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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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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朱貞木] 七殺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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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3: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五毒手

原來傻金剛一出場,黃龍帶來的人,一個個摩拳擦掌,便要動手,只有活殭屍紋風不動地立在一邊,一對毒蚊似的鬼眼,只注意川南三俠的動作。這時鐵腳板卓立當場,向黃龍說道:“看情形今晚諸位非要比劃比劃不可,不過話得聲明,諸位到此,總算是客,其實我們也不是嘉定土生土養,不過外面說起來,好像岷江一帶,我們邛崍派門下多一點,所以我們今晚到此,並無惡意,也沒有存心和諸位比劃。不過諸位要彼此過過手,也未始不可,現在從嘴皮上說出天大道理來,諸位也聽不進去,這是沒法子的事,看情形,諸位帶刀帶劍,全身披掛,原是預備打架來的。

可是比劃比劃,也有個章法,你們還是一湧齊上,亂打一鍋粥呢,還是斯斯文文的單打獨鬥呢?諸位是客,只要劃出道兒來,我們全接著。”黃龍怒形於色的喝道:“不用賣狂,同我黃龍一道的,都是響噹噹的腳色,現在我們借用大佛巖這塊地,接著豹子岡擂台的後場,同我來的,內中有好幾位沒有趕上擂台,平日又久仰川南三俠的威名,,趁此機會,正可求教。”黃龍這幾句話,倒夠味,一半他看出一點便宜,自己這面不但人多,功夫都不弱,其中有幾位,更有獨門功夫,還有隱跡多年,身懷絕技的活殭屍把場,那面出面的,始終只有川南三俠,便是車輪戰,也把這三人累倒了。

黃龍覺得有點把握當口,已有一個闊腮暴眼,頭大腿短,倒提九環大砍刀的漢子,大踏步走了出來,向鐵腳板雙拳一抱,天生的大嗓門,張嘴便嚷:“黃當家退後,讓俺先會一會鼎鼎大名的鐵腳板。”黃龍一瞧這人是搖天動請出來的好友,黃龍和他也是初會,一見他闖了頭陣,忙一撤身,向鐵腳板說了一句“這位是潼川秦兄,單名一個猛字,江湖上稱為矮腳豹子。”鐵腳板早已把黃龍帶來的人物,看在眼內,其中江鐵駝搖天動等是認識的,裡面有四五個人是生面孔,一瞧出來要會自己,綽號矮腳豹子,不禁哈哈一笑。向矮腳豹子說道:

“你老哥外號兒,是矮腳,我是鐵腳,咱們真應了俗語,腳碰腳了。”秦猛大喊一聲,一個箭步竄了過來,猛喝一聲:“誰和你鬥口,休走,看刀!”只聽得刀環嘩啦啦一聲怪響,一柄厚背大砍刀,潑風價斜肩劈了過來,鐵腳板笑嘻嘻的喊了聲:“來得好。”脅下挾著的短鐵柺,動也不動,只微一閃身,刀便落空,矮腳豹子抽刀換招,再一進步的一個順水推舟,卻是虛式,倏地一塌身,刀光平鋪,卷向腳下,鐵腳板嘴上喊著:“你真狠,存心廢我一雙鐵腳來了。”一聳身,大砍刀呼的帶著風聲,從腳板底下滑了過去,矮腳豹子招數迅捷如風,一刀又落了空,倏地一旋刀,原式不動,大砍刀又呼的回掃了過來,換了別人,這一招真還不易招架,鐵腳板聳身避開了著地捲來的頭一刀,如果雙腳一落地,勢必捱上了敵人返掃的第二刀,矮腳豹子也以為這一刀,瞧你往那兒閃,不料大砍刀掃回來,依然落了空,連當面的敵人都不見了,矮腳豹子剛喊出一聲:“不好!”猛覺自己右腿彎裡,被人掃了一下,立時一麻一屈,不由得單膝點地,卻聽得身後有人笑道:“你這矮腳豹子,暫時改稱三腳貓吧。”矮腳豹子忿火中燒,用刀頭一點地皮,身子一站直,便覺右腿出了毛病,沒法再鬥,只好認輸,瘸著腿跛回去了,這邊矮腳豹子變成三腳貓,那邊傻金剛也鬧了笑話。

傻金剛起頭被黃龍喚住了,他雖然回到自己人這一邊,兩眼鬥雞似的,遠遠釘住了七寶和尚。矮腳豹子下場時,他也一跳而出,又向七寶和尚奔去,七寶和尚一看這位傻哥找上他了,心裡好笑,嬉皮笑臉的對他說:“你又來了,你腰裡纏著一條連環節鞭,為什麼不解下來,讓我見識見識?”傻金剛怒罵道:“賊和尚,你用拳頭,我為什麼用傢伙,勝了你,也被人家恥笑!”七寶和尚瞧了他一眼,笑道:“好,你這人不壞,可惜沒有交著好朋友。”

傻金剛怒喝一聲:“你也不是好東西。”便在怒喝聲中,一個箭步,逼到跟前,一個黑虎掏心,又是劈胸一拳,搗了過去,七寶和尚一錯身,拳已落空,並不還招,卻笑喝道:“傻小子,輸了可不準哭!”剛才叫他一聲傻哥,已經怒氣勃發,此刻又喊他一聲傻小子,幾乎把他氣瘋了心,拳頭像雨點一般潑過來,恨不得把這和尚搗爛了才對心思。無奈人家一個身子,好像飄風一般,使盡招數,也挨不上人家一點衣角,傻金剛兩條腿,擂鼓似的,跟著七寶和尚的身影打盤旋,不知怎麼一來,傻金剛眼前一黑,和尚的腌臢破袖,在他眼皮上一拂,他兩眼一酸,眼淚像雨點般直掉下來,耳邊卻聽得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如何?

真個撇起酥來了。”

在傻金剛掉淚矮腳豹子瘸腿當口,黃龍那般人裡面刷刷刷,縱出三個人來,第一個是豹子岡上過擂台的江鐵駝,腰裡纏著一條蛟筋騰蛇棍。第二個是三十開外,瘦小精悍的漢子,綽號飛天鼠,腰裡挎著一具皮袋,右臂上繞著一圈圈發光的細銅鏈,手掌內鈴鈴發響,盤著爭光耀目的兩顆茶杯口大小的黃銅球,這不是玩的英雄膽,這是一種很難練的武器,叫作紫金流星錘,他臂上盤著的銅鏈子,是和兩個錘頭連著的,這種流星錘,有單錘雙錘之分,飛天鼠用的是雙錘,這人是虎面喇嘛的朋友。第三個是黃龍認為華山派中佼佼出群的人物,原是閬中大盜,人家只知他姓牛,閬中一帶,稱他為“牛魔王”,叫開了“牛魔王”

便成了他綽號,他自己也以此為朵,年紀似已四十開外,長得兇眉兇目,一臉連須倒卷鬍子,真有點魔王魔相,拳劍兩道,卻有真傳,背上一柄長劍,也是一口斬金截鐵的利器,他到得成都晚了一點,沒有趕上擂台,卻趕上了大佛巖的約會。

三人一出場,江鐵駝把腰間騰蛇棍一鬆陰陽扣,兩手一握,找了鐵腳板做對手,飛天鼠奔了餘飛,牛魔王雙足一點,蹤出一丈多遠,背上長劍,業已拔在手內,指著七寶和尚喝道:

“俺牛魔王不斬赤手空拳之人,快取出你的兵刃來!”

七寶和尚曾經聽人說過,閬中兇盜牛魔王的名頭,一看鐵腳板餘飛兩人,已和江鐵駝飛天鼠交上了手,黃龍和活殭屍遠遠的立在一塊兒,不知商量什麼詭計,知道眼前這三個對手,和傻金剛矮腳豹子不同,不要弄得不巧,陰溝裡翻船,那才是笑話哩!心裡轉念之際,聽得牛魔王向自己叫陣賣狂,向牛魔王湊了一湊,笑道:“原來你就是閬中牛魔王,久仰,久仰!

我窮和尚沒廟沒寺,不偷不盜,連一天三餐都混不全,那有閒錢買傢伙,你要和我比家當,我可比你不過,你要和我比拳腳,那是現成,你明知我窮得快要光屁股了,特地拿出寶劍來嚇人,你這是存心欺侮窮人,你不是也有腳嗎,你不會收起你的寶劍嗎?”牛魔王氣得倒卷鬍子直豎,怒喝道:“叫你識得俺牛魔王拳腳的厲害!”喝罷,右臂一招,似欲把寶劍還鞘,七寶和尚忽然向他搖手道:“慢來,慢來,我明白你離開寶劍不成,你且等一等,我有現成的傢伙。”說罷,雙足一頓,飛身而起,竄出一丈開外,到了相近一棵松樹底下,這棵松樹年份不多,松身只有海碗口那麼粗,上下一丈七八尺長,七寶和尚微一蹲身,暗運內功,施展橫推八匹牛的排山掌,兩掌向樹身一貼,腳跟一用勁,便見樹上的松帽子無風自搖,松針亂落,下面松根四面的黃土,像沸水滾泡一般,紛紛翻起,七寶和尚雙掌一收,前身一俯,兩臂合盤,牢扣樹身,大喝一聲:“起!”竟把一丈七八尺的松樹,連根拔起,順勢兩手陰陽把,橫著連根帶葉的整株松樹,飛一般搶了過來。這一下,卻把自命不凡的牛魔王鎮住了,牛魔王卻是識貨,知道這種排山掌,非內外交修,童子功打底不可,這和尚身有排山童子功,怪不得他赤手空拳,不帶寸鐵,現在他拿著一丈七八的整棵松樹當兵器,像他這身功勁,不用說難以近身,他只要拿著松樹,橫掃千軍,在二丈以內,誰也站不住,算我倒黴,碰著了頂頭貨,不如見機而退,落個整臉。牛魔王心裡一怯,嘴上喊著:“你這瘋和尚,世上有這樣比武的麼?”說罷,竟自退走了,七寶和尚哈哈大笑,把手上松樹從遠處一送,整棵松樹像怪蟒一般,飛了過去。七寶和尚這一手驚人舉動,非但嚇退了牛魔王,連黃龍和沒有交手的幾個同黨,都暗暗吃驚。惟獨活殭屍陰森森的幾聲冷笑,毫不動容。

七寶和尚拔樹退敵當口,那邊飛天鼠和餘飛,江鐵駝和鐵腳板,早已龍爭虎鬥,打得有聲有色。飛天鼠提著紫金流星錘奔向餘飛時,餘飛明白這種兵器,混身都是解數,肩胯肘膝,都可借力發錘,臂上盤著錘鏈子,一丈多長,攻遠擊近,捷於流星,所以稱為流星錘。餘飛不敢輕視,一呵腰,從兩腿高腰襪統裡面抽出兩支長僅尺二的精鋼判官筆來。餘飛這對判官筆,平時輕易不用,綁在襪統裡面,可以代替練輕功的鉛沙。餘飛把一對判官筆,交在左手上,右手把身上灰布直襟的下襬,拽在腰巾上。飛天鼠已走近前來,站在六七尺開外,彼此拱手,請教了萬兒。飛天鼠霍地又退一步,臂上銅鏈子嘩啦一響,一側身,嘴上喝一聲:

“仔細,我要獻醜了!”便在這喝聲中,一顆流星錘,帶著一溜黃光,呼的飛了出來,向餘飛腦袋上砸去。餘飛身形一動,步法活開,對面流星錘倏地一掣,便到了飛天鼠手中。這一顆錘頭剛掣回去,第二顆錘頭,已向下面襲到,餘飛一偏腿,讓過錘頭,正想進步還招,飛天鼠一上步,身形一轉,雙臂一悠,兩錘齊發,向餘飛左右太陽穴砸來。餘飛兩臂微招,雙筆一分,巧不過,叮噹一聲響,兩支判官筆的筆尖,正把夾攻的雙錘點開,飛天鼠喝聲:

“好!”趁著兩錘悠開之勢,單臂一抖,一對紫金流星錘,跟著他身上一個盤旋,忽地又身形一塌,一個犀牛望月。

一顆單錘,疾逾雷閃,向餘飛華蓋穴從上擊下,餘飛判官筆一起,又是噹的一聲點開,不料上面這個剛點開,側面一個錘頭又到,霎時之間,上下左右,黃光亂閃,呼呼有聲,滿是流星錘的錘影子,換了別人,不用說招架,連眼神也弄迷糊了,餘飛卻是行家,識得流星星的家數,眼神充足,展開流水步法,一對判官筆,上下飛舞,只聽得叮噹亂響,凡是飛到身邊的錘頭,都被一對判官筆點開。飛天鼠使展了無窮解數,休想近身,可是餘飛只守不攻,好像要瞧瞧飛天鼠還有什麼絕招沒有,果然,飛天鼠突然身形一矮,一對流星錘改上為下,鋪地亂串,兩顆錘頭,此往彼來,忽分忽合,穿梭一般,卷向餘飛腳下,餘飛喊了一聲:

“好本領!”身形一起,一鶴沖天,斜縱起一丈五六,人剛從空中落下來,不料飛天鼠趕上幾步,右臂一抬,長練一悠,一顆單錘飛去一丈開外,向空中落下來的餘飛猛襲,餘飛不等錘到,忽地雙臂一抖,腰裡一疊勁,一個細胸巧翻雲,竟在空中變了直下之勢,避開了錘頭,落下身來,離開了原地幾尺,飛天鼠那肯幹休,不等餘飛立定身,雙錘一收,右手向左腰皮袋一探,一揚手,聯珠般發出三顆銅彈,分上中下襲向餘飛身上,餘飛被他逗得興起,怒喝一聲:“有本領,儘管儘量施展,讓我見識見識!”嘴上喝著,身手可沒閒著,左避右閃,把三顆銅彈丸筆打鐵腳,一齊閃開,正想反守為攻,飛步進招,給飛天鼠一個厲害,一眼瞧見鐵腳板對手江鐵駝,久戰無功,汗流遍體,手上一條騰蛇棍,招數已透出散漫來,眼看落敗,黃龍和傻金剛矮腳豹子搖天動等六七個同黨,刀光亂閃,紛紛出動,大有一擁齊上之勢。

正在這當口,樹林內有人大喊道:“好呀,打不過人家,便想群毆,我們也湊湊數。”喝罷,竄出兩個人來,原來是從楊家回來的摩天翮和仇兒,黃龍一般同黨,誰也不認識這兩人,惟獨活殭屍一見這兩人,鬼眼亂閃,惡氣攻心,他瞧出成都碼頭上先上船的一主一僕,便是這兩人,連身上衣服還是船上的一套,他越想越氣,陡生惡念,一聲冷笑,向在場眾人一擺手,似乎止住黃龍這般人出手,大步向場中走來,指著摩天翮喝道:“你們鬧得好鬼戲,你等著,有你的樂兒!”說罷,又大模大樣的向鐵腳板冷笑道:“我在一邊,瞧了你們半天,號稱川南三俠的,也不過如是。”說到這兒,回頭向黃龍一班人說道:“你們退後,叫他們識得拉薩宮活殭屍的厲害!”鐵腳板大笑道:“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人不人,鬼不鬼,你嚇得了誰?只配吃我洗腳水!”鐵腳板罵得有韻有轍,連傻金剛都嗤嗤笑出聲來了。

活殭屍聽到鐵腳板這樣笑罵,在場的人,都以為活殭屍馬上便要動手。那知道他一張死人面上,不怒不笑,呆板板的好像沒有聽進耳內似的,慢慢的把身上紅袍的兩隻長袖,卷得老高,露出皮包骨的兩隻黑黝黝的枯柴長臂。

兩臂往前一伸,腰背慢慢的向前駝了下去,一顆頭卻仰著,其形活似一隻蠍子精,活殭屍一做出這般怪相,全身骨節卻格格的亂響。臉上和臂上,本已瘦得見稜見骨,此刻又格外凹了下去。只有一對鬼眼,註定了鐵腳板,幾乎奪睛而出,往前伸著的兩隻枯柴似的長臂,五指張開,向內微鉤,形如鷹爪,一伸一屈,向空亂抓,下面兩腿微屈,跟著上面一伸一屈的怪手,探著腳步,向鐵腳板身前,緩緩的逼近前去,他這副怪形狀,簡直毫無人形,真個變成殭屍惡魔一般。鐵腳板和七寶和尚餘飛都暗地吃驚,明知他這種嚇人怪相,是一種外門的特殊功夫,一時卻想不起這種功夫,是什麼路數,哪一門傳授?鐵腳板不禁往後微退幾步,眼神釘住了活殭屍兩手,暗暗戒備,七寶和尚餘飛摩天翮仇兒四人,也用心監視著黃龍一般同黨。這時全場鴉雀無聲,連黃龍一班同黨,也被活殭屍可怕的怪相懾住,猜不透這是什麼功夫,個個用眼盯在活殭屍一對鬼爪上。

這時,活殭屍雖然一步步逼近去,舉動卻非常遲緩。

鐵腳板和活殭屍的四隻眼神,卻鬥雞似的互相吸住,眼看活殭屍兩爪,只離鐵腳板胸前四五尺遠近當口,猛聽得鐵腳板身後松林內,聲若宏鐘的喝道:“火速後退,休被占身,這是五毒手!”這一聲猛喝,全場的人都聳然一驚。

鐵腳板何等乖覺,喝聲未絕,足跟一踮勁,刷的往後倒縱七八尺去;同時活殭屍也突然發動,兩足一登,飛身而起,張著兩隻鬼爪,向鐵腳板身上撲去。在這危機一發當口,松林內斜刺裡飛出一道灰影,疾逾飄風,搶在鐵腳板身前,舉起飄飄大袖,向猛撲過來的活殭屍兜頭一拂,眾人一陣眼花繚亂,只見活殭屍一個身子,似乎被那大袖兜起,斷線風箏一般,飄了開去。雖然沒有跌倒,卻已倒退了一丈多遠。那面鐵腳板身前,卓立著一位慈眉善目,花白長鬚的老和尚,大袖一揚,指著活殭屍喝道:“這是清淨佛地,你們在此三更半夜,掄劍動刀,已是一片殺機,你卻依仗一手陰毒無比的五毒功,動手便想制人死命。你要知道這手功夫,是當年神醫馬風子為了制煉起死回生,救治百毒的秘藥,特地練了五毒手,親入深山瘴地,活捉各種毒蟲惡獸,配藥救人,並不是用來爭強取勝,貽毒江湖。

練的也是一隻左手,因為他自己醫理通神,雖然把左手練成五毒手,依然有內服外敷的剋制靈藥,平時不致伸手害人,可笑你不知從哪兒偷得馬風子五毒手一點皮毛,妄人妄用,居然兩手齊練,妄想依仗兩隻毒手,稱雄江湖,那知道你害人不成,反而害己,瞧你這副怪相,定已奇毒入骨,不久遍身毒發,無藥可救。如在二十年前,我今晚定要替世除害,現在老僧皈依我佛,不動無明,惡因惡果,只好聽你自生自滅了。只可憐和他一起的朋友們,難免要遭無妄之災了!”這位老和尚說出這番話來,黃龍一班人,聽得目瞪口呆。暗想活殭屍這手功夫,平時絕不顯露,連虎面喇嘛都說不清,只知他身有絕技,平時性情古怪,好吃毒物罷了,忙一齊向活殭屍瞧時,說也奇怪,活殭屍自從被那老和尚大袖一兜一拂似後,退回一丈多遠,仍然是駝腰張爪一副怪形狀,卻擺得紋風不動,張口如箕,嘴角上直流白涎,好像被和尚不知用了一手什麼功夫,把他製成這個形狀了。眾人驚疑之際,那老和尚從容不迫的走近黃龍一班人所在,單掌問訊,緩緩說道:“老僧事外之人,一念慈悲,現身出來。既然和諸位會面,彼此總算有緣。”

說到這兒,指著活殭屍道:“這人毒氣已透華蓋,早晚便得奇疾,無藥可救,這人自作自受,原無話說,不過和這人靠近的朋友們,千萬當心,此人奇疾一發,形若瘋魔,毫無人性,不論親疏,萬一占上他身上一點餘毒,便治不了。便是這人死後的屍骨,也要深埋深葬,免得腐毒之氣,發洩出來,貽害人群,這是老僧一片婆心,諸位千萬記住才好。”這番話老和尚說得懇切動人,不由黃龍等人不信,本來他們和活殭屍沒有多大交情,經老和尚一點一醒,眼看活殭屍這般鬼相,人人心裡,已把活殭屍當作毒蟲猛獸,反而希望眼前這位老和尚伸手除害,一了百了,免得同舟回去,毒發害人,心裡這樣想,嘴上畢竟說不出來。當時黃龍向老和尚問道:“老禪師是得道高僧,未知禪師上下法號怎樣稱呼?這人被老禪師一擋,許久紋風不動,定是被老禪師功夫制住了,彼此無怨無仇,還得請禪師解救。”老和尚呵呵笑道:“檀樾們誤會了,老僧怎敢伸手製人,這人未得真傳,瞎摸瞎撞的妄練五毒手。起初他自己蓄氣鼓勁,把全身功勁,聚在雙臂上,妄想一發制人,勁未發洩,被老僧出其不意的一擋,退了回去,一時岔住了氣,緩不過這口勁來,全身便僵住了,這是練功夫時,旁邊沒有高明指點,練時一心速成,不能循序而進,所以用的時候,便出了毛病,這倒不妨事,最多到明天,緩過這口勁來,就沒事了。”

老和尚說到這兒,忽然向黃龍這班人看了幾眼,嘆口氣道:“世上你爭我奪,不外為了名利兩字,生出無窮的怨纏孽障,其實到底都是一場空。諸位今晚的事,老僧雖然不便探問,總也不外乎爭名爭利。江湖上的朋友,依仗身上一點功夫,比普通人爭得更厲害,一動便講究拼命,其實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大家退後一步想,沒有不了的事,何必定要分個你死我活!講到武功強弱,這裡面沒有止境。

練功夫的人,真到了純化之境,便已心平氣和,理智明澈,反而不易起爭執了。不瞞諸位說,老僧當年,也是好爭閒氣的人,現在才明白爭閒氣的無聊,練功夫不是為了爭鬥才練的,正為世上爭鬥得太厲害了,太沒有意思了,才苦練出一身本領來,防止爭鬥,熄滅爭鬥,這裡面道理,一時說不盡。諸位只要瞧一瞧,“武”字,明明不是“止戈”兩字嗎,諸位都是聰明人,毋庸老僧饒舌。奉勸諸位,大家回去都細想一想,雙方都退讓一步,消解了多少殺機,種下了多少善根,豈不是好!”老和尚苦口婆心的一番話說完,黃龍突然驚呼道:

“唔!我明白了,你定是烏尤寺的方丈,破山大師了!”黃龍一喊出破山大師來,身後站著的江鐵駝。一聲怒吼,搶了出來,指著破山大師喝道:“滿嘴假仁假義,你當年用五行掌把我父親擊落江中,害得我父親吐血而死。你現在倒充沒事人,來說風涼話了!”

破山大師向他點頭道:“不錯,當年有這段事,原來你就是琵琶蛇江五的後人,也就是擂台上的江鐵駝。好,子報父仇,理也說得過去,但是你要明白,當年你父親用琵琶掌煞手,想制我死命,我不能不救自己的命,才用五行掌把他推落江中,那時我這一掌,並非致命,以後你父親吐血而死,是否為了我這一掌致命,還是另有別事,其中很有分別。即使為了我一掌致命,請你想一想,假使你處在我當年情形之下,怎樣辦呢?事隔二十年,和你也沒法解釋,你也聽不入耳,來,來,來!老僧成全你一片孝心,父仇之報,一掌還一掌,天公地道,老僧風燭殘年,死也不屈,不論你用什麼掌法,儘量施展,老僧不閃不躲,也不動手還招,承受你一掌之仇,了結當年一段孽障。諸位在場的都是見證,你就下手吧!”說罷,雙手一背,垂眉閉目,靜等江鐵駝一掌擊來。這當口,江鐵駝把手上騰蛇棍向腰裡一圍一扣,一個箭步竄到破山大師面前,一瞧破山大師低眉閉目,滿臉慈祥愷側之態,忽地心裡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應,竟狠不起這顆心來,突然面色慘變,大喊一聲:“罷了!”一跺腳,轉身便走,頭也不回,竟一人向大佛巖下走了。江鐵駝出其不意的一走,似乎又出於黃龍一班人的意外。破山大師卻點頭嘆息道:“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江鐵駝這點善因,將來也許得到善果。”說罷,向黃龍等連連合十,微微一笑,便也飄然下山去了。

破山大師一走,鐵腳板過來,向黃龍拱拱手,說道:“破山大師句句金玉良言,我們都得自己反省一下,如果今晚的事,還是為邛崍派和華山派的爭執,我可以明白的說一句,以後華山派只要不和我們過意為難,各憑天理良心做事,過去的事都可一筆勾消,在下言盡於此。今晚虛邀,改日再行陪禮,失陪失陪!我們要先走一步了。”說罷,向眾人一拱手,返身便走,和七寶和尚,餘飛,摩天翮,仇兒一同躍入林內,走得蹤影全無,生生把黃龍這班人僵在那兒。黃龍這時已鬧得意興索然,滿盤打算,全都落空,用智用力,都不是人家對手,這次勞師動眾的來到嘉定,依然落得個灰頭土臉,越想越不是味兒,只好和同黨們把活殭屍弄下山去,同回船中,立時開船,迴轉成都去了。

上面的事,便是七寶和尚神氣活現,向楊展瑤霜兩口子所說的後部玉三星。兩人聽得前後玉三星的故事,才明白這件東西,還起了這麼大的風波。昨晚的事,虞錦雯獨臂婆都清楚,說不定連小蘋都有點知道,只有咱們兩人,被人家瞞在鼓裡,換了平常日子,第一個雪衣娘,便要翻了,定得責問人家,為什麼把兩人瞞住,可是昨夜是什麼日子,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讓兩人美美滿滿的安度洞房之夜,說起來,還得感激人家,還得謝謝人家,但是這種道謝的話,是無法出口的。楊展沒有主意,旁敲側擊的說道:“原來三位在那三尊玉三星身上,費了這麼大的心機,我們卻安然坐享其成,這叫我們心裡太不安了。我們沒法報答三位,揀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們兩人,在敝宅另備一點體己酒餚,好好兒的請請三位,還有那位道長摩天翮,昨晚和仇兒光降敝宅,更是不安,務請代邀一同光臨。”鐵腳板向七寶和尚餘飛大笑道:“你們聽聽,我們口福不錯,今晚這一頓,是姑爺親口說的體己酒餚,那還錯得了。”

七寶和尚也笑道:“既然如此,我們還得送點體己東西。”鐵腳板雙手一拍,笑道:“對!

那三尊玉三星雖是寶物,畢竟是死的,現在我們三人人情做到底,還得送一尊鮮活迸跳的東西。”楊展瑤霜聽得莫名其妙,連破山大師也被他們矇住了,餘飛向楊展笑道:“我們三人在成都便商量停當了,臭要飯的意思,是姑奶奶收了個得意的小蘋,姑爺身邊還沒有得意的書僮,未免減色,湊巧鐵柺婆婆的孫兒仇兒,心地玲瓏,祖傳的輕身功夫,很有可觀,跟著我們三人不是事,也耽誤了這孩子的上進,不如請姑爺收在身邊,做個貼身僮兒,將來姑爺飛黃騰達,仇兒庇廕之下,也許有點出息,不負鐵柺婆婆臨死的託付,臭要飯說的鮮活蹦跳的東西,這件事,得請求姑爺姑奶奶成全的了。”餘飛話剛說完,鐵腳板便喊:“仇兒!

仇兒!”仇兒從外屋進來,餘飛便令向楊展瑤霜叩拜,楊展向仇兒仔細瞧了幾下,向三人說道:“既然是鐵柺婆婆後裔,都是江湖同源,怎能屈為書僮?”三人一聽,知道楊展已經應允了,鐵腳板便說道:“我的姑老爺,你到底還中點書毒,好漢不怕出身低,書僮有什麼關係?只要他肯努力上進,忠心為主,將來僕隨主貴,這領青衣,還怕脫不掉麼?一言為定,回頭便跟著兩位進府好了。”

仇兒託身之所,片言定局,大家又說起活殭屍的事來,連川南三俠也不明白活殭屍練的五毒手,有這樣厲害,占身便受其毒。瑤霜更是追根究底,向他父親探問這手功夫,什麼練法,他這兩手鬼爪子怎會這樣毒法?破山大師大笑道:“這種算不了什麼出奇功夫,除出自己找死的活殭屍,也沒有人願意練這手冷門功夫的,活殭屍如何練法,我不得而知。當年馬風子練這手功夫,我倒有點知道,據說練法並不困難,困難的是找齊了各種應用東西,必須於清明節交節的時候,取用夾底泥三十斤,所謂夾底泥,便是要掘到五丈以下的淨土才合用,把三十斤夾底泥存在砂缸內,再到深山去,活捉四腳雙頭蛇一條,綠背硃砂肚的大蜥蜴一隻,尺長金背蜈蚣一條,碗大黑毛蜘蛛一個,雌雄金線蛤蟆十對,這五種毒蟲,都有出產之處,便得到各省出產地去用心捕捉,捉活的更不是一件容易事。捉全以後,還得好好餵養,必須到五月端午交節時,把五種毒蟲,一齊放在砂缸夾底泥裡邊,用木杵搗爛,再用鐵砂白醋各十斤,燒酒五斤,青銅砂二斤,混在泥裡邊,然後把這幾十斤奇毒無比的幹泥,放在堅實的木臼內,朝夜不斷的,向木臼內的毒泥,拍打抓斫,和練習各種掌法一般,寒暑不斷的練過三年,才能功成。一占人身,毒便入骨,不過初練習時,每次練完以後,必有解毒秘藥洗手,等到功夫快成時,手臂其黑如漆,只要一吐勁,毒氣便從指上發射,中人必死,端的陰毒無比,不過把‘隔山打牛’或混元一氣劈空掌等功夫,練到家時,不等他近身,一揮手,便把他打出遠遠去,這種陰毒功夫便沒有用了。”瑤霜笑道:“這種功夫真沒法練,那五樣奇怪毒蟲,我聽也沒有聽見過,我真佩服活殭屍,真肯下死功夫,練這種鬼功夫。”破山大師笑道:“這種功夫稱作“鬼功夫”一點不錯,活殭屍不出十天,定然變成真殭屍了,活殭屍自作自受,不去說他。昨晚華山派黃龍這班人,又受了一次教訓,依我看來,黃龍從此大約不易興風作浪,最不濟也可相安一時,黃龍有了悔悟之心最好,如依然對你們懷恨,他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大家散席以後,楊展瑤霜向破山大師告辭,和川南三俠約好當晚在家相候,杯酒談心,便帶著鐵柺婆婆孫子仇兒返城回家去了。

川南三俠和楊展盤桓了幾天,離開了嘉定。楊展瑤霜新婚燕爾,也轉瞬過去了好幾天,楊老太太對於義女虞錦雯的一番打算,因為楊展和他母親在暗地裡母子商量了一陣,楊老太太明白了自己兒子的心意,一時不便硬作主張,只有過幾時再說。冷眼看他們夫妻對待虞蹤雯,非常體貼周到,真和同胞手足一般。虞錦雯深受感動,自己也不以外人自居,相處如一家人,伺奉楊老太太,也和親生兒女一般,楊老太太有這三人在膝前侍奉,笑口常開,一門和洽,也是其樂融融。

有一天,外面家人傳報,成都監臨武闈兵部參政廖大亨返京覆命,路過嘉定,上岸登門拜訪,楊展慌忙衣冠出迎,盛筵款待。席上廖參政說起陝北饑荒激變,義軍四起,勢成燎原,東虜變釁迭起,後患堪虞,國家多事之秋,正是豪傑奮袂而起的機會,再三囑咐楊展,來春務必進京會試,揚名天下,替國家出力。楊展對於這位師座,有算知己之感,自然唯唯答應,師生盤桓了一陣,廖參政才分手登舟,自回京師。這時已到冬季,轉瞬便要過年,楊展預定過了新年,便動手北上,赴京會試。楊老太太把這樁事,當然看得非常鄭重,老早指揮家下人等,替楊展預備出門長行的應用東西,瑤霜卻暗地和丈夫私下商計,要跟著楊展同赴京師,作一次壯遊,只怕在楊太大面前,沒法啟口,只好暫悶在肚子裡。同時虞錦雯心裡,也暗暗起了一種念頭,她在楊家相處非常和美,對於楊老太太的一種慈母之愛,更是感入骨髓,但是她對於義父鹿杖翁一去無消息,心裡也常常惦記,恨不得出去四處尋訪,才對心思,無奈到了楊家,安富尊榮,已成了閨閣千金的派頭。和在鹿頭山江小霞家中情形,大不相同,那能說走就走。這幾天,楊老太太預備兒子出門的事,瑤霜也在她面前,暗地吐露願和丈夫到外面走走的意思。她心裡便起子念頭,自己能夠同她們夫妻一塊出門,沿途探聽自己義父鹿杖翁消息,豈不是好,無奈想到楊老太太跟前侍奉無人,怎能三人一同離開,這是萬難辦到的事,便是瑤霜想和丈夫同行,也是白廢心思,楊老太太決不會允許的。其實瑤霜和虞錦雯,原非閨閣中瑣瑣裙釵可比,每日深處高堂大廈,錦衣玉食,日子一久,便像飛鳥困籠一般,未免有點靜極思動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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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3: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鐵琵琶的韻律

在明季時代,從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沒有像現代的便利,關山跋涉,當然是很艱難的。如果起早長行,由成都出發,走劍閣,進漢中,踏上褒斜棧道,越秦嶺,由長安出潼關,遵太行而趨冀北。如果走長江水道,溯江而下,直達荊宜,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然後棄舟楫,登車騎,渡黃河向北,經邯鄲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險峻難行,那時候,陝西農民義軍,已經有蔓延鄰省之勢,這條旱道,當然商旅裹足,大家都從水道轉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長江下流,從運河,搭糧船,直駛天津,抵北通州進京的。

年老身弱的人們,吃不消車鞍之勞,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願走得慢一點,多耽擱一點日子,便走了運河這條長行水路。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時代的北京,是人們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兩途謀出路的大目標,而那條邯鄲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從河南出虎牢關,陝西出潼關,山西出娘子關,以及從江左濟兗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這條邯鄲古道,然後由邢台、正定,清苑、高牌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長長千把里路的一條要道,冠蓋絡繹,車馬載途,同時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雞鳴狗盜之輩,隱現出沒於其間,在明季戰亂引起之際尤甚。

邯鄲這個地名,在戰國時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過是冀豫交界的一個小州縣。

過了邯鄲,便到邢台;邢台便是漢代有名的“鉅鹿”。這條道上,緊靠著連互燕冀的太行山脈,有崎嶇盤旋的山道,也有平衍開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鄲邢台之間,有一處熱鬧市鎮,地名小沙河鎮,是從邯鄲到邢台的必經之路。長長的一條街,市廛櫛比,足有兩裡多路長。前站邢台,還不及小沙河鎮熱鬧便利。所以行旅商賈,都在鎮上打尖憩宿。鎮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榮起來,大小酒館飯鋪,應有盡有,幾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棧,也馳名遠近。鎮上日落時分,兀自燈燭輝煌,磨肩接踵,不時還有遊娟舞妓,淡妝濃抹,出入客店酒館之間。

沿街樓頭簾底,一片絲竹管絃之音,夾雜著呼吆喝六的醉漢,直鬧到三更以後,才漸漸的安靜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時節,日影將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車馬紛紛,湧到小沙河鎮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鎮上酒館飯鋪,立時熱鬧起來。這當口,鎮北市梢,人聲喧譁,卻夾雜著“叮鈴!叮鈴!”一陣陣鐘磬之聲,一路鬧嚷嚷的響了過來。沿街酒樓店鋪的人們,都擠到街上來看熱鬧,等得黑壓壓一群人湧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著兩個兇眉鼠目的魁梧和尚,並肩而行,一個手執黃布短幡,上面寫著“十八盤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兩行黑字,一個手上敲著佛鐘,這種樂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頂著一個小銅鐘,另外用一根東西,一下一下的敲著,發出叮鈴叮鈐的聲響,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著佛號。兩個和尚後面,一頭健騾,套著一輛鐵輪子的敞車:車上盤膝坐著一個上下精赤,只腰下圍著大紅袈裟的一個古怪和尚,可怕的是頭面以下,不論前心後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膚上,都密層層的釘著兩三寸長,雪亮鋒利的鋼針,簡直變成了“人蝟”。細看這個人蝟時,身上插了這許多鋼針,面上垂眉閉目,似乎毫不覺得痛楚,可是臉上血色全無,在車上坐得紋風不動,好像死人一般。在人蝟前面,另有一個跨轅的和尚,手上揚著趕車的長鞭子,身邊放著一個笆斗,裡面堆著不少碎銀,也有幾兩整塊的;跨轅的和尚,一路喊著:“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我佛慈悲,普度眾生,有緣的莫錯過機會呀!”他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搶到車前,掏著銀子往笆斗裡擲的。每逢有人擲銀子的當口,跨轅的和尚,便伸手向人蝟身上,拔下一根鋼針來,插在笆斗圈上。瞧見結緣的人,出手大方,銀子擲得多一點的,便拔下兩針或三針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針來,人蝟身上,點血毫無。每逢拔下一針時,車後跟著一群遊手好閒的人們,便大聲叫起好來。鎮上的人們,瞧見這樣稀罕景兒,愈聚愈多,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越發賣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這一群人,擁著車上的人蝟,鬧嚷嚷的由鎮北向鎮南沿街走去。走到鎮心一家老字號鴻升客店大門口,街南鈴當急響,一匹烏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驢,蹄聲得得,馱著一個面蒙黑紗,身背琵琶的紅衫女子,迎面馳來。鴻升客店門口,站著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難得趕夜市的,今晚我們可以聽幾段好曲子了。”這人喊時,驢上的女子,把驢韁一帶,避開了道,讓人蝟車子過去,黑紗面幕裡面,兩道電射似的眼光,,卻盯在車上人蝟身上。前面搖幡、敲鐘、跨轅的三個和尚,都轉過頭來,六道眼光,一齊盯在驢上女子身上。車後跟著的一群閒漢,大約都認得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著:“三姑娘,快掏錢,替活佛,拔針,結個善緣。”驢上女子,嬌聲笑罵道:“老孃三天沒有開帳,那來的錢?孩子們替你娘墊上吧!”一陣胡嚷,人蝟車子和一群閒漢,蜂擁而過。三姑娘也在鴻升客店門口,跳下驢來。店內跑出來瞧熱鬧的一群客商,其中有常來常往,認識三姑娘的,便和她兜搭打趣。一個客店夥計,狗顛屁股似的跑出來,在三姑娘手上一接過驢韁,牽去喂料。門內店櫃內管帳的先生,居然迎出櫃來,立在門口,滿面春風的笑著說:“前幾天又是風,又是雨,三姑娘有三天沒露面了,今天怎的高興趕起夜市了?這倒是頭遭兒,可是上燈還有一忽兒,我先替您預備一間乾淨屋子,讓您先休息一下,您看怎樣?”鴻升客店裡的人們,對於一個趕市賣唱的窯姐兒,竟還這樣小心奉承,不明白內情的,當然瞧得奇怪,身背琵琶,頭蒙黑紗的三姑娘,卻處之泰然,只含笑點立,款步進店。

三姑娘前腳剛邁進店門,猛聽得街上一陣騷動,三姑娘轉身一瞧,只見許多人從北往南奔去,同時街南也有許多人,象潮水般往後退下來,有幾個還沒命的嚷著:“不要過去,好凶的和尚,動了傢伙,真砍真殺,準得出命案!”三姑娘心裡一動,霍地一轉身,正想向街上的人探聽一下,忽覺從自己身後,掠過一人,其疾如風,竄向街心。急瞧時,卻是個十六七歲的精瘦孩子,一身青衣,似乎是貴家的書僮,飛一般向街南奔去。這當口,街南人聲鼎沸,鴻升客店內的客商,又擠擠嚷嚷,擁到門外,打聽街南出了什麼事。三姑娘轉身一瞧,驀見店內出來的客商後面,一位雍容華貴,面如冠玉的少年,緩步而出。這人雖然軟巾朱履,一身文生相公的裝束,一對黑白分明,開合有神的雙目,卻隱隱威稜四射,光采非常。三姑娘一見此人,心裡暗暗吃驚,嘴上也情不自禁的“噫”了一聲。

她在這條道上,見過千千萬萬的人,覺得此人於儒雅之中,蘊藏著英挺俊逸,異乎尋常的氣概,她本想到街南去瞧熱鬧,一見此人,不由得停住了步,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位文生相公,一對明察秋毫的眼神,也遠遠的射到了她臉上,而且似乎射進了她蒙面的一層黑紗。

久混風塵的三姑娘,居然覺得自己粉面發熱,柳腰一擺,嬌羞似的扭過身去。她這一轉身,身後揹著的琵琶,落入那文生相公的眼內。她這琵琶,原與普通的琵琶不同,這條鎮上,原有“鐵琵琶三姑娘”的聲名,不過鎮上的人們,和聽三姑娘奏鐵琵琶的客商們,只知道三姑娘的琵琶與眾不同,是鐵製的罷了。三姑娘為什麼歡喜彈鐵琵琶?三姑娘自己沒有說過所以然,大家也不求甚解,只聽出鐵琵琶彈出來的聲音,和普通琵琶不同罷了。此刻她身後的鐵琵琶,落在那位文生相公的眼內;他並沒十分注意三姑娘的人,卻注意上她的鐵琵琶了。

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轉過身來,街上已經鬧得開了鍋一般,一忽兒,街南車轔轔,馬蕭蕭,許多人象潮水般湧了過來。人潮裡面,擠著一輛騾車,這輛車子,便是剛才載著人蝟,沿街募化的車子。這時車上的人蝟,身上一針俱無,倒臥在車上。另有一個,滿面血痕的壯漢,和人蝟偎在一起。車後幾個彈壓地面的官役,推著一個兩臂倒剪的和尚,跟著騾車走。另有一個紫膛麵皮,短髯如戟的大漢,巍巍然騎在馬上,鞍旁掛著一柄綠鯊皮刀鞘的長刀,後面還跟著,馱行李的一頭長行健騾,也跟著這群人走去。立在街簷下瞧熱鬧的人們,便有指著馬上大漢說道:“沒有這位壯士,打抱不平,今天準得出人命,現在三個賊禿,拿住了一個,解到衙門去,一過熱堂,不怕賊禿不供出真情來。”鬧嚷嚷的這隊人過去以後,街上你一言,我一語,立時聚頭接耳,紛紛議論。三姑娘心裡有事,來不及打聽細情,忙轉身留神店門內,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見了那位文生相公,心裡好象失掉了一件東西似的,懶懶的隨著門口閒看的客商們,重行回進店內。眼風到處,剛才飛步出店的那個書僮,這時也從街上回來了,一進店門,匆匆的奔向後院而去。

這天,鴻升老客店,生意特別興旺,前後三層院子,正房和廂房,差不多住滿了南北來往的客商。一到掌燈,店裡櫃上的夥計們,忙得腳不點地,每一層院子的客房內,都不免引朋聚頭,喊酒叫萊,外帶叫粉頭,暗酒取樂,鬧得烏煙瘴氣。照說這時候,也是鐵琵琶三姑娘上市的時候,不意三姑娘這晚變了作風,她先在前面櫃上,暗地向夥計們,把店裡寄宿的幾批客商,打聽了一個大概,然後悄悄的在最後一層院內,開了一間單身東廂房,推說身上有病,把幾批慕名想聽三姑娘鐵琵琶的客商,都辭謝了。店裡的夥計,似乎暗暗聽他調度,絕不敢違揹她。她一人躲在自己廂房內,把門一關,卻從鏡內,暗地偷看上面坐北一明一暗兩間正房內的住客。兩間正房內的住客,便是她店門口瞥見的文生相公,和一個書僮,兩個長隨。

從夥計口中,已探出這位年輕相公:是四川人,姓楊,大約進京去投親訪友,舉止不凡,出手大方,官宦子弟的派頭,其餘便摸不清了。

三姑娘注意正房住的年輕相公,不是別人,正是由四川進京,博取功名的楊武舉楊展。他和雪衣娘瑤霜成親以後,新婚燕爾,在家過了新年,到了二月初頭,帶了鐵柺婆婆之孫仇兒,做個貼身書僮,另帶兩個長隨,分挑著行李等件,離家長行。楊展未動身以前,雪衣娘靜極思動,原想跟著楊展,夫妻同遊,但是兩口子私下打算了好幾天,無奈在楊老太太面前,難以張嘴,而且新婚以後,到了楊展動身時,雪衣娘覺得身上有了喜訊,事情還未十分證實,楊老太太得知了這件事,喜上加喜,對於雪衣娘更是噓寒問暖,早夜當心,雪衣娘想和丈夫出門的主意,更是受了一層阻礙,只好老實呆在家裡。連帶女飛衛虞錦雯躍躍欲動,去尋訪她義父鹿杖翁的念頭,也受了影響,她本私下暗打主意,希望雪衣娘夫妻同行,也許她可以順帶公文一角,現在雪衣娘既然不便同行,她也不便和楊展並轡聯舟,只好另打主意的了。

楊展帶著仇兒,和兩個長隨,由嘉定啟程,溯江而下,走的是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的路線。過虎牢關,渡黃河,便走上了邯鄲大道。一路平平安安的過了邯鄲,到了沙河鎮,便在鴻升棧內,鬧中取靜,住了後院兩間正房,暫息風塵。這天傍晚,聽得住在店內的客商,紛紛講說街上人蝟募化的奇聞,一忽兒,又有人嚷著“人蝟出事,和尚打架”。楊展便命仇兒,出去打聽一下,自己也緩步踱到門口櫃上。一眼瞥見了門口頭蒙黑紗,身背琵琶的三姑娘:

這種遊妓,四川碼頭上,時常可以碰到,並沒注意,只是她背上的琵琶,非常奇特,比普通琵琶小得多,頸長肚小,黑黝黝、光油油似非木製。楊展瞧見了她背上琵琶,心裡驀地一動,記起小時候聽義母紅蝴蝶講過,江湖行道的女子,有兩個厲害的幫口:江南風陽幫祖師傳下來,有隨身雨傘十八手,盡是絕招,這種雨傘鐵桿鐵骨,容易認出來;北地五台幫祖師傳下來,有陰陽手三十六路鐵琵琶,後人又在琵琶膽內,夾藏暗器,非常歹毒。這兩個幫口,傳女不傳男,但是年深日久,江湖上能夠施展鐵傘鐵琵琶的女子,已不多見。楊展瞧見了三姑娘背上琵琶,想起了當年所聽說的話,雖然斷不定這女子是不是五台幫的傳人,也未免引起了注意。但彼此風馬牛無關,街上鬧嚷嚷的一陣過去,便自回房,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了上燈時分,楊展一人無聊,也不上街到酒飯館去,便在自己房內,叫客房夥計,叫來幾色精緻酒菜,在房內一人獨酌。另外替戴仇兒和兩個長隨,在外間開了一桌飯菜。這時,戴仇兒正從街上打聽得人蝟新聞回來,一面伺候楊展喝酒,一面便報告街上見到的新聞:原來十八盤拈花寺幾個惡化和尚,帶著一輛人蝟騾車,沿街募化,由鎮北往鎮南一路走去,從鴻升客店門口過去,剛走過十幾間店鋪,對面來了兩頭長行牲口,一馬一騾,馬上騎著一個紫面蝟髯、鳶肩獅鼻的大漢,一身勁裝,鞍鞘武器,好象是個軍官,身後一頭健騾,馱著行李,兩個壯年騾夫,跟在牲口屁股後面,跑得滿頭是汗。和募化的人蝟車子,正走了對頭。

人蝟車上跨轅的和尚,直著嗓子,喊:“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馬上的大漢,向車上人蝟瞥了一眼,並沒十分注意,馬韁一帶,正想讓路。忽見自己馬屁股後面的一個壯年騾夫,向人蝟車子直撲過去。跨轅的和尚,還以為賣苦力的騾夫,也發善心,那知道這個壯年騾夫,攀著車沿,直眉直眼的瞧著人蝟,突然沒命的大喊起來:“天呀!這不是我失蹤的兄弟嗎!”喊聲未絕,跨轅的和尚,臉色一變,舉起趕騾子的長鞭,呼的向那騾夫,夾頭夾臉抽去。騾夫正在極喊,不防有這一下,一下子抽個正著,面上立時流下血來。兇惡的和尚,轉鞭一掄,抽向駕車的騾背上,嘴上“噓!噓!”長嘶,想趕車急走。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也推開擁護的行人,往前飛步直奔,這時,另外一個壯年騾夫,聽到同伴的喊聲,和車上和尚的行兇,已料著是怎麼一回事,一聲大喊:“這三個賊和尚,不是好人,快截住他們!”一面喊,一面飛步趕去,攔在搖幡敲鐘的兩個和尚面前,健膊一伸,想扭住和尚。不料搖幡的和尚,身手嬌捷,短幡一擲,隨手一託騾大臂膊,下面騰的一腿,騾夫直跌出去。幸而人圍如牆,跌在人身上。這一來,動了眾怒,四面的人大喊:“這還了得,出家人也敢行兇,不要放走了三個賊禿!”這一喊,唿啦的便把幾個和尚,一輛騾車圍住,四面拳頭象雨點般,向幾個光頭上招呼。地上走的兩個和尚,毫不懼怕,一頓足,都跳上了騾車,一呵腰,各人竟在高腰襪筒內,拔出一柄雪亮解腕雙鋒尖刀。跨轅的和尚,也站起來,跳上騾背,把手上長鞭,掄得呼呼風響,把四周逼攏來的人,抽得抱頭亂竄。百忙裡抽一下駕車的騾子,不管前面有人沒人,帶著車子,向前街直衝過去,嘴上還喊著:“不要命的,只管過來!”這一來,街上的人們,雖然義憤填膺,看著車上三個賊禿,凶神附體一般,駕車的騾子,被和尚抽得奮蹄揚鬣、橫衝直撞的拖著車子齊了過去。空白咒罵,一時正還沒奈何它,眼看著這輛騾車,已被闖出重圍。忽聽得蹄聲急,剛才騎馬的紫臉蝟髯的大漢,翻身追來,轉瞬之間,業已追上騾車。大喝一聲:“站住!”騾背上的和尚,豈肯聽這一套,順勢悠起長鞭,呼地向馬上大漢掄去。那大漢哈哈一笑,隨手一扯,便把鞭稍扯住,順勢往後一帶,喝聲:“下來!”騾背上的和尚,真還聽話,一個倒栽蔥,跌下騾背,駕車的騾子,立時屹然停住。恰好這時鎮上彈壓地面的番役,也聞訊趕到,動公憤的群眾,也一擁而上,把跌下來的和尚制住。車上還有兩個手持尖刀的和尚,一看情形不對,竟自一聲呼嘯,從車上雙足一頓,跳上沿街店鋪屋簷,竄房越脊,逃得蹤影全無。大家正還料不到這兩個和尚能高來高去,馬上的大漢,大約自問對於此道,也無把握,只好幹瞪著眼,讓這兩個賊和尚逃跑了。這時街上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七嘴八舌,打聽出事的情由。由那馬上的紫面大漢,把兩個起事的騾夫找來,才問出了所以然。

原來這兩個騾夫,是紫面大漢渡過黃河時,連長行牲口一齊僱用,講明到了沙河鎮,再換腳程。其中一個騾夫,是黃河北岸木樂店人,他有一個兄弟,在湯陰販賣瓷器為業,上月突然失蹤,遍訪無著,不想被這幾個賊和尚弄成這般模樣,不知吃了什麼毒藥,弄得半死不活,任人擺佈,無意中被這騾夫當街碰到,一聲極喊,和尚心虛,揮鞭逞兇,事乃敗露。大家一聽,便逼著捉住的和尚,當眾起下人蝟身上密密層層的鋼針,掏出還原的解藥。這兩樁事,捉住的和尚沒法不答應照辦,可是人家追問他:“十八盤拈花寺也是有名的寺院,為什麼要這樣惡毒募化?逃走的和尚高來高去,簡直和飛賊一般,決不是安分的出家人,你們是不是真的拈花寺裡的出家人,還是邪魔外道?”這一問,那和尚牙關一咬,什麼也不肯說了。

和尚不肯說真情,大家越發起疑,紫面大漢早已明白這和尚,不是好人,主張送有司衙門,大家為鎮上安全起見,也不肯善罷干休。於是凡是此事有關的人,連打抱不平的紫面大漢也算上,同到衙門去作個見證。這便是仇兒到街上去打聽出來的經過,他還說:“打不平的紫面大漢口音,也是咱們川音。”

楊展聽得仇兒報告,微微一笑。想起成都豹子岡擂台上發生的許多事,覺得江湖上善善惡惡,奇奇怪怪,南北都是一樣,其實都是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沒飯吃的人太多,老弱的轉乎溝壑,強梁的便挺而走險,江湖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因此層出不窮的發生了。楊展舉杯獨酌,正在感喟,忽見房門口簾子一掀,店裡夥計笑嘻嘻的鑽了進來,在下面垂手一站,滿面堆笑地說:“相公還要添點飯菜不?”楊展只微一搖頭。那夥計嘴上一陣囁嚅,似乎還有話說,卻又不敢說出口似的。仇兒在旁喝道:“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想說不說?”夥計面上一紅,身子退到門口,向仇兒一招手說:“小管家,我和你商量一樁事。”

仇兒過去,和夥計到了外屋,嘁喳了一陣,仇兒翻身進屋,噗哧一笑。楊展問他:“笑什麼?那個夥計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事?”仇兒笑道:“那夥計不是好路道,無非想騙相公錢財罷了,這點鬼門道,敢來哄我們,不是相公吩咐過,我真想揍他一頓。”楊展笑道:“怎樣的鬼門道呢?”仇兒道:“他說,這兒店中有個出名的三姑娘,善彈鐵琵琶,是沙河鎮一絕,你家相公獨酌無聊,何妨逢場作戲,叫三姑娘彈幾套琵琶,解個悶兒,他一這說話,我立時回絕他,我們相公不愛這調調兒,免開尊口,他一聽我話風決絕,連外屋我兩位同伴,也恨他不識相,連啐了他兩口,他才明白財路斷絕,垂頭喪氣的走了。”楊展聽了仇兒的話,微一沉思,悄悄向仇兒吩咐道:“剛才我在店門口,瞧見一個背琵琶的女子,非常怪道,後來在這房內窗戶上,張見那女子竟住在這東廂房內,有幾批客商來叫她,聽她一口回絕,這時夥計卻替她來兜生意,事有可疑,我疑心這女子有點門道,並不是真的風塵賣唱的女子,也許是北道上的綠林,而且也許注意上我們了,可是事情還料不準,不如乘機把她叫來,當面盤盤她,免得著她道兒。”楊展這樣一說,仇兒面上一呆,而且看了他主人幾眼。仇兒也是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從前跟著鐵柺婆婆涉歷江湖,什麼事不懂?他誤會主人故意這麼說,其實真個想逢場作戲了,心裡暗笑,轉身便走。他剛回絕過店裡的夥計,不好意思去找他,靈機一動,走到院子裡,便往東廂房奔去。驀見那女子正倚著門框。手上拿著一支銀挖耳,正閒著剔牙,蒙面的黑紗已去,一對水汪汪的大眼,正怔怔的向上房注視著。瞧見了仇兒從上房奔出去,便想轉身。仇兒笑喚道:“三姑娘,你的買賣來了,我們相公想聽你琵琶哩。”

三姑娘向仇兒瞧了一眼,只微微一笑,並沒說話,卻向仇兒一招手,便轉身進房。仇兒莫名其妙的跟進房去,房內只一榻一桌一椅,桌上剛吃完了飯,殘餚冷飯,還沒有搬走,一支黑黝黝的琵琶,也擱在桌上。

三姑娘隨手把琵琶拿起,向仇兒一遞,笑道:“小管家,勞駕,請你把我這吃飯家伙先拿過去,我馬上就到。”仇兒漫不經意的單手一接,不料那琵琶看著比普通琵琶小得多,拿在手上卻很沉,幾乎失手,換一個人,真還非掉在地上不可。仇兒吃了一驚,一掂斤量,約有三十多斤分量,才相信三姑娘琵琶真個是鐵的,怪不得自己主人疑她有點門道了。仇兒也機靈、依舊單手提著琵琶,向三姑娘點點頭道:“三姑娘快來,我先走了。”說罷,提著琵琶,三腳兩步跑回上房。和楊展一說,楊展趁三姑娘未到,從仇兒身上,拿起鐵琵琶仔細一瞧,看著黑黝黝,其實做得非常精緻,全身非銅非鐵,是五金之英,合鑄而成,周邊雕就極細雙龍戲水的花紋,中間刻著幾首有名的宋詞。楊展點點頭道:“這是百年以上之物。”他拿起琵琶,在耳邊搖了幾搖,覺得聲音有異,普通琵琶,肚內都有銅膽,惟獨這鐵琵琶,雖然肚內沒有銅膽,卻覺裡面也裝著東西,反覆一瞧,立時明白。原來鐵琵琶頭上有暗紐,肚下有暗門,不用說,定然內藏機括,裝著厲害的針弩之類了。楊展心裡一驚,她把這鐵琵琶先叫仇兒拿來,似乎故意自露行藏似的,如果說她有意示威?卻又不象,這倒難以猜度了。

楊展把鐵琵琶橫在桌上,無心飲酒,低著頭,不斷的沉思。忽聽得耳邊仇兒報道:“三姑娘來了!”楊展猛一抬頭,只見房門口婷婷的立著一位北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過來,向楊展斂著衫袖兒,當胸福了幾福。立在桌邊的仇兒,便說:“這便是我家主人楊相公。”三姑娘又是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白牙,輕輕的叫了一聲:“楊相公!”楊展在客店門口見她時,無非在人叢中瞥了一眼,那時她又面上蒙著黑紗,這時仔細打量她,只見她彎彎的眉兒,溶溶的眼兒,直直的鼻兒,圓姿替月,姣好如花,實在是個美人胎兒,只是眉毛略濃一點,顴骨略高一點,身材略長一點,亦婀娜,亦剛健,原是道地的北地胭脂,燕趙佳麗的典型。楊展從來沒有風月場中的經驗,對於這位三姑娘,恰正合著“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那句道學話。叫她進房來,原是別有用意的。所以楊展竟在座上欠了欠身,指著左面客椅上說,“請坐請坐!”三姑娘長長的睫毛一動,亮晶晶的眼珠兒一轉,微微一笑,沒有理會楊展的話,卻風擺柳似的走到桌邊,伸出手來,搶過仇兒手上酒壺,貼近楊展身旁,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的說:“借花獻佛,先敬相公一杯酒再說。”楊展到底年輕面嫩,沒有經過這種陣仗,仇兒又立在桌邊,不禁躊躇不安的站了起來,忙說:“不敢,不敢,你請坐!”仇兒立在桌邊,忍不住要笑。三姑娘卻向楊展深深的盯了幾眼,眉梢一層,把頭一點,倏地伸手,拿起桌上琵琶,往後一退,竟坐在左面客椅上了。

三姑娘抱著琵琶一坐下,向楊展點點頭笑道:“賤妾雖然是個風塵女子,兩眼尚能識人,相公果然是位非常人物,相公只管用酒,賤妾彈套曲子,替相公下酒。”說罷,面色一整,琵琶一豎,先調正一下弦音,素手一動,便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楊展雖然不會琵琶,對於音樂一道,也懂得一點門徑,起首隻覺得她彈出來的音韻,和普通琵琶有點不同,聲調顯得那麼沉鬱蒼涼,後來聽出來的是商音,彈到妙處,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忽而如泣如訴,宛若遊絲嫋空,令人透不過氣來,忽而如吟如嘯,又似巫峽猿啼,秋墳鬼哭,令人肌膚起慄,滿屋子被鐵琵琶彈得悽悽慘慘,連仇兒也聽得鼻頭髮酸,心裡難過。楊展更無心喝三姑娘斟上的一杯酒,留神三姑娘時,卻把她一張粉面,半隱在琵琶背後,雖然低著頭,燭光斜照,已看出眉頭緊蹙,有幾顆亮晶晶的淚珠,掛在眼角上,楊展心裡一驚。不覺豪興勃發,倏起跳起身來,向三姑娘搖手說道:“三姑娘不必彈了,音從心出,音節如此,姑娘定有不得已之事,彼此雖然萍水相逢,倘可為力,不妨見告。”三姑娘一聽這話,一抬頭,噙著淚珠的一對秋波,透露出無限感激的意思,手上卻依然不停的彈著,嘴上卻輕喊著:“窗外有人。”

三姑娘一喊出窗外有人,琵琶上彈出的聲音,立時改了調門,幾根弦上,錚錚鏘鏘,起了殺伐之音。細聽去,有填填的鼓音,鏜鏜的金聲,還夾著風聲、雨聲、人聲、馬聲,突然手法如雨,百音齊匯,便象兩軍肉搏、萬馬奔騰的慘壯場面,也從音節中傳達出來。原來起先彈的曲子是《長門怨》,一時改了《十面埋伏》的曲子了。這《十面埋伏》的一套長曲,彈到緊張的當口,楊展聽得氣壯神王,把面前一杯冷酒,咽的一口喝下肚去,酒杯一放,拍著桌子,喊道:“妙極!妙極!”不料他剛連聲喊妙當口,窗外院子裡,忽然有人大喊道:

“好呀!三姑娘爬上了高枝,把老客人也甩在脖後了!”又有一個哈哈大笑道:“姐兒愛俏,天公地道,老哥,你自己拿面鏡子,照照尊容去罷!”一陣胡嚷,足聲雜杳,似乎一擁而出,奔向前院去了。房內三姑娘聽了個滿耳,長眉一挑,嬌嗔滿面,劃然一聲,琵琶停止,隨手把琵琶向身旁几上一擱,便要挺身而起。仇兒也覺得外面偷聽琵琶的幾個客商,話裡話外,有點侮辱主人,也要奔出去尋找胡說的人。楊展卻把仇兒喝住,又向三姑娘笑道:“這種市井趨利之徒,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麼?”這幾句話,三姑娘聽得,似乎心裡非常熨貼,立時轉怒為喜,回身走到楊展跟前,悄悄說道:“相公說得對,今晚也不知什麼緣故,見著相公,便像老早就認識似的,彈著彈著,便把心裡的結鬱都彈出來了。”楊展向她看了一眼,說道:“姑娘如有需人相助之處,只要在情在理,我雖然是個過路遠客,也許可以量力而為。”三姑娘立在桌邊,嘆口氣道:“多謝相公,賤妾來到沙河鎮,也有個把月功夫了,沒有把賤妾真當作淪落風塵下賤女子,也只有相公一人。剛才在店門口瞧見相公,便知不是常人,江湖上身有功夫的很多,像相公外表上英秀斯文,深藏不露,卻真難得。賤妾今晚存心拜見相公,故意推病把幾個邀彈唱的客商回絕,一面叫個夥計以兜攬生意為名,想借此拜見,不意被小管家一口回絕,自己後悔不迭。相公不是這種人,原不該以此進身,正在後悔,想不到小管家竟奉命來喚,索興變計,不再掩飾行藏,把師傳鐵琵琶先託小管家送來,相公行家,一見琵琶,也許便知賤妾不是真個賣唱遊妓了……”

三姑娘話未說完,前院亂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個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罵著大街,一路罵進楊展住的一層院落。來一個夥計,領著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對面一間廂房。

夥計百般奉承,這位客人坐在房內,兀自高聲大罵。楊展在正房內,以為客人罵的是店裡夥計,後來一聽是鄉音,卻卷著舌頭打京腔,罵的也不是夥計,他罵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見老百姓苦處,偏又相信一般混帳行子的太監,把江山搞得一塌糊塗,咱還進什麼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經。”楊展聽得非常驚異,這人難道是個瘋子?一個人坐在房裡海罵,而且從四川進京,到這兒,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這位老鄉,居然預備一怒而回,這事真新鮮了。

聽他這陣海罵,是人人想罵,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於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處了。

仇兒笑道:“聽口音,這位海罵的老鄉,定是白天鎮上,打抱不平的馬上壯士。”三姑娘點點頭道:“一點不錯,他罵的話,相公大約莫名其妙,憑我猜想,大約從和尚罵到太監,從太監再罵到皇帝頭上去的。”楊展愕然問道:“這是怎麼一個故事?”三姑娘笑道:“賤妾也是瞎猜,這容易,這位小管家多聰明,一打聽便明白了。”仇兒腳底癢癢,巴不得望外蹦,順著三姑娘口氣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們老鄉,如果真是街上見過的馬上壯士,長得真威武,大約有點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談談,否則我先探探去?”楊展微一點頭,仇兒如得軍令,飛一般出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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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4: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疑雲疑雨

仇兒一出房,三姑娘一摸酒壺,便說:“只顧和相公說話,酒也冷了,飯也耽誤了,賤妾叫夥計來,拿出飯菜去熱熱才好。”說罷,翩若驚鴻的也出去了。楊展瞧著她背影,暗想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剛才彈琵琶時落淚,絕不是做作,這種身有武功的女子,如果為非作歹,是很容易的,可見剛才下淚,並不是為了窮,其中定然有難言之隱,我一時說出量力相助之意,也得看事做事。他正在心口相商,瞧見三姑娘進來,背後跟著夥計,三姑娘笑道:

“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管家,有幾下子,和那西廂房的客人,攀著鄉談幾句話,便講得非常投機,也許一忽兒,便把那人領了過來了。”楊展一笑,便命夥計把酒菜撤去,從新做幾樣新鮮的來。

夥計出屋,房內無人,三姑娘正想說話,仇兒已笑嘻嘻的進房來了,西廂房的客人,卻沒有同來。仇兒笑道:“那位老鄉真特別,他一聽到相公姓名,高興極了,連說:‘早已知道相公名頭,想不到異地相逢,快極快極!’他說時,已經立起身來,我以為他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忽然立住問道:‘你們相公進京去,大約是想奪本科武狀元,趕去會試的?’我說:

‘是!’他立時眉頭一皺,怪眼如燈,噗地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向我說道:‘我今天街上喝多了酒,見了你們相公,在生朋友面前,酒言酒語,倒不方便,明天再說!’我一瞧,這人有點心病似的,我便順著他口氣哄他,探問他捉住和尚和人蝟的下落。這一問,倒由引起他滿腹牢騷,罵罵咧咧的把那段事都說出來了。原來這位老鄉,姓曹名勳,也是川南人,還是個世襲指揮。他有這個世襲前程,原是雄心勃勃,想進京去有點作為。不料剛才在鎮上碰著裝人蝟、騙錢財的三個賊和尚。又湊巧,看出車上人蝟,是自己兄弟的那個騾夫,正是曹勳在黃河北岸連長行牲口僱來的騾夫,曹勳又是個見義勇為的腳色,不由他不出手打這個抱不平。三個賊和尚,逃走兩個,捉住一個,由鎮上幾個番役押著,連同曹勳等一般人證,解到鎮北巡檢小衙門。可笑那位微末前程的巡檢,官職雖小,門路卻熟,他一聽捉住的和尚是十八盤拈花寺裡出來的,頓時吃了一驚,立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暫不問案,先請曹勳到別屋去坐,以示優待。

他卻在幾個親信爪牙耳邊,低低的吩咐了一陣,安排妥當以後,自己便來陪著曹勳說話。

說的都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的事,曹勳那裡聽入耳去,正要發作,一個番役進來,在巡檢耳邊,低低的回了一句話,便退了出去。曹勳瞧著巡檢鬼鬼祟祟。心裡有氣,怪眼一瞪,大聲說道:‘俺趕路進京,身有要事,此刻天色又晚,還沒找著宿店,那賊和尚在這兒作怪,原沒俺的事,俺可要失陪了!’說罷站起身來。不料曹勳這一發作,倒對了那位巡檢的心思,眉開眼笑的搶上一步,向曹勳耳邊悄悄說道:‘老哥常在外邊跑跑,當然懂得眉高眼底,那個賊和尚,我也明知不是好人,可是他背後靠山太硬,老哥趕路是正經,犯不著為了一個騾夫,發火燒身,現在老哥自願脫身事外,這就好辦了,老哥只管請便,街南鴻升客棧是老字號,招待周到,老哥只管自便。’說罷雙手亂拱,表示送客,曹勳被他這一做作,幾乎要舉起拳頭來,把巡檢揍一頓再說,姑且忍住氣,問道:‘你說什麼?一個山賊似的野和尚,有什麼靠山?靠山是誰?’那位巡檢只想送這位太歲出門,自己多說了幾句,偏又被他刨根掘底的問了起來,萬分無奈的說道:‘現在當今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公公,要算司禮太監曹化淳,曹公公現在又兼著九門提督,權勢赫赫,誰不敬畏?十八盤拈花寺的方丈便是曹公公的心腹人。

你想,拈花寺出來的和尚,俺區區巡檢,怎敢得罪?便是拈花寺一隻狗,俺也惹不起呀,老哥是明眼人,一點就透,請便……請便……’曹勳聽得,怒火上升,一張嘴,‘呸!’夾頭夾臉向那位倒黴巡檢唾了一口,把頭一昂,拔步出門,匆匆的離了巡檢衙。那位巡檢老爺倒是涵養功深,伸手一抹臉上的唾沫,竟沒動氣,搖著頭說:‘渾小子,懂得什麼!’忙不及向屋外喊著:‘快請那位師父進來。’原來街上捉住的賊和尚,一進巡檢衙門,早已恢復自由,安坐在另一間屋內。曹勳一走,那位巡檢反向賊和尚陪了不少小心,竟從後門把賊和尚送走了。回頭吩咐手下番役,把那騾夫連哄帶嚇,勒令把奄奄一息的人蝟領走,便算了事。

伸手打抱不平的曹勳,無端在巡檢衙門,受了一肚皮骯髒氣,到了街上,揀了一家酒飯店,進去大喝其悶酒,一面越想越氣,砰的一拳抵案,情不自禁的大喊一聲:‘這還成什麼世界?

老子還上什麼京!’他這一聲大喊,雖然是滿嘴川音,酒座上的外省人,不易聽清楚,卻都驚得抬頭朝他瞧,把他當作酒瘋子。曹勳滿不理會,自顧自風捲殘雲般吃完了飯,便到鴻升客店來投宿了,進了客店,還是罵罵咧咧的氣往上衝。這便是那位曹老鄉街上打抱不平的結果。

楊展聽了仇兒報告姓曹的舉動,暗暗點頭,向三姑娘笑道:“我倒不奇怪我們那位老鄉的舉動,卻奇怪你剛才早猜到姓曹的海罵,是從和尚恨到太監,又從太監恨到皇帝頭到去的,你和姓曹的並不認識,你也沒有和姓曹的到巡檢上門,怎會未卜先知,猜得這麼準?”三姑娘一聽這話,眉梢一挑,眼射精光,似笑非笑的朱唇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忽又咽住,卻向房門口一指,笑著說:“賤妾攪了相公半天,待相公用完了飯,相公如不嫌瑣碎,賤妾把其中原因說與相公聽好了。”原來這時夥計把重行整治的飯菜端進來了。三姑娘也怪,留戀在楊展屋內,竟捨不得離開,而且花蝴蝶似的,搶著端飯端菜,很殷勤的伺侯著楊展。

楊展也有點好奇,明知這個風塵女子,逗留在屋內,定有所為,存心一觀究竟,並沒有下逐客令。但是仇兒和外屋兩個長隨,卻暗暗好笑,心想楊家相公,離開了雪衣娘,便有點不老實起來,和這種江湖女子打什麼交待,看情形,這個彈琵琶的三姑娘,全副精神撲上了他,當然相公不在乎一點銀子,願意挨她一下竹槓的了。

楊展飯罷,仇兒把殘餚碗碟撤出外屋,自去用飯,屋內只剩了三姑娘和楊展。三姑娘紅袖輕飄,皓腕微露,捧著一盞香茶,放在楊展座前,秋波閃處,向楊展瞟了一眼,忽地雙肩一斂,憤然欲淚,竟向楊展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從座上一躍而起,忙說:“我早知三姑娘有事見教,有話盡說,不必如此。”三姑娘盈盈起立,眼角上晶瑩的淚珠,已奪目而出,舉起紅袖,拭了一拭眼淚,低低說道:“賤妾初見相公,便知是位不同尋常的人物,此刻和相公接談之下,便看出是位有膽量、有胸襟的少年英雄,明知萍水相逢,不便冒昧相求,但像相公這樣人物,平時絕難碰到,機會難得,也顧不得羞恥了。”說罷,又要拜下去。楊展忙止住她行禮,正色說道:“不必多禮,我早說過,姑娘求助的事,如在情理之中,定當量力而行,如若愛莫能助的事,姑娘雖然哀求禮拜,也無濟於事,姑娘且請坐下,說出來讓我斟酌斟酌再說。”三姑娘被楊展話風一鎮,低著頭,倒退了幾步,坐在楊展側首的一張椅上,臉上帶著一種悽楚可憐之色,半晌,沒有開聲。

楊展心裡有點不忍,微笑道:“姑娘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不用管我能否有力量相助,萍水相逢,總算有緣,讓我聽明情由以後,再作商量,也未始不可。”三姑娘眼皮一抬,淚光溶溶,滿臉帶著一種嬌羞乞憐之色;沉了片時。才緩緩說道:“距這兒二三十里路,太行山十八盤拈花寺的住持,現在被人們稱為八指撣師,受著北京聲勢赫赫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供養,其實此人,就是當年出沒晉北,出名的兇淫無比的大盜江湖上有個怪綽號叫做花太歲的便是他。那時先父以保鏢為業,世居大同。有一年,先父押鏢路過晉西苛嵐山,花太歲率領同黨,在要路口埋伏,竟想截留先父的鏢馱子。狹路相逢,交起手來。

花太歲被先父削掉右手指拇兩指,蔣荒逃去。從此結下深仇,先父也時常戒備。後來聽說花太歲被先父削指以後,落髮為僧,不知去向。過了幾年,先父一病逝世,家中只有賤妾姊妹三人,賤妾年紀最小,那時只有十幾歲光景,大姊已招贅先父一個門徒為婿,二姐年亦及笄,尚未嫁人。萬不料橫禍飛來:一天晚上,花太歲突然尋蹤而至,飛身入室,聲言報仇。

我姊夫武功並不算弱,大姊二姊也有一點防身本領,三人合力抵禦之下,無奈花太歲幾年隱蹤,武功大進,右手二指雖已削去,一柄厚背踞齒左臂刀,招術精奇,右臂一筒喪門釘,更是歹毒。我姊夫和大姊,雙雙畢命於喪門釘之下。最慘的我二姊,力絕被擒,先奸後殺。只賤妾預先逃出屋外,得免於難。事後,賤妾立志報仇,投奔五台山姨母家中學藝。我姨母便是五台鐵琵琶一派的掌門人,當年江湖上稱為“鐵姆”的便是她。我姨母得知賤妾家中鬧得家破人亡,恨極花太歲,一面傳授賤妾武功,一面探尋花太歲蹤跡。一晃五六年,竟查不出花太歲落腳處所,我姨母年歲已高,不久便死。賤妾自知武功沒有大成,可是報仇心切,揹著師傅鐵琵琶,扮作賣唱的風塵女子,出入黃河以北各省碼頭,立誓蹤跡仇人,吃盡風霜之苦。直到今年新正,從山西遼州路過黃漳鎮,瞧見一群被十八盤匪盜劫掠的客商,說出攔路洗劫的強盜,其中竟有光頭受戒的和尚。黃漳鎮的人,一聽這話,立時變貌變色,暗暗告戒那般客商說話留神,十八盤拈花寺方丈八指禪師,是司禮太監曹公公的心腹,十八盤一帶,只有一座拈花寺,明知寺僧是強盜,也不能出口,萬一被寺裡和尚聽去,小命便難保了。賤妾一聽出家人敢這樣無法無天,已經可疑,又聽出拈花寺方丈叫什麼八指禪師,賤妾仇人花太歲,不是隻剩八個指頭嗎?一發聽在心裡去了。當時不動聲色,便在黃漳鎮宿店住下,探明瞭拈花寺路徑,夜入寺內,暗地偵察了一下。果然,寺內聚著不三不四的人物,而且藏著女子,無惡不作,卻沒見八指禪師的本人。暗地偷聽寺內一般賊禿的談論,八指禪師定是花太歲無疑。但是花太歲已經離寺進京,被司禮太監曹化淳供養在家裡了。賤妾探明瞭仇人蹤跡,悄悄退出拈花寺,想了一個計較,第二天從黃漳鎮路過邯鄲,便在這兒沙河鎮停留下來,借賣唱為生,掩飾耳目。好在仇人花太歲行兇以後,事隔多年,沒有見過賤妾,也不會知道賤妾是五台山鐵琵琶派下的門徒。仇人從北京下來,回他拈花寺去,勢必要經過此地。他寺內的和尚,如此不法,仇人更必不脫當年兇淫的面目,原想等仇人到此,以賣唱近身,行刺報仇。不意等了一個多月,音信毫無。最近從北京下來的客商口中,探出八指禪師被曹太監留住,異常寵信,好象變成曹太監保鏢的一般了。賤妾得知這樣消息,急得了不得,不用說一個孤身女子,想進京混入聲勢赫赫的曹太監府內,刺死仇人,很是不易。便是現在京城,因為山海關外騷撻子,常常入寇,震動京畿,京城進出,盤查非常嚴密,一個單身江湖女子,容易惹人注意,恐怕連混跡京城都不易了。正在無計可施,湊巧碰見了相公這樣人物,不敢請求相公助妾報仇,只求在相公蔭庇之下,能夠陷跡京城,便感恩不淺了。”

三姑娘說出自己的來歷,和立志報仇的事,聲音說得非常之低,好象怕外屋人們聽見似的。在外屋的仇兒和兩個長隨,還以為房內喁喁情活哩。可是楊展聽她說出這番悽慘的遭遇,和花太歲的淫兇,不禁劍眉微堅,不住點頭。暗想:“白天拈花寺和尚的人蝟惡劣,沙河鎮巡檢的卑鄙,以及同鄉曹勳的海罵,更覺花太歲這種惡人,萬死猶輕,同時反映出三姑娘冒死尋仇,志堅心苦,可嘉可敬。只是她最後說出來並不想求人幫助復仇,只求蔭庇進京,如果只想求人攜帶晉京,任何人都可想法挈帶,剛才窗外吃醋亂嚷的幾個客商,恐怕求之不得,何必定要自己蔭庇呢?卻有點可疑。”其實他想左了,三姑娘求人挈帶,進京報仇是一擋事,不求別人挈帶,只求楊展挈帶,雖然一客不難為二主,卻是報仇以外的另一檔事;也可以說三姑娘芳心裡暗藏的私事。不過女人的心,曲折而又曲折,楊展一時不易猜透,便認為可疑了。

楊展心裡轉念之間,三姑娘又開口了:“相公,像賤妾這樣來歷不明的女子,又在相公面前,明說進京報仇,自己也覺得太唐突了,相公是晉京應試,飛黃騰達的人物,怎能摯帶一江湖女子,賤妾實在太冒昧了,恕賤妾失言吧!”說罷,柳眉緊蹙,悽楚萬分,緩緩的站了起來,玉手一伸,似乎想拿起桌上琵琶告退了。楊展一伸手,把桌上鐵琵琶撳住,忙說道:

“姑娘請坐,楊某雖然天涯作客,尚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姑娘苦志尋仇,不用說姑娘是一位女子,便是男兒,也是不易,我並不是嫌姑娘冒昧,我正在替姑娘設想,進京以後,怎樣才能了你心願?這種事魯莽不得,京城不比他處,萬一打草驚蛇,仇報不成,姑娘自己反脫不了身,便不值得了。”這幾句話,聽在三姑娘耳內,無異說是“挈帶進京,小事一樁,只愁你怎樣下手,才能了你心願呢?”三姑娘心裡一鬆,立時長眉一展,秋波深注,盈盈的走到楊展身邊,悄悄說道:“賤妾託相公福庇,只要混跡京城,拼出一死,也要報此深仇!”楊展微一搖頭,笑道:“定法不是法,到了京城,總得看事行事才好,不過你這身打扮,不大合適,換一身雅淡點才好。”說罷,站起身,從床邊行囊中,取出一錠紋銀,擱在桌上,向她說:“明天我便進京,你拿著這錠銀子,快到鎮上找一套合身衣衫。”三姑娘瞧著桌上銀子,微微一笑,向楊展溜了一眼,咬著牙說:“相公權且安坐,賤妾去去便來。”說罷,不等楊展開口,行如流水,姍姍出房而去。她這一動作,楊展有點明白,定然因為拿出這錠銀子來,以為看輕了她,仍然把她當作串店賣笑的下流女子了,她這一去,當然是改換身上裝束去的。

三姑娘一出房,仇兒進來說:“三姑娘把鐵琵琶擱在這兒,她卻沒有回房,竟自出店去了,這女子有點怪道,相公得防著一點,不要著了她道兒。”楊展微微一笑,仇兒以為主人不信他的話,正想說出當年聽自己祖母鐵柺婆婆講過,江湖獨身女子,多有替盜賊做眼線,這女子步履輕疾,也許她便是女盜。話未出口,忽聽得院子裡步履聲響,店裡夥計領著客人看房子。仇兒覺得奇怪:這後院幾間屋內,都住滿了,那有閒房讓客?轉身趕到外屋門口,向院內瞧時,只見夥計領著一個彪形大漢,推開三姑娘住的一間廂房,走了進去。夥計沏茶倒水奔進奔出,當然這個新到客人,住在三姑娘屋內了。仇兒瞧得格外起疑,忍不住走到院心,把夥計拉在一邊,悄悄探問:“三姑娘住的屋子,怎的又讓別人佔了?難道這位客人,是三姑娘的……”話未說完,夥計搶著說:“年輕小夥子,不要輕口薄舌,三姑娘賣嘴不賣身,從來沒有陪過宿,剛才這位客人到來,前面櫃上回覆他客已住滿,沒有閒房,這位客人氣粗心暴,硬要我們騰房子,幾乎大鬧起來。湊巧三姑娘出店去,瞧見櫃上為了難,自願把這間屋子讓出來,好在離鎮不遠住所,她另有寄身之處,她又單身一人,除出隨身琵琶以外,原沒有什麼東西留在屋內。當真!說起琵琶,她出門時身上似乎沒有揹著這傢伙,此刻我領客進東廂房時,屋內空空,也沒有留在屋內,這倒奇怪……”夥計剛說著,東廂房的客人,在屋內獷聲獷氣的喊著“夥計!

夥計……”夥計被客人打斷了話頭,嘴上忙不及應著,便奔了進去。

仇兒聽得三姑娘退了房,已經出店,琵琶卻留在主人房內,這是怎麼一回事?心裡總覺拴著一個疙瘩。回到房內,便向楊展報告三姑娘退房出店的事。楊展看著桌上琵琶,似乎也有點愕然,卻沒有說什麼,只吩咐明天一早起程上路,早點睡覺。仇兒領命退出,隨身替主人帶上了房門。自己和外屋兩個長隨,一處睡了。睡在床上,心裡老惦著裡屋桌上的琵琶。

迷迷糊糊一覺醒來,聽得鎮上已敲二更,兩個長隨,卻睡得死豬一般。覺得有點內急,輕輕的跳下床來,忽見裡屋門縫裡,兀自漏出一線燭光來,側耳一聽,裡面竟嘁嘁喳喳,壓著聲音在那兒說話。仇兒大疑,可是憋著一泡尿,顧不得別的,躡手躡腳的出了外屋,悄悄的在院子東面角落裡,一株大樹根下,放了一泡尿。繫好了褲,正艦竄到主人窗下,偷看一下房內和誰說話。忽聽得正房後坡,微微的“咔嚓”一聲響,同時主人房內,燭火立滅。仇兒心裡一動,一聳身,竄上了槐樹,身子一縮,隱身在樹枝杈縫裡。樹上已有幾條初芽的嫩稍,垂下來,簾子般把身影遮住,忙把腰上纏著的一條九節亮銀練子槍,問了一問。抬頭向正面房頂瞧去,藉著一點稀微的月色,瞧出房脊上一條黑影,從後坡閃到前坡,一矮身,蛇一般到了簷口,略微一沉,便見他在簷上一轉身,背上斜繫著一個包袱,又插著一柄單刀,刀光一閃,人已垂下簷來。兩腿一拳,手一鬆,身子已落在院子裡。

可是一落地,腳上便帶出一點響聲來。樹上的仇兒,看他輕功不過如此,便放了心,且看他鬧出什麼把戲來。

這人從房上下來以後,鷺行鶴伏,沿著正房幾間窗下,挨著窗口,貼耳細聽。一忽兒,轉過身來,向西廂房奔去。這一來,樹上的仇兒,瞧清了這人面目,且然頭上包著黑帕,上下一身短打扮,可是一張兇眉兇眼的骨牌臉,明明是白天揮鞭跨轅,駕著“人蝟”騾車的那個賊和尚,腳上兀自套著高腰襪,灰黃僧鞋。見他在西廂房窗下。聽了很久,房內姓曹的客人,呼聲如雷,有時一翻身,睡夢裡兀自喊罵著:“可殺的和尚!混帳的太監!”

仇兒聽得逼真,幾乎笑出聲來,在窗外偷聽的人,卻驚得往後倒退。忽地一轉身,奔了東廂房,在門上輕輕的彈了幾下。便見房門輕輕的推開尺許寬,從房內閃出那個投宿的彪形大漢,這時長衣去掉,一身勁裝,兩腿魚鱗綁腿布上,分插著兩柄攮子。一出房門,在彈門的賊和尚耳邊,嘁喳了幾句。賊和尚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單刀,彪形大漢也把一柄尺許長的雪亮攘子,拔在手內。兩人霍地分開,賊和尚倒提單刀,竄到西廂房的窗下,身子背窗朝外蹲下身去,那個彪形大漢卻奔向西廂房門口。微一俯身,用手上攮子,偏著鋒,輕輕的插進門縫,似乎先試一試房門裡面,有沒有落閂,看情形大約裡面是閂上了的,彪形大漢,竟費了大事,躬著身,用刀尖慢慢的拔著裡面橫閂,微微的發出吱吱的聲響。隱身柳樹上的仇兒,是此道中的祖傳,瞧得暗暗好笑,暗暗罵聲“笨賊!”彪形大漢拔了半天,似乎已經得手,房門已推開了一條縫。房內的曹客人,兀自鼾聲如雷,毫未驚覺。彪形大漢身子一起,似乎便要邁步而入。樹上的仇兒,看得逼真,暗喊不好:正想解下九節亮銀練子槍,縱下樹去解救,驀見彪形大漢,不知怎麼一來,嘴上竟唷的出了聲,而且上身往前一栽,通的一聲響,一顆頭正頂在房門上,把門頂得大開,幾乎直跳進房內去。同時又噹的一聲脆響,手上一柄攮子,也跌落在房內了。這一來,房內酣睡的曹客人,大約已被聲響驚醒,床上有了動靜。

蹲在窗下巡風的賊禿,卻驚得一跳而起,死命拉著彪形大漢,跌跌沖沖的逃進了東廂房,把門關得嚴絲密縫,聲息毫無。可笑的那位西廂房曹客人,雖然被聲驚醒,跳下床來,赤手空拳的,走出房門來察看,因為屋內沒有掌燈,賊人掉落房內的一柄攮子,大約尚未瞧見。立在院子裡。昂頭回顧,嘴上喃喃的罵著:“老子真倒楣,不想又落在賊店裡,拚卻半夜不睡覺,看賊子有甚能耐,偷老子什麼去!”嘴上罵著,奔到柳樹下小便了一陣,便馬馬虎虎的回進房去,把門掩上了。仇兒躲在樹上,看得這幕活劇,又樂又驚:可笑這位老鄉,白天在街上,手腳上很明白,不料是位初出道的雛兒,把兩個要命鬼,當作尋常偷兒,連店家都沒驚動,竟自馬馬虎虎的回房了。可驚的那個撬門的彪形大漢,似乎受了傷。鬧得虎頭蛇尾,外帶丟人現眼,仇兒想到彪形大漢,定然受傷,便向楊展窗上,看了一眼,暗暗點頭,沒有別人,定然是我主人,暗地用金錢鏢,傷了賊人,替同鄉解了一步危難了。

這時,院內依然恢復了虛靜無聲的局面,自己主人房內,和東廂內兩個賊人,也絕無聲響。只有西廂房那位老鄉,似乎在床上翻來覆去,嘴上兀自喃喃的罵個不休。

仇兒聽得一樂,心想這倒好,這位老鄉,存心守夜,兩個賊人,一傷一驚,不致再出什麼岔子,街上已敲四更,離天亮也不差什麼了,我倒要和賊人開個玩笑,把那房上下來的賊禿,堵在屋內,且看他到天亮時,怎樣脫身?仇兒暗暗地想了個主意,自己白天瞧見過東西廂房的內容,和正屋不同,窄窄的屋子,並無後窗,不愁賊人偷逃,主意打定,悄悄的溜下樹來,一聳身,到了正房門口,故意把房門,呀的推響了一下,加重了腳步,走到院心。西廂房的曹勳,聽出聲音,便跳下床來,開門而出,向仇兒說道:“小管家,你大約也聽到響動了?這樣老字號的客店,竟有不開面的毛賊,想到太歲頭上動土,真是氣死人!”仇兒嘴上故意說著:“也許你弄錯了,不過出門人,總是當心一點的好。”嘴上說著,卻暗暗把曹勳拉進西廂房,悄悄的把自己見到一賊翻下房來,一賊預先在東廂房臥底,怎樣撬門,怎樣受了自己主人暗器,受傷落刀,逃回屋去,顯而易見,這兩賊是拈花寺兇徒,一心來報街上之仇的。曹勳聽得吃了一驚,忙點了一支燭,向房門口一照,果然地上落著雪亮的一柄攮子,而且門框上還留著幾點血跡。曹勳明白了內情,氣沖斗牛,把手上攮子一順,便要趕到東廂房去捉拿兇徒。仇兒忙死命把他拉住,一面把燭火吹滅,悄悄的勸他不要把事辦決裂了,事已過去,並無把柄,一鬧開,我們究系路過的客幫,反而纏繞不清,反不如讓受傷的賊人,摸不清路道,躲在屋內的賊禿,沒法脫身,和他們乾耗到天亮時,看他們怎樣露相。曹勳一想有理,索興把房門開著,故意在院子裡進進出出,一面和仇兒天南地北的瞎聊。仇兒對著東廂房暗暗直樂,心想彪形大漢,定然受傷不輕,那個賊禿,想硬往外闖,也不可能,如果他不顧一切的在我們眼皮下逃走,留下受傷的,也是不了,何況那賊禿輕功有限,下房時還費了那樣大勁,上房去更不易了,大約那賊禿自知不行,只好硬著頭皮頂天亮了,這一夜活罪,也夠兩賊受的。

春夜苦短,東廂房的屋角上,已現出魚肚白的曉色,漸漸的便天光發亮,遠近雞聲報曉,街上也有了車馬的聲音。片時,店裡的夥計和前院住客,預備起早趕路的,也都起來了。西廂房的曹勳和仇兒,四隻眼卻盯住了東廂房的門。這當口,店裡夥計提著一壺開水踅到後院來,一見西廂房門已開著,便提著壺進來沏茶倒水。一見仇兒也在屋內,笑著說:“小管家起早,清早便和曹客人攀鄉談了。”

仇兒拉著夥計,向對面一指,悄悄說道:“那面東廂房內,住的什麼人?怎的門上插著一柄刀,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是仇兒在天沒亮時,使的壞,一半替曹勳敲山震虎。夥計莫名其妙的回過頭去一瞧,果然對面房門上插著雪亮的一柄攮子。立時嚇得變了臉色,疑心那面屋內出了事。忙不及把手上水壺一放,趕了過去,卻不敢貼近門去,哆哆嗦嗦的喊著:

“客人起來沒有?俺替你提滾水來了。”喊了一聲,一看手上沒有提著水壺,忙不及翻身奔到西廂房,拎起水壺,又三腳兩步跳了出去。這當口,東廂房的門呀的一聲開了,卻只開了一點縫,伸出一隻手來,把門上插著的一柄攮子,拔進去了。夥計提著水壺立在院子裡,朝著那扇門翻白眼,頭皮有點發炸,瞧不透是怎樣一回事。突然房門一動,一個光頭僧衣的和尚,一陣風似的闖了出來,低著頭便向外走。夥計驚得直喊起來:“喂!

師父,你是怎麼進來的,那位客人呢?”和尚不踩,飛一般跑出去了。夥計拔步想追,一想不對,先瞧一瞧房內昨夜投宿的客人再說。提著水壺,探著腳步,向房內一探頭,只見客人倒是好好的歪在床上,不過腦袋上手上都纏著布條。一見夥計探頭,便向他點點頭道:

“你來得正好,我病了一夜,渴了一夜,快替我沏壺茶水。”夥計起初疑惑這屋子出了兇案,此刻看見原住客人好好的,便放了心。

可是門上插著兇器,是怎麼一回事?昨夜明明是一人投宿,怎會清早多出一個和尚來,而且慌慌張張的跑掉了?

還有這位客人病得也奇怪,昨夜投宿時好好兒的,一夜功夫,頭上手上都纏著布,這是什麼古怪病?夥計滿腹疑雲,一面替病客沏茶,忍不住問道:“剛才從這屋內跑出去的一位師父,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那床上的病客,朝他看了幾眼,冷笑道:“你是活見鬼了,我進來是一人,此刻也是一人,門不啟,戶不開,那裡來的和尚師父!”夥計不明白這話是裝傻硬賴帳,反而被他矇住了,蒙得暈頭轉向,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拍著腦門走出房來。一見仇兒站在院子裡,便問道:“小管家,剛才從這屋子裡蹦出一個和尚來,大約你也瞧見了?”

仇兒搖著頭笑道:“我倒沒有留神。”夥計驚喊道:“我的媽!我大清早,真個碰見活鬼了!”一面喊著,提著水壺,推了上面正房。仇兒惦記著自己主人昨夜在屋內和人說話的聲音,也跟著進了屋。

夥計在先,仇兒在後,先進外屋,兩個長隨,正在床上起來,裡屋主人的房門,卻已微開著,夥計迷忽忽的提著水壺,推門而入,驀見房內多了一位淡裝素服的年輕女子,和楊相公隔桌對坐,正在含笑低談。這一下比在東廂房瞧見蹦出一位和尚來,還要驚奇,驚得夥計往後倒退,心裡一迷糊,一失手,右手提著的水壺,掉在地上,大半壺滾燙開水,飛濺出來,濺在夥計腳面上,疼得他尖聲怪叫,翹著腳山雞似的跳得團團亂轉。幸而後面跟著仇兒,伸手把他扶住了,否則準得躺在地上。可是仇兒突然瞧見了主人對面的女子,也驚得目瞪口呆了。

失手掉壺的夥計,清早起來,連受驚嚇,在院子裡瞧見和尚,已經疑惑是活見鬼,萬不料這屋子裡,又多出一個女子來,鬧得他迷糊糊的魂不守舍,等得開水壺一失手,腳面上燙得起泡,這一疼,倒把他心神一收,神志略清。再一細瞧坐著的女子,衣服雖然生疏,面目卻甚熟悉,他這一認清了女子面目,又把他鬧糊塗了,竟兩眼發直,伸著指頭點著女子,嘴唇皮一陣牽動,掙命似的啞喊著:“你……你不是三……三姑娘嗎?昨夜我……我親眼送你出門的,你……你並沒有回來,怎的……怎的……”

這位可憐的老夥計,接連碰見怪事,幾乎痰迷心竅,只剩了嘴皮亂動,竟嚇得沒法說話了。改裝的三姑娘一笑而起,走到夥計面前,從身上掏出兩個銀錁子來,塞在夥計手心裡,滿面春風的笑道:“三姑娘一向是響噹噹的腳色,賣藝不賣身,昨夜可是例外,但是我三姑娘自己的事,沒有什麼可驚可怪的,多掙錢,少開口,頂好一壺水,被你流了一地,快去重倒一壺來!”俗話說得好,銀子壓人心,夥計手上捏著銀子,心神立時安定了許多,嘴上說話也利落了,忙不及連聲道謝,把銀錁子揣在懷裡,樂得心眼兒都在那兒笑,提起水壺便轉身出去了。

夥計一出屋,仇兒痴痴的瞧著三姑娘,覺得她昨夜今朝大不伺,非但身上換了裝束,而且容光煥發,眉梢眼角,盡是笑意,舉動也活潑得多,簡直和昨夜一臉脂粉,滿身窯氣的三姑娘,換了個人。聽她向夥計開門見山的一說,這又證實了昨夜房中喁喁小語的一切了。在仇兒心頭起落之間,三姑娘格格一笑,向他說道:“小管家,小兄弟,你小心眼兒轉的念頭,我滿明白,你不要把我剛才對夥計說的話,當真話聽,滿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的事,將來你們相公會對你說的,我昨夜明的出去,暗的進來,你也和夥計一般,犯了嘀咕,其實毫不希罕,你也是練家子,三姑娘雖沒有出色的真功夫,從這樣的後窗戶進出,還來得及,我這一說明,我的小兄弟,你還不明白嗎?”仇兒微微一笑,並沒答話,心裡卻暗暗好笑,你昨夜彈琵琶時,愁眉苦臉的直掉淚,今天你卻笑得合不攏嘴,百靈鳥似的,咭咭呱呱,滿是你的話了,這是什麼緣故?還用細推細詳嗎?他心裡想著,眼神卻向自己主人掃去。只見他主人坐在床前,按著茶盞,眼神註定了三姑娘背影,默默出神。仇兒這一視察,又起了一點誤會,而且小心眼兒,暗暗不平,心說:“你家裡擱著千姣百媚的雪衣娘,聽說老太太還有意錦上添花,拉上那位女飛衛虞小姐,你卻在這兒,招事生非,沾上了這個來歷不明的江湖女子,像這樣串店賣唱的下流女子,比小蘋都不配,替雪衣娘拾鞋還嫌損……”仇兒心上暗暗氣憤,小臉蛋兒便繃得緊緊的。楊展坐在上面,卻有點覺察了,微微一笑,說道:“仇兒,我們午前便動身,這位三姑娘跟我們一塊兒進京,你到前面帳櫃,算清了店飯錢,僱牲口時,順便替三姑娘僱一輛轎車好了。”仇兒一聽更吃驚了,心說,“好呀!這女子夠厲害的,一夜功夫竟滾上了,訂了長期合同了。”心裡有氣,嘴上卻應著“是!”一轉身,正要邁步出房,忽聽得外屋腳步聲響,有人嚷著:“小管家,你替我引見引見,我來叩謝你家楊相公來了。”

仇兒一聽,是西廂房的曹勳,聲到人到,竟大踏步闖進裡屋來了。

曹勳闖進屋內,遠遠便向楊展一揖到地,嘴上說著:“久仰楊兄大名,昨夜又蒙解圍,心領盛情,理應叩謝。”

說罷,又舉手亂拱。忽地一眼掃見了桌邊立著一個女子,立時感覺一陣惶恐,忙不及說道:“在下來得冒昧,不知楊兄同著尊夫人一塊兒進京,這位尊紀又沒有預先說明,恕罪!

恕罪!”一面說,一面往後倒退。這一來,楊展倒被他鬧得難乎為情,忙跳起來,一面還禮,一面說道:“曹兄不必避嫌,這是同行的舍妹,順便護送晉京,賤內並沒有同來,曹兄不必拘泥。”曹勳一聽,覺得話說錯了,楞把人家妹子當作夫人,未免可笑,但是一衝性的曹勳,只覺可笑,並沒不安,睜著一雙怪眼,吃人似的向三姑娘瞪了一瞪,便坦然不疑的和楊展賓主分坐,打著鄉談,說起昨夜賊人行刺的事來了。

楊展和曹勳談了一陣,問他晉京有何貴幹?他說:“新任兵部右侍郎廖大亨家中一位西席劉道貞,字墨仙,也是我們川南臨邛人,是位名孝廉公,非但學問淵博,而且曉暢兵機,最難得的是義氣俠膽,絕不像酸溜溜的文人。這位劉孝廉,是俺最佩服的好友,他差便人捎信與俺,勸俺晉京,在邊疆上替國家出點力。俺信他的話,巴巴的趕到此地,不想昨天受了骯髒氣。聽得京城裡,成了太監們的天下。皇帝老子偏信五體不全的混帳行子,大明江山,哪會不一塌糊塗,哪會不使天下忠義豪傑灰心?他一賭氣,便不願晉京,連我好友,都懶得看望了。”說罷,怪眼圓睜,氣勢虎虎,尚有餘怒。楊展微笑道:“曹兄骨傲性直,使人佩服,不過凡事不能一概而論,正惟君子道消,遂使小人炎長,如果正人君子,都像曹兄明哲保身,小人一發得勢,天下事一發不可收拾了。我想貴友劉孝廉既然千里勸駕,定有高見,如果曹兄一怒而回,別的不說,豈不辜負了貴友一片熱心?再說劉孝廉安硯的廖家,和小弟也有淵源,這位廖侍郎,便是小弟的座師,從前是兵部參政,大約是新任的右侍郎,事有湊巧,小弟本要去拜訪廖侍郎,曹兄何妨觀光京都,與小弟結伴同行呢?”曹勳被楊展幾句話,說得心裡又活動起來了,點著頭說:“楊兄的話,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俺功名之心已冷,和楊兄一路同行,藉此攀交,倒是求之不得,既然到此,不去看望我久別的好友,確也理虧,楊兄何日起程?俺單身一人,說走就走,準定偕行好了。”楊展這幾句話說服了曹勳,也很高興,便和他約定當日起程。兩人又談了一陣,曹勳便回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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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4: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且食蛤蜊休問天

仇兒年紀雖輕,卻是忠心護主,尤其是遠在嘉定的雪衣娘,是仇兒平日感恩敬服的主母。

他覺得一個江湖賣唱的三姑娘,鬼鬼祟祟在主人房中,盤桓了一夜,哪有好事?我主人也太對不起主母雪衣娘了。非但他如此著想,連外屋兩個長隨,和一清早鬧得迷迷糊糊的夥計,心裡都是這樣想。不論是誰,只見表面,不明就裡,大約都要作如是想。其實仇兒枉屈了三姑娘,而且也輕視了他主人了。不是三姑娘冰清玉潔,不願如此如彼,無奈中有曲折,勢不可能。

原來那天晚上,楊展取出一錠銀子,叫三姑娘改換裝束,三姑娘似嗔非嗔的,留下琵琶、嫋嫋出房而去,而且退房出店,一去無蹤。楊展瞧著她留在桌上的鐵琵琶,卻明白這是她隨身之寶,此去定有所為,也許明天一早便來了。一聽鎮上已經起更,外屋仇兒和長隨們,業已呼呼大睡,便把房門掩上,正要預備安息。忽聽得後窗有人輕輕彈著窗上的花欞,楊展一愣,喝問“是誰?”窗外立時接口道:“相公噤聲,是賤妾三姑娘。”楊展奔近窗口,悄喝道:“深夜不便,你明天再來吧。”窗外急道:“相公,你不知道店裡進了匪人,多半是來對付貴同鄉曹客人的,相公,相公快開窗,待妾進來說明就裡。”楊展聽得微微一驚,便把窗閂輕輕拔下,悄悄地開了半扇窗,身子一閃,窗外的三姑娘,一個燕子穿簾,業已飛身而入,隨手把後窗掩上,落了閂。俏生生地立在楊展面前,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楊展一瞧她身上身下改了樣,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色青的短打扮,揹著一個包袱,頭上出用青縐勒額,腰上也緊緊的束著青縐繡花巾,臉上蛾眉淡掃,薄薄的敷著一點宮粉,卻顯得雅淡宜人,別具嫵媚。她覺察楊展不錯眼的打量她,低鬟一笑,把背上包袱取下,背轉身,打開包袱,取出一件素淨的淡藍對襟衫子,披在身上,繫好了胸前琵琶結,緩緩地轉過身來,笑道:“相公!

你瞧,這一改裝,便像你的……”她說到這兒微微一頓,楊展聽得心裡一跳,卻又聽她緩緩接著說道:“像你府上的使女們了。”楊展忙說:“不敢當!不敢當!可是這一改裝,果然比剛才好得多了。”楊展這個好字,無非說她雅淡一點,比剛才一身庸俗的妖豔裝束好得多罷了,原是指著繫帶進京說的。在三姑娘耳內,卻把“好得多”三個字,當作楊相公憐香惜玉的總評,反而有點脈脈含羞了。

楊展一瞧,孤男寡女,深夜相對,情形很是尷尬,忙不及心神一定,面色一整,指著側面客椅上說:“三姑娘請坐,剛才你說,匪人進店,想不利於曹客人,端地怎樣一回事?”

說完這話,自己先在床沿坐了,三姑娘向他瞧了一眼,把包袱結好,隨手擱在楊展床上,一轉身,並沒走向客椅去,卻坐在床頭一張杌子上了,笑盈盈地說:“賤妾隱身此處,探詢仇蹤,已有一個多月,平時寄身之處,在這鎮南市梢,化了一點錢,向一家開小飯鋪的老婆子,租了一間後院閒房,權且安身。剛才遵照相公吩咐,預備回到安身處所,改換裝束,算清房錢,到明天清早再到相公這兒,伺候同行。到前面帳櫃時,原預備通知櫃上,退掉了東廂房一間客屋。湊巧櫃上有個投宿大漢,正在爭鬧,硬要櫃上替他騰出一間房子來,賤妾便做了順水人情。那時只覺投宿的那個大漢。舉動兇蠻,路道不正罷了,並沒有十分注意。後來回到鎮南安身之處,在自己屋內坐了一忽兒,換了身上衣衫,走向前面去找開飯鋪的老婆子,算清帳目。忽聽得隔屋酒座上有人說著江湖唇典(即黑話),暗地在門板縫裡向外一瞧,時已不早,飯市已過,座頭上卻有兩個賊眉賊眼的和尚,在座頭上對酌,滿嘴都是黑話,而且認出那兩個禿驢,便是白天在街上,用人蝟募化,鬧出事來的賊和尚。一聽他們黑話,竟說的要在今晚,刺死曹客人,以報街上之辱,已經派遣同黨,進店臥底。賤妾一聽這話,便想到櫃上碰到爭吵騰房的大漢,便是他們的同黨了,偏偏賤妾做了順水人情,把那間東廂房讓了他們,正和曹客人住的房間,同院的對面屋子,舉步可到。一想到事情兇險,心裡立時不安起來,明知有相公這樣大行家在此,曹客人也非弱者,賊禿未必得心應手,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賤妾知情不舉,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故而匆匆算清店飯錢,拿了隨身包袱,便悄悄地趕來,特地繞到屋後,偷偷地從後窗進來了。”楊展大讚道:“三姑娘俠腸義膽,不愧巾幗鬚眉,現在不必先知會曹客人,我倒要瞧瞧賊禿們如何下手?有何本領?

敢這樣橫行霸道。”三姑娘笑說:“割雞焉用牛刀,相公只管安睡,有賤妾暗中監視著,諒這幾個匪徒,也討不了好去。”楊展一聽,她簡直打定主意,要在這屋內同處一宵的了,自己問心無愧,可是被外屋隨從們瞧在眼裡,將來回家,傳到雪衣娘耳內,未免有點解釋不清。心裡一轉,一時又沒法轟她出去,只好微笑道:“我知道你要施展鐵琵琶內的透骨釘了,這太霸道,重則傷命,輕則殘廢,定然替這鴻升老店留下禍患,你不用管,我來打發他們。”

楊展一說出透骨釘來,三姑娘立時明白自己鐵琵琶內的機關,已被人家一覺無遺了,同時也明白了楊展的用意。暗想這位翩翩公子,少年老成,真是難得,使用話套話,漸漸地探詢楊展的家世,和武功的師門宗派。楊展有問必答,並沒十分隱瞞。三姑娘這才明白人家是川南首富,而且家裡還有一位本領出眾的夫人,便是外屋那位小管家,也是大有來頭,自己這些年,心高氣傲,雖然混跡風塵,自問還沒有辱沒自己,好容易碰著一位可心人物,不料人家宛如一隻鳳凰,和人家一比,自己好像野地裡的小麻雀,也許人家還把自己當作聒噪的烏鴉?自己心頭暗藏的主意,立時打了折扣,雖然打了折扣,似乎還沒有完全絕望,好像隨風漂流的一顆浮萍,好容易得著一個有力的依靠,如果輕輕捨去,太不甘心。於是打疊起精神,預備用起水磨功夫來,款款地細探細談,殷殷地問寒問暖。無奈在楊展一方面,觀於海者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雖然青衫紅粉,促膝深宵,未免有情,也無非隱有護花之意,卻無問鼎之心,護花木於俠骨,問鼎便成挾恩,而且負義了,何況匪人隱伏,禍變將來,西廂之客,危機瞬息,這樣局面,也無法視若無睹呢。

三姑娘和楊展娓娓清談,心神耳目,都集中在對方身上,連外面敲過幾更,都有點惘惘然不大入耳。可是楊展卻明明聽得敲過二更,心裡便惦著西廂房那位同鄉的安危。轉念之際,聽得屋瓦上,微微的“咔嚓”一聲,似乎裂了一塊瓦,再聽便又寂然。微一點頭,向三姑娘一搖手,順手舉掌向燈台一拂,燭火立滅。身子微動,疾逾飄風,已到了貼近院子的窗口。

花窗是紙糊的,有一點窟窿,便可看清院落內的動靜。這當口,正是仇兒竄上柳樹的分際,柳樹在正房對過,仇兒上樹,和賊人下屋,一切舉動,都落在楊展眼內,同時也落在三姑娘眼內。原來房內漆黑,楊展伏窗竊窺時,三姑娘不敢落後,也走上前來,和他穴隙同窺了。

看到了賊人裡應外合,拔刀撬門,危機一發當口,楊展料定樹上的仇兒,定必魯莽出手,忙從身邊摸出兩枚金錢鏢,先把花格窗紙,弄溼了一塊,悄悄地揭下來,手法一展,兩枚金錢鏢,便從窗格內飛了出去。一中後腦,一中右腕,遂使撬門而進的賊人,疼得出了聲,驚得慌了手腳,向前一栽,把門頂開,攮子跌落,鬧得章法大亂,飛逃回房。接著就是曹勳驚起,仇兒答腔。解救了曹勳這場災難。

楊展發鏢以後,知道兩個賊人,輕鬆平常,已無施展餘地,便要退身。猛覺三姑娘軟綿綿一個身子,正和自己緊靠著相站著。自己身子一動,三姑娘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楊展防她跌倒出聲,慌急伸手扶住。三姑娘也早把身子站穩了。二人同在床沿上坐下,少不得彼此談些閒言閒語,以解寂寞,又恐隔牆有耳,彼此把聲音壓低,倒像在喁喁情話哩。楊展抬頭一瞧窗外,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佳麗當前,未免有情,同時想起新婚初別的嬌妻,也是不無悵惘。不覺向三姑娘說道:“這次你跟我進京,報仇是第一大事,只要我能為力,定必助你一臂,將來大仇得報以後,像你這樣的人物,不難得到如意郎君,共享唱隨之樂,江湖上不但風霜勞苦,而且魚龍混雜,人品不齊,一個大意,容易上當,我是希望你早日跳出這種生涯呢。至於我們這次萍水相逢,總算有緣,我想從此以後,我們結為兄妹,此去一路上起居飲食方面,可以免去多少顧忌,你看好麼?”三姑娘感動身世,霎時間悲從中來,竟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楊展雖然心地光明,是烈烈轟轟一條漢子,終究此時夜深如海,客邸斗室之中,和三姑娘暗中相對,心理上多少受到些影響,常在自戒之中,此時聽三姑娘哭得悲傷,也就為之啼笑皆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忍著心腸,假裝麻木不仁。幸而這樣僵局,沒有十分延長,耳聽鄰雞報曉,眼見窗欞發白,由漫漫黑暗之夜,漸漸趨入光明的白天。楊展神志一爽,不禁長長的吁了口氣,宛如在萬馬軍中,拚死殺出重圍一般,暗暗喊聲:“好險!”

這時三姑娘,業已止啼,靜靜地好像入睡。楊展嘆口氣說:“可憐的姑娘!我定要助你報仇,我還想替你謀一歸宿。”

楊展話方出口,三姑娘,突然一躍而起,這時曉色射窗而入,可看清彼此面貌,只見她跳起身來,滿臉啼痕地跪在楊展膝前,嗚咽說道:“相公真是頂天立地的英雄,難得相公垂憐,剛才說過願以兄妹相處,從此賤妾視相公為恩兄,但不知真的肯收留我這樣風塵淪落的小妹否?”楊展伸手把她扶起,慨然說道:“丈夫一言,我從此把你當作義妹了,祝你此去,心願得了,和我一同回川,我母親膝前也有一位有本領的義女在家,你回我家去,定然可以處得像一家人似的。”這時三姑娘心神,也和窗外曉色一般,清光徐來,浮雲盡掃。便和楊展細細商量一同進京的事。直到仇兒和夥計進房,曹勳求會見,誤把三姑娘當作楊夫人,楊展脫口說明是“舍妹”。從此楊展和三姑娘,成了口盟的義兄義妹了,可是在當時仇兒和長隨們,只看表面,不明底蘊,當然疑雲疑雨,想到暖昧關係上去的。

在楊展進京當口,正值明季懷宗當國,祟禎十年以後的時期,內憂外患,已把大明江山,弄得風雨飄搖,危乎其危。可是北京城內,還是文酣武嬉,有家無國,有己無人,處處是漆黑一團。有幾個志行高潔,器識遠大的人,在這一瀉如崩的濁流狂瀾中,也沒法作個砥柱中流,只可做個消極的忠臣義士,拚作犧牲,再不然,在明哲保身的個人主義下,做了鴻飛冥冥,戈人何莫的逃世之流。這樣趨勢之下,小人益眾,君子更危,時局一發不可收拾,這原是封建之世,“家天下”沒落時代的應有現象。可是那時北京城內,依然被一般昏天黑地的人們,維持著粉飾的生平,紙糊的尊嚴,便是四方有志之士,也還把它當作揚名顯才的唯一中樞,這是封建時代為少年造成的一條鎖鏈,像楊展這樣人物,也無法掙斷這條鎖鏈,總得觀光京都。可是粗豪的曹勳,卻已使酒罵座,幾乎茫茫然而去之了。

北京東城大佛寺街北頭,鬧中取靜的地方,有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是新任兵部侍郎廖大亨的府第。前進三開間敞廳左側,一個小小的垂花門,門內一條鵝卵石砌就的小徑,通到一處花木扶疏的園圃,鑿著淺淺的一圈金魚池,池旁點綴了一叢玲瓏假山,臨池南面一座精緻的小花廳。

時已掌燈,廳前一排花窗上,燈光閃爍,人影掩映,時時透出觥籌交錯,高談闊論的聲音,原來主人廖侍郎正在接待遠客,設宴洗塵。

廳內酒席上,坐在下面主位的,是白麵長鬚的廖侍郎。坐在廖侍郎肩下,一個方巾直裰,年齡三十有餘,四十不到的清臞文士,長得額挺頤豐,眉疏目朗,於一臉儒雅之中,隱隱透著英毅沉練的氣概,這人便是曹勳的同鄉好友,廖侍郎賞識的西席,臨邛孝廉劉道貞,別號墨仙。

上面客位上兩位遠客,便是楊展和曹勳了。侍郎專為得意門生洗塵,因為曹勳和楊展同來,又是劉孝廉的好友,愛屋及烏,遂得並列洗塵之宴。

原來楊展主僕帶著三姑娘和曹勳,從沙河鎮鴻升客店起程,第二天進了京城,早有鴻升聯號,京師鴻遠老店的夥計,在城門口迎接,楊展一行人便落在鴻遠店內。一看這座客店,比沙河鎮鴻升客店規模大得多了,門口粉白照壁上,刷著“仕宦行台”四個大黑字,八字牆門兩旁,停滿了車馬,進進出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送往迎來的店夥,禮貌周到,招待殷情,果然皇都氣象,與眾不同。

楊展原是揮金如土的人,又帶三姑娘同來,便包了一所三合的側院,安置主客,綽綽有餘,三姑娘也獨佔了一間正屋。大家落廟以後,盥洗吃喝了一陣,楊展一看日影西斜,原擬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早,再去拜謁座師廖侍郎,不料氣粗膽毫的曹勳,一心訪友,也沒知會楊展,竟獨自溜出店去,僱了一匹牲口,快馬加鞭,先奔廖府,去看望好友劉孝廉去了。湊巧廖侍郎正在家中和西席劉孝廉一局圍棋消遣,曹勳一到,廖侍郎並沒進內。曹勳叩見之下,談起楊展一同進京,廖侍郎立時打發兩個親隨,套著自己上朝的雙套轎車,去接楊展,還囑咐把楊武舉行李隨從,一起接來。這一來,楊展才帶著仇兒,和家鄉土儀,趕來叩見座師。

而且只好當面說謊,說是“因為奉母命,帶著一位義妹進京訪親,不便在老師府上叨擾,望乞恕罪。”同時請求到內室,以門生禮叩見師母。廖侍郎對於這位門生,是夙契在心,刮目相待的,但是他的正室夫人,還在原籍,只有一二姬妾帶在身邊,說明就裡,便邀劉孝廉曹勳陪席,在小花廳內設宴,替這位得意門生洗塵接風。

酒酣耳熱之間,廖侍郎興高采烈,和自己西席劉孝廉,提起岷江白虎口楊展如何退盜救危,清介絕俗,豹子崗擂台,親眼見楊展如何當眾苦口婆心,武闈場中,如何絕藝驚人,他夫人雪衣娘又是如何的一位絕世無雙的女英雄,說得有聲有色,掀髯大笑。其實他這許多話,平時對這位西席,不知講過了多少次,現在楊展千里進京,師生相對,不免又舊事重提,好像在這位西席面前,證明自已這番話,毫不虛假一般,一方面也可見得廖侍郎對於這位門生,如何地得意了。

廖侍郎說得滔滔不絕時,這位西席劉道貞微笑點頭,眼神卻不斷地打量楊展。廖侍郎話風一停,劉道貞轉過頭來,說道:“東翁,這位楊兄骨秀神清,英挺絕俗,果然是人中之豪,怪不得東翁讚不絕口,可惜今生之世,如果生在太祖開國之初,怕不是凌煙閣上人物。”廖侍郎忽然停杯長嘆,捋了一把長髯,緩緩低吟道:“餘慾望魯,龜山蔽之,手無斧柯,龜山奈……何……”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細得像遊絲一般,接著又是一聲長嘆。楊展聽得,暗暗吃驚,說道:“老師吟的是孔子‘龜山操’也是孔子當時的牢騷,老師吟此,似乎感慨甚深,像老師執掌兵政,當然簡在帝心,正可訐謨入告,克展經綸,何致抑鬱如此呢?”

廖侍郎向楊展看了一眼,點頭嘆息道:“賢契!你生長天府之國的蜀南,從小席豐履厚,這次千里遠遊,初次到京,只覺耳目一新,哪知道國勢佔危,已如危卵呢,不過老夫這種杞人之憂,不應該對你說,不應該阻你英年銳進之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自有你作為之地,像老夫飽經憂患,一味頹放,原是萬萬學不得的。”說到這兒,忽又向劉道貞苦笑道:“墨仙!

我居然得到這樣門生,應該自豪,偏在這大廈將傾當口,得到這樣門生,這又叫我萬分難過,當朝大老,昏頹至此,難道我忍心把他送入虎口嗎?他這次進京會試,一半還是我慫恿他來的呢。”劉道貞笑道:“東翁身處廊廟,所見所聞,都是不如意事,日子一久,難免灰心到極處,但是天道常變,事難執一,真到了不可開交之時,中國地大人眾,豈無一二豪傑之士,奮臂一呼,保障半壁,少康偏旅,亦能中興,人定也許勝天,未來事豈可逆料,也顧不得這許多,且食蛤蜊休問天,對!一杯銷萬古,再酌失乾坤。”說罷哈哈一笑,端起面前酒懷,一飲而盡。

劉道貞對席是曹勳,他聽了他們鬧了半天文縐縐的之乎者也,自己插不進話去,雖然聽不大懂,察音辨色,自然也明白他們牢騷的意思,他又想起了沙河鎮那位巡檢的卑鄙行為,幾杯下肚,酒興上湧,他也沒有考慮身居客席,也沒有顧慮主位上,是身居顯職的兵部侍郎,在劉道貞活風一停,哈哈舉杯當口,他不知怎麼一來,怪眼一瞪,把手一拍桌子,高聲說道:

“朱家坐了二百數十年皇帝交椅,一代不如一代,大約氣數已盡,偏又寵信一般混帳行子的太監,活該倒楣,這是朱家的事,讓朱家自己料理去好了,要我們愁眉苦臉怎麼?俺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骯髒氣,不是楊兄苦勸,俺早快馬加鞭,迴轉自己家鄉了!”

這位粗豪的曹勳,毫沒遮擱的敞口一說,大家聽得驚呆了,廖侍郎更是驚得瞠目直視,背脊冒汗,暗想這位傻哥,竟敢在我面前,大聲疾呼地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如果被東廠校尉們聽去,不但這位傻哥罪滅九族,連我也得陪他吃一刀,這可受不了。正想發話阻止,劉道貞忙站起來,拉著曹勳急急地說:“你吃醉了,快上我屋去,靜靜地躺一回便好了。”

說罷,不由分說,拉著曹勳便出廳去了。席上的楊展,也滿身不得勁,忙說:“老師恕罪,曹兄來自田間,性又粗直,說話不知禁忌,實在太……”廖侍郎不住的搖頭,忽然低聲笑道:

“你以為我惱他麼?我是驚他這樣大膽,楞敢說這樣石破天驚的話,正惟他來自田問,突然在這兒說出這樣話來,正是我們在朝的,連做夢都不曾想到的話,他既然說得出來,可見在野的無數人們,心裡都難免有了這樣念頭,民心如此,大事去矣!不過他說的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骯髒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楊展便把沙河鎮人蝟募化,曹勳打不平的事,說了。

廖侍郎嘆息道:“原來那位曹君,未到帝都,便受氣惱,這就無怪其然。其實這種骯髒氣,在天子腳下的人們,已是司空見慣,受之若素了。不用說異常百姓,即就執示鈞衡的大學博士魏德藻,和我們那位兵部尚書張縉彥兩位大老來說,那一天不仰承權監曹化淳王之臣等鼻息?

堂堂宰相和尚書,都變成虛設,幾乎成了權監的清客。這裡邊也要怨幾位大老骨氣毫無,一味戀棧,遂弄得斯文掃地,我這不合時宜的侍郎,也只有滿腹牢騷,書空咄咄罷了。”楊展一聽朝廷弄成這樣局面,怪不得陝晉等省分,變亂紛起,剿撫兩窮。最可注意的,廖侍郎提到司禮太監曹化淳上去,立時想起三姑娘報仇之事,不禁問道:“老師所說權監曹化淳等,這種不學無術的宮掖小人,偶得至尊寵信,便要妄作威福,頤使廷臣,古今原是一轍,學生在路上,還聽說曹監提督九門,掌握金吾,家中還養著匪盜一流的亡命之徒,照這樣情形看來,大明二百幾十年的江山,真要斷送在這般人手上了。”楊展是故意用話打探,果然,廖侍郎輕輕一拍桌沿,悄悄說道:“豈但如此,府第連街,廣置姬妾,一個太監,居然廣置姬妾,你想,這其間還堪設想嗎?我們這條大佛寺街南首盡頭,一所崇煥輝煌,勝似王侯的府第,便是他的私宇,你路過時,冷眼一瞧,便可推測八九了。”楊展聽得,便暗暗記在心裡。

師生密談之間,忽然門外搶進一個親隨,向廖侍郎稟報,說是:“此刻張尚書派人來請大人,火速到宰相魏大學士私邸,商議機密大事,張尚書已經先去了,下人們私下打探,據張尚書派來的親隨說:‘新派陝西總制傅宗龍傅大人,到任不久,又受了闖王李自成圈套,傅大人已經生死不明,’這消息和上年總制陷身時一般,仍然從河南福王府轉來的消息,用八百里火急塘報,飛遞進京。塘報來投兵部,先送到尚書私邸,還是剛才的事。”廖侍郎一聽這樣消息,倏地站起,一跺腳,長聲喊道:“完了!我這位前任傅年兄,又踏上了喬年兄覆轍,局勢糟到如此,京師屏藩的陝晉,非我有矣!看情形潼關一道鎖鑰,岌岌可危,河南的福王,大約已寢不安席了!”說罷,命親隨們快去套車,又派一個下人,去請劉孝廉替我陪客。這時楊展已離席而立,便說:“師座軍書旁午,國事要緊,學生改日再來叩謁,就此告辭。”廖侍郎連連搖手道:“我們通家世誼,非比尋常,不必拘泥,墨仙才高學博,識逾恆流,你們大可一談,便是你進京會試的事,和都城一切情形,他也可以源源本本告訴你。”

正說著,劉道貞已雅步而入。廖侍郎便把新得消息,匆匆一說,便自趕赴相第,議事去了。

劉道貞陪著楊展終席以後,邀到他安硯的書室,促膝茗談,楊展一瞧曹勳不在室內,問起情形,才知劉道貞已派人送他回鴻遠客寓去了。劉道貞笑道:“曹勳是我總角之交,性情亢直,寧折不彎,世傳武藝,臂力絕倫,又是世襲指揮,上年春季東寇窺邊,震動幾輔,我偶託回川便人,捎封信扎與他,勸他馳騁邊疆,克振家聲,不料他真個來了。可是今昔異勢,局面不同,他到了沙河鎮,一怒欲回,雖然他素性如此,其實此舉卻非常人所及,便是小弟在此孤奇,毫無官守,無日不起還廬之思?只因居停情重,一時不便出口,現在體察情勢,危巢覆卵,凜乎不可再留,也許和諸位可以聯轡出都呢。”楊展說道:“看情形小弟進京會試,也是多此一舉,老母倚閭,白雲望切,小弟也心灰意懶了。”劉道貞道:“這卻不然,天生人豪,才為世用,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楊兄甘願韜光隱晦,事情到來,恐怕不由自主。

至於武闈應試,憑真才實學,揚名天下,與阿媚權門,尸位素餐者不同,貴座師愛才念切,到時定有安排。川南來人及貴座師,時道吾兄及令閫俠義軼事,久已心折,我看老兄,現在像是懷著什麼心事似的,而且神色之間,也帶著肅殺之意,難道此來京師,曾有什麼不平之事遇到,動了扶危救困的俠義肝膽,想要一試身手麼?”楊展聽得,猛吃一驚,暗想這人真了不得,居然在我面色上,隱隱道著了三姑娘一檔事,此後言語舉動,還得當心才好。轉念之間,不覺微一沉吟。劉道貞拍手笑道:“何如,事蘊於心,氣現於面,這一猜測,許是給我料著了吧?吾兄初到京城,地理不熟,人情隔膜,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也許可以借箸代謀,參與末議,借他人杯酒,澆澆自己塊磊,也是一樁快事,”說罷,呵呵大笑。楊展被他當頭一罩,微微一笑,卻暗地留神劉道貞詞色之間,鋒芒畢露,豪邁過人,並非有意推敲,確是肺腑之語,大有傾心結交,一見如故之意。心裡暗暗打了個主意,故意不理會他的活鋒,很從容說道:“此番進京,得與先生結交,便覺此行非虛,倘蒙不棄,明晚在寓所當治杯酌,恭候駕臨,還要替先生引見一位風塵奇士,藉此也可傾談一切。”劉道貞向楊展看了幾眼,笑道:“奇士定有奇聞,卻之不恭,一定遵召。”楊展暗暗好笑,便與劉道貞訂了明晚之約,告辭返寓了。

第二天,白天無事,楊展又是世代守鄉居富,並非仕宦一流,京中也沒有幾個戚友,只和曹勳到近處名勝處所,隨意遊玩了一陣,便回寓來。暗地和三姑娘說明自己聽得的曹太監家中的情形,又說出今晚約廖府西席劉道貞到寓便酌,“此人雖是文士,卻非常人,人既豪爽,胸多智謀,京城地面,他又熟悉,你報仇的事,也許著落在這人身上,他來時,只看我眼色行事便得。”當下吩咐仇兒,知會店櫃,在寓中代辦一桌精緻可口的酒席,晚上應用。

西山日落,燈火萬家,劉道貞翩然而來。楊展迎入自己屋內。曹勳也聞聲趕入。曹勳是中途結伴,同行同寓的同鄉,又是劉道貞的好友,當然是請他作陪,不過心頭蘊藏著三姑娘一段事,在這位心口如一,時發傻勁的曹老鄉面前,能否遙露出來,卻有點躊躇了。

燈紅酒綠,主賓入座,仇兒在旁伺應。酒過數巡,劉道貞問道:“昨夜楊兄所說那位風塵奇士,何以未見?”

楊展指著左面空座上說道:“早已虛左而待,一忽兒便來。”說罷,向仇兒說道:“拿琵琶來!”仇兒出去,便把三姑娘鐵琵琶拿進房來。楊展接過,擱在空席桌沿上,向劉道貞說:“劉兄博通今古,請鑑賞一下,這琵琶的異樣處。”劉道貞站起來,俯身細察,用手彈了彈絃索,掂了掂輕重,立時面現詫異之色,向楊展看了一眼,正想說話,忽見房簾閃動,嫋嫋婷婷地走進一位蛾眉淡掃,裝束雅素的美人來。楊展站起身來,指著上面劉道貞說:

“義妹,這位便是我說的劉孝廉道貞先生。”又指著三姑娘說:“這是小弟在邯鄲道上,結盟的義妹,也就是昨夜所說的風塵奇士,我輩襟懷磊落,萍蹤偶聚,劉兄定不拘泥世俗之見,以男女為嫌,正可請我這位義妹,彈套琵琶,向劉兄請教。”劉道貞萬不料所謂風塵奇士是個女子,而且被楊展恍惚迷離地一介紹,桌上琵琶,又是精鐵所制,與眾不同,明知楊展這樣人傑,無端在半途結識這位義妹,其中定有非常之事。既稱義妹,卻又令同席獻技,事甚兀突,頗出意外。一時倒有點莫測高深了。

三姑娘垂眉斂目,向劉道貞福了幾福,又和曹勳,打了個招呼,便盈盈地在左席坐了下去,拿起桌上鐵琵琶,微一側身,正了一正弦音,竟默不出聲叮叮咚咚彈起琵琶來了。劉道貞是個九流雜學,無所不窺的人,原是一個倜儻不群的人物,音樂一道,自然也是內行。一聽鐵琵琶彈出來的音韻格律,和普通琵琶,完全不同。彈的調門,卻聽得出來,是失傳的古調“風塵三傑。”他一聽她彈著此調,心裡一動,不禁向三姑娘背影掠上一眼(因為三姑娘是側身朝外的),同時又向主位上的楊展察看。見他面含微笑,拿著一支牙箸,輕輕敲著桌沿打拍子。女子對席的曹勳,音樂完全外行,統沒理會,只顧喝酒。劉道貞靜心細聽,覺得音韻非凡,漸入佳境,似乎幾根琴絃中,有時曲曲傳出兒女的柔情,有時也隱隱地起了英雄的叱吒,忽柔忽剛,忽揚忽抑,便像風塵三傑,在那兒對話一般。等到調終音絕,劉道貞還昂著頭痴痴地在那兒欣賞,耳朵邊似乎還存著嫋嫋的餘音。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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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賣荷包的家

三姑娘一曲彈罷,輕輕把琵琶擱在身後茶几上,盈盈地立起身來,對楊展低低地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便退下席來,遠遠地向劉道貞微一斂衽,竟悄悄地退出房去了。

劉道貞離席還揖時,見楊展任她退席,並沒挽留,自己嘴上急想說話,一時又不便說些什麼,兩道眼神把三姑娘一直送出房外,如有所失。心想這女子有點怪道,悄悄地進來,悄悄地退去,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只輕輕和楊展說了一句,也聽不出字音來,所謂風塵奇士之奇,大約便在此處了?他無精打采地坐下,一時竟有點惘惘然。

劉道貞的神情,逃不過楊展兩眼,故意問道:“這位義妹的琵琶,還能入耳否?”劉道貞精神一振,連贊“妙絕,妙絕”忽地上身一探,很迫切地問道:“楊兄恕我冒昧,這位姑娘端淑中寓流麗,秀媚中隱英爽,用的是生平僅見的鐵琵琶,彈的是“風塵三傑”的逸調,吾兄又故作驚人之筆,布成匣劍帷燈之局,如此種種,定有所為,如蒙不棄,認為可交,何妨肝膽相示,遣此良夜呢。”楊展暗暗一樂,先不開口,卻向曹勳瞟了一眼。劉道貞立時覺察,嘴上哦了一聲,向曹勳問道:“你和楊兄結伴來京,楊兄和那位姑娘結盟義妹的經過,你當然比我清楚得多了?”

曹勳大笑道:“俺在沙河鎮拜識楊兄時,那位姑娘已經在楊兄身邊,俺又不像你事事講究掘根刨底,怎會比你清楚呢!”劉道貞微一思索,笑道:“我現在要和楊兄密談一下,也許事關隱秘,只許你聽在耳內,卻不許你隨口亂說。”曹勳怪眼瞪得老大,高聲說道:“我喝我的酒,你談你們事,聽不聽由我,說不說由你,你們信得及我時,便在我面前說,信不及我時,等我吃喝完了,避開了你們以後,再說未遲。”楊展一聽,這位老鄉說話,真像打鐵一般。劉道貞卻滿不在意,點點頭說:“好了!我信得及的。”說了這句,又向楊展笑道:

“我這位總角之交,剛而非懷,勇而有信,關係朋友重大之事,他是極有分寸的。”劉道貞這樣一說,明明是催楊展開口,急於一探三姑娘的隱情了。

楊展揮手命仇兒退出。一面殷殷勸酒,一面便把三姑娘立志報仇,進京尋訪花太歲

便是司禮太監曹化淳養在府中的拈花寺八指禪師。自己憐她一番苦心,業已允她相機臂助,帶她來京。男女同行不便,又憐她身世孤單,遂結為義兄妹,預備助她成功以後,再替她謀個終身的歸宿。但是初到京城,人地生疏,萬不能魯莽從事,必定要佈置周密,一擊而中,還要事成以後,一毫不露破綻,使人無從捉摸才好。吾兄才識過人,這檔事還得請教大才相助,示以機宜,非但三姑娘感銘骨髓,戴德如天,連她家慘死兇手的幽魂,也銜恩於地下了。

楊展悄悄地說出底蘊,曹勳也聽得兩眼直勾勾的出了神,劉道貞卻默不出聲,兩眼微閉,不住地在那兒思索。他半晌不說話,大家都沉默了。許久,才見他雙眼微睜,射出精光,向楊展點頭道:“此事如若先探仇蹤,然後飛身入室,潛身伺隙,阻擊殲仇,非但三姑娘身有武功,還有吾弟這樣大行家扶持臂助,也許手到擒來,並非難事,但是據我所知,曹宅確有八指禪師其人,據說,武功絕倫,為曹監侍衛之首,八指禪師以下,恩養的四方武士,不下二三百名,平時曹監出入,前呼後擁的校尉,便不下百餘人,夜晚防護院宅,稽查出入,必定戒備更嚴,萬一稍有疏漏,一擊不中,便誤大事,何況京城非外省僻縣可比,吾兄又是揚名鄉土,具有身家的人,加上武闈廷試之日,大約還要半月以後,豈能輕身涉險,貽害無窮?

正如楊兄所慮,必須一擊而中,還要不露破綻才好。這樣看來,當然要計策萬全,才能下手,因此我想到一條線索,從這條線索上,得到一個奇計,不過此時還不便明言,明天我得先暗暗訪明瞭這條線索,才能安排下手的步驟。大約明天廖侍郎下朝以後,定要來請吾兄敘話,那時或可與兄密商此事了。”楊展聽他想得奇計,滿心喜悅,不料還得查明線索,話來明說,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倒被他弄得心癢難搔。自己還未開口,曹勳便搶著說話了:“我知道你肚皮裡,有的是希奇古怪的鬼八卦,不然,我們小時候一淘頑耍的弟兄們,為什麼替你取個綽號,叫做賽伯溫呢?不過你既然替楊兄想了個鬼八卦,何必再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令人難受?直接了當地先說明了,豈不痛快!”楊展聽得大笑。劉道貞伸手拍著曹勳肩膀,笑道:“沒有你的事,喝酒是正經。”曹勳忽地一跳而起,指著劉道貞說:“怎麼,沒有我的事,那不行,你們用計的用計,出力的出力,去充除強助弱的好漢,卻把我老曹當廢物,蹲在客店裡受悶氣,那我不幹,我也得替三姑娘賣點氣力,回家鄉去也說得嘴響,否則,我得嚷嚷……”楊展一聽要糟,他竟學起充憊賴的小孩子來了,又笑又氣,卻又愛他見義勇為的一股傻勁,自己和他初交,不便說什麼,卻聽得劉道貞和他說道:“誰也沒有把你當廢物,不過你這一身銅筋鐵骨,我都盡知,如果在長槍大戟,十蕩十抉的疆場中,你倒可以去得,現在需要的,卻是飛行絕跡,隨機應變的本領,這種本領,非你所長,如何去得,也罷,明天我和楊兄商量停當以後,總得叫你出身汗,你才沒有話說,可有一樁,你得自己留神你的嘴,不要誤了人家大事。”劉道貞這樣一說,曹勳立時笑逐顏開,坐下喝酒了。酒席散後,大家又閒談了一陣京城掌故。

到了起更時分,劉道貞告辭別去。楊展拉著曹勳又談了一陣,探出劉道貞家世。才知道貞原是黎州大族,黎州有一個牢不可破的惡習,凡是有人登科,有了孝廉或進士身分,便要建立旌坊,逞雄一鄉,而且可以役使窮戶,攤派富商,名曰“免差”。簡直等於土豪惡霸,官不能禁,沿為紳例。到了劉道貞登科成名當口,他獨排眾議,謝絕應得的惡例,竟率了妻子,搬到臨邛去住家了。黎州的人,弄他沒法,從此這個惡風氣,從劉道貞起,便革除了。

後來他髮妻去世,斷絃未續,便進京浪遊,曾經上書當道,條呈救時之策,當道雖不能用,卻被廖侍郎賞識,請到家中,屈為西席,廖侍郎時時向他請教,賓主極為投契。現在他家中還有老母寡嫂,前妻一子,也由寡嫂管領著。楊展探明瞭劉道貞家世情形,想起了眼前一檔事,心裡便暗暗打了主意。

第二天午後,楊展正和三姑娘密談劉道貞說有妥策,先去打探線索的事。談話間,廖侍郎已派車來接。楊展囑咐三姑娘安心在寓,對於同院住著的曹勳,想法和他談談,用話籠絡住他,免得他單身出外,酒醉漏風。吩咐以後,自己帶著仇兒,上車到廖府去了。

這天楊展到廖府時,廖侍郎把楊展請到自己內書房,密室談心。問起劉孝廉時,左右說是清早出去訪友,尚未回來,楊展猜是探訪線索去了。便一心和廖侍郎盤桓,順便問問武科廷試的情形。廖侍郎斥退左右,悄悄對他說:“你既然進京,這次武科,當然得應試一下,在你又是輕而易舉的事,定然高中無疑,不管時局如何,總得了此心願,不過武闈高中以後,難免欽派職司,指省效力,到那時卻須看事論事,我自會替你想法。老實說,我希望你早回家鄉,早慰高堂倚閭之望。我謬充座師,對於有為英年,竟這樣勸人湧退,對於朝廷提拔真才,勤勞王事之旨,也說不過去,但是我另有想法。平時和墨仙,討論未來局勢,墨仙見識,比我徹透得多,他說:‘朝廷餉兵兩絀,屢失戎機,晉陝民變,已成燎原之勢,萬一晉陝一失,京城必危,潼關一破,楚豫難保,真個到了這樣不可挽救時候,只望江南半壁,劃江自守,蜀國天險,防堵得人,或可保存東南數省幾分元氣,留待中興之機。’他這幾句話,我時常暗存心中,昨夜在相府密議傅總制失陷以後的辦法,袞袞諸公,竟無一人說句像樣的話,最可笑魏德藻堂堂元輔,別的主意一點沒有,卻主張把這火急塘報壓下,不使上聞,預備暗地和一般當權太監密商以後再說。你想元戎陷賊,兵心解體,這是何等重大的事?大禍已在眼前,還要矇蔽君上,我忍不住說了幾句利害關係的話,反笑我迂執之見,不合時宜。我回來以後,氣得一夜沒睡。

你我這樣無補時艱的老朽,早該掛冠而隱,無奈見危授命,殺身成仁之念,橫亙於胸,此時已非我高蹈之時。至於你,現在尚無官守,和我又不一樣了,我也得為國家保全才傑之士,預備他日中興之佐,何況你在川南,夫妻雙傑,人望所歸,你的好友象川南三俠,都是絕好臂膀,你如回到家鄉,逢到西蜀危難之時,正可振臂一呼,保障一方。墨仙足智多謀,也是絕俗超群之傑,我也預備請他和你們聯袂出都,將來可以同你聲應氣求,保衛桑梓,比較在此作撲火燈蛾,同歸於盡,豈非有意義得多?此刻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務必銘記在心!”說罷,竟自老淚紛披,長嘆不已。楊展長眉劍立,俊目電射,朗聲說道:“師訓定必銘心!門生不才,到那時願毀家紆難,率川南數萬鄉子弟,乘流而下,掃蕩中原,迎師座於黃河之濱。”楊展正慷慨激昂的說著,一個長班,在門外稟報:“居庸關總兵張倜、寧武關總兵周遇吉進京陛見,特來請渴。”廖侍郎向楊展說:“我到外廳會客,你在此等墨仙回來,回頭我們再談。”說罷,到內室更換冠帶,預備見客去了。

楊展獨自在內書房,坐不到一盞茶時,長班來請,說是“劉師爺回來了,請楊相公到外書房敘話。”楊展到了劉道貞屋內,兩人相見,楊展便問:“劉兄古道熱腸,今天外出,定是探尋線索去了?”劉道貞微然一笑,一看左右無人,從自己書桌上青氈底下,取出一封柬帖,交與楊展。楊展仔細一瞧,柬帖上寫著,怎樣佈置,怎樣探仇,怎樣進身,怎樣下手,連如何退身,如何結束,一步步寫得層次井然,後面還附著街道四至的簡明地圖。楊展噍得暗暗點頭。劉道貞拱手笑道:“小弟效勞,只有到這地步為止,此後只有靜聽吾兄的喜音了,要緊的臨時運用,隨機應變,不要執滯,還得吾兄逐步留神,不要拘泥定策才好,還有我們曹老弟面前,只好實行古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那句老話了。”說罷,呵呵大笑。楊展卻皺著眉道:“劉兄,你這條計,真夠得上一個奇字,佩服是佩服,不過卻苦了我,萬一陷身香國,洩漏春光,鬧得焚香搗麝,柳慘花愁,或者陰錯陽差,把我當作腧牆穴隙的狂徒,這可掬西江之水,難洗此辱,從此也無臉見江東父老了!”劉道貞大笑道:“楊兄望安,這樣重任,非大將軍自己出馬不可,好在令閫不在此地,儘可放膽而行。”說罷,笑得打跌。

楊展看了他一眼,心裡想說出一句話,覺得時機來至,便沒出口。彼此又仔細商量了一陣,已經日影西斜。探得廖侍郎貴賓不斷的到來,應接不暇,便辭了劉道貞,悄悄回寓了。

楊展返寓,在當天晚上,把三姑娘仇兒叫到跟前,悄悄地密談了一陣,把第一步應該做的事,仔細吩咐明白。

三姑娘自然心領神會,感激涕零,仇兒卻如夢方醒,才明白自己主人帶三姑娘進京,原來目的在此。心裡正奇怪三姑娘進京以後換了個人,次日淡裝素服,沉默寡言,無異一位幽嫻貞靜的閨秀,主人和她,分居別室,平日兄妹相稱,親而不密,看得莫名其妙,直到此刻主人說明就裡。

自己暗暗慚愧,覺得自己在沙河鎮,有點錯疑主人了。

第二天下午,曹勳正在楊展屋內聊天,劉道貞到來,身後卻跟著一個鄉下裝束的僕婦。

楊展更不細問,便領著僕婦到三姑娘房去了。半晌,楊展回來,身後跟著三姑娘和仇兒,仇兒還扛著一個鋪蓋。三姑娘進房,向劉道貞含笑見禮,款款道謝道:“諸事蒙劉先生費心關照,實在感激不淺,現在同我兄弟特來告辭,改日再一併道謝罷。”說罷,向劉道貞曹勳都福了一福,便退出房去。仇兒也笑著向楊展說了句:“相公,此刻送我姊姊到親眷家安身,回頭再來伺候相公。”說罷,忍著笑,跟在三姑娘身後也出去了。曹勳瞧得亂翻白眼,不想三姑娘原有親眷在京?可是仇兒和她,怎地忽然變成了姊弟?而且帶去的女僕,還是由道貞替她找來的?忍不住問道:“三姑娘大事未辦,怎地走了?”楊展道:“辦事不在一時,女流同處一寓,到底不便,讓她在親眷家安身也好。”曹勳聽得理路滿對,便不再問了。劉道貞卻對他說道:“此刻我來接你們兩位到廖府寄住,比在嘈雜的客寓,畢竟好得多,你行李不多,也得收拾一下,外面車輛已經備好,我們馬上便走。”曹勳聽得又是一愣,覺得事情都是突然而來,其中定有說處,定是劉道貞在那兒搗鬼,一時卻想不出所以然來。劉道貞又連連催促,只好先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廖侍郎原預備接楊展到自己家中,現在聽得他同來義妹已經訪著親眷,另有安身之處,楊展已經還來,便將花圃一座精緻小花廳,撥作門生寄寓之所。楊展帶來的長隨們,也安置在小花廳旁耳房內,可以早夕伺候。劉道貞卻把曹勳安置在自己書屋的鄰室,廖侍郎看在西席面上,對於曹勳,當然也另眼相待。從這天起,楊展和廖侍郎師生周旋以外,常和劉道貞安步當車,出外遊覽京城景物,偶然也帶著曹勳同行。一連好幾天,曹勳覺得三姑娘仇兒兩人一去無蹤,楊展和劉道貞也絕口不提,問起時,兩人又浮光掠影的一說,聽得摸不著頭腦。

有一天,楊展獨自外出。劉道貞也拉著曹勳到街上閒步,向大佛寺街南首走去。經過司禮太監曹府門口,向右一拐,繞到曹太監府後一條僻街上,幾步又拐進一條長長的靜靜的小衚衕。走沒多遠,一家破舊的紅漆雙扇門外,掛著一塊半舊的木招牌,招牌上漆著一個五采荷包,下面寫著“南北巧繡,識綿串紗,四季時樣,色色俱全。”曹勳笑道:“久聞京城荷包有名,卻不料在這小衚衕破落戶門口出賣,這樣冷清清地方,鬼也沒得上門。”劉道貞道:

“你知道什麼,京城鬧市繡貨鋪裡,有的是帶賣荷包的,但是要挑選上上的出色貨,還得上這兒來,你可得記住這地方,回家時,可以買幾件去送人。”兩人串了一陣衚衕,便轉到熱鬧街上,進了一家酒館,對酌了一回,便回廖府了。

第二天掌燈時分,楊展換了一身華麗的衣冠,只和劉道貞曹勳打了個照面,說是另有約會,便獨自走了。劉道貞和曹勳在自己房內對酌,劉道貞問道:“我記得你從前善使一條精銅連環鎖子蛇骨鞭,這是你祖傳的得意兵刃,這道來京,防身利器,想必帶在身邊的了?”

曹勳指著腰裡說:“這是我的性命,當然刻不去身。”劉道貞一看房內無人,悄悄問道:

“你不是願意幫助三姑娘一點忙嗎,現在還願意不?”曹勳聽得一愣,說道:“這何消說得,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問這話什麼意思?三姑娘安身親眷家以後,一無消息,連楊兄那個小管家都不見了,我正想問你哩。”劉道貞微微一笑,喝了口灑,緩緩說道:“今晚三更,便是你幫忙的時候了。”曹勳一聽全身一震,霍地跳起身來,把自己坐的一張椅子,端到劉道貞下首,坐得靠近些,探著身,壓著嗓音說:“唔!我說這幾天楊兄常常獨自外出,你也有點鬼鬼祟祟,不用問,都是你的鬼八卦了?卻把我瞞得實騰騰的,到底也用著老子了,好!

只要不把老子幹擱在一邊,由你們搗鬼去,我的軍師爺,我明白觀在你是升帳發兵,想指揮老曹出馬了,用不著激將法,水裡火裡,老子都去,你就痛快說吧!”說著,說著,嗓門的話音,不由得便高了起來。“噓!”劉道貞急用一指,在嘴上攏一個“中”字,曹勳脖子一縮,舌頭一吐,輕輕地說:“沒有外人,快說,這幾天閒得沒事做,連周身筋骨都不得勁兒,拳頭癢癢的,擂幾個王八羔子,臊臊皮,也是好的。”劉道貞正色道:“你不要把事看輕了,也許你用不著出手,也許你這條蛇骨鞭,要替人家抵擋一陣,不論如何,得聽我調遣,事情出入太大,一毫亂來不得!”曹勳點著頭說:“依你!依你!”劉道貞又說道:“今晚二更過後,你換身短衣,暗帶蛇骨鞭,和一條堅實繩索,悄悄地蹲在那條衚衕背暗處所,快到三更時分,定有一輛朱輪繡幟駕著黑驢的精巧車子,在賣荷包的門口停下,車內也許下來一個,或兩個女子,你不用管它,等女子進門,趕車的漢子拉到遠一點地方息著當口,你便出其不意地撲過去,一下子把他制住,第一不准他出聲,把他身上號褂剝下,捆住手足,藏在車內,你卻把剝下的號褂,套在身上,抱著趕車鞭子,坐在駕車的位子上,假裝抱頭打盹,暗暗地留神那家門口進去的人,如果瞧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和尚進去,你得仔細留神和尚的隨從,有幾個跟進去的?有幾個等在門外的?如果你瞧見,有人在暗中料理和尚的跟隨,已進門的你不必管,出在門外的,你得幫同下手,不管死活,一個不准他們逃出衚衕去,假使風平浪靜,你卻不許動手。

此刻我和你說的,無非是一種猜測,也許到時,情形有點不同,好在到了分際,定然有人替你打接應,怎樣悄不聲的退回來,也有人知會你的。”

劉道貞和曹勳密談的時分,楊展打扮得紈絝子弟一般,早已進了那條衚衕內賣荷包一家的門。其實他已是輕車熟路,成為這家的入幕之賓,而且搖身一變,變成了脂粉隊中,出色當行,揮金如土的王孫公子。原來這家人家,並非真個出賣荷包的破落戶,荷包招牌,是個幌子,也是個暗記,門外好像是破落戶,門內前幾進閒屋,也瞧不出什麼來,可是再進去,便別有洞天,曲房復室,宛如迷宮,錦幃繡闈,有如內苑。這家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夫人,上下人等,都稱她為九奶奶而不名。據說當年權傾朝野的奉聖夫人客氏,是九奶奶的乾孃,因此京城內呈親國戚,權門豪奸的姬妾們,十九和九奶奶有來往。客氏死後,氣焰冰消,九奶奶卻手段通天,密營香窟,內赫赫門第的蕩婦妖姬,闢一方便之門,同時替一般公子王孫,做了蟻媒蝶使,兩面湊拍,於中取利,九奶奶便成了曠夫怨女的廣大教主。但是九奶奶眼高於頂,普通人休想問津,凡是入幕之賓,都是經九奶奶親自選就的,有財有貌的風流男兒,或者是具有特別權勢的人物。前幾年,香窟並不在此,卻是門庭如市,車馬盈門,而且黑車四出,用計劫取俊壯男子,囚入迷香窟裡,許多少年子弟,竟有因此失蹤傷身者,風聲鬧得太大,御史登了彈章,九奶奶幾乎弄得鋃鐺入獄人、財兩失。幸而她平時背有靠山,聲氣相通,居然彌縫了事。這一來,九奶奶匿跡銷聲,藉著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庇護,悄悄遷居於這個僻巷之內,不敢像從前明目張膽的大做,居然想入非非,用荷包為記,只偷偷摸摸做些舊日生涯。可笑曹太監庇虎傷身,引狼入室,府內一群姬妾,正在廣田自荒,得此近水樓台,豈肯放過?早和九奶奶結成不解之緣,另訂密約了。

劉道貞倜儻不羈,也許在九奶奶家,曾作入幕之賓,也許耳熟能詳,深知內幕。為了三姑娘的事,運籌帷幄,居然想到這條線索上去。他自己並沒露面,指明地點,暗授方略,由楊展單獨前往,以挑選荷包為名,敲門而入,楊展進門時,只有一個龍鍾的老嫗應門,領到第二進院落穿堂小坐,老嫗便自退出。堂內設備,並不起目,無非應有盡有而已。半晌,一個垂髫雛婢,從屏後出來,捧著一盞香茶待客。楊展已經明人指教,九奶奶詭計多端,恐怕這盞香茶內有把戲,那敢沾唇,便向雛婢道:“我要挑選上等的各式荷包,你家貨樣可曾完備……”一語未畢,屏後笑道:“上等貨應有盡有。”從這句話音裡,轉出一個畫眉裁鬢,面如銀盆的貴婦人來,看臉上依然明眸皓齒,還留著一點少婦丰姿,而且翠羽明鐺,一身內家裝束,頗有點華貴氣象,只可惜發胖得有點身材臃腫。楊展明白,這婦人定是盛名之下的九奶奶,故意學出紈絝子弟的樣子,跳身而起,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幸會幸會!想不到九奶奶今天親自出來待客,面子不小,有幸!

有幸!”九奶奶嘴上噫了一聲,格格一陣笑,笑得面頰兩塊肥肉,畫涼粉般哆嗦了一陣,指著他笑道:“小夥子,九奶奶面前,休弄鬼吹燈,你不是想挑選上等荷包嗎?這兒不是談話之處,來!跟我走!”說罷,便往屏後走。楊展吃了一驚,心想自己還沒有說出所以然,她倒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為了三姑娘大事,既然到此,也只好冒險一闖的了,心裡轉念,腳下已跟著九奶奶轉過屏後。見她沒往後院引,轉入側面一道黑黝黝的夾弄,九奶奶一面走,一面和他說笑。楊展心頭直跳,不敢答腔。九奶奶立時覺察,嗤地一笑說:“小夥子,你還是初出道的雛兒哩!”

這條夾弄,足有四五十步長短,夾弄盡頭,卻是一堵砌死的牆,黑沉沉地看不出有門來。

九奶奶搶上一步,伸手在牆上摸了幾下,吱嘍嘍一響,整堵牆壁,竟向右面縮了進去。面前頓時一亮,立時鳥語花香,嫣紅奼紫,換了一個天地。九奶奶和楊展走出牆外,一按機關,整堵牆壁,依然嚴絲密縫的還了原。楊展留神這堵牆壁,原來是極厚堅木做就,下有鐵輪子,嵌在石槽裡,裡外都有暗藏的啟開機關。暗暗記在心裡。

楊展跟著九奶奶,踏上一條花園正中的卍字畫廊,這畫廊中間是十字形,把一座精緻花園,劃分為四面,除這面暗藏機關的木牆,似乎是出入的總門以外,其餘三面畫廊盡頭,都通著一式的雕欄朱戶的抱廈,四周花木映帶,池沼縈迴,益顯得曲徑通幽。重門疊戶後面,還有妙境。

楊展逐步留神,看出此處定是當年公侯府第的花園,大約因為先後銜接,僅一牆之隔,被九奶奶圈了過來,整治一新,闢為秘窟。九奶奶領著楊展,穿過畫廊十字交叉的中心,向對面正中一重繡戶走去,立時從裡面走出兩個妖嬈侍女,打起猩紅軟簾,讓兩人進內。楊展舉步進室,只覺寶光璀燦,陳設富麗。九奶奶並沒在進屋內待客,穿過這重堂屋,只一拐,又轉入一處目迷五色的華屋,屋內繡幃錦幛,似乎前後還套著不少復室。九奶奶和他,在這屋內靠壁的繡榻上,並肩坐下,侍女們立時分獻香茗,端上果盒。九奶奶微一揮手,侍女們便悄悄退走。

九奶奶笑盈盈地向楊展說道:“你既然知道我九奶奶名頭,當然經過明人指教,才敢到此,你為什麼不捱到起更進來呢?你要知道,你要挑選上等貨,有的是,可得等到三更時分。

再說,看你模樣,當然是一位闊公子,但是京城裡幾家說得出的公侯府第,都在我九奶奶肚裡,這幾家的子弟們,都沒有像人樣的,你又帶著川音,可見不是這兒人,而且陌不相識的,居然敢單身獨闖,膽子真不小!小兄弟,你得說實話,你是誰家子弟?

進京幹什麼來了?今天上我這兒來,還是瞧見了誰家可人兒,設法想,想九奶奶施點手段替你醫相思病呢?還是想見識世面,求九奶奶畫符點將,替你做個媒呢?小兄弟,不用害臊,你就痛快說吧。”楊展一聽,明白晚上才有鬼戲,心頭一鬆,故意搖著頭說:“你猜的都不是,我不是四川人,不過從小在四川長大的,至於我姓甚名誰,誰家子弟,關係我父親名頭,我不便說,你也不必問我,也不願對你隨意捏造,指點我到此的人說,只要你肯接待,照例不問人家姓名出身的,怎地破例問起我來了?”九奶奶說:“咦!此刻幾句話,很是在行,好,我暫不問你出身姓名,你剛才說過,我猜的都不是你到此的原因,我問你,你巴巴地為什麼來了,難道你只要見見我九奶奶麼?”

說罷,格的一笑。楊展故意笑道:“也許有一點,說實話,我想求你幫個忙,不過初次見面,一時又礙口,不知怎麼才好。”九奶奶笑道:“說著說著!又顯出雛兒的嫩相來了,九奶奶是幹什麼的,這兒是什麼地方,孔夫子門前休賣百家姓,用不著假撇清,那一家的雛兒,攝了你的魂了!”楊展故意囁嚅了半晌,才說道:“實對你說,我無意中瞧見了大佛寺街曹府的七姨,實在長得和天仙一般,害得我眠思夢想了許多日子,經人指點子一條明路,才知那七姨是你乾女兒,常到你這兒來的,所以……”九奶奶一聽他說出七姨,立時眉頭一皺,不待他再說下去,搶著說道:“要命!你怎地偏偏看中了七姨呢?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依我看,曹府幾房姬妾,最美的要算五姨和十二姨,你怎地偏偏看上七姨呢?曹府十幾房姬妾,除出七姨,不論那一房,我都可以替你手到擒來,惟獨那七姨,連我九奶奶一時也沒法想了。”楊展有意繞著圈子說:“我的九奶奶,七姨是你乾女兒,你便作難了,事成以後,你要我怎樣重謝,都可以。”九奶奶嘆口氣道:“小兄弟,實對你說吧,七姨現在被一位魔王佔住了,這位魔王不是別人,便是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此人武藝高強,殺人不眨眼,手下統率著一二百名打手,是曹公公唯一保護身家的高人,你怎地想虎口上拔毛呢?”楊展假作吃驚似的問道:“我真不懂,八指禪師一個出家人,不守清規,替人家護院,已是不該,怎的又佔了主人的姬妾,曹公公難道睜著眼充王八麼?照說曹公公是淨身的太監,怎地府內養著十幾房姬妾,這不是沒事找事,自討沒趣麼?”九奶奶啞然笑道:“初出道的小夥子,你不懂的事多著呢,你知道太監淨身怎麼一回事?宮裡太監多得數不清,能夠巴結到皇上面前,得到寵信的沒有幾個,這許多太監,真個淨身的,當然不少,也有在淨身時化了錢,弄得半淨不淨的,曹公公便是這種人……”楊展聽她說得離了題,慌攔住道:“九奶奶,老虎口上拔毛,我沒有那麼大膽子,我只好死了這條心,可是你這地方太好了,九奶奶!現在我再和你商量一檔事,明晚我想借你地方,會一個人,請你替我辦一桌精緻的消夜菜席,九奶奶!你如應允的話,請你把這個收起來。”一面說,一面從腰兜裡掏出一錠黃金,擱在九奶奶身邊。九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指著楊展笑道:“九奶奶這兒,本來沒有這個規矩,別人來是辦不到的,今天老姊姊,存心交你這個小兄弟,可有一節,下不為例。明晚起更時分,你們悄悄地進來,一切都會替你預備好的。九奶奶存心交友,這錠金子快收起來,將來老姊姊求你的事,多著哩!”楊展站起來,拱拱手道:“彼此心照不宣,這點小意思,你留著賞人吧。”說罷,便舉步告辭。九奶奶親自送出抱廈,卻命身邊侍女們,陪著通過進來時候的,裝有鐵輪石槽,活動的假牆壁。

楊展出了九奶奶香窟,馬上趕到三姑娘安身之處,說知備細,叫她和仇兒預備明晚應辦的事。原來三姑娘安身之處,是劉道貞替她租了幾間僻靜的閒房,叫仇兒伴著她,姊弟相稱,又僱了一個鄉下女僕伺應,遮蔽耳目。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人靜更深,仇兒和三姑娘,每晚隱身九奶奶香窟左右,早已探明花太歲改稱八指禪師的仇人,每夜三更時分,必到香窟。

曹太監的幾房姬妾,也常常在香窟進出。惟獨七姨,差不多每夜必到。有時楊展也施展輕功,潛蹤隱伺,而且深入曹府,暗地窺探花太歲手下,有什麼扎手人物。大致探明,才按照劉道貞定下計劃,實行下手。照說三姑娘訪著了仇人,有楊展等臂助,儘可直入曹府下手,何必費這周折?這裡邊完全是劉道貞智深慮遠,顧全事後不生枝節,楊展等仍可逍遙京都,不致變了黑人。因為曹府屋宇深沉,戒備相當嚴密,不論事情得手與否,稍一敗露,立時可以掀起滔天風波,非但楊展難以漏面,進不了武闈,連帶廖侍郎,也難免受了牽連。京城究非外省可比,曹太監又是炙手可熱的人,不能不計策萬全,利用九奶奶的香窟了。

在劉道貞授計曹勳這天晚上,起更時分,楊展和三姑娘在街上僱了一輛車子,悄悄到了九奶奶門前,先打發了車子,然後敲門進內,深入香窟。這時楊展和三姑娘,都內著勁裝,外罩華服。三姑娘更打扮得螓首蛾眉,珠光寶氣,而且湘裙百折,宮發堆雲,飄然是一位大家姬妾,楊展的瑩雪劍,三姑娘的鐵琵琶,並沒帶著身邊,卻叫仇兒背在身上,施展他家傳的小巧功夫,從屋上進身,隱在暗處,聽命行事。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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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6: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秘窟風波

魚更初躍以後,九奶奶秘窟香巢內,洞房邃室,兀自靜靜地寂無人聲,惟獨卍字走廊通到東首的抱廈內。左邊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珠燈掩映,畫燭通明,而且時有笑語之聲,從茜紗窗內,透曳出來。

這間屋內,中間紫檀雕花的圓桌面上,擺著一桌精緻的酒席。楊展居中上座,打撈得珠光寶氣的三姑娘,含羞帶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側坐著談笑風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兩個垂髫俊婢,執壺侍立。繡簾外面,幾個伺應使女,不斷地送進珍饈佳看來。九奶奶風流放誕,不減當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鐲叮噹,和楊展猜枚行令,銳利的眼神,卻時時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見她低頭時多,抬頭時少,偶然對答幾句,也似羞羞澀澀的,以為大家姬妾,初次做這風流勾當,畢竟膽虛,其實三姑娘久闖風塵,相當老練,此刻好像有點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擔心:事情能否順手?不免低頭沉思。同時還想起沙河鎮鴻升老店內,和楊展深宵相處的一幕趣劇,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藍橋相會”。

雖然假戲假唱,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濺畫樓。可是綺筵繡榻,情景逼真,回憶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歷亂,惘惘無主,好像身入夢境一般。

酒盡席散,二更已過。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動胖胖的嬌軀,把相連的內室門簾一撩,笑道:“小兄弟,時已不早,你們兩位進去瞧瞧,老姊姊替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這一句話,三姑娘面上,立時飛起兩朵紅雲。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趕到楊展身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卻要和你算帳,你也得掏出良心來,替老姊姊效點勞。”楊展忙拱手道:“多謝多謝!以後有事吩咐,無不遵命。”九奶奶點點頭道:

“好,過河不準拆橋,老姊姊不再羅唣你們,我也要張羅別的去了。”說罷,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個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幾個侍婢使女,忙著撤筵調席。楊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進了內室。三姑娘低著頭,也姍姍跟入。一進內室,異香襲人,中人慾醉,鴛幃雀帳,色色俱全,畫燭珠屏,處處奪目。三姑娘奔波風塵,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華屋,處境又非常微妙,耳邊又聽得外屋侍女們異樣笑聲,頓時心頭亂跳,低著頭,不敢用眼去瞧楊展,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被楊展關上,而且加上插銷,她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腔子來,身子好像駕了雲,不知如何是好,猛聽得耳邊有人悄聲說道:“義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報仇雪恥的時候了!你慘死的兩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護你的。”楊展這幾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三姑娘耳邊,宛如晨鐘暮鼓,芳心一驚,神志立清,一抬頭,咬牙說道:“全仗義兄扶持,只要大仇得報,小妹和那兇賊,同歸於盡,也所甘心……”語音未絕,楊展嘴上,微微地發出一聲“噓!”

一聳身,跳上了側面貼近一排花窗的長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層冰紋格的推窗,推開了兩扇,向外面微一彈指。便聽得窗外一株馬櫻花樹下,也有人彈指作答。一忽兒,一條瘦小黑影,竄上回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蔥,捷如猿猱,伸手勒住簷頂短椽,兩腿一起,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繃在廊頂上了。再一移動,便貼近了上層的排窗,楊展立在窗內,知他四肢繃住了身子,無法褪出背上的東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瑩雪劍,一支鐵琵琶,替他卸下,拿進窗來,下面立著的三姑娘,忙伸手輕輕接過。楊展向窗外低聲說:“仇兒,快到外面,知會曹相公注意賊禿手下,千萬見機行事,不要跑掉一個,裡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說罷,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來,一轉身,把床上錦被抖亂,將鐵琵琶連同瑩雪劍,都塞在被洞裡。又把室內幾盞明燈都熄滅了,只留下一支畫燭,移到床側背暗之處,三姑娘也把兩面排窗前遮陽垂蘇軟絲幔,一一垂下,燭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窺,也瞧不見房內動靜了。

楊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開一點窗幔,窺探外面動靜。細聽外室侍女們,也寂寂無聲,想已走淨。片時,卍字走廊上,起了笑語之聲,只見影綽綽兩個侍女,提著紗燈,扶著一個妖嬈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廈內去了。楊展料是曹家的七姨來了,花太歲不久必到,轉身把身上軟巾直裰,統統脫下,露出裡面預備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兩塊黑帕,一塊包頭,一塊是蒙臉的,上有露眼透氣的窟窿,拽在腰裡備用。三姑娘也照樣脫卸一身華裝,裡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頭,卻沒有蒙臉的東西。從被洞裡取出鐵琵琶,去了絲絃,把喑器機關,察看了一下,息心澄慮的坐在床前,等待時機。楊展也把一口劍斜背在身上。又沉了片刻,遠遠聽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靜,月華如水。楊展先把臉蒙上,僅露出兩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畫燭也吹滅了,悄悄把房門開了,探頭向外一瞧,漆黑無人。轉身向三姑娘說了句“到時候了。”三姑娘跟著楊展,一先一後,閃出房去,依然把房門虛掩上。

楊展在先,三姑娘在後,悄悄從這所抱廈出來,不走卍字迴廊,一齊掩入廊外草地,藉著高高低低的玲瓏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蔽著身形,繞到正面一所前後五開間的抱廈左側。

前面各屋窗內,黑漆一片,後身靠左盡頭一間窗內,卻透出燈光,屋內還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聲。楊展心裡起疑,一瞧那屋內並未垂下窗幔,心裡得計。暗囑三姑娘隱身暗處,他自己一聳身,跳過幾折花欄,隱到窗下,緩緩長身,用舌尖溼破了一點窗紙,瞄著一目往內細瞧時,只見房內一個掃帚眉三角眼闊臉暴腮,光頭剃得錚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帶兵刃,膝上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妖嬈婦人,在那兒喝酒。聽那婦人說道:“今天你來得晚一點,怎地和平常不一樣,悄悄地從屋上下來,沒良心的行貨,難道你還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來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裡有事拴住了身子,來得晚一點是真的,因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懶得走黑長廊推牆摸壁的又費事,乾脆從屋上翻進來了,不過今晚有點怪道,我從前面縱上屋時,瞥見了前面第三進屋脊上,似乎有個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見了,我過去一搜,竟沒有搜著,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禪師面前搗鬼。也許我一時眼花,看離了。”女子說道:“天子腳下,哪有這種事,再說你是什樣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也許是小偷兒,你帶來的人呢?”和尚說:“我今天只帶兩個人來,擱在前面破院內,九姑娘照例留著人招待他們,讓他們也自在一忽兒,你車上跨轅的小老頭兒,卻真虧他,抱著鞭子,猴在驢屁股上不管滿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嚕,怪可憐的,明天多賞他一點吧。”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料不到賊禿今晚改了樣,從屋上進來,他瞧見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兒無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來,一心以為他也從機關的牆外進身,沒有被他碰上,還算幸運,不過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將七姨捆縛藏過,叫三姑娘潛身入室,暗藏帳內的計劃,已不能用,現在只有單刀直入,立時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縮身,離開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處,附耳說明屋內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雖然身有武功,久闖風塵,到了真個找到仇人,千鈞一髮當口,一顆心也提到腔子裡。因為當年花太歲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許本領益強,能否得手,尚無把握。跟著楊展,鷺行鶴伏,亦步亦趨,向仇人窗下貼近,五官並用,宛如狸貓一般,不敢帶出一點響聲來。貼著一排花窗下面的牆根,溜到後堂門口,楊展微掀軟簾,一看後堂燈燭盡滅,闃然無人,兩人躡足而進,和花太歲存身屋子,還隔著一間套房,房門口也垂著一重猩紅呢簾子。

楊展矮著身形,把下面簾角撥開一點,瞧出套房內桌上只點了一支殘燭,蠟淚堆得老高,一個青年侍女,斜倚著靠牆美人榻上睡著了。楊展藝高膽大,一邁腿,便進了套房,一伸手,窺準榻上侍女胸口軟骨黑虎穴輕輕一點。

這是眩暈難醒的穴道,點重了長睡不醒。像楊展手有分寸,也無非使她昏睡一時罷了。

楊展一回頭,三姑娘已跟蹤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裡屋門邊,微一探頭,從門簾縫裡瞧出兩扇房門只虛掩著,透出室內說話的聲音,八指禪師和七姨兀自在房內吃酒鬥趣。楊展心裡一轉,急不如快,遲或生變,一縮身,向三姑娘耳邊說:“你放膽進去,進門時須把兩扇門推開,我自有法接應你。”三姑娘嬌靨煞青,柳眉倒豎,微一點頭,卸下背上鐵琵琶,挾在左脅下,一聳身,到了裡屋簾外。屋內似已聽得一點聲音,喝道:“小雞子似的女孩們,懂得什麼,羅漢爺此刻用你們不著,挺屍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圓睜,一撩門簾,兩臂一分,兩扇房門,呀地大開,一聲不哼,挺身而入。

房內八指禪師酒興未盡,兀自擁著曹府七姨,大得其樂,驀見房門開去,闖入一個一身青,短打扮,挾著琵琶的異樣女子,不禁一愣,卻依然坐得紋風不動,只睜著一對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著喝道:“你是誰?這兒沒有你這樣人,你闖進來為什麼?快說!”三姑娘往前一邁步。右臂一抬,指著八指禪師冷笑道:“我是誰,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鏢師左臂金刀的第三個女兒。花太歲!十年舊帳,此刻是你償還血債之日……”語音未絕,三姑娘一側身,左脅下鐵琵琶已橫在胸前。右手穩住前端琵琶頸,左手一託下面琵琶肚。機關一開,咔叮一聲,一支三寸長的純鋼雪亮喪門釘,疾逾電閃,哧的向花太歲腦門射去。花太歲驚得一聲厲吼,兩臂一抬,竟把擁於懷裡的愛寵,當作擋箭牌。而且也做了打擊敵人的武器。滿頭珠翠的七姨,一個瘦怯怯的嬌軀,竟被花太歲拋起,像一朵彩雲似的,向三姑娘頭上砸下來。三姑娘真還不防他有這一手,一閃身,只聽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聲慘叫,在三姑娘腳邊,金蓮一頓,立時玉殞香消,酥胸上已插著一支喪門釘,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釘跌死的一剎那,花太歲早已跳身而起,順手撈起繡榻旁鼎立著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銅雕花長燭台,頂端蓮花瓣上,還簽著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燭,積著油汪汪的滿兜燭油,花太歲順手牽羊,把它當作傢伙,而且心狠手毒,隨手一掄,雖然花太歲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蠟簽上的巨燭,和滿滿的一汪積油,卻向三姑娘兜頭飛來。三姑娘一伏身,帶著火苗的一支巨燭,飛落窗口,飛濺出來的滾燙燭油,卻濺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沒有濺著。三姑娘卻也厲害,伏身之際,不忘殺敵,乘機一按琵琶頸上的機括,又是咔叮一聲,一支喪門釘,從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歲眼光雖然銳利,苦於一張圓桌面隔著燈光,也不料敵人暗器,與眾不同,來得太快,而且從下三路襲來,勢疾鋒銳,一支喪門釘,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兇狠的花太歲,咬牙忍疼,一聲不哼,兩眼閃閃,突得像雞卵一般,手上長頸落地銅燭台,當槍使,前把一起,把中間圓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時,嘩啦啦一陣脆響,桌面上杯盤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撈住砸下來的桌子腿,順勢一甩,把整張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輝煌的床坑上。花太歲一聲怒吼,惡狠狠平端著長銅燭台,利用頂端蓮花瓣上七八寸長的尖銳鐵燭籤,向三姑娘直刺過去。三姑娘展開師傅鐵琵琶的獨門功夫,掄、砸、拍,崩、磕,和花太歲手上長銅燭台交上了手。一個兇淫和尚,一個風塵英雄,在這錦幃繡閣之間,竟作了拚死決鬥之場。

房內這樣驚天動地一爭鬥,雖然是眨眼之間的事,夜深人靜,聲音當然震動了整個香巢。

潛身門堂外面的楊展,暗喊:“要糟!”心裡一急,把手上預備的兩枚金錢鏢,一抖腕,從門簾縫裡飛了進去。房內花太歲瘋狂如虎,揮動手上長燭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嬌汗淋淋,那料到門外還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閃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臉上立時血汗齊流,手上銅燭台勁力一挫,被三姑娘鐵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順勢反臂一掄,向花太歲胸口劈去。

滿以為敵人已受重傷,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歲真個厲害,他左跟雖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見敵人琵琶迎面劈來,勢沉力疾,自己雙手空空,忙一吸胸,一側身,琵琶落空,順勢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斬去。三姑娘一擊不中,敵掌已到,疾一擰身,微退半步,正想換招,猛見花太歲雙足一頓,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擺,嘩啦一聲響,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鋒撞散,人也跟著碎窗飛了出去。不過花太歲飛身出窗時,嘴上卻慘吼了一聲。原來楊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錢鏢,又中在後腰上。

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著,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奶奶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腰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說:“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熟悉,九奶奶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說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說:“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日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毛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說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卍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裡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衚衕裡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

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揹著一個包袱趕到,聽說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衚衕,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著一支殘燭,擺著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乾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著聯環蛇骨鞭,低著頭瞧著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流滿地,已被曹勳弄死了。曹勳卻指著地上屍首,說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說的那話兒了。”

楊展一樂,拉著他說:“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說。”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著九奶奶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說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著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精巧車子,駕著一匹小黑驢,從衚衕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奶奶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裡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著紗燈,趕到東邊,撩起東簾,扶下一個環佩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塞在駕車嘴裡。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弄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撩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裡一陣亂嗅,連說:“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屁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衚衕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迷糊,不料是真個睡著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日,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交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說話,料得跟著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說。心裡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胯間鏢袋,和腰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著身形,從門簾縫裡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著兩個身著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著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撩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胸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洞,已到胸口。武士往橫裡一閃,用刀一迎,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撩是撩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託!”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性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弄裡,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裡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弄裡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汙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裡,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鉤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著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著:“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著車轅,一手拖著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欲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說著:“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粗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腰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裡兀自迷糊糊的,瞪著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瞭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感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說。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著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著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衚衕裡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衛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奶奶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奶奶,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奶奶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流教主的九奶奶,從此便風流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說這起兇案,九奶奶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奶奶和侍女們,怎樣說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奶奶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浪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說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幹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日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戶,每日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著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根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託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託付,後來是心熟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闢途徑。恰好有位風流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日相見,情愫微通,形跡日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裡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日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溫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日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裡便有點悽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裡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著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日。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裡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射,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說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考試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禁城禁衛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著旗甲鮮明的禁衛軍,和東廠的健銳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著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著一面迎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著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著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著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著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譁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色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著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迎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說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奸之手。)

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遊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射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著,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性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著,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著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韁,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唿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著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屁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著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著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性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色的,腿脛裡是虎斑紋的拳毛,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性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性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著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性,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激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腰粗,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著:“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著,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群校尉說:“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著頭說:“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著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說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說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裡一散。這人一手接住韁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裡頓時一驚,覺得眼蘊兇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揹著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著他屁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裡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性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著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著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撩住馬韁,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屁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屁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屁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著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著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著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著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撩起韁繩,把馬韁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著御校場的人們,春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週。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射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著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胯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韁,右手在腰後箭服裡抽出一支鵰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著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射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弄身手,一個鐙裡藏身,竟貼著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插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準,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著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射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性,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著:“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

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性,竟朝他直衝過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著從小鍛鍊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著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性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射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韁,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說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唿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著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感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說:“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註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著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說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

說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色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著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著又暗暗嘆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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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展經過這次會試,憑空得了一匹追風烏雲驄寶馬,在御校場一顯身手,業已名震京都。

他帶著這匹追風烏雲驄回到寥府,依然深居簡出,只靜靜等候著泥金捷報。

照說憑楊展在御校場獨顯奇能,例行的應考各場,也場場出色,藝壓當場,似乎可以爭魁奪元?哪知道本領出眾,敵不過炙手可熱的權門豪監,這種禍國之蟲,罰誓想不到為國遠材,只知道樹黨營私,位置親信,把夾袋中人物,硬給排在三鼎甲內。泥金捷報送到廖府,楊展中在三鼎甲後的第三名武進士。既然中式,照例要赴部習儀,唱名陛見,然後謁座師,拜同年,種種繁文縟節,忙了不少天數,才清淨下來。算計離家日子,已將近三個多月了,他先打發兩個跟來的長隨,動身回川,向家中報喜,安慰一下慈母嬌妻的盼望,備了一封詳信,報告武闈經過,不久即返,領到兵部憑照,即可返川,歸程有仇兒跟隨即可,故先打發兩個長隨回家的話。

這次武科,在一般昏庸大僚,無非照例行事,但在深居九重的崇禎皇帝,他卻每天愁著大局日非,人才消乏,對於這科中式的武進士,頗希望他們年少氣銳,戮刀疆場,個個變成保國干城的忠武之臣。特地傳旨兵部:“本科武試,除前列鼎甲。另有議敘奏報外,鼎甲以次在十名內者,一律恩賞參將職銜,十名以次者,一律恩賞遊擊職銜,即仰該部量才錄用,分發效力,其有奇材異能,器識兼到者,得由該部另行據實保奏,候旨施行。”這一道旨,總算是個異數,以前武科中式的,鑽頭覓縫,不知哪一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職,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楊展是第三名進士,便得了欽賞參將的前程。雖然是個空銜,又得經過兵部帶領引見,望闕謝恩的儀式。這當口,廖侍郎從這道旨意上,想了個主意,授意西席劉道貞,擬了一個保舉楊展的奏摺,折內大意是說:“楊展祖籍川南,文武兼資,蔚為鄉望,當此流寇竄擾,將及西蜀,該參將忠心為國,志願毀家抒難,精練鄉勇,捍衛一方……”這幾句話,非常針對時局,這時縱橫晉陝的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大股兵馬,屢敗官軍,逼近潼關,而且分股進展,似已由商洛分向荊紫關蜀河口,蔓延及豫楚兩省邊境,伊洛隕襄等地,業已風聲鶴淚,一夕數驚。另一股從陝南侵入漢中,大有趨褒斜,侵入西蜀之勢,如果荊襄不守,溯江面上,川省亦危。所以廖侍郎這一保奏,雖然替自己門生避重就輕,別具用意,卻也切合時宜。奏上,居然得邀欽賞,立奉硃批諭旨:“楊展忠純可嘉,仰該部轉諭川督,准許該參將在籍舉辦團練,有事之日,準其建立靖寇將軍旗號,以彰忠義。”旨下,廖侍郎很得意,覺得這一著棋,沒有落空,楊展憑空又得個靖寇將軍的虛銜,也覺出於意外,頗有錦上添花之妙,於是又得忙著引見謝恩及赴部領取憑照等照例的官樣文章,又得破費不少日子的光陰。

這當口,和楊展同年的一班新科武進士,他們哪識得廖侍郎保舉,別有苦心,只覺楊展走了先著,得了甜頭,瞧得心熱眼紅,大家揣摩風氣,覺得這時皇帝老子,急來抱佛腳,急於收攬人才,不惜破格升賞,這種空頭將軍,大可照方抓藥的得個榮銜。立向兵部鑽頭覓縫辦保舉,似手個個都變成奇材異能,器識兼到之士,都想借此衣錦榮歸,以辦團練為名,在本鄉本土,作威作福了。新進少年,便存這種想頭,天下焉得不糟?明室焉得不亡?

楊展向兵部領得憑照以後,在京已無別事,便覺歸心如箭,和廖侍郎劉道貞商量起程回川。湊巧警報紛傳,潼關已是十分危急,襄陽一帶,已見張獻忠大股部隊。楊展更得急速離京,如再遲延,潼關一破,他們衝關而出,黃河南岸,便難安渡。倘再襄陽有失,進川的下流阻斷,那才要命。時局這樣緊急,廖侍郎雖然依依惜別,也不敢耽誤門生的行程,而且結伴回川,不止楊展主僕數人,還有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劉道貞此次結伴返鄉,雖然居停廖侍郎一力竄掇,勸他避亂返鄉,其中還有一段風流蘊藉的佳話,也可說是奇緣巧合。因為三姑娘大仇報復以後,楊展在廖府深居簡出,接著又忙於會試,三姑娘方面,一切都由劉道貞照料,楊展本心就想做個月老,替三姑娘謀個終身有托,不想事情湊巧,雙方天天謀面,情愫易通,三姑娘感激劉道貞策劃復仇,委身於這位磊落不群的佳婿,已是心滿意足。在劉道貞風流倜儻,得此風塵奇女,藉此鯤弦黨續,偕隱山林,亦屬名士風流。經楊展從中一撮合,便訂了百年之好。客中雖未能青廬交拜,好在彼此都非尋常兒女,為同行便利起見,大可脫略形跡,已無異鶼鶼鰈鰈了。只有廖侍郎未知細情,只知同楊展進京有位義妹,和劉道貞結為秦晉罷了。

一個身有武功,已經成名的人物,對於自己用的兵刃,以及擅長的暗器,當然愛逾性命,刻刻當心。楊展雖是出身富貴,和江湖人物不同,但是從小受巫山雙蝶的薰陶,當然也有這樣習慣。他從那晚九奶奶香巢事了以後,先送三姑娘回安身之處,然後長衣罩體,暗藏自己寶劍和一袋金錢鏢,同曹勳悄悄迴轉廖府。心裡才覺平安無事,可以坦然高臥,休養一夜的勞神,那天未就枕之先,把瑩雪劍擱在枕邊,那袋金錢鏢,照例要倒出袋來,清數一下。他一數金錢鏢還有十九枚,屈指一算,一點不錯,從家中動身時,雪衣娘替他裝了二十四枚金錢鏢,一路平安無事,並沒動他,直到沙河鎮,暗制撬門行刺的賊黨,發了兩枚,最近在花太歲身上,中眼、中腕、中腰,發了三枚,二十四枚發了五枚,當然只剩十九枚了。數清以後,隨手在床欄上一掛。以後深居簡出,接著進關應試,一直沒有動它。

到了諸事就緒,預備離京的前幾天,自己檢點行裝,把床欄上掛的鏢袋,照例得數一數,再掛在身邊,預備路上萬一用它時,心裡有個數。不料他這次過數時,金錢鏢卻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數過是十九枚,怎會缺一枚呢?自己進關應試,或者有事外出,房門雖未加鎖,自己帶來的一長隨,和廖宅下人們,絕不敢進來動這鏢袋,懂得門道的仇兒,又不在身邊,這一枚金錢鏢,怎樣失去呢?而且僅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雖然可疑,並沒和人說起這樁事,因為離京在即,諸事匆忙,也就擱過一邊。

到了楊展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主人,決定結伴起程日子的前夜,廖侍郎在內宅替門生和西席餞行。席間廖侍郎提起:“楊展到京這幾個月內,從京城到保定,從保定到黃河口岸,直到河南一帶路上,遊兵散勇,到處滋事,而且太行山一帶盜匪充斥,行旅戎途,已和你們來時的景況大不相同,你們雖然身有武藝,結伴同行,總是格外謹慎的好。今天皇上發出內幣二十萬兩,是犒賞把守潼關督師孫傅廷部下的,督解是欽派的內監,由兵部另派一名參將率領百名兵士護運,但是我卻非常擔心,怕的是,沿途不穩,要出毛病。這批銀兩如果到不了潼關,孫督師這支兵馬便難維持軍心了。”言罷,嘆息不已,大家依依惜別的,直談到起更以後,才分別歸寢。楊展回到小花廳自己臥室,一進門,便看到書桌上燭台底下,壓著一個紅籤大信封,過去一瞧,信皮紅簽上,寫著:“楊相公親拆。”卻沒寫寄信人的姓名。

拿在手上,掂著有點沉沉的,似乎裡面裝著東西,心裡不由得一動,忙拆開信封,便聽得信內鏗鏘有聲,往外一倒,先骨碌碌滾出四枚金錢鏢來。自己暗器,當然一望而知,頓時大吃一驚,連喊“奇怪!”忙不及回身把房門一關,再回到桌上,把信封內幾張信箋取出來,仔細瞧時,只見上面寫著許多事出意外的話:

“前刑部總捕金眼雕虞二麻子,川籍,六扇門中之傑出人物也。年老退役,恩養於某監之門,九門六班快手,多為其弟子行。近以九奶奶香巢一案,情況迷離,諸捕束手,不得不求教於退隱之師門。虞二不愧斫輪老手,略一研討,便得線索,蓋九奶奶及侍女們所述,是晚不速之客,品貌氣度,語多川音,及八指屍身,連中要害之三枚金錢鏢,最為矚目,藉此可以推測其人之身份籍貫,及武功造詣。又以各省武舉,薈萃京門,武闈題名,不難探索,應考者川籍無多,高中者舍君莫屬,此猶臆測,未得佐證,於是虞二老當益壯,乘君夜出,潛入寓齊,竊得一枚金錢,與屍身所得,合若符契,案乃迎刃而解,而君等危矣……”

楊展看到這兒,背脊冒著冷汗,暗喊:“壞了!壞了!”原來這種金錢鏢,和市上通用的制錢不同,有大有小,按照各人所練功夫和腕力取準的尺寸份量,叫巧匠加工打造出來的,當然可以作為案犯的有力證物,有了這樣證物,楊展已落入法網之中,一人落網,牽及全局,像三姑娘曹勳仇兒等,便難置身事外,連並未知情的廖侍郎,都有隱藏兇手的處分了,楊展如何不急?一看下面還有許多話,忙又看下去:

“然虞二非老悖,彼等遇棘手之案,固有明破暗不破,暗破明不破之神通。所謂明破暗不破者,大抵張冠李戴,以假冒真,以大化小,甚至元兇自購頂替,與彼等勾結,矇蔽有司,藉以塞責,所謂暗破明不破者,明知案犯,而犯非常人,株連者眾,一經彰明,即彼等之身家性命,亦難安全,此等案件,彼等亦有閃展騰挪,假作痴聾之手段,香巢之案,跡類於是。

蓋君系新貴,本領非常,居停又系顯宦,而死者一為比匪為奸,因眾痛恨之惡僧,一為禍國權監之妖妾,遭池魚之殃者,亦均非正人,且審度案情,跡近復仇,下手非一人,元兇誰屬,尚成疑問,京城非外省州縣可比,稍一魯莽,立興大獄,利害相權,不如緘口。然曹監既慟寵姬,又失心腹,追比責限,頗為兇橫,事難頂替,策無兩全,竟使七十退役之老翁,傍徨斗室,自悔多事,無異居爐上矣……”

他瞧到這兒,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還有轉機,難得這位老退役虞二麻子,居然識得大體,不過虞二為了難,事情還在兩可,再說這封信是誰寫的呢?誰有這樣好心,特地暗暗送封信來通知我,還把案內唯一證物送還呢?心裡一轉,急急的再看下去:

“虞二系餘舊交,適餘卷遊東塞,悄然來京,下榻虞處,虞二密談此事,且求決策。餘不禁驚喜交併,且復失笑,即告以君之品德及出處,並代劃策,謀寢其事,而老朽亦施故技,夜入曹邸,示驚權監,鎩其驕炎。另由虞二暗施手段,以類似金錢,掉換原證,痕跡既泯,即換他人,亦難探索。用將尊鏢四枚,隨函附繳,從此當可高枕無憂。此即香巢一案,暗破明成,先張後弛之內幕……”

楊展不由得驚喊著:“這是誰?這是誰?對我這份恩情太大了!”嘴上喊著,兩眼跟著信內的字,一字都不敢放鬆,叨叨不絕念下去了:

“然餘頗有所疑,虞二亦欲暗究真相,君千里應試,竟輕身涉險,為人復仇,於冠蓋雲集之地,似非智者所宜出?且彼姝之子,亦具身手,薄遊香巢,形同挾邪,此女又屬何人?

種種疑竇,未便面質,遂使龍鍾二朽,雞鳴狗盜,作無事之忙,伺隙潛蹤,多方偵索,始明底蘊,於此益佩君之俠肝義膽,非常人所能企及。然國勢危矣,道遠多梗,君其速返,以慰倚閭,蜀險可守,君宜與川南三俠,速起圖之,餘亦欲騁其朽骨,潛入晉陝,一覘揭竿而起者,究系如何人物?或亦有助於君等也。虞二亦有心人,業已暗識英姿,自謂老眼無花,君必鷹揚虎食,建立非常之業。

然君知虞二麻子究為何如人乎?蓋即老朽義女錦雯之伯父行也。錦雯幼孤露,虞二挈以付餘,餘近又挈以付君之萱幃,人生聚合,洵有前緣,尚冀成全終始,使孤寄者,得追隨賢伉儷,以收同濟之美。此函入君手,餘芒鞋竹杖,已先君等出京,將越太行而登華嶽矣。”

信尾並沒具名,但楊展看完了這封長信,便知是一去無蹤的鹿杖翁所寫,不禁又驚又喜。

驚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見天下事百密難免一疏。喜的是幸虧機緣湊巧,鹿杖翁趕來彌縫其事,此老對我真可算得知己之感,恩情如許,叫我如何報答?他信尾提到雯姊,音在弦外,“追隨”“同濟”之語,更形露骨,又叫我這樣安排才好呢!

第二天清早,楊展仇兒主僕,劉道貞三姑娘夫婦和曹勳五人,結伴登程,離京返川,五人都騎著馬,除楊展一匹追風烏雲驄以外,其餘四匹馬,都是化重價選好的長行腳程,因為路途不靖,各人在馬鞍上,只捎著一點簡單行李。劉道貞雖然是個文人,平時卻也喜歡馳騁,騎術並沒外行。三姑娘做了一個藍布套,把鐵琵琶套上背在身後,臉上卻蒙著擋風沙的黑紗,一半還顧忌著香窟兇案那檔事,總得謹慎一點。楊展肚裡有數,有虞二麻子從中維持,不致再出毛病,不過鹿老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己又匆匆出京,沒法和虞二麻子周旋一下,似乎禮教稍差。但鹿老前輩信內,說他恩養某監門下,大約也是八指禪師一流人物,這種人不見也罷。不過回家去,在虞錦雯面上,有點欠缺,路上想起來,總有點不安似的。這檔事,他沒在劉道貞面前說出來,三姑娘更是矇在鼓裡。

楊展進京,是在仲春時節,這時出京,已到了仲夏,而且轉眼就要進入伏暑了。北地雖然不比南方,在白天當頭火傘似的太陽,射在長途奔馳的旅客們身上,也是汗流夾背,人馬都不好受,所以楊展一行人,都趕著早晚涼爽當口,多趕幾程,近日中時,便找地方打尖,沒有打尖處所,尋個樹林或山腳陰涼處所,避避當午的毒日頭。上路時,每人都頂著蒲編寬沿的遮陽涼帽,隨身兵刃,都捎在鞍後,楊展除一口瑩雪劍,一袋金錢鏢以外,卻多了一張心愛的弓,兩壺箭,弓是鐵胎蛟筋的六石硬弓,箭是真真的鵰翎三脊狼牙箭,這弓箭是他預備考武闈,在京花了重價,從一個破落戶的武職世家物色到的,四川不易得到這樣好弓箭,才一齊掛在鞍後。他胯下追風烏雲驄,是他到京第一得意事,比中武進士還得意。說也奇怪,名馬靈性,畢竟不同,天生的和楊展有緣,兇獰得像野龍一般的馬,一到楊展手上,不到一個月功夫,居然被他調理得非常服貼,騎上去徐疾由心,絕不再發獰性。一路和別馬同槽,也極少撩蹶子發野性了。可是生人休想近它的身,連仇兒每天替它喂料溜蹄,還得不斷拍著它鬃毛,敷衍它一陣子。

他們一女四男,離了京城,曉行夜宿,過了清苑正定,漸漸走近河北河南兩省邊界上。

便覺得道上情形,有點和來時不同。這條邯鄲古道上,來往商旅,和運載貨物的車輛騾馱,越來越少,以前沿途的幾處熱鬧市鎮,也顯著有點荒涼之色,路上走的,年青婦女,更是難得碰到。一路只見荷槍披甲,雜亂無章的軍士,和不三不四,橫眉豎目的無賴少年,強賒強買,結群逞兇。沿途所見所聞,盡是這種蠻不講理的事。細一打聽,才知這幾月內,孫督師起初在潼關打了一次勝仗,殺了大股敵軍的頭兒闖王高迎祥,獻首京師,全軍志驕氣盈,鬧得烏煙瘴氣。不料被小闖王李自成這支兵馬,迸力猛攻,官軍立時吃了幾次敗仗,忙不及緊緊守住潼關。孫督師的大營,也從潼關退到了洛陽。

偏在這當口,官軍糧餉接不上,好幾萬兵馬,軍心立時不穩起來,有許多軍營,便向商民們無理羅叱,做出許多暗無天日的事來,嚇得這一帶有聲家的老百姓們,紛紛逃竄。

萬一潼關不守,孫督師的大營潰散,還不知鬧得如何的天翻地覆哩。楊展這一行人,幸而帶著兵部憑照,曹勳外表又長得威武,倒像是位奉令公幹的軍官,這種地方,倒可唬一氣,楊展的英俊,劉道貞的倜儻,在沿途遊兵散勇的眼內,倒顯不出什麼來。但是一路過去,大家謹慎一點,還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這天過了內邱邢台,到了沙河鎮,日色已經平西。楊展一般人,滿心想到進京時寄宿的鴻升老店,不意進入鎮內,走近鴻升老店門口,一看店門口,戳著一對氣死風的六號官銜燈籠,店門口兩旁站著帶刀執鞭的一群衣甲鮮明的禁衛軍,正在呼喝著驅逐閒人。鎮上那位巡檢,滿身大汗,衣衫俱透,在店門口腳不點地的跑進跑出,不知巴結什麼差事。劉道貞一眼瞧見店門口左邊牆上,新貼著長長的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奉旨督運餉銀,兼督練禁衛武健營司禮監掌印太監王行轅。”便向楊展笑著說:“瞧這情形,這座鴻升老店,已被這位內大臣整個佔住,餉銀重地,我們也犯不著惹火燒身,只好另找宿處的了。”三姑娘在馬上悄悄說:“跟我來,南頭還有一家三義店。”說罷,一拎韁繩,一馬當先走下去了,大家跟著她向南走去。

楊展留神兩旁店鋪,只疏疏落落開著幾家酒飯鋪,一派的慘淡景象,和來時路過情形,大不相同。

大家到了鎮南盡頭處,三姑娘在一家破牆口的木柵門外,勒住馬,翩然跳下鞍來,大家跟著一齊下馬。一瞧兩面白灰牆上,刷著沙河三義店幾個大字。大家牽了馬,進了木柵門,裡面是一片空場,對面一排十幾間灰頂平房,中間空蕩蕩的,大約是個過道,過道後身,似乎還有一層院落,可是內外靜靜的沒有人影,只空場上幾株高柳,深綠色馬尾似的柳絲,被晚風吹得飄來飄去,簌簌作響。三姑娘嘴上咦了一聲,指著空地說道:“這家也是老字號,專接南北來往客商,兼營堆棧生意的,現在一片空地,毫無堆貨,連鬼影兒都不見一個,難道這樣老店,也歇業了?”正說著,過道後身,腳步聲響,有兩個漢子,從過道暗處走了出來。到了空地上,瞧見了楊展等幾個人,忽然腳步放慢,四隻賊溜溜的眼珠,瞧了又瞧,尤其在三姑娘面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因為這當口,三姑娘遮臉的黑紗,已經去掉了。楊展瞧這兩人,兇眉兇目,一身紫花布的短打扮,包頭綁腿,滿身透著驕橫之氣,看不出是幹什麼的。這兩人剛一出現,過道上又踅出一個店夥模樣的小老頭兒,一見三姑娘,直眨眼,忽地指著她,驚喊道:“你……不是三姑娘麼?幾個月不露面,你發福了,今天那陣風把你吹來的?三姑娘!現在沙河鎮,可不是從前沙河鎮了,但是你來得正好,鴻升客棧內,北京下來的欽差們,正在四處找彈彈唱唱的,你……”他說到此處,忽然吃驚似的縮住了口,先向楊展等人打量了幾眼,又向那兩個漢子溜了一眼。三姑娘笑著說:“快嘴老王!你倒還認得我,三姑娘現在不幹這營生了,廢話少說,我們剛從北京到此,替我們弄幾間乾淨的屋子是正經,再說,這麼大熱天,我們的牲口,也受不了委屈!”老王沒口的應示道:“有……有……別的不像從前了,客房有的是,前面這一排房子,被來往的將爺們,鬧得一塌胡塗,不像屋子,攔牲口倒合適,諸位跟我來,後院有的是屋子,當真,我先去招呼櫃上一聲……”嘴上說著,人已翻身向過道奔進去了,那兩個漢子,本來往外走的,此刻竟站在一旁聽快嘴老王的話,一面不斷向三姑娘打量。老王一轉身,兩人竟也翻身進了過道,拉著老王,不知打聽什麼。

仇兒悄悄說:“這兩人路道不正,半是吃橫樑子的,我們當心一點。”曹勳兩服一鼓,冷笑道:“老子拳頭正在發癢,不捶他一個半死才怪。”

半晌,快嘴老王向著櫃上的先生,和另外一個夥計迎了出來,那兩個漢子卻不見了影子。

櫃上先生搖著一柄破蒲扇,立在過道口,滿臉堆歡的向三姑娘點點頭,又向楊展拱拱手說:

“諸位從京城下來,這麼大熱天,定然乏了,快往裡請。”快嘴老王和另一個夥計,便來牽牲口。仇兒忙拉著追風烏雲驄說:“這匹馬近它不得,我自己牽著,看情形前面沒住人,牲口擱在外面,也不放心。”快嘴老王說:“正是,後面有攔牲口的地方,槽頭草料都有。”

於是人和馬一齊進了過道,到了後面一層院落。後院也是一排十幾間平屋,比較前面整齊一點,各屋子都掛著席簾子,左右兩面搭著攔牲口的棚子,中間一片空地,比前面小得多,左首幾間屋子,似乎住著人,葦簾幌動,有人在那兒探頭,靠左馬棚內,也拴著幾匹長行牲口。

櫃上先生把楊展一行人,讓在右首幾間屋子內。楊展定了三間屋子,一間讓劉道貞三姑娘合住,兩間是通間,由楊展曹勳仇兒三人合住。仇兒把五匹牲口,攔在右邊馬棚內,指揮夥計把馬上東西,送進屋內,然後自己替那烏雲驄卸鞍、溜韁、上水、喂料,其餘幾匹,交店夥計服伺去。

大家在屋子裡擦了臉,快嘴老王替眾人沏了一大壺茶,悄悄地向大家說:“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規矩良善的老百姓,算遭了劫,遠的不說說近的,這沙河鎮上便關閉了十幾家店鋪,年輕一點的堂客,逃得一個不剩,諸位大約是往南方去的,依我說,諸位悄悄地在這兒住一宿,明天一早奔前程,比什麼都強,當真,時候不早,也該用晚飯時候了,諸位愛吃什麼?我到鎮上飯鋪裡叫去,遲一忽兒,飯鋪關了門,便沒有可吃的了。本店大廚房的司務們因為住店的客人,越來越少,都歇了業,躲回老家去,我們掌櫃也嚇得腳底揩了油,前面的櫃房,挪在後院來了,櫃上只剩了一位管帳先生,和我們幾個沒腳蟹,對付支持著這座三義店,我這一說,諸位當然滿明白了。”這位夥計,不愧得個快嘴的外號,一進門,盡聽他一個人說的,嘴上鞭炮一般,說得沒了沒結。正說著,三姑娘從隔壁房裡,洗完了臉,嫋嫋婷婷走了過來,向夥計問道:“左首幾間屋內,住著什麼人?我一人在屋內洗脖子,幾個混帳東西.竟趴在我窗外偷瞧,我沒好氣罵他們,便踅過來了。”

曹勳一聽,便要往外蹦,劉道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雙手亂搖,一轉身,推開一點門口葦簾子,探出頭去瞧了一瞧,才轉身向三姑娘扮了個鬼臉,壓著聲說:“說也可憐,這麼一座老字號的三義店,諸位不來,便只那左面兩間屋的客人,那兩屋的客人,看著好像是一事,他們自己楞說不一事,瞧不透是幹什麼的。剛才我在前進過道外,多說了一句話,那兩人趕著直打聽,被我用話堵回去了。

這種人八成是邪魔外道,諸位貴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寬的,大約也瞧出一點來,出門人將就點,圖個平安,現在這一帶,什麼路道都有,諸位吃喝完了,早點安息,明天早點趕路是正經。”說罷,便踅了出去,替他們張羅飯菜去了。

掌燈時,大家吃喝剛畢,睡覺還早一點,天氣又熱,屋內悶不過,大家掇個杌子,坐在房門口院子裡乘涼。那頭緊靠馬棚,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漢子,圍著一張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獷聲獷氣在那兒聊天。因為長長的一排平屋,乘涼的院地,也是狹長形,兩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離,說話聲音高一點,可以聽個大概,聽出那邊幾個漢子,滿嘴夾雜著江湖切口,有時向這邊鬼頭鬼腦望望,便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情形頗為可疑。

劉道貞曹勳對於江湖黑話,一竅不通。楊展毫沒把這種人放在心上,根本沒注意,仇兒卻是此道中家學淵源,可惜南北路數各別,口音不同,明知是黑話,卻聽不出什麼來。只有三姑娘是保鏢的世家,從小久歷江湖,懂得一點門道,但是那幾個漢子,雖然說著江湖切口,大約看出這邊幾位,有點來頭,說的話,也是半藏半吐,她也只聽得一星半點。憑這一星半點,她已蛾眉時縐,犯了心思,卻沒和大家說,只暗地把仇兒調到一邊,悄悄囑咐了幾句。

起更以後,大家進屋睡覺。劉道貞卻見三姑娘好像預備上路一般,把一方黑帕包在頭上,裝一筒袖箭,縛在左袖內,又取了一柄解腕尖刀,帶著皮鞘子,拽在腰巾上,卻沒動那鐵琵琶。劉道貞說:“你這是為什麼?道上累了一天,還不躺下來息息。”三姑娘嫣然一笑,悄聲說:“你不用大驚小怪,你睡你的,這種年頭,出門人不能不當心,兩個人裡邊,有一個醒著,究竟好得多。”劉道貞明白關於江湖上的事,得事事請教賢內助,她這樣舉動,定有所為,自己也不敢高臥了,聽聽隔壁,那位曹大哥,早已鼻息如雷,聲振屋瓦了。三姑娘一看丈夫也不打算睡覺,嬌嗔著道:“你這是成心搗亂,你這文弱身體,經得住熬夜嗎?明天摳了眼,失神落魄地在馬鞍上打咽盹,不跌下馬來才怪呢,快替我睡去,我和衣陪著你睡,還不成嗎!”劉道貞聽著嬌妻這番輕憐蜜愛的話,那敢違拗,只好解履上炕了。三姑娘噗的一口,把燈吹滅,輕輕把門虛掩上,側耳聽了聽院子裡,寂寂無聲,那邊幾個漢子,已不在院內聊天了。

沙河鎮雖然兵荒馬亂,鬧得大不景氣,可是街上敲更的,查夜的,卻比往常顯得緊張。

這是因為那面鴻升老店是欽差行轅,裡面卸著三軍命脈的二十萬兩餉銀的緣故。

在街上二更敲過,仇兒在屋內,一聽自己主人似乎睡得挺香,那位曹爺更是睡得仰面八叉,人事不知。仇兒人小身輕,輕功又出色,猴兒一般跳下炕來,身上原是結束好的,把一杯茶水,向門臼一潑,毫無聲息的把門微微推開,閃著身出去,把門帶好,向門外暗處一縮身。打量院內,寂無人影,天上白灰灰的陣雲,遮蔽了月光,似乎要下雨一般,他先踅到劉道貞夫婦的窗下,向窗格上輕輕彈了一下。三姑娘立時從門縫裡閃了出來,在仇兒耳邊,悄說道:“你替我巡風,卻不要離開這兩間屋子,尤其是我們這位劉大爺,非得有人照護著他不可。”她囑咐完了,毫不遲疑,刷地竄上了近身的馬棚,由馬棚一接腳,到了店房的屋頂。

這屋頂從右到左,都是灰泥平頂,其平如砥,長長的一排平屋,房上好像一條通道,她像燕子般,向左面盡頭幾間屋上掠了過去,腳下聲響毫無。將到盡頭幾間屋上,伏身貼耳一聽,聽出盡頭第二間屋內,有人說話。她早已算定主意,一撤身,向屋後一瞧,是塊廢地,圈著一道土牆,靠左有幾間破屋子,大約是廚房之類,看情形沒有住人。她知道這一排客房,都是一樣格局,每間屋內後身,都有一尺半見方的小窗,打量好後窗尺寸,立時珠簾倒卷。

頭下腳上,兩腳釦住屋簷,像蛇一般卷下身去,兩手在牆上破磚縫裡微一借力,貼近了窗口。因是夏天,窗開著,透著涼風,她怕被屋內人瞧見,暫不探頭,把耳朵貼在窗口邊,靜著心聽他們說什麼。原來她在院內乘涼時,聽出右面幾間屋內,住的幾個客人,滿嘴黑話,有幾句落在耳內,很是可疑,明知仇兒輕功,比自己高,可是他不懂他們的江湖切口,才決心自己探他們一下,暗地預囑仇兒替她巡風。不料她這一下真用上了,而且偷聽出可驚的事來了。

她聽得屋內有個蒼老的口音,笑道:“我把你們帶出來,是替瓢把子來辦大事的,不是陪你們來偷偷摸摸,幹這風流勾當的,你是這幾天找不著臭娘們,憋著一腦門的色勁兒了,還有那位憨頭兒韓老四,瞧見人家一匹好馬,也想伸手,不錯,馬是寶馬,不過憑我眼光看來,那邊住著的幾個人,絕不是省油燈,連那雌兒,也有門道,有其馬,必有其主,尤其騎這馬的主人,定非等閒人物,我勸你們安靜點,不要誤了瓢把子的正事。如果把煮熟的鴨子,給弄飛了,瓢把子的厲害,你們當然明白,你們有幾條命不?”又有一人說道:“範老當家的話不錯,鴻升客棧內二十萬兩銀鞘,是洛陽孫老頭兒的命根子,我們只要把這批餉銀拾下來,孫老頭兒手下十幾座營頭,馬上得軍心渙散,守不住潼關。小闖王一進潼關,我們瓢把子便是第一件大功,那時節,我們瓢把子和範老當家幾位出頭露臉的一干,最少也得佔他十幾個州縣,從這兒到黃河口岸,穩穩的是咱們天下了。娘兒們算什麼,那時愛這麼樂便這麼樂了。”三姑娘聽得吃了一驚,這般人簡直是小闖王的內應,忽聽得一個尖嗓門的嚷道:

“好了,好了!我無非逗著說玩話,並沒有真個做出來,範當家訓了我一頓不算,你也編排起我來了。”蒼老口音的冷笑道:“我才不犯著訓你哩,我比你們多吃幾擔鹽,說的是正理,你愛聽不聽?

當真,隔壁韓老四和兩面狼,出去了半天,怎地還沒回來?

我叫他們去探一探押餉銀的官軍有幾支火槍,這點屁事,也得費這麼大的功夫,年輕的哥兒們,真沒法說……”屋內正說著,忽聽得那面馬棚內,蹄聲騰踔,唿咧咧長嘶,同時勃騰……叭噠……幾聲怪響。三姑娘一聽馬棚要出事,又聽出追風烏雲驄的怒嘶,更惦著她丈夫的安危,一縮身,翻上屋簷,一想不對,馬棚出了事,院子裡定然有人,屋上走不得,哧的又縱下了後牆根,沿著牆腳,飛一般向右邊奔去,到了自己房後,才竄上屋去,一伏身,向院內一瞧,立時放了心。原來她丈夫劉道貞,很平安地立在院子裡,和曹勳說話。仇兒牽著追風烏雲驄,正走回馬柵裡去。

楊展沒露面,院子依然靜靜的,沒有外人羼在裡面。那面屋內的匪人,竟一個沒探頭,剛才明明聽得馬棚一陣騷動,此刻竟像自己聽錯了,不明白什麼一回事。一聳身,縱下屋去。

劉道貞忙趕到她身邊,悄悄說:“你悄沒聲一溜,幾乎把我急死,你上哪兒去了?”三姑娘微微一陣媚笑,並沒答話,卻向仇兒招手。仇兒過來,低低的一說所以然,她才明白了。

魚更初躍以後,九奶奶秘窟香巢內,洞房邃室,兀自靜靜地寂無人聲,惟獨卍字走廊通到東首的抱廈內。左邊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珠燈掩映,畫燭通明,而且時有笑語之聲,從茜紗窗內,透曳出來。

這間屋內,中間紫檀雕花的圓桌面上,擺著一桌精緻的酒席。楊展居中上座,打撈得珠光寶氣的三姑娘,含羞帶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側坐著談笑風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兩個垂髫俊婢,執壺侍立。繡簾外面,幾個伺應使女,不斷地送進珍饈佳看來。九奶奶風流放誕,不減當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鐲叮噹,和楊展猜枚行令,銳利的眼神,卻時時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見她低頭時多,抬頭時少,偶然對答幾句,也似羞羞澀澀的,以為大家姬妾,初次做這風流勾當,畢竟膽虛,其實三姑娘久闖風塵,相當老練,此刻好像有點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擔心:事情能否順手?不免低頭沉思。同時還想起沙河鎮鴻升老店內,和楊展深宵相處的一幕趣劇,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藍橋相會”。

雖然假戲假唱,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濺畫樓。可是綺筵繡榻,情景逼真,回憶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歷亂,惘惘無主,好像身入夢境一般。

酒盡席散,二更已過。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動胖胖的嬌軀,把相連的內室門簾一撩,笑道:“小兄弟,時已不早,你們兩位進去瞧瞧,老姊姊替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這一句話,三姑娘面上,立時飛起兩朵紅雲。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趕到楊展身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卻要和你算帳,你也得掏出良心來,替老姊姊效點勞。”楊展忙拱手道:“多謝多謝!以後有事吩咐,無不遵命。”九奶奶點點頭道:

“好,過河不準拆橋,老姊姊不再羅唣你們,我也要張羅別的去了。”說罷,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個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幾個侍婢使女,忙著撤筵調席。楊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進了內室。三姑娘低著頭,也姍姍跟入。一進內室,異香襲人,中人慾醉,鴛幃雀帳,色色俱全,畫燭珠屏,處處奪目。三姑娘奔波風塵,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華屋,處境又非常微妙,耳邊又聽得外屋侍女們異樣笑聲,頓時心頭亂跳,低著頭,不敢用眼去瞧楊展,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被楊展關上,而且加上插銷,她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腔子來,身子好像駕了雲,不知如何是好,猛聽得耳邊有人悄聲說道:“義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報仇雪恥的時候了!你慘死的兩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護你的。”楊展這幾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三姑娘耳邊,宛如晨鐘暮鼓,芳心一驚,神志立清,一抬頭,咬牙說道:“全仗義兄扶持,只要大仇得報,小妹和那兇賊,同歸於盡,也所甘心……”語音未絕,楊展嘴上,微微地發出一聲“噓!”

一聳身,跳上了側面貼近一排花窗的長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層冰紋格的推窗,推開了兩扇,向外面微一彈指。便聽得窗外一株馬櫻花樹下,也有人彈指作答。一忽兒,一條瘦小黑影,竄上回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蔥,捷如猿猱,伸手勒住簷頂短椽,兩腿一起,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繃在廊頂上了。再一移動,便貼近了上層的排窗,楊展立在窗內,知他四肢繃住了身子,無法褪出背上的東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瑩雪劍,一支鐵琵琶,替他卸下,拿進窗來,下面立著的三姑娘,忙伸手輕輕接過。楊展向窗外低聲說:“仇兒,快到外面,知會曹相公注意賊禿手下,千萬見機行事,不要跑掉一個,裡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說罷,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來,一轉身,把床上錦被抖亂,將鐵琵琶連同瑩雪劍,都塞在被洞裡。又把室內幾盞明燈都熄滅了,只留下一支畫燭,移到床側背暗之處,三姑娘也把兩面排窗前遮陽垂蘇軟絲幔,一一垂下,燭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窺,也瞧不見房內動靜了。

楊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開一點窗幔,窺探外面動靜。細聽外室侍女們,也寂寂無聲,想已走淨。片時,卍字走廊上,起了笑語之聲,只見影綽綽兩個侍女,提著紗燈,扶著一個妖嬈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廈內去了。楊展料是曹家的七姨來了,花太歲不久必到,轉身把身上軟巾直裰,統統脫下,露出裡面預備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兩塊黑帕,一塊包頭,一塊是蒙臉的,上有露眼透氣的窟窿,拽在腰裡備用。三姑娘也照樣脫卸一身華裝,裡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頭,卻沒有蒙臉的東西。從被洞裡取出鐵琵琶,去了絲絃,把喑器機關,察看了一下,息心澄慮的坐在床前,等待時機。楊展也把一口劍斜背在身上。又沉了片刻,遠遠聽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靜,月華如水。楊展先把臉蒙上,僅露出兩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畫燭也吹滅了,悄悄把房門開了,探頭向外一瞧,漆黑無人。轉身向三姑娘說了句“到時候了。”三姑娘跟著楊展,一先一後,閃出房去,依然把房門虛掩上。

楊展在先,三姑娘在後,悄悄從這所抱廈出來,不走卍字迴廊,一齊掩入廊外草地,藉著高高低低的玲瓏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蔽著身形,繞到正面一所前後五開間的抱廈左側。

前面各屋窗內,黑漆一片,後身靠左盡頭一間窗內,卻透出燈光,屋內還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聲。楊展心裡起疑,一瞧那屋內並未垂下窗幔,心裡得計。暗囑三姑娘隱身暗處,他自己一聳身,跳過幾折花欄,隱到窗下,緩緩長身,用舌尖溼破了一點窗紙,瞄著一目往內細瞧時,只見房內一個掃帚眉三角眼闊臉暴腮,光頭剃得錚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帶兵刃,膝上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妖嬈婦人,在那兒喝酒。聽那婦人說道:“今天你來得晚一點,怎地和平常不一樣,悄悄地從屋上下來,沒良心的行貨,難道你還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來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裡有事拴住了身子,來得晚一點是真的,因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懶得走黑長廊推牆摸壁的又費事,乾脆從屋上翻進來了,不過今晚有點怪道,我從前面縱上屋時,瞥見了前面第三進屋脊上,似乎有個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見了,我過去一搜,竟沒有搜著,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禪師面前搗鬼。也許我一時眼花,看離了。”女子說道:“天子腳下,哪有這種事,再說你是什樣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也許是小偷兒,你帶來的人呢?”和尚說:“我今天只帶兩個人來,擱在前面破院內,九姑娘照例留著人招待他們,讓他們也自在一忽兒,你車上跨轅的小老頭兒,卻真虧他,抱著鞭子,猴在驢屁股上不管滿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嚕,怪可憐的,明天多賞他一點吧。”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料不到賊禿今晚改了樣,從屋上進來,他瞧見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兒無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來,一心以為他也從機關的牆外進身,沒有被他碰上,還算幸運,不過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將七姨捆縛藏過,叫三姑娘潛身入室,暗藏帳內的計劃,已不能用,現在只有單刀直入,立時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縮身,離開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處,附耳說明屋內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雖然身有武功,久闖風塵,到了真個找到仇人,千鈞一髮當口,一顆心也提到腔子裡。因為當年花太歲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許本領益強,能否得手,尚無把握。跟著楊展,鷺行鶴伏,亦步亦趨,向仇人窗下貼近,五官並用,宛如狸貓一般,不敢帶出一點響聲來。貼著一排花窗下面的牆根,溜到後堂門口,楊展微掀軟簾,一看後堂燈燭盡滅,闃然無人,兩人躡足而進,和花太歲存身屋子,還隔著一間套房,房門口也垂著一重猩紅呢簾子。

楊展矮著身形,把下面簾角撥開一點,瞧出套房內桌上只點了一支殘燭,蠟淚堆得老高,一個青年侍女,斜倚著靠牆美人榻上睡著了。楊展藝高膽大,一邁腿,便進了套房,一伸手,窺準榻上侍女胸口軟骨黑虎穴輕輕一點。

這是眩暈難醒的穴道,點重了長睡不醒。像楊展手有分寸,也無非使她昏睡一時罷了。

楊展一回頭,三姑娘已跟蹤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裡屋門邊,微一探頭,從門簾縫裡瞧出兩扇房門只虛掩著,透出室內說話的聲音,八指禪師和七姨兀自在房內吃酒鬥趣。楊展心裡一轉,急不如快,遲或生變,一縮身,向三姑娘耳邊說:“你放膽進去,進門時須把兩扇門推開,我自有法接應你。”三姑娘嬌靨煞青,柳眉倒豎,微一點頭,卸下背上鐵琵琶,挾在左脅下,一聳身,到了裡屋簾外。屋內似已聽得一點聲音,喝道:“小雞子似的女孩們,懂得什麼,羅漢爺此刻用你們不著,挺屍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圓睜,一撩門簾,兩臂一分,兩扇房門,呀地大開,一聲不哼,挺身而入。

房內八指禪師酒興未盡,兀自擁著曹府七姨,大得其樂,驀見房門開去,闖入一個一身青,短打扮,挾著琵琶的異樣女子,不禁一愣,卻依然坐得紋風不動,只睜著一對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著喝道:“你是誰?這兒沒有你這樣人,你闖進來為什麼?快說!”三姑娘往前一邁步。右臂一抬,指著八指禪師冷笑道:“我是誰,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鏢師左臂金刀的第三個女兒。花太歲!十年舊帳,此刻是你償還血債之日……”語音未絕,三姑娘一側身,左脅下鐵琵琶已橫在胸前。右手穩住前端琵琶頸,左手一託下面琵琶肚。機關一開,咔叮一聲,一支三寸長的純鋼雪亮喪門釘,疾逾電閃,哧的向花太歲腦門射去。花太歲驚得一聲厲吼,兩臂一抬,竟把擁於懷裡的愛寵,當作擋箭牌。而且也做了打擊敵人的武器。滿頭珠翠的七姨,一個瘦怯怯的嬌軀,竟被花太歲拋起,像一朵彩雲似的,向三姑娘頭上砸下來。三姑娘真還不防他有這一手,一閃身,只聽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聲慘叫,在三姑娘腳邊,金蓮一頓,立時玉殞香消,酥胸上已插著一支喪門釘,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釘跌死的一剎那,花太歲早已跳身而起,順手撈起繡榻旁鼎立著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銅雕花長燭台,頂端蓮花瓣上,還簽著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燭,積著油汪汪的滿兜燭油,花太歲順手牽羊,把它當作傢伙,而且心狠手毒,隨手一掄,雖然花太歲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蠟簽上的巨燭,和滿滿的一汪積油,卻向三姑娘兜頭飛來。三姑娘一伏身,帶著火苗的一支巨燭,飛落窗口,飛濺出來的滾燙燭油,卻濺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沒有濺著。三姑娘卻也厲害,伏身之際,不忘殺敵,乘機一按琵琶頸上的機括,又是咔叮一聲,一支喪門釘,從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歲眼光雖然銳利,苦於一張圓桌面隔著燈光,也不料敵人暗器,與眾不同,來得太快,而且從下三路襲來,勢疾鋒銳,一支喪門釘,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兇狠的花太歲,咬牙忍疼,一聲不哼,兩眼閃閃,突得像雞卵一般,手上長頸落地銅燭台,當槍使,前把一起,把中間圓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時,嘩啦啦一陣脆響,桌面上杯盤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撈住砸下來的桌子腿,順勢一甩,把整張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輝煌的床坑上。花太歲一聲怒吼,惡狠狠平端著長銅燭台,利用頂端蓮花瓣上七八寸長的尖銳鐵燭籤,向三姑娘直刺過去。三姑娘展開師傅鐵琵琶的獨門功夫,掄、砸、拍,崩、磕,和花太歲手上長銅燭台交上了手。一個兇淫和尚,一個風塵英雄,在這錦幃繡閣之間,竟作了拚死決鬥之場。

房內這樣驚天動地一爭鬥,雖然是眨眼之間的事,夜深人靜,聲音當然震動了整個香巢。

潛身門堂外面的楊展,暗喊:“要糟!”心裡一急,把手上預備的兩枚金錢鏢,一抖腕,從門簾縫裡飛了進去。房內花太歲瘋狂如虎,揮動手上長燭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嬌汗淋淋,那料到門外還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閃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臉上立時血汗齊流,手上銅燭台勁力一挫,被三姑娘鐵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順勢反臂一掄,向花太歲胸口劈去。

滿以為敵人已受重傷,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歲真個厲害,他左跟雖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見敵人琵琶迎面劈來,勢沉力疾,自己雙手空空,忙一吸胸,一側身,琵琶落空,順勢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斬去。三姑娘一擊不中,敵掌已到,疾一擰身,微退半步,正想換招,猛見花太歲雙足一頓,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擺,嘩啦一聲響,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鋒撞散,人也跟著碎窗飛了出去。不過花太歲飛身出窗時,嘴上卻慘吼了一聲。原來楊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錢鏢,又中在後腰上。

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著,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奶奶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腰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說:“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熟悉,九奶奶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說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說:“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日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毛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說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卍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裡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衚衕裡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

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揹著一個包袱趕到,聽說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衚衕,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著一支殘燭,擺著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乾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著聯環蛇骨鞭,低著頭瞧著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流滿地,已被曹勳弄死了。曹勳卻指著地上屍首,說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說的那話兒了。”

楊展一樂,拉著他說:“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說。”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著九奶奶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說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著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精巧車子,駕著一匹小黑驢,從衚衕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奶奶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裡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著紗燈,趕到東邊,撩起東簾,扶下一個環佩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塞在駕車嘴裡。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弄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撩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裡一陣亂嗅,連說:“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屁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衚衕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迷糊,不料是真個睡著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日,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交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說話,料得跟著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說。心裡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胯間鏢袋,和腰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著身形,從門簾縫裡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著兩個身著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著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撩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胸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洞,已到胸口。武士往橫裡一閃,用刀一迎,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撩是撩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託!”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性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弄裡,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裡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弄裡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汙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裡,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鉤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著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著:“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著車轅,一手拖著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欲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說著:“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粗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腰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裡兀自迷糊糊的,瞪著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瞭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感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說。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著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著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衚衕裡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衛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奶奶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奶奶,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奶奶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流教主的九奶奶,從此便風流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說這起兇案,九奶奶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奶奶和侍女們,怎樣說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奶奶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浪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說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幹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日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戶,每日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著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根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託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託付,後來是心熟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闢途徑。恰好有位風流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日相見,情愫微通,形跡日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裡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日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溫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日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裡便有點悽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裡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著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日。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裡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射,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說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考試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禁城禁衛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著旗甲鮮明的禁衛軍,和東廠的健銳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著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著一面迎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著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著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著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著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譁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色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著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迎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說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奸之手。)

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遊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射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著,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性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著,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著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韁,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唿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著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屁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著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著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性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色的,腿脛裡是虎斑紋的拳毛,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性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性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著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性,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激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腰粗,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著:“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著,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群校尉說:“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著頭說:“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著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說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說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裡一散。這人一手接住韁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裡頓時一驚,覺得眼蘊兇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揹著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著他屁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裡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性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著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著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撩住馬韁,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屁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屁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屁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著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著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著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著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撩起韁繩,把馬韁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著御校場的人們,春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週。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射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著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胯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韁,右手在腰後箭服裡抽出一支鵰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著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射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弄身手,一個鐙裡藏身,竟貼著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插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準,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著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射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性,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著:“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

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性,竟朝他直衝過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著從小鍛鍊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著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性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射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韁,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說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唿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著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感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說:“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註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著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說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

說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色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著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著又暗暗嘆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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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齊寡婦

在三姑娘上屋探聽匪人蹤跡當口,仇兒也縱上了屋頂。

他就在客房頂上,仰天一躺,覺得四面空闊,涼爽之至,他如果沒有巡風護院的事,真想在屋頂上高臥了。他得時時抬起頭來,瞧瞧下面院內的動靜,和左面三姑娘的身影。

他一看三姑娘施展身手,從那邊屋後掛下身去,便知她從後窗偷聽了。等了老大功夫,還沒見她翻上屋來,正想過去查看,忽聽得前進穿堂裡,起了沙沙的腳步聲。他一轉身,藉著簷口一帶砌著半尺高的擋水磚,隱著身子,微露了兩眼,向對面穿堂口瞧時:只見兩個精壯小夥子,穿著一身青的短打扮,立在院心嘁喳了幾句,一人向左邊客房奔去,一人卻向右邊馬棚走來,似乎踮著腳趾走,不使腳下帶出聲來,不時的留神住人的兩間客房。到了馬棚相近,忽地一個箭步竄入棚內。不料他進去得快,出來得更快,似乎還沒有挨近追風烏雲驄的身子,那馬唿咧咧一聲長嘶,屁股一聳,後腿一個雙飛,闢噗,叭噠,人像圓球般彈了出來,直彈出馬棚一丈開外,跌在地上,還滾了一溜路。

這人死活還沒有看清,刷……刷……從左面飛過一條黑影,身法極快,撲到這人所在,一俯身,把地上的人提起來,在脅下一夾,又刷……刷……飛一般跑回左盡頭第二間房門口。

燈影一幌,閃身而入,霎時,燈影俱無。屋上仇兒看得暗暗點頭,此人身法步法,確是不凡,在這轉瞬之間,馬棚內幾匹馬都唿咧咧亂叫,四蹄騰踔,不安分起來。那匹追風烏雲驄,原沒有拴住韁繩,竟自縱出馬棚,昂頭長嘶。

兩間屋內的劉道貞曹勳,都開門而出,互問情由,劉道貞從睡夢中驚醒,不見了和衣而睡的三姑娘,更是驚疑萬分。

仇兒從屋上飄身而下,和他一說,才略安心。仇兒忙不及,先把追風烏雲驄拉回棚內,轉身出來,三姑娘也到了。

三姑娘心裡有事,急於想和楊展商量,一看楊展始終沒有露面,忙問劉道貞道:“我大哥呢?”劉道貞一愣,仇兒一個箭步,向主人房內竄去,一進屋內,他主人蹤影全無,一柄瑩雪劍,依然壓在枕頭底下。吃了一驚,一轉身,跳出門外,向曹勳問道:“曹大爺,我主人上哪兒去了,你知道麼?”曹勳不信,跑到房門口,向內一瞧,果然沒有在屋,立時嘴張得老大,自言自語的說:“噫!這奇了,我聞聲蹦出來時,確沒有留神他,可是這一點地方,他楞會不見了,他從哪兒出去的呢?”三姑娘玉手一搖,忙說:“莫響,我們進屋去。”大家走進楊展住的屋內,劉道貞便問仇兒道:“你出去替她巡風時,你主人已睡著了麼?”仇兒道:“我出房門時,我主人和衣睡在炕上,似乎睡得挺香,這位曹大爺呼聲震耳,也沒有把他吵醒,這樣,我才悄悄出了房門,怎地會不見呢?如果翻屋出去,我在房上早瞧見了,從哪兒走的呢?為什麼要這樣悄沒聲的走呢?”仇兒放心不下,急於想去找自己主人,三姑娘把他拉住了,指著後窗笑道:“我相信他從這兒出去的,所以你瞧不見了,這樣小窗,我們想出去費事,你主人的本領,你當然知道的。奇怪的是,為什麼出去的呢?我相信我大哥的本領,不致有差,你想,他連隨身的兵刃都不帶,當然不是危險的事,他有他的道理,我們不用瞎猜疑,也許馬上就回來了。”

三姑娘肚裡憋著事,不見楊展的面,不願出口,劉道貞問她:“探聽了什麼?”她回說:

“等大哥回來,再說不遲。”大家坐在屋裡,疑疑惑惑的不太好受。楊展沒回來,也無法再睡覺,大約等了一個時辰,猛見房門輕輕開去,楊展悄聲的進來了,赤手空拳,身上依然是路上一套文生打扮,面上從從容容的,也沒異樣。大家見著他,如獲異寶,都跳起來,都想張嘴說話。曹勳頭一個張嘴便嚷,嗓門又寬,他說:“我的進士相公,你悄沒聲溜到哪兒去了……”楊展指著後窗說:“莫嚷!莫嚷!你們剛才在屋裡說什麼來著?你們去摸人家,人家也來摸我們了。”大家一聽,都暗暗吃驚,齊向後窗戶,瞧了又瞧。三姑娘更吃驚,心想聽他口氣,自己行動,他早明白了,人家來摸我們,這一著卻沒有防到,屋內空坐著四個人,竟一個沒覺察隔窗有耳,這一著,也算栽給人家了。她向楊展說:“還好,我們沒說什麼來,只瞎猜大哥上那兒去了。”楊展點頭道:“這樣很好。”三姑娘忙又說:“大哥,你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楊展笑道:“我知道你說什麼,但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三姑娘吃驚似的,張著兩片嘴唇,半晌,才說:“大哥!原來你也……”楊展不等她說出來,伸出中指,往自己嘴上一比,“噓……不必說了,你們也莫問,你聽街上敲了四更,沒有多大功夫,天便亮了,我們總得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天路上和你們說吧!”

第二天清早,大家起來,盥洗,吃喝以後,大家聚在一屋內,整理行裝,預備上路。三姑娘肚裡憋著事,沒好好兒睡一覺,店夥快嘴老王進來伺候,三姑娘便問道:“天還沒亮透,我聽出左邊幾間屋內的客人,一齊摸著黑,便上路了,這班人走得這麼急,上那兒去的呢?”

快嘴老王搖著頭說:“嗨!這種人哪有好事,到這兒過了兩宿,什麼事也沒有幹,急急風的又往回走了,走的當口,馬上馱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夥子,不知受了什麼病,誰也瞧不透怎麼一回事,不然,怎麼叫邪魔外道呢?”三姑娘心裡明白,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定是昨夜被馬踢傷的。

快嘴老王出去以後,三姑娘一肚皮的話,實在有點憋不住了,趕著楊展問道:“大哥,你昨夜說,你知道的比我還多,你知道這批餉銀往前去要出事嗎?餉銀出事,礙不著我們,不過我們一上路,走的是一條道,難免碰在節骨眼兒上,攪在混水裡。再說,昨夜那幾個吃橫樑子的,已經有人吃了我們追風烏雲驄的虧,這就算結上了樑子,萬一冤家路窄,有點風吹草動,不由我們不伸手,我們趕路要緊,誰願意找麻煩。”劉道貞坐在一旁,聽他嬌妻百靈鳥似的說得又快又脆,心裡暗暗得意,笑嘻嘻不住點頭,諂著文說:“其然!豈其然乎!”

三姑娘瞧了他一眼,嬌嗔著說:“少來酸勁兒,鱔糊……鱔糊是道地南方菜,黃河邊上,只吃鯉魚,沒有吃鱔糊的,瞧你這酸溜溜的,少說閒白兒,好不好!”一面說,一面也格格笑了,大家聽她說得有趣,都笑得打跌。

楊展忍著笑說:“她的話並沒錯,可是事到臨頭,身不由己,你們哪知道事情沒有你們想的簡單,而且已經套在我頭上,只要我們一上路,往南走,是禍是福,便得聽天由命,昨夜我琢磨了半夜,也沒想出好辦法來……”大家一聽,摸不著門路,楊展從來沒有這樣萎萎縮縮過,其中定然有出人意外的事了。曹勳卻不管這一套,大聲說:“不是為了那幾個毛賊嗎?小事一件,路上有點風吹草動,憑我腰裡一支鞭,便把他們汀發了。”這位傻大爺一相情願,也沒有聽明白人家的話。楊展只是微笑。三姑娘向曹勳打趣道:“對!有曹大爺這條霸王鞭,小小毛賊,何足道哉,可是你得問問大哥,是不是為了幾個毛賊的事呀?”

曹勳眨著—對大眼,半天沒開聲,卻自言自語嘮叨著:“誰知你們肚子裡的毛病?有話不說,幹麼老賣關子,憋得人都悶得慌。”三姑娘笑得直不起腰來。劉道貞笑說:“楊兄昨夜,定有所見,此刻那邊,幾個匪人已走,不怕隔牆有耳,何妨在這兒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何必定要在路上說呢?”楊展說道:“不是我故意不說,我是為了難,想打算一個妥當辦法。以後,再和你們說,也罷,我們到下午再上路不遲。”說罷,叫仇兒從一個包袱內,取出一個護書夾子,自己從裡面抽出一封信來,送給了劉道貞,嘴上說:“你先瞧瞧這個,我再向你們說昨晚的事。”

劉道貞拿著這封信,凝神注意細看,還沒有瞧完,已驚得跳了起來,嘴上喊著:“好險!

好險!差一點我們出不了京城!竟有這樣的事,楊兄,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楊展笑道:

“事已過去,何必大家擔驚,早對你說,你們離京的,難免前瞻後顧,態度便沒有這樣自然了,實對你說,倘然沒有昨晚的麻煩事,這段秘密,便打算不讓你們知道了。”三姑娘文字有限,急得拉著劉道貞問道:“這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事,你自己瞧明白了,對不對?”

劉道貞一看三姑娘嬌嗔滿面,忙不及把信內的大意解釋出來。他這一解釋,三姑娘、曹勳,以及仇兒都聽傻了,都覺著此刻五個人,好好兒的聚在沙河鎮三義店,是天大的造化。

原來這封信,便是鹿杖翁暗暗送回金錢鏢,說明虞二麻子,從中維持香窟兇案的一封長信。

信尾附帶著虞錦雯幾句話,劉道貞知趣,略而不提。可是這封信沒有具名,是誰寫的,劉道貞還不知道。三姑娘想問時,楊展早開口了,笑道:“這封信,是一位老前輩,道號鹿杖翁寫給我的,這位前輩老英雄,是我們四川第一奇人,和我卻有相當淵源。那位虞二麻子,在京時雖然沒有見面,說起來,也不是外人,是我一位義姊的伯父,所以在暗中,肯這樣出力維護。這檔事總算過去,不必再說他,現在你們明白了這檔事,我再說昨晚的意外事,而且是一樁麻煩事。”

原來昨夜院內乘涼當口,三姑娘暗地和仇兒鼓搗,楊展早已看在眼內,明白他們要摸人家根底去了。仇兒門臼潑水,偷偷走出,楊展假裝睡熟,其實都知道。仇兒和三姑娘一上屋,他也沒閒著,早已一躍下炕,正想跟蹤出屋,猛聽得後窗口,卜託一聲響。一轉身,哧地從窗口飛進一件小東西來。楊展一伸手,便接住了,舒掌一瞧,原來一粒沙石,裹著一個紙團。

走近床前油燈盞下一瞧,紙上寥寥幾個字:“一請到窗外一談,虞二候教。”楊展瞧這幾個字,卻大大的吃了一驚,想不到虞二麻子也到了此地,難道鹿杖翁信內所說,未全真實,虞二還要下手,緝拿香窟兇犯麼?如真為了這個,跟蹤而來,說不得,只好本領上見高低,沒法顧到虞錦雯面上了。正在一陣猶疑,身子正揹著後窗,猛又聽得後窗口,有人低聲說道:

“千萬不要多疑,錦雯是我侄女。”楊展一轉身,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怪模怪樣的腦袋,從後窗口探了進來,窗口既小,腦袋卻特別的大,而且是個卸頂的大老禿,漆黑的一張大麻臉,燈光又弱,只見黑麻臉上,一對灼灼放光的怪眼,只見腦袋,不見身子,好像這顆鬼怪似的大腦袋,長在窗口一般,而且朝著楊展,呲牙一笑,醜怪異常,膽小的普通人,深更半夜,碰見這樣怪事,準可嚇死大活人。楊展向窗口怪腦袋,雙手高拱,悄悄說道:“虞老前輩,深夜光臨,定有賜教,屋內有友人同榻,讓晚輩出去拜見好了。”窗口怪腦袋點點頭,兩眼向他眨了幾眨,腦袋往後一縮,便不見了。楊展向枕頭底下瑩雪劍,看了一眼,並沒抽劍,又向後窗打量了一下,一個迴旋,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忽地一聳身,兩臂向上一穿,兩掌一合,一個燕穿簾,人像根草似的,飛出窗去了。這樣小窗口,大約也將將把身子鑽出去,稍胖一點,便不可能。

楊展穿出後窗,輕飄飄落在窗外七八尺遠,一轉身,只見牆根下,立著一個矮老頭兒,向他低低讚道:“好俊的功夫,鹿杖翁畢竟老眼無花。”楊展心裡說:“原來你故意在後窗外,來考較我的。”心裡這樣想,看在虞錦雯面上,只好走近前去,深深一揖,嘴上說道:

“匆匆和幾個同伴出京,未能拜訪老前輩,尚乞海涵一二,想不到老前輩也出京來了,怎知道晚輩住在三義店呢?”虞二麻子說道:“此地不是談話之所,那邊住著幾個賊崽子,我瞧見你們同伴中一位女英雄,也聽他們去了,這幾個賊崽子,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們且撿個僻靜處所,談一下,你跟我來。”說罷,便向屋後圍牆走去,一聳身,便縱出去了。楊展見他老氣橫秋,初次見面,便以長者自居,談吐卻非常爽直,而且語氣親切,猛地轉念,那位任性而行的鹿杖翁,還不知和虞老頭兒說什麼來,虞錦雯的事,也許當作真事般和他說了?所以虞老頭兒在窗口一探頭,忙不及聲明錦雯是他侄女,看情形,也許在他眼內,已把我當作侄女婿了。這種事,一時沒法分辨,只好含糊著再說。

他跟著虞二麻子的身影,縱出三義店後身的圍牆,一先一後,翻過一座黑土岡子,穿入一片高梁地,約摸走了半里路,前面一片樹林擋住,月黑星稀,瞄著虞二麻子身影,穿入林內,才看出是座像樣的墳地,樹林是圈著墳地的。只要看周圍的樹木,盡是合抱的白皮松,這座墳定是百年以上的老墳地。前面墓道上,還有石人石馬對立著,墓左豎著巍然聳立的大石碑,墓中枯骨,最少是個赫赫一時的人物。黑夜瞎摸,有事在心,也沒有這樣閒情逸致,去摩挲墳前的碑文。墳後林上的夜梟子,咻溜!咻溜!在那兒悲啼,增加了深夜荒墳的悽清。

虞二麻子在石碑前面立定身,笑道:“這兒很好,我今夜能夠會到你,高興極了,實對你說,你們從京城動身,過了高牌店,我已跟上你們了。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因為我夜入廖侍郎家裡,暗地裡見過你面的。”楊展聽得未免吃驚,心說:“你還是為了那檔事來的。”不禁脫口而出道:“老前輩既然有意跟蹤,為什麼不早早露面,老前輩這樣跋涉長途,倒叫晚輩心裡不安了。”虞二麻子聽出軟中有刺,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你以為我為了你們,才跑這麼遠麼?笑話,我虞老頭子一輩子雖然心狠手辣,還不致在自己侄姑老爺身上施展。”這姑老爺三個字,更使楊展吃驚,心想不好,這事越扣越緊,總得說明一下才好,剛一張嘴,喊出“老前輩”三個字,虞二麻子立時搶著說道:“你莫響,聽我說,鹿杖翁到得真是時候,幾乎使我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我一聽他說虞錦雯在你府上,鹿杖翁和你老太太已辦得停停當當,你又高中武進士,得了參將的前程,我真高興極了。我虞二無男無女,我只有這麼一個侄女,時時惦著她,想不到我侄女倒有志氣,似乎也配得過你,而且我虞二面上也沾了光。我虞二雖然心狠手辣,在六扇門中吃了一輩子,可是自問良心沒有黑過,沒有做過沒出息的事,雖然是個快班頭兒,出身不高,在京城裡還說得出去,還不致玷辱我們姑老爺……”楊展越聽越不是味兒,鬧得無言可答,不知說什麼才好。虞二麻子只顧自己說話,絕不理會楊展的神氣,黑夜之間,也不大瞧得出來,而且說得滔滔不絕,絕沒有旁人張嘴的餘地。

他吸了口氣,又說道:“未出京時,我明白你得鹿杖翁那封信,心裡還是疑疑惑惑的,總以為六扇門的鷹爪孫,哪有好東西,絕不會去找我虞老頭子的,但是我真想見你一見,所以暗地裡到了廖宅,偷偷瞧了你一下,心裡還是不安,還想請你出去,好好招待一下,讓我同行中一般後生小輩開開眼,我虞老頭子,也有這門高親。再說,我鰲裡奪尊,人前顯耀的姑老爺到了北京,我沒有好好的會一下親,我侄女錦雯面前,也交待不過去。可見鹿老頭子說走就走,你又為了那檔案子,急急出京,叫我老頭子乾著急,毫無法想。不料事有湊巧,大內發出二十萬兩餉銀,欽派了堂印太監王相臣押運,王太監是我老頭子的飯東,我年老退役以後,便在王太監府裡一忍,王太監為人怎樣,我不管,他待我,可是稱兄道弟,當我一個人物看待,我們這種人,受了人家好處,極不能擱在一邊,王太監押運餉銀,雖然有軍部調撥一名參將和一隊護餉官兵,他自己還帶著幾十名禁衛軍,他卻知道這條道上,不比從前,沿途亂得厲害,綠林人物,更是活躍,求我跟他跑一趟,隨身有人保著他,放心一點。照說這批餉銀,起運出京,大約比你動身時早一二天,可是一過涿州高牌店,我便看出情形不對,有吃橫樑子的暗樁,墜上這批餉銀了。

敢動這大批餉銀的,絕不是普通人物,沒相當的把握,絕不敢動大隊護運的官餉,光棍不鬥勢,既然敢鬥一鬥官家的勢力,不用說,事情很棘手的了。可是我只看出一點風色,還不能十分確定,不便和王太監實說出來,推說路上有形跡可疑的人,應該留神一點。我便離開了大隊,故意落後一段路,裝著不相干的行人,暗地留神吃橫樑子的舉動,想不到我這樣一來,在清苑到望都道上,便瞧出你們也從這條道上來了,不用認你本人,只遠遠瞧見你胯下追風烏雲驄,便早認出來了。我心裡一喜,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居然碰上了。同時卻又替你擔心,你騎這匹寶馬,在綠林道的眼內,比萬兩黃金還眼熱,遲早會引出麻煩來的。那時我算定同在這條道上走,只要不過黃河,隨時都可碰上,先不忙著和你打招呼,因為這批餉銀關係太大,關係著無數軍民的性命,我得用心探出一點線索來,總得探明那一個山頭,有這麼大的膽量。我充作到河南收帳的老客商,一站一站的綴下去,綴著幾個暗墜銀馱子的匪人,直到了這兒沙河鎮。可恨的王太監,我雖然吃了他的飯,不由我不恨,這批餉銀關係何等重要,他卻在鴻升老店擺起了欽差的譜兒,在這兒息馬養神,竟蹭蹬了兩天兩夜。在這兩夜內,我也摸著了三義店匪人的暗舵,探出一點眉目來了。雖然只探出一點眉目,我自己明白,生有處,死有地,我這副老骨頭,要撂在這條道上了。我是不是為了保全這批餉銀,或者為了報答王太監平日一番恩情,情願把老命撂在此地,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在未死以前,我得和你會一面,請你捎個口信給我侄女錦雯,萬一見著鹿杖翁,也通知他一聲,只要說一句,虞老頭子為什麼死的,便夠了。還有,你們得趕快走,越快越好,馬上得動身才好,千萬不要淌在混水裡,切記切記!

我言盡於此,這便是我此刻來找你談一談的原因。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你回房去吧!

我要走了!”說罷,嘆了口氣,點點頭,便轉身走去。

楊展一個箭步,攔住了虞二麻子,劍眉微聳,虎目放光,斬釘截鐵地說:“老前輩!請你止步,晚輩有事求教!”虞二麻子朝楊展看了一眼說:“噫!你這是為什麼,你有事麼?”

楊展說:“二十萬餉銀,有這大隊官軍押運,老前輩也是江湖聞名的老英雄,晚輩真不信,有這樣厲害的綠林,敢向這批軍餉下手,而且老前輩認定非死在這兒不可,究竟老前輩探出什麼來了?何妨對晚輩說一說,晚輩雖然北道上事事生疏,也許可以稍助一臂呢!”虞二麻子一聽楊展說出這樣話來,一跺腳,說道:“糟!糟!怕什麼,有什麼,我不和你說,便怕你有這一手,你要明白,你雖然是新中武進士,得了參將前程,你現在還沒有吃上官糧,這檔事,和你又沒有一點關係,你家裡有老母嬌妻天天盼望著,連我侄女也在內,你犯得著淌這渾水麼?你不用問,沒有你的事,你年紀輕輕,留著這身本領,將來替國家幹大事,攪在這種事裡邊,為什麼?”楊展立時接口道:“為什麼?為了報答老前輩維持秘窟兇案的恩義,也為了老前輩是雯姊的伯父,鹿老前輩的至友!”虞二麻子聽得直眨眼,半晌,沒有出聲。

楊展又說道:“老前輩,你是把事繞住了,綠林人物,這種年頭,什麼地方都有,我們四川出名的十三家山賊,晚輩也和他們周旋過,只要他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也是兩手兩腿的人,總有法子對付的,我也不敢大包大攬,只要老前輩把探得的一點眉目說出來,我們看事做事,有力使力,無力使智,大家商量著辦,也沒有關係呀!”虞二麻子忽地拉住楊展手臂,搖了幾搖,嘆口氣說:“你話是不錯,你哪知道這次想動餉銀的,不是普通的綠林人物,而且這般綠林裡面,偏偏有我虞二麻子的對頭冤家,事情擠在一塊兒,只要一發動,便得分死活,你不要瞧這批餉銀,有一百多號官軍跟著,我深知在京城裡的官軍,不論是什麼營頭,都是擺樣兒的貨,到了節骨眼兒上,他們肯賣命才怪哩,早已腳底揩油,遠遠地溜了,我擔心的便在這上面。”楊展道:“這不去管他,老前輩探得的是什麼樣的人物呢?”虞二麻子說:

“嗨!你非逼我說不可,說就說罷!你們住的左首盡頭兩間屋內,住著五個匪人,便是匪人的暗舵,沿途暗綴著銀馱子的,便是這暗舵派出去的,這五個匪人裡面,有一個五十上下的匪首,外號叫做金眼雕,因為他姓金,長著一對黃眼珠,能夠黑夜辨物,手底下很有幾下子。

他巢穴在磁州邊界,靠近河南彰德府武安縣境的石鼓山。但是憑金眼雕這股匪人,還沒有這麼大魄力,敢摸這批餉銀,他是捧粗腿,替人忙合,起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正點另有其人。

據我這幾天暗地探聽他們過話的口風,才明白他們是合著三座山頭的力量,來動這批餉銀的,而且他們雄心勃勃,非但垂涎二十萬兩餉銀,還與潼關外面的小闖王大批部隊,都暗通聲氣,也許受了小闖王指使,叫他們截留這批餉銀。

使孫督帥部下的軍心渙散,不戰自亂,便可攻破潼關,直進河南。這主意很是厲害,這三座山頭的匪首,石鼓山金眼雕的力量弱一點,無非替人跑腿,主要的匪首,在衛輝府境內的浮山嶺和塔兒岡兩座山頭:浮山嶺寒主,是綠林道出名的魔王,江湖上提起飛槊張,大約不知道的很少,他手上得意的兵刃,就是一支鐵槊,所以稱為飛槊張。張是他的姓,這種槊,是古代馬上的兵刃,又稱馬槊,古人馬上交戰,有用二丈長槊,蕩決於萬馬軍中,五代李存孝,便用這種長槊。槊鋒長二尺五寸,寬鋒三刃,形似巨劍;還有在上面綴金鈴的,叫做鈴槊。飛槊張用的鐵槊,什麼樣子,沒有瞧見過,不過槊法似已失傳,除出飛槊張以外,還沒有聽人用過這種兵刃,不知飛槊張從那兒學來的招數。

既然是長兵器,也不外從槍,矛、戟、等招術中蛻化出來罷了。我雖然沒有見過飛槊張的槊招,卻和此人結過樑子:這事還在十幾年前,飛槊張還沒有上浮山嶺立櫃開爬,在關外做了一陣馬賊,不知為什麼獨個兒到了京城,狂嫖狂賭,揮金如土,同時幾家王公國賊,都出了飛賊案,丟失不少金銀珠寶,那時我正做著刑部大班頭兒,得著弟兄們報告,盯著了飛槊張落腳處所,把他堵在一傢俬娼的屋裡。

飛槊張真夠狠的,他把那個私娼當了兵器,從後窗內擲了出來,他自己卻攀折了屋頂短椽,從屋上逃走,身手不弱,我一直追到城牆根,他已施展壁虎遊牆功夫,上了城牆,被我打了一鏢,竟帶著鏢被他逃走了。這事以後,不到兩個月工夫,忽然有人送了一封信到我下處,我沒在家,回去看到信時,送信的人早已走掉,信封內裝著我自己一支鏢,信內寫著:

‘記著這筆帳,那兒碰上那兒算,連本帶利一塊兒算!’下面具著飛槊張三個字。吃我們這一行的,這種事當然難免,我不常出京,京城是我們的地面,也不怕他再來興風作浪。過了好幾年,有人傳說在浮山嶺創出了字號,做開了線上買賣,我也沒有十分注意。一晃好幾年,想不到冤家路窄,這一次我飛蛾撲火,新帳舊欠,一塊兒總算,誰也沒法含糊了。”

虞二麻子說到這兒,不由得嘆了口氣。楊展點著頭說:“原來如是!飛槊張和金眼雕是石鼓山浮山嶺兩處山寨的匪首,老前輩剛才說過,還有塔兒岡一處強人,又是什麼人物呢?”

虞二麻子仰天噓了口氣,揹著手在石碑前後轉了一圈,壓著聲說:“江湖上不論是誰,只要提起塔兒岡這個地名,便知道說的是誰了,好像這塔兒岡三字,便可代替一個人的名字般。

這人是誰呢?嘿!你想不到,這人還是個婦道,而且是個寡婦,黃河兩岸,提起齊寡婦的名頭,不論是達官的保鏢,上線的綠林,在塔兒岡左近一帶跑跑道的,總得和齊寡婦打個招呼,遇上解不開的扣兒,只要齊寡婦派個人,拿著她一張字條兒,便煙消霧散,不怕你不乖乖的聽她吩咐。這位齊寡婦的名頭,也無非在最近七八年內叫響了的,她的本領和機智,在江湖道中,實在可算得一個傑出的厲害人物。自從江湖上有了她這個人以後,沒有聽她栽給人家過。我替這批餉銀擔心,算定自己這副老骨頭,準得撂在這條道上,還不是怕飛槊張金眼雕,怕的便是那位齊寡婦……”

楊展聽得有點不以為然,暗笑虞二麻子人老氣衰,齊寡婦無非一個女強盜,犯不上怕得這樣,嘴裡不說,鼻子裡卻哼了一聲。虞二麻子立時覺察,微笑道:“其實我沒有見過齊寡婦,關於齊寡婦的事,都是聽旁人說的,你定以為齊寡婦手下黨羽眾多,是個大股匪徒的女強盜頭兒?

如果這樣,和飛槊張金眼雕差不多,不過是個女的罷了,談不到怕字頭上去。正怪她並沒有佔山立寨,也沒有上線開爬,她在塔兒岡還守著偌大一片財產,在塔兒岡是個首戶,有人上她家去,和別處的大家富戶一樣的排場,見著她本人,也和大家貴婦差不多,現在年紀大約也不過三十左右,論門第,還是位總兵夫人,看表面,誰也瞧不透這位齊寡婦,有這樣大的魄力和本領。但是齊寡婦實在是個非常人物,她以前的故事,現在沒有功夫細說,只說她最近幾年,暗地裡把塔兒岡,佈置得像鐵桶一般,不經她許可,誰也休想走進她的禁地。

據說她家裡有地道,可以通到塔兒岡險要處所,也是她秘密佈置的發號施令之所。她家中黑壓壓一片莊園,裡面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以及丫頭使女長工小僮之類,可以說手上都有點明白,遇上事,都能對付一起,表面上卻和平常人一般。有人說,齊寡婦是當年皮島大帥毛文龍的小姐。她丈夫便是毛文龍手下的得力臂膀,在毛文龍被袁崇煥劍斬以後,她丈夫也力屈殉難。齊寡婦那時也不過二十左右,她卻帶著許多人,從海道逃走,隱跡江湖,暗地用了計謀,賄賂了幾個奸臣權監,羅織罪狀,把袁崇煥也弄到明正典刑,報了她父仇夫仇。

到了這七八年內,才在塔兒岡露了頭角。她現在家裡用的一班人,以及浮山嶺的飛槊張,石鼓山的金眼雕,都是皮島毛文龍的舊部,這是人家知道一點的。沒有知道的黨羽,大約也不在少數。凡是齊寡婦手下的人,對於朝廷,沒有不切齒痛恨的。齊寡婦和潼關外面的強徒,暗通聲氣,這是當然的事,所以我探出了想截這批餉銀的主點,是齊寡婦,我便知道不妙。

押運的官軍,又這樣不濟,憑我一個老頭子,濟得什麼?便是再添上幾個,也白廢事。

我這把年紀,也活膩了,這副老骨頭,撂在此地,毫不足惜,如果再把你也帶上,我真死不瞑目了。我還是那句話,將來國家,需要你們年輕人來支撐,攪在這種渾水裡面,一百個犯不著,你走你的清秋大路,不要多管我老頭子的事。好了!話越說越多,我還有事,你快回房去罷!”楊展一面聽,一面心裡不斷的打稿子,聽出齊寡婦非但不是普通的綠林,簡直是河南一帶的心腹大患,奇怪是河南那班昏庸的文武大員,平時在那兒幹什麼?難道個個都是耳聾眼瞎一般?可見齊寡婦的手段,非常厲害。也許文武衙門內,都有她的心腹奸細了。

既然被自己知道了此事,虞二麻子孤掌難鳴,往前走,確是死路一條,難道我能看著他去送死嗎?他心裡稿子還沒打好,虞二麻子話已說完,便要走開。楊展忙伸手拉住了虞二麻子,說道:“老前輩吩咐,晚輩不敢不遵,可是我有點小主意,也許老前輩用得上,可以解一步危難。”楊展想留住虞二麻子,故意這麼說,其實他還沒想出主意來。虞二麻子一聽,精神不由的一振,忙問你有什主意,北道上的事,你不熟悉,哪裡來的主意?楊展一急,似乎發現了一線光明,問道:“據老前輩所說,匪人有三處巢穴,老前輩能夠猜度他們下手的地點麼?”虞二麻子說:“這批二十幾萬兩銀子,不在少數,小一點的山頭,是藏不住的,何況他們截留了這批餉銀,另有用意,內藏機謀,據我猜度,金眼雕的石鼓山,在邯鄲磁州一帶,還在河北境內,不會下手,一進河南,過了湯陰,大賚店是打尖處所,離浮山嶺最近,便有點靠不住了,再過去,到了洪縣,出洪縣,地名叫十三里堡,便是通塔兒岡的要道,一過十三里堡,步步走近黃河北岸,離遠了塔兒岡,便不是下手之地了,所以他們下手之處,必在湯陰大來店,到洪縣十三里堡一段路上。對!大約便在這段路上,你問這個是什麼主意?”

楊展說:“既然猜得到他們下手地段,在未到他們下手之處,這批餉銀,可以放心的走,從這兒到湯陰,大約還有二三百里路程,老前輩何妨知會押運的王太監,故意慢慢地走,一面趕緊派人,先渡過河去,通知孫督帥大營,火速調兵渡過河來,星夜兼程疾進,迎護這批餉銀,孫督師當然明白這批餉銀,關係全軍安危,當然盡力護餉,只要兵力雄厚,齊寡婦雖然了得,也無法可想了。”虞二麻子笑道:“這主意,我早已想過了,我此刻到行轅去,便要對王太監說明內情,教他趕快派人渡河求救。但是我料到這一著棋,齊寡婦也想得到的,這條道上,齊寡婦定已層層佈置,我們派去的人,大約到不了黃河口岸,便被他們截住了。再說,我探知潼關一帶,非常吃緊,孫督帥幾座得力營頭,已經吃了幾次敗仗,大約所有兵力,都已調到吃緊處所,大營能不能立時抽調得力軍隊,趕來接應,還是個疑問。其實餉銀未起程之先,軍部已有緊急塘報,知會孫督帥大營,怕的是這按站傳遞的塘報,在這條道上,也是玄虛,也許這塘報己落齊寡婦之手。不管怎樣,死馬也得當活馬醫,這一步棋總要走的。”

楊展一聽,涼了半截,低著頭,不住地思索。他思索的,自己決計要救一下虞二麻子,救虞二麻子還有法想,救這批餉銀,卻非常玄虛。但是虞二麻子這個倔老頭兒,已和這批餉銀貼上了,想救虞二麻子,便得救這批餉銀,難就難在這上面了。楊展想了半天,猛一抬頭,不見了虞二麻子,四面一看,蹤影全無。虞二麻子竟悄悄溜了。楊展心理有點慚愧,一時想不出妥當辦法,追上他也沒有用,只好怏怏地回到三義店去了。

楊展從原路獨個兒迴轉店房,剛進了圍牆,遠遠便見自己房後小窗外,一條黑影子一閃,從牆根下像鬼影似的,向左面溜了過去,被樹影遮住,剎時失了蹤跡。楊展有事在心,並不追蹤。回到店房,經眾人追問之下,才把和虞二麻子會面的事,說了出來,大家才明白楊展為難的情由。

三姑娘向楊展說道:“齊寡婦這名頭,我在這兒賣唱時,聽人說起過,確是個厲害的女魔頭,別的不知道,只由我從江湖上聽到的一樁事來說,這位齊寡婦定有極大本領。”

楊展問道:“你知道的什麼一樁事呢?”三姑娘說:據說齊寡婦長得很美,初到塔兒岡時,身邊只帶兩個丫頭,和一個白髮蒼白的怪老頭兒,並沒住在塔兒岡內有人家的地方,揀了一處僻靜所在,孤零零地蓋了幾間房子,房子外面,並沒圍牆,只用枯枝短榛,編了一圈籬笆。她屋內卻佈置得非常華麗,用的器具,非金即銀,而且不斷的拿出銀子來,賙濟鄰近的窮苦山民,受了她好處的,只知道她姓齊,是個富家寡婦罷了,誰也摸不清她的來歷。不知怎樣一來,她樂善好施,人美而富的聲名,傳到了左近綠林耳內,預先派手下到齊寡婦門前,採好了道,探明瞭屋內除去齊寡婦以外,只有兩個丫頭,一個打雜的老頭兒,地方又偏僻,門戶又單薄。這種買賣,手到擒來,幾個吃橫樑子的,還想來個人財兩得。一天夜裡,兩個匪首,領著十幾個嘍羅,暗暗地摸到了齊寡婦的門前,因為她門前沒有圍牆,僅短短的一道籬笆,連籬笆口子的柵門,都沒有安設,只要立在籬笆外面,便可窺到齊寡婦的窗口。

大約那時是春夏天氣,其餘屋內沒有掌燈,只有一間,開著窗,靠窗桌上,擱著一盞明角風燈,兩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對坐著,一面說笑,一面各自拿著一件女紅,一針一針的在那兒刺繡。一個丫環笑著說:“主母和老伯伯已經出去了兩天,還不回來,教我們兩個女孩子守著屋裡,這種鬼也不見一個的野地方,多麼怕人。”對面的一個,嬌罵道:“你不用嚇唬我,你聽聽那面山坳裡的狼嚎,不用說進來幾個山賊,便是竄進幾隻狼來,也是不了,你聽聽,至少有十幾只狼崽子出窩了,我說今晚有點懸虛,我老是心跳,你怕不怕?”窗內兩個丫環說話,山靜夜寂,外兒聽得逼真。籬外幾個匪人聽出齊寡婦不在家,這兩個妞面也不壞,連人帶財物一起卷,人要交了子午運,山也擋不住,天下哪裡還有這樣便宜事。兩個匪首,想得心裡開花,這還有什麼客氣,也用不著掩掩藏藏,竟是高喝一聲:“哥兒們!上!可不要嚇壞了咱們兩個小妞兒!”一聲喝罷,便率領手下向籬口進身,留神窗內兩個妞兒時,真奇怪,頭也不抬,依然在那兒不徐不疾的刺繡,好像都是聾子,沒有聽到他們吆喝一般,為首兩個匪徒,雖然覺得奇怪,人已邁步到了籬口,有幾個心急的匪黨,手上刀子一舉,哧的先跳進了籬笆內,第一個跳進去的,腳還沒有落地,忽地“啊唷!”一聲,手上刀片一擲,身子跌倒,痛得滿地打滾,第二個跟著進去的,照方抓藥,也是滿地亂滾。

這當口,兩個匪首,剛搶進籬口,瞧見跳籬的同伴,弄成這般模樣,還有點莫名其妙。

驚疑之際,猛見窗口兩隻小白手,朝他們一揚,極細的幾縷尖風,一齊刺入兩個匪苜的雙目,立時幾聲狂叫,痛得兩個匪首,蹲下身去,動彈不得了。匪首身後,還有七八個匪徒,一看情形不對,疾向籬口兩旁一縮,正想拔腳逃命時,屋內窗口那盞明角風燈,突然熄滅。籬外匪黨們喊聲“不好!”一窩風向來路奔跑,猛覺迎面飛來一條黑影,還沒有看清什麼,前面的兩三個匪黨,齊聲慘叫,雙目立瞎。後面沒有受傷的,嚇得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轉身又往這面飛逃。哪知道太歲照命,人家是兩頭堵,一個個都中了暗器,都弄瞎了眼。十幾個吃橫樑子的,不論匪首匪黨,沒有一個留一隻活眼的,一個個的雙眼內,都插著一支繡花針,一個個都變成瞎子。

聽說這十幾名瞎賊,命倒沒有送,被人家像串蚱蜢似的,用繩束縛成一串,領出塔兒岡外,才放他逃命。這十幾個瞎賊,眼瞎嘴不封,從他們嘴裡說出來,才傳開了齊寡婦的厲害,兩個小丫頭都有這樣本領,何況主人呢。但是江湖上各色各樣人物都有,三教九流,藏龍臥虎,有的是能人,其中也有不信這回事的,也有倚仗自己的功夫,想到塔兒岡去,探個實在的,也難免聽得齊寡婦人美財富,存著非分之想的,有一次,有一個綠林中的桀傲人物,綽號穿山甲,倚仗一身橫練,拳腳上也下過死功夫,一柄單刀,一袋棗刻鏢,在江湖上頗為有名,聽得人家說起塔兒岡的齊寡婦,他便說:“一個男子漢,鬥不過一個娘們,太洩氣了,我不信那娘們有什麼特別出手,不信,我穿山甲會會她去。”他說了這話,果真單槍匹馬的走了。他暗暗進了塔兒岡,費了一天工夫,才把齊寡婦住的所在找到了。

通齊寡婦住的所在,有一條像衚衕似的窄窄的山徑,兩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巖壁,穿山甲從一座山岡盤下來,望著這條山徑走去時,瞧見路口一塊磨盤大石上,一個鬚髮虯結的老頭兒,半蹲半坐,側著身,嘴上含著一支旱菸袋,菸袋的煙鍋,比平常大了好幾倍,如果老頭兒嘴上不噴出煙來,遠望過去,好像石頭雕出來一般,坐得那麼紋風不動,身旁擱著比牛腰還粗的,兩大捆新砍下來的松木柴,上面橫著,整棵去枝葉的松樹杆,大約是挑柴用的。窄窄的山徑,被這樣兩捆柴一擱,便塞滿了。穿山甲遠遠聞到關東的老葉的煙味兒,便覺這老頭兒有點異樣,地上擱著兩大捆溼柴,都是整段的老松幹,少說也有五六百斤。穿山甲離著吃旱菸的老頭兒還有兩三丈遠,老頭兒一手託著那支旱菸管,叭噠……叭噠的吸著煙,頭也不回,似乎毫無覺察來了人。穿山甲心裡犯了疑,一閃身,閃進了路邊幾棵長松後面,隱著身子,從松林縫裡,躡了過去,離那老頭兒約一丈多遠,便住了步,想暗地窺探老頭兒究竟什麼路道。可是老頭兒依然保持著原樣,半天沒有動彈一下。穿山甲越看越奇怪,他看出這老頭兒有玩意兒,他來時,便聽說齊寡婦身邊,除出兩個丫環以外,還有一個打雜的老頭,也許就是他。齊寡婦身邊的丫頭,都有幾下子,這老頭兒定然也有門道,不然,這麼重的木柴,怎能挑得動呢?

要鬥齊寡婦,先把這老頭兒降伏了再說,從他嘴裡,可以逼問出齊寡婦的細情來。他倚仗自己一身本領,綠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照他天生狂傲的性格,還不願和這糟老頭子動手動腿的費事。他暗地拿出一隻棗核鏢來,也不願暗地傷這老頭性命,想用這鏢,先試一試老頭兒除出能扛五六百斤柴擔以外,還有多大功夫。自己一顯本領,也許一下子,便把他唬住了。他想得滿對,他平時在棗核鏢上下功夫,能夠打到五十步開外,擊滅香火頭,面香扦子不動,這時他隱在一株松樹背後,從側面窺準了那老頭兒手上冒煙的大煙鍋,一抖手,便把棗核鏢發了出去。他的意思,想把那支旱菸袋打出手去,鏢勁勢疾,眼看準準地要打中了大煙鍋。不料事情真湊巧,紋風不動的老頭兒,早不磕菸灰,晚不磕菸灰,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一翻腕,有意無意的把煙鍋向下一磕,噹的一聲響,準準的磕在棗核鏢上。這支鏢被他煙鍋一扣,同磕出來的菸灰,一齊跌落地上。老頭兒明明瞧見一支鏢,從他面前跌落,好像沒有這回事一般,頭也不回,從吊在旱菸管上的菸袋內,慢條斯禮的又裝起關東菸葉子來。發鏢的穿山甲,驚得背脊上冒冷汗,疑惑老頭兒並沒有背後眼,大約事情湊巧,正碰著他要磕菸灰了?但是鏢在他面前跌落,他滿不理會,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一不做,二不休,不能被他這一下,便把我嚇退了。心裡一轉,又拿出了一支鏢來,趁老頭兒正在裝姻當口,哧地又發了出去。這一下,起了兇心,是向老頭兒後脊樑襲去。真奇怪,老頭兒真像長著背後眼一般,不早不晚,在鏢鋒離後脊樑不到一尺光景,忽地一歪身,棗核鏢擦著他左臂膀滑了過去。老頭兒右手已放下煙管,漫不經意用三個指頭一撮,正撮住了鏢尾,向撮住的棗核鏢一看,哈哈一聲狂笑,身子已轉了過來。指著穿山甲藏身處所,喝道:“你這乏鏢跟誰學的?大約跟你師孃學的,第一鏢,情尚可恕,第二鏢,竟暗下毒手,像你這種狂妄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施展,真是笑話,快替我滾出來!讓我瞧瞧你這小子,是什麼變的。”老頭兒喝聲如雷,鬚髮磔張,一張赤紅的臉,一對爛如嚴電的大目,神態威猛,直注穿山甲藏身之地。

穿山甲在綠林中自以為足可闖一起,萬不料齊寡婦還沒見著,先碰上這位可怕的老頭兒,論功夫,絕不是怪老頭的對手,便是怪老頭兒這樣懾人的神威,已把自己罩住,自己好像渺小的一隻小耗子了。穿山甲自己明白,不要看那老頭兒還坐在石上,便是想逃走,也逃不出怪老頭手心去,今天栽到了家,不如認裁,倒還光棍一點,心裡一轉,忙不及現身而出,搶到老頭兒面前,跪了下去,報明瞭自己姓名,說了無數的話,求怪老頭高高手放他走路。怪老頭一聲冷笑,把旱菸袋向腰裡一插,一翻身,又把跌落地上一支鏢,也拾了起來,一手拿了一支鏢,在掌心裡掂了一掂,倏地跳起身來,指著直橛橛跪在地上的穿山甲,喝道:“我看不慣你這種乏貨,快替我滾起來,我送你上路。”穿山甲聽出口音不對,嚇得不敢起來。怪老頭手上兩鏢並一,右手夾脊一把,拎小雞似的拎起了穿山甲,隨手向來路上一甩。穿山甲一個身子,活像風車一般翻了出去,直甩出二丈開外,甩的手法很妙,很有分寸,只把他著地滾了一溜路,翻跌得臉破血出,卻沒多大的重傷。穿山甲勉強掙扎著立了起來,老頭兒在那邊厲聲喝道:“滾……滾……快給我滾……”穿山甲一看老頭兒沒有要他命的神氣,一連串的喝著滾,忍著滿身的痛楚,周身骨節好像散了一般,自己一身橫練,禁不住老頭兒一抓一甩,這還說什麼。這時有了逃命機會,不走等待何時?咬著牙,忍著痛,拔腳便走。聽得老頭兒,還在那兒呼喝:“乏貨!快滾,滾得快一點,休惹我老人家再生氣,我一伸手,你便沒命了。”這一呼喝,嚇得穿山甲忘記了痛楚,沒命的向前飛奔。猛覺腦後兩縷尖風,穿耳而過。穿山甲突覺兩耳一麻,不敢回頭,死命的向前飛奔,直逃出老遠,拐過幾重山腳,才敢立停身,不住地喘氣。一摸兩耳,滿手是血,嚇得靈魂出竅,原來被怪老頭用自己兩支棗核鏢,還敬過來。這種棗核鏢,比普通鏢輕得多,小得多,發鏢的手法,也是兩種路道,不料那怪老頭,手法準而且巧,竟像耳箭似的分插著他兩個耳根上。自己心寒膽落的逃命,連鏢插在耳根上,都沒有立時覺到,一立停,可疼得難受。一狠心,拔下鏢來,掏出隨身的金創藥,止住了血,悄悄逃出了塔兒岡。從穿山甲逃出塔兒岡以後,綠林道中一發把齊寡婦敬畏如神了。其實齊寡婦究竟怎樣的一個人,有怎樣特別的本領?除出齊寡婦身邊的人,江湖中人誰也沒親眼見過她。這幾年齊寡婦羽翼大集,塔兒岡外人輕易進不去,更沒有人敢去摸她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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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8: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金蟬脫殼

從三姑娘嘴上講出齊寡婦從前的故事,大家聽得,未免聳然驚異。楊展笑道:“眼見是真,耳聽是假,一樁平淡無奇的事,經過幾個人的傳說,便可渲染得古怪神奇,照你所說,齊寡婦本人,並沒有在江湖上露面過,也沒有人親見著她的本領,只憑著她手下一個老頭兒,兩個丫環。幾手功夫,便把齊寡婦抬得高高的,以為她手下人,尚且如是高明,她本人更是了不得的了。其實只怪去的人,存心不良,本領又不濟,倒造成了齊寡婦的大名了。”三姑娘說:“齊寡婦的本領如何,暫且不去說她,我們受了虞二麻子的恩惠,尤其是我,偏又走在一條道上,我們總得想法子,報答人家一下才合適。象大哥這身本領,當然不把齊寡婦放在心上,可是好漢擋不住人多,獨龍不鬥地頭蛇,我們這幾個過路的人,要想救他,真還想不出好法子平。”這當口,她丈夫劉道貞揹著手,低著頭,在屋子裡來回大踱。三姑娘嬌喚道:“喂!我大哥為了這事,心裡煩得了不得,你不要裝沒事人啊!”曹勳大笑道:“你不要忙,我知道他毛病,他這一溜圈兒,定然在肚於裡轉八卦了。”

劉道貞默默無言踱著四方步兒。忽然坐了下來,向楊展道;“齊寡婦這種舉動,不能把她當作一般綠林看待,如果她真是毛文龍的女兒,她手下的黨羽,定然是毛文龍的舊部,毛文龍在皮島,原是野心不小,宛然化外扶余。袁崇煥雖然有點狂妄擅殺,毛文龍也有自取殺身之道。毛文龍死後,他部下非但恨袁崇煥,當然也很朝廷,齊寡婦切齒父立之仇,更不用說。說她聯絡大幫,劫取餉銀以亂軍心,也是意中事。可恨的是冀豫兩省撫鎮大員,境內有了這樣人物。因循苟安,既不事前預防,阻遏禍患,也沒設法羈縻,引為己用。大約各省情形,都差不多,天下怎能不亂,明室怎能不亡?……”三姑娘聽得不耐煩起來。搖著手說,“好了!好了!這就是你的鬼主意麼?說這樣不相干的話有什麼用。”楊展微笑道。“你不要打岔,聽劉兄說下去!”劉道貞苦笑了一下,向三姑娘說:“我這話怎會不相干呢?我是說明齊寡婦對於這批餉銀,別有用心,勢所必劫,虞二麻子也見到,如果派幾名軍弁,飛馬渡河求救,未必濟事,還怕到不了黃河口岸,已被人截住。但是齊寡婦也無非沿途多派黨羽,隨時注意運餉軍弁的動靜罷了,如果把求救公文,改由普通來往的客商們。代為傳送。齊寡婦手下,也沒法把來往的客商都截留下來的。”楊展拍著手說:“對!這是個辦法,我為了虞二麻子,我替他們跑一趟去,仗著追風烏雲聰,來回更快一點。”劉道貞笑說:“你去不得,騎著追風烏雲聰,更去不得。江湖中人,眼睛毒得很,你這氣度舉動,再騎著寶馬,必找出麻煩來。何況渡河求救,救兵能否如期趕來,未必有十分把握,還得雙管齊下,應得另想法子。保全餉銀,和虞二麻子的安危哩!”三姑娘柳眉緊蹙,吁了口氣說:“真麻煩!想保全餉銀都不易。虞二麻子偏和餉銀在一塊兒,這怎麼辦呢!”劉道貞說;“辦法不是沒有,擔憂的是,王太監能不能聽我們的話,辦得嚴絲密縫,不洩漏一點機密?我們便沒法預料了。”楊展聽他說有辦法,驚喜得跳了起來,向他拱拱手說;“道貞兄智珠在握,定有妙計。”

劉道貞說:“我們想法保全虞二麻子。是我們知恩報恩,義不容辭的事。其實我們想法保全這批餉銀,題目更大,是為了保全潼關內無數入民的生命。你想餉銀一失。軍心一變,潼關一破,有多少良善的百姓要遭殃?雖然這批餉銀,也只救急一時,未來的事,誰也摸不清,但是我們既然碰上了這檔事,想不出辦法來,沒話說,如果有一點辦法可想,總得試他一試。現在我這辦法,能否用得上還不敢說。我想和楊兄去找虞二麻子談一下,我這辦法,在未見虞二麻子之先,沒法規定下來的步驟,只有四個字的總訣,便是:金蟬脫殼。”

當天楊展劉道貞二人,同赴王太監的行轅,秘密和虞二麻子會見以後:虞二麻子聽得一臉黑麻,個個都放了光,立時和督運餉銀太監王相臣秘密計議了一下。王太監早從虞二麻子口中,得知了餉銀難保,前途有許多綠林等著他,早已嚇得屁滾尿流,走頭無路。突然聽到虞二麻子有了幫手,有了避免危險的妙計,把虞二麻子當作護法天神,只要餉銀不失,性命保全,虞二麻子怎麼說怎麼好。一切聽他調遣。於是按照劉道貞“金蟬脫殼”的計劃,暗暗佈置,秘密調動起來。

沙河鎮欽差行轅內,銀鞘堆積如山,毫無動身模樣。押運的軍弁們,三三兩兩,嘻嘻哈哈,只顧在鎮街上吃喝玩樂,很自在的閒逛,從他們口中,透出“第二批餉銀,已從北京起運,不日就到,因為沿途辦差不力,車輛不全,原有騾馬,十九老弱,不堪載重長行,正在向就近各縣,調動運銀車馬,大約一時難以起送,須等第二批餉銀到時再定。”在這風聲傳遍沙河鎮時,行轅已派出一個快馬傳送公文的軍弁,揹著公文黃包袱,馳報河南大營。公文內大意,也說這樣的話,通知大營,派人在黃河南岸迎候餉銀,幫同照料的話。這封公文,卻是預備齊寡婦沿途匪黨截留的。在這飛送公文的軍弁出發以後,三義棧內楊展等五個人,也有三個人上了路,卻分成兩撥走。第一撥是三姑娘劉道貞夫婦二人,第二撥是曹勳單身。

三姑娘貼身帶著王太監向河南大營告急調兵護響的重要公文;王姑娘是婦道,劉道貞是道地的孝廉相公,動身時又改扮了一下,夫婦二人,好象丟官罷職,挈眷回鄉的失意人物。王義棧匪人暗舵,又早撤走,誰料得到這夫婦倆,和大批餉銀有關係呢。曹勳遠遠地隨著兩人,預防萬一有個失閃,好接應報信。三人一出發,三義棧內,只剩下楊展和仇兒主僕二人了。

三天以後,欽差行轅派出一隊騎士,趕赴邢台,說是迎護第二批餉銀的。因為第二批餉銀,是由沿途州縣,按站派人護運;只要護送到邢台。只差沙河鎮一站路,便算交差。由督運太監派去的騎士接運。

這天沙河鎮上,在三更時分,車轔轔,馬蕭蕭第二批餉銀果然運到了;裝載銀鞘的車輛和騾馱,排列了一長街。這種銀鞘,是用大塊堅木,做成夾子,中心挖槽,箝入二百兩重的整錠銀子,加釘上栓,貼上官封,便成一鞘。這批銀鞘,停在鎮上,並未卸裝。南北鎮口,官軍設上卡子,禁止閒人出入。好在深夜,也沒有在鎮上走動。候到天色剛一發曉,還沒亮透時分,原車原銀,便接著向前途進發。督運太監也上了轎車,帶著一隊護運騎兵,親自押運;卻留下一名參將,帶著大半軍弁,看守鴻升老店內第一批運到的銀鞘。等候徵發車馱到時,再行起運;也許等候先出發的車輛,到了河南卸了銀鞘,空車回頭時。再來裝運。因為原裝第一批餉銀的牲口,確實有許多老弱病倒,不堪長行的。

第二批餉銀,到得晚,運得快,從沙河鎮向前途進發以後,當天到了邯鄲。可是在邯鄲城內,不知為了什麼。競耽擱了兩天兩夜,似乎那位王太監又在邯鄲城內擺起欽差譜兒來了,到了第三天,才從邯鄲出發,過磁州進了河南省界。一路似乎風平浪靜,沒有出事。等得過了湯陰,抵達浮山嶺相近的大賚店,沿途便發現了幾批短裝快馬的漢子,常常出沒於隊前隊後,有時越隊疾馳,一瞥而過。運餉隊尾,押著王太監一輛華麗舒適的轎車,車前插著威武的官銜旗子,轎簾卻垂下來,遮得密不通風。由大賚店前進,過了洪縣,前站是十三里堡。

這段是山路,崗巒重迭,道路有點崎嶇,車輛便走得滯慢起來。大隊人馬,是在洪縣打的午尖,山上這條山道,日色有點平西,可是初夏天氣,一路太陽灼得皮膚生痛,押運的兵弁,和趕車的夫子,都是汗流口渴,牲口身上,也直流汗,張著嘴直喘氣兒。本來預備一氣幾越過十三里堡,趕到汲縣,再行息宿;可是還有七八十里路,這樣人困馬乏,大約趕不到洪縣,要在十三里堡停下了。

這樣流著汗,又走了一程,一輪血紅的太陽,已落在西面的山口。落山的太陽雖然又紅又大。卻已不覺得可怕了,頭上已失去火傘似的陽光,一陣陣的輕風,從兩面山腳捲上身來,頓時覺得涼颼颼的體爽神清,腰腳也覺輕了許多。趕車的腳伕,嫋著長鞭。嘴上直喊著:

“噓……噓……”想乘晚涼多趕幾程。一路輪聲蹄聲,震得兩面山崗裡起了迴音,可是走的山道,雖不是峻險的山道。有時過一道土岡子,上坡的道,非常吃力,下坡時卻非常的輕快,跨轅的腳伕,手上只要勒緊了韁繩,兜著風順坡而下,一氣便可赴出一箭里路去,腳伕們這時最得意,嘴上還哼著有腔無調的野曲子。

大隊車輛正過了一道黃土岡,兩面山勢,較為開展:左面忽高忽低的沙土岡子,土岡上面,只疏疏的長著幾株大松樹;右面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樹林背後,是一層層的峻拔山峰。

中間一條坦坦的山道,直看到那面兩山交錯形似門戶的山口。大隊車輛,走上這條坦道,忽聽得右面樹林背後的山腰上,唿咧咧……的幾聲口哨,接著從樹林內鑽出噹啷啷……鴿鈴似的怪聲,曳空而過,噗的一支響箭,直插在欽差的轎車上。護運的騎士,趕車的腳伕,立時起了一陣驚吼大家都明白,這支響箭,是綠林劫道的先聲。趕車的腳伕,尤其有這種經驗,只要抱著鞭子,向道旁一蹲,沒有他們的事。可是官家的公物,尤其是這種大批餉銀,絕料不到有這樣大膽的綠林,楞敢下手,連趕車的腳伕,都覺得事出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批押運的騎士,僅五十多名,一半是京城的禁衛軍,一半是軍部抽調的京營,平時猴在京城內,本是擺樣兒的貨,非但沒有上過陣,也沒有和綠林交過手,以為這趟差使,雖然辛苦一點,不致有多大風險,想不到竟有敢劫官餉的匪人,一個個都麻了脈,睜著眼向那面樹林裡瞧。忽聽得樹頂蹄聲響處,潑風似的跑出兩匹馬來,一色的棗紅馬,馬上的人,都把一頂大涼帽掀在腦後,一色土黃繭衫的短打扮,飛一般橫衝過來,嘴上卻大喊著:“吃糧的哥幾們,沒有你們的事,識趣的躲得遠遠的……”這兩人兩騎一出現,山腰上又是幾聲口哨,樹林內又縱出三四十人來,一個個揚著雪亮的長刀,卻沒有騎馬。前面山口,也出現了一隊騎馬的,也有二三十人,一聲呼嘯,迎頭馳來,把去路截住。從樹林裡出來的,便奔了車輛;這時照料車輛騾馱的腳伕,吃了齊心酒似的,早已抱著鞭於,蹲在左面的道旁。可笑幾十名押運的禁軍和營弁,竟一齊撥轉馬頭,往來路飛逃,因為來路上,還沒有匪人攔道。卻把欽差王太監一輛轎車,和幾十輛銀鞘車馱,都丟在那兒了。

先出來騎棗紅馬穿土黃繭絲短衫的兩人,大約是首領,瞧得一般軍弁,沒命飛逃,哈哈大笑,直奔王太監坐的那輛轎車。其中一個手持長槊的,用槊鋒一挑轎簾,向車內一瞧,頓時怪限圓睜,嘴上喊著;“晤!這倒奇怪。姓王的混帳小子上那兒去了?”原來他瞧見轎車內並沒有王太監,裡面只擱著兩個鋪蓋捲兒。持槊的身旁,揹著一柄短把大砍刀的,鬚髮己經蒼白,長著一對鷹眼,眼珠是黃的,卻射出逼人的兇光,在馬上一俯身,也瞧清了轎車內空無人影,嘴上噫了一聲,立時喝道:“不對!這裡面有玩意兒,我們的人,明明瞧見他坐著這車子進邯鄲城的。”使槊的說:“這人命不該絕,不去管他,我們把銀馱子原車帶走住了。”背刀的微一沉思,搖著頭說:“這裡面有事,我們不要中了他們道兒,我們得驗實了,再伸手!”說罷,一帶馬頭,奔了裝銀鞘的車輛,一聳身,跳下馬來,反臂拔出背上大砍刀,抽出一個銀鞘來,大砍刀一舉,咔叭一聲響,把銀鞘劈開。仔細一瞧,木槽內倒嵌著整錠象銀子般的東西,不過是鉛做成的。他挨著車輛,一車裡劈開一個,劈了十幾個銀鞘,不料都是鉛的。這便可明白,這幾十輛銀鞘,都是假銀鞘。為什麼要這把戲?不用多想,立時便可明白。他不明白的。是憑王太監這種混帳東西,居然會玩出這手“金蟬脫殼”的把戲來,而且從什麼地方,洩漏了機密,被人家探出底細來呢?他氣得哇哇大吼,跳著腳大喊;“媽的!

我們栽了!憑我們竟栽在五體不全的混帳東西身上!”原來這名匪首,便是石鼓山的金眼雕,他不但生氣,而且慚愧,沿途設暗樁,探動靜,是他帶著黨羽辦的,費了不少心機,竟著了人家道兒,還耽誤了瓢把子的大事。

金眼雕跳腳大喊當口,使槊的也催馬趕來;這使槊的,便是浮山嶺首領飛槊張。長得魁梧威猛,豹頭環眼,年紀四十不到,三十有餘,他手上倒提著那支似槍非槍的長槊,比古人用的可短得多,八尺左右長短,統體純鋼,槊杆上纏絲加漆,烏光油亮,約摸有三十多斤重量,鞍後掛著一個扁形的牛皮袋,插著兩排短把飛槊,這種飛槊,形狀和他手上的長槊差不多,不過一尺多長,鋒長柄短。近於甩手箭一類的東西。飛槊張催馬趕近金眼雕身邊。看清了一輛輛銀鞘,變成了鉛鞘。罵了一句;“狗養的。把老子們冤苦了!”一抬身左手拇食兩指向嘴內一叼,臉衝著右面樹林,鼓氣一吹,嘴上發出尖銳口哨,其聲舒捲悠遠,似乎是一種傳達急報的信號。他接連吹了幾次,那面林後一座高崗上,突然鴿鈴翁翁作響,沖天而起,一隻雪白鴿子,在空中一陣盤旋,便向這面直瀉而下;眨眼之間,鴿子落在一輛車蓬上。手下弟兄,趕過去伸手把鴿子捉住,從鴿子爪上,解下一個紙卷。飛槊張搶過來,舒開紙卷,和金眼雕同看。紙捲上寫著:

“頃得密報。始知昨夜洛陽孫營抽調一支兵馬,星夜渡河,迎護餉運,系由新城小道,向延津滑州一路疾趨,可見餉銀必定過道渡河,汝等定必中計。即事前截獲公文,亦系詭計。事機不密,致有此失。然王監庸碌小人,何得有此經緯,其中定有能者。汝等速回,另有安排。”

這幾行字下面,畫著一個“齊”字的花押,當然是齊寡婦的手筆了。飛槊張金眼瞧瞧見了瓢把子的手筆,弄得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開聲。金限雕又悔又恨,瓢把子條子上寫著“事不機密。”便是自己的過錯,多半壞在韓老四兩面狼這幾個楞小於身上,一路墜著餉銀過來,定然露了馬腳,落在行家的眼內了。但是王太監左右幾個人,自己暗地都探過,似乎沒有什麼紮根的人在內,憑王太監這種龜孫子。決鬧不出這套鬼畫符來,這事卻有點奇怪。

他猛地想起了一檔事,一偏腿,跳下馬來,向飛槊張道:“你且等一忽兒,我得仔細探查一下。”他一聳身。跳上近身一輛車子。落在車的左面。因為他們這般人,大半從右面樹林內鑽出來的。這時道上首尾相接,停著長長的幾十輛運載銀鞘的車輛,所有趕車的腳伕,都抱著一條趕車的鞭子,蹲在左面道旁。金眼雕怒氣沖天,瞪著一對咄咄逼人的黃眼珠,向地上蹲著一溜的車伕,喝問道;“你們是哪兒人?車上的東西,從哪兒起運的?”蹲在地上的車伕,照規矩不敢站起身來,有幾個膽大的,七嘴八舌的說;“我們都是邢台人。是邢台衙門抓的官差,你老聖明,我們苦哈哈,敢不伺候官差嗎?東西是由邢台縣衙,黑夜起運的,到了沙河鎮,滿街得說這批東西,是北京下來的,我們不明白怎麼一回事,滿街都有老總們押著走,不准我們隨便開口,到現在我們還摸不清哩。”金眼雕點點頭道:“晤!我明白了,我再問你們,替王太監趕車的,怕不是你們邢台人吧?”其中有人便答道:“他不是我們一事,趕這輛車的,剛才和他們,一塊兒騎著馬逃跑了。”金眼雕又問道:“你們一路過來,有一個穿得斯文秀氣的小白臉兒,騎著一匹黑身白蹄,異樣的駿馬,大約還有幾個人同行,其中還有一個美貌年輕的女子,他們路上瞧見了沒有?”車伕們搖著頭說:“我們沒有瞧見這樣的幾個人,更沒有瞧見年青女子,這條路上,年青女子,更不易碰見的了。”其中有一個車把式,卻說道;“我們從磁州進湯陰這段路上,卻碰著一位俊秀相公,確是騎著一匹與眾不同的好馬,是烏雲蓋雪的毛片,奇怪的是,這位相公文生打扮,鞍後卻掛著弓箭,而且單身匹馬,馬又走得飛快,我看得有點別緻,這時才想得起來。”金眼雕向這群車把式們問了一陣,已明白這批假餉銀,在邢台做的手腳;沙河鎮鴻升老店內一批真餉銀。定然在假餉銀起程以後。把我們引到這條路上,他們卻暗暗繞道走了。真瞧不透那混帳的王太監。有這樣鬼門道。也得怨我一時大意,把他們大看輕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兒,非但瓢把子面前,有點沒法交代,自己金眼雕的老名頭,也被這一下子,摘了牌匾了。事已如此,只好和飛槊張同回塔兒岡,見了瓢把子,再想別的主意。

在金眼雕飛槊張空手回巢的第二天,這段山道上,靜蕩蕩的不見一人,所有幾十輛假銀鞘,已由車把式在當日趕回原路。他們一回到沙河鎮,當然會有人開發他們。在這第二無的清早,楊展騎著追風烏雲驄,身後仇兒也騎著一匹快馬,一主一僕,走到這條山道上來了。

昨天這條道上的情形,楊展己從仇兒嘴上,得知備細,暗暗側服劉道貞這條金蟬脫殼的妙計。

因為金眼雕飛槊張攔截車輛當口,王太監一輛空車上的車把式,是仇兒改裝的。在出事當口,仇兒跳下車來,搶了一匹馬,夾在一群押運軍兵隊內,假裝落荒而逃,其實他又抽身回來,伏在遠處,看清了金眼雕飛槊張一群強人的起落,才撤身飛馬而回。把一切情形,向主人說知備細。這時主僕二人,裝作無關的過路客人,安心走到這條道上,預備一兩天內,渡過黃河,到南岸虎牢關。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會面。原是事先約好的,劉道貞夫婦趕往洛陽,投遞公文。請孫督師大營調兵、火速向指定地點,迎護餉銀,事情辦妥,再由洛陽折回虎牢關,等候楊展主僕。一同返川。這時楊展主僕,到了這段山道上,不免按轡徐行,據鞍四眺。仇兒還指點昨天強人出沒處所。主僕二人,以為事已過去,心裡還暗暗好笑,齊寡婦這次白費心機,上了這麼一個大當。哪知道齊寡婦並非普通人物,已經爪牙四出,另有安排,而且根據金眼雕說起三義店韓老四輸馬吃虧的事已經注意到楊展一般人身上,雖然還沒十分摸清楊展和餉銀有關,但是這匹追風烏雲驄,是個容易招眼的幌子。這時主僕二人,又在這出事地段。指指點點的一流連,早被塔兒岡的暗樁伏在林內,暗暗盯上了。

主僕兩人,過了這段山道,出了一重山口,前面道路較為平坦,兩邊依然是密林陡壑。

不過地勢卻比過來的那段路。開展得多。主僕正想放轡疾馳,猛聽得前面右邊深林內,嗡的一聲。一支響箭,曳著破空的尖嘯,從馬前射了過去。楊展在馬上咦了一聲,立時把馬勒住,回頭向夥兒笑道:“當心,有那話兒了。我們也會一會北道上的好漢們。”一面說。一面順手摘下鞍後捎著的那張蛟筋鐵胎六石弓,把鞍旁掛著的一壺三脊狼牙箭,也問了一問。後面的仇兒,便說:“相公!瑩雪劍在我鞍後鋪蓋卷內,待我……人楊展忙喝住道:“莫響!用不著,沒被好漢們恥笑。”正說著,林內弓弦微響,刷地又一箭,直向楊展胸前射來,弓勁矢急,已到胸前。他正左手持弓,橫在鞍上,不慌不忙,右手一起,正把射到那支箭綽住。

一瞧手上的箭,雖非響箭,也是去掉箭鏃的,不禁暗暗點頭道;“盜亦有道。”便向發箭處所,高聲喊道:“哪位好漢賜教!四川楊展,在此恭候!”這樣高喊了幾次,只聽到遠遠山谷裡自己的回聲,發箭的林內,卻依然靜悄悄的,毫無動靜,等了片刻,一個強人都沒有出現,這倒出於意料之外,也猜不透一支響箭,一支刨頭箭,是什麼來意?既然平安無事,也不必留戀下去,主僕二人,便整轡上道,可是這一路過去,不能不隨地留神,暗自戒備了。

主僕二人一路疾馳,來到將近十三里堡一條道上,遠遠便見到前面一座黃土岡的岡腳下,疏疏的幾株長松,松蔭下影綽綽的有一個大漢,騎著馬,屹立不動。主僕兩匹馬跑到離那人一箭路時,雖然看不清那人面貌,卻已看出那人手上拿著一張弓,而且正開弓搭箭,楊展不由得吃了一驚,可是也有點暗怒了,一聲冷笑,立時放轡緩蹄,順手在箭壺內抽出一支箭來,兩眼註定了那面馬上的動作。似乎那面馬上人,存心和楊展過不去,遠遠一聲大喊;“來騎留神,看俺射你馬項。”喊聲未絕,箭已發出,那邊弓弦一響,楊展這邊也同時弓開滿月,斜身一箭。說也奇怪,一來一去兩支箭,其疾如電。竟會不差分毫的,在空中半途相撞。卻不是箭鏃和箭鏃相撞,因為楊展扭腰探身,取了側勢,加上弓硬箭勁,一箭射去,兩箭相值,竟把來箭,截為兩段,半途掉下地。楊展射去這支箭,餘勢猶勁,飛出老遠,才斜插在草地上了。這是一眨眼的功夫,楊展箭一發出,兩腿一夾,胯下馬已向那人直衝過去。在楊展存心,想逼近跟前,問個清楚,再作了斷;不意追風烏雲驄向前一衝,那人順風大喝一聲;“好箭法!”一帶馬頭,轉身跑上黃土岡,翻過岡去,立時不見了蹤影。待得楊展追上岡頭,只看到這人背影,馳入一條岔道,拐過一重山腳,便看不見了。始終沒有著清這人長相。這種離奇舉動,更摸不情是怎麼一回事,能夠猜想得到的,在這段地上出沒的綠林,是搭兒岡齊寡婦的黨羽,他一想到這人和齊寡婦一黨,猛地醒悟,自己已被盜黨注意。也許已疑惑到自己,和那批餉很有關了。

楊展一路戒備著,在前途進行覺得一路過去,這段路上,很難得碰見走道的人,這樣大白天,行旅這樣稀少,可見兵荒馬亂到什麼程度,怪不得綠林好漢,任意出沒丁。主僕走了一程,己到了洪汲兩縣的中站十三里堡。楊展明知道十三里堡,鄰近塔兒岡,無奈天已近午,夏天的毒日頭,在白天子午時分,火傘當空,灼熱異常,再說,路上兩次碰著離奇莫測的綠林,其中定有詭計,既然碰上了,未便示弱,主僕二人,略一商量,便決定在十三里堡打午尖。

這十三里堡,也算一座市鎮,可比沙河鎮荒涼得多:靠著一座山腳,圍著幾十戶人家。

都是泥牆上屋,偶然有幾家門口,挑出賣酒飯的招子。仇兒在馬上皺著眉頭說:“相公!這樣地方,沒法歇腿,這種狗寓般房子,象火洞一般,怎鑽得進去?”楊展向前面一指。笑道:

“不用發愁,你瞧那面山溝裡黑壓壓一片樹林,露出一段紅牆,似乎是個廟宇,倒是涼爽處所,我們帶著乾糧,向廟內討點水喝。定比這種小店強得多。”正說著,聽得那面林內,牲口打噴嚏的聲音;仇兒說;“果然是個打尖處所,已經有過路的客商,在那兒息馬了。”

兩人離開了一帶土房子,便向那面山灣走去。到了相近一看,兩座岡腳,環抱著一片極大的松林,林內有一條曲折的小道。楊展和仇兒跳下馬來,各人牽著馬,走上林下的小道。

一進林內,立時覺得精神一爽,因為頭上一層層的松枝松葉,遮住了當午的毒日,涼陰陰的立時換了一個境界,而且林內自然有股涼風吹上身來。主僕二人把頭上遮陽寬邊薄涼帽,掀在腦後,迎著風望林內進去。轉了兩個彎,才露出短短的一帶紅牆,中間一座牌樓似的山門,門上橫著一塊“黃粱觀”三字匾額。楊展心想:“原來是座道院,邯鄲道上,黃粱一夢,恰是切地對景,行旅過此,也算紅塵擾擾中的一帖清涼散。”兩人牽著馬進了山門。門內一大片空地,盡是參天古樹。上面枝柯虯結,綠葉漫天,日光被漫天樹葉,篩成流動的光影,鋪在中間長長的一條南道上,彎成參差的花紋,現色染襟。暑氣全消,樹上蟬噪鳥鳴,和樹葉被風吹容颯颯微響,真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境界,而道盡處,三開門的一座殿宇,並不崇宏莊嚴,看去只有這一座正殿,後面大約沒有幾層殿院,正殿階下一株大柏樹上,拴著一白一赭的兩匹馬,正低著頭,嚼樹下的青草。這兩匹馬鞍絡鮮明,頗為神駿,似乎不是普通行旅的腳程。駿馬亦愛伴侶,兩匹馬同時昂起頭來,朝著楊展仇兒手上牽著的兩匹馬。唿咧咧長嘶,嘶聲一起,大殿裡走出一個鬚眉俱白,顧盼非常的老道,龐眉底下,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楊展仇兒打量了一下,又釘住了楊展身後烏雲驄身上。突然兩道長眉一掀,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便邁步迎下階來,向楊展稽首道:“貴人下降,難得之至,這樣大熱天,長途跋涉,實在辛苦,快請進殿安座,待小道奉茶請教。”楊展一面抱拳還禮,一面留神老道步履堅實,音吐宏亮,便知不是尋常道流,身上定有武功。這當口,仇兒從楊展手上,接過韁繩,便說:“相公進殿,我在這兒守著牲口。”老道士立時呵呵笑道:“小管家。你放心,不論什麼寶物寶馬,只要進了我黃粱觀內,如有失閃,小老道還擔待得起,大約這百里以內,還沒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鬧把戲的。”這一句話,鋒芒頓露,楊展仇兒神色上都不由的一愕。楊展立時接口道:“一見道長,便知是位隱跡高人,萍水相逢,真是有幸。”又向仇兒說道:“你把兩匹馬拴在這面樹上,隨我進殿好了。”他兒心裡還有點啾咕,不願離開兩匹馬,不但烏雲驄是匹寶馬,兩匹馬鞍上,還捎著瑩雪劍,和其他重要東西。不意老道又咄咄逼人的笑道;“相公端的不凡,難怪名振京京華,藝蓋當場了。”楊展仇兒又吃了一驚,暗想這老道什麼人物,似乎已知我們的來歷了?楊展不願示弱。便跟著老道進殿去了。仇兒把兩匹馬拴在樹上,有點不放心主人,從鞍後鋪蓋卷內,抽出瑩雪劍來,連鞘背在肩後,急急飛步進殿。一瞧殿內,明潔無塵。四外空空,只中間一座佛龕,並無主人和老道的蹤影。繞出龕後,跨過殿後一重門戶,現出另外一重院落,花木扶疏,筠籬靜下,聽出正面堂屋內,有自己主人說話聲音。心裡略寬。便掀起簾子,蜇將進去;一瞧屋內,自己主人和那老道之外。還坐著一位俊悄書生,身後立著一個青衣書童,一身打扮,競和自己主僕有點相同。仇兒悄悄的在自己主人身後一站,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一主一僕,越瞧越覺這一主一僕。有點別緻。

原來楊展和那老道進殿以後,老道便引著楊展往後院走,一面走,一面談話,問出老道便是黃粱觀主,道號涵虛。老道請教楊展姓名時,也據實說了。老道領著楊展走進後院裡屋時,屋內有一位方巾十履,細葛涼衫的俊俏書生,手上搖著灑金摺扇,從座上很瀟灑地站了起來。老道涵虛便笑著說;“這位是敝觀護法檀越,毛芙山毛相公,住宅離此不遠,常常到此隨喜。”老道介紹了這位毛相公,卻沒說楊展姓名,可是毛相公脫口說出:“久仰楊兄英名,幸會!幸會!”好象早識楊展姓名似的。這幾句話,聲音很低,而且帶點童子的嬌嗓音,一對黑白分明。煞中帶媚的長鳳眼,向楊展上下,不斷的打量。楊展細瞧這位毛芙山,長眉鳳目,白麵朱唇,確是北道上不易碰到的美男子。料不到這十三里堡,倒有這樣人物。賓主落坐以後,進來兩個道童,分獻香茗,還擰著潔白的熱手巾。請楊展擦汗。一陣殷殷招待以後,仇兒已從外殿進來,楊展命他見過毛和公和老道,便站立自己豐人背後,仇兒覺得姓毛的一主一僕,與眾不同,毛相公果然長得風流瀟灑。連他身後那個書憧,也長得細眉粉面,非常秀氣,不免向那書憧多看了幾眼。那書童似乎被仇兒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瞼扭過頭來,冷不防又回過頭來,向仇兒背上的寶劍,盯了幾眼,暗地小嘴一撇,身於一扭,臉又衝著屋門外去了。他兒冷眼瞧得有氣,心想你撇嘴幹麼?你懂得什麼?象你這樣風吹得倒的身子,經不起我兩個指頭一捺。”

這時楊展忍不住便向毛芙山問道:“剛才小弟進門,等兄便說出賤姓來,彼此萍蹤偶聚,素昧平生,從何處知道賤姓呢?”毛芙山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向老道看了一眼。老道涵虛,哈哈笑道:“天下何人不識君,這兒雖是小地方。也是京洛必由之路,從路過幾位武舉口中,早知楊相公武闈獻藝,獨得寶馬的鼎鼎大名,剛才一見相公氣度,和牽著的尊騎,便知相公光降,隨後口頭動問,果然所料非虛。”楊展嘴上順口謙虛幾句,心裡卻覺察老道話有漏洞。在老道自己,還可以說見到追風烏雲驄,推馬及人,但是這位毛相公坐在後院,並沒有看到寶馬,自己又是和老道一同進來,現在老道用自己的話,來替毛相在解釋,便顯出有意掩飾,中有別情。可是姓毛的秀逸超群,吐屬不凡,老道發眉俱白,道氣儼然,實在不容人疑惑到旁的地方去。這時楊展有問必答,不願以小人之心度人。毛芙山和老道動問的話,也只限於武闈情況,京中近狀,再不然談談一路風十人情,連近在咫尺的潼關戰局,地方安危,也沒有人提起來。楊展暗暗的一點疑心。不由得置之度外了。老道涵虛還十分殷勤,指揮兩個道童。在隔室擺起一桌素齋。款待楊展。毛芙山和老道,陪著吃喝;仇兒也被兩個道童拉去,另屋接待。

仇兒自從跟了楊展以後,雖然是個青衣書童,楊宅上下人等都喜他伶俐聰明,楊老太太又是位仁慈寬厚的人,可憐他的遭遇,大家都另眼相待。夥兒近朱者赤,非但從小習染的江湖氣,去了不少,拳腳兵刃得了楊展雪衣娘女飛衛三位大行家指點,雖然日子不多,也增長了許多功夫,至於每日飲食起居,在這富厚之家,色色俱全,和跟他祖母鐵柺婆婆奔走風塵的時候,自然有霄壤之別。仇兒一進楊家,就算一跤跌入青雲。仇兒從小還有點愛喝酒,楊家有的是自制佳釀,他常常和楊家下人們,偷偷兒的喝幾杯。常常喝得小臉蛋兒紅紅的,楊展也沒有數說他。進京以後,楊展禁止他不要喝酒,因為有個曹勳,也是嗜酒如一命,怕生出事來。仇兒禁酒多日,做夢都想鬧幾鍾,這時被黃粱觀兩個道童,拉到後院一間側屋內,仇兒一瞧屋內泉上幾色素齋以外,還有一盤五香牛肉,一大壺酒,未兔暗暗心喜,嘴上卻說道:“你們出家人,怎地有酒有肉。不避葷腥?”道住笑道:“這是你們來得湊巧,這點酒肉,原是預備著接待毛相公的,你只管請便,我們卻沒福吃這東西。”仇幾道:“毛相公那位小管家呢?他是正客。快請他去罷!”兩個道童相視一笑,搖著頭說:“他嗎?他是不會和我們一塊兒吃喝的,他是離不開自己主人一的。”這一句話,仇兒沒有十分注意。他清早起來趕路,一路奔馳,肚子裡實在有點告了消乏。便也不客氣,坐下來。很自在的消受酒肉。

吃喝之間,兩個道童,果然只吃點素齋相陪,對於一壺酒,一大盤牛肉,看也不看,讓仇兒自斟自飲。

仇兒不敢儘量暢飲,只吃了半壺酒。因為天氣太熱,下午還要趕路,一大盤五香牛肉,覺得可口,便不客氣,儘量裝在肚子裡了。他手上正拿起一個白麵饅饅要吃;突然一陣噁心,腦裡發暈,眼上發黑,心裡猛地一驚,記起從小聽自己祖母鐵柺婆婆說過:“江湖路上吃喝當心。”的話,不留得一聲驚喊:“不好!酒裡有毛病!你們……。”一抬腿,一伸手,想跳起身來,拔出背上寶劍。可是他心裡打算這樣做,兩手兩腳己不聽使喚,嘴上喊出了“你們……”兩字,底下變成了有聲無音,嗓子裡好象突然築了一道壩,而且心裡一陣陣的迷糊,屋子天搖地動地轉了起來,兩腿一軟,身子一歪,爛醉如泥似的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知經過多大時候。夥兒做夢一般醒了轉來,神志還有點迷迷忽忽,四肢還軟軟的不得動。半晌,突然睜開眼來,滿眼漆黑,瞧不見什麼,不知自己身子落在何處,只覺自己身子很平整的睡在一張涼榻上。他神志漸漸的清楚起來,第一個念頭,落驚覺到自己中了人家道兒,主人定也同落虎口,他一想到身落虎口,手腳定被人家捆住,擱在盜窟,暗室裡面了,可是立刻證明了猜想不對,四肢一活動,遍身一摸。嘴上不由的喊出聲來,“咦!怪了!”

原來他身上好好的並沒有繩索捆縛他,自己腰裡纏著九節亮銀練子槍,和暗拽著一袋鏢,依然紋風不動的纏著拽著,自己揹著的那柄瑩雪劍,雖然已不在背上,卻用手一摸,摸著了這柄劍,連鞘擱在他枕邊。仇兒急忙攢住了瑩雪劍,從榻上一躍而起,一轉臉,瞧見了一線燈光,從一重細竹梅花眼的湘簾內晃漾出來。他兩腳站在地上,試一試自己腿勁,覺得身上好好的,已沒有什麼了。正想一個箭步,竄近簾外,窺探簾內是何景象,忽聽簾內有人喚道:

“外屋是仇兒麼?身上好了麼?不必驚慌,進來好了。”

仇兒一聽,是自己主人叫他,驚喜之下,掀開簾子,一躍而入,一眼便瞧見自己主人坐在一張華麗奪目的雕花錦榻上,身子斜靠著一個高高的朱漆涼枕,手上拿著幾張水紅色的信箋,湊著榻邊高几上一張四角流蘇的紅紗高腳燈,細細的瞧著信箋上的字。仇兒一進去,楊展抬起頭來,悄悄的說:“我知道你睡在外屋,我也和你一般,著了他們道兒,不過我沒有貪杯,比你醒得略早一點,醒來時,便在這間屋內,看情形天已入夜。這兒決不是黃粱觀,黃粱觀決沒有這樣華麗深沉的房子,現在我們已落在人家圈套之中,不過大約沒有十分惡意,你且沉住氣,讓我看完了這件東西再說。我醒來時,頭一眼便瞧見紗燈下擱著這封信,信皮上明明寫著“楊相公楊展。”看不了幾行,你在後屋有了響動了。現在我們彷彿做夢一般。

大約在這封信上總可以瞧出一點來的。”楊展說罷,仍然瞧他手上的信箋;原來信箋上寫的是:

“蜀客北來,時道及賢伉儷俠名的事,夙已響慕。近日京華過客,又盛傳武闈逸事,更切心儀;不期台旌南歸,黃粱逅邂。求教既殷,投轄逾分,小試狡獪,情非得已,死罪死罪。然未敢以江湖汙濁之藥,損及玉體,謹以家傳秘製“醉仙人”,使君一枕華胥,聊息長征之勞耳。尊紀安臥外室,寶馬安處內廄。倘損毫髮,推妾是問。妾非他人,即切齒父仇之毛紅萼,亦即塔兒岡之未亡人也。撞關破在旦夕:闖王奇兵,由間道而出商洛;張獻忠羅汝才輩,且已逼近荊襄,豫楚指日瓦解,無待龜卜。今晨復得探報,黃河渡楫,悉被官軍劫擄,已作逃亡北渡之備,非特阻遏入川之荊襄孔道,即黃河渡口。亦難覓得片帆矣。情勢如此,與其彷徨渡口,何如且住為佳?妾如未得確報,亦何敢冒昧要留,重負太夫人傳閭之望,此實天假之緣,使妾得掃榻歡賓,抒其誠悃。十日平原,稍盡東道,屆時自有良策,送君渡河而南,趨荊襄而安返河裡也。白雲親舍,未免依依,賓至如歸,幸毋悒悒!未亡人薰沐拜具”

楊展把這封信,看了好幾遍,不由得驚得直跳起來,嘴上喊著:“不得了!我們醉得真象死的一般,被人家從黃粱觀抬到塔兒岡來,竟會人事不知。”仇兒一聽到了塔兒岡,也嚇得變了臉色,悄悄的說:“相公;我們的馬呢?把我們弄到這兒,當然沒有好意,我們趕快想法逃出去。齊寡婦雖然厲害,他們雖然人多,我們不和他們硬拚,偷偷逃跑,大約並非難事。”楊展搖頭道:“這封信便是齊寡婦寫的,信裡的話,說話非常婉轉,我們的馬,也被他們帶來了,惡意大約沒有,其中也許另有別情,依我猜想,多半和那批餉銀有關。至於逃跑,不用脫身入盜窟路境不熟,不易逃出他們耳目去;再說現在局面,不是逃走的事,事情還沒弄清,便是逃出去,也使人家恥笑,反而落個話柄。說起來。還是我們自投羅網。不進黃粱觀,使不會著了道兒。你還不知道,黃河渡船,都被官軍抓在南岸,荊襄這條路上,也被軍馬堵塞,這雖是齊寡歸信內的話,大約不假,現在我們只有見機行事了。”仇兒道:

“這位齊寡婦手段不小,黃粱觀的老道,和那個毛相公毛芙山,當然也是他們一黨了?”楊展笑道:“什麼毛相公,毛相公便是齊寡婦的化身,連那個書童,也是女的改扮的。我在黃粱觀和她同席,當時雖然被她瞞過,此刻想起來,北道上原不易見到這樣清秀人物,說話又低言低語。好象帶點童音,一主一僕,明明都是女相。此刻她信內說著黃粱觀內和我見面,又說出她便是切齒父仇毛紅萼,也就是塔兒岡的齊寡婦。她所謂切齒父仇,她父親便是被袁崇煥殺死的皮島毛文龍。外面傳說齊寡婦是毛文龍的女兒。可見一點不假。她在黃粱觀女扮男裝。一時真還不易瞧出來,大約她出門時,常常改裝的。她把毛紅萼化名毛芙山,大約從王摩潔‘木本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那句詩裡脫胎出來的。這位齊寡婦文武兼備,倒是巾幗中一位怪傑,難怪名震江湖,雄據一方了。”仇兒聽她稱讚齊寡婦,心想身落虎口,吉凶未卜還有心思讚揚人家。劉孝廉三姑娘曹相公三位,約定虎牢關相會,還不知我們半路出了這樣岔子,天天盼望著,不知怎樣地焦急哩!仇兒心裡想著,嘴上正想說話,墓地聽得錦榻後側。呀的一聲響,一扇門開了:一個娜娜婷婷的青年女子,手上提著曲柄八角細紗燈,走了出來,向主僕二人看了一眼;走到楊展面前,微一屈膝,嬌聲說道:“主人吩咐,楊相公醒來時,請相公後堂敘話,此刻已到起更時分,我家主人。早在後堂設筵相待。請相公跟婢子進去好了。”楊展微一沉思,便說:“既然到此,理應見見你們瓢把子,好,請你領路。”

仇兒忙把手上提著的寶劍,背在身後,說道:“相公,我跟你去。”那女子說:“小管家。

你放心。馬上有人來招待你吃喝,主人沒有吩咐,我不便領你一同去。再說,我家主人對於楊相公,完全是一片敬意,絕沒有意外的事,你放心好了。”楊展向仇兒一使眼色,接口道:

“你且候在這兒,我們是客,聽從主便了。”說罷,向那女子微一揮手。便跟著那女子,從榻後腰門裡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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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5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紅粉怪傑

楊展跟著提曲柄紅紗宮燈的青年女子,從榻後側門出去,穿過一層院子,步出一重後戶,忽然明月在天,松濤聒耳。原來屋後並沒高軒復室,卻是一條步步登高的坡腳,坡腳上面松柏交柯,濃廕庇月,松林背後,一座峭拔的孤峰,巍然竦峙。提燈女子,把手上紅紗宮燈高高地舉著,竟向上坡一條山路走了上去。楊展心裡犯疑。上面松林黑沉沉的,並沒有房子,也沒有燈光人影,既已到此。不管齊寡婦什麼陣式,也得見個起落。便一聲不響。跟著上了山坡,回過頭來,一瞧坡腳下,高高低低,藉著山勢蓋造的瓦房,有透出燈光來的,也有漆黑一片的,都靜悄悄地鴉雀無聲。一層層的屋脊,浸在一片溶溶的月光下,看去好象富庶的山村,從那兒也瞧不出這是江湖馳名、聲威遠播的盜窟。

提燈領路的女子,領著楊展步步登高,從林內一條山徑,繞著山腰,向峰背轉了過去。

一到峰背,山形忽變。走上了幾十級磋道,兩面石壁夾峙,截然如前。磴道盡頭,現出一重山石築成的穹門,好象嵌在石壁之間的天然洞穴。進了穹門,地勢一展,現出寬闊的一座院子,月光照處,院內中心掘著圓圓的荷花池。田田的碧葉,亭亭的紅白蓮花,山風舒捲,撲鼻清香。隔著荷花池,正面一排五開間的敞廳,燈光照耀,人影幢幢,正有許多人在廳內高談闊論,似乎有黃粱觀老道涵虛的口音在內。這時正有一撥人從廳門一湧而出,其中有人說了一句:“我們瓢把子也太謹慎了,管這種混帳太監,和那姓虞的鷹爪孫,當地結果就是,何必遠遠地提活口到這兒來呢。”這一句話,聽在楊展耳內,老大吃驚,暗想虞二麻於難道仍然落在他們手裡麼?驚疑之際,這撥人和楊展擦肩而過,只向楊展看了看,出了穹門,走下磴道去了。

楊展心想,這是齊寡婦住的所在了。可是提燈女子並沒領他向廳門口走去,就近向右一拐,轉入一重隔牆的月洞門,走上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面都有扶欄。靠裡一面,廊外花木扶疏,參天古樹,靠外一面廊外,卻是斷崖壁立,下臨深澗,非常險峻。原來這一面房子,都建築在一層壁立的危崖上面,長廊走盡,又過了幾重曲徑通幽的門戶,才到了待客之所。提燈女子請楊展在匕稍候,自己提著燈,冉冉的撩開一重羅幃,悄沒聲地進內去了。

楊展一進這屋內,頗為驚異,絕不是意想中有脂粉氣的佳人繡閣,也不是有肅殺氣的粉侯虎帳,竟是一所古香古色的高雅書齋。屋內華燈四照,卻寂寂無人,只寶鼎內焚著沉速,散出一股細細的幽香,令人神清氣爽。他仔細打量這所書齋,深邃宏敞,堂皇古雅。一面是一排花格綠紗窗,這面大約是偏東的方向,紗窗外月影透窗,山風微拂。推窗可以望遠,一層層的峰影,遠列如屏。當窗陳列著一張極大的青玉書案,案上玉軸牙籤,鸞箋犀管之類,位置楚楚,色色精良。案旁沿窗排列著幾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太師椅,中間嵌著一式的高几。

每隻几上都擱著周敦商彝之類的古器。這一面,是頂天立地的一排書架。芸編瓊笈,整列如城。屋心一張雕花的大圓桌。罩著古錦的桌套,桌心放著一具高腳古玉鼎,一縷縷的沉香。

便從鼎蓋的花孔上,嫋嫋而出,桌旁圍著幾個錦套的磁墩。靠裡隔著一座落地紅木雕花十錦格,中間鑲出一個大回穹門,靜靜的垂著一重沉香的羅幃。提燈女子,便從這重羅幃進去的。

幃後珠燈璀璨,似乎套著復室。楊展雖然驚異盜窟中有這樣佈置,然想到齊寡婦的毛文龍女兒,又是總兵夫人,原與立寨佔山的草寇不同。他又一眼看到排窗盡頭牆壁上,掛著一軸大堂人物,走近一瞧,筆勢飛舞,衣褶高古。絕非近代手筆。再一細瞧題款,竟是顧虎頭的“伏生授經圖”。心想齊寡婦真了不得,憑這一張絕無盡有的名畫。便價值連城,他細細賞鑑得出了神,竟忘記了身在龍潭虎穴之中。

在他面著壁上古畫,鑑賞出神當口,突然聽得身背後,發出銀鈴般聲音:“楊相公鑑賞不凡,這張畫從前經過許多名流鑑定,說是海內第一神品哩!”楊展忙一轉身。只見大圓桌邊,悄立著一位儀態萬方、光采照人的婦人。他一轉身,正和她瑩如秋水的眼神。四目相對。

楊展和她一對眼,便看出是黃粱觀同席的毛芙山,也就是威震江湖的齊寡婦了。這時卻看出她臉上薄薄勻上一點宮粉。淡淡的掃著蛾眉,一張微帶鵝蛋形的俏面,珠瑩玉潤,光來非常,而且豐腴的粉靨上,一對酒渦,似乎蘊藏著無窮智慧,盪漾出神秘的溫柔,可是顴骨似乎略聳,鼻柱似乎太挺,天庭似乎特寬,加上一對黑白太分明長鳳眼,笑時現出無限姣媚,不笑時,卻隱著凜凜的尊嚴,頭上光可鑑人的青絲,雍雍的挽著堆雲高髻,身上穿著對襟淡青寧絲衫,下面被圓桌隔著,一時瞧不清,手上拿著一柄湘妃竹夾絹團扇。燈光下,香肩微嬋,亭亭俏立,實在是一位娓婦佳人。和易釵而弁時的毛芙山一比,又是不同。只瞧她梨渦上,不斷的漾出笑意,便增添了許多柔情媚態。她身後還立著一個二十左右的俏丫環,並不是提燈領路女子。雙手託著朱漆描金盤,上面擱著兩盞香茗,似乎等待主客就座,才能分獻香茗。

可是楊展一轉身時,突然面對著齊寡婦,四目相對,好象雙方都愕了一回神。齊寡婦嗤的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牙,指著隔桌的磁敏說:“楊相公請坐!”

楊展心裡有點惶惶然,拱著手說:“黃粱觀內會面的毛芙山兄,不想就是齊夫人改裝的,在下出京南下,沿途便聽得夫人大名,不想承蒙定召,諒必定有賜教?”說罷,就走近桌邊的磁墩上坐了。齊寡婦也款款的坐在隔桌和陪。身旁俏丫鬟獻過香茗,便悄然退去。齊寡婦說:“相公乞恕無禮,妾等竟用詭計把相公賺到此地,心實不安,不過也有一點不得已的苦衷,才出此下策。賤妾在下面客館裡留下的書信。相公諒已賜察,這一封信,無非使相公略明道上情況,一面表明妾等並無惡意,兔得相公和尊紀醒來時,驚詫不安……”楊展忙說:

“彼此素昧平生,當然是無仇隙可言。我看到那封信以後,便知夫人智慮周祥,是位不可多得的中幗英雄,既然用計寵召,其中定有道理,此刻夫人所說,內有苦衷,尚乞見教!”齊寡婦瞧著他,微笑道:“相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定然語出真誠,決不願欺哄女流,太監王相臣押解的二十萬餉銀,居然用‘金蟬脫殼’之計,改途偷運,據人探報,此計系相公代為劃策,並有人親見相公逗留沙河鎮,出入王太監行轅。但戲妾有點不信。象相公這樣人物,豈肯和權監同流合汙,妾部下欲以武力,沿途邀截,妾力禁不許,和我義父涵虛道長商議之下,算定尊駕必經之路,略施詭計,邀請到此,當面請教,一掃疑團,一半也仰慕相公高才絕藝,非同尋常,同時探得,黃河一時難以飛渡,藉此遮留大駕,不致耽誤歸程,不瞞相公說,在黃粱觀改裝全面以後,才決定邀請到此,賤妾素不與外人謀面,對於相公,卻是……”

她說到這兒,忽然微笑低頭,默然不語,好象這“卻是……”下面,含著無限情意,盡在不語中,不必再細批細解了。而且聽她語意,如果在黃粱觀會面時,認為不必邀請上山,也許她對待他不是這樣局面了。

楊展聽得,心頭忐忑不定,很是為難,怕什麼,有什麼,怕的是他們疑心他和二十萬餉銀有關,果不其然。為了這檔事,自己和劉道貞替虞二麻子劃策時,確是進出過王太監行轅,這一點,也被他們探出來了,這位齊寡婦不要瞧她一朵花似的,心計實在厲害,先把我抬得高高的,還說語出真誠,不會欺哄女流,特意先用話把我套住,逼著我實話實說,最難受的是,二十萬兩餉銀,本來與自己無關,為的是救虞二麻子一條命,但是剛才進門時,在前廳隱約聽到虞二麻子仍然落到他們手中了,如果這事確實,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滿白廢了。

他心裡略一琢磨,慨然說道:“齊夫人!在下生長川中,這次觀光北京,僥倖中名武進士,無非聊慰家慈盼子成名之望,說實了,我一瞧京城大僚們闖冗昏頹的局面,實在悔此一行,在這時候,中名武進士,有甚希罕,不瞞你說,我在京城真是少年好事,還管一個江湖女子臂助復仇,幾乎闖了大禍,出不了京城。”齊寡婦說:“哦!其中怎麼一回事呢?那個江湖女子是誰呢?”楊展便據實說了,而且從這條根上,一直說到為報答虞二麻子恩情,才連帶替二十萬兩餉銀,用了“金蟬脫殼”之計,竟一五一十,毫不隱瞞的說了。

齊寡婦聽得不住點頭,好象對於他說的事,有點明白似的,笑著說:“楊相公語出真誠,確是位光明磊落的英雄,我說,象相公這樣英俊,怎會和權監混在一起,幸而我預料一步,不讓他們胡來,否則,便把事情辦糟了不過那位劉孝廉這條‘金蟬脫殼’計,還是白廢,而且……”齊寡婦話未說完,兩個丫環出來,把羅幃兩面一分,嬌聲報道:“酒筵齊備,清貴客入席。”齊寡婦停停而起,向楊展笑道:“山居粗餚,不成敬意。”一面卻向丫環問道:“老道爺進來沒有?”丫環說“道爺已經差人知會,說是有事羈身,在前廳和眾寨主一塊兒吃喝了,明天再向楊相公陪話”齊寡婦向楊展笑說。“我義父有事失陪,楊相公這半天沒進飲食,定然餓了,請裡面坐吧。”說著,把手上團扇一揚,露出白玉似的皓腕。帶著一隻通體透水綠的翠鐲,奪目耀睛,益增嫵媚。楊展情不自禁的盯了幾眼,跟著她進了十錦格的穹門。這一面是錦繡輝煌的起居室,佈置又是不同。只覺處處珠光寶氣,和華燈畫燭,掩映生輝,目不勝收。一張菱花形的鏡面小圓桌上,幾色精緻菜餚,兩副犀杯象箸。一個傳婢,過來捧著酒壺,侍立一旁。齊寡婦讓楊展坐定了,自己在主位相陪。

吃喝之間,楊展對於二十萬餉銀,毫役關心,只惦著虞二麻子的安危,故意繞著彎子說;“為了想報答虞二麻子一番情意,不想繞上二十萬餉銀的事,而且無意中破壞了夫人大事,未荷夫人譴責,反待以上賓之禮,實在慚愧之至,剛才夫人話未說全,似乎對於那批餉銀,已在把握之中……”剛說到這兒,側面一重湘簾晃動。閃出一個包頭扎腿,揹著寶劍,穿著一身青的短裝女子,步趨如風,到了齊寡婦身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齊寡婦微一頷首。那女子便倏然退去。齊寡婦向楊展瞧了瞧,嫣然一笑道:“楊相公!你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垂涎二十萬兩餉銀哩,如果我們目標只想把這批餉銀得到手中,你貴友這條‘金蟬脫殼’計,倒真有用,因為餉銀一改道,路途太遠,我們自然無法可想了。”她說到這兒,格格一笑,親自拿過酒壺,替他斟了一杯,然後又說道:“二十萬兩銀子,數目並不小,但是我們還沒把它放在眼裡,我們要截留它的大主意,不在於得到這批餉銀,而在於使這批餉銀不入官軍之手,目的在現不管它怎樣改道,只要摸準他們的路線,一樣可以下手,一樣可以使官軍得不到這批響銀,貴友那位劉孝廉,確是向洛陽投到了公文,孫督師把這二十萬兩餉銀,當然視同命根。勉強湊集近身的一支隊伍,確是星夜渡河,向延津滑州一路迎上去的。

我們在十三里堡邀截失敗,還在官軍渡河之後,但是我在那時,立時算定餉銀迂道改途,必定由沙河鎮走小道,奔廣平大名邊境走的,由大名再奔南樂濮陽,繞入河南滑州,再從衛輝奔黃河渡口,你想這一迂道遠繞,騾車裝著二十萬兩銀餉,走的又是小道,要多走多少路程,要多走多少日子,才能繞入河南境界。不瞞你說,渡河迎護餉銀的官軍,剛趕到滑州,還沒迎出河南邊境,我已派人星夜趕赴大名,邀同那一路幾家山寨,便把二十萬兩響銀截下了,非但截留了餉銀,而且把那位欽差太監王相臣,以及保駕的虞二麻子,一起生擒活捉,馬上便可能上塔兒岡來了。”

楊展一聽,涼了半截,“金蟬脫殼”變成了“一網打盡”。非但白費心機,救不了虞二麻子,連自己主僕,也成了自投羅網,在人家掌握之中了。劉道貞夫婦和曹勳,在虎牢關,還以為妙計成功,眼巴巴等著自己,結伴還鄉哩。真糟!糟透了!他暗暗難受,半晌沒有出聲。

齊寡婦家言觀色,肚內雪亮。不禁噗嗤一笑,兩隻眼卻不斷的在他臉上掃來掃去,而且不斷的問他:“武功何人傳授?尊夫人名震川南,得意的是那門功夫?四川情形怎樣?”等等的話,楊展心煩意亂,又不便不順口答話。心裡有一番話,想說出來。卻又難以出口。一時摸不準對方這樣厚待,有無別意?這種智計百出,雄據一方的巾幗怪傑,性情最難捉摸,和雪衣娘虞錦雯是另一路道,說不定,一翻臉,便成怨仇。在他心腸紛亂,食不知味當口,不料齊寡婦突然說道:“楊相公一心想救虞二麻於,除出香巢血案一層關係以外,還有別的淵源沒有?”楊展說:“虞二麻子也是同鄉。”齊寡婦笑道。“大約是看在一位虞姑娘面上罷?”楊展吃了一驚,立時明白,他們乘我主僕昏醉當口,連我們行囊都搜查過了,她沒看到鹿杖翁那封信,怎會知道虞錦雯和虞二麻子的關係。當面不便點破,點著頭說:“虞錦雯是我一位義姊,是虞二麻子的侄女,不過在京時,並沒和虞二麻子見過一面,事後才知道的。”齊寡婦笑道:“現在虞二麻子已落他仇人之手。性命只在呼吸之間,他仇人便是浮山嶺寨主飛槊張。”楊展說:“我在沙河鎮聽虞二麻子說起早年和飛槊張結樑子的事,不過當年虞二麻子當差應役,身不由己,一鏢之仇,情或可恕。”他說到這兒,俊目一張,英氣勃發,侃然說道:“我自身尚且落入夫人掌握,雖蒙禮待,總是萍水初逢,當然不能替他求情,不過夫人智勇兼備,胸襟勝似丈夫,餉銀既已如願,象這種年邁退役,不足重輕之人,殺之不武,何不網開一面呢?這是我隨便一說。夫人智慮周詳,自有權衡,魚已落網,我也不便代他屈膝求命。”他說得不抗不卑,語氣之間,也有點露出鋒芒來了。齊寡婦微然一笑,突又問道:“欽派太監王相臣,應該不應該網開一面呢?”楊展脫口說;“這種禍國權監,人人得而誅之。”齊寡婦接口道:“相公也恨這種人,和這種人混在一起的人,也不是沒有可殺之理。”

楊展一聽,語帶冰霜,暗喊“要壞了,虞二麻子老命難保。”一時沒法答腔,卻聽她又緩緩的說:“這些小事,不必掛懷,明日便有分曉。”她撇開了虞二麻子的事,卻談起天下大勢來,嬌音嚦嚦,雄辯滔滔,有許多事,楊展還從未聽人說過,從她這番話裡,可以窺測她雄心不小,江湖上把他當作綠林英雄,還是小看了她,想不到陰差陽錯,碰到了這位紅粉怪傑。

散席以後,齊寡婦粉面微酡,益增姣媚,興致勃勃的,仍然陪著他在這間房內,煮茗清談,而且從天下大勢,漸漸談到明室必亡,將來席捲華夏,安內攘外,舍闖王李自成莫屬。

接著又把闖王許多好處,和手下雄兵猛將。人才濟濟的情形,說得興會淋漓,如數家珍,弄得楊展插不下嘴。心想這位紅粉隆傑,談鋒實在可以。但是楊展心裡除了虞二麻子的生死以外,自己被這位紅粉怪傑軟困塔兒岡內,還瞧不透她究競存著什麼主意,未兔滿腹懷疑,表面上還要佯子鎮定,對於她海闊天空的談鋒,卻只秋風過耳,並沒理會她語有用意。

這樣談了一陣,楊展正想開門見山的,談到切身問題.忽然有人傳報,前廳寨主們有事請她出去,這才打斷了她的談鋒。叫過原先進來領路的侍女,悄悄囑咐了一陣,便命他領著楊相公送回客館。臨走時,卻跟著楊展身後,很懇切的說;“賤安身世,相公多已明白,對待相公,自問絕無一毫歹意,明知相公歸心如箭,可是入川路上兵荒馬亂,確是實情,戲妾為此事正在想法,使相公安返鄉,不必掛慮在心,明日還有要事相商。”叮嚀了一陣。才含笑退入另一間復室去了。

侍婢提著紗燈領著楊展穿過外間書齋,卻沒走原路,也沒經過前廳,從書齋側面一拐彎,進了一重垂花門,通過一個小小的花圃。便到了一所極精緻的小院子。升階入室,進入中堂,左右兩間屋子,侍婢掀起右側門口湘簾,請他進房。屋內雖不及書齋的古雅,復室的輝煌,卻也茜窗榧幾。四壁琳琅,屋內正有一個垂鬢雛婢,立在貼壁琴台邊,在三明子的燭台上,點上了三支明燭。門外腳步響處,又搶進一個大一點的丫頭,挾著錦衾角枕之類,在床上鋪陳起來。點燭的雛婢。順手又在靠窗書案上,一具古銅褸花香盒內,焚上了一盤迴紋細篆香。

楊展想得奇怪,使向領路的女子道:“客館不是在坡腳下那所屋內嗎,怎的領我到了此處呢?”那女子說;“這是我夫人十分體貼相公,特地請到內宅安息的,因為夫人對待相公,確是一番誠意,道爺兩眼最能識人,說是相公是位非常人物,可是我們幾位寨主,未必和夫人一樣心思,萬一在坡下客館,有點魯莽舉動,便不是夫人待客之意了。這兒是內宅,夫人號令森嚴,除出道爺,不論是誰,輕易不敢進來的。”楊展說:“既然夫人平時內外有別,我雖然是個遠客,似乎在此下榻,多有不便。不如仍回原住的客館去吧。”那女子朝楊展瞧了一眼,抿嘴一笑,卻不答話。窗口點篆香的女子,忽然轉身笑道:“楊相公,你瞧瞧床上香噴噴的枕被,還是我夫人自已用的哩,相公還不肯領情,真是……”一語未畢,鋪床的丫頭,翻身嬌喝道:“誰要你多嘴,仔細你的皮!”楊展心裡怦怦然,不好說什麼,半晌,才向領路的女子說:“我那書童和一點行李,都在外館,兩下里隔開,似乎不大方便……”那女於答道:“相公放心,夫人已差人知會小管家,一忽兒便帶著行李來了。對面一間,便是安置小管家的,連相公的寶馬,叫什麼烏雲驄的,也在這屋後內廄,和我們夫人騎的那匹照夜白,一塊兒喂著,兩匹馬都長得異樣的俊,一白一黑,真象一對似的。”楊展一聽烏雲驄便在屋後,忙命女子領著去瞧一下。那女子應命。領著他出了房門。從階下花圃一條小徑,通到屋後,矮矮的短牆,圍著一片土地,地上幾株森森直立的古柏,樹後蓋著幾間馬廄,馬真通靈。楊展還未走近廄前。烏雲驄已在廄內長嘶起來。他進廄察看了一下,烏雲驄好好兒的。也就放了心。隔壁廄內,時起蹄掌蹴地之聲,大約是齊寡婦的照夜白。心裡有事,懶得看人家的馬,匆匆的回到前面屋內。焚香鋪床幾個丫頭不見了。桌上卻多了一個紅漆十錦格的點心盒,盒上一張字條。寫著“且住為佳”四個字,筆跡秀逸,料是齊寡婦的親筆。他對著“且住為佳”四個字,不禁默默出神。忽聽得腳步聲響。仇兒臉上喝得紅紅的。揹著瑩雪劍,提著行李弓箭,跳進屋來了。仇兒一進屋,領路的女於說了聲:“相公早點安息。”便退出屋外去了。

仇兒把行李寶劍卸下,忙不及問道;“相公,怎地又把我們提到這兒來了,這是什麼處所,他們對我們究竟預備怎樣?相公,我真被他們鬧糊塗了。”楊展笑道。“瞧你喝得紅光滿面。大約也沒有虧待你。”仇兒摸摸自己面頰,忸怩著說;“相公走後,我正心裡不安,有兩個大漢,和我稱兄道弟的談了一陣,便拉著我到另一間屋內。大吃大喝,談話之間,我不知相公對他們說什麼,正愁著不知怎樣應付才好,不料他們並沒問長間短,只撿沒要緊的說,我也想用話試探,他們口風也緊,被我問急了,只推說他們瓢把子號令極嚴,不便亂說。

雖然如此,到底被我無意中探出一點點來,據他們說,黃粱觀涵虛道士,是齊寡婦的乾爹,本領最高,也就是江湖傳說,穿山甲碰著吃大虧的怪老頭,金眼雕飛槊張這般人,非常怕他,齊寡婦面前,也只有這個老道說得上話。我吃完了夜飯,陪著我的人,又和我瞎聊了一陣。

後來一個女子走來,說是相公吩咐的,才帶著行李,跟她到這兒來了。一路進來,我暗地留神,並沒有嘍羅們戒備,簡直不象佔山為王的路道,只進門時,遠遠瞧見一座大廳內燈燭輝煌,似乎廳內有不少人,在那兒談話。其餘一路走過的所在,連鬼影兒都沒得一個,這是怎麼一回事?人家說得塔兒岡,不亞如龍潭虎穴,依我看來稀鬆平常,相公,我們不管他們好意歹意,我們趕路要緊,神不知,鬼不覺的悄悄一溜,大約沒有什麼為難的,相公你瞧這主意怎樣?”楊展笑道:“你真是一相情願的孩子話,你瞧著鬼影都沒一個,你要知道不露面的比露面的厲害得多,否則,也不成為大名鼎鼎的齊寡婦了,其實他們怎樣厲害,倒沒有大關係,我們要走時,一樣得想法子闖出去,不過現在沒法走,你還不知道,二十萬兩餉銀,依然落到他們手中了,王太監和虞二麻子,卻被他們生擒活捉,快弄到塔兒岡來了,王太監和二十萬兩餉銀,不去管他,我為了虞二麻子正在犯愁呢。再說,黃河渡不過去,也是枉然。”仇兒聽得吃了一驚,楊展粗枝大葉地和他悄悄一說。仇兒才明白了。

一夜過去,倒是平安無事。主僕二人清早起來,便有二個俏丫頭。進來伺候,香茶細點,流水般供應,在京城廖侍郎家中作客,也沒有這樣殷情舒服,反而弄得主僕,好生不安。楊展夜裡睡在床上,枕畔衾角,時時聞到溫馨柔膩,不可名說的一種異香,心裡又縈繞著那個雛婢洩露的一句話,心裡七上八下的,未免想入非非。可是第二天從清早起來,直到太陽下山,主僕二人,吃喝之外。無所事事,除出幾個俏丫環在面前穿花蝴蝶般殷勤服侍以外,並沒有人進來和他們談話,楊展暗地打量這幾個丫頭,雖然嫋嫋婷婷的似普通女子,可是行家眼內,從步履之間,可以瞧出她們,身上都有點功夫。倒是昨夜和齊寡婦盤桓了一陣,卻瞧不出她有異樣的本領來,忍不住向歲數大一點的丫頭問道:“這一整天,你們夫人在家裡幹什麼,還有那位涵虛道長,怎地也沒露面?我想和那位道爺談一談,請你去知會一聲。”那丫頭笑道:“我們夫人和道爺,有事出外去了,此刻快到掌燈時分,大約也快回來了,夫人臨走時吩咐,相公如感覺寂寞。可以到書齋隨意鑑賞那邊的書法名畫。書齋貼近這兒,我領相公去罷。”楊展道:“夫人道爺,既然都快回來,我在這兒候著罷。不過一承夫人這樣優待,實在不安,黃河那岸,還有幾位朋友等著我,老在這兒打擾,也不是事。”那丫頭不住地抿著嘴笑,楊展看她笑得異樣,問道:“你叫什麼?”那丫頭低著頭說:“我叫了紅。”

忽又悄悄說道:“相公安心,虎牢關幾位貴友,不會等在那兒的了,也許這時己動身離開虎牢關了。”楊展忙問;“你怎會知道?”了紅向楊展身後侍立的仇兒看了一眼。說道:“昨夜夫人已經派人渡過河去,通知貴友,叫他們安心上路,不必坐等相公。一半也是因為貴友中,有一位姓劉的,是劃策什麼‘金蟬脫殼’計的一位,叫他明白明白,人外有人,在我們夫人面前,是枉費心機的。”楊展仇兒聽得,面面覷看,楊展急問道:“夫人既然能夠派人渡過河去,可見黃何仍有渡船相通,南岸官軍封船之說,並不可靠了。”了紅說:“難怪相公有這麼一想,相公還沒知道我們塔兒岡的威力,黃河北岸一帶,有我們暗卡,常年藏著我們自備渡船,官軍們只能劫掠民船,想敢在虎身上拔毛,所以相公渡河時,只要我夫人一紙命令好了,不過渡河容易,從河南奔荊襄入川的一條路上,聽說亂極了,相公帶著烏雲驄寶馬,更不易走,我夫人正在替相公設法呢,所以相公最好在這兒安心住著,我們夫人自會替相公打算的,相公!你知道夫人對待相公,真是十二分的……我們還是第一道見夫人敬重人哩!”

掌燈時分,另有一個丫頭挺著紗燈來請楊展,說是:“夫人和道爺都在前廳恭候。”仇兒忙把瑩雪劍背在身後,搶著說:“相公,我跟著你。”楊展看出來訪的丫頭,沒有阻攔的意思,使命他跟同前在。主僕二人跟著提燈的丫頭,仍然從書齋外面一帶長廊,轉出隔牆的月洞門,來到正面那座敞廳的前面,繞過院心荷花池,踏上廳階,廳門口肅立著兩個帶刀壯士,把當中竹簾子高高的一撩。仇兒緊緊跟著主人走入廳內。廳門口立著八扇落地大屏風,轉過屏風,才看見黃粱觀老道涵虛和齊寡婦都起身相迎。兩邊還有不少雄赳赳氣昂昂的人站著,都睜著眼,盯在他們主僕身上,老道涵虛身量魁偉,顯得比眾人高一頭,一張赤紅臉上,佈滿了笑意,和當胸飄拂的一部雪白長髯,紅白相映,很是別緻,身上一領香灰色的細葛道袍,腰束絲絛,腳穿朱履,步履如風,異樣精神,真有幾分像畫中仙人一般,迎著楊展,呵呵大笑道:“楊相公是川中豪傑。不易到此,大家萍蹤偶聚,總是前緣。”說罷,又向二面站著的人說;“來,來……你們過來會一會聞名已久,新在北京武闈、鰲裡奪尊的楊相公。”於是奔過來十幾個草莽豪士,和楊展一陣周旋,從中由老道涵虛提名過姓的一一介紹。楊展才從出其中兩個為首的。一個鬚髮蒼白,長著一對黃眼珠的是金眼雕,一個豹頭環服,體態威猛的,便是飛槊張。一陣周旋,大家才謙讓著分坐下來。坐的地方,是大廳正中對面兩排長長的紅木靠著太師椅,每一面排著八把椅子,每兩把椅子中間,嵌著一張茶几。

這座敞廳,真是特別黨大高敞,兩排太師椅上面,正中一張極大的香案,圍著紅呢桌幃,桌後還有幾尺空地,然後靠壁擺著一封書式的長案,案上陳列五供,上面掛著頂天立地的一張天神像,畫著一位虯髯如朝。河目隆準,全身甲冑的坐像,上面金箋引首上,大書“故帥毛公文龍遺像,”下面左角裱綾上,還貼著一張黃綾籤條,寫著“不學女紅萼率舊屬將士奉祀”。楊展一眼看到毛文龍遺像,慌不及從座上跳起身來,向齊寡婦說:“不知尊大人遺像在此,太失禮了。”嘴上說著,人已搶到香案前面,向上面遺像深深一躬。一轉身,瞧見齊寡婦在一旁斂衽答禮,而且金眼雕飛槊張一般人,都已排立在齊寡婦肩下,一齊躬身抱拳,齊聲唱著:“謝謝相公多禮!”楊展忙又一揮到地,朗聲說著:“英雄不論成敗,後輩自應敬禮,諸位請坐。”這時只有老道涵虛,拱手遠立,微笑點頭。這一點動作上,楊展瞧出這般毛文龍舊部,對於故主的忠誠。齊寡婦以一女子,能夠指揮這般入物,多半還仗著一點父蔭,尤其上面掛著的一張遺像,掛在這聚義廳式的大敞廳內,是相當有意義的。

這點禮節過去,大家照舊落坐。楊展留神齊寡婦舉動,見她坐在左面第一把太師椅上,有點沉默寡言,顯出一派端壯嚴肅之態,眉梢眼角,還隱隱罩著一層殺氣,和昨夜私室勸酒,談笑幾生的態度,好象換了一個人。因為楊展坐在右邊第一位上,正和她遙對著,有時彼此四目相對,她忙不及把眼光避開,這種動作,雖然像電光似的一瞥而過,可是她一對酒渦上,還禁不住現出一絲絲的笑意。這一絲笑意,是無聲的語言,是對於座上貴客的一種默契,這絲笑意,家電光似的瞥過以後,臉上的殺氣立時佈滿了。楊展明白她瞼上可怕的殺氣,是她在這種地位上,矯揉造作出來的,日子一久,自然而然變成一種習慣了。

這當口,幾個壯丁,已在大廳右側一張大圓桌上,佈置好一桌盛筵,於是賓主一陣謙讓,紛紛入席。金眼雕飛槊張等當然陪席。壯丁們川流不息地上菜敬酒。仇兒也站在主人背後。

楊展坐在首席上,和這一席上不可測度的人物,虛與周旋,心裡實在不安,故意和飛槊張攀談,想從他嘴上露出虞二麻子的事。但是飛槊張等,好象吃了齊心酒似的,只和他海闊天空的談些不相干的事。非但極不提起虞二麻子,關於二十萬兩餉銀和楊展來蹤去跡,都絕口不提。這席上,老道涵虛談鋒特健,忽然向楊展問道:“我們從川中幾位同道傳說,知道楊相公和巫山雙蝶淵源特深,聽說當年巫山雙蝶以五行掌蝴蝶鏢,威震江湖,五行掌的功夫,奧妙宏深,內外兼修。除巫山雙蝶以外,還沒有聽到得此秘傳的,楊相公既然和巫山雙蝶,大有淵源,對於五行掌的功夫,當然得有真傳的了。”楊展忙說:“江湖傳說,多不足信,在下對於此道,雖略問津,卻沒深造。”老道哈哈一笑,卻老氣橫秋的,指著楊展,向金眼雕飛槊張說:“你們練的都是外五行的功夫,是在身、眼、手、法、步上築根基,你們瞧瞧楊相公臉上手上,細皮白嫩,好象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白面書生,但是你們最好仔細瞧瞧,楊相公的細嫩皮膚,和普通細嫩不同,不是細嫩,是堅緻油潤,隱隱有一層寶光。這便是在內五行上築的根基,內五行便是心、肝、脾、胃、腎,內五行練到有成就時,這裡面有一句行話,叫做“一簍油。”楊相公皮膚隱著一層油潤的寶光,便是已練到“一簍油”的地步,老朽老眼不花,從這地方可以窺測楊相公對於五行掌的功夫。定已得到真傳,而且已練到驚人地步了,因為五行掌功夫,內外兼修,先從內五行築根基,然後再轉到外五行的。”老道這麼一說,一席上的人,都向楊展臉上細瞧,主席上的齊寡婦一對秋波,更是脈脈深注,酒渦上又現出笑意來了,楊展倒被他們看得有點兒訕的,向老道笑道:“道長太誇獎了,在下年紀尚輕,便是平日練點粗淺功夫,也到不了道長所說的地步,道爺!你這一次要走眼了!”老道伸手把長髯一櫓,大笑道;“我決不走眼,不過楊相公說的也有道理,我正奇怪,象楊相公這樣年紀,不過二十左右,論歲數,實在練不到這樣地步,除非一出孃胎,便得真傳,世上那有這樣的事,何況楊相公出身富貴之家,也只可說稟賦不同,得天獨厚了。”楊展肚裡暗笑,心說:“可不是一出孃胎,便在大行家手上調理的,看情形你們對於‘巫山雙蝶’,也無非耳朵裡聽得一點傳聞罷了。”

席上金眼雕飛槊張等,不時探問他拳劍上的功夫,楊展只一味謙遜。只把年輕功淺來做擋箭牌,極不露出一點鋒芒來。席散以後。仍然回到廳中客座上。這時有兩個上下一身青的輕裝女子。年紀似乎都不到二十,各人揹著一柄劍,跨著一個皮囊,悄不聲的進廳,向齊寡婦耳邊說了幾句,便情立在她身後。楊展留神這兩個女子,似乎和齊寡婦身邊的幾個丫頭不同,沒有見過面,眉目如畫,丰姿英秀,透著異樣精神。這兩個女子一進廳,便聽得廳外院子裡一陣腳步聲,似乎院內站了不少人。這當口,齊寡婦向楊展看了一眼,眉峰微蹙,忽又臉色一整,向飛槊張說:“虞二麻子既在王太監身邊,便怨不得我們心狠手辣,不過現在我們知道了楊相公和虞二麻子有點瓜葛,看在楊相公麵皮上。我們倒不便處理了。”飛槊張從下面椅子上,站了起來,向楊展笑道:“我們現在已明白楊相公和二十萬兩餉銀,絲毫無關;無非為了報答虞二麻子在北京時一點恩義,才弄出‘金蟬脫殼’的把戲來,大丈夫恩怨分明,這是我們要原諒楊相公的,這是我們夫人用計請相公駕臨塔兒岡以後。才弄清楚的,正惟我們弄清了這層關係。和敬重楊相公也是一條漢子。我們才把楊相公當貴客相待,可是楊相公那條計策。並沒十分成功,虞二麻子仍然落在我們手中了,楊相公,現在虞二麻子已帶到門外,照我們塔兒岡規矩,便該和那王太監一刀兩段,可是白天我們夫人和老道爺都有話吩咐,這事應該和楊相公當面談一下,不瞞楊相公說,當年虞二在六扇門裡,和在下還有一鏢之仇,這可是在下的私事現在公也罷,私也罷,虞二的事,我要請楊相公吩咐一下,楊相公,你看這檔事,怎麼辦?”飛槊張這一問,連仇兒聽得都覺難於應付,不要瞧他們這樣禮待,說翻臉,便翻臉,自已本身陷入盜窟,處處都是危機,那有工夫保全虞二性命。在夥兒暗地為難當口,楊展從容不迫的向飛槊張微一拱手,說聲:“張寨主!你請坐,我想這事很容易解決。”他說話時,向齊寡婦和老道掃了一眼,待飛槊張坐下,才朗聲說道:“張寨主!在下和諸位萍水相逢,承蒙諸位這樣厚待,已出望外,怎敢亂言,足下認為虞老頭子有可殺之道。

現在人已落在諸位手中,要殺要剮,貴寨自有權衡,在下雖然年輕。不識得一點進退,不過此刻張寨主既然賞臉問到在下,我不能不張嘴,但是我想說的,不是為了虞老頭子,因為他已活到六十七歲,死了無非臭塊地,一個精老頭於,死在諸位英雄手上,更值得,至於在下對於虞老頭子一點私情,總算已盡過心了,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原難保他一輩子的,所以我想說的,不是為了虞二麻子,倒是為了塔兒岡。”他說到這兒,略微一沉,齊寡婦和老道都用眼盯著他,卻默不出聲。飛槊張鐵青麵皮說:“高人定有高論,說的又是為了我們塔兒岡,我們更得洗耳恭聽了!”

楊展微微一笑,並沒理會飛槊張,卻欠身向老道涵虛說:“老前輩才是世外高人,不用說見多識廣,眼前這點小事,大約早已胸有成竹了,晚輩從北京出來,路上聽到塔兒岡的威名,此刻又很榮幸的瞻仰了毛大將軍的遺像,和諸位英雄相聚一堂,便明白了塔兒岡不是佔山立寨,上線開爬的草莽人物,是懷抱大志,預備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的英雄,上繼毛大將軍遺志,下展在座諸位的雄心,而且時機已到,在這亂世多事之秋,正是諸儀崛起草野之日,諸位前程遠大,眼前有多少大事要辦,第一件大事,莫過於廣佈恩德,使四方有志之士,對於塔兒岡望風響應,然後才能達到諸位的雄心,道長請想,在這緊要當口,殺死一個虞二的糟老頭子,宛似踏死一個螞蟻,真是小而又小的一樁事,諸位如果認為殺死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毫無益處,反而汙了英雄的寶刀,那麼幹脆一放,顯得英雄們大度大量,非但虞二麻子死裡逃生,要感激一輩於,也許在這上面,諸位還可以交幾個好朋友,總之這檔事,小事一段,不值一談,不過這是晚輩亂談,也許諸位英雄,還把這糟老頭子當作人物,有點擒虎容易放虎難的意思,那末乾脆一刀,也就安心了,道長!你看晚輩這樣亂談,還有幾分可取嗎?”

老道涵虛長鬚飄揚,仰頭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齊寡婦秋波一轉,在暗地裡不住點頭,飛槊張是老粗,一時被楊展用話繞住,有點接不上話,金眼雕一對黃眼珠,灼灼亂轉,大聲說道:“楊相公!有你的,你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外帶連激帶損,明面上可是說得滿在理,被你這麼一說,倒鬧得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了,百言抄一總,巧語不如直道,虞二麻子這條性命,還得著落在楊相公身上,也就是楊相公剛才說過那句話上,為了饒舍虞二麻子一條不足重輕的性命,能夠交幾個好朋友,這是我們願意的,不過我們塔兒岡統率著大小山頭的弟兄們,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也有好幾千人,好朋友來到我們塔兒岡,總得拿出點體己功夫來。讓我們死心蹋地拜服一下。讓我們在弟兄們面前,嘴上說得響,說是‘虞二麻子這條命,完全衝著好朋友面上了。’楊相公文武全才。嘴皮子上,我們真得甘拜下風,真功夫上,我們雖然有點耳聞,可是眼見是真,耳聞是假,我們斗膽,要請楊相公留下點什麼,楊相公有的是俊功夫,露幾手,讓我們瞻仰瞻仰,是輕而易舉的事,為了救虞二麻子一條命,楊相公更得賞臉……”

楊展還沒答話,飛槊張已跳了起來,向楊展拱拱手說:“楊相公!我幾手粗拳笨腿,願意請教請教楊相公的五行掌,楊相公,不必客氣,我們到廳外空地上玩幾下。”這一來。劍拔弩張,逼得楊展不出手是不行了,可是老道涵虛一對威稜四射的河目。卻向飛槊張瞪了一下。似乎暗中示意,舉動不要魯莽,不要輕視了這位年輕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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