勇們無禮的話,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泊得離岸一丈開外,不便多問,便指揮船上夥伴,起錨解纜,果真照楊展吩咐,遠遠地離著三隻官船泊了,這樣,港內五隻船分三處泊著,近港口的是後來的一隻黑船,中間是三隻雙桅官船,靠裡一面是楊展的座船,惟獨楊展這隻船,並不靠岸。

楊展待船泊定,把中艙右面一塊隔水板抽掉,把艙內一隻風燈,移向遮暗之處。這樣,從抽掉隔水板一塊地方,可以望見中間三隻官船的動靜。因為自己的船,離岸一丈開外,也可以望著港口那隻黑船,約摸到了起更時分,一聽自己書童和後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結束,腳下一雙粉底朱履,換了一雙薄底快靴,隨手從行李捲內,抓了把制錢,塞在懷裡,外面長衣,並不脫下,一瞧三隻官船,中艙燈火齊息,船頭和桅尖,依然高懸紅燈,船頭燈影下,似乎留著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隻黑船上,從後艄漏出幾絲燈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滅,卻從船頭上竄出四五條黑影,沒入岸上樹影之中,楊展瞧戲法似的,暗暗點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過去把自己艙內一盞風燈吹滅,在身上束了一條汗巾,把自己前後農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頭,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頭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輕煙,飛出兩丈開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竄進山腳深林之內,在林內躡睡提氣,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馳,腳下絕不帶出一點響聲,剎時已到了三隻官船近處,刷地又縱上林口一株兩丈多高的黃桷樹上,隱身在枝葉叢密處所,居高臨近,腳下靠岸三隻官船上情形,看得逼清,沉了半晌,林內颯颯有聲,瞧見四五條黑影,從那面林內,箭一般穿了過來,到了近處,聚在一處,似乎交頭接耳秘議了一陣,其中一條黑影,從林內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約因為泊得遠,並不縱上船去,轉身跑了回來,楊展在樹上暗想,不要輕看這幾個綠林,心思也很細,再一看三隻官船上,在船頭守夜的兵勇,竟抱著刀蹲在一邊打呼鼾了。

楊展已看清岸上預備動手的賊人,只有五名,個個一身青的勁裝,頭上也用青帕束髮,帶著各種兵刃,而且舉動很奇特,五個賊人湊在一處,並不縱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對著船頭一字排開,中間一個斜背一柄厚背鬼頭刀的,突然用食拇兩指,向口內一放,唿咧咧地吹起一陣尖銳悠長的口哨,在這港灣靜夜,突然發出這種怪聲,水面山腳,隱隱起了回聲,一發動人心魄,三隻官船頭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這一聲口哨驚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顧,一眼瞧見岸上屹然卓立身帶兵刃的五個兇漢,立時啊喲連聲,有一個手上兵刃,竟嚇得當的掉在船板,像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自己先亂成一堆,樹上的楊展,幾乎瞧得笑出聲來,猛聽得岸上五個賊人裡面,一人高聲喝道:“亂什麼,把手上傢伙放下,抱著胳膊,往旁邊一蹲,沒有你們的事。”船頭上的兵勇們,還在遲疑之間,三隻宮船的後艄,也是幾聲口哨,每隻船上都竄起一個人來,落在船頭上,手上都拿著雪亮的長刀,齊聲威喝道:“老子們伺候了你們幾個尿蛋一路,把你們送到了地頭,還不乖乖地說好聽的,定要送你回姥姥家去麼?”這樣兩面一威逼,船頭上的兵勇們,真個都放下兵刃,蹲在一邊去了。

楊展急瞧船頭上的賊人,都是船老大的裝束,恍然大悟。明白賊人計劃周密,連這三隻官船上的船老大,都是盜黨。這般盜黨,似乎對於這三隻官船,穩吃穩拿,步驟井然,倒要瞧明白了,再見機行事,這時三隻官船的中艙內,已起了騷動,還夾雜著女子驚叫,小孩啼哭之聲,岸上盜黨裡面,一人厲聲喝道:“呔!船內狗官邵宏業聽著,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便是你怨家對頭,巴東搖天動,你在襄陽用詭汁壞了俺幾個弟兄,還不知足,幾次三番,想捉拿老子,哪知道老子,並沒有把你放在眼內,偏要和你鬥一下,打聽得你這狗官括足了民脂民膏,帶著妻妾老小調到成都來當巡撫了,天從人願,老子略使手段,你三船財寶和一家老小,盡落在俺們手掌之中,現在沒有什麼說的,你乖乖地把三船財寶和你兩個嬌滴滴的女兒,留在船內,其餘男的女的,統統替我夾著尾巴,溜上岸來,這樣,老子們看在你這份財寶和你兩個女兒面上,放你們一條生路,不然的話,刀刀斬盡,休怨俺搖天動心狠。”

樹上的楊展聽得勃然大怒,可惡這般亡命徒,非但劫財,還要劫人,正想飛身而下,忽見岸下靠右的一隻船上,忽然艙門一開,走出一個白麵長鬚、方巾便服的人來,很從容地立在船頭,指著岸上幾個賊徒喝道:“我便是欽派監臨成都武闈的兵部參政廖大亨,你們也是父母所養,也是大明的子民,邵巡撫奉朝廷旨意,調任成都,你們竟敢攔截朝廷大臣,口出兇言,你們為什麼不想一想,劫官如同造反,大兵圍剿,還不是身首異處,本大臣偶然和邵巡撫同舟入川,碰著這檔事,特地出來勸你們一番,趁此還沒有做出來,立時悔悟,感召天和,你們還可保全首級……”廖參政還想說下去,岸上搖天動早已聽得不耐煩起來,哈哈大笑道:“你倒還有點膽量,照說沒有你的事,聽自己一報腳色,倒提醒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明人不做暗事,乾脆有一個算一個,一刀兩斷,免留後患。”搖天動話剛說完,廖參政身後艙頂上,一個盜黨舉著鋼刀,已向廖參政身後趕來,樹上楊展暗喊不好,一抖手,一枚制錢,已向艙頂盜黨飛去,原來楊展看出情形不對,早已扣了幾枚制錢在掌中,從樹上到廖參政那隻官船,也有三四丈遠近,可是楊展暗運內勁,小小的一枚制錢,疾逾閃電,哧地已鑽入艙頂的盜黨眼內,一聲慘叫,撲通一聲,艙頂的盜黨,一個倒栽蔥,跌落水中去了,這一下,非但船頭上的廖參政嚇了一大跳,連岸上五個強盜,也沒有瞧清是怎麼一回事。不料就在這一瞬之間,凡在三隻官船艙頂上的盜黨,預備揮刀動手的,都無緣無故地個個受傷,也有擲了手上兵刃,滾到江裡去的,也有跌倒艙頂,叫聲不絕的,樹上楊展也暗暗稱奇,自己只發出一枚制錢,哪能傷這麼多人,定然除自己以外,另有能人,暗伏一旁,打這不平了。

這時,岸上盜首搖天動等五個強徒,已看出有人作梗,忽地四下敞開,只搖天動拔出背上厚背鬼頭刀,抱刀卓立,昂頭四顧,厲聲喝道:“哪位江湖同源,不必藏頭露尾,老子巴東搖天動在此候教。”搖天動這一叫陣,樹上楊展本想下去,忽一轉念,先瞧一瞧暗中出手的是何腳色,這一來,搖天動空自嚷了—陣,半晌,沒有動靜,大約暗中的一位,也和楊展一般主意,先得瞧瞧人家的,暗下里這一擠,卻把搖天動僵在那兒了,搖天動一陣冷笑,向散開的四個強徒說道:“白虎山這一帶沒有成名的老師傅,說到江面上線上的同源,和俺搖天動都有個認識,沒有不開面的。除非是初出道的角兒,但是想從老子手上,雁過拔毛,也得在我面前,拿出點玩意兒來,像這樣暗中取巧,江湖道上,還沒有這一號人物呢。”搖天動這樣一敲山震虎,以為定把暗中的人擠出來了,哪知仍然白廢,岸上岸下鴉雀無聲地沉了一忽兒,岸上搖天動五個強徒,弄得沒法擺佈,船頂上已傷了好幾個同黨,如果不把暗中擾局的弄清楚了,便沒法伸手做案,可惡的暗中人,存心惡擺佈,同你乾耗,這一帶盡是深林,人暗我明,也無從搜起,鬧得搖天動進退兩難,可笑船頭上立著的廖參政也愣住了,做官的怎知江湖上的把戲,他雖然有點明白,暗中有人和強徒鬥上了,聽搖天動口氣,似乎有人存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想從搖天動手中,分點什麼,無論如何,自己和邵巡撫已入強盜掌握之中,自己沒有什麼,邵巡撫家眷和細軟,實在不堪設想了。

搖天動和四個盜黨在岸上僵了一陣,始終不見有人露面,心想岸下三隻船上金珠財寶,和嬌滴滴的莢人兒,已是到嘴的食,如果被這暗中的人一搗亂,把到口的食吐出來,從此我搖天動也不必在江湖鬼混了,這半天,沒有人答話,也許提出我搖天動的名頭,把這人嚇退了,他想得滿對,一瞧艙頂被人暗地襲擊的幾個黨徒,掉下河去的。

因為識得水性,都已帶著傷,落湯雞似地爬上岸來,沒有掉下河去的,兀自在艙頂撫摩自己傷處,搖天動瞧得更是憤火中燒,一聲大吼,鬼頭刀一揚,指揮幾個同黨,喝聲:

“上!搶下來再說。”正要奔下船去,猛聽得相近黃桷樹上有人喝道,“站住,我有話說。”搖天動吃了一驚,想不到搗亂的人,就在自己背後的黃桷樹上,急忙一轉身,橫刀仰面,向樹上大喝道:“何人敢壞你家寨主爺好事。

有膽量的,下來見個真章。”搖天動喝聲未絕,黃桷樹上一聲冷笑,刷地飛下一條灰影,其疾如風,呼地從搖天動頭上飛過,活似一隻巨鳥,直飛落三丈開外,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落在靠岸中間一隻官船的桅杆上,軟巾直折,衣履翩翩,很瀟灑地停身在桅杆上半截扯風帆的一塊橫板上,比艙頂高出七八尺上去。

楊展存心要保護三隻官船,而且要搜索在暗中還沒露面的人,所以一下樹,便飛上中間官船的桅杆上,可以居高臨下,一覽無遺,在桅杆上停身以後,指著岸上搖天動笑喝道:

“盜亦有道,像你這樣一面劫財殺官,一面擄人婦女,簡直是綠林敗類,虧你還敢自報匪號,叫什麼搖天動,像你這種鼠輩,只配稱‘倒路屍’,還嫌臭塊地,我還告訴你,這三隻船上,和我非親非故,但是萬事總有個天理人情,違背天理人情的事,誰也看不過去,現在既然被我趕上,再讓你們動了他們一草一木,從此這條岷江,我姓楊的也沒法走了。”楊展話風剛完,近岸左面一排矮樹背後,突然一個怪聲怪氣的嗓音,亂嚷道:“罵得好,罵得好。”嚷了一陣,忽又嘟嚷道:“要命,要命,窮命的人,想出個舒服的大恭都不成,本來我想出完了恭,向這位寨主爺分點財香,現在被你這風急火急的一來,連我這頓大恭,都被你罵得彎回去了,大約我到手的財香,也要飛,生成窮要飯的命,有什麼法想。”說罷,樹影晃動,從一排矮樹後面,影綽綽鑽出一個人來,高一步,低一步的,蹲到月光底下,蓬頭光腳,一身破衣,兩腿滋泥,左臂夾著一根短拐,右手兀自把褲腰亂塞,可不是一個瘦猴似的窮要飯的,這要飯的鑽了出來,竟走到搖天動跟前,點點頭笑道:“寨主爺,你真福大量大,這三隻船上油水不小,你寨主爺費了許多心機,已經穩穩地送到你面前,你還等什麼,人手不夠的話,臭要飯替你忙合忙合,事完,你寨主爺隨便賞一點,夠我臭要飯吃喝一輩子的。”

桅杆上楊展一頓臭罵,已夠搖天動受的,偏在這節骨眼上,又鑽出一個要飯的來,嬉皮笑臉一套近乎,更把搖天動挖苦得淋漓盡致,搖天動在巴東一帶,也有點小名頭,明知今晚要糟,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鬥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種人。這五種人,能在江湖上管閒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領。萬不料今晚碰著兩位,眼看桅杆上翩翩儒雅的文生,已漏了一手絕頂輕功,這手輕功,便得甘拜下風,不料又鑽出這塊蘑菰,句句都中著自己心病,奇怪的這要飯瘦猴子似的,通身沒有四兩肉,也敢在我面前作怪,不如我先把這臭要飯打發了再說,他心裡風車似地一轉,原是眨眼之間的事,在要飯話風一停,搖天動順著他口氣猛地喝一聲:“好!寨主爺賞你一刀。”便在這一喝中,搖天動身形一動,一柄厚背鬼頭刀,呼地帶著風聲,一個橫斬,先攔腰截去,瘦要飯嘴上嚷著“啊唷!我的媽,你真狠。”嘴上喊著,並不出手,只斜著一上步,搖天動的刀便落了空,慌把鬼頭刀往上一展,左腿向外一滑,獨劈華山,刀沉勢猛,又向要飯的肩頭斜劈過去,要飯的一甩肩頭,身子旋風般一轉,左臂夾著一支短拐,已到右手,拐隨身轉,噹的一聲,拐頭正點在刀片上搖天動頓覺虎口一麻,幾乎出手,吃了一驚,慌一翻身,展開五鬼奪魂刀的招術,點、斬、挑、截,掃五字訣,上下翻飛,使出壓底功夫,和要飯的短拐相拚,起初以為要飯手上一根短棒,無非是根木頭,一上手,才知是精鐵鑄就的短拐,在要飯手上,輪轉如風,拍、砸、撩、壓,點、打、撥、掄,招術精奇,點水不透,搖天動這柄鬼頭刀,用盡巧妙招數,休想佔半點便宜,漸漸地步步後退,連招架都有點手忙腳亂起來,這當口,一個盜黨,一個箭步趕到要飯的身後。右腕一翻,一柄鋼刀,順水推舟,想從後夾攻,桅杆上楊展大喝一聲:

“呔!無恥鼠輩,還不退後。”那個賊黨,卻也聽話,噹的一聲響,單刀落地,捧著右腕,往後直退,原來楊展居高臨下,早已監視著岸上四面散開的四個餘黨,這個盜黨,想從後暗襲,刀還沒有迎出,楊展一聲猛喝,一枚制錢已中右腕,連其餘三個盜黨,也不敢上前了,便在這時,搖天動手上鬼頭刀,撤招略微緩得一緩,已被要飯的鐵柺,震出手去,還算搖天動身上功夫不弱,腳跟一踮勁,竟倒縱出一丈開外,卻並不逃走,高聲喊道:“今晚俺搖天動認敗服輸,請兩位報個萬兒,咱們後會有期。”瘦要飯呵呵笑道:“寨主爺,臭要飯還有萬兒嗎?”說了這句,卻把自己一雙滿腿滋泥的光腳板,蹺得老高,遙向搖天動笑道:“這便是我的萬兒。”搖天動吃驚地說道:“我想起來了,原來尊駕就是岷江龍頭丐俠鐵腳板,幸會,幸會。”

說了這句,忽然向桅杆上楊展抱拳問道:“尊駕輕功暗器,端地驚人,佩服之至,高人定有高名,請賜萬兒。”楊展剛要張嘴,岸上鐵腳板搶著說道:“這位楊兄,江湖上沒有萬兒,他也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定要打聽,我可以提出一個人來,他便是破山大師最得意的高徒。”搖天動一聽得破山大師,嘴上“嚇”了一聲,一跺腳,向幾個盜黨遙一揮手,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鬼頭刀,轉身竄入林內,走得沒了影兒,其餘盜黨,也個個學樣,鑽入深林之中,船上還留著幾個盜黨,竟跳入水內,借水而遁,逃得一個不剩。

楊展在桅杆上雙足一點,縱上岸來,向鐵腳板躬身施禮道:“原來足下便是眉山陳皞登兄,曾聽七寶和尚提起大名,久已心仰,今晚幸會,但陳兄何以認識小弟,並還說出敝老師方面呢。”鐵腳板大笑道:“我是奉令正雪衣娘之命,特來迎接吾兄的,我趕到烏尤寺,打聽得兄台已經登程,我仗著自己一雙鐵腳,素喜走旱道,回身便趕,沿江一看,水漲風緊,算計今晚定然停泊白虎口,不料趕到以後,碰到這檔把戲,倒會著楊兄了。”楊展一聽是自己未婚妻雪衣娘派他來的,忙問:“雪衣娘那邊,定有事故,因為小弟赴成都之事,她是知道的,不過未知小弟何日就道罷了。”鐵腳板說,“那邊停泊的,定是尊舟,咱們到船上細談罷。”

岸上楊展和鐵腳板談話時,三隻官船上盜去身安,艙內艙外,燈火重明,紛紛活動起來,那位兵部參政廖大亨,始終站在船頭上,一切看得很清楚,早已派了兩個貼身跟隨跳上岸來,等得兩人談了一陣,兩個跟隨,便躬身說道:“奉敝上命,請兩位降舟一談。”同時船頭上廖參政,也高拱雙手,朗聲說道:“兩位豪傑,務請屈尊一談,下官在這兒恭候了。”兩人本想回自己舟去,被他高聲一喊,只好遙遙答禮,鐵腳板悄悄說道:“我不喜和這種人周旋,吾兄下去敷衍幾句便回,我在寶舟坐候便了。”

說罷,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楊展沒法,把曳起的前後衣襟放下,跟著兩個下人,走下廖參政立著的官船,向廖參政躬身一揖,卻不下拜,嘴上說:“嘉定生員楊展參見。”廖參政一手拉著楊展,呵呵笑道:

“難得,難得,怪不得美秀而文,原來是位黌門秀士,老弟,老夫託大,請不以俗吏見棄。”說罷,拉著楊展走進艙內,到了艙內,還未坐定,艙外報聲:“邵大人來謝楊秀才了。”艙門開處,一個方面大耳的胖子,邁著大步擠進艙來,一見楊展,居然兜頭一揖,嘴上還說:

“今日不是楊兄扶危救困,下官一家老弱不堪設想,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楊展微一皺眉,只好極力遜謝,廖參政卻呵呵笑道:“我卻不這樣想,我還感謝這般亡命之徒,使老夫得到一位允文允武的奇才。”說罷大笑不止,卻問還有一位,怎的不肯賜教,楊展忙說:

“那位陳兄,生員也是初會,山野之性,尚乞兩位大人鑑原。”廖參政點頭道:“何地無才,惟埋屠狗,往往交臂失之,這便是鐘鼎山林,不能沆瀣一氣的毛病,言之可嘆。”楊展覺得這位廖參政頗有道理,和這位邵巡撫滿身富貴氣大不相同,楊展正想告退,廖參政忽又問道“老兄,大約也上成都,未知有何貴幹。”楊展一想他是欽派監臨武闈,我怎能說出進闈應考,略一遲疑,廖參政呵呵笑道:“老弟非但文武全才,而且清高絕俗,前程未可限量,但是我卻明白老弟到成都,定是應考武闈,因為老夫是監臨,老弟避嫌,不願說明,正是老弟宅心之正,照說老夫也不應接待老弟,但是像老弟身抱絕技,人中之豪,豈是區區武闈,所能程限,老夫這樣一說,老弟定必疑惑,我怎能斷言應考武闈,其實事很明顯,老夫兩眼未盲,和老弟立談之間,便覺老弟氣清、神清、音清,是相術中最難得的三清格局,止就功名一途而論,已足拾青紫如草芥,但是今年鄉試已過,老弟還是生員,這不是老弟文場中名落孫山,定是老弟不屑為章句酸儒,看得天下將亂,立志投筆從戎的緣故,等得老夫問起行止,不願說謊,卻又支吾其詞,當然因為避嫌,欲以真才實學揚名於世,不願因今晚救助老夫的一段因緣,自汙清名了,幾層一湊合,十之七八,便可斷定此去成都,投考武闈無疑,老弟,老夫信口開河,還能入耳否?”

廖參政愛才心切,溢於言表,這一番話,楊展聽得也有點知己之感,旁邊邵巡撫也讚不絕口,恨不得留住楊展,同舟而行,他存心和廖參政不同,完全被強盜嚇破膽了,老愁著到成都還有百把里路,萬一搖天動一般盜黨,不肯放手,再在前途攔劫,如何得了,所以他顧不得大員身份,死命糾纏楊展,不肯放手,楊展心裡惦著自己船上的鐵腳板,幾次三番告辭,不能脫身,最後還是廖參政轉圜,他說:“楊老弟耿允絕俗,武闈之先,絕不肯和我們盤桓一起的,不過邵兄所慮亦是,好在楊老弟寶舟同路到成都,楊老弟救人救徹,只要寶舟遙為監護,託楊老弟庇廕,安抵成都,邵兄一家老幼,便感恩不盡了。”廖參政這樣一說,楊展只好應允,這才脫身告辭,廖參政邵巡撫居然紆尊降貴,一齊送到船頭,楊展上岸時,留神那面港口停泊的盜船,已蹤影全無,想必悄悄溜走了。

楊展跳下自己船內,艙內燈光搖曳,陣陣酒香,飄出艙來,進艙一看,這位要飯似的客人,毫不客氣,把自己沿途解悶的一瓶大麴酒,家中帶出來幾色精緻路萊,都被他席捲一空,而且在艙板上,枕著鐵柺,蹺著泥腿,竟自高臥,而且鼻息如雷了,自己的書童,愁眉苦臉地蹲在一邊,正對著這位怪客發痴,楊展一樂,書童正想開口,鐵腳板已一跳而起,伸個懶腰,指著楊展笑道:“三隻官船,倖免洗劫,你的美酒佳餚,卻遭了殃,都在我臭要飯的肚裡了。”楊展笑道:“這點不成敬意,到了成都,和陳兄暢飲幾懷。”鐵腳板搖頭道:

“楊兄還在夢裡,雪衣娘這一次禍闖得不小,楊兄到了成都,怕沒有自在喝酒的閒工夫,便是在下今晚權借寶舟打個盹兒,天一亮,我還要替尊夫人搬兵,到蒲江找那狗肉和尚去,再同狗肉和尚到成都,來回好幾百裡,夠我鐵腳板跑的,還有工夫和楊兄喝幾杯嗎?”楊展吃了一驚,忙問:“雪衣娘闖了什麼禍,陳兄既然先到烏尤寺去過,我師傅知道沒有。”鐵腳板笑道:“雪衣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父親,我臨走時,她再三囑咐,只要悄悄通知楊兄,提前到成都,不要傳到她父親耳內去,所以我到烏尤寺去,像做賊一般,暗地探得楊兄已經動身,並沒有和令岳破山大師見面。”楊展說:“我和雪衣娘已有幾個月不見面,平時通信,她也沒有提起,怎的弄出是非來了。”鐵腳板笑道:“楊兄不必焦急,也沒有什麼不得了的事,聽我一說,你便明白了。”

於是兩人便在舟中剪燭深談,楊展才知自己未婚妻雪衣娘發生了意外糾紛,但是作者要說明雪衣孃的事,先得說明“巫山雙蝶”與“川南三俠”。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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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3: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巫山雙蝶與川南三俠

在楊展未出世以先,長江一帶,有兩個神出鬼沒的俠盜,還是一對情侶。這對俠盜一出手,必有特殊的記號,男的以黑蝴蝶為記,女的以紅蝴蝶為記,但是兩人形影不離,留下標記的時候,總是畫著一對翩翩飛舞的蝴蝶,不過一黑一紅罷了,江湖上有知道這對夫妻隱居巫山十二峰的,便稱為“巫山雙蝶”。長江一帶的人們,流傳著“巫山雙蝶”許多豔事和怪事,甚至疑惑這一對情侶,是仙怪化身,講得神乎其神,其實“巫山雙蝶”無非武功已臻化境,舉動隱現莫測罷了(巫山雙蝶故事,不在本書範圍以內,擬另編專冊問世,)。巫山雙蝶縱橫江湖十幾年,名望越來越大,可是仇人也越來越多。有一年,兩夫妻厭倦江湖,離開巫山,隱居於成都城外偏僻之區,這對情侶,一享偕隱之樂,紅蝴蝶懷了身孕,快到足月時,偏在這當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個厲害仇家蹤跡到雙蝶隱居之所,雙蝶非常機警,又因紅蝴蝶懷著身孕,沒法爭鬥,對頭是個非常厲害的盜魁,黨羽眾多,黑蝴蝶未免勢孤,夫妻秘密定計,暫先隱避,擬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紅蝴蝶產下後,再作計較。不料敵人網羅密佈,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黨羽多人埋伏,巫山雙蝶離成都時,特地僱了一隻破船,只帶一點隨身包袱,順流而下,到了嘉定相近,仍被敵人看破,先用暗器,把兩個船老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難逃虎口,仗著一口利劍,和夫妻獨門暗器蝴蝶鏢,與敵周旋,黑蝴蝶在艙頂上,紅蝴蝶不便縱躍,在後梢一手把著舵,一手施展獨門追命蝴蝶鏢,助著丈夫,便在江面黑夜中,與仇家邀出來的五六個高手血戰,在兩夫妻獨門追命蝴蝶鏢之下,竟把敵手傷了好幾個,這種蝴蝶鏢,鏢尖奇毒,一經中上,非殘即死。把敵人打退以後,黑蝴蝶交手之際,也受了劇烈的內傷,紅蝴蝶也震動了胎氣,兩夫妻黑夜之間,行船的船老大又死盜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間,盡力把這隻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黑蝴蝶已經傷發身僵,奄奄一息,紅蝴蝶陣陣肚痛,行動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岸抓藥,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雙蝶,到了這地步,也弄得一籌莫展,困在一隻破船裡面了,幸而天無絕人之路,碰著楊展的父親楊允中,救了回去,才和楊家發生了密切的交情。

黑蝴蝶在楊家調養好內傷以後,紅蝴蝶也養下一個女兒,兩夫妻暗下一計議,楊家是嘉定首戶,院宇深廣,倒是絕妙隱身之地,仇人絕不會疑心我們在富戶藏身,不過兩夫妻在楊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來幫手,雖然慘敗,仇也越積越深,遲早有個了斷,趁此由黑蝴蝶暗暗召集當年好友,和那仇人作個了斷,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興一拚,斬草除根。初生孩子,雖是女兒,也是自己的根苗,楊家這樣恩義,雙雙拂袖而行,也非俠義丈夫所為,這樣,兩夫妻才決計一留一去,彼時楊允中夫婦,以為男的真個到成都清理帳目,販賣貨物去了,哪知道這時俠盜,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勞燕分飛的呢。

紅蝴蝶丈夫本姓陳,所以紅蝴蝶在楊家以陳大娘名義出現,楊家上上下下,只曉得陳大娘足跡不出楊家大門,足足五個年頭。五年以後,才和女兒瑤姑,不斷回成都去,夫婦團聚。其實她們夫妻只離別了幾個月光聚。這幾個月,黑蝴蝶已邀集幾個生平好友,把厲害仇家解決。仇敵一去。隱身於嘉定烏尤寺內,因那時烏尤寺方丈,從前受過黑蝴蝶救命之恩,結為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隱身烏尤寺,不斷地在楊家後花園中,和紅蝴蝶暗中相會。兩夫妻神出鬼沒的功夫,人家看不出來罷了。這當口,黑蝴蝶隱身烏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覺本身殺業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侶紅蝴蝶和女兒瑤姑,而且他們兩夫妻縱橫江湖,平時疏財仗義,毫無積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檔事發生,楊夫人巨眼識英雄,一夜密談,明白了“巫山雙蝶”的來歷,結拜了雙層乾親,還暗暗訂定了楊展和瑤姑的婚姻,一發情深誼固。楊夫人想請黑蝴蝶到自己家來和紅蝴蝶母女團聚,紅蝴蝶夫妻都覺不妥,難免發生意外,累及楊家,還是仍回成都的妥當,楊夫人這才把成都南門外武侯祠相近一所房產,送與“巫山雙蝶”作為他們夫妻偕隱之所,預先派人修葺一新,雙蝶夫妻這才重回成都,得享偕隱之願。紅蝴蝶往返於成都嘉定之間,傳授嬌女愛婿的功夫,把楊展帶到成都時,照嘉定一般,請了位通品,教授嬌女愛婿的文學,到了楊展進學中秀才的前後幾年中,瑤姑和楊展,知識漸開,彼此都知道誰是誰,宛然一對小夫婦。雙蝶夫妻的一顆心,都貫注在這對小夫妻身上,楊展和瑤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孃胎,便受了嚴格訓練,哪會不突飛猛進,出色當行。不過世間沒有長久圓滿的事,紅蝴蝶享了幾年家庭之福以後,在楊展中了秀才的一年,突然生起病來,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經得病,此普通人特別厲害,楊夫人得訊,帶著楊展趕到成都,乾姊妹病榻相對,只相處了幾個月工夫,紅蝴蝶竟百藥罔效,一病不起。紅蝴蝶一死,黑蝴蝶萬念俱灰,立時把自己女兒交付了楊夫人,落髮出家,湊巧嘉定烏尤寺方丈,也在這時圓寂,圓寂時留下一封遺信,勸黑蝴蝶勘破紅塵,皈依三寶,信外還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缽袈裟,幾下裡一湊,黑蝴蝶主意更決,楊夫人百般勸阻,也是無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並不要當方丈,再說初落髮的人,便當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楊夫人和他夫人紅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楊家的親家翁,於是錢可通神,寺廟也講勢利,有楊家這樣首戶,做烏尤寺大護法,何況前任方丈,留有遺言,寺內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這樣黑蝴蝶一出家,便當了烏尤寺方丈了,巫山雙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遺下的女兒瑤姑,雖然是楊家的媳婦,有楊夫人收管,但是瑤姑身穿重孝,楊展也有孝服,一時未便結婚,如果把瑤姑接回嘉定,變成了鄉村人家的童養媳,難免被人恥笑,和黑蝴蝶一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張把楊展和瑤姑天天聚在一塊兒,因為兩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時冷眼看他們兩人,已竟恩愛得蜜裡調油,兩人武功,又還沒有到火候,還須刻苦深造,不便叫兩小常在一起,兩位親家一打算,楊夫人便在成都挑選幾個老成的使女丫環,服侍著瑤姑,自己不斷地到成都來,慈母一般盡愛護之職。黑蝴蝶雖然出家,一面在烏尤寺日夜督促楊展下功夫,一面忙裡偷閒,還要趕到成都,考查瑤姑的武功,所以一個人,真要到五蘊皆空,六根清淨的地步,實在不易。在黑蝴蝶既已出家當和尚,這顆心依然纏繞在這一對嬌女愛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點自相矛盾。其實他在夫人死後,毅然出家,完全為了一個“情”字。出家以後,一顆心,牽纏在兩小身上,還是一個“情”字。他眼中看得楊展和瑤姑,完全是“巫山雙蝶”的一對影子,而且這對雙蝶的化身,將來比“巫山雙蝶”當年俠盜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還顧慮到另外一種深意。這種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處,極不願叫楊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當年“巫山雙蝶”

縱橫江湖,仇人極多,最厲害的雖然已被自己除掉,難免沒有另外冤怨相報的人。對自己無法報復,定必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瑤姑和楊展一經成婚以後,兩小夫妻身份,和當年“巫山雙蝶”絕對不同,他們不是江湖中人,楊展還要從功名中,飛黃騰達,萬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不是兩好結親,反而遺禍楊家了。他存了這種深心,益發在兩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楊展瑤姑兩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還強,便不怕人家尋仇了,他這樣存心,楊展和瑤姑的武功,當然與眾不同了,而他在兩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無以復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難勘破的,便是“情”字這一關,世界沒有這個“情”字,也不成為世界,我佛普渡眾生,還不是為了一個“情”字。

楊展在烏尤寺後面自己別業讀書,這幾年,正是黑蝴蝶盡心傳授武功的幾年。黑蝴蝶既然做了烏尤寺的方丈,當然不能再用江湖綽號黑蝴蝶三字了,烏尤寺前任方丈,留賜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裡面已經註明一個法號,是“破山”兩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兩字,怎樣用意,圓寂的老方丈,沒有加以說明,還是破山自己靜中生慧,參悟出破山兩個字的用意,他說:“常年和紅蝴蝶隱跡巫山,出沒江湖,不管人家稱他強盜或俠盜,總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山大王,不論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環來說,一生殺業太重,定要落到被官軍破山,身首異處為止,現在幸保首領,跳出紅塵,皈依我佛,無異兩世為人,所以用這‘破山’命名,教他時時警惕,自己是倖免官軍破山,身逃法網的人,還不一心皈依,懺悔一生殺業麼!”他自己這樣一解釋,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傳授楊展瑤姑兩人武功以外,確是戒律謹嚴,功德精進,嘉定一帶,也漸漸知道了烏尤寺方丈破山大師的清名。

有一天,楊展自己在烏尤山僻靜處所,練完了功夫,提著破山大師賜他的一口寶劍,劍名“瑩雪”,這口瑩雪劍,和紅蝴蝶遺傳她女兒一口“瑤霜劍”,正是一對,瑤姑得了瑤霜劍以後,破山大師把她名字也改為瑤霜,人劍同名,真是人即是劍,劍即是人了。且說楊展提了瑩雪劍,信步走上烏尤山最高所在,山顛高處,有座亭子名叫曠怡亭,大約是登高四眺,心曠神怡的意思,楊展緩步而上,到了曠怡亭前,驀見亭內石桌上,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和尚,呼聲如雷,蜷身而臥,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酒肉氣味,異常濃厚,細看這和尚時,蠶眉虎目,闊面大耳,紫巍巍麵皮,泛著紅紅的一層酒光,一件僧衣,滿身油漬,腌臢不堪,下面赤腳草履,也是泥漿滿腿,再一看,亭角還支著一具黃泥小風爐,餘火未熄,灶上破鍋內,還留著吃殘的狗腿,地上餚骨狼藉,酒瓶亂滾,心想這野和尚決不是烏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內,也容不得這樣酒肉和尚掛單,便搖搖頭走出亭來,獨自在山巔上縱目遠眺,看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腳下,烏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盤裡,堆著一塊蒼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鬱,蔚然一碧,和岷江內雲影波光,互相映帶,爽氣徐引,滌慮清心,真有瀟灑出塵,翩翩欲仙之概。

楊展披襟當風,幽然獨立,正在遊目騁懷當口,忽聽得身後呵呵大笑道:“秀才們,看江景,也只讀得幾句風花雪月的歪詩罷了,怎及我七寶和尚的逍遙自在,物我兩忘。”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平時聽破山大師講起川南三俠的名頭,知道三俠是僧俠七寶和尚,乞俠鐵腳板,賈俠餘飛,不想這狗肉和尚,自稱七寶和尚,慌轉過身去,只見七寶和尚身子斜依著亭柱子,手上拿著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長的腿骨,骨上還帶著一點肉,猛不防把這塊狗骨頭向楊展一撩,還笑嘻嘻地喊一聲:“秀才!接著,啃狗骨頭,別有風味。”兩人相距,也有兩丈開外,楊展不防他來這一手,那塊狗骨頭,哧地帶著一縷疾風迎面襲來,而且方向直對自己嘴上飛來,楊展明知有意相戲,微一側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兩指,便把迎面飛來一根狗骨撮住,隨勢一抖腕,這塊骨頭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頭上飛去,嘴上笑道:“請和尚自用吧!”不料這塊骨頭,在楊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這面飛來,在半空裡一張嘴,正把擲還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銜住,落下地來,已立在楊展面前,笑嘻嘻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師的高足楊秀才,你手上這口瑩雪劍我認識的。”楊展知道川南三俠,對於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輩,便抱拳說道:

“常聽家嶽提起川南三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無意相逢,何妨到敝齋一談。”七寶和尚笑道:“你說什麼,你說敝齋,我可怕吃齋,你說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時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楊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腸過,佛自在心頭,和尚自有來歷的。”七寶和尚看了楊展一眼,點點頭道:“破山大師快婿,畢竟不同,好,我到你樓上談談去,可有一節,你不要驚動破山大師,他出世早一點,我又是大廟不收,小廟怕留的和尚,咱們談談倒對我心思。”楊展笑著答應了,兩人到了寺後小樓上,美酒佳餚,彼此細談,從七寶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俠和巫山雙蝶,有很深的淵源。尤其是三俠中的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對於破山大師,以師禮待之,破山大師深知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常在成都出沒,曾託兩人隨時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兒瑤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俠見面,楊展也聞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寶和尚無端遇合,從此便和七寶和尚有了交往。有時楊展笑問他:“自稱七寶和尚,何謂七寶?”

他隨口答道:“和尚有廟,而我無廟,幕天席地,兩腳到處,便是我的廟,此一寶也;和尚必須拜師受戒,唸經茹齋,而我葷酒不忌,無師無戒,不經不齋,此二寶也;和尚賴佛穿衣,靠佛吃飯,求財主,騙村婦,叩頭禮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為糧,天下之狗無盡,我亦無盡,此三寶也;和尚無家室之累,而有坐關參禪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無和尚之實,悠遊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寶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淨土,免墮輪迴,我卻只問是非,不問果報,現世現了,何必來生,此五寶也;和尚講出世,我卻講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盡心救救,和尚在廟內做功德,我在廟外做功德,此六寶也;還有一寶,卻不能說。”楊展問他怎的第七寶便不能說了,七寶和尚在楊展耳邊悄悄說道:“七寶和尚到時,也要殺人,最不濟,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這話似乎不好出口了。”說罷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聲地說:“什麼叫七寶,滿是胡說亂道,說實話,七寶者,‘吃飽’也,世界上不論出家人,或在家人,誰不圖一飽呢,往後你叫我‘吃飽和尚’便得。”說罷,一聲狂笑,拔腳便走,楊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訴你,從華嚴性海之義,可以悟到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淨,加上一個真如無礙,這七無,便是和尚七寶。”七寶和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笑道:“那有這許多無字,我只曉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這兒有個你,成都有個她,因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這七寶和尚替你們作捎書紅娘,有吃有喝也。”原來這時他要上成都,楊展託他捎信與雪衣娘,所以他這樣說,七寶和尚瘋了一陣,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瑤姑,後改瑤霜。這雪衣娘外號怎樣來的呢?原來瑤霜和楊展,年齡相同,只楊展比瑤霜早出世一個月,兩人平時兄妹相稱。楊夫人對於瑤霜,愛護得無微不至。紅蝴蝶死後,寵愛尤甚。有楊展一份,便有瑤霜一份。因為瑤霜是女子,女子應用的東西,當然比男子多,因此楊夫人加意調理這位義女兼兒媳,不論穿的戴的吃的,瑤霜得比楊展多得多。楊展在嘉定買了兩匹駿馬,在自己後園,圍了一處射圃,學騎射。楊夫人到成都時,也替瑤霜買了兩匹出色的名駒,這兩匹馬,一對似的,通體純白,毫無雜毛,竹耳蘭筋,非常英俊,瑤霜把這兩匹馬,愛逾性命,楊展上成都時,兩人並轡連騎,時常出遊。楊夫人和楊展回嘉定時,瑤霜沒有了管頭,後園雖然也有跑道和射鵠,總嫌馳驟得不盡興,仗著身懷絕技,不虞強暴,時常悄悄地把馬牽出後門,到空闊郊野之處,馳騁一下,起初只在近處武侯祠一帶放個轡頭,後來看出兩匹白馬的腳程,一般地飛快,便漸漸一二十里放下轡頭去,瑤霜這時母喪未除,還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帶的人們,常常瞧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騎的又是一匹白馬,往來馳騁,控縱自如。這種女子,成都還真少見,大家不知道她是誰家姑娘,便胡亂替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騎馬而出,道上一般野孩子,便拍手喊著:“雪衣娘又來了!”

瑤霜楊展兩人的武功,都是巫山雙蝶從小訓練出來的,應該差不多,但是武術一道,同一師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絕不會等量齊肩。楊展的武功,雖然也是紅蝴蝶一手教育,但是烏尤寺這幾年,經破山大師盡心指授,內外兼重,尤注重於長槍大戟,衝鋒陷陣之能。瑤霜卻專心一致於內家功夫,和輕身小巧之技,她母親一身絕技,可以說已經傾囊相授,一柄瑤霜劍,一袋蝴蝶鏢,已經練得得心應手,對於內家功夫,如三十六手點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楊展略勝一籌。不過年齡所限,像巫山雙蝶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不能並論,瑤霜聰明絕頂,人小志大,有時碰著七寶和尚和鐵腳板時,一瞧見他們兩人,偶然漏出幾手絕藝,便想盡方法,要兩人傳授,真也難為她,過目不忘,一點即透,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楊展多點,不過楊展稟賦極厚,天生神力,劍術拳術,務極精純,卻非瑤霜所及。在楊展預備應考武闈這一年,瑤霜和楊展已都十九歲了,兩人的武功,自然又進步不少。楊夫人的意思,這時兩人孝服已滿,預備楊展武闈以後,便要替人兩成婚。楊展託七寶和尚捎去的信內,便是通知她自己母親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應考武闈的事。七寶和尚把這封信面交瑤霜,吃喝一陣以後,便自走了。

瑤霜接到楊展信時,還是春季。她暗想武闈大約在中秋前後舉行,最多三四個月工夫,兩人就要結婚。成婚以後,當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實在比嘉定好得多,便是兩口子到城外聯騎並馳,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的可以絕塵而馳,她一想到絕塵而馳,便在家中匆匆用過午飯,只吩咐了眼前兩個婢女幾句話以後,便把身上略一裝束,又動了騎馬遊郊的興致。這時她孝服雖除,改穿綢羅,她仍然愛穿淡雅的顏色,外面特地披了一件雪羅索裡一裹圓的風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孃的雅號,所以特地罩件純白風衣,保持了這個雅號,她藝高膽大,成都又是省城,雖然郊外閒遊,從不帶兵刃和賭器。這天照常提了一支精緻馬鞭,從後門跳上馬鞍,轉上大道,一放轡頭,便向南郊道上馳下去了。

今天她又特別高興,一口氣便跑了十幾里路。這條官道,她平時原是跑熟的,鞭絲一揚,還想多跑一程,她又愛惜自己的馬,瞧見馬身上出了汗,才緩緩地松下韁來。

她這樣按轡徐行,一路春郊綠野,鳥語花香,美不勝收,心裡高興極了,一陣輕風又飄來一種沁心的異樣芬芳,她覺得這陣花香,與眾不同,站在馬鐙上,四面探望,瞧見右面一條小河上,架著長長的一座石橋,橋那面,一片樹林,林內一條小道,道旁雜花怒放,燦若雲錦,似乎別有佳境,瑤霜一拎馬韁,便走上橋去,過橋穿進樹林,信馬溜韁,不覺穿過了這片樹林,一瞧卻是一個池塘,池塘岸上幾株高大的桐樹,滿樹開遍了芬馥幽絕的桐花,這種桐花,是綠萼紅蕊,四面開放的花瓣,卻是雪白的,花既嬌豔,香又濃郁,滿樹上蜂蝶交飛,落花陣陣,靠近幾株桐花,開著一座茶館,綠油欄杆,紅漆茶桌,掩映於花樹之下,襯著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內一群黃毛乳鴨,泛泛而遊,頗似一幅面景。這是茶館後身,靠池塘的一面,茶館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對面一排矮屋,參差不齊,有幾家挑出酒招,進進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間一塊空地上,圍著一圈人,亂嚷嚷地不知鬧著什麼,茶館門口,也擁著不少人,指手劃腳的,不知談論什麼。瑤霜順著池塘,賞鑑了一回桐花,不知不覺轉到茶館前面空地上,她在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內,地上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梳著雙丫角,披一件破爛的舊紅衫,赤著一雙泥腳,掩面而哭,身旁放著一個小包袱,從中有一個歪帽敞襟的顯眼漢子,指著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們走江湖的,官宦人家誰敢收留你們,現在有人收留你,還應允你父親棺殮,這也可以了,你還哭得沒了沒結,憑你還想大宅門招你去當千金小姐嗎?”

這人一陣胡喝,地上小姑娘,更哭得悲切了。瑤霜把馬頭一帶,嘴上喊一聲:“諸位閃一閃,當心被馬撞著。”圍著的人,忙閃開了一個空檔,大家眼光一齊盯在瑤霜身上了,茶館門口閒看一般人內,便有人喊了一聲:“這是雪衣娘!”又有一個說道,“馬上也是小姑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氣死人!”瑤霜不理會這些閒話,向旁邊一個老頭兒問道:“老人家,這位小姑娘為了什麼事,哭得這樣傷心,她家裡的人呢?”那老頭兒搖搖頭,嘆口氣道:“這孩子是外路來的,到成都還沒有一個月,這孩子同她父親,每天在青羊宮,練把勢,走繩索,胡亂掙幾個錢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來,她父親便得了重症,只一天工夫便死了。死在茶館對面小客店內,小姑娘沒有錢棺殮,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卻來了一個漢子,也是外路口音,對小客店內的人說,她父親棺殮一切由他來料理,這位小姑娘也由他領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來。臨去時,丟下一錠銀子,教先棺殮了再說,不意這小姑娘不知什麼意思,等得她父親棺殮好以後,此刻悄不作聲的,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闆已由來人知會過,原是防她私溜,立時追了出來,把她截住。她卻賴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瑤霜聽得有點奇怪,一飄身跳下馬來,預備向那小姑娘盤問一下,不意地上坐著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馬來,突然跳起身,向瑤霜面前跪下,嗚嗚咽咽地哭道:“小姐,小姐,也許你能救我一命,我情願跟小姐去,做牛做馬也甘心。”瑤霜這時看她兩手沒有遮著臉,細細的眉毛,靈活的大眼睛,皮膚雖然風吹日曬黑一點,小臉蛋頗有幾分秀氣,哭得梨花帶雨一般,更覺得楚楚可憐,便伸手把她拉了起來,說道:“你不要哭,我問你,你姓什麼?叫什麼?替你父親棺殮的是誰?你為什麼要逃走?你對我說明白了,我好救你。”那小姑娘向眾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說道:“人多不便說話,我父親死在仇人手上,想領我走的人,定是仇人一黨,所以我要逃走,逃不了,我也得拼出命去,替父報仇。

小姐,我瞧見你跳下馬來,便知一身俊功夫,但是你自己酌量著,能救則救,不能救,快離開是非之地,不要連累了你。”她說這話時,聲音非常之低,瑤霜聽得柳眉一挑,用手拍拍她的肩頭,說:“咱們有緣,我跟前也缺你這麼一個人,好,我替你弄清楚了,咱們就走。”瑤霜說罷,已定了主意,伸手在錦鞍皮兜內,掏出兩錠銀子,轉身向剛才的答話的老頭問道:“開小客店的老闆在哪兒?請老人家費心代叫一聲。”老頭指著那顯眼漢子說道:

“那不是客店老闆麼?”顯眼漢子看得小姑娘和瑤霜說話已經注意,這時一看瑤霜手上雪花花兩錠銀子,斜著眼早已盯在兩錠銀子上了,瑤霜一看這人,便知不是正經路道,喝道:

“你憑什麼攔住這位小姑娘,不讓她走路,你知道想領走她的人是幹什麼的,你做買賣的,也想串通匪人,拐騙人口麼!”顯眼漢子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位美貌姑娘,嘴上這麼來得,忙陪笑道:“小姐,我們開客店的,怎能做這種事,想領走這孩子的人,幹什麼的,我們也說不清,不過他已丟下銀子,替她父親棺殮,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們索還銀子,我們也是麻煩,所以……”瑤霜不等他說下去,笑道:“你原來為了這點銀子,那容易辦。”說罷,把手上一錠銀子,向顯眼漢子面前一擲,喝道:“那人來時,便把這錠銀子還他好了。”手上還多餘一錠,卻向在場眾人說道:“諸位,我和這位小姑娘也是初見,諸位親眼瞧見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願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對女人,總有點同情心,我不管裡面有別情沒有,暫時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於匪人之手,這兒還有一錠銀子,索性託這位店老闆,替她父親刨個墳埋了,也是一樁好事,墳上留個記號,這位姑娘自己可以來上墳化紙,盡點孝心。”說罷,便把餘下這錠銀子,也擲在顯眼漢子腳前,眾人看得瑤霜言語舉動非常老練,偏又這樣美貌,年紀又這樣輕,無不齊聲讚歎,齊說:“姑娘好心有好報,我們在場的也盡份心,定照姑娘的辦好了。”這時小客店老闆顯眼漢子,一面看著雪花花兩錠銀子,有點眼熱,一面又似乎不敢撿起地上銀子來。兩隻眼睛,只顧往茶店門口瞧,弄得沒了主意。瑤霜不管他,問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裡,還有要緊東西沒有?”小姑娘道:

“沒有什麼東西,無非擺場子的破刀爛鐵片,和幾根索棍罷了。”瑤霜笑道:“跟我去可用不著,咱們走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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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4: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七星蜂符

瑤霜馬鞭一順,把風氅一拎,左手一按判官頭,回頭向那小姑娘說:“你能騎馬麼?你只要在我身後緊緊攬著我的腰,便掉不下來。”那小姑娘說:“小姐,你只管上馬,我手髒,一抱腰,倒把你衣服弄汙了,我在馬屁股後一點地方便得。”瑤霜明白她能走索,定有點輕身功夫,小劍靴一點馬鐙子,便先聳身坐上馬背,那小姑娘把自己包袱向左臂上一套,一矮身,刷地竄上馬屁股,卻是側身坐在馬鞍後屁股脊上,身上並不靠緊瑤霜,只右手微扶鞍後,瑤霜看她坐穩了,正想上路,驀見茶館門口,竄出一人,喊一聲:“慢走!”人已飛步趕到馬前,伸手把馬嚼環攏住,蹬著眼喝道:“你這小姑娘,年輕不懂事,你身後的孩子,是有主兒的,你和她陌不相識,怎能隨隨便便把她帶走了?一半天有人問你要這孩子,你便要後悔!”瑤霜打量這人,鼠眉鼠目,一臉奸邪,暗想怪不得她跑不了,原來還埋著暗樁哩,我既然伸手管了此事,顧不得有什麼麻煩了。立時嬌叱道:“你是什麼人,敢攔住我馬頭?”這人大約心底下有點明白,欺侮瑤霜是個年輕姑娘,丁字步一站,一手緊緊攏住馬嚼環,哈哈笑道:“你管閒事,我也是管閒事,趁早叫那孩子下來,你走你的,否則,連你也走不了。”這一句話,使瑤霜發怒,一聲不響,右手馬鞭一沉,順著這人攏住嚼環這條胳膊下一穿,貼著這人胸脯往外一兜,這一兜,暗用了一點內力,這人萬料不到,這點年輕姑娘,有這麼大的能耐,啊喲一聲,一個身子,竟被馬鞭兜起七八尺高,風車似地跌出一丈開外,跌得發昏,半晌才爬起身來,看時,雪衣娘一馬雙馱,已穿出樹林,走過那石橋了。

雪衣娘瑤霜把小姑娘帶回家來,天色已晚,吩咐使女們,替她沐浴更衣。吃過了晚飯,瑤霜在樓上自己臥室內,叫使女把小姑娘帶上樓來。一瞧這小姑娘沐浴更衣以後,宛然換了個人,眉目如畫,玲瓏活潑,非常討人喜歡。小姑娘跪在瑤霜面前,叩謝救命之恩,情願終身服侍小姐。瑤霜叫她起來,問她來歷和她父親怎樣被人弄死,仇人是誰?她說,她叫小蘋。姓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死的父親有個外號,叫做花刀李。花刀李並不是真正父親,花刀李妻子是小蘋母親的妹子。小蘋母親去世,家裡沒有照料她的人,花刀李夫婦便把她領來,當作自己女兒。花刀李妻子,本來是個繩伎。夫妻終年飄流江湖,小蘋也跟著他們,學了點江湖本領。三人搭檔,混了好幾年,花刀李妻子死後,花刀李便仗著小蘋跑碼頭,混飯吃。

從長江下流,慢慢流浪到成都,在青羊宮擺了幾天場子。

有一天,幾個惡霸,向花刀李索取規例。偏逢生意不好,手頭奇窮,口頭上大約硬了一點,幾個惡霸也有意尋事,一個對付不得法,便被惡霸黨羽們群毆。花刀李年紀上了歲數,身上也沒有多大功夫,竟被他們打得內外受傷。回到小客店,便吐了血。醫治又沒有錢,折騰了一天便死了。死前從身邊掏出一樣暗器來,交與小蘋,叫她拿著這件東西,想法到眉山,去找岷江哥老會首領丐俠鐵腳板,定會替你想法找個安身之處,也許還替他報了仇。花刀李說完便死,不料惡霸們黨羽甚多,小客店老闆,也是他們的人。看得小蘋長得不錯,串通著又從她身上想歹主意,小蘋機靈不過,暗藏著那件暗器,假裝一味哭泣,讓惡霸們鬼鬼祟祟出錢棺殮以後,便想偷偷溜走,到眉山找鐵腳板去,不料惡霸們羅網四布,逃不脫身,便又改變主意,預備把這件暗器帶在身邊,跟著惡霸們走,找著機會,冷不防用這暗器,打死一兩個惡霸,替花刀李報仇。自己能逃則逃,逃不了拚著一死,決不落在惡霸手中。萬想不到會逢凶化吉,被小姐救了回來。瑤霜聽她說完,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幾個惡霸,無非雞毛蒜皮的人物,不值一談,倒是你說去找眉山鐵腳板,這人我認識,你先把那暗器拿出來我瞧瞧。”小蘋依言,把隨身帶的小包袱解開,其中無非幾件替換破衣服,小蘋在衣服夾層裡,取出一件東西,是個五寸長的黃銅圓筒子,一頭像蓮蓬似的,有七個小窟窿,一頭是個螺絲旋蓋,圓筒子身上,近蓋處有一圈突出的銅帽子,連著筒內的機括,原來是個精緻的袖箭筒。

瑤霜把這黃銅箭筒,拿在手內,反覆看了一遍,看到箭筒身上,細細的刻著“洪武三年元月制”字樣,慌忙把底蓋旋開,抽出彈簧,向桌上一倒,倒出七枚三寸長筆帽似的銅釘來。每一支銅釘尾上,有一個窟窿,窟窿上綴著一撮黑絨,瑤霜嘴上噫了一聲,指著桌上銅釘說道:“這是邛崍派獨門七星黑蜂針,就我所知,現在能使用這獨門暗器的,只有丐俠鐵腳板,而且這種暗器,現在已沒有人能打造,因為身子必須用風磨銅,裡面彈簧機括,必須用千錘百煉,剛柔得宜的精鋼,最難得的是黑蜂針,應該有兩套:一套是用緬鐵提煉出來的精鋼打就,一套是用滇貴深山老苗採煉的樵銅,是有毒的,中上裂膚而死,無法解救,每套七七四十九根。這七根是精鋼打成的,沒有毒。

但是你說想用這暗器,替花刀李報仇,難道你能使這暗器麼?”小蘋一對烏溜溜眼珠,向瑤霜望了半晌,才說道:“照小姐這麼一說,這件玩意兒變成寶貝了,在我父親身上藏著,我從來沒有瞧見過,我也沒有瞧見他用過,不過我學過袖箭,這玩意兒和袖箭也差不多,我想用起來也不難。”

瑤霜笑道:“你真是孩子話,這種獨門暗器,怎能和袖箭相比,不用說手法,眼神,腕勁,須下特殊的功夫,而且不是邛崍一派的獨門傳授,也難以使得百發百中。這種七星黑蜂針,發一支,或者聯珠而發,或者一發七支齊出,都有特殊的手法,可以打到百步開外。鐵腳板是此道能手,打出去專找穴道。一等的鐵布衫、金鐘罩等功夫,也擋不住這種七星黑蜂針。如用樵銅打的毒蜂針,更是霸道。

我猜想花刀李未必能用這種暗器,奇怪的是像他這種腳色,怎會藏著江湖少見的獨門暗器,他臨死時,教你拿著七星黑蜂針去找鐵腳板,其中定有說處,你年紀小,對於花刀李夫妻來歷不清楚罷了。”小蘋笑著說:“我真因禍得福,得著小姐這樣的主人。小姐在茶館前面下馬時的身法,我已瞧出小姐得過高人傳授。後來瞧見小姐輕描淡寫的一馬鞭,把那惡徒兜起老高。我驚喜之下,暗想小姐比我大得沒有幾歲,竟有這樣大本領。此刻小姐一瞧這七星黑蜂針,便能說得源源本本。小姐又和丐俠鐵腳板認識。

不用說,小姐定會使用這七星黑蜂針了,從此小蘋是小姐的丫環,小姐有這樣大本領,小蘋也得跟著小姐學點像樣的功夫,人家才會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呀!小姐,你說對不對?

小姐,你是我恩主,也是我恩師呀!”說罷,真個跪在樓板上,叩起響頭來,瑤霜笑叱道:

“小油嘴,起來,明天我得考考你輕身功夫,你們跑碼頭使的一套走索跑解的功夫,只圖個好看,講到真功夫,切合實用,卻須下苦功,你把七星黑蜂針,看得容易似的,你沒有幾年純功,還真使不上手哩。”

楊夫人替瑤霜買的兩個使女,笨手笨腳,真還沒有對瑤霜心思的,湊巧得了玲瓏活潑的小蘋,瑤霜真還愛她,真有心思傳她一點武功。當天這一晚,便留著小蘋,在自己閨房內設個地鋪,伴著自己,小蘋也真會巴結,一張小嘴又活又甜,伺候得瑤霜百下里舒服,瑤霜還有點孩子氣,主僕兩人,唧唧噥噥講不斷頭。臨睡時,七星黑蜂針,瑤霜把它一支支裝入筒內,旋緊了底蓋,隨手擱在床前一張畫几上,小蘋便睡在她床下樓板上,主僕滅燭就寢,還低低地說著話。

這夜月色甚佳,樓內滅了燭,樓外月光映在窗紗格子上,連窗內都像罩著一片寒光似的,瑤霜自從母親紅蝴蝶死後,楊夫人來成都時,陪著她睡。楊夫人回嘉定時,原派一個使女伴夜,瑤霜卻喜一人獨睡,一半厭那使女太蠢,現在有個得意丫環小蘋伴睡,又比獨睡強了,兩人講了一陣,瑤霜已經香息沉沉了。小蘋聽得小姐睡熟,一人靜靜地想起白天的事來,忽憂忽喜,一時思潮起落,竟有點睡不著。偶然翻身朝外,忽見窗格子上,顯出一個黑影子,似乎像個腦袋,但是一晃而過。一時沒有看真,心裡卻吃了一驚。一聲不響,睜著眼向窗上瞧著。半晌,又現出一個腦袋影子來了,而且一隻手影,也映在窗紗上。似乎窗外有個人,側身貼耳一手扶窗,偷聽窗內的動靜。倏忽之間,又一晃而逝。小蘋大驚,一聽帳內小姐睡得很香,慌悄悄地像蛇一般從帳子底下鑽進床去,輕輕地用手推著瑤霜。瑤霜人本機警異常,不過從小受人憐愛,嬌寵已慣。住的又是高樓深院,從來沒有風吹草動的事,值得驚心的。當天在郊外救了小蘋,無非得罪了一個市井下流,毫不擱在心上。得了一個心愛丫環,反而心裡痛快,睡得格外香甜。這時經小蘋輕輕一撼,便已醒轉。正要開口,忽聽小蘋在耳邊低低說:“小姐莫響,窗外有賊。”瑤霜一聽,一手已摸著枕邊的瑤霜劍,並不立時跳起身來,卻悄悄問道:“你怎樣知道的。”小蘋道:“紗窗上瞧見了兩次人影,第一次不敢響,第二次瞧見賊人半個身影貼著窗偷聽,才驚動小姐的。”瑤霜說:“你快下去,替我照常睡著。”小蘋身子鑽下床去,瑤霜一張紫檀雕花大床前後都有帳門,她心裡一轉,暗地伸手把床前畫几上的七星黑蜂針銅筒子,拿進帳內,微一結束,人已出了後帳門,一柄瑤霜劍卻擱在帳後,一聳身,人已到了窗口,一側身,閃在暗處,未見窗上現出身影來,卻已聽出對面屋瓦上微有晌動,便知來人輕身功夫不見高明,窗格子上窗紗繃得緊緊的,想往外瞧是瞧不清晰的。瑤霜藝高膽大,微微地把一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便瞧見一個賊人,一身夜行衣,斜揹著一柄單刀,揹著身,撅著屁股,蹲在窗外瓦簷上,用火摺子點那薰香盒子。還有一個賊人,手上橫著雪亮的一柄鬼頭刀,似乎還掛著鑣袋,立在對面前院屋脊上,大約在那兒隙風。瑤霜究竟童心未退,暗地一笑,竟悄悄把窗戶掩上,加上窗戍,過去把地上睡的小蘋叫起,拉著她的手,到了床後,把一柄瑤霜劍,叫她捧著,附耳囑咐了幾句,悄悄開了房門,主僕兩人躡足而出。

瑤霜住的是後院三開間一座樓房,她臥室是樓上靠有的一間,中間是起坐室,沒人住的,靠左一間,住著兩個使女。瑤霜和小蘋出了自己臥室,轉入中間的起坐室,瑤霜悄悄把前窗推開了一條縫,正瞧見使薰香的賊人,點著了薰香盒子,在臥室窗口,弄破了一點窗紗,把薰香盒子的仙鶴嘴,伸進窗去,側著身,呵著腰,鼓著嘴,含著薰香盒子的尾巴,一口口的往裡吹煙,瑤霜存心要教賊人認得自己厲害,一聲不響地瞧著,還悄悄叫小蘋也來瞧一下,小蘋一瞧,卻嚇了一跳。原來中樓的窗戶,和賊人存身所在,不過二丈多距離。賊人的鬼相,看得逼真。小蘋不敢多看,她恐怕腳步重,壞了事,慌一縮身,靜看自己主人怎樣對付賊人。可笑對面屋脊上瞭風的賊人,眼神只照顧遠處了,卻瞧不出中樓窗內出了毛病。

瑤霜留神使薰香的賊人,把盒子薰香都快吹完了,覺得窗內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這是和往常使薰香的情形不對的,疑惑自己薰香不靈了,忍不住,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單刀,便要橇窗而進。在他刀尖剛插進窗縫去,這邊瑤霜手上咯叮一聲,猛聽得橇窗的賊人,一聲大喊,一歪身,骨碌碌順著樓簷滾了下去,叭噠嘩啦啦震天價一陣大響,原來叭噠是賊人掉落樓下院心,還被他帶下一羅窗簷上的鴛鴦瓦,才發出嘩啦嘩啦一陣大響,在這當口,對窗屋脊上瞭風的賊人,吃的苦頭,比掉下去的賊人,還厲害得多。

原來瞭風的賊人,本在對面屋脊上,他一見使薰香的賊人,忽然用刀橇窗,以為得手了。他從前坡走向簷口,大約想縱過這邊來,不過前院是平房,比後院樓房矮得多,而且中間還隔著三丈多寬的天井。他打量了一下,大約覺得自己沒有十分把握,只蹲了一蹲,上身向前,作了個飛躍的姿勢,並沒有真個飛起身來,萬不料在他蹲身作勢當口,橇窗的賦人,已滾下摟簷去。心裡剛一驚,猛覺一縷冷風,直貫脊骨而下,好像脊骨內嗤的鑽進一件東西,他本來上半身向前微俯,微蹲著身的,這一下,只覺一陣劇痛,再想直起腰來,自己身子竟不聽話,好像有件東西,從半腰脊心插進去,直貫尾尻骨,停在那兒不動,腰尾之間,插進了這麼一件東西,哪還直得起腰來。這還不算,他本想跳過對樓去,身子已停在簷口,這樣腰既直不上去,上半身只好老往前探著,手上一柄鬼頭刀,已脫手掉下去了,立的地方,只差幾寸,便是院心,這樣跌下去,準死無疑。但是自己下半身已不聽話,前進不能,後退無法,背脊上一陣陣抽搐,比死還難過,他竟忍不住了,出聲極喊起來。這時中樓窗內偷瞧的小蘋,捧著瑤霜劍,看得對面賊人這副怪相,只笑得蹲下身去啊唷!啊唷!嚷肚子痛。樓上樓下睡著的下人們,被兩個賊人一陣大鬧,哪還有不驚得跳下床開出門來麼,一見院子裡直挺挺躺著一個,對面簷口上一個賊人,擺著夜叉探海的式子,好像要撲下來似的,嘴上卻又不顧一切地極喊,只嚇得下人們齊喊一聲:“我的媽!”慌不及又逃回屋去了。

這時瑤霜把七星黑蜂針交與小蘋,從小蘋捧著的劍匣內,拔出劍來,一聳身,飛出窗外,小蘋眉開眼笑地膽也大了,竟也跟蹤而去。瑤霜身上還是臨睡時換的一身白羅繡邊的睡衣,只臨起時腰上束了一條白羅巾,飄飄然橫著一口晶瑩耀目的寶劍,立在樓簷口,宛如波上洛神,雲中仙子,向對面簷口的賊人叱道:“鼠輩,今晚叫你們識得雪衣娘厲害,還不實話實說,報上狗名!”那窗口賊人,已痛得活鬼一般,極聲喊道:“小姐饒命,我們也是被人所使,我叫馬潮,下面的叫張盛,只因白天小姐帶走了一個江湖賣藝的小姑娘,有人吃了小姐的虧,茶館有人知道小姐名號和住處,才叫我們兩人到此,意思想把小姐和那小姑娘一同劫去。不想有眼不識泰山,求小姐大量寬恕吧!”忍著痛咭咕吧吧說了幾句話,呵著腰痛得冷汗涔涔,哼哼不絕,瑤霜喝道:“誰指使你們來的?說實話,還有商量,半句虛言,立叫你們做劍下之鬼!”馬潮極喊道:“小姐,我……我實在痛得沒法說話了,你暗器把我……脊尻骨串住了,小姐,你……你慈悲,能救則救,不能救,乾脆賞我一劍吧!”瑤霜聽得幾乎笑出聲來,卻也暗暗驚奇,自己先發出第一支七星黑蜂針,向簷口橇窗的賊人發出時,明知道這種黑蜂針勁足力猛,不敢向致命處下手,特地向賊人身後腿彎處射去,不料跌下去半晌沒有動靜;這一個賊人,在他作勢想縱過來時,又發了一支,居高臨下,原想射他脊頭,不意對面賊人,身子起落了兩次,並沒有真個竄起來,巧不過,七星黑蜂針到時,正值他上身低俯,尾尻高聳之時,黑蜂針竟串在尾尻骨上,幾乎把督脈穿斷。

瑤霜對於七星黑蜂針,無非在鐵腳板面前,學了一點皮毛,隨便一用,兩個賊人,幾乎命傷黑蜂針下。當時賊人一說傷處,瑤霜是家傳點穴,立時明白自己發的黑蜂針,串在賊人尾尻穴上了,所以直不起腰來,這倒費了事,自己不便下手醫治,醫治得晚一點,也許送命,下面還有一個賊人,死活還沒一定,再添上一個,未免麻煩。心裡一轉,向身後小蘋悄悄囑咐了幾句,自己一聳身,已竄到對屋窗口,向馬潮肩頭一點,賊人啊喲一聲,便向院心撲了下去,瑤霜隨著賊人身影飄身而下,再用手一撮賊人肩頭,賊人馬潮並不倒下,依然夜叉探海的式子擺在庭心裡了。

瑤霜把簷口賊人弄下來以後,招呼下人們出來,點起燈燭。小蘋也從樓上飛跑下來,把空劍鞘背在身後,一手拿著一柄鋒利的匕首,一手拿著一包藥來,瑤霜先瞧跌下來的叫什麼張盛的一名賊人。一瞧這人並沒跌死,捧著一條腿,坐在地上。趕情一枝七星黑蜂針,兀自穿在腿膝彎的骨骸上,痛得他呲牙裂嘴,立不起來。瑤霜立時轉了主意,向小蘋身邊說了幾句話,小蘋把匕首插在腰裡,走到地上張盛身邊喝道:“要命,快轉過臉去,我們小姐慈悲你們。”賊人真還聽話,忙別過頭,小蘋蹲下身去一瞧,賊人後腿彎露出黑蜂針頭,進去二寸多深。小蘋把左手上藥包放在地上,右手一撮針頭上一叢黑絨,冷不防左掌向賊人腦後拍的一掌,賊人殺豬似的一聲狂叫,一枚七星黑蜂針已由小蘋拔下來了。賊人的狂叫,是拔針時的痛徹心窩,倒不是腦後一掌的關係。可是沒有這一掌,據說七星黑蜂針便起不下來,普通針灸郎中,下針起針,也有這一套,這門道小蘋怎會明白,當然是瑤霜指點了。

賊人張盛雖然痛得大喊,但是一喊以後,立時覺得腿上鬆動了,小蘋從一包藥裡面,檢了一小包,擲與張盛喊道:“這是小姐賞賜的家傳秘藥,你自己撕塊衣襟把藥敷上,包紮一下就得。”賊人張盛如言辦理以後,果然覺得痛楚大減,勉強能夠從地上站起來了,瘸著腿,向瑤霜抱拳道:“小姐,今晚寬宏大量,俺們也不是沒有心的人,這一位馬大哥,還得小姐高抬貴手……”瑤霜叱道:“快說,誰指使你們來的?說明了,立時放你們一條生路。”張盛嘆口氣道:“俺們和小姐無怨無仇,俺們也不是此地人,偶然在南門外三十多里豹子岡黃大哥黃龍家中作客,黃大哥手下幾個人,獻殷勤,想奪花刀李手上一件東西,又想把花刀李女兒獻與黃大嫂做個丫頭,不想被小姐壞了他們的事。黃大哥從手下人口中,又探出小姐貌如天仙,他又起了歹主意,俺們也糊塗了心,自告奮勇,小姐騎馬回府時,黃大哥手下,已經有人暗暗綴了來,所以俺們很容易找到此地,這是俺們實情,俺們自知理缺,也沒有臉見人,蒙小姐寬恕我們,從此再不到成都來了。”瑤霜問道:“豹子岡黃龍幹什麼的?敢強劫好人家女子。”張盛似乎有難言之隱,半晌,才說:“這一層,小姐只要仔細向江湖中人一打聽,便可明白,俺們實在有點不便出口了。”瑤霜說:“好,今晚權且饒你們一次。”轉身吩咐小蘋道:“你把匕首借他,叫他用這小刀在那賊人傷處,割開一線,取出暗器,敷上咱們秘藥,就不妨事了。”說罷自進堂屋去了,因為賊人傷在尻骨上,割皮取針,殊不雅觀,其實她沒有走遠,在堂屋暗處,監視著兩個賊人。

院內擺著夜叉探海式的賊人李潮,聽說叫張盛用刀割開,又嚇得心驚膽顫,但是沒法,他中的七星黑蜂針,和張盛不同,是順著脊縫穿皮而下,不割沒法取出來,不取出來,又沒法走路,只好讓張盛權充外科大夫。張盛真還下不了手,這份活罪,真虧賊人受的,張盛咬著牙下刀時,馬潮一聲鬼叫,張盛便驚得手軟了,本來一割了事,這一來,忽割忽停,無異凌遲,好容易把暗器取出,把藥敷上,馬潮已委頓於地,不像人樣了。這樣,兩個賊人折騰了半天,才由瑤霜吩咐下人們開了大門,讓兩個賊人,你扶我架的狼狽出門,賊人連自己的一具薰香盒子,兩柄刀,都顧不得帶走了。

瑤霜自從經過這檔事以後,晚上便留了神。一面暗地打聽豹子岡黃龍是什麼路道,自己在家裡教小蘋練功夫。

也不常騎馬出門了。嘉定楊夫人派人到成都來看望時,瑤霜也不提起此事,免得楊夫人惦記,連楊展方面,也沒讓他知道,轉眼過了夏季,並沒發生事故。派去打聽豹子岡黃龍的下人們,也打聽不出什麼來,只曉得黃龍是個財主,家裡養著幾個護院的武師罷了,瑤霜也漸漸不把這事擺在心上了。

不料三伏過去,快到立秋這當口,外面下人們,突然送進一封信來,瑤霜接過一看,信皮上寫著“雪衣孃親拆,內詳。”幾個宇,拆開信皮,取出裡面一張黑色柬貼,上面寫著:

“水旱兩路,各門各派,諸位男女老少師傅公鑑,本年秋擂,以武會友,由打箭爐虎面喇叭,沱江小龍神黃龍主辦,擂台設於成都南門外豹子岡,謹擇於八月朔開擂,擂期七天,敬候賜教。”原來是個公帖,下面並不具名,瑤霜一看,擂主內有小龍神黃龍,便明白向自己下帖的用意了。

四川打擂台的風氣,明朝萬曆以後,最為盛行,名曰以武會友,其實武師派別之爭,幫會碼頭之爭,以及私人的爭雄奪霸,積忿成仇,沒法和解時候,便在擂台上解決。凡是上擂台的,並非都是當事的主角,各人都有同門同派的師友,誰也得請出助拳的幾位好友,想把對方壓倒,爭得勝利,但是也有袖手旁觀,乘機觀摩各派武術的人們,也有存心看熱鬧,坐山觀虎鬥的,所以某處一開擂台,人山人海,做賣作買,比戲台下還熱鬧。主辦擂台的人,事先照例在當地官府備案,請一張告示,貼在擂台上,開擂時官府理應派員彈壓,可是官府深知上擂台的,十有其九是亡命徒,動拳腳,玩刀槍,說不定出幾條人命,好在擂台也有傳統的規矩。江湖上爭鬥,更以經官動府為恥。

擂台不論死多少人命,絕沒有一紙訴狀告到當官的,因此開擂當口,官府假作痴聾,免去許多麻煩。這樣相習成風,擂台上又變成好勇鬥狠的出頭露臉之地。不論遠近,自問有幾手的,也得趕這場熱鬧。也許硬充一角,上台去露臉揚名,反過來說,也許鬧得灰頭土臉。

瑤霜從小便知擂台是怎麼一回事,她接到請帖以後,心裡暗暗琢磨:既然人家指名下帖,不去便算認輸,連我父母巫山雙蝶的名頭,都要被我葬送了。憑自己一身功夫,何懼他們。可有一節,被我義母知道,她老人家決不願意叫我拋頭露臉,何況上擂台和人動手呢!再說現已交秋,中秋武闈以後,我和玉郎,(楊展字玉梁)便要成婚,新娘子上擂台,也是笑話。

我父親如果知道這檔事,更得罵我無事生非。這檔事,只有和我玉郎私下商量,可是他考武闈是中秋,便是早幾天到成都,也在開擂以後了。

瑤霜並不怕打擂,而且很願意趕這場熱鬧,瞧一瞧人家有什麼出色的功夫。不過她左思右想,很有為難之處,一個從小無慮無憂的雪衣娘,倒被這封請帖難住了。湊巧接到請帖的第二天,丐俠鐵腳板來了。瑤霜大喜,正苦沒有妥當的人,捎信與玉郎,鐵腳板出名的飛毛腿,成都到嘉定,幾百里路程,在鐵腳板一雙鐵腳上,用不著騎馬坐船,一天便到。只是鐵腳板和七寶和尚一般有古怪脾氣。不向他說明其中細情,休想他出力。瑤霜設法,先用好酒好肉款待鐵腳板,待他吃喝到差不多時,掏出那封請帖來,向鐵腳板面前一擱。不料鐵腳板一看到這封請帖,酒杯一擱,嘴上連喊“奇怪!奇怪!”一雙怪眼,向瑤霜瞅了又瞅,驀地跳起身來,拍手大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便為這事來的,想不到你也有份,倒省得我求你幫忙了。”說罷,從自己懷內,掏出縐得一團糟的一封柬帖,往桌上一擲,用巴掌把柬帖熨了熨,瑤霜看時,封皮上寫著“岷江龍頭丐俠鐵腳板陳師傅親啟”一行宇,瑤霜肚裡暗笑,我這頓酒肉白喂他了,原來他急巴巴趕來,求我助拳的,正想問他,鐵腳板已開口道:

“我卻奇怪,你父親現在是得道高僧,久已不涉紅塵,你呢,在楊夫人百般愛護之下,已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何況不久便做新娘子,我還想偷偷地請你幫一下忙,有點不便張嘴,不料你自己和華山派的人,結上樑子,這事奇怪,而且奇怪得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問個清楚。”

瑤霜笑道:“不用你問,我也得向你說明白內情。”便把無意之中,救了小蘋一檔事的先後情形統統說與他聽,鐵腳板一聽這事始末,立時瞪著一對怪眼,急喊:“快叫小蘋到這裡來。七星黑蜂針,也拿來我瞧!”瑤霜看他猴急神氣,便知其中有事。就吩咐使女到樓上去,叫小蘋拿著七星黑蜂針到這兒來。

這時小蘋,和坐在茶館空地上傻哭的小蘋,可不一樣了,本來長得不錯,經瑤霜愛憐之下,從頭到腳一調理,蘋果似的小臉蛋兒,配著一對水汪汪黑白分明的大眼,襯著一身稱身的講究衣衫,嬌小玲瓏,非常可愛。下樓來在瑤霜身後一站,真有紅花綠葉,相得益彰之妙。小蘋下樓來,還不知為了何事,只見堂屋內一張梨花鑲大理石的八仙桌上,一個破破爛爛要飯似的人,居中高坐,吃獨桌兒,自己小姐還耐著心坐在一旁,陪著談話,已覺奇怪,那要飯似的人,瞪著一對怪眼,又死勁地瞧她,還向她點著手說:“你過來,把你手上的東西,拿來我瞧。”小蘋不敢過去,用眼睛向瑤霜討主意,瑤霜笑著說:“你父親花刀李死時,教你拿著七星黑蜂針去找丐俠鐵腳板,這位就是,你只管過去,聽他說什麼。”小蘋吃了一驚,忙過去向鐵腳板拜了一拜,把手上七星黑蜂針銅筒子,擱在桌上。鐵腳板先不說話,忙把黃澄澄的銅筒子拿在手中,把底蓋旋了下來,在瑤霜手上拆開七星黑蜂針時,只旋下一重底蓋,現在經丐俠鐵腳板左旋右旋了一下,底蓋變成了兩層,原來巧匠做就的子母螺旋蓋,底蓋裡面,還有夾層,在夾層內部,用烏金絲嵌就一個栩栩欲活的蜜蜂,蜜蜂背上有極細的“邛崍老人”四個字,也是用烏金絲篆出來的,不細看,一時真還看不出來。鐵腳板一看到這四個字,猛地用手一拍桌子,嘆口氣道:“祖師爺有靈,現在我可得到這種寶物了。”瑤霜小蘋看得鐵腳板失驚道怪的怪模樣,都莫名其妙,鐵腳板卻凝神志致地把筒子裡面彈簧抽去,倒出七星黑蜂針來,仔細一瞧,向瑤霜笑道:“這裡面兩支,針尾黑絨風舵,染上了血水,一望而知那兩個賊人,沒有當場傷命,算是萬幸,但是兩賊一腰一腿,定已殘廢了。這種黑蜂針,不到萬不得已時,萬不能用,和你家獨門蝴蝶鏢,路道雖不同,厲害是一樣的。”瑤霜道:“且不講這些,你剛才失驚道怪,究竟怎麼一回事呢?”鐵腳板道:

“沱江小龍神黃龍,派人弄死花刀李,死後又替他棺殮,又想把小蘋劫去,不管他用什麼花言巧語來掩飾,骨子裡都為了這件寶物,這件寶物,還關係著將來擂台爭雄,其中關鍵,你們當然不知道,破山大師大約知道的。你要知道,四川遍地都有袍哥兒,但是其中派別很多,一時也說不得許多,只說從本朝洪武爺一統江山以後,我們祖師邛崍老人門下,便分出兩大支流,一支便是本門邛崍派,凡是岷江上下流一帶的哥老們,都屬於本門這一派,另一支卻變了樣,和別門別派混在一起,現在邪魔外道的虎面喇嘛小龍神黃龍等,暗地一拉攏,想獨霸沱江涪江一帶的水旱碼頭,再向長江發展,直達重慶。他們深知岷江上下流,是邛崍派發祥之地,根深蒂固,沒法下手,沱江涪江也散佈著我們這一派的人,不過在沱江涪江一帶的邛崍派,便是邛崍派的另一支派,群龍無首,非常散漫,其中有幾位明白的,和我商量,想把這一支派,歸入岷江我們一派之內。小神龍黃龍等也知道其中內情,也想把這般人收為己用,必須先將邛崍派嫡系川南三俠壓下去,否則,必須得到邛崍派祖師邛崍老人的烏金絲七星蜂符,才能號召。七星蜂符只有兩個,分賜兩大支派的掌門人,一代代地傳下去,屬於岷江支派的一個,在我手上,蜂符是用赤金絲嵌就的,另一個,是用烏金絲嵌就的,在沱江涪江一支掌門人手上。

不幸這一支掌門人,從軍出征陣亡異地,致蜂符遺失,多年沒有下落。這幾年有人傳說,蜂符落在長江賣藝的一對夫婦手上,便是小蘋父親花刀李夫妻,花刀李軟弱無能,七星黑蜂針,他固然不會用,連蜂符來頭,都莫名其妙。最近黃龍得知此事,暗地派人跟蹤花刀李,想探明他手上,究竟有沒有這件窀物,同時我也得著消息,派人通知花刀李,說明蜂符來歷,叫他務必藏好了,萬一有人欺侮他,叫他拿著蜂符找我去。黃龍手下的人真笨,把花刀李活活弄死了,還沒有得到手,卻被你無意之中,破壞了他們詭計,連這小姑娘都帶回來了。巧不過,你自己蝴蝶鏢不用,偏要試個新,用七星黑蜂針,把黃龍派來的兩賊傷了,你想兩賊回去,黃龍也是行家,定然看出是七星黑蜂針傷的。

黃龍還未知你的來歷,也許疑心你是邛崍派了,定然還疑心到蜂符落在你手上了,這種人舉動不光明,派來暗做一次,弄你不過,只好在擂台上和你一較高低了。可是我此刻想起來,幸而你沒有施展本門蝴蝶鏢,萬一被他們知道你是巫山雙蝶的後人,一發不妙了,你要知道虎面喇嘛是你父親劍底下的遊魂,他不感念你父親饒他活命之恩,定然兩事並一,把舊帳算在你頭上了倘若你到了擂台上。

不論到什麼地步,能夠不用蝴蝶鏢,還是不用的好,最好這檔事,不要牽涉到破山大師頭上去。我想暗地通知你那位玉郎,叫他早點動身到成都,我們川南三俠都接到帖子,當然必到,再加上你們兩夫妻,我想也可以對付一氣了。”

瑤霜靜靜聽他講明緣由,才明白其中還有這許多牽纏。這倒好,我正想託他找玉郎快來,不料用不著託他,他和自己一般的心意,現在鐵腳板說出許多內情,並不是一樁簡單的事,得趕快和玉郎商量,便催他快走,還囑咐千萬不要叫自己父親知道。鐵腳板把七星蜂符藏在懷內,笑道:“我謝謝兩位巧得蜂符的盛意。”瑤霜笑道:“你倒得了現成,天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得傳授小蘋幾手真功夫。”鐵腳板大笑道:“有你這樣大行家,已夠她一生學不完的,還叫我傳授什麼呢?也罷,總得各盡各心,過幾天,我傳她一點小玩意兒。”

說罷,便直奔嘉定,一打聽,楊展已動身,拔腳便趕,才在白虎口叉港內,碰著搖天動攔劫邵巡撫,會見了楊展,便在舟中,向楊展說出雪衣娘闖禍的經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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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4: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玉龍街單身女客

楊展知道了雪衣孃的事,暗想憑她身上家傳武功,人又機智,倒不必十分憂懼,為難的是破山大師和自己母親,萬一知道此事,定要心神不安,自己也得受訓斥,再說華山派虎面喇嘛小龍神黃龍,似乎沒有聽人說起過,便問鐵腳板道:“主持擂台的虎面喇嘛和黃龍,有什麼特殊功夫,敢做擂主?”鐵腳板笑道:“你生長在富家,對江湖的事當然隔膜,我們川中打擂的風氣,擂主並不定要功夫高人一等,有財力人力,官私兩面都兜得轉,便可出面主擂,往往擂主發請帖以後,另請功夫高明的,暗中鎮擂,不過這兩人,黨羽甚眾,本人功夫也未可輕視。今年擂台,和往年又不一樣,完全是黃龍想獨霸沱江,虎面喇嘛本是打箭爐的野和尚,依仗身上武功,在蛇人寨佔山稱王,手下也有不少亡命,蛇人寨在涪江上游,他這次和黃龍同惡相濟,定然也想發展自己勢力,雄霸涪江一帶的碼頭了。

今晚倒黴的搖天動一般寶貨,便和虎面喇嘛小龍神兩人有淵源,我猜想將來擂台上出現的人物,華山派定然還有能手,暗中主持,把沱江涪江各碼頭,視為華山派下的衣食父母,怎能不拚死相爭呢!現在祖師爺門下兩支派的七星黑蜂符,都入我手,涪沱兩江好漢,凡原屬邛崍派門下的,我便有法,使他們明白自己的統屬,不致被外來的華山派,花言巧語利用了。”

兩人在船內,一直談到天亮,鐵腳板告別上岸,自去尋找七寶和尚。這裡楊展一夜沒睡,暗地瞧見廖參政邵巡撫三隻雙桅官船,起錨駛出港口,暗想既然答應人家,只好做個順水人情,便命自己船老大遠遠隨著。過彭山雙流直達成都,一路平安無事,在自己船中高臥了大半天,絕不和官船兜搭,到了成都,天已起更,故意叫船老大等得前面官船上的人走淨了,才靠岸登陸,打發了船家,命自己書童挑了行李,僱了一乘滑竿,悄悄的到了武侯祠雪衣娘住的所在。進門時,將近三更,雪衣娘瑤霜,還不防楊展來得這麼快,和小蘋早已睡了,一聽下人們報稱嘉定相公到了,喜得一躍而起,忙不及重整雲鬢,再施膏沐,和小蘋走下樓來。

這一對未婚夫妻,在那個時代,如果是普通婚姻,萬無見面之理,惟獨這一對婚姻,可以說在那個時代中,是異乎尋常的一對了。他們兩人從小便在一起,兄妹相稱,而且從小便從父母平日口吻中,知道自己是預定的一對兒,所以他們兩人從不識不知,到半知半解,從半知半解到心領神會,愛情跟著年齡一步步往上長,到了這一次兩人見面,已經是名正言順,只差舉行一種成婚儀式罷了。兩人見面,種種親密態度,在成都的下人們,都已視為當然,他們兩人,也無庸避忌耳目,其中只有一個小蘋,初來乍到,尚在一知半解之間,未免有點那個。

瑤霜一見楊展的面,便奔過去拉著手向他面上細瞧,嘴上說:“玉哥,比上一次我們見面,似乎清減點,大約路上辛苦了一點,娘身體好嗎?”楊展笑道:“這一點路程,還用不著兩條腿,那會辛苦,母親身體很好,岳父在寺裡一切如常,母親知道你愛吃的東西,都替你送來了,瑤妹,你卻比上次豐滿一點了。”瑤霜笑得兩個酒渦,深深的凹了進去,眼神一轉,微啐道:“瞎說,我不信了!”

楊展說:“你不信,你拿面鏡子瞧,不用說旁的,兩個酒渦,便比上次見面時深了半分,酒渦便是臉蛋兒發福的證據了。”瑤霜剛要說別的,一眼瞧見小蘋在身後發愣,笑著一閃身,指著楊展向她說:“這是我的……玉哥。”話一出口,覺得“玉哥”兩字也有點不妥,她卻不知道,話病在“我的”兩個字上,聰明的小蘋,肚裡暗笑,暗暗琢磨她主人“我的”兩字的滋味,心想誰還奪你不成,肚裡笑著,人卻已向楊展盈盈下拜。楊展笑道:“很好,很好,這便是鐵腳板對我說的小蘋了,我常向母親說,瑤妹身邊,必得有一個像樣的丫頭才合適,小蘋真不錯,瑤妹賞識的,當然高人一等,這是一段奇緣。想不到從小蘋身上,發生了打擂的事……”瑤霜說:“噫!原來你已會著鐵腳板了,怪不得你都知道了,這雙鐵腳真比千里馬還快。”楊展大笑道:“這雙鐵腳,還到處露一手。”便把白虎口搖天動攔劫邵巡撫的事說了,說話之間,機伶的小蘋,託著茶盤,獻上兩杯香茗,向瑤霜說:“小姐,廚房已預備了消夜的酒餚,小姐平日不喝酒,今晚可得陪相公幾杯。”瑤霜向楊展一笑,吩咐把消夜開上來。小蘋走後,瑤霜說:“你路上沒有好好兒睡覺,回頭早點安息吧。”楊展悄悄說:“我還住在老地方麼,我有許多話和你說,我們談個整夜吧。”瑤霜啐道:“傻子,有的日子細談,為什麼要熬夜呢?小蘋這孩子,機伶不過,不像那兩個蠢貨,得避著她一點。”

楊展和瑤霜,連日無拘無束的,盡情領略婚前的溫柔滋味,連後園養著的兩匹白馬,也懶得並駕齊驅。過不了幾日,下人們報稱新任邵巡撫接任的告示,和欽派廖參政武闈觀風的會銜告示都貼出來了。沒有下人這一報,楊展幾乎把考武闈的事,丟在腦後了,這才騎匹白馬,進城拜會了幾家親戚,又備了三代履歷,託人辦了改考武闈的應有手續,成都城內,又有自己家中鹽產運銷的聯號,未免也得去轉個身,這一來,大家都知楊展到了成都,難免有點應酬。有一天獨自騎馬到北門外拜望一位父執,順便到洗墨池駟馬橋幾處名勝看了看,回來路過玉龍街,聽得路上行人講著:“今年南門外豹子岡擂台,藏龍臥虎,定有熱鬧看,剛才那個女子這一手,真有點邪門,楞把那個小夥子定在那兒,說不定小命要完,那女子定是上擂的女英雄。”楊展在馬上聽得起疑,正想拉個人問個清楚,猛見前面不遠處所,圍著不少人,一提絲韁跨下馬四蹄一放,便到了鬧哄哄一堆人所在,楊展把馬韁一勒,四蹄屹然停住。楊展在馬上踞高一瞧,只見這堆人圍在一家體面的客寓門口,偶然一瞧,還瞧不出什麼異樣來,再仔細一看,才看出客寓門口,一個衣履華麗,面目油滑的少年,目瞪口呆,滿頭大汗,紋風不動的站在那兒,右臂向前伸著,微呵著腰,像木頭人一般,寂然不動,可異的是伸直的右臂,五指向下微撮,好像撮著一件東西一般,其實手上什麼都沒有。楊展一看便明白了,知道這少年吃了苦頭,被人點了穴道了,想起剛才聽到路上行人的話,暗想成都竟有這樣女子,心裡一轉,便跳下馬來,隨手把馬拴在路旁一株樹上,擠進人堆,便進了客寓。向客寓櫃上一打聽,據櫃上人說:“原來這個少年,住在這客寓內,預備進武闈考武舉人的,偶然在客寓門口閒看,街上來了一乘滑竿,滑竿上坐著一位面蒙黑紗的妙齡女子,一雙金蓮,露在外面,這位單身女客,原是客店的房客,坐著滑竽,在門口停下來,停下來時正在這位少年身旁,這少年也太不成話,自討苦吃,竟乘機欺侮單身女客,伸手去撮女子蓮鉤,也沒有看見女子動手,不知怎麼一來,這少年便原封不動的定在那兒了,我們老掌櫃見多識廣,明白少年得罪了女英雄,被她停住了。雖然少年沒有人樣,老掌櫃怕時候久了,性命攸關,小店也得受累,此刻我們老掌櫃正在後面求那位女客,饒恕了這少年,請她救治過來,你瞧,我們老掌櫃出來了。”楊展轉身一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滿頭大汗的走到跟前,跺著腳說:“我一提這少年,也是一位考武舉的相公,她卻說:‘如果是別人,還有可恕,既然是考武舉的,學了武欺侮女人,更是情理難容,叫他多站一忽兒。’諸位請想,這不是要小店的好看麼?算替我們小店添了一塊活招牌,我活了這麼大,這種事,還是頭一樁兒。”楊展心裡,本也恨這少年太輕佻了,可是轉念到這人也是應考的,裡面女子還說是考武舉的,更得多站一忽兒,未免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太藐視我們考相公了,心裡一轉,便向老掌櫃笑道:“我替你們解個圍吧。”老掌櫃一聽有人能解圍,忙不及打拱作揖,求楊展救這少年一下,楊展一笑,過去低頭向這少年伸出的手掌心下一瞧,只見掌心裡有一點黑點,便已明白,右手捏住少年伸出的臂膊,左掌向他背上一拍,同時右腕一搖少年臂腕,只聽得少年哎呀一聲,立時眼珠轉動,四肢自如了,門內門外的看客們,頓時喝起彩來。楊展向老掌櫃說:“這少年不妨事了,你們把他扶進去,讓他靜養一忽兒,勸他下次不要這樣輕薄了。”說罷,轉身出門,老掌櫃死命攔住,定要茶點道勞。這當口,裡面忽然跑出一個夥計模樣的人來,在老掌櫃耳邊說了幾句,老掌櫃面色立變,原來裡面女房客得知有人能救了那少年,差一個夥計出來向老掌櫃說:“多管閒事這位相公,務必請到後院一會,千萬不要放走。”老掌櫃死命留住楊展,本是好意,這一來,留也不好,不留也不妙,老掌櫃雖然不懂武功,江湖門道,略懂一點,後悔自己,求了半天,不應該再讓人家管閒事,剛才沒有想到這一層,彷彿讓人摘了裡面女客的面罩了,女人有這樣身手,當然是難纏的腳色,一陣為難。楊展已有點明白,笑道:“裡面女客說了什麼話了?”老掌櫃為難已極,一看大門外人已散去,支吾著說:“那位女客佩服相公本領,想請相公到後院一會,老漢怕相公另有貴幹,一時不敢直說出來。”楊展微一沉吟,心想這女子也能點穴,不知何人門下,會她一會也未始不可,便點頭道:“好,我也會會高人。”老掌櫃一聽,手心裡捏把汗,心想要糟,說不定怨家碰上對頭,弄出事來,沒法子,領著楊展往裡走。這座客店,房子正還不少,走過兩層院落,才到了女客獨住的一所小院落裡,這所小院落,並不止一間房,這位單身女客,竟把這小院落獨包了。

老掌櫃把楊展領到這所院落的天井裡,自己進了北面正房,沒有一句話工夫,老掌櫃出來,後面跟著一位二十左右的娉婷女子,雖然一身荊布衣衫,卻掩不住苗條的體態,面紗已去,容光照人,尤其一對剪水雙瞳,眼波遠射,箭箭中心,暗想這女子是何路道,如論姿色體態,和我瑤霜,正如春蘭秋菊,未易軒輊。那女子立在階前,一見楊展,似乎略顯忸怩,倏又面色一整,遠遠襝衽為禮,朱唇微啟,聲若笙簧,說道:“相公英俊非常,定是高手,剛才那少年輕狂無理,略示薄懲,承相公從旁解圍,免妾出去拋頭露臉,非常感激,特地請相公屈駕,當面道謝。”說罷,復又深深襝衽,楊展忙長揖答拜,嘴上說道:“在下嘉定楊展,略識武術,冒昧解圍,尚乞原諒。”這時立在一旁的老掌櫃,原本懷著鬼胎,老防兩人說翻,不料兩人酸溜溜的,滿嘴斯文,竟客氣得了不得,最奇自己進屋去時,還見她滿臉肅殺之氣,不料一見姓楊的面,頓時滿面春風,照此刻的情形,誰也瞧不出這樣斯文女子,會有那一手邪活兒。

楊展和那女子,互相謙遜了幾句,似乎詞窮,楊展一想,還沒有問她姓名宗派,便向她說道:“不嫌冒昧的話,可否見示邦族和師傅宗派,四川藏龍臥虎,內外兩家,均有名宿。

在下奉母家居,素鮮交遊,小姐舉止非常,定然淵源有自,尚乞見教一二。剛才那少年有人說是應考武闈,在下既恨其輕薄,又念他應考不易,才冒昧出手,並非自炫其能,好在這種無德無行的人,將來定有後悔之日,小姐身份高貴,也不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那女子笑道:“這樣說來,相公定然也是應考武闈的了,像相公這樣本領,這樣英俊,考這武闈,真是大才小用,但不知尊師是誰?有其徒必有其師,定然是位前輩英雄,可否先行見告呢?”

楊展心想,我問你,你故意拉扯,卻一個勁兒探聽別人,不禁笑了一笑,那女子立時覺察,也微微一笑,楊展覺得無話可說了,只好躬身告辭。女子似乎還想開口,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嬌臉上微現紅暈,向楊展瞟了一眼,便輕移蓮步,送到院落的過道口,忽然說道:“這幾天聽說豹子岡有人設擂,楊兄有意觀光否?”楊展聽得心裡一動,又聽她忽然轉口稱楊兄,忙轉身答道:“剛才聽街上紛紛傳說,才知道此事,如果有能手出場,或者從旁觀光一下,小姐有興,何妨也去看個熱鬧。”這話原是隨口一說,那女子立時接上道:“好,我們在豹子岡再見。”說罷,姍姍的轉身進屋去了。

楊展回到家去,不料七寶和尚和鐵腳板都到了,正和瑤霜談論擂台的事。楊展進門便把玉龍街客寓碰到的事說了個大概,向七寶和尚鐵腳板探問那女子是誰?七寶和尚鐵腳板一時想不起來,瑤霜兩道秋波盯住了楊展,說道:“你們既然對面說了話,人家問你的,你忙著說了,你問人家的,卻問不出來,還好意思回來向人打聽,連姓名都不知道,叫人家往那兒搜索呢?”楊展本想把那女子形貌體態描摹一番,被瑤霜一堵,口氣似乎有點嚴重,忙不及口上戒嚴,關於那女子的事,什麼也不敢說了。不料鐵腳板偏問道:“那女子什麼形狀?你說出來,或者我們見過面的,便可想得出來了。”楊展違著心說道:“無非一個普通的江湖女子,我也沒有十分注意,她臉上又沒有特殊記號,有什麼可說的?”三人信以為真,瑤霜聽他說出是個普通江湖女子,立時心平氣和,有說有笑了,楊展暗暗快樂,可是他肚子裡,從此暗藏著這個秘密了。七寶和尚和鐵腳板並沒住在楊展一起,忽來忽去,舉動神秘,也不知他們兩人忙的什麼。

有一天,鐵腳板匆匆走進門來,說不到兩句話,拉著楊展便走,瑤霜問:“拉他到什麼地方去?”鐵腳板說:“有一位同道想見一見楊兄。”兩人出了門,鐵腳板笑道:“一位斯文的秀才相公,和一個臭要飯同行,滿街的人,都要瞧我們兩人了,我先走一步,在武侯祠柏樹林內等你。”

說罷,飛也似的走了。楊展不知他搗什麼鬼,暗想這種風塵俠士,看外表真像一個臭要飯,誰知道他舉臂一揮,岷江上下游上萬的袍哥們,都聽他指揮呢,做官的人們,倘能紆尊降貴,收羅這類風塵俠士,引為己用,真可以做到盜賊絕跡,路不拾遺的地步。可惜食肉者鄙,盡是盲目盲心之輩,天下焉得不亂!忽然聯帶想起白虎口那晚的一幕,覺得廖參政言語舉動,還有點知人之明,他一面思索,一面安步當車,不知不覺便到了昭烈廟。武侯祠在昭烈廟後,老柏成林,蒼翠蔽天,走進柏林僻遠處所,便見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在一株千年古柏的根下,席地而坐。楊展過去,一看地上茸茸淺草,非常勻淨,便也盤膝坐下,笑問道:

“你們兩位不到我家中談話,鬼鬼祟祟的引我到這兒,其中定有別情。”鐵腳板向他一扮鬼臉,大笑道:“我們引你到這兒來,為的替你方便,你不感謝我們,倒嫌我們鬼鬼祟祟嗎?

我們本來想告訴你一樁要緊事,是非只為多開口,不說也罷。”楊展心裡微微有點覺察,暗想這兩人神出鬼沒,手段通天,也許玉龍街客寓內的女英雄,被他們探出來了。心裡一轉,故意假作不解,問道:“你說的是哪一樁事,沒頭沒腦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事無不可對人言,何必這樣做作!”七寶和尚笑道:“不必猜啞謎了,那天你說的玉龍街那個女子,我們察言觀色,早知你在尊閫面前,有難言之穩,其實我們比你還注意,在這邛崍華山兩派,預備在擂台上一決雌雄之際,憑空出現一個異樣人物,如何會不關心呢?既然這女子住在客寓內,近在咫尺,當然要探個清楚。”楊展急問道:“你們探明白沒有呢?”鐵腳板微笑道:

“這點事還探不出來,我們也不必上豹子岡了,可是探明以後,倒有了為難之處,因為這樣才請你到此,只有你才能破解這個難題。”楊展皺著眉說:“你不說還明白,你這樣一說,我真越糊塗了。”七寶和尚大笑道:“一個臭要飯,一個狗肉和尚,再來一個風度翩翩的秀才相公,人家一看,還不糊塗死嗎?哪知道世界上最有趣的,是一輩子糊塗,可惜人人自作聰明,明明是糊塗的事,他楞說不糊塗,我的秀才,你想不糊塗時,你的煩惱就來了。”楊展笑道:“我的和尚,此刻不和你參禪,把糊塗悶在心頭,也不是事,我已預備著承受煩惱,你們不必再繞彎子,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吧!”

三人鬥趣了一陣,鐵腳板向七寶和尚擠擠眼說:“秀才相公自己說明,願意承受煩惱,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副擔子,就擱在秀才相公的肩上吧!”七寶和尚一摸光頭,吐吐舌頭:“阿彌陀佛,但願秀才這一副擔子,不要老擱在肩上才好,否則,臭要飯和狗肉和尚,大有吃蝴蝶鏢的希望。”楊展恨道:“你們還有正經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要失陪了。”鐵腳板笑道:“玩笑歸玩笑,秀才不要急,我和你說,你是破山大師的愛婿兼愛徒,破山大師當然對你說過,我們四川奇人鹿杖翁的名頭。”楊展點頭道:“這人聽我師傅說過,鹿杖翁隱居鹿頭山中,與世無爭,與物無忤,人也非常正派,聽說此翁年已高壽,足跡不出鹿頭山,你們提他怎甚?和那女子有什麼關係?”鐵腳板說:“自然有關係,鹿杖翁早年是何來歷,是不是姓鹿,誰也摸不清,因為他手上一枝非木非鐵的怪杖,杖頭上有幾個短枝叉,形似鹿角,又隱居在鹿頭山,人們才稱他一聲鹿杖翁。鹿杖翁絕跡江湖上二三十年,我們都沒有見過廬山真面,只聽破山大師說起此人,論武功是四川第一位人物,不過鹿杖翁多年不出鹿頭山,江湖上早把這位老前輩忘記了。可事情奇怪,我夜入玉龍街那家客店,暗地一查櫃上住客留名簿,寫著獨包後院的單身女客,姓鹿,是從鹿頭山來的,下面還註明到成都探親,我一瞧到店簿,馬上想到鹿杖翁身上去了。這還不奇,我去的時候,大約頭更未過,我從屋上翻到後院,幾乎和那女子撞個對頭,原來那女子一身青綢夜行衣靠,背系寶劍,一溜煙似的,從內院屋上飛躍而過,我忙閃身隱入暗處,待她走遠,躍入後院,沒法子,只好暫時做回賊,在窗戶上做了點手腳,進了她住的一間屋內。屋內熄了燈,用隨身火摺子一照,這女客一身之外,只有一個包袱。女人家的包袱,畢竟不好意思去偷看。其餘什麼東西沒有,卻見桌上擱著文房四寶,一團縐亂的紙,擲在桌角下,拾起來一瞧,滿紙橫七豎八寫滿了字,寫來寫去,卻只四個字,你猜她寫的什麼?

原來她寫的是‘嘉定楊展’四個宇。”鐵腳板說到這兒,用眼看了楊展一下,又接說道:“我本想探探她的來歷,在她屋內既然探不出什麼來,便跳出窗外,縱上屋簷,不料那女子暗伏簷上靜候,背上寶劍業已掣在手內,向我喝道:‘夤夜暗探我室,意欲何為?快說實話,免死劍下!’我萬想不到那女子回來得這麼快,略一疏忽,便被她堵上了,她這一問,我真無話可答,猛地靈機一動,坦然說道:‘姑娘恕我冒昧,我奉嘉定楊相公所差,有事請教姑娘,不想姑娘沒有在屋,倒顯得太冒昧了。’”楊展聽他說到這兒,便發急道:

“你怎的信口胡說,人家問你楊某何事求教,你用何言對答呢?”鐵腳板說:“你聽著,我這樣隨口一說,她微一沉吟,冷笑道:‘楊某是個正人君子,未必有此暖昧舉動,你和楊某認識也許有之,大約從楊某嘴上,知道這兒有我這麼一個人,你私下探望我的來歷罷了,不然的話,剛才在屋上,明明見我從身旁過去,為什麼不招呼,鬼鬼祟祟的暗進我室,東探西查呢!不過,你這人尚有可取,居然不欺暗室,沒有動我包袱,憑這一點,你也許是楊某的朋友。現在我問你,你說楊某差你到此,有事問我,究竟什麼事呢?你說吧。’我聽得吃了一驚,好厲害的姑娘,我還以為她走遠了,原來我的舉動,都落入她眼內了,剛才我信口胡說,她這一問,我又得現編,還好,三寸不爛之舌,還有點用處,我毫不思索的答道:‘鹿小姐,請你原諒,楊相公從這兒掌櫃口中,知道小姐貴姓是鹿,又是從鹿頭山來的,這幾天又快到豹子岡擺擂的日期。楊相公深知這次擂台,是虎面喇嘛小神龍兩個人的興風作浪,說實了,也是華山派和邛崍派爭雄奪霸。楊相公自己與擂台毫無關係,而且到時還想從中做個和事老,他知道小姐是鹿頭山來的,定然與老前輩鹿杖翁有關。他很驚奇小姐在這時駕臨成都,又私下非常佩服小姐,他年輕面嫩,末便一再求見,只好託我暗地探明小姐來意。如果探得小姐被虎面喇嘛小神龍等所請,他還想在擂台之前,和小姐一談。’這一套話,真虧我急中生智,可是我也將計就計,暗藏用意,她一聽,果然有點相信了,她說,‘現在我姑且相信你這話是真的,楊相公既然有事賜教,煩你轉告,請他隨時駕臨面談好了。’她說完了這話,突又問我道:‘足下身手不凡,既和楊相公一起,定是高人,請賜教大名。’她雖然不認識我,瞧我這身臭要飯的行頭。

也許她有點明白,如果我一提萬兒,萬一她是華山派請出來的能手,我們就得比劃比劃,我卻不願橫生枝節,忙答說:‘我是無名小卒,替楊相公跑跑腳而已。’說罷,來不及抱拳告辭,一躍而退,臨走時,暗暗聽她在背後一聲冷笑。”楊展說:“真虧你無中生有的亂編謊話,還替我定了約會,我不去赴約,失信於一女子,無事的去見她,又叫我說什麼?”鐵腳板道:“你且莫急,我話還沒有完哩,你聽著,下面還有教你吃驚的哩。那一晚,我和七寶和尚都做了夜遊神,我去探鹿小姐時,七寶和尚也去探豹子岡小神龍黃龍。我們兩人原已約定聚會之所,我從玉龍街客店出來,便奔北門,不料還未到城門口,我已覺察有人盯上我了,我故作不知,頭也不回直進北門,在大街小巷之間,好像走八陣圖似的亂竄,出其不意的,一隱身,暗伏在一家樓面上,一忽兒,便見一條黑影,好快的身法,箭一般從那面過來,仔細一瞧,趕情是那位鹿小姐。她明知道與我隱身處所相離不遠,故意冷笑道:‘大名鼎鼎的丐俠鐵腳板,原來也是藏頭露尾之輩,躲得了今晚,還躲得了豹子岡不露面嗎?’說罷,她也依樣葫蘆,一縱身也隱入對面一所房屋的後坡,這樣變成對耗局面,我只要一現身,她立時可以堵上我的。在我沒有明隙她確實關係之先,實在不願和她發生糾紛,她一路跟蹤,無非想探明我落腳處所,多半想證明我是不是楊相公所差,也許她綴著我的作用,完全在探明楊相公的住址。我正想聲東擊西,金蟬脫殼,忽然南面一層層的屋脊上,又發現了兩條人影,風馳電掣般,飛躍而至。對面後坡隱身的鹿小姐,忽然一躍而出,向來人一探手,兩條黑影,便向鹿小姐奔去。兩人一定身,和鹿小姐湊在一起,似在低低說話,隔著一條街,聽不出說話聲音,可是看上去那兩個夜行人,也是女子,身上都帶著兵刃。我想得奇怪,一時哪裡來的這許多女英雄?忽見她們三人倏地一散,一伏身,都隱身不見了。

一忽兒,兩個女子在我暗藏這面房屋上現身,遠遠向左右兩面排搜過來。那位鹿小姐,還在對面監視著。我立時明白,這兩個女子和鹿小姐是一路。鹿小姐主意好不歹毒,定是請她們幫忙,想把我硬擠出來。當年虎牢關呂布戰三雄,我是臭要飯戲三美。我一想,得,好男不和女鬥,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麼。我那位老搭擋狗肉和尚,還不知我臭要飯變成豬八戒,被三位女妖所困,大約已等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了。一半我也有點內急,許久脹著一泡尿,不是辦法。我一抖手,斜刺裡打出一小塊碎瓦,落在右面三丈開外。又一抖手,照樣向對面第三重屋上發了一塊,逗得她們摸不著準處,我卻在暗地裡一滾身,從那家門樓上,捲進簷下,身子往下一沉,已落到街上。我竟乘機尿遁了。”楊展和七寶和尚聽他說得有趣,又加上他飛眉斜眼,五官亂動的怪模樣,不禁一齊大笑。忽聽得柏林外面,道上鸞鈴鏘鏘,三匹馬駝著三個女子,款款而來。鐵腳板啊呀一聲,吃驚的悄說道:“快噤聲!剛說曹操,曹操便到。今天臭要飯劫數難逃,我的秀才相公,萬一冤家狹路,豬八戒和沙和尚在這三位女妖面前,沒咒兒念,全是你唐僧一個人的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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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5: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武侯祠前

丐俠鐵腳板詼諧百出,僧俠七寶和尚裝瘋賣傻,這兩個風塵奇俠和楊展在武侯祠柏林下,談論北門玉龍街單身女客的事。鐵腳板趣語橫生,暗藏用意,不料話未說全,道上鸞鈴響處,玉龍街單身女客同兩個女友騎著馬,也來遊武侯祠。鐵腳板七寶和尚在開擂之先,不願露相,暗囑楊展幾句以後,兩人跳起身來,藉著樹林隱身,竟自走得不知去向。楊展明知這兩人舉動莫測,一半戲耍,一半另有用意,可是自己也存心要瞧瞧馬上三女,究竟什麼路道。立起身來,把衣衫拂拭了一下,假裝隨意閒遊,從容不迫地緩步出林,便見三匹駿馬緩緩而來。馬上三女子用馬鞭指點沿路景物,一面走,一面說笑。頭一匹馬上,便是玉龍街客店所見的單身女客,這時峨眉淡掃,脂粉輕勻,頭上錦帕抹額,身披紫色風氅,和客店相見時一身荊布裙釵,又是不同,後面馬上兩個女子,裝束妖豔,顧盼風騷,一個似已半老徐娘,雖有幾分丰韻,可惜左鬢邊有一大塊青瘩記;還有一個是二十出外的女子,細眉細目,體態風流,雖然一臉脂粉,卻掩不住鼻尖上的雀斑。

三匹馬進了柏林內的通道上,第一騎上的女客,一眼瞧見林邊閒立的楊展,似乎驀地一愕,倏又弧犀微露,嘴角含春,到了跟前,含笑向楊展點點頭,楊展微一躬身,笑道:“鹿小姐興致不淺,今天同貴友來遊武侯祠。”馬上女客,絲韁微勒,馬已停住,第一騎停止前進,後面馬上兩個女子,自然也把馬韁勒住了,兩對秋波,卻盯在楊展臉上,第三騎上這位半老徐娘,抿嘴笑道:“錦姑,你幾時又變了姓鹿了?”她這樣一說,楊展才知道這位女客,芳名錦姑,鐵腳板暗查客店名簿,寫著姓鹿,誰知還是個假姓。第一騎上的錦姑,似乎恨那徐娘多嘴,橫了她一眼,卻向楊展笑道:“楊相公是誠實君子,不便相欺,賤姓虞,小字錦雯,世居鹿頭山,鹿杖翁是我義父。”

說罷,又指著第二騎女子說:“這位是江小霞,江湖上有個雅號,稱她為‘江燕兒’。

後面馬上的一位,便是豹子岡擂主黃龍的夫人,江湖上有個‘半面嬌’的外號。”楊展聽得這個外號兒,幾乎笑出來,哪知這位徐娘半老的半面嬌,似乎以提出她的外號為榮,故意向虞錦雯笑罵道:“還有說的沒有?你恨不得把我們家譜都背了出來,你自己的外號兒,怎不向人說呢?”半面嬌趁勢向楊展兜搭道:“我們的外號兒,聽不聽沒關係,這位虞小姐的外號,你可得記住了,我對你說,她雖然不常江湖上走動,鹿頭山的人們,公送她一個‘女飛衛’的外號兒,我們卻稱她為虞美人,這位虞美人本領大極了,模樣兒,性情兒,又都是拔尖兒的,她今年二十一歲,還沒有……”一語未畢,錦雯嬌喝道:“你敢……”喝了這一聲,慌向楊展笑道:“那晚有人到敝寓探訪,說是奉相公所差,我平常聽人說過丐俠鐵腳板怪相,這人多半是鐵腳板本人,他說‘楊相公有事想和我一談’,我猜他多半是信口開河,想不到今天湊巧,又在此地碰見楊相公了。”她說了這句,一飄身,跳下馬來,意思之間,表示出一個馬上,一個地下,不便長談。

她這一動作,楊展當然明白,而且她身後的江小霞半面嬌也都跳下馬來了,楊展有點發窘,本來和她們沒有細談的必要,被鐵腳板昨夜一陣胡鬧,勢又不能不承認有這回事,既然認了,便得和虞錦雯一談。談談倒也願意,可是昨晚鐵腳板信口一說,好像我為了華山派邛崍派爭雄的事,遂想和她一談,好像自己有居中調和的意思,自己何嘗有這意思。華山邛崍兩派的情形,最近才知道了一點大概,這位虞錦雯又是萍水相逢的女流,何況還有黃龍的女人,和江小霞在旁,這位虞錦雯既然和黃龍女人在一起,當然是他們一邊的人,憑我一個萍水相逢、素未涉歷江湖的人,居然敢挺身做兩派相爭的和事老,我楊展未免太年輕無知,荒謬萬分了。但是這原不是我主意呀,可恨的便在這兒,現在事情已擠到這兒,好歹也得把眼前難關先對付下來再說。他心裡風車似的,不知轉了多少次,對面下馬來的虞錦雯好像明白他為難一般,笑道:“祠堂內難免有來來去去的遊人,我們還是在這柏林內,撿個幽靜處所一談吧。”說罷,不等楊展回話,竟先牽著馬走入林內,後面的江小霞半面嬌,依次而入,江小霞走過身邊時,朝楊展瞟了一眼,低頭一笑,半面嬌卻站在楊展身邊,一手牽馬,一手指著前面虞錦雯笑道:“我們這位虞美人,是出名有刺兒的玫瑰花,不想今天改了樣,也許是……”楊展心裡一驚,知道她下面說的什麼,忙搶著說道:“在下年輕無知,不常到外面走動,今天得見三位女英雄,真是幸會,這兩位小姐,大約都是尊府貴客,也許是親戚吧。”

半面嬌不知楊展有意用話試探,以為他探聽的全在虞錦雯身上用功夫,半面嬌又有意賣俏,和楊展並肩往林內走,一面走,一面說道:“昨日虞小姐對我們說起楊相公在玉龍街解圍的一樁事,已知楊相公到成都是來考武舉的,照說我們談談沒有關係,不過聽說鐵腳板和楊相公也是朋友,我們就有許多話不便說了。但是虞小姐,也和楊相公一樣,和擂台爭雄的事,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們和她平時有個來往,請她來瞧個熱鬧,她自己也要在成都訪一個人,不料沒有訪著想訪的人,卻和楊相公巧會上了。”楊展明知這半老徐娘,說話半吞半吐,未必靠得住,不過說起虞錦雯想在成都訪人,不知她訪的是誰?嘴上隨口應對,人已到了柏林深處,一瞧虞錦雯江小霞已把兩匹馬拴在樹上,站在一起相候,半面嬌忙也把馬拴在一起。四面一瞧,恰好有株大柏樹,下面老根如龍爪一般,四面透土而起,被遊祠的人,坐得光滑平整,半面嬌出主意,請大家分坐在老根上,可以談話。楊展一瞧,和剛才同鐵腳板七寶和尚席地而談的地方,只差了兩株柏樹的間隔,他們兩人此刻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楊展和女飛衛虞錦雯江燕兒江小霞黃龍女人半面嬌坐下以後,半面嬌先問道:“聽說楊相公府上是嘉定,嘉定楊府,久已馳名,是五通橋鹽場大戶,相公定是這家,未知府上還有何人?”楊展答道:“祖傳薄產,何足掛齒,敝姓族人雖眾,在下卻是幾代單傳,現在舍間只有家母一人。”半面嬌向虞錦雯瞟了一眼,又問道:“楊相公文武雙全,看相公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玉龍街解救那輕薄少年,沒有深得內家點穴功夫,是辦不到的,未知尊師是哪一位前輩,可否見示一二?”這一問,楊展不敢直說,推說:“並沒有真下功夫,只平時向幾位高明請教,—知半解而已。”答語非常含糊,虞錦雯瞧了他一眼,說道:“依我猜度,楊相公已得內外兩家之長,定然從小得有明師苦心指授,才能到此地步,何故諱言尊師,難道其中有難言之隱麼?”這一問,問得咄咄逼人,楊展心裡一動,暗想她們一吹一唱,明明想探出我是何人門下,本來說明不妨,但是我岳父從前仇敵甚多,一個不慎,便惹麻煩,還是謹慎點好,略一轉念,立時笑道:“承虞小姐謬獎,我也不是諱言師傅,我覺得江湖上有點能耐的人,一輩子光陰,大半耗廢在爭勝鬥狠,尋仇報怨上,實在覺得可惜。在下年輕,也不願在江湖上走動,雖然平時有幾位明師益友,我也不願扯著師友旗號,自招是非,所以只好請虞小姐原諒的了。”虞錦雯笑道:“尊見甚是,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楊相公席豐履厚,不必在江湖上謀衣食,換一個人,不問他,還得自報某師某派呢。”這時坐在虞錦雯身旁的江小霞,忽然開口道:“楊相公,我請問一個人,最近幾個月內,成都南門郊外,常常發現一個騎匹白馬的年輕美貌姑娘,外面還有個雪衣孃的外號,在這半個月內,突然又不露面了,有人說她住在這武侯祠近處,老實說,我們三人到此,並不是玩武侯祠,實在想訪一訪這位雪衣娘,楊相公如果認識她,何妨替我們引見引見。”楊展吃了一驚。暗想不好,小蘋的事和黃龍有關,她忽然問到瑤霜頭上,定有所為,忙反問道:“江小姐想訪尋雪衣娘,有沒有要緊的事?據我知道,雪衣娘並不是江湖中人呀。”

江小霞微微冷笑道:“照楊相公這麼一說,認定我們都是吃江湖飯的了。”楊展面孔一紅,忙分辯道:“江小姐誤會了,我是說雪衣娘和我一般,絕少江湖朋友,江小姐想訪她,怕不易找到她。”半面嬌立時接過去笑道:“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想訪雪衣娘,只要問楊相公好了,楊相公明明說出雪衣娘和你一般絕少江湖朋友,可見楊相公和雪衣娘是熟識的了。”楊展一聽,自己說話露了漏縫,正想分辯,虞錦雯突然亭亭起立,面現秋霜,冷笑道:“江湖上有好有壞,也不能一律看待,即如楊相公朋友中,也有鐵腳板這種江湖人,而且是個鬼鬼祟祟狡詐百出的人。”說罷,向江小霞半面嬌道:“我們走吧,免得考相公沾染江湖氣。”楊展大窘,暗想一言不慎,便惹是非,忙立起身來,向虞錦雯一揖到地,說道:

“言出無心,尚乞海涵。”虞錦雯欲前又卻,向楊展掃了一眼,粉頸低垂,默然不語。半面嬌笑道:“我瞧得出來,楊相公確是位正人君子,現在長話短說,想訪雪衣孃的,不是別位,便是這兩位,虞小姐和江小姐。虞小姐到成都來,一半是見識見識豹子岡擂台,一半便為那位雪衣娘,女子對女子,慕名而訪,也是極普通的事,楊相公果真和雪衣娘熟識的話,何妨給我們引見引見,撿日不如撞日,聽說雪衣娘住在此地,就請楊相公領導一見便了。”

一語未畢,猛聽得頭上,咔嚓一聲巨響,近身一株柏樹上,有人大喊道:“啊唷!要命,羅漢爺要歸位。”在這喊聲中,大家不由得一齊抬頭,只見上面遮天蔽日的枝葉虯結之中,肉球一般滾下一個人來,離地有七八丈高下,竟風車似的滾了下來,這般高跌下來,不死也得斷臂折腿,哪知這人跌下來,在地上旋風似的一轉,竟好好地立在地上,而且是個和尚。楊展暗暗直樂,他早已看出是七寶和尚,明知他這一跌,是給自己解圍,免得給她們引見雪衣娘,自己難關已過,倒要瞧瞧七寶和尚怎樣對付三個女子。

在七寶和尚從樹上滾下來時,虞錦雯等三個女子,萬不料樹上,藏著人,倒也吃了一驚,一見跌下來的是個腌臢和尚,而且身法奇快,竟自笑嘻嘻地站在地上,三個女子心裡立時明白,暗暗戒備,且看這怪和尚鬧什麼把戲。

哪知七寶和尚,先向楊展單掌問訊,呵呵笑道:“阿彌陀佛,託小相公和諸位女菩薩的福,和尚居然沒有跌死,看來世上苦水還沒有喝夠,和尚別的能耐沒有,看個麻衣相,起個文王課,保管又準又靈,小相公一表非凡,今天帶著寶眷來玩武侯祠,和尚也算有緣,和尚得奉送幾句。

相金隨便……”楊展暗暗好笑,七寶和尚故意說他帶著寶眷來玩,明明占人家便宜,楊展忙向虞錦雯偷瞧,不料虞錦雯電光似的眼神,正在注視他,兩人眼光一碰,楊展忙不及低下頭去。不料七寶和尚一轉身,又向三個女子打個問訊道:“三位女檀樾都是有福的人,小相公將來飛黃騰達,和尚雖然不敢亂說,三位女檀樾裡面,準有一位是誥命夫人,三位如果不信,好在和尚沒有跌死,如果不靈的話,儘管找和尚去,砸和尚寺金字大匾去……”虞錦雯等明知他有意調笑,一時真還不好說什麼,半面嬌卻忍不住了,喝道:“出家人休得胡說,我問你,你在哪一個寺裡掛單,你為什麼故意藏在樹上,你是誰,孔夫子面前休賣百家姓,趁早實說,有你便宜。”楊展一聽,馬上要翻臉,哪知七寶和尚滿不在乎,立時愁眉苦臉的說道:“我的……太太,你是活菩薩,你哪知做和尚的苦,我這和尚,又比旁的和尚苦十分,大寺不收,小寺不留,沒法子餓著肚皮,躲在柏樹上喝西北風,連打個盹的福氣都沒有,被三位女菩薩頭上的毫光一衝,便把我衝下地來,我以為這一下子活罪滿了。哪知又被諸位福氣往上一託,又沒有死,和尚真活膩了,偏死不了,三天肚子裡沒有塞東西。這一翻騰,五臟搬了家,比死還要難受,沒法子,小相公替我美言幾句,不說相金,三位女菩薩不看僧面看佛面,隨緣樂助吧。”說完,哈哈一笑,立時又開口道:“太太,你打聽我是誰,我往常有個外號,叫苦中苦,你打聽我哪個寺,可憐我苦中苦,哪有寺,剛才我卻說過,不靈砸寺匾,太太聖明不過,看相沒有鋼口,哪兒成,我的太太,我的女菩薩,善心有善報,隨緣樂助吧。”這一套裝瘋賣傻,幾乎把半面嬌肚皮氣破,她氣的是被他說了好幾句“我的太太”好像她是和尚太太了,但是這是啞巴虧一時不好發作,虞錦雯卻勃然變色,從懷內掏出一個銀錁子,一抖手,喝聲“拿去吧,”哧地一道銀光,向和尚腦門上射去,七寶和尚肥大的破袖向前一拂,一個銀錁子宛如泥牛入海,卻見他右臂高舉,兩指鉗著銀錁子,哈哈大笑道:“好寶貝,謝謝女菩薩的功德。”一語未絕,江小霞半面嬌齊聲喝道:“接著。”兩條玉臂一展,銀錁子當暗器,分兩面向七寶和尚左右太陽穴襲來,其疾如風,好不歹毒,其實七寶和尚早已留神,只見他身子像陀螺似的一轉,兩隻大袖,飄飄而舞,向兩面襲來的銀錁子,一齊接住,在他轉身舞袖之際,百忙裡還向楊展遞了一個眼風,楊展立時醒悟,一摸懷內,被兩人拉來,走得匆忙,沒帶銀兩,立時變計,喝一聲:“和尚休得稱能,你接我這個。”右腕一揚,好像有一樣暗器發出,和尚似乎兩手都拿著銀子,有點應付不過來,大吼一聲:“小相公,你的佈施,我可受不了。”破袖護著後脖子,一縱身,竄出二丈開外,好像受傷似的選出林外去了,其實楊展手上根本沒有發什麼暗器,七寶和尚做得活靈活現,江小霞半面嬌真還相信了,虞錦雯卻笑道:“楊相公手法高妙,發的什麼暗器,我竟瞧不出來。”楊展一驚,忙說:“我沒有帶銀子,只好把一枚制錢賞給和尚了,也夠他受的。”虞錦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的盯了一眼,笑道:“這幾天,我們曾見不少高人,這和尚滿嘴胡說,卻有這樣能耐,不言而喻,是有來歷的,看情形,不到擂台上,誰也不肯露出真面目來,本來我想訪一訪雪衣娘,探個究竟,現在一想,遲早要在豹子岡露面,也不必急於一見了。”

虞錦雯等三個女子,在七寶和尚身上,白白花了三個銀錁子,雖然是一種近乎滑稽舉動,明面上沒有什麼,暗地裡也算掃了一點面子,虞錦雯暗中又看出和尚與楊展,似乎有關係,覺得楊展表面上好像初出茅廬的青年考相公,骨子裡未必盡然,聽楊展口吻,又像與雪衣娘很熟識,種種情形,很是可疑,這幾個人都非尋常,黃家擂台未必穩穩操勝算,還得暗中探查一番,她這樣一想,立時變計,把訪雪衣孃的主意打消了,便和江小霞半面嬌兩人一使眼色,辭別楊展,各人拉著馬,走出林來,楊展見她自己打消了訪雪衣孃的本意,心頭一鬆,從容不迫地送她們到了林外道上。

三女把馬牽出林外,翻身上馬,虞錦雯在馬上,向楊展含笑點頭道:“今天我們雖然沒訪著雪衣娘,卻會見了楊相公,總算不虛此行,我還是那句話,我們豹子岡再見吧。”說罷,盈盈一笑,和半面嬌江小霞一齊拎動絲韁,催馬放蹄,半面嬌還轉過身來,和楊展點點頭,這當口,虞錦雯等剛一動身,對面道上,蹄聲忽起,驚鈴急響,兩匹雪白駿馬,向這面得得而來,楊展一看,大吃一驚,頭一匹馬上,不是別人,正是雪衣娘陳瑤霜,身上依然披著雪羅一裹園風氅,後面馬上卻是小蘋,也裝扮得小美人兒似的,披著一件玫瑰紅的風氅,馬跑得急,一紅一白兩件風氅,像蝴蝶翅膀似的,飄飄然飛舞而至,這面虞錦雯等三人,走不到幾步,一見對面道上來了兩騎白馬,馬上的人,又是異常出色的女子,突然一齊把馬勒住,停在道旁,虞錦雯回過頭來,遙向楊展笑道:“大約來的第一騎上披白風氅的一位小姐,便是雪衣娘了。”這時楊展沒法裝傻,只好點點頭。

轉眼之間,兩匹白馬跑過三女身邊,到了楊展面前屹然停住,第一騎上瑤霜,柳腰微扭,一對秋水為神的妙目,把道旁三匹馬上的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三人盯了幾眼,便向楊展嬌喚道:“玉哥,聽說有位虞小姐,到此探訪雪衣娘,你怎不領回家去,讓我也會會高人。”這一聲“玉哥”,嬌喉特別尖脆,聽在虞小姐耳內,便覺芳心一震,在楊展耳內,一半受用,一半卻帶點戰傈,他明白平日瑤霜在生人面前,絕不會有這種親愛稱呼,何況嬌音特異,明是“取瑟而歌”之意,奇怪是誰去通報她這一段消息,讓她趕來的呢,一看她雪羅風氅裡面,露出瑤霜劍的劍鞘,更是一驚,後面馬上的小蘋,一對烏溜溜的小眼,不斷的打量三個女子,一張小嘴,撇得椰瓢似的,情形非常可笑,楊展先不答話,走到瑤霜身邊,悄悄說道:“錦帕紫氅的便是虞小姐,面上有青瘩記的是黃龍女人,還有一個叫江小霞,我看這三人另有別情,千萬出言謹慎。”

在他們兩小口貼身說話當口,那邊三匹馬上,六隻秋波,也盯在兩人身上,虞錦雯手上絲韁一提,把馬圈過身來,下面小蠻靴一蹬馬腹,已到跟前,向瑤霜笑道:“剛才向楊相公打聽成都雪衣娘,不想機緣湊巧,得見姑娘。”瑤霜在馬上微一欠身,問道:“虞小姐何事見教,雪衣孃的怪號,是成都多事的人們,信口胡云,不值一笑。”兩人馬上問答之際,江小霞也撥轉馬頭,湊了上來,搶著開口道:“我們久仰姑娘英名,專誠拜訪,雪衣娘是姑娘外號,姑娘尊姓芳名,可否見告。”瑤霜見她問得急,心機一動,隨口答道:“賤姓楊,小字瑤霜。”江小霞聽她報說姓楊,微微一愣,便看了楊展一眼,虞錦雯立時接口道:“唔!

原來姑娘和楊相公是一家。”瑤霜一笑,隨口說道:“我們原是兄妹,諸位究因何事見訪,道上談話不便,請示尊址,當專誠拜謁。”虞錦雯一聽他們是兄妹,面上立呈詫異之色,向兩人掃了一眼,笑道:“我們無非慕名造防,此刻巧會,足慰生平,聽說姑娘也接到擂台請帖,相見有日,敝寓又遠在北郊,姑娘也不必親勞玉趾了。”說罷,和江小霞撥轉馬頭,說聲再見,玉腿一夾,三匹馬立時向前,一齊飛馳,虞錦雯臨走時,卻扭腰向楊展一笑,點點頭,才絕塵而去。

瑤霜在馬上,目送三女走得沒有影兒,才轉過身來,滿面含嗔的向楊展橫了一眼,又回頭向小蘋說道:“我們回家去罷,我以為是個什麼了不得的虞小姐,原來也不過如是。”小蘋抿嘴一笑,跳下馬來向楊展小手一招,說:“相公上馬。”她一蹦一跳的走到瑤霜馬後,一提風氅,縱身跳上馬屁股,貼著瑤霜鞍後坐了,楊展依言騎上那匹白馬,挺著臉說:“瑤妹,我們回家吧。”

楊展瑤霜小蘋三人回到家來。七寶和尚同鐵腳板已在客堂上開懷暢飲,一見楊展進來,兩人大笑而起,七寶和尚舉著酒杯笑道:“秀才相公今天被臭要飯狗肉和尚兩個寶貨,帶累不淺,最後一步棋,更使秀才相公大吃一驚,來來來……借花獻佛,三杯壓驚。”楊展皺眉道:“你們鬧的什麼把戲,據我看那三個女子尋訪我瑤妹,別有用意,你們故意叫她出去和那三女見面,又是什麼意思?”

瑤霜在他身後,把身上雪羅風氅一卸,摘下寶劍,一齊交與小蘋,嘴上接口道:“不關他們事,是我自己要見識見識女飛衛虞錦雯,我還預備和三個女子馬上見個真章,一瞧她們沒有帶兵刃,人還識趣,乖乖地跑掉了,姓虞的丫頭不是說我接到請帖,相見有日嗎,大約這句話是對我賣味,好,我們就在擂台上比劃比劃。”楊展道:“我們沒有摸清她們來歷,貿然和她們爭鬥,總覺不妥,剛才瑤妹對她們說是‘姓楊,是我妹子,’這對答得太好了。”瑤霜笑道:“我本來姓楊麼,你不願我姓楊麼,”楊展道:“我只怕你說姓陳,被她們摸出根底來,牽涉到我岳父身上去。”七寶和尚拍手道:“秀才相公鬧了半天,這一句話說到對題了,剛才我們三人在林下,話沒有說全,被三個女子闖來攪散了,等得我和臭要飯回到這兒,和雪衣娘一說你單槍匹馬在柏林內,被三位女將所困,她一聽急了,沒等我們話完,立時全身披掛,帶了一員小將,上馬救駕去了,我一想那三個女子,只有姓虞的有點道理,你們一對金童玉女,應付有餘,我便讓她走了。其實那三個女子的來歷,早被我狗肉和尚探出來了,兩位坐下來,我狗肉和尚喝了你們酒,總得從嘴裡面掏點出來。”鐵腳板笑道:“狗肉和尚說話都噁心,從你嘴裡還能掏出象牙來麼,無非幾根狗骨頭罷了。”瑤霜剛從小蘋手上啜了一口香茗,聽兩人一陣打趣,抿著嘴幾乎把一口茶噴出來,七寶和尚兩手亂搖道:“臭要飯不要打岔,今天我白得三個銀錁子,窮和尚窮命,身邊存不得一星星銀子,回頭和你進城消夜去。”楊展笑道:“和尚說正經的,你把探出來的說與我們聽聽。”

七寶和尚說道:“臭要飯夜探玉龍街這一晚,我也到了豹子岡小神龍黃龍的家中,而且連去了兩夜,才被我探出一點消息來了,暗中聽他們談話,才知他們這次擂台,本想請鹿杖翁下山鎮擂,因為鹿杖翁是華山派名宿,黃龍的師傅,是鹿杖翁的師弟,黃龍師傅已死,黃龍常到鹿頭山去,以師侄名義,到鹿杖翁隱居之處,拜見師伯,這次黃龍親自去見鹿杖翁,求他鎮擂,不料被鹿杖翁訓斥了一頓,據說鹿杖翁年逾古稀,晚年好道,終日靜坐,早已不管閒事,黃龍一廂情願,又說出,虎面喇嘛與自己合力主擂,哪知鹿杖翁從前已知虎面喇嘛在西藏無惡不作,近年在蛇人寨招集同類,劣跡昭彰,如果鹿杖翁未隱以前,早已仗劍懲治虎面喇嘛去了,所以黃龍非但請不到鹿杖翁,反而遭了一頓訓斥,自己也後悔,不該和虎面喇嘛合作,但是不和虎面喇嘛合作,自己一發勢力單薄了,黃龍回到豹子岡家中,和自己女人半面嬌一商量,半面嬌出主意,由她暗暗到鹿頭山去找鹿杖翁義女女飛衛虞錦雯,女飛衛並沒和鹿杖翁住在一起,孤身一人,住在鹿頭山腳親戚家中,這家親戚,便是你們見過面的江燕兒江小霞,江小霞武功並不出奇,她的哥哥鐵駝江奇,卻是沱江新近出名人物,說江奇沒人知道,說江鐵駝,江湖上不知道的已很少,江鐵駝年紀大約三十幾歲,天生駝背,但是他這駝背與人不同,和他交手,一不小心,中了他背後駝峰,不死必傷,最奇他形似老猿,而臂特長,練就獨門通臂二十八手仙猿拳,這二十八手仙猿拳裡面,羼雜著獨門琵琶功最陰毒,說起琵琶功原是少林七十二藝之一,是練就指上功夫,陰陽掌一揮一彈,可以致人死命,你們碰上時,千萬注意。”瑤霜說道:“這手功夫,似乎記得聽我母親說過,而且講解過破這類功夫的身法手法,現在我忘記這類功夫,出於何派門下了。”鐵腳板向她點點頭道:“你哪知道從前你老太太對你解釋這類功夫的破法,是有極大用意的。”楊展驚訝地說:“唔!我明白了,江鐵駝兄妹定是當年沱江琵琶蛇江五的後人了。”瑤霜說:“噫!你怎知道的?”七寶和尚向鐵腳板笑道:“你聽聽他們兩口子的話,老太太果然愛自己小千金,老丈人愛小女婿還要加倍,不用說,破山大師這幾年,恨不得把自己一身出奇本領,一股腦兒都堆在小女婿身上,我們白替他們擔心,老丈人早有指教,這位姑爺也真成,領了泰山錦囊妙計,守口如瓶,連在雪衣娘面前都沒有說出來。”瑤霜一聽便急了,向楊展責問道:“你好呀!你對我也藏私了,父親定然私下傳授你許多絕招兒,你都沒有向我提過。”

楊展笑道:“瑤妹,這兩位一天不要幾次貧嘴,是不過日子的,你怎又相信他們了,平日岳父當然向我說過各門各派的特殊功夫,最近又向我細說當年結怨結仇的幾家門派和擅長哪一類功夫,瑤妹你也應該聽我岳父講解各家武功秘奧,各門各派的特殊家數,誰也學不全,略涉皮毛,更沒有用處,反而白耽誤光陰,不管他們什麼毒著兒,只要自己功夫精純,怕他何來,此刻和尚說的什麼通臂仙猿拳,什麼琵琶功,照武功正宗說起來,都是下乘功夫,出手雖然狠毒,也要看用他的人,功夫到了什麼地步,就當年琵琶蛇江五來說,十九年前,琵琶蛇江五幫同行兒,在岷江暗伏,攔截我岳父岳母,想用陰毒琵琶功,置兩位老人家於死命,動手的還不止琵琶蛇一人,哪知依然被我岳父用內家五行掌打下江去,不過以後琵琶蛇江五是死是活,我岳父便不得而知了,現在和尚提起江鐵駝的功夫,定然是琵琶蛇江五的後人,怪不得今天江小霞虞錦雯對於瑤霜妹報說‘姓楊’她們很有驚疑之色,其中定有說處,現在我們且聽七寶和尚講完了,再作商量。”七寶和尚向瑤霜一豎大拇指,說道:“嘿!英雄出少年,不是我當面奉承,你們這一位秀才相公,善藏若虛,將來一鳴驚人,登壇拜師,你等著穩做誥命夫人罷。”楊展心裡暗樂,你這狗肉和尚滿嘴噴蛆,剛才在柏林樹下,還定下一位誥命夫人哩,這時瑤霜卻不管這些,心高氣傲地說:“我不信,他功夫比我強。”鐵腳板大笑道:“你們兩位,功夫誰強誰弱,等嘉定楊老太太替你們搭好擂台以後,儘管比試去,我們管不著,現在豹子岡擂台要緊,快聽狗肉和尚講下去吧。”

七寶和尚笑著打跌,楊展紅著面不敢笑,連小蘋也捧著肚子躲出去了,瑤霜知道不是好話,粉面含嗔,卻向楊展橫了一眼,自己忍不住也噗笑了。

七寶和尚說:“秀才相公一語道破,江鐵駝江小霞兩兄妹,確是琵琶蛇江五的兒女,當年琵琶蛇被破山大師五行掌打下江中,雖然識得水性,逃出命來,人已受了內傷,回到沱江以後,從此沒有出現江湖,有人說他得了吐血之症,不久便死,江鐵駝江小霞當然記此一掌之仇,半面嬌去尋女飛衛虞錦雯時,定然順口說起雪衣娘義救小蘋的事,又加上雪衣娘巧用七星黑蜂針,打傷兩個賊人,這兩個賊人,當然是黃龍手下的走狗,回去一說,又多了一層疑忌,雖然一時摸不清雪衣娘來歷,但是江湖上已知當年巫山雙蝶,女的去世,男的出家,隱約知道,有一個女兒被一家大戶收養,這還不要緊,雪衣娘騎馬出遊,難免落在老江湖眼中,她又長得和當年她老太太紅蝴蝶十分相似,人家當然又多一分猜度。這風聲傳到江氏兄妹耳中,更得注意,半面嬌又藉此引誘虞錦雯和江氏兄妹到成都來助拳,她們三人一到成都,黃龍歡迎非常,原想連虞錦雯一起供養家中,虞錦雯眼高於頂,看不慣黃龍手下一般腳色,加上虞錦雯到成都來,並沒有向她義父鹿杖翁稟明,完全是一時好奇,跟著江小霞來湊熱鬧,在黃龍夫妻卻向人家說:‘女飛衛是代表鹿杖翁來的。’在女飛衛並沒有把擂台的事,攬在身上,她怕將來義父知道,落個不是,特地避得遠遠的,一人住在北門玉龍街客店裡。一到成都,便問江小霞探訪雪衣娘。半面嬌盡地主之誼,也夾在裡面起鬨,臭要飯那晚被虞錦雯堵在屋上,編了一套謊話,想自圓其說,又想秀才相公使點手段,用面子拘住虞錦雯,免得將來牽涉到鹿杖翁頭上去,所以把秀才相公拉到柏林內談話,不料……”瑤霜突然截住和尚話頭,問道:“你教他在一個不相識的女人身上,使點手段,我不懂。這手段怎麼使法,你說出來我聽聽。”七寶和尚一吐舌頭,暗想要糟,言多必失,旁邊楊展,也捏了一把汗,這當口,鐵腳板微微一笑道:“這主意還是我出的,因為虞錦雯在玉龍街施展點穴法,把一個輕薄的考相公點住了,我們秀才相公一舉手,便解了圍,這一手,便把虞錦雯鎮住了,在開擂之先,秀才相公再使點手段,給她瞧瞧。她又是偷偷地瞄著鹿杖翁來的,一看人外有人,便不敢輕意出手了,現在情形起了變化,又用不著這一套了。”瑤霜點頭道:

“原來如此,其實這手段,你們要請教我的,準比他來得乾脆。”旁邊七寶和尚光頭上先摸了一把汗,暗自叨唸:“我的佛爺有靈,臭要飯有幾下子,今晚準得請他消夜。”

七寶和尚向瑤霜看了一眼,故意皺著眉說:“在你們這兒說話,比上擂台,還得留神,幾乎把我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裡出不來了。”鐵腳板楊展一齊大笑,瑤霜也笑得花枝招展的別過頭去,七寶和尚卻又一本正經的說道:“那時我們三人在柏林下,正講得起勁,不料虞錦雯等三人騎馬跑來,臭要飯戲耍過她們,不便露面。我雖然跟著一齊溜了開去,卻竄上了柏樹,預防秀才相公年輕面嫩,抵擋不住三位女將時,可以保駕,果不其然,她們一吹一唱,向秀才相公追問雪衣娘下落,在秀才相公發窘之際,我便假裝跌下,發了一陣瘋魔,白得了三個銀錁,一溜煙地跑了。跑出林外,一想不對,秀才相公還在三位女將包圍之中,又從這飛來的三個銀錁上,試出三女手法不過爾爾,立時變計,狗癲瘋般跑到這兒搬兵,果然不出所料,臭要飯已在這兒喝上了,三言二語,雪衣娘駕上白龍駒,一陣仙風,便把白袍小將撮回來了。”說罷,光頭一晃,破袖一擺,立起身來向鐵腳板說道:“臭要飯,我說時候不早了,我們那位餘老闆請來的幾位寶貨,也快到了,還不起駕,等待何時。”鐵腳板大笑而起,向瑤霜楊展兩人說道:“明天便是開擂之日,三天以內,照例是一般雞毛蒜皮唱掃台戲,兩位到第四天下午再去好了,在這三天內,我們也要招待幾位朋友,我們準在豹子岡見面吧。”

說罷,兩人告辭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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