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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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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朱貞木] 七殺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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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6:0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擂台上(一)

到了豹子岡開擂後第四天午後,瑤霜錦帕束髮,內著勁裝,暗佩鑣囊,外面仍披素羅風氅,楊展依然軫巾直褶,不帶寸鐵,瑤霜硬迫著他把腳下朱履,換了薄底快靴,又把他一柄瑩雪劍,叫他書僮揹著,自己的瑤霜劍,叫小蘋背在身後,兩匹白馬之外,又配上兩匹小川馬,吩咐小蘋和那書僮一同前往,小蘋高興得了不得,想隨著主人開開眼,而且私下裝了一筒燕尾小袖箭,帶在身上,這筒袖箭,是瑤霜新近傳授的,小蘋本來懂得這類功夫,經這位大行家的女主人細心指授,居然能夠隨意射取空中飛鳥了。

主僕四人,四匹馬便向豹子岡進發,三十多里路,一路疾馳,用不了多大工夫,便到地頭,沿路盡是到豹子岡瞧熱鬧的人,楊展瑤霜從來沒有到過豹子岡,遠遠看到一座峻嶺腳下,一重平坦廣闊的黃土坡,坡上人山人海,四面搭著不少蘆棚,便知到了地頭了,坡下清溪如帶,碧清的溪水,映著溪底五色鵝卵石,潺潺而流,夾溪都是房屋,有幾家沿溪建著夏天納涼的水閣,草簾半卷,閣內琴書爐鼎,穩約可見,頗有幽趣,楊展主僕四匹馬,渡過溪橋,從一行棗林中,踏上坡道,一到坡上,便有兩個雄壯的青衣莊客,前來引路,似乎要把主僕四人,引到側面新座蘆棚裡去,忽然有人在遠處高聲喊道:“擂主有話,新到馬上兩位是嘉定楊相公和女英雄雪衣娘,請到正棚待茶。”本來擂台下面的人們,看得一對俊人物,騎著鞍韉鮮明一對白馬上坡來,後面還有背劍的一對童男童女,早已人人注目,又被這人嚷了一嗓子,格外萬目交射,都覺得馬上這對俊人物,定是擂主請來的特殊人物,不用瞧功夫,只瞧這份品貌氣魄,人是人,馬是馬,便知大有來頭,往年哪有這樣人物,眾人交頭接耳之間,馬上楊展瑤霜已留神高聲喝喊之處,是擂台左面第一座棚內,有人立在高處喝喊。

棚內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等已坐在那兒談話,便知這聲高喊,屬於虞江等人的主使了。

兩個引路莊客聽了這一聲高喊,立時轉了方向,很有禮貌的引到了擂台對面,正中一座蘆棚內,楊展瑤霜跳下馬來,小蘋和書僮早已下馬趕過,接住鞭韁,經引路莊客指點,棚後便是來客拴馬之處,小蘋把書僮背上瑩雪劍拿下,和瑤霜劍一齊捧在手中,四匹馬交書僮帶到棚後看管,楊展瑤霜帶著小蘋走進棚內,一看這座棚內,與其他蘆棚不同,打掃得特別乾淨,棚口拼放著兩張朱漆八仙桌子,上面一字式,放著一排太師椅,椅上還披著紅緞,楊展和瑤霜貼肩並坐在靠左最末兩張椅上,小蘋便捧劍俏立椅後,可是這座棚內,也只有他們主僕三人,還沒有其他貴客進棚。一忽兒,另有幾個莊客,香茶細點,陸續獻上,諸事具備,引路莊客才算盡到了招待責任,向楊展告退。楊展來時,已有成竹在胸,居之不疑,只說:

“有勞擂主厚待,卻之不恭,請先代為道謝,改日再圖答禮。”

莊客去後,瑤霜卻有點不安,悄問:“他們把我們當貴客看待。甚麼用意?”楊展說:

“大約是虞江等故意如此,所謂先禮後兵,一半也是江湖上講究過節的虛場面,回頭我自有道理。”

兩人坐定以後,舉目打量全場佈置,只見正中用幾支牛腿粗細的杉篙,支起五六丈高下,七八丈見方的一座篾篷挑角的大敞棚,四面挑角,都掛著紅綠綢子扎就的綵球,綵棚正中,繃著一塊黃綾匾額,寫著“以武會友”四個大字,綵棚底下。另用極粗的柏木樁打基。

上鋪杉木厚板,搭就三尺高下,五六丈見方的堅實擂台,上面彩繃,正把這四面凌空的擂台蓋住,陽光不透,風雨無礙,擂台四面都有幾級厚木釘就的台階,可以上下,擂台正面坐西朝東,除留出南北兩頭人來人往進出口以外,圍著擂台,都是一座接一座的蘆棚,各面蘆棚和中間擂台的距離,約有三丈左右,趕熱鬧的門外漢,便可以在這距離之間,圍著擂台,袖手看虎鬥,這時擂台上冷清清的人影俱無,只有靠裡陳設著紅漆兵刃架子,十八般兵器,擦得錚光耀目,屏風似的排著,其餘沒有可看的,所以這時擂台下人頭亂擁,擠來擠去像波浪一般,蘆棚背後,格外熱鬧,一片吆喝叫賣之聲,和廟會一般,都是乘機趕生意的各種買賣攤子。

楊展瑤霜留神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不意一個不見,只見左面蘆棚,有幾座棚柱上,插著旗子,上面寫著涪江沱江字樣,右面蘆棚,有一座棚柱上,插著岷江宇樣的旗子,插岷江旗的柵內,已有不少人在內,卻沒有鐵腳板七寶和尚的影子,插涪江沱江旗的棚內人更多。

再暗地留神左面,靠裡第一座棚內,虞錦雯江小霞半面嬌等和背後一般人說話,似乎對於兩人到來,故作不知,連正眼都不看一眼,擂主小神龍黃龍,虎面喇嘛等人物,楊展瑤霜都沒有見過,當然認不出來,兩人閒坐無事,四面仔細觀察,一眼瞧見擂台正面左右分插著兩塊高腳木牌,左面一塊,貼著官府告示,這是照例文章,右面一塊,寫著核桃大的字,卻是幾條擂台比武應守的規則,其中有一條寫著:

“擂台上不準用暗青子(即暗器)。”又有一條寫的是:

“復仇報怨,須先向眾聲明,再行交手。”楊展看了這兩條,向瑤霜說:“這兩條有點道理。”瑤霜冷笑道:“休看他們這樣寫著,我聽鐵腳板說過,往往說得好聽,到後來便亂了章法,或者他們對頭有厲害暗器,故意這樣寫著限制人,回頭我們兩人。萬一被人擠上台去,一人上台,一人在台下監視著,免得著了他們道兒,你一袋金錢鏢,我已替你帶來了,馬上替我帶上吧。”說罷,暗暗從裡面解下一袋金錢鏢,逼著楊展帶在身上,才沒有話說,楊展卻叮嚀她:“蝴蝶鏢能夠不用,還是不用的好。”瑤霜笑道:“我明白,我自有道理。”兩人喁喁私語之際,莊客們又引進三四個人進來,坐在靠右一面椅子上,其中一個老者,揹著身,竟靠桌打起睡來了,莊客們暗地通知:

“這幾位是官親官眷,瞧熱鬧來的。”楊展一聽是官面人物,便沒有理會,這幾個人進棚,又是從後面走進,楊展正背身和瑤霜低語,在莊客暗地知會時,才回頭瞧了一瞧,那位老者,已枕臂打盹了,楊展以為年老神衰,擂台未開,且自養神,也不以為異。

這樣,待了半個時辰光景,有許多莊客,七手八腳在擂台下正中和左右兩面的空地上,用大鐵錘,打下兩行木樁,再用極粗草繩,沿著兩行木樁一攔,攔成台下正中和左右兩面三條走道,是預備三面蘆棚內各路好漢由棚內上台的,攔好繩欄以後,一個莊客上台去,手上擎著一面銅鉦,當!當!當!敲了幾下,便走下台來,銅鉦一響,台下閒漢們便喊著“開擂了!開擂了!”南北兩頭進出口,立時像潮水般,湧進許多人來,一霎時,台下各面繩攔外立滿了人,各座蘆棚內,也黑壓壓的坐滿了,這時,再想找尋鐵腳板七寶和尚,也無從找起,因為岷江棚內高一頭,低一頭的人們,也坐滿了,如果躲在人家背後,便無法瞧出來。

各面蘆棚都滿滿的,只有正中楊展瑤霜坐的棚內,依然是這幾個人。楊展書僮,從棚後拉開一點蘆篷,鑽將進來,悄悄在楊展手上,塞了一個紙團,楊展瑤霜暗地把紙團舒開,只見上面寫著:“今日不但華山邛崍兩派之爭,尚有虎面喇嘛對頭,隱伏一旁,定有好戲可看。”

下面署了個“七”宇,便知是七寶和尚寫的了。

片時,從擂台後身西面,走上一個魁偉漢子,大踏步直到東面台口,這漢子長得高額深目,濃眉大鼻,面上青虛虛的一臉殺氣。沒有鬍子,大約四十左右年紀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華服,腰上束了一條青絲鸞帶,下面燈籠褲,薄底快靴,左手託著兩個光亮的大鐵球,俗名英雄膽,在掌心裡搓得當啷啷亂響,滴溜溜亂轉,這漢子到了擂台口,把兩枚英雄膽往懷裡一揣,向四面一抱拳,大聲說道:“各門各派諸位老少師傅,各位鄉里鄉親,在下黃龍承各位老師傅抬舉,委辦本年秋季擂台,還有一位老師傅,也是和在下合辦擂台的主持人,諸位當然有個耳聞,便是鼎鼎大名的蛇人寨虎面喇嘛。”他說到這兒,乾咳了一聲,一對鷹眼,惡狠狠的向對面棚內楊展瑤霜盯了幾眼,又開口說道:“我們四川真是藏龍臥虎的地方,有的是高人。所以每年擂台上,都出幾位鰲裡奪尊的成名英雄。本來麼,好練的,訪求名師益友,不論三九三伏,下了二五更的功夫,為的是成名露臉,工夫不虧人,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傳授,都是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凡是到場的諸位,不論男女老幼,目問有幾下子的,都可上台來,切磋切磋。常言道,人不親藝親,擂台上較藝,行家看門道,裡巴瞧熱鬧,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不用說自己出手,便是袖著手瞧,瞧各門各派的真功夫,也是萬兩黃金買不到的機會,今天是擂台第四天,過去的三天,因為路遠一點的各位師傅,還沒有到齊,未免減色。今天可不同了,諸位只要瞧插旗子的棚內,岷江涪江沱江的成名師傅差不多都到齊了。不插旗子的棚內,和台下鄉親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更不知有多少高人在內,諸位今天可真趕上了,也許有一位說:‘你黃龍往常也有個小名頭,你先露幾手吧。’諸位不要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下可不敢這麼狂妄,在下又是地主,總得敬客,現在閒話少說,在下趕快退下去,請各位師傅上場諸位慢慢上眼罷。”說罷,又向四面一抱拳,伸手把懷內兩枚英雄膽掏出來,噹啷啷一響,轉身便走,不料遠遠地有人怪聲怪氣地嚷道:

“黃龍臭賊,你等著,有你的樂子!”台上黃龍一轉身,瞪著眼向遠處搜尋,嘴上喊道:“哪一位開玩笑、有本領上台見高低,罵街可不許。”黃龍一講話,半晌也沒有人答理。誰也聽不出發話的人在哪兒,黃龍沒法,滿面殺氣地退下台去了。

擂主小神龍黃龍,交代了開擂的幾句過場。下台以後,便見左面插沱江旗棚內,竄出一個一身青的大漢,年紀不過三十左右,腰闊膀圓,挺胸扎臂地從繩欄內走上擂台。在台口一抱拳,獷聲獷氣的說道:“在下姓刁行四,同道抬愛,都叫我一聲銅頭刁田,因為我練過幾年油錘貫頂,莊稼笨把式,不算甚麼,昨天在台上,也會了幾位高人,居然受不住我銅頭,被我得了彩,今天可不比昨天,我這笨把式,當然進不了在場老師傅的法眼,不過好戲在後頭,我先來唱一出開場戲,我說哪位老師傅上台來,賜教幾手高招兒,姓刁的接你幾下。”

銅頭刁四話音方絕,台下便有一個嫩嗓子接口道:“喂,吊死鬼,(刁四諧音)小師傅上去和你玩幾下。”嗓音未絕,哧的從人堆裡飛起一條人影,像飛鳥般掠過眾人頭上,落在台上。大家定睛細瞧,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頭上一蓬亂髮,滿臉汙泥,只剩了一對滴溜溜的圓眼珠,一身七釘八補的短袖衣褲,腰上束著一根草繩,下面露著半段泥腿,赤著腳,報著一雙爛草鞋,簡直是個小叫化子。台下的人們,個個稱奇道怪,心想這小叫化窮瘋了,只要看他餓得麻楷似的兩條小手臂,瘦得鷺鷥似的一對小泥腿,和金剛似的銅頭刁四一比,一高一低,一壯一弱,不用交手,壓也把小叫化壓扁了。在台下看客們替小叫化擔心之際,台上的銅頭刁四也覺得上台的小叫化,太古怪了,瞧他飛上台來的身法奇快,這一手,自問便辦不了,但是瞧他小小年紀,長得一身皮包骨的小骨架子,能有多大能為。照他這副骨架子,自己一個指頭,也把他戳倒了,故意說道:

“小孩子上來幹什麼,我會的是高人,誰和你小叫化一般見識,便是勝了你,也被人恥笑。你快下去,到外面去討點殘羹冷飯,治飽了肚子是正經。”小叫化一對小眼珠,骨碌碌一轉,露出一副雪白細牙,哈哈笑道:“剛才黃擂主說過,不論男女老幼,有幾下子都可上台,並沒有說,小孩子小叫化不準上台的話,你是狗眼看人低,我還對你說,我本來無心上台,昨天在台下,瞧見有一位初學乍練的莊漢,被你冷不防用頭鋒衝下台去,連跌帶傷,十九性命難保。像你這樣恃強逞兇,欺侮莊稼老實人,俺便不服。閒話少說,來來來,小爺試試你這顆狗頭,究竟是銅的,還是肉的。”銅頭刁四被小叫化說得氣貫胸膛,大喝一聲:

“你自己找死。”便在這一喝聲中,竄到小叫化跟前,微一矮身,左掌一晃,右拳疾出,向小叫化左肩搗去。小叫化身法奇快,右肩一甩,身子隨勢向左一轉,人已到了銅頭刁四身後,右腿一起,便向銅頭刁四屁股踹去,銅頭刁四一拳搗空,用力太猛,身子向前一衝,如果被小叫化這一腳,實磴磴踹上,準得來個狗吃屎,幸而銅頭刁四一拳落空,便知不好,慌不及右腿一上步,硬把身子轉了過來,才算閃開一腳之厄,可是嶄新的青布燈籠褲,屁股蛋上,已印上了小叫化爛草鞋的泥腳印,這一來,小叫化和銅頭刁四,已經互換了個地位,銅頭刁四轉過身來,眼珠通紅,恨不得把對面小叫化一口氣吞下肚去,小叫化並不出手進攻,笑嘻嘻地立著,向銅頭刁四招招手,笑道:“吊死鬼,不要忙,我等著你看家本領銅頭哩。”銅頭刁四被他逗得氣沖牛斗,火雜雜又趕了過去,這回存了一力降十會的主意,拳頭像雨點般擂了過去,無奈小叫化身子像旋風一般,不但不還手,連招架都不用,只一味閃轉騰挪,滴溜溜圍著銅頭刁四亂轉,銅頭刁四像瘋牛一般,把一對油缽似的拳頭掄圓了,四面亂衝,一下也沒有摸著小叫化的身子,鬧了個暈頭轉向,汗流氣促。忽然一眼瞧見小叫化身子立定了,而且正立在台口,銅頭刁四以為這機會不可錯過,而且一下子想制小叫化於死地,把頭一低,一下腰,腳跟用力,莽牛觸籬,連頭帶身子,整個兒向小叫化身上撞去,不料小叫化只一閃,又撞了個空,去勢既疾,用的又是全身力量,屁股後面,似乎又被小叫化送了一腳。身子如何還留得住,箭頭一般,射了出去,銅頭刁四這一下,罪可受大了,整個身子,飛一般衝出台外,直跌出一丈開外,落在台下正中走道上,麵皮都已搶破,而且一時竟爬不起來,值台的幾個莊漢,忙趕過來,把銅頭刁四扶起來,攙回棚內,治傷止血不提,這時台下的人,都注意跌下來的銅頭刁四身上,再抬頭向擂台上看時,小叫化蹤影不見,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溜走了。

這場過去,右邊一座沒有插旗的棚內,走出一個精壯大漢,嘴上留著掩口濃髯,大步走上台去,大家一瞧這大漢長得油墩似的,便知孔武有力,這人走到台口,抱拳開口道:“台下鄉親們,大約有認識俺馬回回的。俺在成都住了多年,除每天賣點清真牛肉以外,平生好練,承眾鄉親抬愛,叫俺一聲馬武師,其實幾手笨把式,不算什麼,前天俺在西門空地上,教俺幾個徒弟練幾下潭腿,有一位朋友,在旁邊口出狂言,說俺花拳繡腿,誤人子弟,俺便請敞那位朋友尊姓大名,他說:‘你有膽量上豹子岡擂台上去,那時定教你見識見識。’那位朋友說了這句話便走了,俺馬回回是個本分買賣人,從來不敢得罪人,隨意教幾個子弟們操練操練身體,根本和戳竿鋪場子的老師傅們不同,想不到那位朋友尋上門來,俺馬回回本領沒有,膽子倒有,既然那位朋友當面吩咐下來,我明知本領不濟,也得話出應點,不過俺要聲明一句,俺找的是那位朋友,別位我可沒有這麼大膽……”馬回回話還未完。左面涪江旗棚內,刷的竄出一人,大喝一聲:“好,教師爺有種!”喝聲未絕,人已竄上台來,是個瘦長少年,一臉兇狠之氣,左頰上還有一個很長的刀疤,這人一上台,向台下說道:“在下是擂主虎面喇嘛的門徒,叫做九尾蠍張三。剛才銅頭刁四功夫不壞,小叫化根本不敢過招,仗著身體唧溜,人小心毒,才上了他的當,這種不算正式過手,說不上誰輸誰勝。現在這位馬教師爺是成都名武師,當然不能和小叫化比,回教的師傅們,又是潭腿出名的,所以我九尾蠍約他上台玩一下子。”說罷,一轉身,在左面丁字步一站,一抱拳,向右面馬回回喝道:“教師爺請。”

這一個請字剛出口,一個箭步已到馬回回跟前,左掌一起,右掌向左肋一穿,微一側身,向馬回回右乳下章門穴猛擊,馬回回微一吸胸,右足退後半步,右臂攏掌如鉤,由上向下一洗,一換步左掌吐氣開聲,一個單撞掌,向九尾蠍肩窩撞去,九尾蠍倒也識貨,一撤招,雙肩一錯,金豹露爪,兩臂迴環,滾斫而進,其勢頗猛,馬回回一看單撞掌沒有用上。

一個霸王卸甲,微一退步,九尾蠍乘機猛攻一步步進逼,哪知他棋勝不顧家,顧上不顧下,馬回回有意誘敵,一個野馬分鬃,向下一撥九尾蠍雙臂,九尾蠍意狠心兇,踏進一步兩臂一翻,乘勢一個雙風貫耳,如果這一招被他用上,馬回回十有九死,那知馬回回早知他有這一手,雙臂一招、一個撥雲見日,同時下面右腿一起,一個跺子腳,正踹在九尾蠍小肚上,九尾蠍經不起這一腿,被馬回回踹出五六步出去,一個倒坐,騰的墩在台板上了,九尾蠍面上立時變成黃蠟一般,這時馬回回如果說幾句好聽的場面話,抽身一退,也沒事了,他偏得意忘形,指著九尾蠍冷笑道:“這便是俺花拳繡腿。”他這一句俏皮話,已夠瞧的了,台下一般惟恐天下不多事的人們,又喝起彩來。

彩聲未絕,涪江棚內,已有一人,燕子一般飛上台來。

這人一上台,九尾蠍已勉強站起身來,捧著肚子走下台去了,大家一看上台的人,瘦小枯乾,活似社廟裡的泥塑小鬼,黑帕包頭,一身黑的緊身短裝,揹著一柄綠鯊皮鞘子的軋把單刀,在馬回回面前一站,陰森森的笑道:“馬師傅潭腿得有真傳,在下雷九霄求教一二。”馬回回一聽雷九霄名字,暗吃一驚,聽人說過,此人是蜀中有名的獨腳飛盜,綽號雲裡翻,素常手辣心黑,出沒無常,後悔不早早下台,碰著這位魔頭,忙抱拳笑道:“雷師傅請你原諒,在下聲明在先,是應約而來,只會一人,恕不奉陪。”

說罷,一抱拳,便想轉身,雷九霄喝道:“來時由你,去時可不由你了,想下台也容易,你向大家聲明一句,‘俺馬回回仗著花拳繡腿混飯,請諸位師傅饒了俺罷,’你照這樣說了,便讓你好好兒下台。”馬回回大怒,厲聲喝道:“放屁,誰還怕你不成,接招。”一個箭步竄近前去,黑虎伸腰,雙掌齊出,這一手,類似近代形意拳的虎撲,其實也是少林五拳的基本功夫,馬回回這一招,實中帶虛,有意試敵,雷九霄不接不架,身形奇快,只向左一轉,已到了馬回回的右邊,運臂如風,一個劈山穿海,右掌劈肩,左掌穿脅,立施殺手,馬回回一撤招,斜身換步,變成海鶴抖翎,霎時之間,兩人對拆了十幾招,馬回回識得雷九霄的招術,是華山派的燕青八翻,以迅捷猛厲見長,論功夫實非敵手,可是他看出雷九霄身形雖然輕快,步下似乎虛浮,想來個出奇制勝,用了一招白猿獻果,雷九霄隨勢一封,馬回回側身便走,烏龍擺尾,走時一掌護胸,一掌掩後,原是存心誘敵,雷九霄一聲冷笑,舉步便追,掌風已向馬回回身後襲來,馬回回斜著一塌身,倏地身形一起,一個十字擺蓮腿,向身後雷九霄右膝踝踹去,雷九霄“來得好,”左足一滑,右臂海底撈月,正把馬回回足跟兜住,往上一撩,喝聲“去你的”馬回回油墩似的一個大身軀,被雷九霄抖起幾尺高,風車似的翻跌出去,還算馬回回有功夫,被敵人抖起時,心神不亂,趁勢雙腿一拳,一個風車斤斗,落下地來,沒有跌翻,喘吁吁地站起來,說一聲“後會有期”,便跳下台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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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擂台上(二)

雷九霄得意揚揚地站在台口,大聲說道:“老子承擂主虎面喇嘛邀請,到豹子岡湊個熱鬧,會一會平時知名的幾位老師傅,像這位馬教師爺,說他是花拳繡腿,未免少差,但是出花拳繡腿,強得也有限,這種把式,根本不必上台,俺會的是成名高人……”雷九霄在擂台上一賣狂,岷江棚內便有一人喝道:“還有一個花拳繡腿,和你玩幾下。”雷九霄向台下右面一瞧,只見棚內出來一個連鬢鬍子的矮道士,年紀五十不足,四十有餘,頭上挽個道髻,身上香灰色短道袍,只齊膝蓋,白布高腰襪,套著一雙蒲編涼鞋,揹著一口連鞘寶劍,衫履整潔,舉止沉著,慢條斯禮地走上台來,雷九霄似乎眼熟,張嘴喝道:“來人通名。”

矮道士從右面台階,走到台口,離雷九霄五六步遠對面立定,向雷九霄稽首道:“雷當家貴人多忘事,三年前貧道雲遊劍閣,無意之中,仗義救了一位撫孤守節的女子,那時曾與雷當家有一面之緣,不意雷當家心不甘服,糾台羽黨,半路攔截,定欲制貧道於死地,幸蒙洪雅餘俠客解圍,得免毒手,其實貧道皈依三清,與世無爭,當年這段公案,早已置之度外,不料今天巧逢雷當家,而且還佩服雷當家膽大包身,竟不怕兩手血腥,積案累累,居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耀武揚威,貧道便是心如木石,也不由得想起三年前舊帳了……”雷九霄吃了一驚,想起此人武功非常,岷江一帶,稱為矮純陽,是邛崍派能手,當年糾合同道,把他困在劍閣棧道上,偏被洪雅餘飛拔劍救走,還傷了兩個同道,今日狹路相逢,真得當心應付,心裡一轉,面上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青城矮純陽道長,幸會幸會。”說到這兒,一呵腰,反臂拔下背上亮銀似的軋把翹尖雁翎刀,把刀一抱,殺氣滿面,厲聲喝道:

“牛鼻子還不亮劍,等待何時。”矮純陽點頭微笑道:“雷當家燕青八翻的拳術,早已領教過,今天再展仰展仰高明的刀法,”矮純陽慢條斯理的話剛說完,正待伸手拔劍,雷九霄大喝一聲:“哪有這些羅嗦,手上見高低。”便在這一喝聲中,刀光一閃,人隨刀進,一個獨劈華山,疾逾電閃,已向矮純陽斜肩劈了下去,矮純陽劍未出鞘,只向左一上步,刀已落空。右臂一展,順著刀背一壓,一錯身,左掌一穿,便變成鐵掃帚,向雷九霄臉上拂去,霄九霄刀勢被封,勢不能不後退一步,才能變招,便在他後退一步之間,矮純陽背上崩簧一響,一柄青銅劍已經拔在手內,劍花一起一個白蛇吐信,劍尖已到雷九霄脅下,雷九霄疾慌身形一轉,勁貫右臂,單刀一掄,破招進招,展開五鬼奪命刀法,挑,壓、斫、搠、掄,把一柄雁翎刀舞成一片刀山,恨不得立時把矮純陽搠幾個血窟窿,矮純陽也怪,他這劍法也和人一般,不慌不忙地看關定勢,隨勢封解,並沒出手進招,台下看的人實在替矮純陽擔心,雷九霄得理不讓人,盡是進手招術,一片刀光,不離矮純陽左右,不過雷九霄無論用如何厲害刀招,總被矮純陽很巧妙的封閉出去,看著他手上劍招,慢吞吞的令人擔擾,可是刀鋒一近身,自然不即不離地被他化解了,雷九霄把壓底本領都施展出來,也佔不到半點便宜,台下閒瞧的人不明白,還以為矮老道只有招架,無法還手。台上雷九霄可識貨,知道不妙,這矮老道故意以靜制動,想活活把自己累死。如果再不見機抽身,今天要難逃公道。雷九霄既狠且滑,故意把手上刀招,狠劈狠砍,心裡卻暗暗打腳底抹油主意。但是武術一道,練的是精氣神,講究心與臂合,臂與刀合,也就是“用志不紛,乃凝於神”

的道理。雷九霄這時手上進招,心上想逃,遞出去的刀招,當然已不能心手相印,其實矮純陽早已成竹在胸,故意把雷九霄圈住,折騰他一個夠,再下殺手,哪會讓他得機抽身,這時雷九霄交手多時,已有點汗流氣促,一想不好,慌極力把氣提住,猛力用了幾手五鬼奪命刀的絕招,矮純陽依然左攔右隔,不慌不忙招架,雷九霄一想此時不走,等待何時,倏地抽招撤身,正想倒縱到左邊台口,轉身說一句場面話,略留體面,再縱下台去,哪知矮純陽劍法,靜如嶽峙,動若源流,在雷九霄撤身當口,萬不防矮老道突然改了進手招術,雷九霄足跟一墊勁,剛要倒縱而退,身形還未縱起,矮老道哧的一上步,劍隨身進,青銅劍一個巧女紉針,刷刷兩劍,已在雷九霄兩肩琵琶骨下穿了兩個窟窿,而且吐劍時一使手法,存心把雷九霄聯著兩臂一條總筋挑斷,只聽得雷九霄一身怪叫,手上雁翎刀,噹的一聲,掉在台板上,人已站不住,似乎搖搖欲倒,台下值台的莊客,忙奔上兩個來,把雷九霄攙扶而下,一柄雁翎刀,也抬了下去,從此雷九霄,命雖不妨,兩臂卻廢,大約不能再做獨腳飛盜了。

青城道士矮純陽,上擂台時一步三搖,慢條斯理。下台時卻其快如風,在雷九霄被人攙扶而下時,矮純陽把劍還鞘,雙足一點,已從台上飛身而下,回進岷江棚內了。矮純陽身剛進棚,擂台上喝聲如雷:“矮純陽休走,老子虎面喇嘛會會你。”虎面喇嘛在台上一聲大喝,台下聞名沒見面的,才知這人便是和黃龍主辦這次擂台的虎面喇嘛,大家一瞧虎面喇嘛的長相,實在太兇了,連心眉,大環眼,蒜鼻闊唇、廣額寬頤,一臉橫肉,色如淡金,又長著焦黃蝟髯,連眉毛眼珠,都是赭黃色的。頭上包著一塊紅生絹,身上披一件棗紅箭衣,腰束一巴掌寬的藍絲板帶,足穿跌死牛的搬尖牛皮靴,身材高大,渾如鐵塔。左臂抱著一柄九環厚背大砍刀,右手指著岷江棚內,瞪目如燈,連喝“矮純陽休走,矮牛鼻子替我滾回來。”不料虎面喇嘛大喝如雷當口,突然又是一聲怪吼,見他用右手一遮雙目,手指縫裡鮮血直流,把台板跺得山響,大喊:“你們快來,老子中了暗算了。”這一嚷,突生怪事,台下各棚內,立時一陣大亂,忽聽得台下人叢內,發出一個刺耳的聲音,喊道:“諸位休亂,這是俺們家務,別人管不著,聽我對你們說。”這一喊,更是驚奇,千百對眼珠,舍了台上的虎面喇嘛,轉向台下,找尋突然怪喊的人。

這當口,台下人縫裡擠出一個四肢不全的怪婦人來,向繩欄底下一鑽,鑽進繩欄內台口中間走道上,朝著台上虎面喇嘛哈哈怪笑,笑聲刺耳,宛如梟啼。這時大家才看清這怪婦人年近五十,一身裝束,好像街上縫窮婆樣子,兇眉兇目,滿臉狠戾之氣,左臂已斷,只剩一條右臂。手上拿著兩尺多長的一支竹管,人們還以為她拿著簫笛之類。

識貨的卻明白她手上是深山野苗用的吹箭,這種吹箭,是苗人練就的一種特殊功夫,箭藏細竹管內。聚氣一吹,在兩丈以內,可以命中,原是苗蠻預防深山毒蛇猛獸,驟出襲人,便用這種吹箭,專取蛇獸雙目咽喉等要害,藉以臨險逃命之用,箭如鋼針,尾有風舵,能手可以兩箭齊發,深山樵採的苗婦,十九帶著這種吹箭,取其輕巧便利,雖沒有十分大用,中在脆弱之處,卻也厲害非常,虎面喇嘛在台上瞪眼發威,一心想替好友雷九霄報仇,指名要岷江棚內矮純陽出場,做夢也沒防到台下埋伏著這種吹箭,兩箭齊中,雙目已瞎,血流滿面,左面棚內擂主黃龍和虎面喇嘛一般近友,一齊跳上台去,一面護持雙眼已瞎的虎面喇嘛,一面查究兇手,哪知道用不著查究,這怪婦人已鑽進繩欄走道,哈哈怪笑,用手上吹箭筒指著台上虎面喇嘛,大聲說道:“我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五年前我從打箭爐帶著三歲的孩子,尋到蛇人寨,虎面喇嘛已從別處搶來兩個女子,安置在蛇人寨內,供他淫樂,對我視若鶩疣,這樣過不到一年光景,他不知又從什麼地方,擄來幾個青年女孩兒,強迫為妾,我看他倒行逆施,越來越兇,已無人理,我忍不住幾次苦口相勸,勸他少作大孽,替自己兒子留點餘地,哪知道這人心腸,比禽獸不如,常言道:‘虎毒不食兒’虎面喇嘛一顆心,比老虎還毒,竟趁我不防,把自己三歲兒子,活活弄死,又把我趕出蛇人寨,我幾次和他拼命,又被他砍斷一條左臂,我逃入深山,左臂潰爛,眼看性命不保,幸蒙深山一家苗戶收留,用祖傳秘藥,把我斷臂割掉,治好瘡傷,保全一命,傳授我吹箭獨門功夫,今天我不用毒箭取他性命,還存一份忠厚,從此他兩眼已瞎,大約也不能再作惡事了,這是我們一篇怨孽帳,諸位不信,可以到蛇人寨去打聽打聽,各門各派行俠作義的老師傅們,大約有不少在場,請諸位公評一下,如果以為我不該下此絕情,不論哪一位,只管拔出刀來,把我刺死。

替虎面喇嘛雪恨報仇。”說罷,怪婦人昂頭四顧,挺身而立,絲毫沒有畏避之意,台上台下的人們,聽了她這一套悽慘的怨孽帳,一時鎮靜得鴉雀無聲,連擂主黃龍,也呆在台上,不知說什麼才好。

突然,從虎面喇嘛身後,轉出一個兇眉兇目的少年,站在台口,指著台下走道上的怪婦人喝道:“你是胡說八道,哪有此事,你是受人指使,竟敢在眾目昭彰之下,謀害親夫,你對自己丈夫,這樣無情無義,我做門徒的,只好替我師傅報仇。”他說到這兒,右手已伸入脅下鏢袋,猛地右臂一抬,一聲大喝:“潑婦!看鏢!”眾人吃了一驚,以為這怪婦人定然命傷鏢下,不意這人右臂一抬,忽地嘴上“哎呀!”一聲,噹的一聲響,一隻鋼鏢,竟從他掌內溜了下來,掉在台板上了,再一細著,原來這人腕上,釘著一支小小的燕尾袖箭,這人捧著右腕,痛得咬牙切齒的向四面找尋發袖箭的人,但是他自己正全神貫注在台下怪婦人身上,起初沒留神,這時要想在這無數人內找出發暗器的人來,實在不易,便是棚內棚外,台上台下,各各神有專注,誰也防不到有這支袖箭,不過眾人裡面,有幾位大行家,默察袖箭方向,是從擂台對面正棚裡出來的,但是正棚內除出幾位官親官眷以外,只有靠左並肩坐著的一男一女,和身後捧劍面立的俏丫鬟,有點與眾不同,細察神色,這一男一女,氣定神閒,似乎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這支袖箭究竟從何而來,連行家也有點莫名其妙了。

台上虎面喇嘛門徒,想替師傅送師母的命,鏢沒有發出,反而中了一袖箭,捧著右腕,咬牙切齒的正想破口大罵,罵未出聲,他師傅虎面喇嘛卻已痛得支持不住,出聲怪叫,人也搖搖欲倒,大家七手八腳,把虎面喇嘛扶下台去,這一打岔,再一看台下,那位怪婦人已擠進人叢,走得不知去向,這位門徒,鬧得虎頭蛇尾,沒法下台。這當口,他忽見對面招待貴客的正棚內,從容不迫地走出一位英俊秀挺的文生相公,瀟灑翩翩地從走道上緩步而來,他以為這人是個富家子弟,想到台前看得清澈一點,不料這位斯文一脈的書生,毫不躊躇的,從台口幾級台階上,抬級而上,到了台上,連正眼都沒有看他一下,卻向擂主黃龍一揖到地。小神龍黃龍早已有人通知他,正棚內並肩坐著的一對男女是何人物,楊展出棚上台,黃龍也早已注意到,這時忙抱拳還禮,嘴上說道:“楊相公文武全才,早已久仰,此刻蒙楊相公紆尊上台,非但為今年擂台增光,在下也可展仰高人的驚人功夫了。”楊展笑道:“一介書生,有何本領。今天偶然到此觀光,承蒙擂主厚待,平日又久聞擂主大名,乘機上台來向黃擂主道謝盛意,還要請求黃擂主恕我年輕無知,冒昧上台獻醜。”這時黃龍十分注意楊展一切舉動,覺得此人雖然年輕,氣概相貌,確實與眾不同,可是說話文縐縐的,從外表觀察。卻看不出有多大本領,此刻一聽他說“上台獻醜”當然是要露一手的了,便答道:“楊相公一時雅興,我們請都請不到,今天各門各派的老師傅到得不少,楊相公在台上一交代,定然有人奉陪,拳腳兵刃,悉聽尊便。”黃龍這話意思是誤會,楊展特地上台,來找他比試的了。不知楊展深淺,自己先不出手,想叫別人試一試楊展本領,自己從旁瞧一瞧功夫門派,再打主意,不意楊展卻出了新花樣,聽他說道:“在下身入黌門,總算是個文士,對於武功,無非學了一點皮毛,從來沒有出手,和人爭鬥過,現在我先來練一點粗功夫,請黃擂主和在場的各位師傅指教一下,現在閒話少說,請黃擂主打發一個人,到坡下溪澗內,撿兩枚鴨蛋大小的鵝卵石來。”楊展說時,原在台口,聲朗音清,台下棚內的人們,都聽得很真,卻猜不出在鵝卵石上練什麼功夫,黃龍也有點莫名其妙,卻不便細問,便打發一個值台莊客,馬上到坡下溪流內,撿來了兩塊鵝卵石,這種鵝卵石,終年被溪水衝激得光滑圓渾,和普通石頭不同,其堅如鐵,如果用鋼刀在鵝卵石上刻劃,保管堅不受刀。

兩塊鵝卵石撿來,黃龍親手交與楊展。楊展把幾層長袖挽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腕臂,大家一瞧這樣細皮白肉的手腕,便覺沒有多大武功。楊展兩手各握一塊鵝卵石在掌內,一瞧那個腕中袖箭的實貨,已悄無聲地溜下台去。

台上只剩黃龍一人,在左邊遠遠立著。對面正棚內,瑤霜和小蘋,已全神貫注各棚的舉動,右面棚內,多半是七寶和尚鐵腳板的同道。自己一上台,他們定已替自己監視著黃龍手下人物,自己大可放心行事。其實照楊展本意,尚不願在此刻登台,完全為了這支袖箭而來,原來虎面喇嘛門徒中的袖箭,誰也料不到是瑤霜身後小蘋所發。可笑小蘋人小心靈,把偷偷帶來一筒燕尾小袖箭,居然發得巧,中得準,救了怪婦人一條命。小蘋發箭時,並不抬臂作勢,她原是雙手抱著一對寶劍,右臂原是捧著雙劍的上半截,發箭時隻身子微側,右掌微起,左指在衣外暗撳右袖內機簧,哧的一支小袖箭,便射向台上去了,袖箭發出,小蘋沒事人似的,依然紋風不動的捧劍而立,誰也瞧不出來,但是袖箭從瑤霜身後出去,瞞得住別人,瞞不過自己主人。楊展怕在這支袖箭上。另生枝節,趁台上還找不到發箭的主兒,暗地和瑤霜一說,便自己出馬上台了。

楊展雙袖高挽,左右兩掌內,分握著兩枚鵝卵石,走到台口,其勢不能再下袖長揖,只好仿效江湖舉動,比著一對雪白拳頭,向四面亂拱,照他身上這身斯文裝束,實在有點可笑,對面棚內瑤霜和小蘋,瞧他這副怪模樣,便先忍不住了,楊展自己卻不覺得,向四面拱拳以後,左右兩臂並沒垂下,掌心緊握著鵝卵石,平端著,立在台口正中,朗聲說道:“在下嘉定楊展,讀過幾年書,也練過幾天武,不論文字和武功,我自己明白,都不成氣候,還得多讀多練。今天偶然來到豹子岡,看到各位在擂台上各獻本領,真是黃擂主說過的,萬兩黃金買不到的機會。不過在下從開擂時看起,一直看到此刻,我越看心裡越難受,我不是自己難受,我替天下練武的難受,我忍不住上台來,想把我心裡難受的道理,在到場的各門各派諸位老師傅,和諸位鄉親面前請教一下,但是擂台上是掌來腳去,刀劈槍刺的所在,不是在下說閒白兒的地方,所以在下向黃擂主請求許可以後,撿了兩枚鵝卵石,在我掌心裡握著,一面說話,一面練功夫,說話完了,我功夫也練完了。我這手功夫,無非上台來應個景兒,好歹等我練完以後,請諸位老師傅批評。”他說到這兒,略微一沉,台下的人們,還以為他口上說練功夫,這時定然要打拳踢腿了,不料他依然紋風不動地立著,忽然右拳向上一舉,朗聲說道:“諸位請往上瞧,台上面不是掛著一塊匾,寫著‘以武會友’四個大字麼,諸位再請想一想,今天從開擂銅頭刁四上台起,直到擂主虎面喇嘛吹箭傷兩眼為止,哪一場也逃不了為了怨仇相報,而且雙方怨仇,一場比一場兇,一個比一個狠,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這樣下去,擂台上變成流血慘殺之地,上面‘以武會友’這塊匾,可以換一個字,換了‘以武會仇’好了,我們到此想開開眼,瞧一瞧各門各派老師傅的真功夫,想不到看了幾場流血慘劇,假如我們在街上,看人家扭打,還得向前排解,現在我們卻瞪著眼,瞧人家在台上,性命相搏,不死必傷,諸位請想一想,我們心裡難受不難受,怎樣再袖手旁觀下去,這是一。有人說,江湖上講究的恩怨分明,三寸氣在。有恩得報,有怨仇也得報,話是這麼說,可得佔住一個理字,比如某人依恃一點功夫,為非作惡,殺人放火,受害的子孫,子報父仇,或者仗義、的朋友打抱不平,這在理字上還說得出去,如果為非作惡的,也有子孫,也有朋友,也講究三寸氣在,為父報仇,為友仗義,把理字丟在—邊,一代代地下去,仇越結越深,這篇疙瘩帳如何算法,江湖上都變了狹路相逢的人,成何世界,江湖上多義氣朋友,但是意氣從事,應該在理字上站住腳步,這義氣才有著落,如果報復怨仇,在理字上講得出去,站得住腳步,何必在擂台上性命相搏,朝廷有王法,鄉黨有公評,便是講究來個乾脆,不妨約一個地點,私下決鬥一下,何必教擂台下一般不相干的人,瞧得傷心慘目呢,這是二,現在我丟開怨仇相報不說,只說擂台本身的事,人人都知道,上擂台是想揚名露臉,但是這種揚名露臉,必定有一勝一敗,一榮一辱,甚至於一傷一死,種種怨仇,便從此而起,其實武功一道,學無止境,人外有人,誰也不敢說是天下無敵手,如果只在豹子岡擂台上稱雄,還算不得揚名露臉,我想真有高人,定必善藏若虛,決不肯輕意上擂台的,何況擂台上變成結怨結仇之地,真有高人,益發不敢上台了,要知道練武的人,不論本領大小,武功在身,小則強身保家,大則衛鄉保國,現在國家多事之秋,邊塞疆場,便是練武的揚名露臉之地,而且可以勳銘旗常,功垂竹帛,才不枉練武的訪師求友,多年二五更的功夫,何必在這小小擂台上爭強鬥勝呢,可是話又說回來,擂台不是現在才有的,當年擂台比武的本意,原應該禮讓在先,武功居後,大家練點功夫,互相切磋切磋,免得孤陋寡聞,藉此結識幾位高師益友,立意不算不對,能夠這樣,才符合了上面‘以武會友’的匾額本意,我想既然在擂台上互相觀摩切磋,未必定要點名叫陣,動手過招,把自己功夫,練一手兩手也是一樣,所以在下上台來,變個新樣兒,獨自練一點粗功夫,向諸位求教,在下話說得太多了,定然有人要說,姓楊的是嘴把勢,盡說不練,諸位休急,在下現在說話完了,功夫也練完了。”楊展說罷,平端的兩臂,往前一伸,兩拳一齊舒開,大家伸長脖子一瞧,他掌心裡和剛才一樣,整整的一手一枚鵝卵石,大家不由得一愣,鵝卵石還是鵝卵石,原封不動,真不明白他練的什麼功夫,就在大家一愣當口,楊展把左右兩掌,慢慢地側了過來,便是掌心完整的鵝卵石,頓時四分五裂,變成一粒粒小碎石子,從兩掌心裡紛紛掉落下來,台板上一陣碎響,碎石子落了一地,這一來,台下的人們各各驚得目瞪口呆,這樣細皮白肉的拳頭,會把鐵一般的鵝卵石,捏得粉碎,這種功夫,簡直是邪門兒,突然從右面棚內,有人大喊道:

“好功夫,這是最難練的混元一氣功呀!”被這人一嚷,台下四面的人們,震天價喝起聯環大彩來了。

楊展不理會台下眾人喝彩,留神右面棚內大嚷的人,雖然一時瞧不出是誰嚷了這一聲,心裡卻暗暗好笑,自己練的這手功夫,和混元一氣功,雖有幾分相似,卻和混元一氣功,是另一路道,這人大聲疾呼,誤認為混元一氣功,未免貽笑行家,楊展猛地心裡一動,立時省悟,右棚內多半是鐵腳板七寶和尚的同道,這人出聲一嚷,替自己報出這手功夫名堂來,是故意用混元一氣功的名堂,替自己掩蓋的,自己一時大意,把破山大師嫡傳功夫,在擂台上顯露出來,萬一被行家識透,無異自己供出與巫山雙蝶有關,對於瑤霜更是不利,百密難免一疏,自己老防瑤霜出錯,不想自己先露馬腳,也許這人替我一嚷,可以含混過去,不致另生枝節,我得見好就收,趕快離開是非之地。楊展忙把挽起雙袖,向下一抖,正想下台,擂主小神龍黃龍,原立在台上一邊旁觀,這時走了過來,大讚道:“楊相公這手功夫真不易,我黃龍便得甘拜下風,最難得是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話,一面卻在掌中運動碎石,楊相公貴庚,大約不過二十左右,便有這樣驚人功夫,依我猜想,定然從小便得高人盡心指授,非但功夫驚人,便是這一套苦口婆心。真是句句金五良言,不過楊相公身分高貴,哪知江湖上有一言難盡之處……”黃龍話還未完,突然左間棚內,竄出一人,一頓足,便到了台上,嘴上大喊道:“黃擂主,讓俺會一會這位高人。”楊展一看,這人長相特別,駝背猿臂,濃眉怪眼,藍絹包頭,一身藍油急裝,滿臉精悍之氣,雖然赤手空拳,腰束寬巾鼓鼓的似乎裡邊圍著軟兵刃,楊展一瞧,便知此人定是七寶和尚所說的鐵駝江奇了,暗想古人說的一點不錯,煩惱皆因強出頭,江鐵駝當然衝著自己來的,這一來,我上台容易,下台難了,在楊展轉念之際,江鐵駝已到眼前,黃龍滿面含歡的說道:“楊相公,這位是名震沱江的江鐵駝江師傅,高人會高人,兩位有緣相會,多多親近。”說罷,身子很快地往後一退,好像江鐵駝上台來,在他意料之中的。

黃龍抽身一退,江鐵駝怪眼一睜,立射兇光,面上卻故作笑容,撕著一張闊嘴,抱拳笑道:“楊相公剛才施展秘傳五行掌的功勁,金掌碎石,一鳴驚人,佩服之至,這手功夫,得先從達摩老祖易筋經打底,可笑剛才右面棚內,一位假充行家,大喊混元一氣功,不知混元一氣功,是純粹武當內家的功夫,五行掌卻是辰州言門的獨門秘傳,與雞心拳獨步江湖,講究內外兼參,剛柔相拼,與混元一氣功,似是而非,不能併為一談的,楊相公,俺江鐵駝孔夫子門前賣百家姓,大約有幾成說對了麼?”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果然江鐵駝識貨,看清自己練的是五行掌了,既然被人說破,礙難掩飾,一面還禮,隨口答道:“江師傅名不虛傳,在下初學乍練,當然難入方家之目,無非獻醜而已。”江鐵駝面現冷笑,立時接口道:“我還知道,這幾十年內,深得這門五行掌秘奧的,只有一人,這人便是當年馳名江湖的巫山雙蝶,而且是黑蝴蝶尤擅這一門功夫,仗著這五行掌獨門功夫,逞強爭霸,橫行一時,俺江鐵駝這些年存心訪求這門功夫,末償夙願,萬不料今天在楊相公身上見到,真是幸會了,楊相公既然是五行掌的傳人,不用說,當然與黑蝴蝶有師生之誼了,名師出高徒,楊相公已得黑蝴蝶真傳,俺江鐵駝訪不著黑蝴蝶,會著了楊相公,也是一樣,今天好歹要討教幾手五行掌的高招,楊相公看在我幾年防求的苦心上,定然不吝賜教的了。”江鐵駝說出這幾句話,楊展便明白他來意,表面上江鐵駝說得非常婉委,不明白他用意的人。聽著真像為了武功,殷殷求教,楊展卻明白他故意不提舊恨夙仇,骨子裡卻想乘機報當年他父親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一掌落空之仇,一時訪不著黑蝴蝶,把這怨毒又移在楊展身上了,楊展想起剛才自己向大眾講說,擂台上非尋仇報怨之地,萬想不到話剛出口,便有仇家移禍江東。找到自己頭上來了,看起來,黃龍說的不錯,江湖上怨仇牽纏,真有一言難盡之意,偷眼一瞧對面棚內瑤霜,大約聽清了江鐵駝尋仇之意,滿面怒容,小蘋捧著的瑤霜劍,已背在自己身後,大有上台較量之意,一想不好,如果瑤霜一上台,揭開真面目,事情更不好辦,心裡略一盤算,在江鐵駝說出了來意以後,便已打算,對付主意,立時接口道:“江師傅太謙虛了,可惜在下初學乍練,恐怕要使尊駕失望,倒是在下討教江師傅幾手高招是真的。”在江鐵駝上台來不知五行掌的厲害,當年他父親便是前車之鑑,不過江鐵駝另有如意算盤,他看得楊展年紀太輕,功大來必到黑蝴蝶地步,看情形又未必知道自己來歷,和尋仇用意,自己家傳琵琶功,和通臂仙猿拳,威震沱江,和這種初出茅廬的雛兒交手,定可穩穩成功,又聽得楊展竟隨隨便便地答應了,更合心意,得機便下毒手,先出口惡氣再說,主意打定,不再客氣,一拱手,喝聲“楊相公仔細,我要獻醜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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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7: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鹿杖翁

楊展明知這時不動手是不成了,只得又把長袖挽起,把身上直褶前後下襟,一齊撩起,反拽在裡面腰巾上,留神對面江鐵駝身子向下一蹲,全身一縮,雙臂護胸,兩手不拳不掌,五指緊撮,向內微鉤,形如鴉嘴,兩眼灼灼,註定了楊展,活像一個老猴子,楊展一瞧,便知他這是猴拳的架式,功夫全在指上,琵琶功也是指上功夫,把這種功夫,藏在猴拳招術裡面,確是最合適不過,只瞧他一露猴拳架式,全身緊縮,形若木雞,便知武功已到火候,頗不易與。楊展不敢怠慢,暗地運用功勁,抱中守一,屹然卓立,表面上好像神態自若,並不露出過招的架式來,只雙拳一抱,微笑說道:“我們萍水相逢,無非以武會友,請江師傅手下留情罷。”江鐵駝一聽,以為楊展心虛,已露內怯,並不答話,身形微動,真比猿猴還捷,兩條長臂,已到楊展胸前,一開招,二龍搶珠,左臂一起,臂隨身長,右臂往左脅一穿,兩指已向楊展雙睛點來,楊展不接不架,雙肩一錯,左腿向外一滑,江鐵駝一招點虛,右側落空,一轉身,雙臂一伸一縮,倏又變為仙猿摘果,進步撩陰,楊展一個白鶴晾翅,身如旋風,又到了江鐵駝左側,依然沒有進招,江鐵駝兩招落空,看出楊展存心滑鬥,倏地一聲怪嘯,身子往後一退,不明白的還以為江鐵駝不願比試了,楊展卻知道猴拳招術,退得快,到得更快,果然,江鐵駝身子剛往後一退,一縱身,又逼到跟前,臂影縱橫,猛雞奪粟,意施展迅厲無比的招術,向楊展猛攻,楊展被他逼得有點發火,劍眉軒動,俊目放光,身法一變,立時展開師傅絕技,把三十六手擒拿,揉雜於五行掌中,吞吐如電,虛實莫測,江鐵駝也把通臂仙猿拳的絕招,儘量展開,偏於抓、拉、啄、掛、騰,閃、摟、摘一路,可是招招都是陰毒迅猛的著數,這一交手,彼此乘虛蹈隙,爭勝敗於俄頃之間,台下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只覺台上兩人,身法如風,進退如電,已分不清一招一式來,打著打著,猛聽得—聲怪嘯,兩人霍地一分,江鐵駝向左邊一退,雙眼通紅,面如噀血,雙拳一抱,惡狠狠說了句:“楊相公端的不凡。”立時轉身跳下台去了,這面楊展神色自若,只微笑點頭,並不答話,台下看得莫名其妙,兩人正打得熱鬧頭上,何以沒分勝敗,便草草終局了,但是兩面棚內,有的是行家,早已看出江鐵駝吃了啞巴虧,甘拜下風了。

原來楊展已得破山大師真傳,對於猴拳和琵琶功—類武術,早預備著破解之法。江鐵駝身世,又被七寶和尚探得詳細,楊展成竹在胸,卻不願仇上加仇,傷害江鐵駝,兩人一交手,雖然越打越快,在江鐵駝恨不得,立時制人死命,在楊展卻抱定穩紮穩打,守比攻多。

江鐵駝一交上手,便知楊展雖然年輕,兩臂如鐵,功夫非常穩實,對拆了二三十招,毫無破綻可尋,反而自己一味猛攻,常常露空,明明對方指力掌力已竟用上,竟是寬宏大量,一沾即走,並不存心傷人,這時江鐵駝能夠知難而退,倒也罷了,他卻老羞成怒,立時施展家傳琵琶功,向楊展要害下手,琵琶功練的是五指一正一反的彈掃力,如果被他用上,不死必傷,不意江鐵駝一施展琵琶功,每逢他鐵指頻揮或彈或掃當口,指頭還沒有沾到人家身上,自己寸關尺上,或者是曲池穴上,總被對方用指點上,或者用金龍手斫上,立時覺得全臂一麻,指頭無力,雖然一麻即止。琵琶功恰算碰到剋星,而且好幾次都是如此,簡直無法破解,江鐵駝這才明白姓楊的功夫比自己高得多,無奈江鐵駝是個莽夫,到此地步,還不死心,以為對方忠厚。還想佔點便宜下場,已知對方無意傷害自己,竟在楊展掌風上身之際,不管不顧,一個毒蛇入洞,身形一挫,十指如鉤,分向對方兩脅抓去,楊展一聲冷笑,乘勢童子拜佛,雙臂向外一展,江鐵駝猛覺兩臂一震,一陣劇痛,同時聽得對方低喝道:“在下不願仇上加仇,尊駕就此停手吧。”

江鐵駝驚心之餘,這才明白萬難佔得便宜,只好忍辱含恨地退下台去了。

江鐵駝知難而退,楊展慌不及褪下挽起的雙袖,整理一下衣襟,以為這時可以成理成章地下台了,那知擂主黃龍,始終沒有下台,在台上遠遠立在一邊,把楊展言語舉動,看得非常清楚,江鐵駝一下台,黃龍立即過來,滿面堆歡地向他連連抱拳,嘴上說道:“楊相公非但功夫驚人,而且言行相符,處處大仁大義,令我非常佩服,而且令我非常感動,楊相公今天光降的來意,從楊相公剛才一番金玉良言,便可推測一個大概,楊相公既然有這番美意,真人面前,不必再弄虛套,本年擂台,完全是為了邛崍派和華山派兩家的爭雄鬥勝,此刻江師傅江鐵駝下台時,華山派幾位成名的老師傅,便欲出場向楊相公求教,被我暗地阻止,因為我明白楊相公上台,和別人不同,完全是抱著息事寧人的好意來的,我黃龍兩眼不瞎,還能識得好歹,不過我斗膽想請教一下,聽人說楊相公和邛崍派首領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等有相當交誼,對於兩派糾葛,諒必有個耳聞,但是這檔事,和個人結怨結仇,大不相同,關係著俺們華山派下許多門徒的衣食,邛崍派獨霸岷江,還不知足,還想在我們沱江涪江各碼頭,搶奪華山派的衣食飯碗,理路上實在說不下去,楊相公是讀書人,文武雙全,前程遠大,這個理請楊相公替我們評論一下,如果沱江涪江也應該讓邛崍派獨佔,只要楊相公一句話,我們馬上掩旗息鼓,抱著胳膊一忍,更不必在擂台上見雌雄了。”黃龍這番話,卻比插拳過招厲害得多,楊展初離師門,未涉江湖,邛崍華山兩派之爭,僅在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嘴上,得知一點大概,究竟內情如何,非常模糊,現在黃龍單面之詞,說得非常動聽,還請他評一評這段理,教楊展如何張嘴,幸而黃龍話剛出口,右面岷江棚內,有人大喊道:“黃擂主不必來這一套,楊相公是局外人,根本不明白我們的事,你教他如何評理,現在不必多廢口舌,我們龍頭在此,請他上台向大家說明內情好了。”這人一喊,楊展如釋重負,急向岷江棚內細瞧,以為這一喊,鐵腳板定從棚內出來了,不料岷江棚內並沒走出人來,卻聽得台下有人喊道:“請位老鄉,借光借光,讓我臭要飯見見世面。”轉臉一瞧,鐵腳板真是怪物,不知他在什麼時候,鑽在台下人縫裡,拿著哭喪棒似的短拐,擠出人前,鑽進繩欄,高一步,低一步的走上台來。

丐俠鐵腳板一出現,台下人們便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議論起來,左面棚內還是不少人低喊:“你瞧!這怪物便是邛崍派掌門人。”台上黃龍,一見鐵腳板上台來,立時變了臉色,鐵腳板若無其事的到了台上大抱著短拐,先向楊展拱拱手,笑道:“楊相公真有你的,你不在家納福,居然也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酸溜溜地講了一大套仁義禮智,可惜對牛彈琴,滿白廢了,我臭要飯一字沒有入耳,好鞋不沾臭泥,我勸你少管閒事,息著去吧。”這一頓搶白,楊展明白他用意,借題發揮,罵的是華山派黃龍等人,暗地又點醒他,教他趁坡而下,故意冷笑道:“誰高興管你們這種事,苦心勸不醒鈍根人,這是沒法的事,少陪少陪!”說罷,一撩衣襟,哧地縱下台來,走進對棚,和瑤霜低低一說,且看鐵腳板如何對付。

楊展一下台,鐵腳板轉身向黃龍一拱手,說道:“在下忝為邛崍掌門人,剛才聽得黃擂主對楊相公說出,邛崍派獨霸岷江,又說邛崍門下,在沱江涪江搶奪碼頭,這話未免含血噴人,一隻手遮不住天下的眼睛,在場的都是明白事理的老師傅老鄉親,用不著我和黃擂主口舌爭辯,是非自有公論,黃擂主不要誤會我上台來和你辯論是非,或者和你拳腳上見高低,這都不是我來意,請黃擂主站在一邊,聽我向本派的同道,分派幾句,也許黃擂主和華山派諸位師傅們,聽了我這次分派,便心平氣和了。”黃龍怒衝衝的答道:“沒有人攔著你嘴,你說你的。”黃龍不明白鐵腳板用意,想聽他分派什麼,再作道理,鐵腳板哈哈一笑,轉身到了台口,向岷江棚內招手道:“狗肉和尚矮老道上台來!”岷江棚內,立時走出一個和尚。一個道士,和尚是七寶和尚,道士是矮純陽,而且來得非常神速,一縱身一齊縱上台來,在鐵腳板身後分左右一站,對於黃龍,連正眼都不瞧一眼,鐵腳板喚兩人上台,別有用意,一半也防備自己說話時,華山派暗下毒手,有這兩人護衛,便不必顧忌了。

這時鐵腳板把平時嬉皮笑臉一概收起,態度非常嚴肅,把手上短拐,在台板上嗵嗵地擊了幾下,大聲發話道:“在場的邛崍門下聽著,凡是邛崍門下,都應該知道前輩祖師爺傳下來兩大支派,第一支在岷江一帶,現在由我和七寶和尚管理門戶,第二支在沱江一帶,這一支門徒,這幾年因為第二支掌門人,報效國家,命送疆場,弄得群無所歸,異常散漫,其中有幾位同道,看到沒有掌門人,群龍無首,亂了章法,難免做出棄師滅祖,背教離宗的事來,常常和我商量,想把兩支門戶,併為一支,但是我們祖師邛崍老人留下兩個七星蜂符,見符如見祖師,由兩支掌門人執掌蜂符,管束同道,一代代傳下去,在我岷江一支的蜂符,是赤金絲嵌就,沱江一支,是烏金絲嵌就,這兩具信符,是我邛崍派的寶物,也就是威振江湖的獨門七星蜂針,想訪造做假,都不可能,不料沱江一支的七星蜂符,被掌門人遺失,好幾年沒有下落,沒有祖師爺信符,便公推出沱江掌門人,也無法約束同道,現在可好了,祖師爺神靈呵護,不忍沱江同道散漫無歸,居然被涪江第二支嫡派師兄,鼎鼎有名的矮純陽訪求到手,經過兩支派幾位名宿公議,公推矮純陽繼任沱江第二支派掌門人,從此我們兩支派兄弟攜手,患難扶持,遵照祖師爺遺規,各安生業,今天在場如有本門第二支派門徒,務於今晚起更時分,在武侯祠柏林下會齊,自然有人知會,領赴香堂,參拜祖師,面謁二支掌門人,驗看祖師留傳七星蜂符,領受慈悲,從此邛崍派兩大支派。均由兩派掌門人約束領導,各守範圍,不得逞強恃霸,奪人衣食,亦不得受人誘惑,為非作歹,違背祖師遺訓,兩支掌門人隨時監察,查有違背祖訓之人,請出祖師蜂符,按十大家規處治,這是我向本門同道說的話,現在,在下還要在華山派諸位老師傅,和諸位鄉親面前,聲明一下,剛才嘉定楊相公一番金玉良言,說明怨怨相報,不是真理,凡事總要佔住一個理字,學武的人外有人,誰也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可見打是打不出道理來的,這番話,真有道理,凡是意氣從事的朋友,何妨各人都退後一步想,剛才黃擂主說我們邛崍門下搶人衣食,憑這一句話,如果意氣從事,今天邛崍華山兩派,定然要打得不可開交,不過嘴唇兩張皮,算不了什麼,我們邛崍振暫時噎住這口氣,諸位鄉親眼睛是亮的,耳朵是靈的,請鄉親們主張公道好了,今天還有一位擂主虎面喇嘛,又無端地鬧了家務,黃擂主大約心情不佳,偶然出言不慎,我們也不願恃強逞能,凡是到場的邛崍門下,立時退場。便是有人挑鬥,我們也決定置之不理,諸位鄉親大約也不願瞧這種熱鬧,在下和同道們就此告辭。”說罷,向四面一拱手,竟沒有再理會黃龍,鐵腳板和七寶和尚矮純陽三人,刷!刷!刷!宛如三隻燕子,竟各自施展輕身絕技,從台上飛身而起,掠過台下一片人頭,飛出四五丈開外,落地時,再一晃身,竟從南面出口飄身而出,三人一走,右面岷江棚內的人們,一齊轉身,拽開後壁葦蓆,走得一個不剩,再奇左面各棚內,也紛紛走出不少人來,追蹤著岷江棚內的人們走了,連瞧熱鬧的也湧出了一大半,這一來,把台上擂主黃龍氣破了肚皮,萬料不到邛崍派有這一手,最可恨的,鐵腳板饒是口頭上佔了便宜不算,不防他找來青城道士矮純陽,已經得到邛崍老人遺傳第二支派的七星蜂符,重整沱江邛崍第二支派,把左面棚內,自己費了許多心機,邀來沱江不少邛崍第二支派的人物,預備收羅入華山派的,竟被鐵腳板三言兩語引走,把自己一番計劃,付諸流水,事出意外,一時措手不及,把黃龍呆在台上,連右面各棚內,幾個華山派厲害人物,也被鐵腳板用話封住。一時確難出場挑戰,表面上好像邛崍派仁至義盡,有意相讓,其實骨子裡有意拆台,把華山派陰乾起來,如果華山派有人攔住邛崍派人們,定要在擂台上當場解決,勝負且不說,邛崍派先佔住一個理字,更有話說,何今日邛崍派幾個首腦都在場,人手齊全,也許還請著高手隱在一旁,正棚內坐著的嘉定楊屜和雪衣娘,定然和邛崍派一鼻孔出氣,剛才楊展在台上一番話,此刻看起來,好像故意說的,活像是邛崍派全套的詭計,先由姓楊的上台來說一套冠冕堂皇的話,替邛崍派伏一個下筆,然後鐵腳板照方抓藥,就此做文章,顯得邛崍派大仁大義,面面俱圓,卻把擂台陰乾大吉,把華山派的人們,鬧得哭笑不得,只好睜著眼,看邛崍派的人們得意揚揚地走了,華山派人們這樣一想,未免遷怒到楊展身上了,擂台上爭鬥既失對手,一齊惡狠狠朝著楊展瑤霜,怒目而視。

這當口,楊展和瑤霜,也覺察情形不妙,處在嫌疑之地,有點進退兩難。照說邛崍派幾位人物一走,擂台上定然無人出場,兩人應該立時就走。但是兩人跟在邛崍派人們後面走出,在華山派人們眼中,一發疑心兩人和邛崍派有關了。兩人正在一陣猶疑,尚未離座當口,猛見左面棚內,竄出兩人,縱上台去,卻是女飛衛虞錦雯和江燕兒江小霞,身上都帶著寶劍,兩女一上台,左棚內又飛出一人,也跳上台心,卻是江鐵駝。江鐵駝一到台上,立時解下纏腰軟兵刃,黑黝黝,亮晶晶,是條絞筋騰蛇棍,江鐵駝把騰蛇棍一提,走到台口,向對棚楊展拱拳說道:“邛崍派鐵腳板一般人,有名無實,不敢用真功夫在台上較量,輕嘴薄舌的用話遮羞,悄悄地溜走了,這種人不夠人物,俺江鐵駝還不屑和這種人較量,剛才我和楊相公在台上過招,像楊相公這身功夫,才教人佩服,不過我江鐵駝還想討教幾手兵刃,再說,楊相公同來的那位雪衣娘,聽說也是本領出眾。江湖上已有人傳說,雪衣娘是當年巫山雙蝶的千金,不用說,更是家傳絕藝,現在鹿頭山有兩位女英雄,想乘機會一會雪衣娘,這兩位彼此都已見過。一位便是女飛衛虞小姐,一位是在下妹子江燕兒江小霞,已在台上恭候,請楊相公雪衣娘賞臉,一齊請上台賜教吧。”楊展一聽便知事情不妙,江氏兄妹定然想報當年一掌之仇。江鐵駝竟敢再上台來向自己挑戰,定然別有毒計,何況還有虞錦雯,今天不用殺手,怕不易脫身了。楊展一時心口相商,還未答話,瑤霜已柳眉一挑,霍地起立,把身後瑤霜劍取到手內,向楊展嬌嗔道:“人家指名叫陣,還有什麼話說。走。”

她走字一出口,一按桌面,人已掠桌而出。楊展無法,從小蘋手上接過自己的瑩雪劍,低囑小蘋和自己書童,看守住騎來馬匹,萬一出事,說走便走。瑤霜聽他吩咐小蘋,回頭悄說道:“不妥,你忘記小蘋和他們有過節,不能叫她走單了,跟我一塊兒上台。”楊展一想也對,提著寶劍,離座跟在瑤霜身後,兩人剛走出棚外,猛聽得右面靠裡一座棚內,有人聲若宏鐘的喝道:“兩位留步,買賣人講究兩眼不落空,台上這批貨色,成色不高,倒合小號胃口,兩位請回,這筆買賣,作成小號吧。”兩人聽得一愣,連台下的人們,都聽得詫異非凡,一齊向那面瞧去。楊展和瑤霜並不回座,一瞧那面一步三搖的走出一人,黑黑的圓臉,胖胖的身材,一團和氣,滿臉油亮,全身穿著土頭土腦,宛然是個四川販藥材的道地買賣人,怪不得滿嘴是買賣經幾乎把瑤霜笑歪光了嘴。暗想江湖上什麼角色都有,買賣人也上擂台,而且把台上黃龍虞錦雯等都看作交易的貨色,真是笑話,倒要瞧瞧他有什麼出奇本領,敢這等賣狂。

台上黃龍江鐵駝虞錦雯江小霞四人突然聽到這人可笑的話,又瞧見這樣貌不出眾的藥材販子,居然也敢口出狂言,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黃龍江鐵駝一齊轉向右面,大喝道:“你發的什麼瘋,拳腳無情,你大約是活膩了。”那人並不動怒,哈哈一笑,且不上台,指著台上笑道:“你叫黃龍,連泥鰍都不如。如果改作黃牛,也許可以掏點牛黃,還值幾文。這一位偏又叫什麼鐵駝。為什麼不叫龜板呢。龜板倒有行市。”黃江兩人大怒,嚴聲喝道:“你上來,這兒不是鬥嘴的地方。”那人一笑,便要舉步,忽聽得頭上一個蒼老沉著的聲音笑道:

“餘俠客遊戲三昧,不必和這種狂妄之輩,一般見識,老夫自有道理。”幾句話突然而來,這位買賣人也吃了一驚,霍地向後一退,抬頭往上一瞧,忙不及躬身施禮,笑道:“鹿老前輩,想不到你老人家有此雅興。多年不見,今天真是幸會了。”原來擂台上面蘆蓬右面卷角上,飄飄然立著一個清瘦老頭兒,鬚眉俱白,相貌清奇,一身道裝,左脅下挾著一根奇特的短杖,杖頭上四面盡是短角。這使楊展瑤霜暗暗心喜,知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鹿杖翁了。

此翁一到,事情立解。冷眼看台上黃龍等一般人,都已變貌變色。但是在台上的人,只聽到鹿杖翁的語音,還未見著鹿杖翁身形,因為人在蘆蓬上面,尚未下來。

片時,鹿杖翁飄身而下,一轉身,便到了台上,台上黃龍等立時跪倒迎接,鹿杖翁用杖擊著台板,喝道:“虧你們不惶恐,連洪雅花溪餘俠客當面會認不出來。你們沒有見過面,也應聽人說過他的長相舉動。你們有眼無珠,在江湖上還混什麼勁兒。”鹿杖翁把黃龍江鐵駝罵得啞口無聲,又指著虞錦雯說道:“姑娘,你平日很好,這一手可不對了。你一個姑娘家,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扯著我旗號,趕倒這兒鎮擂來了。這還不算,還替江氏兄妹撐腰,訪尋巫山雙蝶後人。你有多大本領,敢這樣目中無人,幸而我趕來得早,從開擂起到此刻為止,我在上面看得清楚。

你們這幾個人,可以說沒有一個趕得上人家的。鐵駝自己肚內明白。剛才楊相公對你何等留情,何等寬宏,這樣替你留臉,你還得福不知足,還想討死,我本來不想露臉,你們原是咎由自取,我多年不在江湖露相,此刻現身,我是想會一會大仁大義的楊相公。”鹿杖翁說到這兒,楊展和瑤霜,忙不及把各人的寶劍,仍然交與小蘋,向中間走道上緊走幾步,向台上鹿杖翁躬身施禮,楊展說道:“後輩楊展和世妹瑤霜參見,久仰老前輩德高望重,今天幸得拜識尊顏,足慰平時敬慕之願了。”鹿杖翁邁步走到台口,一面抱拳還禮,嘴上說道:

“楊相公真是謙謙君子,老夫佩服之至,兩位請上台來。”又轉面向右面台下說道:“餘俠客也請上台,彼此都是有緣。”說畢,他又向台下四面拱手道:“諸位鄉親,擂台從此停止,我們無非閒談,沒得可瞧的了,諸位站了半天,也可以散一散了。”

鹿杖翁這麼一說,台下和兩面棚內,散的果然不少,想看個究竟,捨不得走開的,依然有不少人。

楊展瑤霜和買賣裝束的餘俠客,一齊走上擂台,鹿杖翁向黃龍等一揮手,黃龍等四人,含愧站起,退立一旁,鹿杖翁指著瑤霜向楊展問道:“這位姑娘,大約是破山大師的嬌女了。”楊展稱“是”,鹿杖翁點頭嘆道:“難得難得,真是珠聯璧合,破山大師得此嬌女嬌婿,畢竟是有福的。”說罷,看了虞錦雯一眼,微微地嘆了口氣,突然面色一整,向黃龍等說道:“你們以為我獨處深山,多年不在江湖露相,萬事都可以瞞住我了,哪知道你們一舉一動,我都清楚,不用說你們,總算和我有幾分牽連,便是鐵腳板七寶和尚這般俠義道,我也略知一二。最近我又聽得破山大師出家苦修,把本領教授了一女一婿。今天我在上面親眼見到楊相公英俊不群,親耳聽到楊相公勸解江湖道怨仇宜解不宜結的話,因為楊相公是讀書人,理解高人一等,說得非常激澈,連我聽得都非常感動,無怪鐵腳板臨時改計,當眾聲明,率領門徒,毅然一走了,可恨你們不知楊相公一番苦心,還以為和邛崍派一鼻出氣,老實對你們說,我在上面看得非常清楚,如鐵腳板七寶和尚矮純陽這般人,不被楊相公用話感動,定要在擂台上和華山派見個真章,今天你們便要吃大苦了,邛崍派交友廣闊,除出在場的鐵腳板等幾個首腦以外,還隱藏著幾個能手,決非你們所能對敵,你們偏瞎了眼,冥然無覺,還以為人家詭計取巧,你們今天能夠有這樣結果,真是不幸中之幸,完全是楊相公片言解紛之德,可笑我們這位幹閨女,還想替江氏兄妹會一會雪衣娘,說起當年琵琶蛇江五被黑蝴蝶五行掌打落江中,也是咎由自取,江五事不幹己,依恃一點琵琶功,替朋友強自出頭,才受一掌之厄,剛才江奇也用琵琶功想制楊相公於死地,老夫在上面,已經怒不可遏,便想下來制止,後來一看楊相公應付有餘,三十六路擒拿手中,羼著分筋錯骨法,把江奇一點微末功夫,消解於無形,最難得的是楊相公擊穴斬脈,極有分寸,既穩且準,都適可而止,絕不用出殺手,如果楊相公也和你們一樣,手法稍微一重,江奇早已兩臂俱廢,這種寬宏大量,才是真英雄,江湖上尊重的便是這種人,老夫實在感佩得了不得了,從此江氏兄妹,如果不知自量,還要記著這段怨仇,再生事非,從我說起,便不答應你們。”鹿杖翁說到這兒,忽然向虞錦雯看了一眼,向她抬手道:“姑娘,你過來。”虞錦雯眼圈一紅,走到跟前,滿肚委屈地說道。“乾爹,你老人家說我扯著旗號,到此鎮擂,可把我怨苦死了。”鹿杖翁笑道:“我都明白,你自己還不知道,人家利用你,到處說是女飛衛代表鹿杖翁鎮擂,江湖上卻早已傳開了,如果我不趕下山來,連我這張老臉皮,都被你們抹黑了,我的幹閨女,你是完全靜極思動,想到成都來開開眼界了,可是你要明白,江湖上交朋友,最得當心,像這兩位楊相公陳小姐,才是你應該結識的好友,姑娘,乾爹老眼不花,快過去,和陳小姐親近親近吧。”虞錦雯雖然老練,不由的粉面一紅,低下頭去,瑤霜卻玲瓏剔透,乘機過去拉著虞錦雯的手,說道:“姊姊一身本領,小妹非常佩服,如蒙不棄,改日請到舍下盤桓,小妹可以面受指教,多交閨友。”虞錦雯除出懊悔自己疏忽,被人利用外,心裡又多了一種難受,她這難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嘴上只好和瑤霜謙遜幾句,心裡卻想哭,在鹿杖翁未嘗不愛惜這位幹閨女,如果楊展沒有一段姻緣,鹿杖翁早把這愛婿抱在手中了,在鹿杖翁心裡未嘗不暗稱可惜,所以他剛才說出破山大師是有福的人,還嘆了口氣,這時看得瑤霜和虞錦雯互相周旋,他心裡又想了一種微妙念頭,可惜他這念頭一時不便出口,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鹿杖翁一出面,豹子岡擂台,算是瓦解冰消,最難受是擂主黃龍,鬧得八面不是人,他被鹿杖翁一頓訓斥,雖然不敢說什麼,心裡越發把邛崍派恨之入骨,連鹿杖翁也恨上了,因為他野心甚大,為了這座擂台,費了許多心機,因友及友,也請了不少厲害能手,預備最後出場,對付鐵腳板七寶和尚等人,邛崍派雖然巧言惑眾,退出擂台,事不算完,擂台還有幾天,自己早有安排,不怕邛崍派躲著不見人,好歹要把沱江涪江兩處水碼頭,歸華山派獨佔,自己覺得穩操勝券,萬不料事不由己,多年不下山的鹿杖翁,竟會在這緊要當口,趕來以大壓小,反而幫敵人說話,左面棚內自己請來的幾位江湖能手,大約也恨鹿杖翁多事,枉稱華山派尊宿,一個個都悄悄溜走了。

那班溜走的人,逃不過雙眼炯炯的鹿杖翁,朝著左面棚內,一聲冷笑,向楊展說道:

“凡是總要講個理字,無奈江湖上多一勇之夫,和他們費盡唇舌,也難使頑石點頭,但是公道是在人心,楊相公涉世尚淺,這十幾年內,四川有十三家山賊之稱,黃龍虎面喇嘛,以及搖天動等。

都是十三家以內,偏偏這十三家內,有不少是華山派門下,被人們說起來,脫不了這個賊名,因此老夫獨行其是,息影山林,讓他們自生自滅,今天老夫多事,不明白的人,還以為老夫不替自己華山派做主,反而胳膊楞往外彎,哪知道老夫和楊相公一般存心,總想替他們感召祥和。免去多少殺身之禍,可是此刻默察情形,恐怕迷途難返,枉費我們一片好心,老夫這把年紀,也管不了許多,從此老夫絕不干預他們的事。不過有一事,老夫要拜託楊相公,虞錦雯從小孤苦伶仃,由我收養成人,名為義女,實和親生一般,老夫從來不收徒弟,只有她的功夫是老夫親傳,平日心情品德,都還不錯,老夫風燭殘年,務請賢伉儷看老夫薄面,萬事照料,老夫言深了,似乎不應該說這些話,但是楊相公胸襟遠大,陳小姐也是賢淑女豪,大約不致見怪老夫的冒昧的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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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詭計

鹿杖翁說出這番話來,言重心長,別含深意,聽在黃龍江氏兄妹耳內,越發不以為然。

在虞錦雯卻是芳心寸碎,心事重重。楊展想說出幾句話來,心有顧忌,怕瑤霜多心。這時瑤霜一面拉著虞錦雯的手,一面向鹿杖翁笑著:“老前輩這樣看得起我們,是我們後輩的幸運。只要虞家姊姊不嫌我們,後輩願和虞姊姊結為異姓姊妹,彼此都有個照應。”鹿杖翁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樣多情,我幹閨女是求之不得,老夫是喜出望外了。”楊展乘機說道:“此時日已西沉,老前輩和黃擂主大約有話談,後輩斗膽,備懷水酒,想請老前輩和虞小姐光降敝廬,可以從容求教,黃擂主、江師傅、江小姐,能夠聯袂光臨,更是歡迎,敝廬在武侯祠後宏農別墅便是。”鹿杖翁道:“好,準定叨擾兩位,別人不敢說,我和我幹閨女必到。時已不早,兩位先請回府吧。”楊展又向洪雅餘俠客抱拳道:“餘兄大名,早已貫耳,不想在此會面,明午不誠之敬,務乞餘兄撥冗下降,藉此訂交。”餘飛忙不及躬身還禮,笑道:“楊兄抬愛,敢不從命,不過這次路經成都,同著幾位朋友在此,我輩神交有素,不拘形跡,萬一明午有事羈身,改日定然趨府拜訪。”說時,略使眼色,似乎別有用意,楊展猛地省悟,鹿杖翁和虞錦雯在座,有了外人,鹿杖翁反有顧忌,不能暢所欲言,有自己和鹿杖翁打成交道,對於川南三俠,頗有益處。當下略一週旋,不再堅邀,和瑤霜便向鹿杖翁告辭,再和黃龍等口頭上也敷衍了幾句,瑤霜卻誠形於色的拉著虞錦雯訂明午之約。

兩人離開擂台,小蘋和書童,已把四匹馬預備妥當,一齊上馬,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下人們遞上一封信來,說是有人送來不久,兩人一看信上寫著“楊相公親拆”,拆開一瞧,只見信上寫著:“偉論敬佩,弟等退場以後,特留餘兄及二三能手殿後,藉為賢伉儷暗中臂助,嗣得探報,鹿杖翁突然現身,對於賢伉儷讚不絕口。此翁性情怪僻,絕少許人,青睞如此,確是難得。但此翁在華山派上身份雖高,隱跡已久,未必能使敵方悔悟,就此罷手。其中尚隱伏一二著名惡魔,敵方藉為後援,雪衣娘蹤跡已露,吾兄得鹿杖翁青睞,更為彼等所忌,弟等近日內整理沱江支派恐難赴晤,務希隨時防範,以防反噬,切囑切囑。”下面具著一個“七”。楊展道:“我本意請鹿杖翁到此,同時想請七寶和尚等作陪,替他們解釋怨仇,免去多少是非,照這信內所說,黃龍這般人,已屬無可理喻,怪不得剛才餘飛連使眼色,婉辭赴席了。”瑤霜說道:“你是脫不了書呆子脾氣,對強盜們講了一篇大道理,完全白廢唾沫。我暗中留神,早看他們成群結黨,絕不死心,便是鐵腳板一片花言巧語,藉此散場,也是針鋒相對,另有安排。不過虎面喇嘛無端被他老婆一口吹箭,射瞎雙跟,最後又被鹿杖翁趕到鎮壓。這兩檔事一擾局,完全出於他們意料之外,可是事情不算完,擂台上被人擾了局,也許別生花樣,我們兩人的事,又被鹿杖翁依老賣老的明說出來,又把你恭維得暈頭轉向,當然把我們當作眼中釘了,但是憑這些亡命之徒,能夠把我們怎樣。”楊展一瞧小蘋和幾個使女不在跟前,悄悄說道:“今晚你把小蘋照料到別屋子睡去吧,我們晚上在一起,彼此容易照顧一點。”瑤霜笑啐道:“呸!不識羞的,我才不上你當哩。”

楊展笑著央求道:“好妹妹!我是正經話,別往邪處想。”

瑤霜在他耳邊低語道:“小蘋鬼靈精,教我用什麼話攆她呢?多的日子也過來了,你考過武闈,我們便要成禮,你算算還有多久日子,為什麼官鹽當作私鹽賣呢。”楊展故意逗她道:“官鹽當作私鹽賣,又是一番趣味,我不上樓,你不會下樓嗎?”瑤霜明知他打趣,笑罵道:“下流坯子,還說是正經話呢,我不理你了。”

兩人在內室晚餐,小蘋站在一邊伺候,瑤霜說起白天豹子崗,小蘋一支袖箭,幾乎惹出禍來,人小膽大,下次千萬不可如此。小蘋撅著嘴說:“我實在可憐那個獨臂婆娘,到了這地步,居然還念夫妻之情,只射瞎虎面喇嘛雙跟,這種殺坯,還留他一條命作甚!”楊展笑道:“嘿!

瞧你不出,小小年紀,這樣心狠手辣。”瑤霜說:“小蘋這一袖箭,雖然魯莽一點,卻救了一條命。”楊展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小蘋此可稱‘俠婢’了。”三人正在說笑,外面下人送進一封信來,楊展在燈下一瞧信皮上,字跡歪斜,且寫得稚弱不堪,細審筆跡,好像是女人寫的,信皮上寫著“楊相公密啟,內詳。”楊展先不拆信,向送進信來的人問道:

“這封信何人送來,送信來的人,走掉沒有?”

那下人回話道:“送信來的人,形色慌張,自稱北門外玉龍街客店夥計,奉一女客所差,限他即時送到,立等迴音,現在送信人還在門房候著,沒有走。”楊展瑤霜聽得起疑,忙把信封拆開,取出信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萬惡賊黨,竟敢以下犯上,陽稱歡宴,暗下蒙汗藥,將我義父劫走,生死未卜,雯先回寓,倖免毒手,刻據江小霞念舊,密通消息,始知毒計,擬於三更時分,仗劍赴豹子崗與賊黨決一死戰,生死已置度外,賢夫婦俠義薄雲,倘蒙拔刀相助,救我義父垂危之命,至死不忘大德,虞錦雯泣叩。”楊展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好幾遍,冷笑不止,瑤霜道:“萬惡賊黨,真是傷心病狂,竟敢做出這樣事來,可是鹿杖翁也枉稱江湖前輩,竟也著了他們道兒,照說他們自己窩裡翻,外人管不著,不過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既然被我們知道,在俠義天職上,難以置之不理,何況那位虞小姐,實在可憐,我已經出口和她結為異姓姊妹,更不能不助她一臂之力。走!我們倒要瞧一瞧這般惡徒,究有多大能為,敢這樣倒行逆施。”瑤霜說時,柳眉倒豎,義憤於色。楊展卻坐得紋風不動,微微冷笑道:“我的小姐,你少冒熱氣,這封信的來意,原希望我們兩人風急火急地趕去打抱不平的,不過信上說的是三更時分,你先不要急,讓我打發了來人再說。”說罷,站了起來,瑤霜詫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封信上有毛病麼?”楊展點頭道:“我先到外廳見一見送信人,回頭再對你說。”說完,便和門外立著的下人出去了。

片時,楊展進來,大笑不止,瑤霜急問道:“為何發笑,送信人打發走了麼?”楊展劍眉直豎,目射異光,冷笑道:“我雖然未涉江湖,這樣詭計,休想在我面前施展。剛才我仔細一瞧來信,很是可疑,特意親自出去,把送信人喚進來,既然看他一身衣服,倒像客店夥計。問他客寓地點,和虞錦雯形狀,也都說得對,無奈一臉一身的賊氣,瞞不過我雙眼,最可笑賊黨們什麼人不派,偏派了這人來,這人右手腕上,貼了一塊金瘡膏藥。我一瞧這塊膏藥,再看他長相,便認出是虎面喇嘛的高徒,也就是中了我們小蘋袖箭的一位。在賊黨們還不知袖箭是我們小蘋所發,更料不到我們認得他的面目,賊黨們又把細過頭,定要取得迴音,以便穩拿穩捉,真把我姓楊的,當作一個不識世故的紈挎公子了。”瑤霜笑道:“你且慢吹大氣,究竟怎麼一回事,快說出來吧!”楊展道:“我先說信上的破綻,虞錦雯的筆跡,我們果然沒有見過,這封信上的字,驟然一看,筆劃細嫩歪斜,好像一個女子慌慌張張寫的一般,但是信文文通理順,井然有序,毫無塗抹竄改之處。和慌慌張張的筆跡,便覺不符,可見筆跡細嫩歪斜,是故意做出來的。這是小漏洞,不算數。我們此刻晚餐剛畢,信上所名‘歡宴’,是在我們離開豹子崗時,他們便歡宴鹿杖翁呢,還是上燈以後才歡宴呢?你想,我們回來時,業已萬家燈火,到此刻我們飯罷,並沒多久。你瞧信上,算他我們走時便開始歡宴,虞錦雯卻不在場,獨回北門客店。後來江小霞看見歡宴出事,前去暗通消息,虞錦雯才知其事,再寫起信來,打發客店夥計,從北門外步行到南門外,把信送到這兒,你想得用多少時候?細算時刻,大有毛病。再說,賊黨歡宴前輩鹿杖翁,自在情理之中,何以虞錦雯獨不備宴,反而獨回客店,卻在情理之外。

江小霞和虞錦雯是親戚,又是同處已久的女伴,暗通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但江氏兄妹與鹿杖翁同處鹿頭山,虞錦雯又寄居江氏家中,同為鹿杖翁後輩,江氏兄妹在華山派中,比較與鹿杖翁最為接近之人,平時受鹿杖翁虞錦雯父女武功指點,危難扶翼之處,定然難免。

江小霞既有暗通消息之情,豈無利害切身之念,即使江氏兄妹並不預謀,當場亦難坐視不救,此又大出情理之外,這都不算最大毛病。賊黨他為什麼對於本派尊長要這樣下手甘犯江湖大忌呢?照今日擂台上情形,凡是黃龍之輩,不免怨恨鹿杖翁不替本派作主,反而折斷胳膊往外彎,把一座擂台弄得瓦解冰消,華山派下也許動了公憤,先來個大義滅親,除掉內部的障礙,然後始能重振旗鼓,合力對外,這種情形,似乎有此一說,信上的本意,也是要我們從這條路上著想的,但是我們再想一想,鹿杖翁是何如人?何等武功?何等閱歷?憑黃龍之輩,果然沒有這樣大膽,即使另有主使之人,這種鬼計,鹿杖翁絕不會輕易上鉤,即算暗箭難防,黃龍之輩,喪心病狂,為了暢所欲為,暫時把鹿杖翁軟禁起來,免得阻礙已定之策,然而深得鹿杖翁真傳的虞錦雯,既未預謀,彼等何以毫無顧忌,讓她安處客店!只要從這種地方一想,便覺種種不合情理,信上好像言之成理,其實禁不住仔細琢磨,其中便覺毛病百出了。總之這封信是假的,送信人假稱客店夥計,更是鐵證。其中詭計,完全想在今夜把我們兩人誘到賊黨埋伏之地,群起而攻,制我們死命罷了。本來他們不必定在今夜行此詭計,大約為了明午鹿杖翁和虞錦雯到此赴約,他們認定我們兩人,雖不是邛崍派中人,卻與邛崍派首腦有密切關係,已把我們視為仇敵。如果鹿杖翁父女和我們接近,不免說出黃龍等平時不法行為,把他們虛張之勢,洩露無遺,多有不利;鹿杖翁在擂台上又把幹閨女重重拜託我們,更遭他們之忌。為了他們爭沱涪兩江水旱碼頭的利害前途,只好把強敵暗算除掉。

對於我們急於在鹿杖翁赴約之先,先下手為強,免得夜長夢多,但是他們不想一想,即算如了他們心意,紙裡包不住火,事後鹿杖翁肯饒恕他們了麼!哎呀!不好,這封信上的意思,當然是無中生有,故意捏造出來的,可是言為心聲,他們既然能捏造出這種事來,其中難免真有這種壞念頭的人,鹿杖翁這次下山,實在有點自招煩惱了!”這事經楊展詳細一解釋,瑤霜恍然大悟,勃然大怒道:“玉哥,你既然看透了萬惡賊黨詭計,我們何妨將計就計,讓萬惡賊黨們嚐嚐我們厲害!”楊展笑道:“我已定下主意,已經親口對送信人說‘屆時必到。’而且故意說‘我們自備駿馬,腳力極快,決不誤事。’我還賞了幾兩銀子,以示不疑,那賊徒歡天喜地地走了。此刻尚未起更,到三更時分,綽有餘閒,我想以此信為證,先去會著鹿杖翁和虞錦雯,請他們一同前往,看賊黨們如何擺佈!”瑤霜道:“好是好,這時哪裡去找他們呢。”楊展道:“依我推測,鹿杖翁和虞錦雯在一起,也許已在玉龍街客店了……。”一言未畢,忽聽院子裡風聲颯然,一響便寂,瑤霜噗的一口,把桌燈吹滅,向小蘋耳邊囑咐了一句:“拿劍來。”楊展已一個箭步竄出房門,到了中間堂屋門口。

兩人即警備之際,院子裡已有人嬌滴滴喚道:“楊相公陳小姐不必驚疑,虞錦雯奉命求見,望乞恕罪。”兩人一聽是虞錦雯,瑤霜忙命上燈火,同楊展一齊出堂屋,虞錦雯一身夜行衣服,揹著長劍,款步上階。瑤霜趕上一步,拉住虞錦雯玉臂,笑道:“虞姊姊深夜光降,定有見教,請裡面待茶。”虞錦雯笑道:“初次造訪,便從屋上進來,實在太失禮了。

不過奉命而來,避免耳目,只好如此,尚乞兩位原諒。”瑤霜道:“虞姊來意,略知一二,虞姊不來,他也要到玉龍街乘夜拜訪了。”說著向楊展一指,虞錦雯聽得卻是一愣,楊展笑著把懷裡一封信取出來,送到虞錦雯近身茶几上,說道:“虞小姐一看信便知。”虞錦雯急把信箋取出一瞧,立時粉面失色,杏眼圓睜,恨聲說道:“豈有此理,這種萬惡詭計,兩位大約已窺破陰謀,可惡的竟借用我的名義,引誘兩位入陷,還捏造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我和義父都不能寬恕他們。怪不得我義父逼著我連夜趕來,命我通知兩位,‘休中詭計,慎防暗算。’我還以為沒頭沒腦的兩句平常話,巴巴地逼著我冒昧趕來,我還愁著初次造訪,這話如何說起。他老人家又不細說內情,兩位一問我這話從何而來,叫我如何回答?萬想不到他們已做出這種事來了。大約我義父察言觀色,已經預料到他們這般人,難免有這樣詭計,事不宜遲,命我連夜知會,請兩位有個防備。如果這封信入他老人家之目,我義父真要氣壞了,說不定把這般無法無天的惡徒們,一個個親自手刃了。”說罷,又向楊展瑤霜看了一眼,憤然說道:“瑤妹,愚姊略長几歲,我也不客氣了。瑤妹,我也年輕無知,此番到成都來,幾乎被人愚弄。我義父責備我一點不錯,現在我先向兩位謝罪。”瑤霜忙說道:“虞姊千萬不要掛在心上,我們有緣結交,此後親近日子多著呢。”楊展笑道:“小弟和瑤妹同歲,此後請姊弟相稱吧。”虞錦雯犁渦微暈,瞟了他一眼,立時低下頭去,有點羞澀了,瑤霜指著信說道:“虞姊來得正好,信是派人送來的,派來的人,我們認得他是虎面喇嘛的門徒,來人還討回聲,我們說屆時必到。現在虞姊來了,我們應該怎麼辦呢,還是置之不理呢?”虞錦雯倏地面現青霜,指著信說道:“信上不是說三更時分嗎,我們三人三口劍,大約還不把這般惡徒放在心上,而且我先出場,我要問問他們,為什麼借用我名義,萬一兩位真個上當,我有嘴也說不清,我還能見人麼?”楊展道:“虞姊,此刻鹿老前輩在什麼地方,還在玉龍街客店嗎?”虞錦雯嘆口氣道:“他老人家這麼大歲數,性情非常特別,隱現無常,誰也不知他準住處。白天兩位走後,老人家又把黃龍一般人罵得狗血噴頭,還是由我用話勸住。他老人家一頓罵完,跺跺腳就走了,也沒有人敢問他到哪兒去。我也恨極黃龍夫婦,幾乎把我也毀在裡面。江氏兄妹染上他們惡習,義父走後,連江鐵駝也敢編派義父不是,我是一賭氣,獨自回了玉龍街。此刻我推想這封信的鬼主意,定然在我走後想出來的。

我回到客店用過晚餐,越想越氣,後悔跟著江氏兄妹到成都來,染上這混水,正在氣悶,義父忽然走進房來,也不知他從哪兒米的。一見面,便命我速到此地知會兩位,而且叫我越牆而過,避免耳目,還不準細問情由。”楊展笑道:“如照虞姊所說,今晚黃龍等活該倒黴。

虞姊以為鹿老前輩察言觀色,無非叫我們預防詭計,但是小弟猜測,鹿老前輩表面上怒罵而走,大約仍在暗中監察這般惡徒舉動,這封信內的詭計,也許他老人家早已明白了。不過小弟此刻代黃龍等設想,定此詭計,準能把我們兩人制服麼?還是其中隱有出色人物,穩操勝算呢,還是暗伏阻擊,依仗人多勢眾呢?”虞錦雯說:“楊相公料事如神,我義父也許知道這惡計了,至於他們……”話還未完,瑤霜搶著笑道:“人家親親熱熱地叫你一聲姊,虞姊還是見外,還是相公不離口,他號玉梁,你喊他玉弟不行麼!”虞錦雯被瑤霜天真浪漫的一說,不禁一陣忸怩。半晌,才接著說道:“他們一般人,白天在擂台上現世的幾個,兩位已經一目瞭然,我在黃龍家中沒有久留,也因看得黃龍相處的人,沒有正經路道,才遠遠的避居客店。不過依我推測,未必有什麼高手,物以類聚,無非是四川水陸兩道,飯橫樑子的匪人罷了。據江小霞對我說,虎面喇嘛請到了兩個江湖厲害魔頭,都不是近處人物。一個是川藏交界兇淫無比的獨腳大盜,綽號小喪門,一個是甘蜀毗境摩天嶺一股悍匪的寨主,綽號禿鷹。不用見人,只聽那兩個綽號,便知是個混帳東西。虎面喇嘛和黃龍,把這兩個寶貨,敬如鬼神。聽說許了重願,才請來的。也許這條詭計,還是這兩個寶貨指使的呢!這倒好,我今天要開殺戒,先把這兩個寶貨做榜樣,替世人除害,使黃龍破膽。如果我義父已知此事,更不用說,這般惡徒要自討苦吃了。”

三人越說越投機,瑤霜把虞錦雯請到樓上自己香閨內敘話,楊展也陪上樓,小蘋張羅香茗細點,殷勤待客。虞錦雯看得小蘋可愛,拉著小蘋,略問身世。瑤霜便說出黃龍手下害死花刀李,劫取小蘋,自己湊巧相逢,救了她,巧得七星蜂符,才和黃龍結上樑子,接到擂台請帖的一段經過。虞錦雯這才明白,其中還有這段故事。想起擂台上,鐵腳板抬出邛崍派第二支派七星蜂符,失面復得,把黃龍網羅的沱江一帶的邛崍門徒,統統引走,原來還從小蘋身上所起,怪不得黃龍把雪衣娘楊展一併恨上了。虞錦雯笑道:“我這次到成都來,真像瞎子一般,如果我義父遲到一步,也許冒冒失失的和瑤妹交上手呢,還算逢凶化吉,我們到底交上朋友了,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虞錦雯說到這兒,略一遲疑,似乎有點不便出口,卻向兩人看一眼,微微一笑,瑤霜笑道:“虞姊有什麼不明,我和他毫無忌諱,只要是我們知道的,沒有不據實奉告的。”

虞錦雯被她一逼,只可笑說道:“我和瑤妹在武候祠馬上相逢,瑤妹自說姓楊,和……

玉弟是兄妹,我真相信了,現在才知……不是。”說到這兒,虞錦雯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楊展一笑,正思開口,瑤霜心直口快,已接過去笑說道:“怎麼不是呢,實對虞姊說罷,我們兩人一出孃胎,便定姻了,而且我去世的母親,是他的義母,他的老太太也是我的乾孃,我們從小便在一塊兒,從小便兄妹相稱,所以又是兄妹,又是……”瑤霜說到這兒,嗤地一笑,便不說了。虞錦雯暗想:他們真是世間少有一對天緣,我義父稱他們珠聯璧合,一點不錯,既然是夫婦,她對我說姓楊,女從夫姓,也講得過去了,不禁笑道:“你這一說,又使我頓開茅塞,既然如此,我從此稱他妹夫好了。”瑤霜大笑道:“暫時還得喊他玉弟。”虞錦雯惘然問道:“這又什麼緣故?”瑤霜朝楊展瞟了一眼,微笑不答,卻用話岔開道:“虞姊,從今天起,你不必老遠跑到玉龍街去了,我定要留你在這兒。咱們一塊兒多盤桓幾天,咱們聯床夜話,才是姊妹結交一場的情分。”虞錦雯朝瑤霜一笑,悄悄說道:“府上閒房有的是,我也不客氣,不過聯床同眠,似乎……有點不便吧!”楊展半晌插不進話去,痴痴地聽她們一往情深的談話,此刻聽得虞錦雯忽然世故起來,知她還沒有摸清兩人的底細,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瑤霜橫了他一眼,在虞錦雯耳邊,悄說道:“我們過了中秋才成禮呢,所以妹夫兩宇,還得藏一藏哩!”瑤霜這一解說,虞錦雯立時粉面通紅,心想真糟,這一世故又出了錯兒,自己也是閨女,這一文不對題,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們也真怪,明明同居在一起,明明兩人百無避忌,宛然是一家的男女主人,誰看得出他們還沒有交拜成禮呢。虞錦雯這一難為情,楊展旁觀者清,忍不住口角露笑,瑤霜向他嬌嗔道:“你敢笑虞姊,本來我們兩人和別人不同,難怪虞姊瞧不出來,你得罪了虞姊,看我饒你!”

楊展忙分辯道:“我何曾笑你們來?你這麼一說,倒真使虞姊不安了。”說罷,忙站起來,拱手說道:“虞姊海涵,真個不必獨處客舍,務必在此下榻,我們也可朝夕求教。”虞錦雯把兩人舉動,看在眼內,芳心怦怦然,受了異樣感動,嘴上故意笑道:“兩位真是……

連這一點小事,也要賠個禮,使我真不敢和你們親近了。”說罷,三人一齊笑了起來。

三人這樣剪燈深談,虞錦雯感覺楊展瑤霜都是一片熱情,絕無虛偽,心裡非常高興,覺得來到成都,結交了這樣朋友,總算不虛此行。不過心裡也暗暗難過,這難過只好藏在心裡極深處所,是無法對人說的。三人一同用過宵夜點心,將近三更,楊展瑤霜也把外面長衣脫掉,結束一身夜行衣靠,佩上寶劍暗器,囑咐小蘋在家小心看守門戶,瞞著下人們,一齊躍窗越牆而出,施展輕功,掩著身形,向豹子崗進發。連馬匹都不用,這是楊展主意,先對送信人故意說出騎馬趕往,此刻卻是步行,使賊黨們難以覺察。

虞錦雯當先,瑤霜居中,楊展殿後,各自展開身法,疾如流星,用不了多大功夫,已走出十幾里路去,繞過一處田園,前面一片荒林,並無村莊。虞錦雯倏地放緩腳步,向後面兩人悄說:“當心前面樹林。”說畢,把背後寶劍拔下,腳步一持,卻不使步下帶出聲音來,宛如一道輕煙,當先向前面樹林趕去,瑤霜楊展豈肯落後,卻不亮劍,三人走成一條線,眨眼之間,已到林口,猛聽得林內有人似哼非哼的一種啞悶怪聲,三人合在一起,駐足細聽,聲音似在林內不遠處所。楊展藝高膽大,倏地伸手拔出瑩雪劍,一個箭步竄入林內,向哼聲所在處尋。好在林木稀疏,天上月光照射入林,並不十分黑暗,楊展走了不遠,已瞧見一株枯樹上綁著一人。虞錦雯瑤霜兩人也趕到身後,一齊走近綁人那株枯樹跟前,楊展一見綁著的人,便認出是送信的賊徒,也是虎面喇嘛的高足。這時手足被人用林內老樹上細藤,緊緊的捆在樹身上,兩眼插著兩支吹箭,順著臉不住的流下血來,嘴上還塞著一團破布,啞悶的怪聲從鼻孔內哼了出來。三人想得奇怪,這是怎麼一回事,猛聽得左近一株樹上,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喊道:“來的是楊相公楊恩人麼?待難婦叩見。”三人更是驚疑,一回身,只見左近樹上跳下一人,飛步而至,到了跟前,立時向楊展跪了下去。三人微一退後,瑤霜業已認出這婦人,是白天用吹箭射瞎虎面喇嘛的獨臂女人,便說道:“你不是虎面喇嘛的原配妻子麼!為什麼又把這人弄成這般模樣?”這婦人在地上叩了幾個頭,站起來說:“姑娘,你和楊相公是我的恩人,難婦沒有兩位暗中助我一袖箭,早已被這混帳東西一鏢送命了。”

她這樣一說,三人立時明白,這又是怨怨相報,楊展問道:“你怎知袖箭是我們所發的呢?

再說,你在這人身上報了仇,也就罷了,為什麼又把他綁在樹上?自己也沒逃走,好像知道我們要來似的。”那婦人說:“楊相公明見萬里,難婦在白天面向擂台,沒有背後眼,怎知相公救助,難婦身已殘廢,只剩一臂,要把這人捆得這樣結實,真還費事,這是剛才老爺子鹿杖翁通知難婦,才知兩位是我救命恩人,這也是老爺子綁的。不止這人,還有幾個,兩位不信,請看老爺子留下的字條好了。”說罷,右手在懷內摸出一張紙來,楊展接過,映著月光,瞧出紙上寫道:

“今夜詭計,暗中監察,難逃餘目,此事系著名惡盜小喪門禿鷹兩人主使,可恨兩盜見機先遁,未能手刃。黃龍鐵駝輩,已由賈俠等事先邀截半途,盡情戲侮,喪膽而逃,其實不只看餘情面,饒其一命。江小霞被半面嬌蠱惑,違餘教訓,特留此兩人,以供質訊,並囑獨臂婦留林看守。此婦可憐,賢伉儷倘能收留,感恩托足,堪供門戶之役。老夫心灰意懶,悔此一行。明午之約,請俟異日。

錦雯暫時託身尊府,偕餘後命,餘事乞楊相公裁行。鹿。”

三人一見字條,楊展笑道:“惡徒枉費心機,弄巧成拙,非但鹿老前輩事燭機先,連賈俠餘飛,也早盯上他們了,這倒好,鬧得我們三人無用武之地了。”瑤霜笑道:“鹿老前輩真有意思,把那位黃夫人半面嬌和江姑娘江小霞,不知擱在哪兒了,還特地把送信人綁在樹上,人證俱全,這要瞧我們三人的了。”虞錦雯恨聲說道:“江燕兒忘記本來面目,咎由自取,我真不願見她的面。”楊展道:“江姑娘跟著他阿哥走,身不由己,又惦記著上輩一掌之仇,情有可原。老前輩不知如何懲治,我們快找一找吧!”一邊站著的獨臂婦人嘆口氣道:“人人都能像楊相公光明寬大,哪會有這種事。這兩個人所在,難婦知道,三位隨我來。”說畢,領路先走。三人跟著她走進林木深處,沒多遠,便見一株大樹的橫幹上,像稱錘一般,高高的吊著兩個人,是背對背連雙手捆住,再用長藤一穿,懸空吊起。逼近一看,可不是江小霞和半面嬌。黃龍江鐵駝大約嚇破了膽,不知逃往何處,連自己妻妹,都顧不得解救了。

江小霞半面嬌身上毫未受傷,只見高吊樹上,全身麻木,隨風晃盪而已。其實兩人早已聽出虞錦雯和對頭進林,又羞又愧。情願在上面受罪,那敢出聲呼救。這時三人已到樹下,江小霞淚如雨下,忍不住哭出聲來。虞錦雯喊聲“作孽!”忍不住說道:“玉弟,你上去把藤束割斷,放下兩人來,我們在樹下接著。”楊展應聲“好。”

一聳身,獨鶴沖霄,拔起兩丈多高,縱上了樹,再一騰身,到了橫幹上,一手挽住長藤,一手用劍輕輕割斷,把兩人緩緩墮了下去。下面瑤霜虞錦雯兩人接住半面嬌江燕兒身子,隨手用劍,把捆身繩束,也一齊割斷。半面嬌和江小霞吊了半天,四肢麻木,那還站得住,立時跌坐於地。半面嬌一聲不響;江小霞卻哭得嗚咽難言,突然慘叫道:“雯姊,你行好,快叫他們兩位賞我一劍,我感恩不淺。”虞錦雯嘆口氣道:“你哥哥素來有己無人,事事亂來。你不應該不把老爺子的話,細細一想,竟會做出這種不光明的事來,更不該捏造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謊言,還捏作我的名義,別人或者不知老爺子的性情,你們兄妹不應該不知道。不用說有老爺子在此,哪有你們施展手段的餘地,便是你們這條詭計,早被楊相公看透。何苦白白丟人,你們鬧到這樣地步,楊相公和陳小姐依然大度包涵,尋到此地,特來解救。譬如你們兄妹處於楊相公地位,肯這樣誠心麼?恐怕早已拔出刀來下手了,誰沒有天良?趁早回頭是岸,從此醒悟吧!”虞錦雯苦口婆心的一勸,江小霞未嘗不受感動,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一般,瑤霜道:“江姑娘,過去的事,也不必提了。我們各存各心。

江姑娘如果此後還記著我父親一掌之仇,我也無法,只好聽從尊便,不過我得問問,他們都逃的逃了,躲的躲了,你們兩位,怎的會落鹿老前輩之手?”咬定牙關不開聲的半面嬌,這時忽然答話道:“你還問個這幹麼呢?這樣已夠噍半天的了,算你們兩口子交子午正運吧!”瑤霜一聽她開口,便生氣,嬌喝道:“誰和你這種下流賤人說話!今夜看在江姑娘面上,權且饒你一次,下次如果再犯在我手上,便沒有這般便宜你了!”話剛出口,猛聽得對面四五丈開外,一株大樹後面,厲聲喝道:“休得逞強,我小喪門今夜有了一片憐香惜玉之心,否則你們早已死在俺喪門釘下了!”喝聲未絕,刷地一條灰影竄了過來,這當口,樹上的楊展,一聲不哼,一順瑩雪劍,一個乳燕辭巢,從樹上飛掠而下,正把小喪門截住。小喪門原是個採花淫盜,本來看得江小霞略有幾分姿色,在黃龍家中已經公然挑逗。今晚定了詭計,派好人位,分三批出發,江小霞半面嬌帶了幾個黨羽先走;黃龍江鐵駝第二批走;小喪門禿鷹最後出發,約定在這林內會齊。不意黃龍江鐵駝走到半路,便被賈俠餘飛截住,而且是暗中戲耍.吃盡苦頭。等得小喪門禿鷹出發,黃龍江鐵駝已狼狽不堪。小喪門禿鷹明知事已敗露,被人佔了先著,又聽說鹿杖翁竟在林內等候,嚇得兩人避道而行。避開以後,小喪門卻惦著江小霞,未知能否脫身,過了半晌,算計鹿杖翁諒已走遠。

重又回身到此暗探,湊巧碰著瑤霜虞錦雯兩人,正和坐在地上的江小霞說話。小喪門白天在豹子崗棚內,看見瑤霜,已經魂不附體,虞錦雯也是他目中之物,知道這兩人不大好惹,想先在江小霞身上打主意。不料此刻一尋江小霞,卻碰見了瑤霜虞錦雯在林內亭亭並立,立時色膽包天,不顧一切,現出身來。萬不料半空裡會飛下楊展來,不禁吃了一驚,望後一退,丁字步一站,一翻腕子,從背上撒下一柄寬刃厚背砍山刀米。把刀一橫,冷笑道:

“我道是誰?

原來是白天在擂台上用掌力碎石的小白臉兒。來,來,來!我小喪門會你一下,免得你到處逞能。”楊展細看這人,鼠目獐頭。一臉狡兇之氣,一身銀灰川綢,密扣夜行衣,腰挎鏢囊,頭包絹帕,旁邊還插著一朵生絹紅山茶。

楊展恨他出言無禮,一個箭步,竄到跟前,立時劍隨身進,手起劍落,一個烏龍入洞,劍鋒直點心窩。小喪門這柄砍山刀,頗具功夫,一閃身,刀光電閃,一洗一封,猛地進步,一個直劈華山,向楊展斜肩便劈。楊展一塌身,劍光罩體,一個枯樹盤根,劍如匹練,繞向小喪門的下部。

小喪門一聳身,接招換招,施展六合刀的刀招:崩、挑、劈、掄、截、撩六字訣。楊展一看此賊刀招,既狠且滑,差一點的真還不是他對手,立時展開了破山大師悉心傳授的內家峨嵋九宮太極劍法。初搭上手,覺不出厲害來,幾十招以後,移換步形,似虛卻實,按實避虛,花劍錯落,劍點繚繞。小喪門覺察不妙,而且賊人心虛,還有未出手的兩位女子,也不是省油燈,再不想法逃走,要自討苦吃,難逃公道。他雖然起了逃跑的心,手上刀招,可不敢大意,提著一口氣,勉強奮勇再接了幾招,倏地一抽身,腳跟墊勁,往後倒縱出去丈把路,一轉身,正想縱進樹林深處,不料一聲嬌叱:“賊徒看劍。”劍如游龍,已到身上。小喪門大驚,仗著輕身功夫過人,忙不及斜刺裡一縱,避開一劍。一看是嬌媚如花的瑤霜,攔住去路。再向四面一打量,還有一個美豔如仙的虞錦雯,也橫劍玉立,擋住一面。三個人鼎足而立,把小喪門包圍在核心了。這時小喪門已沒有猶豫的時間,也顧不得江小霞怎樣情形,自己逃命要緊,故意用刀一指虞錦雯,冷笑道:“華山派竟有吃裡扒外的人,連你也和他們在一起了,多半是看上……”

一語未畢,虞錦雯已怒不可遏,嬌叱一聲:“萬惡狂徒,死在臨頭,還敢鬥口!”人到劍到,一柄青銅劍,像電閃一般,向小喪門身上刺來。小喪門弄巧成拙。他本想用話掩飾,趁虞錦雯略一疏神,便可從她那兒逃去。不料一語刺心,惹得虞錦雯立意除淫兇,展開鹿杖翁親傳絕招,絕不留情,刷刷幾劍,逼得小喪門步步後退,小喪門人急智生,手上竭力招架,眼神四面亂招呼,退到一株大樹近身。猛地一跺腳,早地拔蔥,居然拔起兩丈多高,右臂挽住枝幹,風車似的盤了上去,立在樹幹上,刀交左手,右手一探鏢袋,正想掏出獨門暗器喪門釘來,驀地一聲狂叫,身子站立不住,直撲下來,叭噠跌落樹下,直挺挺地一動不動了。

原來小喪門惡貫滿盈,自取滅亡。楊展和他交手,意在警戒,尚沒決心取他性命。瑤霜卻恨極了小喪門。

完全是為了小喪門見面就說了一句“憐香惜玉”的無禮話。

又加上把虞錦雯也惹得憤怒填胸。在小喪門飛上樹枝,只要自己逃命,也就罷了,偏又逞兇,還要伸手掏鏢,這才招出瑤霜虞錦雯不約而同,一個獨門見血封喉蝴蝶鏢,一個袖筒奪命梅花箭,雙管齊下,鏢中命門,箭封咽喉,當然一命嗚呼。楊展嘆口氣道:“想不到這萬惡兇徒,自來送死,但是這屍骨怎麼辦呢?”虞錦雯道:“不要緊,我有辦法。”說罷,和瑤霜在賊屍上,各自取回自己暗器,虞錦雯還把小喪門的喪門釘也取到手中,又從懷內貼身取出一小瓶藥末來,在小喪門致命見血地方,灑了一點,便把藥瓶藏好,還向賊屍點點頭道:“這賊坯這點藥末便夠了。”瑤霜說:“虞姊倒有這樣寶貝,從前我聽母親說過江湖幾位行俠仗義的老前輩,常有此物,名叫‘化骨丹’,現在漸漸失傳,很少有人能配製了。”

虞錦雯道:“正是,這是我義父賞給我的,賞給我時,義父還教訓我一頓大道理,說是此物不同尋常,行俠光明正大的人,才配佩帶此物,我想起擂台的事來,非常後悔,幾乎違背訓示了。”

三人處置小喪門,轉身一瞧江小霞半面嬌已蹤影不見,只獨臂婦人迎上前來,說道:

“她們兩人,回覆了血脈,站了起來,姓江的姑娘說:‘既蒙楊相公寬宏大量,別人不敢說,我江小霞彼此絕不向他們尋仇了。小喪門死活,我們也沒臉管他,請你替我轉告,我們就此走了。’難婦已知三位施恩釋放,不敢留難,只教她們把樹上綁的小鬼帶回去,她們也依我辦了。現在此地事情已了,只有難婦的事,要請楊相公和陳小姐慈悲的了。”說罷,又跪了下去,瑤霜伸手把她挽起,說道:“你放心,便是沒有鹿老前輩的訓示,你這樣可憐的人,我們也要收留的。便是虎面喇嘛不甘心,託人辱惱,我們也有法治他,你安心跟我們回去就是。”獨臂婦人垂淚道:“小姐這樣慈悲,難婦碎身難報。”

去時三人,回來時卻多了一個獨臂婦人,小蘋看得奇怪,一問情形,才知賊黨詭計不成,還遭到致命打擊,連小喪門性命都饒了進去。瑤霜向獨臂婦人笑道:“你口口聲聲稱我們恩人,其實袖箭不是我們兩人發的,是我小蘋發的。以後彼此一家人,休得恩人難婦的肉麻了。”從此這獨臂婦人對於小蘋感念恩義,十分情厚,楊家的人,卻稱她為獨臂婆。大家談了一陣,時已不早,便各安息。瑤霜這夜便和虞錦雯同榻,真個成為異姓姊妹之交。第二天楊展打發下人,到北門玉龍街,取回虞錦雯隨身包袱。虞錦雯深感兩人相待之厚,一時又不便再回鹿頭山江小霞家中,只好在楊家靜候義父鹿杖翁的後命。

虞錦雯在楊家賓至如歸,不覺一晃多日,已到了楊展武闈應考的日子了。在這幾天內,豹子崗黃龍一般人,毫無動靜。派人一打聽,擂台果然冰消瓦解,連黃龍一家都搬走了。奇怪的是鐵腳板七寶和尚這般人,也沒有露面,好像也離開成都一般。虞錦雯盼望他義父鹿杖翁的後命,竟也音信俱無。虞錦雯猜測鹿杖翁定然回鹿頭山去了,便欲回鹿頭山尋義父去,瑤霜死命拉住不放走,說道:“沒有鹿老前輩的命令,萬不能讓你溜走。鹿老前輩深山修道之所,你也不便久留,江氏兄妹家中,大約你也無意再往,既然認為小妹為可交之人,請你把我當作骨肉一般。我有了你這個姊妹,凡事也有個商量之所,鹿老前輩舉動莫測,安知在暗中監察,知道我們姊妹相處情熱,斷難分難,才不來信息呢,再說他要進闈應考,姊姊更得陪我,怎的忍心說出分別要走的話來。”虞錦雯這幾天和瑤霜相處,彼此情義越深,原也捨不得分商,不過虞錦雯也有說不出的心事。這時瑤霜熱情流露地一說,虞錦雯也無話可說,卻私下打趣道:“我也知道,咱們要好,情逾骨肉,但是你們不久要回嘉定成禮去了,難道我也跟著你去嗎?”虞錦雯雖然趣話,也是實情,瑤霜卻笑道:“到了那時,我自有辦法,總之沒有鹿老前輩的話,我是決不讓你離開的。”

在這樣情形之下,虞錦雯也只好在楊家盤桓下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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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38: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雪衣娘與女飛衛

武生進武闈應考,不比擂台比武,有緊張熱烈的場面,武闈內都是刻板文章,平淡無奇,尤其是像楊展這樣人物和本領,何況還有主考廖參政和邵巡撫,在泯江白虎口,受過救命保家之恩,早已記識在心。這次武舉,在楊展手上,可以說毫不費事的手到擒來。闈中照例的幾場考試,完畢以後,啟闈散考,各武生紛紛出場。中與不中,靜候一報。楊展回到宏農別墅,瑤霜虞錦雯都不明白闈中怎樣考試,不免問長問短,楊展笑道:“說起來稀鬆平常,考試重力不重技,只有較射,還夠得上技字,真有奇材異能的人,限於朝廷考試程式,也無法隨意稱能。不過國家以此取士,文武兩道,要謀正途出身,不能不走這條路徑,其實一名武舉,未必便是將材,真夠材料的,未必都中武舉,這其間有幸有不幸,不知埋沒了多少真英雄。不過這次武闈,那位主考廖參政,卻是比較開明的人物,不過唯獨對我,卻有點故意和我過不去。在演武廳較射,輪到我挽弓時,他特意吩咐換了頭號硬弓,箭鵠移到百步左右,而且大聲對眾人說:‘嘉定楊展,以文秀才投考武舉,定有奇材異能,立志報效國家。普通程限,未能盡其所長,所以另加特試。應考武生等,倘有自問能參加特試者,本主考為國家選拔真材,多多益善,這一下,全場武生,都要瞧我一人百步穿楊了。我也有點狂妄,照例步下三箭,馬上三箭,我卻把一壺箭袋內的十幾支鵝翎箭,箭箭都中紅心,卻把一支支箭,拈滿了紅心箭鵠,全場武生,忘記了站在何地,一齊喝起大彩來。”瑤霜抿嘴笑道:“由你說得嘴響,如果我和虞姊也在考場,這百步射紅,有甚稀罕!”楊展笑道:“我百步射紅,本沒稀罕。那天演武廳,因為我得了全場彩聲,卻引出一樁稀罕事來了。”虞錦雯瑤霜齊問:“什麼稀罕事?大約武生裡面有真本領的不服氣,也顯出特別能耐來了。”楊展大笑道:“一點不…錯,你們聽我說,武生裡面有一位姓關的,失心瘋似的跑上演武廳,向主考躬身說道:‘姓楊的箭法,原是他上代楊由基的家傳,但是他學得功夫不到,只能射鵠,還不能穿楊哩。’這一句話,廖參政聽得不禁微笑,這位姓關的武生,把古時養由基改了姓,變成了楊由基,硬把養由基當作我的上代,廖參政原諒他是武生,讀書不多,也不多說,只問他:‘你有什麼特殊本領,儘管當場試來。’姓關的說:‘俺家傳青龍偃月刀,與眾不同,考場裡的頭號關王刀,還不稱俺手,必須俺自備祖傳青龍偃月刀,才顯得俺的本領。’廖參政便說:‘看情形你家傳青龍偃月刀定已帶來,你就下去好好試來。’姓關的得意洋洋走下演武廳,立在台階上,兩手合在嘴巴上,向遠處長長地喊了一聲:‘抬刀來!’便見四個大漢,抬棺材似的抬著一柄黑黝黝碩大無比的大刀,從校場角里抬了過來。雖然四個大漢抬著,八條腿寫著之字,好像吃不住勁似的,抬著走非常吃力,可見這柄大刀重得異常。好容易抬到演武廳階下,大家一看,齊吃一驚。這柄刀,黑黝黝的當然通體精鋼鑄就,足有丈餘長,刀片薄似門板,刀杆便有桌腿那麼粗,比演武廳階下躺著的一柄頭號關王刀,沉了十幾倍,怕不下六七百斤重量,沒有千斤神力,休想舞得動它。我也瞧得奇怪,實在瞧不出姓關的居然有這樣神力。哪知道會者不難,姓關的走下台階,哈哈一笑,右臂一伸,搭在刀杆上,單臂一起,毫不費力似的,便把這柄碩大無比的家傳青龍偃月刀,單臂拿起,四個抬刀大漢,驟釋重負,紛紛倒退,幾乎跌倒,越顯得姓關的神勇絕倫。他把大刀一舉以後,馬上一個盤旋,左三右六的開起四門來,越舞越歡,這柄大刀在他手上,真像燈草一般。我瞧他刀法並不出奇,蠻力實在大得駭人,自問把這柄刀單臂獨拿,也許辦得到,要像他舞得輕如無物,大約要甘拜下風了。這時廳上廳下,卻被這柄大刀鎮住了,連喝彩都忘記了。大家都說今年武闈出了大刀神,便是他老祖宗關二爺當年使的青龍偃月刀,未必有這樣呆重,這時姓關的露足了臉,霍地收住刀法,柱著刀向廳上唱個喏。聽不清上面對他說什麼,卻聽得台階上高聲傳楊展,我嚇了一跳,心想要糟,如果叫我用他這柄大刀,準得丟臉。上面既然指名傳喚,不能不上去,哪知怕什麼有什麼,果然,廖主考定要抬舉我,卻說得很有分寸,他說:‘你箭法出色當行,壓倒全場,如果把這柄大刀,也能舞動,豈不全美,我也知道武功不講濁力,不過朝廷程式如此,總得應點。’我明白廖參政一力抬舉,沒法子只好應命下階,但是這柄獨一無二的大刀,沒有第二柄,當然得向姓關的借用。不料我剛向他走去,大約他留神上面吩咐的話,知道來意,不等我近前,右手拄著大刀,左手向我亂搖,大聲說道:‘我這柄寶刀,祖傳遺訓,不能借人使用。’我聽著一愣,姓關的好像怕我奪刀似的,已向遠處大喊說:‘快來,把寶刀抬回家去。’他這聲大喊,廳上廳下滿都聽清了,廖主考已派軍弁下來喝道:‘借刀一用,不缺不折,有何妨礙,主考有令,誰敢不遵。‘姓關的滿頭大汗,極喊道:‘這名武舉,我情願不要了,還不成麼。’喊罷,竟自把刀向肩上一扛,拔步便走,竟想退出場去了。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廳內喝一聲,把這個人拿下來。立時有兩個軍健趕去,姓關的驚得拔腳便逃,不意臂有神力,腿卻虛浮,一個不留神,腳下被石塊一絆,整個身子直跌出去,手上一柄大刀又長又闊,也出了手,撞在演武廳旁邊的旗杆石上,咔嚓一聲,刀頭竟會斷折。刀一折斷,全場武生們立時看清,個個轟然大笑,笑聲震天,兩個追他的軍健,也是哈哈一笑,一個扭住姓關的,一個提起折斷大刀,居然也單臂輕提,並不費事,連刀帶人,解往廳上。原來這柄家傳獨一無二的青龍偃月刀,刀片刀杆,全是木胎,無非外面薄薄的包著一層鐵皮罷了,刀一折斷,自然露出裡面本胎來了,最可笑四個抬刀的大漢,大約主人許了重賞,裝得活靈活現,好像抬不動似的,想不到主僕扮演的一台好戲,西洋景馬上拆穿,你們想,這不是稀罕事嗎!”虞錦雯瑤霜怔怔地聽了半天,還替楊展耽憂,想不到結果是這麼一回事,忍不住一齊大笑,只笑得眼淚出,肚皮痛,小蘋還笑得蹲在地上喊“媽!”

內室裡大家正在說笑,外面家人們奔進來報道:“老太太已從嘉定來到,在門前下轎了。”這一報突然而來,楊展瑤霜齊吃一驚,怎地一點沒有信息,老太太突然駕臨成都了,楊展頭一個拔腳向外便跑,瑤霜也急急趕了出去。

虞錦雯也身不由已往外迎去,剛轉出外廳屏門,已見楊展瑤霜一邊一個攙扶著一位慈祥的楊夫人緩步進廳,身後跟滿了一般下人們。只聽得瑤霜撒嬌似的喊著:“娘,怎地不先打發個人來,悄沒聲地便到成都來了,我們也沒有到碼頭迎接去,娘,路上沒累著麼!”楊夫人笑道:“你們兩個孩子,都不在我跟前,我也動了遊興,故意偷偷地跑來,讓你們嚇一跳。”楊展說:“母親故意說笑話,兒子知道其中定然有事,家裡平安麼?”楊夫人笑罵道:“胡說,家裡太太平平的,難道一定要有事,才到成都來,你娘趁現在腰腳還健朗,和你們湊個熱鬧不好嗎!”這當口,虞錦雯已迎到跟前,便盈盈下拜,楊夫人忙伸手拉住,一面向虞錦雯仔細打量,一面脫口而說道:“這位定是鹿老前輩的千金虞小姐了。”虞錦雯低低喊聲:“伯母,侄女正是。”瑤霜驚訝道:“噫,娘!你怎會知道的?”楊夫人笑道:

“孩子!你們鬧的把戲,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你們還多得多呢。”瑤霜向楊展對看了一眼,都猜不透老太太怎會知道成都的事,而且是近十幾天內的事。

大家簇擁著老太太進了內室,在中堂坐下,楊老太太自己帶了一個老家人和一個使女來,搬著行李等件進來,叩見了楊展瑤霜,自去安置物件。在別墅的男女僕人,也一齊進來叩見老太太,小蘋端著一杯香茗,送在老太太身邊几上,然後跪下去報名叩見,楊夫人向瑤霜道:“這孩子怪可憐的,被我見著,也得想法救她,想不到為了小蘋,你們還上了擂台,我聽到這消息,嚇得什麼似的。”

楊展詫異道:“真奇怪,這兒的事,母親什麼都知道了,誰和母親說的呢?”楊夫人笑道:“你們且悶一會兒,你們兩個孩子,膽子太大了,都是什麼丐俠僧俠引起的禍頭,我不來,你們兩個孩子瞞著我,商商量量,還不知做出什麼把戲來呢。”楊夫人說到這兒,向虞錦雯笑道:“姑娘,你不要看他們兩人,此刻在我面前守規矩,盡孝道,哪知他們小時,一般的淘氣,淘氣得令人不能相信,天上的星星,如果摘得下來的話,他們也摘下來了。說也奇怪,他們不是一樣的異常淘氣麼,可是他們兩人,從小便你親我愛,誰也沒有紅過一次臉,鬧得哭哭啼啼的,真是天生的一對……””楊大人說到這兒,忽然截住,改了話頭,笑道:“姑娘,我和姑娘也是一見有緣,聽說姑娘和我們瑤霜非常說得來,這就好了,寒門雖然薄有資產,無奈幾代都是單傳,門祚衰薄,除出一堆下人們湊個熱鬧以外,人口太少了,我一到成都,家裡便沒正主兒了。姑娘也是女英雄,凡是英雄心腸都是熱的,從此姑娘不要見外,大家相處不分彼此才好。不瞞姑娘說,你義父已把姑娘託付我了,從此老身託大,看待姑娘,定和看待瑤霜一般。”虞錦雯聽得心裡一動:而且滿腹狐疑,連楊展瑤霜也聽得奇怪,怎的鹿杖翁會和老太太見面的呢?虞錦雯頭一個急於想問個明白,還沒有張口,那個獨臂婆偏在這當口進來,叩見老太太來了。

獨臂婆一打岔,三人暫時都不便開口,楊夫人看得這殘廢的獨臂婆,卻有點驚愕,向瑤霜細問這人來歷。瑤霜笑道:“娘,這事你卻不知道哩。”楊夫人笑罵道:“事事知道,娘變成神仙了。”瑤霜笑著,便把收留獨臂婆的事,大略一說,卻把兇險節目刪去,免得太太耽驚。楊老夫人聽得,不住的念阿彌陀佛,向獨臂婆吩咐道:“我們世代忠厚的傳家,我們小姐相公把你收留在家,深合我意,你身已殘廢,比我小得也沒有幾歲,雖然身有武功,總是和不殘廢的人不一樣,你儘可安心住在我家,我們也不把你當下人看待。只有一事,我要託付你,你有了年紀,江湖上事又明白。我在嘉定聽說我們小姐和相公,這次已和江湖匪人結下怨仇,他們年紀輕,只會顧前不顧後,請你在我兩個孩子身上多留點神,晚上門戶也當心點,我便感激不盡了。”獨臂婆流淚道:“難婦死裡逃生,逢凶化吉,此後餘年,皆老太太和小相公小姐所賜,難婦早存粉身碎骨相報之心,老太太不必擔憂,難婦雖然殘廢,晚上守夜報警,還擔承得下來。”

虞錦雯暗地留神楊夫人容止言動,覺得這位夫人於慈祥之中,另有一種肅穆雍容之概,心想有其子必有其母,這位夫人有這一對佳兒佳婦,真非常人能及,也惟有這樣載福之家,才能有這一團祥和之氣,不禁想到自己身世,和楊夫人剛才吐露的口氣,不免芳心已亂,百感交集。這當口,楊夫人母子又談論起武闈中的事,插不下嘴去。一忽兒家庭開宴,虞錦雯又沒法不參加,心裡難受,面上還不敢露出些許來。楊夫人好像知她心意一般,殷殷慰問,體貼入微,虞錦雯從小孤苦,早失母愛,不想以孤苦之身,參加這樣美滿家庭之宴,竟得這位楊夫人青睞,絕不說初次會面的客氣話,語語都是誠形於外,情出於衷的體己話,虞錦雯深深感動,眼圈紅而又紅。楊夫人道:“姑娘,你不要難過,先請看點東西。”說罷,吩咐貼身使女,在行李箱內,檢出兩封信來,楊夫人把兩封信看了看,藏起一封在身邊,只留一封,遞與虞錦雯說道:“姑娘,我替你義父捎信來了。”虞錦雯急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信入汝目,餘已飄然遠引,身離巴蜀矣。黃龍等多行不義,必自斃,早夕縈心者,惟汝之歸宿耳,玉郎瑤姑,人世之祥麟威鳳,得此良侶,大慰餘心。破山大師本餘舊友,特赴烏尤寺促膝禪房,互剖肺腑。次晨,破山介餘於楊老夫人,夫人今世之賢母,亦汝等之福星,問汝身世,慨然以愛護自任,立命備舟,親赴成都。仁心俠膽,並世無雙,蓋夫人之赴成都,專為迎汝也。叩見之日,事之以母,悉聽所訓,毋違慈意,汝既得所,餘始無累,從此別矣,幸汝自愛。鹿示,年月日。”

虞錦雯信一入目,頓時粉面失色,珠淚直掛,噗的向楊夫人膝前跪下,哭得哀哀欲絕。

楊夫人轉身一把抱住虞錦雯,極力撫慰道:“姑娘,且勿悲苦,人家以為瑤霜是我義女,其實是我兒婦,老身不說泛泛的話,從此我把你當作閨女了。”這時瑤霜把虞錦雯放下的信,匆匆一瞧,丟與楊展。急忙離席把虞錦雯扶起,吩咐使女們擰把熱手巾來,卻笑道:“虞姊,現在看你還往哪裡去,我和玉哥也奇怪鹿老前輩,怎會杳無信息,原來老前輩為了虞姊,見我娘去了。”這時楊展看了鹿杖翁的手諭,似有所思,瑤霜嬌嗔道:“你怎地不勸勸虞姊,你瞧見我娘愛護虞姊,你不樂意了!”楊展笑道:“那有此事,我正在這兒猜想鹿老前輩,為什麼說出‘從此別矣’的話來。”楊夫人朝楊展看了一眼,才說道:“鹿老前輩對我說過,為了黃龍這般惡徒,益發恨透了心,不願再隱跡四川,從此雲遊四海,逍遙物外。

話雖這麼說,這位鹿老前輩,宛如神龍一般,也許想起幹閨女,說不定突然出現,和我們相見了。”楊展明白母親的意思,忙順著意思,向虞錦雯委宛地勸慰了一番,而且說:“從此虞姊和我們無異骨肉,家母多了個女兒,小弟和瑤妹,添了個姊姊。小弟萬一僥倖中舉,明年便要赴京朝考,家母身邊有了雯姊瑤妹伺奉,小弟也可放心,瑤妹也不愁寂寞了。”從這天起,虞錦雯正式拜了楊夫人為義母,下人們都改了稱呼,不稱虞小姐稱為雯小姐,瑤霜不稱虞姊,一口一個姊姊了。

第二天,楊夫人進城拜了幾家親戚,卻把虞錦雯帶了去,楊展也有事出門去了,家中只剩瑤霜,在樓上自己房內,悄悄地細讀一封信。這封信是她父親破山大師的手筆,由楊夫人帶到成都,瞞著楊展和虞錦雯暗地交與瑤霜。這時瑤霜把這封信看了又看,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下,打發小蘋到前面去看楊展回來沒有,回來時,請相公上樓來。小蘋領命而去,湊巧楊展剛回來,小蘋一說,楊展立時上樓。卻見瑤霜面色有點不大自然,斜依在美人榻上,向楊展玉手一招,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說。”楊展一笑,便側身向美人榻上坐了下去,小蘋非常乖覺,每逢他們兩人在一起時,便悄悄地避了出去。這時,替兩人斟了兩杯香茗,便避開了。瑤霜問道:“武闈幾時放榜?

大約你此刻探聽這事去了。”楊展道:“不必看榜,自有報喜的人。我奇怪的是從那天擂台事了以後,鐵腳板七寶和尚兩個寶貨,形影俱無,難道和鹿老前輩一般,都不別而行了。”楊展一面說,一面伸手把瑤霜玉腕輕輕握住,瑤霜把玉臂一縮,嬌嗔道:“放穩重些,現在家裡人多嘴雜,不要落了閒話。”楊展聽得一愣,從來沒有聽到瑤霜正顏厲色的說過這種話,一時竟呆住了。瑤霜看得可笑,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楊展立時明白她故意放刁,也故意嘆口氣,說道:“現在你有了好姊姊,便把哥哥忘記了。”瑤霜忍住笑,假裝賭氣似的轉過頭去,悄說道:“是啊!將來有了好姊姊,便把妹妹忘記了。”楊展聽得一驚,似乎這話並非無因而至,身子往前一湊,伸手攬住粉頭,驚問道:“此話從何而來,這不是兒戲的事,我昨晚便想和你私下一談,母親面前,沒有機會約你……。”瑤霜急問道:“你約我談為什麼?此刻沒有人,你說吧。”楊展道:“昨晚吃酒當口,下人們在行李箱中出來是兩封信,母親卻把另一封信,很快的藏了起來。那時我便奇怪,母親那會有瞞我們的事,不意母親始終沒有把這封信拿出來,可惜我坐在母親下手,以為母親當然要把藏起來的信取出來的,沒有偷眼看一看封皮上的字跡。”瑤霜朝他瞟了一眼,用指頭點著他心窩說:“好呀!你連娘都疑心起來了,你約我私談的就是這個麼?”楊展道:“我疑心的不是母親,卻是你。”瑤霜心裡一動,假作吃驚道:“這話我不懂,娘藏著的信,也許和我們沒有關係,是親戚家捎來的,所以沒有拿出來,你瞎起疑心已不應該,怎地又無端疑到我身上來了,怎是什麼緣故?我得問個一清二白。你說不出道理來,看我依你!”楊展微笑道:“你說的也很近情理,但是我也不能無故亂起猜疑,舉一反三,其中自有可疑之處。”瑤霜笑道:

“唷!越說越上臉了,你偶然窺破了賊黨他一封鬼信,自以為能算陰陽的諸葛亮了,連家裡人都猜起了,從什麼地方讓你舉一反三呢?我聽聽你的鬼畫符。”楊展仔細的湊著瑤霜面孔,笑道:“你呀!我的聰明的好妹妹,你臉上寫著字呢。”瑤霜笑啐道:“胡說,我不是發配犯人,臉上刺了字,你不用狡賴,快替我說出道理來。”楊展倏地面色一整,直起身來,說道:“瑤妹你聽我說,昨晚我們都瞧見了,鹿老前輩的手諭。鹿老前輩先到烏尤寺和岳父深談了一夜,第二天才和岳父到我家會見母親。岳父降臨家中,還是第一次,我母親又馬上為了此事,趕到成都,似乎隱含著一樁非常鄭重的事。鹿老前輩寫信託母親帶來,這是題內文章。但是岳父怎地沒有手諭呢?母親到此以後,也沒有說起岳父有什麼吩咐。你想母親在家已知道我們這兒的事,當然由鹿杖翁說出來的,岳父當然也知道了,江五後人尋仇,和我們一切舉動,定然十分開心,豈無片言隻字,訓迪我們!所以我推測母親藏起的信,定然是我岳父的手諭,為什麼要藏起來呢?依我推想,母親到此是鹿杖翁岳父和我母親三方面商量好才來的。岳父的信,定是寫與你的,其中卻有關礙著我的事,暫時不能讓我知道。岳父對於我們兩人,以及我們兩人的情分,沒有什麼事用得著這樣閃閃爍爍的,除非……。”

瑤霜急問道:“除非怎樣?”楊展不理會這話,又說道:“此刻母親和雯姊都出去了,你派小蘋叫我上樓,當然有話商量。你卻故意不說,臉上神色,又有點異樣,我用話一引,你也使刁,故意說出姊姊妹妹的話來,我可以斷定你心裡有話,想試探著腳步開口。這種情形。

和我們兩人平日相處,絕對不同,平日我們愛說什麼,便說什麼,用不著繞彎子,費心機,今天你改了樣,當然為了岳父一封信而起,前後一琢磨豈止舉一反三,已可十得八九了。但是我雖然十得八九,卻不便直說出來。瑤妹,我們兩人從小到現在,可以說世上稀有的一對同命鴛鴦,少一個果然不成,多一個也是擾局。我們兩人看著是兩個身體,其實只有一個心,我們的心,宛如一塊四四方方,平整無瑕的羊脂白玉,缺一角不可,多一角也不成。我們兩人的情愛,又象天然造就的一張美麗圖畫,想在上面再漆點什麼景緻上去,非但畫蛇添足,而且也沒法再畫上去,除非存心想把這幅美麗圖畫塗壞了。瑤妹,我說這些話,你明白我意思了麼?”楊展說時,瑤霜一對秋水如神的妙目,睜得大大的,瞅著楊展,跟內淚光瑩瑩,也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楊展話剛說完,瑤霜嬌喊一聲:“玉哥!”立時縱體入懷,緊緊抱住楊展,玉體亂顫,嗚咽有聲,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兩人這樣互相擁抱,心神交融,似悲還喜,似夢卻真,只覺大千世界,剎時無蹤,只有一團精氣,緊緊裹住兩顆火熱的心,越裹越緊,渾成一片,連這渾成的一片,也異常模糊,好象化為清氣,蕩入高空。

兩人在這樣光景之中,沉酣了足有一刻功夫,房內鴉雀無聲的,也沉靜了一刻功夫,這一刻功夫是世界上最真、最善,最美的時間,可惜這時間延長不下去,只有一刻功夫,但是難能可貴的。也因為不可多得的,只有一刻功夫。“玉哥!”這一聲玉哥,便把房中的沉靜打破,兩情的沉酣喚醒,一切一切都恢復到平淡,似夢非夢的沉酣境界,只剩下一點回憶了。瑤霜兩頰紅馥馥的,宛似醉酒一般,喊了一聲“玉哥!”從楊展懷中跳了起來,悄說道:“我們怎地發了痴,幸而沒人進來,否則多難為情!”

楊展還是念念不忘,嘆口氣道:“你和母親悄悄地說,雯姊處境可憐,本領又高,性情也好,我們真應該好好的待她。將來我們替他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厚厚的裝奩發嫁,我是她唯一無二的兄弟,更得愛護她。這樣,才是正辦,才對得起鹿老前輩一番託付的厚意。瑤妹,我自己不便說,你務必把這話,悄悄地稟報母親。”瑤霜低頭沉思,半晌不語。樓下使女們,卻報稱老太太,和雯小姐都回來了。楊展忙不及跳下樓去。瑤霜在鏡台面前,匆匆整理了一下,也急急下樓。

瑤霜下樓,老太太虞錦雯坐在中堂談笑風生,老太太向楊展說:“城內幾家親戚,瞧見虞姑,都說‘我來一趟成都,便得一個美貌的乾女兒,將來成都拔尖兒的姑娘,都要被我搜羅去了。’我心裡想,你們還做夢哩,我瑤姑雯姑,豈止美貌,都是文武雙全的女英雄,成都怕找不出第三個來,將來我發喜帖時,還要使你們嚇一跳哩。”老太太又說又笑,瞧瞧楊展,又瞧瞧瑤霜錦雯,樂得合不攏嘴。可是老太太說的“發喜帖”一句話,非常含混。瑤霜楊展聽得不以為意,原是意中事。虞錦雯聽得,心想老太太樂大發了,發喜帖沒有我的事,怎地把我也含混在裡面了。忽聽得前廳人聲亂嚷,一陣鏜鏜的鑼聲,敲個不絕。

幾個下人,一陣風的搶進來,向老太太叩頭道喜。說是:“我們相公榜裡奪魁,中了第一名武舉。此刻頭批報子已到,前廳高貼起金紅報單,還向咱家探詢各家親友地址,分頭報喜。已有一撥報子,馬上乘下水船,到嘉定去報喜去了。”老太太一聽,喜上加喜,錦上添花,樂得從太椅上站了起來。一迭聲吩咐多多開發賞錢,打發報子。又吩咐快到香火堂前點上香燭,待我率領相公小姐叩謝宗祖庇廕。吩咐以後,老太太忽然喜極而淚,顫聲喚道:

“玉兒,瑤姑,你們兩人親自在這兒,點上一副香燭。可憐我義妹,我親家母,沒有親眼瞧見玉兒中舉。要知道玉兒得有今日,完全是我義妹把玉兒從小訓練出來的,我得先向義妹叩謝。”說罷,眼淚婆娑,竟要出聲。一想今天是兒子一舉成名的之日,怎能如此。但是想起當年紅蝴蝶兩番救護之事,情發乎中,忍不住眼淚直掛下來。瑤霜楊展一面點香燭,一面也漣漣下淚。虞錦雯扶著老太太,也陪了許多眼淚。這樣大喜事,竟哭了個滿堂,這是天地間自然流露的至情,一毫勉強不來,人間世完全靠這點至情在那兒維持。無奈世上人慾橫流,偽情矯情淹沒了至情,一切分崩離析,覆雨翻雲之禍,都從汩沒至情而起。

楊展中了武舉,宏農別墅內上下人等,忙得個馬不停蹄。楊武舉謁主考,拜同年,一番忙碌自不必說。家裡接待道喜的親友們,一批來,一批去,設筵慶賀,轎馬盈門,足足亂了三四天,才略略安靜下來。這一天晚上,老太太虞錦雯瑤霜上樓安睡以後,楊展在樓下自己房內,想起烏尤寺岳父破山大師處,雖已打發使人稟告,還得寫封詳函,稟告一切才好。雖然中個武舉不算什麼,也可稍慰老人家一番期望。想定主意,揮毫拂箋,正要下筆,忽聽得門上有人輕輕地叩了一下,楊展正想說門是虛掩的,叩門的人已飄身而入,依然把門虛掩而上。楊展笑道:“你這幾天太累了,怎地還沒安睡呢。”瑤霜一笑,走近前來,問道:“你預備和誰寫信?”楊展道:“明天有人回嘉定去,我想寫封信稟報岳父。你來得正好,你有什麼話沒有?一塊兒寫上吧。”瑤霜說:“且慢寫信,我和你商量一樁事。”楊展笑著站了起來,離開書案,擁著瑤霜,並肩坐在榻上,笑道:“有什麼急事,和我商量,雯姊和你同榻,你悄悄下來,她不知道麼?”瑤霜笑道:“這幾天你真夠忙,樓上的事,你統沒清楚。

老太太早把雯姊拉去一床睡了。”楊展笑道:“你怎不早通知我。早知這樣,我早已飛身而上,跳窗而入了。”瑤霜暱聲說道:“你倒想得好,你那知我這幾天為難極了。”楊展詫異道:“有什為難之處?快說。”瑤霜說:“那天我們在樓上,話沒有說全,老太太回來,接著你中了武舉,忙得不亦樂乎。

我父親來信,始終你還沒有瞧過。你現在先瞧瞧信再說。”

說畢,把破山大師的信取了出來,楊展接過信,皺著眉說:“還是這檔事糾纏不清。”

說了這句,細看破山大師信上寫道:

“瑤兒知悉,鹿杖翁來,得悉豹子岡擂台事,玉婿初顯身手。一鳴驚人,苦口勸人,所見甚大。惜江湖莽夫,未可理喻。詭計雖破,防備宜嚴,鹿翁翩然蒞止。剪燭深宵,傾心玉婿,讚不絕口。據稱義女虞姓,得其衣體,性淑質慧,與汝相契,倘得娥英並事,更是佳話。此翁豪邁任性,數十年如一日。遠道惠臨,實為此事,出家人未便置可否。為鹿翁介見楊夫人,夫人慨然就道,其意蓋欲親見虞女,再定取捨。而鹿翁以為夫人仁諾,事已大定,歡然揖別,竟作浪遊,餘意夫人時以累代單丁為憂,如見虞女可愛,或亦力主撮合,然知徒莫若師,玉婿志卓情專,此舉未必愜意,撮合溝通之任,非汝莫屬,非此亦不足以見汝之賢淑,閨閫瑣瑣,老僧實不願多所置喙,寥寥數行,未免又墮一劫矣。破山,年月日。”

楊展看完了信,嘆口氣道:“岳父畢竟知道我的。我母親未始不深知兒子的性情,但她老人家喜歡熱鬧,多多益善,卻沒有替我們兩人細想一想,也沒有替雯姊想一想。

這檔事千萬不能讓雯姊知道,事成她未必滿意,不成她真個難以在此安身了。君子愛人以德,她現在可以說無處安身了。照我主意,大家姊弟相處,一樣熱鬧,何必定要如此。瑤妹,你快把我主意,偷偷地通知母親。可是我明白你為了難。沒法子,只好我自己去說了。”瑤霜道:“你去說,和我去說是一樣的。不用我們自己說,誰不知道我們兩人是一個心呀!這幾天,娘在無人處,對我說:她老人家實在愛惜雯姊,捨不得把她嫁出去。這幾天,暗地考查雯姊性情舉動,非常賢慧,自問還不至於如此老悖,無端地替兒子兒媳添塊病。娘說:‘玉兒從武科進身,將來定要離家出仕,報效國家。有兩個有本領的賢德媳婦,可以輪流著一個在家,一個跟著丈夫。我和玉兒兩面都不寂寞。將來你們兩人,各人替我抱出孫兒孫女,兒孫滿堂,我真樂死了。但是你們兩人的恩愛,和玉兒的左性,為孃的怎會不清楚。我的兒,你是孝順我的。我們母女先暗地商量一下,這檔事,為孃的也得慎重,雯姑畢竟是初來乍會,我得先把她接回家去,放在身邊,慢慢的體察。不過孃的主意是有了,你們兩口子也細細商量一下,孃的主意,要得要不得。’娘對我這麼一說,你想,娘說的,比我們想得還周到,教我敢說什麼。我們在娘面前,不敢說孝順,總還不至於不孝順。你對我說的一番話,還能出口麼?如果冒冒失失的一出口,好象把娘一番好主意,滿聲駁回,等於說孃的主意要不得了。便是你在娘面前,也一樣的沒法出口呀!”楊展聽得,跺著腳說:

“真料不到打擂台,打出這麼一段事來。千不該,萬不該,鹿老頭子發的什麼瘋,轉彎抹角的會跑到嘉定去,把自己乾女兒硬往外一推,他倒滿心滿意的跑得無影無蹤了。”瑤霜推了他一下,笑道:“輕一點兒說,如果這話,被雯姊聽去,她定要氣苦了。其實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樣,對於雯姊只有愛護之心,絕沒有嫌她之意。但是孃的一番話,我也仔細想過,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深知道我們雖然恩愛,也知道我並不是抖酸吃醋的一流人物,娘放心得過,才暗地和我商量,擔心的是你的一關,怕有點阻礙,所以叫我們暗地先私下考量一下。我為這事,整整的琢磨了好幾天。我們雖然兩人一心,這事我卻另有個想法,娘說得好:‘自問還不至於無端替你們添塊病。’只要娘考查得萬無一失,你就依了孃的主意罷。我和雯姊相處,雖只幾天工夫,我認為雯姊也是我輩性情中人,我們也添個得力臂膀。而且雯姊對於你我,時露知己之感,三人同心,未始不是佳話。”楊展笑道:“古人只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沒有聽說三人同心過,這事變成纏葛帳。好在母親也主張慎重,並不是說辦就辦,我自有道理。我們且說別的,我去拜謁主考廖參政時,廖參政把我邀請到密室談心,他還問起你來。”瑤霜詫異道:“這事奇怪,他怎知道有我這人?”楊展笑道:

“一點不奇怪,你還記得,我們到豹子岡一天,坐在正棚內,隨後有一批進棚的貴客,說是官親官眷,其中有一個老頭兒,進棚便枕臂假寐,那時我們沒有注意。原來這人便是廖參政喬裝的,怕我認識他,大家見面不好意思,才裝閒睡。他是存心瞧瞧擂台上有無傑出人物,暗存著為國蒐羅真才之意,不料瞧見的都是江湖上怨仇相報的兇殺慘劇。他聽了我在台上勸解的一番話,他也說我白廢苦心,地方上有這般蠻橫之流,是有司不善教化之責。他問起我帶著小婢同行的一位女英雄是誰?

我便直說了,他讚了句‘祥麟威鳳,同一不凡。’這老頭兒還要紆尊降貴,到此造訪,主考拜訪新武舉的,真還少見呢。”瑤霜道:“娘昨天還對我說,明年春天,你便要進京會試。考武狀元了,我們的事,決定在本年十月舉行,和我父親也商量好了,她老人家帶著雯姊先回家,你陪著我到了吉期相近再回去。不過回去時,在吉期相近幾天內,我們不能在一起。把我送到烏尤寺後你讀書的那所房子去,叫小蘋和幾個使女伴著我……。”楊展笑道:

“這是古禮,要我親自迎接進門,才舉行交拜大典。瑤妹,這可趁了我們的心願了。”瑤霜低啐道:“少帶們字,趁了你心願罷了。”楊展在她耳邊笑道:“你自己剛說過,我們兩人一條心呀!”瑤霜不理,低低自語道:“娘也不知什麼主意?我們的事,日子已近。雯姊的事,究竟怎麼辦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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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鐵柺婆婆

嘉定楊府的前廳後院,到處花團錦簇,笙管嗷嘈,擠滿了吃喜酒的男女賀客。賀客裡面,唯獨川南三俠。另在後花園水榭內,獨設綺筵,淡笑無忌。三俠裡面的賈俠餘飛,在豹子岡和楊展瑤霜僅僅會過一次面,與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忙著重整本門沱江第二支派,幫著青城道士矮純陽,開香堂,立幫規,一面還監視著華山派黃龍等人興風作浪。自從豹子岡擂台瓦解以後,也沒有到宏農別墅和楊展瑤霜會面。不過這兩位怪傑,耳目靈通,舉動不測,對於楊展瑤霜的舉動,非常清楚。到了楊展瑤霜兩口子,帶著小蘋獨臂婆,從成都回到嘉定,在舉行婚禮這一天,這兩位怪傑,便突然出現,而且把賈俠餘飛也拉了來,參預賀客之列。這三俠的光臨,一半是賀喜,一半是追蹤華山派下的黨羽,發生了鉤心鬥角的角逐。

這三位怪賀客的光臨,也是與眾不同。在新郎押著花轎儀仗到烏尤山親迎當口,家中楊老太太和義女女飛衛虞錦雯,忙著接待遠近親友女眷們,楊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陪著幾位女眷,到新娘洞房去參觀。新娘雖然尚未到來,洞房內富麗堂皇,珠光寶氣,原是一般賀客目標集中之地。楊老太太領著一般女眷,進了正樓上並排三開間的洞房,由外屋進到新娘臥室,裝飾得象仙宮一般,真是琳琅璀璨,美不勝收。女客們噴噴稱羨當口,楊老太太卻發現了一樁怪事,她突然瞧見了窗口,紫檀雕花鑲大理石的梳妝檯上,整整齊齊擺著一尺多高,羊脂白玉的三尊福祿壽三星。這三尊玉三星,非但雕得鬼斧神工,鬚眉逼真,栩栩若活,而且三尊三星,連底座都是整塊脂玉雕成,通體瑩潤透澈,光彩奪目,絕無些微瑕疵。

楊老太太生長富厚之家,卻沒有見過這樣希罕東西,一般參觀洞房的女賀客,也有識貨的,都說:“這件寶物,嘉定城拿不出第二件來,絕不是送東西的賀禮,定是楊老太太愛惜新娘子,連傳家之寶都拿出來了。”楊老太太面上微笑,不加可否,肚裡卻滿腹驚疑,她記得賀禮內雖有不少貴重珍物,卻沒有這樣東西。最奇楊展出門赴烏尤山親迎時,自己到新房轉過一個身,並沒有發現這玉三星,怎的一忽兒工夫,便擺在梳妝檯上了,這不是怪事嗎!

楊老太太驚疑之際,虞錦雯也陪著另一批女眷進新房來了。楊老太太悄悄的向她一說,她走近三尊玉三星跟前,仔細賞鑑,被她看出中間一尊壽星的柺杖頭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紙卷兒,取下來,舒開紙卷一瞧,紙卷內寫著比蚊腳還細的字,仔細辨認,才看清是:“臭要飯,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同拜賀。”一行字,立時明白,這份重禮,是川南三俠送來的,在這大白天,內外人來人往,耳目眾多的地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這樣珍奇禮物,送進洞房來,川南三俠的功夫也可想而知了。

到了楊展迎親回家,新娘子花轎進門,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時已入夜,內外掌燈擺席。楊展得知三俠暗送三星,知道禮到人必到,定必隱身在僻靜處所了,慌悄悄和雪衣娘瑤霜一說,自己避開耳目,趕到後花園內留神察看。果然,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賈俠餘飛,川南三俠一個不少,一齊現身。七寶和尚見面便打哈哈,他笑著說:“我的相公,你快救命,你們府上廚房靠近花園,一陣陣酒香肉香,老往鼻子裡鑽,聞得到,吃不到,這份活罪可受不了!第一個臭要飯,餓得直嚥唾沫,照他主意,賊無空過,賊頭賊腦的想往廚房去,偷點殘羹冷餚,也算吃著相公喜酒了,還是我們這位餘老闆,覺得初次進門,面孔下不去,好歹把他攔住了。”說罷,三人都大笑起來,楊展和賈俠餘飛還是初交,一面道謝三人的厚禮,一面請三人到內室,另闢雅室,請三人暢飲。丐俠鐵腳板雙手亂搖,連喊:“不必!不必!餘老闆雖然土頭土腦,勉強充個賀客,還說得過去;如果讓我們兩位寶貨,到內宅去,非但讓你們高親貴友笑歪了嘴,我們吃點喝點,也不受用。如果這樣,還不如跟狗肉和尚啃狗骨頭去哩!”楊展知道他雖是有意取笑,一半也是實情,便在花園內,一所臨池的精緻水榭內,指揮兩個心腹家人,在水榭內立時擺設盛筵,小心伺候,由三人自由自在的吃喝。

這一夜,楊宅的一般賀客,興高采烈的鬧到二更過後,才漸漸散席。本城的親友,扶醉而歸,遠一點的,便在楊府下榻。楊展周旋親友之間,百忙裡抽身到後園水榭,去瞧川南三俠,酒席已撤,人影全無。伺候酒席的兩個下人,說是三俠走時,不准他們通報主人,只說改日再和主人相會。楊展回到內宅,楊老太太業已身倦早息,留下的親眷們,也各歸寢。他便上樓走入洞房,他上樓時,女飛衛虞錦雯正從新房內出來,兩人在樓梯口覿面相逢,楊展便說:“雯姊今天接待親友們太累了,快請安息吧。”虞錦雯不知什麼緣故,面孔一紅,低著頭輕輕的說了一句“不累”便匆匆的下樓了。下樓時,轉過身來,嘴上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忽又默然轉身去了。

楊展進了洞房,瑤霜坐在梳妝檯前,小蘋和幾個貼身使女們,正在替她卸妝。梳妝檯上的三尊玉三星,已移到側面一張紅雕漆的琴台上,琴台前面一對鎏金鹿鶴同春的高腳燭台上,明晃晃點著一對頭號的龍鳳花燭,三尊白玉三星,被燭光一照,格外光采奪目。瑤霜揹著身坐著,從梳妝檯上一架鏡子內,瞧見楊展進來,不由的噗嗤一笑,斜身指著琴台上玉三星笑道:“我不信那三位寶貨,拿得出這樣好東西,不知從什麼地方想法弄來的。剛才我拘著禮數,不然,我真想問個明白。”楊展笑道:“你不要多疑,鐵腳板這種俠義道,平時雖然玩世不恭,遇事不擇手段,但是大節目一絲不亂,肝膽氣節,可以羞煞一般通儒學士。這樣稀罕之物,當然另有來歷,他們既然送出手來,也不是真個來歷不明之物。所有賀禮之中,除出這件寶物以外,還有廖參政邵巡撫專差送來一批厚禮。邵巡撫送的幾件東西,雖然名貴,還是俗物,他無非藉此報答我白虎口救護的一番恩情。倒是廖參政送的近代名手唐解元畫的十二花神長卷,和一軸南宋緙絲的幽風圖,確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和這玉三星可以並駕齊驅了,廖參政還附著一封典麗堂皇的賀信,信內說起來春進京會試,務必叫我到他寓所下榻,此老巨眼認人,在一般仕宦當中,總算難得的了。”

夫妻說話之間,使女們已替新娘卸完鳳冠霞帔,頭上只鬆鬆的挽了個宮樣高髻。楊展也換了便服,坐在梳妝檯側首細細的打量瑤霜,只覺得她今天開了臉,益顯得玉潤珠圓,容華絕代,越看越得意,不禁看呆了。瑤霜一陣嬌羞,笑啐道:“從小看到大,今天我面上添了花樣不成?”

楊展微微一笑,瑤霜又說道:“今天真把我悶苦了,坐在八面不透風的花轎裡,已夠受的了,頭上身上插的、戴的,掛的,累累墜墜叮叮噹噹,把我妝成四不象的怪物,還要屏著氣兒,垂著眼皮兒,邁著小步兒,由著人擺佈。可恨你前廳那幾個刁鑽子弟,還要想出毒著兒捉弄我,你倒好,沒事人似的,自由自在的立在一邊,也瞧我的哈哈了。早知做新娘是這麼一股勁兒,我真不願……”說到這兒,嬌臉上紅雲泛起,一低頭,也吃吃的笑了。

小蘋一瞧洞房內諸事俱備,辰光不早,指揮幾個使女退去,自己在楊展瑤霜面前,放了兩杯香茗,道了安息,便要抽身。瑤霜忽然喚住道:“小蘋,我和相公的寶劍暗器呢?”小蘋悄悄說道:“老太太吩咐過,叫我收起來,說是新房內,取個吉利,不準擱兵器呢。”楊展笑道:“你悄悄的只把小姐的蝴蝶鏢拿進來,兩柄劍擱在外屋好了。

你不是在新房外屋打鋪嗎,晚上可得留點神。今天經過曼陀羅軒茶館,似乎瞥見幾個不三不四的腳色,剛才七寶和尚也提到了,也許豹子岡一般匪徒,沒有死心,跟下來,出點花樣也未可知。”瑤霜皺眉道:“這兒可不比成都,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千萬不要驚嚇了老太太。”小蘋笑道:“相公小姐望安,剛才獨臂婆私下對我說,宅裡屋大人雜,相公小姐的喜事,震動了遠近,賀禮又堆了一屋子,她早已存心守夜了。老太太那邊,有虞小姐伴著,萬無一失。虞小姐剛才還對我們小姐說,今晚不比往常,小姐和相公,無論如何,不許動刀掄劍,也不會有事發生,她自會當心,到前前後後巡視的。”小蘋說畢,含笑退出,順手把房門虛掩上了。

良宵苦短,楊家表面上,好像平安無事的度了新婚之夕。第二天楊展夫婦清早起來,到老太太屋裡坐了片刻,留宅的親眷們相見之下,彼此又是一番道喜。早膳用後,老太太又替新夫婦安排好一件大事,吩咐外面轎馬伺候,新郎新娘到烏尤寺拜謁老丈人破山大師,照俗例便是“回門”不過新娘“回門”回到和尚寺去,又是一樁笑話。

楊老太太卻有辦法,她早已預備下佈施全寺僧眾幾百套僧帽僧衣僧鞋,有錢人家好辦事,新郎新娘動身赴烏尤寺時,轎馬後面,許多家人挑著香燭和佈施衣鞋擔子。另外備了體己的幾色禮物,是孝敬老泰山破山大師的。人家一瞧,楊家敬佛修善,楊武舉新婚之後便拜佛,聰明一點的,便知道是新郎新娘回門,只要瞧這許多佈施東西,為什麼不挑到別處寺裡去呢。

烏尤寺全寺僧眾,早由楊宅家人通知,新郎新娘轎馬到了山門口,全寺僧眾,按照檀樾佈施的例規,擂鼓敲鐘,排班迎接。老方丈破山大師卻沒出來,楊展瑤霜拈香點燭,參拜了前後殿諸佛以後,吩咐家人們,把佈施衣帽,按名發放,全寺僧眾,皆大歡喜。佈施完畢,只命兩個書僮,挑著體己禮物,到了後面方丈清修之所,雙雙拜見破山大師。這位老泰山瞧得面前自己訓練出來的一對嬌婿愛女,真是威鳳祥麟,天生佳偶,讓他平日禪悅功深,多年面壁,也不由的呵呵大笑,十分得意。想起當年自己“巫山雙蝶”的前塵,面前這一對,無異當年老一對的影子。塵海滄桑,如露如電,又高興,又感慨,覺得當年“巫山雙蝶”縱橫江湖,居然能夠得到這樣善果,都由於後來和載福積善的楊家,氣機相感,情義交孚所致。

現在惟求我佛慈悲,降福於這對小夫妻了。

兩夫妻在方丈屋內,並未坐下,因為破山大師向他們說:“昨夜你們家裡,親友滿堂,喜氣洋洋地過了一夜,哪知道川南三俠,替你們足足忙碌了一夜,替你們楊家做了擋風牌,把事情整個攬在自己身上,你們才能風平浪靜的度過良宵吉夜呢。有友如此,真是難得。”

楊展夫婦聽得吃了一驚,瑤霜忙問道:“爹爹!昨夜怎樣一回事?我們兩人一點沒有覺察,家裡也沒有動靜,真個被三俠矇在鼓裡了。爹爹既然知道,當然和三俠見過面了,三俠觀在什麼地方?來的定是黃龍手下一般人了!”破山大師搖頭嘆息道:“事情沒有像你們想的簡單,裡面還套著不少古怪的事由兒,我也不大十分清楚,你們跟我來,你們自己問三俠去。”

楊展瑤霜驚疑之下,跟著破山大師,離開方丈室,出了烏尤寺後山門,到了從前楊展讀書的一座小樓前。雙門緊閉,好像無人,破山大師上前微一叩門,兩扇黑漆門,呀的一聲,從內開了半扇,探出一個小孩子頭,一對猴兒似的小圓眼,向外骨碌碌一轉,呲牙一笑,倏又縮進身去。便聽得門內有人哈哈大笑道:“新姑爺新姑奶奶雙雙回門來了,今天我們三塊料,暫充接待嬌客的美差,烏尤寺馳名遠近的一頓素齋,又穩穩地落在臭要飯肚裡了。”

雙門大開,楊展夫妻一瞧門內說話的是丐俠鐵腳板,身後賊禿嘻嘻的七寶和尚,土頭上腦的賈俠餘飛,都迎出來了,趕情川南三俠,一個不少,把這所現成的房子,暫時充作三俠的落腳處所了。三俠身後掩掩藏藏的,跟著瘦猴似的一個小孩子,一身玄色緊身短打扮,腰裡圍著亮銀九節練子槍,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卻沒有見過,不知是誰?

楊展瑤霜跟著破山大師進門,大家進了樓下向陽的一間客廳,大家落坐。寺裡幾個小沙彌,立時提壺挈盒,跟了進來,忙著張羅香茶細點。鐵腳板向七寶和尚眉目亂飛,亂做鬼臉,七寶和尚脖子一縮,向他點點頭,笑道:“臭要飯,你不用裝怪樣兒,我明白你昨晚忙碌了一陣,別的不要緊,肚裡的酒蟲又作怪了。我勸你忍一忽兒罷,我肚裡灑蟲,比你只多不少。你要明白,這兒有尺寸的地方,我野和尚在大佛似的老方丈面前,嚇得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你少和我做鬼臉吧!”兩人怪模怪樣的一吹一唱,引得眾人大笑,破山大師也禁不住笑道:“兩位寬心,這兒是楊家別業,與敝寺無關,我知道三位無酒不歡,早已打發楊府管家,騎馬趕回去,向楊老太太討取家藏美酒去了。”破山大師這樣一說,七寶和尚鐵腳板突然從座位上一齊站起,一臉正經地齊聲說道:“長者賜,不敢辭!”七寶和尚還低低的念著“阿彌陀佛!”這一動作,又惹得大家大笑,瑤霜忍著笑說道:“你們兩位不開玩笑,不過日子,昨晚究竟怎樣一回事?故意在我們面前瞞得緊騰騰的,沒有我父親說起,到現在我們還矇在鼓裡呢!”鐵腳板道:“姑奶奶!我們喜酒吃在肚子裡,事情擱在心頭,昨晚是什麼日子,如果讓一般吃橫樑子的,動了楊府的一草一木,驚動了姑爺姑奶奶大駕,我們喝的幾杯喜酒,算喝在狗肚子裡去了。我們三塊料,從此在川南這條道上,便沒法鬼混了。但是事情也夠險的,想不到多年匿跡銷聲的魔崽子,也出現了。昨晚這出戏真熱鬧,三俠拚命戰群魔,最後如果沒有尊大人,佛法無邊,施展袖裡乾坤,把群魔嚇跑,此刻我們三塊料,也許接待不了姑爺姑奶奶,也許落不了整頭整腳了。”楊展驚道:“咦,連我岳父都出手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兩位不要再吞吞吐吐了。”瑤霜更性急,催著快說,七寶和尚笑道:“事情已過去了,說不說兩可,不過事由兒是我們這位藥材販子起的頭,兩位要聽個熱鬧兒,讓他細情細節的說明好了。”楊展瑤霜忙向賈俠餘飛請教,餘飛正要張嘴,鐵腳板雙手一擱,指著門外笑道:“慢來慢來!美酒佳餚齊來,藥材販子肚裡一篇舊帳,且等在席上再說。我和狗肉和尚陪著大師細斟細酌,新姑爺新姑奶奶斯文一派,酒萊都有限,可以當作說書似的聽你這段閒白兒,你就好好的孝敬一段吧。只是一張嘴怕有點忙不過來,還是說呢,還是喝呢?各人自掃門前雪,你就啞巴吃黃蓮,我們顧不得你了。”眾人大笑之間,果然門外抬進整罈佳釀,當面打開,酒香四溢,鐵腳板七寶和尚促鼻亂嗅,手舞足蹈,大讚“好酒。”沙彌們調桌布椅,精緻的素齋,也川流不息的送了上來。於是大家讓破山大師居中首座,楊展夫婦居右,川南三俠居左,大家就席吃喝之間,賈俠餘飛便把昨晚三俠戰群魔的始末,詳細的說了出來。

賈夥餘飛,是洪雅花溪鄉的富戶,上代以販賣四川藥材起家,長江各大碼頭,都有餘家的藥材棧,藥材以外,還開設了幾家當鋪,成都城內一家最大的當鋪,字號叫作“大來”

的,便是餘家的產業。不過這種藥棧和當鋪是餘家祖上傳下來的公產,不是餘飛一人所有。

餘飛對於這類當鋪營業,認為名曰便利窮人,其實剝削窮人,平日不以為然,讓族人們經手經營,自己從不顧問。一年到頭,以採辦珍奇藥材為名,走遍蜀中各大名山,結交的都是江湖俠義一流,近朱者赤,偶然也伸手管點不平的事,江湖上便有了賈俠的美名。他又和鐵腳板七寶和尚氣味相投,又列在川南三俠之列。外表上土頭土腦,是個道地的買賣人,其實他深藏不露,身懷絕技,知好如鐵腳板七寶和尚矮純陽一流人物,只看出他的拳劍功夫,近於武當內家一派,問他是何人傳授,他說是祖傳。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世傳的本行商人,在江湖上絕無名頭留下,當然也無從查考。

豹子岡黃龍虎面喇嘛擺立擂台,發臨通知水陸各碼頭有名人物,其中便有賈俠餘飛一份帖子,這份帖子是就近送到大來當鋪,託鋪友轉交的。其實餘飛本人,這時正在青城山中,流連忘返,湊巧碰著青城道士矮純陽結束下山,說起豹子岡擂台的內幕。鐵腳板七寶和尚正在四處探聽他的行蹤,餘飛便和矮純陽一同下山,順便又替邛崍派拉了幾個有名人物,同到成都,以壯聲勢。餘飛來的幾個朋友,便同在大來當鋪托足。

豹子岡擂台,被楊展一篇正論,獨臂婆一口吹箭,鐵腳板一張利嘴,鹿杖翁一頓臭罵,弄得瓦解兵消。矮純陽統率邛崍沱江第二支派,大功告成。餘飛請來的朋友們,無事可做,各自星散,餘飛自己和鐵腳板七寶和尚暢敘了幾天,也想回花溪老家去看看。不料在這當日,自己寄寓的大來當鋪,突然發生了奇事。

有一天旁晚時分,餘飛在城外和七寶和尚鐵腳板盤桓了一陣,回到大來當鋪去,剛進城門,當鋪裡一個夥計,氣急敗壞的奔出城來,一見餘飛,喘吁吁的說:“相公快回去,鋪裡分派好幾批人,四城尋找相公,不想被我碰上了。”餘飛問他:“有什急事?要這樣找我。”夥計說:“路上不便奉告,相公回去便知。”

餘飛回到大來當鋪,主持鋪務全權的大老闆,原是餘飛的遠房伯叔,年紀已五十開外。

一見餘飛,如獲至寶,一把拉住,同到後面密室,悄悄對他說:“昨天早晨,當鋪開門時分,便來了一乘轎子,從轎內出來一個衣履華麗,氣度不凡,年紀四十上下的人,身後還跟著一個下人,提著一隻精巧的朱漆箱子。一進鋪門,提箱子的下人,便向櫃上說:‘我家老爺,一時急用,有貴重寶物在此,櫃外不便說話,快接待我們老爺進去。’我們當鋪本來可以從權內議,一半因為東西貴重,怕有失閃,一半也替鄉紳大戶遮羞,以免外觀不雅,當時開了腰門,請他主僕兩人到內櫃落坐,由我們二老闆接待。問他:‘當的什麼東西?’來人把下人手上的朱漆箱提在桌上,揭開箱蓋一看,原來是三尊白玉三星。講到這三尊玉三星,質地、光彩、雕工,確是希罕之物,論年代,最少也是宋元以前的東西,問他要當多少,來人說:‘這件玉三星,是傳家之寶,別家當鋪,真還不敢輕易交鋪,因為你們餘家大來當,是多年老字號,才敢拿出來。少則五天,多則十天,定必備款來贖,不折不扣,要當三千兩銀子。’我們二老闆是多年老經驗,鑑別珠寶一類的東西,在成都也算頭把交椅。明知這幾尊玉三星不比等閒,這類寶物,碰著認貨的便是無價之寶,來人當三千兩,不算獅子大開口,但是一個當鋪,交易一筆三千兩的買賣,也是平常不易碰著的,我們二老闆做事小心,又請我出去過一過目,我出去一瞧東西,確是寶物,便和來人說:‘當有當規,定的十八個月滿期,敝號放出去的款子,便不能不作十八個月打算。至於十八個月內,主家早取早贖,與敝號無關,而且這種物件,易殘易缺,存放更得當一份心。尊駕說的數目,未免太多一點,如果是千把兩銀子,敝號還承受得下來。’後來說來說去,照來人所說數目,打了個對摺,一千五百兩銀子成交,寫好當票,兌清銀子,玉三星仍然放在原箱子內,掛號存庫。來人主僕拿著一千五百兩銀子,依然坐轎而去,臨走時,那位主人向我笑道:‘別人當東西,故意說馬上就取,那是無聊的門面話,我可不然,現在我再說一句,五天之內,定必取贖,只當五天,願認一月的利息,老闆,這批交易你做著了。’當時我對於他的話,也沒有十分留意,這是昨天午前的事。今天晌午時分,我們二老闆還覺得這批買賣做得很得意,對於存庫的玉三星,還要過過眼,細細的鑑賞一下,萬不料他到天字號存放珠寶庫去看玉三星時,那件寶物和朱漆箱子,蹤影全無。門不開,戶不啟,常年還有兩個護院的坐更守夜,別的珠寶一件不少,獨獨新當的玉三星不翼而飛了。這不是奇事嗎?最可怕的,當主臨走時,明明說出五天以內必取,當票上雖然照例寫著帶殘帶缺,寶玉寫成劣石,無論如何,總得拿出原件東西來還人家。現在拿什麼東西還人家呢?別的東西,也許還有個法想,惟獨這種寶物,獨一無二。當主如果咬定要原當之物,我們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出了這樣禍事,還不敢向外聲張,我們餘家大來當百把年老字號,在成都是數一數二的,這塊牌匾,如何砸得起!禍從天上來,真把我們急死了。我和二老闆暗地商量,這檔事定然是江湖上飛賊的手腳,也許來當東西的人,便是飛賊,我們知道你和江湖上人們有來往,外面還有俠客的聲名,這檔事,只有你可以救我們的命。一筆寫不出兩個餘字,為了餘家大來當的老牌匾,眼看要被人家摘下來了,你也得伸手托住呀!”這位遠房伯叔的大老闆,說得淚隨聲下,幾乎向餘飛要下跪了。

餘飛聽得心裡暗暗吃驚,餘家大來當老字號,在成都許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在我托足鋪內當口發生了,這不明明衝我餘飛來的嗎,這不是來摘大來當的牌匾,明明是來摘我餘飛的牌匾了。看情形我們這位遠房伯叔,也明知道這檔事衝著我來的,嘴上故意不說,卻用苦肉計把我套下了。餘飛心裡暗暗打算,面上不露坤色,而且一聲不哼,站起身來,命大老闆領著到天字號當庫,仔細踏勘了一下。只冷笑了幾聲,一言不發的便飄然出門去了。餘飛的舉動,更令大來當內的人們,驚疑莫測,是吉是兇,只有等他回來再說的了。

餘飛剛回來,得到這樁消息,馬上又走,可是這一走,當鋪裡上上下下足足盼望了兩天兩夜。大老闆二老闆在這兩天兩夜裡,寢食不安,頭髮都愁得白了一大半。幸喜這兩天以內,當主還沒有持票取贖。兩眼望穿的盼望餘飛,盼望到第三天天色剛亮,鋪裡徒弟夥計們,起身得早早的,偶然到後面,經過餘飛寄宿的一間窗口,忽見餘飛在床上矇頭大睡,呼聲如雷,忙去通報大老闆二老闆。兩位老闆素知餘飛忽來忽往,舉動不測,平時連問都不敢問,這次可不一樣,這塊老招牌,和兩位老闆的性命,可以說都在餘飛手心裡了。兩人身不由己的飛步趕往餘飛臥室門外,一看門是虛掩著的,兩人推開了半扇門,輕手輕腳,偏著身,走了進去,正想叫醒餘飛,問個明白,猛地一眼瞧見桌上一條銅鎮尺,壓著一張當票,和一張信紙,兩人拿起當票一看,驚得幾乎喊出聲來,原來這張當票,正是那三尊白玉三星的原票。再看那張信箋時,寫著“當票已回,從此無人取贖玉三星,當本一千五百兩。一月利息若干,算清後,向歸飛記名下來往帳劃取可也。幸不辱命,乞勿驚睡,飛白。”兩位老闆驚喜之下,帶起當票,吐著舌頭,縮著脖子,躡手躡腳的溜出去了。

原當主的當票,怎會到了餘飛手上,兩位老闆只有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會曉得其中奧妙。那知道餘飛為了這檔事,也鬧得暈頭轉向,費盡了心機和周折,才把這檔事勉強弄平了。

理想與事實往往不符,事實往往比理想來得複雜,江湖上奇奇怪怪的舉動,更復雜,更微妙。在賈俠餘飛知道了大來當的玉三星出事,踏勘了庫房以後,認定了華山派黃龍這般人,無氣可出,以為餘家大來當,是我的私產,做出這樣暖昧舉動來報復了。他存了這樣主見,馬上出了大來當,想去找鐵腳板七寶和尚商量對付辦法,他知道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存身之處,向東一條街上走去。這時已快到掌燈時分,他出當門時,便覺察身後有人暗暗跟著,假作不知,走了一段路,暗地向後面留神時,看出跟著自己的是個小叫化般的精瘦孩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蹦一跳的,假裝著隨意遊玩,其實一對小眼珠,骨碌碌的老盯著餘飛身上。餘飛是什麼腳色,一瞧便知道這孩子路道不對,跟神腳步都漏出得過傳授。猛地又記起豹子岡擂台上,戲耍銅頭刁四的小叫化,似乎便是這孩子。這孩子暗暗跟著我為什麼呢,難道玉三星這檔事和這孩子有關聯麼!且看他鬧出什麼把戲來。

餘飛走完了一條街,向北面一條小衚衕一拐,順眼留神身後時,那孩子蹤影全無,一轉臉,那孩子卻在對面衚衕底出現,依然一蹦一跳的,笑嘻嘻的向自己對面走來。

餘飛心裡一樂,這孩子好快身法,大約他地理熟,從別條小巷竄過來,故意擱在我頭裡了。他心裡一轉之際,那孩子已到了身邊,卻雙手一垂,悄悄的說了句:“餘俠客想尋丟失的東西,請跟我來。”說罷飛也似的向衚衕口跑去。這一句話,比什麼都有力量,不由余飛不跟著他走,忙一轉身,跟在孩子身後,出了衚衕,見他順著大街向東飛跑,不時還回過頭來。

小孩子在前面忽東忽西亂拐,不撿正道走,只在小巷中亂竄,餘飛也不即不離的跟著,這樣走了一陣,走到北門相近文殊院的大寺前面,這處是冷靜所在,天已昏暗下來。小孩子走過了文殊院,轉入了一條極僻靜的小巷,在一家門樓下面輕輕釦了幾下門,餘飛腳步一緊,進入巷內。只聽得那家台門一開,小孩說了一聲“來了”,一面向餘飛小手亂招。

餘飛過去一看,原來是所小小的尼姑庵,依稀看出門樓上有塊“準提庵”三個字的小匾,餘飛心裡雖然疑惑,但也不怕,跟著小孩昂頭直入。餘飛一進庵門,小孩便把庵門關上了,卻向餘飛笑嘻嘻說:“餘俠客不必多疑,我們不是黃龍狗黨,我祖母在後院恭候呢。”

餘飛笑道:“我早知道擂台上銅頭刁四是敗在你手裡的。”孩子大笑道:“這種雞毛蒜皮,提它作甚。回頭見了我祖母,求你不要提起此事,我瞞著她老人家的,她知道了,了不得,我又要挨幾下重的了。”兩人說著話,穿過了一重小小的殿屋,殿上寂無人影,只佛龕面前,點著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殿後一所天井,種著幾竿鳳尾竹,上面台階上小小的三間平屋,射出燈光,中屋門口,立著一個發白如銀,黑臉如漆,瘦小枯乾的老婆子,手上拄著一支比人高一頭的柺杖,朝著餘飛呵呵笑道:“小孩子淘氣,把餘相公引到此地,實在太不恭了,諸事請相公多多包涵吧。”屋內老婆子一張嘴,音吐如鍾,看不出這樣皮包骨頭的瘦老婆子,有這樣洪亮的嗓音,餘飛吃了一驚。他吃驚的倒不是為了嗓音洪亮,他一眼瞧見這位白髮黑臉的老婆子,雖然枯瘦如柴,臉上一對眼珠,卻精光炯炯,威稜遠射,手上拄著一根柺杖,也很奇特,杖頭雕出似人指路的一隻小手,通體黑黝黝的油亮,他一見這位老婆子的異相,和手上柺杖,猛地想起一個人,忙不及搶上前去,躬身施禮道:“老前輩,莫不是十幾年前,江湖傳說巴山鐵柺婆婆麼?想不到今晚在此幸會。”老婆子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想不到餘相公一見面便認出老身的來歷,老身隱跡多年,早晚便要入土,當年的事,不值一提。餘相公被我孫兒無端的引到此地,肚皮定然餓了,快請屋內落坐,老身備了幾樣粗餚,請相公將就用一點,老身還有點小事求教。”

餘飛從前聽人說過神偷戴五的名聲,戴五便是鐵柺婆婆的兒子,後來戴五死於同道暗算,下手時做得非常陰毒,無人知道兇手是誰。戴五死後,連鐵柺婆婆也匿跡銷聲,多年無人說起,想不到會在成都出現,而且特地想法將自己引來,酒食相待,其中定然有事。想起她兒子以神偷出名,難道大來當的玉三星,是這位老婆子的手腳麼?餘飛一面和鐵柺婆婆說話,一面不免起疑,從前聽個說過,這位鐵柺婆婆,性如烈火,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未到分際,一時不便探出真相。可是鐵柺婆婆很殷情的接待餘飛,幾色素齋做得非常精緻,由一箇中年尼姑進出搬送,鐵柺婆婆自己陪著餘飛,她小叫化似的孫兒,卻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飲食之間,鐵柺婆婆只說一點不相干的事,到了飯後,請餘飛到旁屋落坐,煮茗清談,才向餘飛說道:“從前我兒子戴五,在下江被人暗暗害死,連屍骨都沒有下落,為什麼事要下這樣毒手?下手的是誰?死在什麼地方?

江湖上各執一說,誰也摸不清,變成疑案。這樁事發生當口,我這孫兒剛只八歲。我媳婦產下我那第二個孫兒,得著這樣消息,連驚帶急,母子俱亡。由我這老婆子,把八歲孫兒撫育成長。我明白我兒子死得下落不明,完全是仇人怕我老婆子替兒子報仇,特地毀屍滅跡。但是天下事除非不做,既做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從那時起,我離開巴山舊居,匿跡銷聲,把孫兒暫時託人撫養,我自己到下江一帶,暗探我兒子死前死後的線索,仇人心計細密,做得非常乾淨。兩年以後,才被我探出一點痕跡來了,才明白我兒子的死,完全為了一件寶物。這件寶物是南京田皇親家裡的東西,原是大內的寶物,不知怎的落在田皇親手上,我兒子知道了田皇親家中這樣寶物,想得到手中,才生出事來的……”餘飛急問道:“究竟是什麼寶物呢?”

鐵柺婆婆嘆口氣道:“便是餘相公出來尋的玉三星了,在大來當一般朝奉眼內,只知道是件希罕東西,其實還有異樣之處,從這三尊玉三星身上,可以辨別當天的陰晴風雨,有風時起暈,雨時滴汗的異處。據說是古時于闐進貢的溫涼玉雕就的,這件寶物的異處,我還是最近從一個人的口中,偷聽來的。”鐵柺婆婆一說出玉三星出處,餘飛嘴上不由的“哦”了一聲,鐵柺婆婆不等餘飛張嘴,又搖著頭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點不假,這件飢不能食,寒不能衣的東西,卻染上我兒子的血,唉!今晚也許我風燭殘年的老婆子,和那暗下毒手的仇人,……橫豎總有一人的血,又要染上這玉三星身上了……。”鐵柺婆婆說到這兒,頭上蕭疏的白髮,竟像刺蝟般,根根倒豎起來,兩道眼神,放出野獸般的兇光,形狀非常可怕。餘飛暗暗吃驚,心想古人說的怒髮衝冠,一點不假,於此也可見這位鐵柺婆婆,內功氣勁,已到火候。可是這麼大年紀,還是這樣大火性,從她話裡,已有點聽出玉三星這件寶物,還牽連著一段血海怨仇。問題越來越複雜,大來當這樁事,怕不易落到好處,我這次也要弄得灰頭土臉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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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禿尾魚鷹的血債

鐵柺婆婆說到自己兒子的血海怨仇,不由得怒發上衝,一想到有佳客在屋,難免驚疑,忙把自己怒火壓下去,心氣一平,刺蝟似的白髮,慢慢地平復下去了。又向餘飛說道:“那時我雖然探出我兒子死在玉三星這件寶物上,但是兇手是誰?依然無從查考。而且我兒子一死,玉三星便無下落,可見玉三星落於仇人之手了。要找尋殺我兒子的仇人,還得從探查玉三星下落著手,可恨那仇人,已知我暗訪明查,故佈疑陣。當時江湖好友幫我探查的,被仇人的疑陣迷惑,有兇手嫌疑的,似乎有不少人。經我老婆子細心考驗,才知一個都不是,全是仇人暗地佈置的手段,竟想移禍江東,教我摸不著路道,到處結仇,居心狠毒奸滑,無與倫比。我老婆子走遍長江兩岸,白費了好幾年工夫,依然得不到仇人的真名實姓。那知道我那仇人,真個奸滑無比,在我離開巴山,遍游下江當口,他卻溯江而上,隱名易姓,改裝換服,隱跡川中了,這還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那時我用盡心機,在長江一帶,找不著仇人蹤跡,弄得心灰意懶,心裡又惦著我孫兒,只好權且回來,但已不願再回巴山,把寄養人家的孫兒領回來,隱跡成都城外偏僻處所,祖孫相依,以度餘年。哪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這樣志灰心懶的一忍,卻於無意之中,竟找著我仇人蹤跡了。”鐵柺婆婆說到這兒,天井裡微微的一陣風飄過,鳳尾竹的竹葉影子,在紙窗上一陣搖擺,餘飛已聽出有人跳牆而入,鐵柺婆婆並不起身,喝道:“是仇兒嗎?”喝聲未絕,她的孫兒騰的跳了進來。這時她孫兒身上雖然還是小叫化一身裝束,腰裡卻纏著一條亮銀九節練子槍,腳下一雙爛草鞋,也換了嶄新的搬尖衲幫薄底小灑鞋了。一進屋來,向他祖母說道:“仇人毫未覺察,依然在青牛閣,看情形一時不會離開。”鐵柺婆婆冷笑道:“好!便是他擺下了刀山火海,我老婆子也要和他算清這本舊帳!”

又向餘飛嘆了口氣說:“這孩子是我的一塊累贅,沒有這塊累贅,這層怨孽,也許拖不到現在,早已可以解決了。”餘飛笑道:“我看這位小哥,輕身功夫已得真傳,從小在老前輩手裡鍛煉出來,當然不同凡俗。”鐵柺婆婆搖著頭說:“餘相公不必客氣,他小名仇兒,我家姓戴,替他取個仇兒小名,無非教他不忘父親戴天之仇的意思,取名時節,我確已意懶心灰,希望他長大成人,自己去報父仇。

但是這孩子和他父親一般,淘氣異常,教他小巧之能,倒是易學易精,講到真實功夫,便差得遠了。”餘飛一心注意著玉三星的事,隨口稱讚了仇兒幾句,便問:“後來仇人蹤跡,怎樣探到的呢?”

鐵柺婆婆向仇兒一揮手,仇兒出去以後,向餘飛說道:“我起初隱跡城外,極少在外面走動。我果然不知仇人近在目前,大約仇人也不知我會隱跡此地,而且事隔多年,大約仇人心裡,以為我早已入土了,防備的心思,自然也鬆懈了。直到最近幾月內,我聽到豹子岡擂台的風聲,傳遍了成都人們的耳朵,我才觸動了心思,在開擂這幾天,我混跡人叢,暗地留神各門各派的人物。到了夜深人靜,暗暗到黃龍家中,和一般江湖人物寄身之所,靜心探聽。一面命仇兒扮成小叫化一般,出入熱鬧處所,隨地留神。這樣暗探了幾天,關於擂台的起落,我都知道,因為事不於己,心無別用,沒有擺在心上。後來黃龍,受了鹿杖翁的挾制,和你們川南三俠的步步佔先,鬧得八面不夠人,豹子岡沒法存身,和一般狐群狗黨,想法搬到別處,徐圖復仇之策。在這當口,有一晚,快近四更時分,我從黃龍家中退出來,到了岡下一片林內,暫時歇一歇腳,忽見岡下兩條黑影一前一後,越溪而過,來到林外。月光照處,瞧出前頭走的是個道裝的少年,身上揹著一隻小箱子,後面走的是個女子,認出是黃龍女人半面嬌,在林外走了幾步,到了黑暗處所,後面的半面嬌,把前面走的人喚住了,囑咐道:‘箱子裡東西,我本想自己送去,現在我沒法離開這兒,這東西是你師父的性命,你回去對你師父說,我替他藏了這許多年,連我男人都不知道,現在我們家裡情形,弄得亂七八糟,沒法再替他保藏了。可是有一件,叫他千萬當心,他因這件東西和人結過樑子,這人手辣心狠,已在此地,千萬叫他當心,你路上也得留神,你就快走吧。’這幾句話,鑽在我的耳內,如何不動心,雖然摸不準是否與我有關,也非一探不可了。一看林外半面嬌已回身跳過溪去,我忙藉著林木隱身,瞄著前面道裝少年的身影,一路追蹤,我本可沿路攔截,先看一看箱內什麼東西。但是我志在蹤跡仇人,又摸不準究竟與自己有無關係,不便打草驚蛇,所以我始終一聲不響的遠遠跟著,一直跟到城內這兒文殊院相近的青牛閣。青牛閣是所道院,規模不小,卻已破敗不堪,香火全無,平時人跡罕至。背箱子的青年道士,繞到青牛閣後牆,縱了進去。我暗暗跟到裡面,才知青牛閣前面幾層殿院,雖然破敗不堪,後面一大片荒廢的園圃內,倒有一所較為整齊的樓房,前面種著一排高梧,樓下黑黝黝的,燈火全無,只樓上左面一間,透出一點燈光。

那時我已存身樓前一株梧桐樹上,背箱子的少年道士,進了樓門,聽到登登的樓梯直響,接著便聽出左面有燈火的房內,有人說話。我又飛渡到左面一株樹上,隱身梧桐枝葉內。幸無窗戶開著,向樓窗內瞧時,只見雲床上,盤膝坐著一個四十開外的魁梧道士,背箱子的少年道士,站在一旁,背上的箱子已擱在樓板上,師徒兩人,正在問話。

我在樹上,離樓窗大約總有三四丈遠,樓內說話聲音略低一點,便聽不出來。我正想飛上樓簷,聽個仔細,驀見圍著園子的牆上,現出一條黑影,一伏身,蹤影不見,一忽兒,已在樓頂屋脊上現身,一邁腿,跨過屋脊,蛇一般伏在瓦上緩緩移動,一面貼著耳朵,聽樓內動靜。樓內道士,機警異常,似乎已知瓦上有人,袖子一拂,把燈扇滅,立時一條黑影,穿窗而出,在簷口微一定身,便向上面樓角縱去。我看出這人是背箱子回來的少年道士,肘後已隱著一柄寶劍,可是在這少年道士翻身跳上樓角時,伏在瓦上的人,早已跳起身來,翻過樓屋,隱在後坡不見了。奇怪的是徒弟出來捉賊,樓內他師父卻沒有現身,少年道士在樓頂前後坡搜索了一遍,找不著賊影,回身跳下樓來,落在樓下平地上,又前後轉了一個身,依然賊影無蹤。這時,左面樓房內燈火復明,窗口探出他師父身子,向下面喚道:‘徒兒,賊子早已跑遠,讓他詭計多端,也是白廢!’說罷,冷笑了幾聲,轉身回到雲床上去了。我留神房內樓板上的箱子,業已蹤影全無,立時明白他自己沒有現身追賊,是把箱子隱藏到別處了。我沒有見著箱內的東西,尚難斷定這人是我仇人,無奈賊子已經藏過,一時無法可想,只有先把這師徒兩人,是何路道,弄清楚了再說。那幾天我暗探各處,怕有人認出我真面目,面上特地套著面具,黑帕包頭,一身黑色短打扮,不男不女,誰也認不出我老婆子的真相。身上更是寸鐵不帶,十幾年臥薪嚐膽,報仇原不在一時,只要被我摸著了線索,認清了仇人真相,便不怕他逃上天去。當時,我在梧桐樹上摘了十幾粒梧桐子,扣在手心裡,時近中秋,梧桐子堅老如鐵,權充暗器,卻是合手。一抖手,發出三顆梧桐子,一顆打滅樓內燈火,兩顆分向師徒兩人身上襲去,並不真當暗器使用,無非藉此引逗罷了。我把三顆梧桐子發出,自己身子已縱到別一株的梧桐樹上了,轉身一瞧,樓內燈火已滅,師徒兩人已飛身出窗,立在窗外瓦上。那師父一抬手,向我原立的樹上,發出幾顆暗器,打得梧桐葉嗤嗤亂響,我在旁的樹上,聽風辨聲,知是鐵蓮子一類的暗器。老道認定那樹上有人,不意暗器發出,寂無影響,嘴上不禁咦了一聲,立時發話道:‘那位道上同源,是否有意枉顧,如和那賊子一路,為那件東西而來,也請現身出見,當面賜教。我摩天翮皈依三清,多年隱跡,如有開罪之處,亦請明白見教。’我一聽他自報摩天翮,立時記起有人提過他的名頭,從前也是長江一帶的飛賊,還有人評論他,除出風流好色以外,尚無大過,不想隱跡此處。照這樣看來,摩天翮也許是我仇人,因為從前我兒子是神偷,他是飛賊,難免為了玉三星的寶物,起了爭奪,他把我兒子,暗地害死以後,懼我老婆子尋他,乘我下江尋仇當口,他悄悄的來到青牛閣,匿跡銷聲,充這修行的老道了。那黃龍女人半面嬌鬼鬼祟祟的,定和他有暖昧勾當,豹子岡擂台下,摩天翮沒有露面,似乎和華山派不是一黨,也許因為我兒子的事,不敢露面,奇怪的是半面嬌在林外叮囑他徒弟的話,好像已經知道我老婆子到了成都,正在找尋他,難道我在豹子岡露了形跡了?還有樓頂上,伏瓦竊聽,忽然隱去的人,照摩天翮此刻口氣,似乎這人和玉三星也有關聯,不管他們什麼關係,皇天不負苦心人,到底被我找著仇人蹤跡了。我要叫仇人死而無怨,認識我老婆子的厲害,非得把那箱內東西,認清了果然是玉三星的話,才算賊證俱全,然而叫他死在我鐵柺之下。放著你的,等著我的,暫時且不露面,明晚再和你算帳,我主意打定,讓那賊子報了一陣字號,我便在暗中抽身回來了。回到城外隱居之所。略一思索,收拾一點隨身應用東西,連夜和仇兒挪到此處。這準提庵內的師太,無意之中我幫過她一次大忙,她又不知我祖孫底細,地又僻靜,和青牛閣只隔了文殊院一段路,摩天翮萬不料我老婆子會隱身近處。但是我還不放心,不到天亮,便命仇兒扮作小叫化模樣,隱身青牛閣近處,暗窺摩天翮一師一徒,第二天作何舉動。幸而有此一著,不然,又要多費手腳了。仇兒別的不行,叫他做這種事,頗有點鬼聰明。他在青牛閣左右藏到天色大亮,寅初時分,便見青牛閣後園小門內,匆匆出來一個青年道士,向街上走去,一忽兒叫來兩個轎伕,抬著一乘體面轎子,由青年道士押到後園小門停下,青年道士退去。隔了不少工夫,走出一個四十開外的紳士,後面跟著一個下人,手上提著一隻朱漆箱子,這隻箱子的尺寸形式,我已和仇兒說過,他當然非常注意。他又看出紳士身後的下人,明明是剛進去的青年道士改扮的,那紳士坐進轎內,下人提著的箱子,便塞進轎內去了,轎伕抬著就走,改扮的青年道士跟在轎後飛跑,園內並沒有人送出來,連那扇小門,還是改扮的青年道士伸手帶上的。我們仇兒便有點難料了,一聲不響遠遠跟在轎子後面,一直跟到大來當門口,轎子停下,改扮的青年道士伸手從轎內提出箱子,跟著紳士,大模大樣的進當鋪了,仇兒雖然不便跟進當去,假裝玩耍,便在當鋪門口台階上坐著,還可探進頭去,窺見鋪內的情形。隔了許久,朝奉送著紳士出來,青年道士手上的朱漆箱子不見了。紳士臨走時,斬釘截鐵說了一句‘五天以內,必定取贖’的話,仇兒也聽在耳內了。他又跟著轎子回到青牛閣,眼看紳士和改扮的青年道士付了轎錢,進了園內,才趕回準提庵來,對我報告。我立時明白,坐轎的紳士,不是別人,定是摩天翮的化身了,他為什麼要把那東西當掉?這又是賊人的故技。夜裡瓦上的人,和我暗中幾顆梧桐子一鬧,賊人心虛,惟恐箱子內東西,有個失閃,才想出借用當鋪,權作隱藏之地,神不知,鬼不覺,又穩妥,又得不少銀子。

連自己師徒的真面目,都化裝了一下,然後施展飛賊的老手段,自己去偷自己的東西,然後手上有當票為憑,還可大大的訛大來當一下,主意真不錯,世上便宜的事,都被他佔盡了。只要聽他臨走說出五天必取的話,便可料定他要來這一手了,那知道有個小叫化似的仇兒,盯著他們呢。

我還斷定他,賊膽心虛,不敢再呆在青牛閣了,所以他五天必取這句話,是有用意的,我又料他這些年,確沒有在江湖上鬼混,否則餘相公的名頭,和大來當是餘相公落腳處所,不能不知道。正因他不知餘相公在大來當落腳,才毫無顧忌的把那東西擱在大來當內了。我老婆子既然明白了仇人的手腳,欠缺的,還不知箱子內的東西,我也得親眼看一看,我兒子喪命的禍胎。存了這樣主意,自己又報仇心切,顧不得冒犯餘相公,便於昨夜趕先暗入大來當存庫,揭開箱子一看,果然是那起禍的玉三星。我見著箱內的寶物,宛如見著我兒子的靈魂,幾乎要放聲大哭。這還說什麼,摩天翮賊子,果然是害我兒子性命的兇手。那時我又轉念,這件寶物,原是我兒子的,又是兇手的憑證,不如就此帶回,萬一被我料著,賊子今晚也來下手,得了這件寶物,馬上離開成都,又得費好些手腳。賊子到來,如果偷不著這件寶物,他不疑東西落我之手,定以為當內另有收藏之處,便捨不得離開成都了。於是我背上那箱子,在大來當前前後後,探查餘相公安臥之處,想和餘相公當面說明我的苦衷,待我手刃仇人以後,那張當票,可以取回,應化取贖玉三星本利,由我老婆子付清,免得大來當吃虧。不意那晚竟找不著餘相公蹤影,大約那晚餘相公沒有回去,沒法子只好先回準提庵來,因為在當內四處找尋餘相公,費了不少工夫,回來時快近天明,不便再找仇人算帳。照說這件寶物,由我老婆子取回,也可說物歸原主,不過被賊子施行詭計,東西進了當庫,我老婆子倒還做了一次偷兒,心裡何等慚愧!所以一到天亮,馬上授意仇兒,在大來當門口,不論等候多久,必須想法請餘相公來到此地,由我老婆子當面說明就裡,在餘相公面前親自謝罪,這便是我老婆子冒昧請餘相公光臨的一點苦衷。川南三俠,義聲俠膽,傳譽江湖,今日一見餘相公一團正氣,處處謙和,果然名不虛傳。昨夜老婆子不大光明的舉動,更覺得萬分抱愧了,事已做出,只有請求原諒老婆子身上揹著血海怨仇,多多擔待吧。”

餘飛聽了鐵柺婆婆講明前因後果,才明白那件玉三星的丟失,其中有這麼大的糾葛。鐵柺婆婆所說的仇人摩天翮,自己雖無交往,從前卻聽人說起過,此人擅長少林南派翻騰術與鷹爪功,平日行為,和江湖上一般窮兇極惡之輩,比較起來,還算是束身自好的中流人物。

怎的和神偷戴五結下這筆血債?現在鐵柺婆婆母報子仇,恨切哀腸,摩天翮大約難逃一命了。當下向鐵柺婆婆說道:“大來當是敝族公產,在下無非暫時安身,老前輩事出無奈,誰也得敬佩老前輩一番苦心,在下今晚得和老前輩會面,還認為非常榮幸呢。”鐵柺婆婆拍著手說:“餘相公真不愧一個俠宇,我這討厭的老婆子,今晚請餘相公光降,除出當面告罪,和說明大來當一檔事以外,實在還要求一求餘相公幫一點忙:今晚二更時分,我老婆子帶著孫兒,便要和仇人摩天翮,算清當年一筆血債,兒子的血債,要我老婆子來替他報復,實在是世間上的一樁慘事。也許我們祖孫兩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摩天翮的敵手,我們老小兩人,情願再死在仇人手內,絕不皺眉;萬一能夠手刃血仇,我老婆子洗手多年,到老還要和仇人一拚,不論誰生誰死,也要做得光明磊落,讓江湖上正人君子,下個評論。所以今晚老婆子懇求餘相公從旁做個見證,但是也只袖手旁觀,不論我老婆子能否敵得過仇人,絕不許餘相公出手援助,因為老婆子還識得是非黑白,我們這筆血債,絕沒有和餘相公一絲關聯,也不願連累他人,牽入我們糾葛之中。再說,玉三星當票,當然在摩天翮身邊,老婆子對於大來當的事,也要順帶辦出一個起落,玉三星原物也罷,當票也罷,總有一件請餘相公帶回,老婆子這點請求,不知餘相公肯應允麼?”餘飛一聽,心裡有點為難,暗想這老太婆真夠厲害,明知我對於他兒子的血債,無非一聽了事,關心的是本身找尋大來當丟失的玉三星,既然得到了線索,怎肯空手而回,她卻藉此要挾我看個最後的起落。不過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情理上教人沒法推辭,也只好點頭應允了。

二更時分,賈俠餘飛一半好奇,一半沒奈何,跟著鐵柺婆婆,和他孫子仇兒,到了青牛閣。這時鐵柺婆婆既不蒙臉,也不包頭,白髮紛披,完全本相,而且帶著那支仙人指路的鐵柺。照餘飛暗地估計,這支鐵柺,最少也有四十斤重量,鐵柺婆婆挾在脅下,輕如無物,依然縱躍如飛。

仇兒還是那身小叫化裝束,只腰裡圍著九節亮銀練子槍。

看情形今晚祖孫兩人絕不藏頭露尾,決計揭開臉來,要和仇人一決生死的了。只是朱漆箱內的玉三星,既然由鐵柺婆婆偷回,大約總藏在準提庵內,鐵柺婆婆終沒有把這件東西拿出來,餘飛也不好意思張嘴,看一看這件東西。

三人到了青牛閣後園,地頗僻靜,離開有人家處所,隔著幾畝池塘,一片竹林,鐵柺婆婆囑咐餘飛藏在暗處,不必露面。這層餘飛求之不得,便和他們祖孫兩人,分途而退。餘飛越過一重不高的土牆,便眼見南面一排梧桐樹後面,一座孤零零的樓房,樓上樓下,燈火全無。這夜卻值月圓之夜,一輪皓月,照徹大地,餘飛躡足潛蹤,遠遠兒的轉到樓房側面梧桐樹下,距離樓前台階下,有好幾丈遠。驀見台階下兩梧桐樹中間,擱著青石矮桌,兩個青石墩,左右石墩上分坐著一男一女,女的認出是黃龍女人半面嬌,男的是個四十開外的黑臉道士,當然是鐵柺婆婆所說的摩天翮了。青石桌上,擱著兩隻茶杯,餘飛見到時,女的已站起身來,向摩天翮說:“你知道這一次我們華山派吃了啞巴虧,但是事情不算完,這幾天我男人,正和一般同道秘商辦法,好歹有一天,要和敵人們見個真章。你和兩面都沒有過節,你隱身在此,無非為了我,現在你蹤跡已露,你那仇人,出名的毒辣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鬧出事來,我也不了。一時我又沒法脫身,你既然把那件東西,有了妥當存放之處,你就不必三心兩意,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那件東西,能帶走時便帶走,不能時,存在當裡也好。”摩天翮沉思了一忽兒,冷笑道:“好,我依你,我並沒懼怕那廝,為了你,我就暫時離開成都,明天就走,這樣,你可放心了。”半面嬌嘆了口氣,轉身便走,摩天翮跟在身後,向園門所在走去。兩人走過一段樹影葉密之處,似乎互相擁抱著,親密了一陣,才把半面嬌送出園門。

在摩天翮送客出園時,屋上縱下一條瘦小的黑影,一站地,哧的又竄進樓內,餘飛認出是鐵柺婆婆的孫子仇兒,年紀雖小,輕身功夫,真還不弱。片時,摩天翮從樹林裡走了過來,到了樓前,仰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看看青石桌,微微嘆息,大有鳳去樓空之感。餘飛在暗地裡好笑,想不到這黑牛鼻子,倒是個多情人物,可是黃龍卻變成綠毛龜了。

在摩天翮徘徊樓前,情思昏昏當口,驀聽得樓上一聲驚喊,從樓窗口跳出一人,縱身向下一跳,落地時,只喊了聲“師父!快捉賊,我中了暗算了。”喊聲未絕,這人雙手捧著胸口,一個趔趄,便跌在地上,起不來了。摩天翮吃了一驚,顧不得再看徒弟傷處,一撩道袍,雙足一頓,人向樓上縱去,萬不料摩天翮身子剛起,窗口一株梧桐樹上,一聲猛喝:

“惡鬼,今天你的報應到了!”便在這一聲猶喝中,從樹上飛下一人,橫刺裡截住摩天翮上樓之路,從半空裡,連人帶鐵柺,向摩天翮橫腰掃去,這一著險極,惡極!摩天翮身子是直縱上樓,身子已到半空,那料得到會從旁邊樹上飛下人來,兩下里勢子都非常迅捷,眼看快拐已要上身,照說這種猝不及防的襲擊,兩腳又不沾地,非常難以躲閃。連在暗地裡偷瞧的餘飛,也替摩天翮捏把汗,心想要糟,這一柺杖糊里糊塗把仇人打死,這位鐵柺婆婆也忒心急了,而且舉動也欠光明。在餘飛吃驚當口,忽見半空裡鐵柺橫掃過去當口,摩天翮兩臂一抖,身子在空中,宛似游魚戲水一般,兩腿往上一飄,一根鐵柺,正貼著他肚皮掃了過去,竟沒有受傷,接著一個風車筋斗,翻落地來,在樓下台階前站住。大約這一下,摩天翮也是死裡逃生,鬧得變臉變色,兩眼如燈,指著鐵柺婆婆大喝道:“老鬼婆!你是什麼人?我和你素不相識,無緣無故,跑到這兒,撒野行兇,是何道理?”這時鐵柺婆婆連人帶拐,已縱落摩天翮身側一丈開外,滿頭蓬鬆的白髮,又根根倒豎起來,兩目焰焰,活似怪物,用鐵柺指著摩天翮,獰笑道:“惡賊道,你休害怕,我和你仇深似海,豈肯叫你糊塗死去,這一鐵柺,無非是先叫你識得我鐵柺婆婆的手段……。”鐵柺婆婆語音未絕,摩天翮驚得大喊道:

“你……你原來是當年神偷戴五的母親,你找錯人了,我非但不是你的仇人,而且是……。”鐵柺婆婆性如火發,不待摩天翮再說下去,厲聲喝道:“住嘴!萬惡的賊道,憑你口似懸河,舌似利劍,今晚也逃不出我手心去,該死的惡賊,照你口氣,不是我仇人,還是我恩人哩。”摩天翮嘆口氣道:“老太太,這麼大年紀,還有這麼大火性,我是說,我非但不是你仇人,而且是隻有我知道你的仇人是誰,假使我真被你一拐打死,你真一輩子找不到仇人了。”鐵柺婆婆把手上鐵柺,在腳前石板上,舂得山響,左手指著摩天翮怒喝道:

“惡道,到此地步,還要花言巧語,我問你,我兒子的玉三星怎會在你手上?半面嬌勸你避開仇人,這仇人是誰?你為什麼巧施詭計,改裝紳士把玉三星放入大來當內?害死我兒子的人,既然只有你知道,究竟是誰?你說!你說!”

摩天翮被鐵柺婆婆逼問得兩眼如燈,跺著腳,大聲說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說來話長,我現在乾脆先通知你仇人是誰,不瞞你說,你的仇人,也是我的對頭,這人現在成都,他就是……。”一語未畢,摩天翮腦後嗤嗤兩縷尖風,從屋內黑暗處激射而出,襲向身後要穴,同時叮叮兩聲,幾件暗器,落在石階上。餘飛卻在這時,從梧桐樹後一躍而出,大呼“屋內暗藏的賊人,便是你們仇人,快追!”嘴上喊著,人已從樓屋左側,兜向樓後。

事出非常,摩天翮全神注意在對面鐵柺婆婆身上,萬料不到樓下堂屋內有對頭藏著,從他身後發出兩枝喂毒三稜飛魚刺,這種暗器純鋼打就,尖銳如刺,上有倒齒,入肉難拔,異常惡毒。總算摩天翮五行有救,餘飛暗藏樹後,旁觀者清,已覺出摩天翮神情言語,不似鐵柺婆婆的仇人,另有一條黑影,在樓下堂屋門口,一閃而過,躲在門後,偷聽階下。鐵柺婆婆和摩天翮對口,屢次探頭伸手,不懷好意,大約怕階下對面鐵柺婆婆瞥見,一時不敢發動。餘飛卻已暗中注意,把自己金錢鏢,扣了幾枚在手上,在摩天翮要說出仇人姓名時,猛見門後的賊人,突然露出半個身子,右臂一抬,暗器出手,賊人也不防暗中監視有人,餘飛手中的兩枚金錢鏢,也同時出手,針鋒相對,兩枚金錢鏢把兩隻飛魚刺撞落,暗器和暗器對撞,叮噹有聲,這一下,非但摩天翮嚇得躍過一邊,回頭驚看,屋內的賊人,也驚得閃入暗中,向屋後飛逃。對面怒衝牛斗的鐵柺婆婆,也愣了神,被餘飛縱出來,大呼你們仇人在屋內,摩天翮立時警覺,轉身向樓基右面縱去,和餘飛一般,向屋後兜拿。

鐵柺婆婆這時也覺情形不對,自己孫兒進樓以後,怎的沒有出來,鐵柺一順,雙足一登,飛身上樓,竄進樓窗,取出隨身火扇子,迎風一晃,冒出火光,立時瞧見了仇兒目瞪口呆,紋絲不動的靠牆而立。鐵柺婆婆用火扇子上下一照,立時明白,自己孫兒被人點了穴道了,正要用法拍醒,刷的一條黑影,從後窗口竄進屋來,抬頭一看,卻是餘飛。

餘飛向鐵柺婆婆說道:“賊人狡猾已極,竟被他逃出手去,摩天翮已追了下去,我料定那人是你家真正仇人,老前輩你快追上去,仇兒交與我好了。”正說著,猛聽得牆外不遠處所,突然一聲慘叫,鐵柺婆婆也被這局面,鬧得六神無主,究竟誰是仇人?自己也無法斷定了,聽得餘飛這樣一說,遠處又有這聲慘叫,鐵柺一挾,飛身出窗,縱下樓去,飛一般向圍牆奔去。剛要越牆而出,摩天翮揹著一個女人,跳進牆來,一見鐵柺婆婆,便咬牙切齒的說道:“老前輩,你放心,仇人逃不出我手去,我和他已誓不兩立,你我誤會,總得說明了,你才能一心尋找仇人,老前輩暫請屈留一忽兒,我們先回樓去。”匆匆說了這幾句,揹著人飛一般奔到樓下,連進樓登梯都來不及,直縱上樓,鑽入窗內;一忽兒,又跳下樓來,把地上直挺挺躺著的徒弟,也背了上去。

這時樓上燈火通明,鐵柺婆婆提著鐵柺,惘然無主地也走上樓來,自己孫兒,已被餘飛拍醒,盤膝坐在外屋一張椅子上,餘飛正替他推宮過穴。外屋床上,直挺挺躺著少年道士。

心口插著一支純鋼飛魚刺,三寸長的鋼刺,進去了二寸多,命中要穴,業已死掉。裡屋雲床上,躺著一身夜行衣靠的黃龍女人半面嬌,右脅下穿進一支魚骨刺,正痛得宛轉哀啼,急得摩天翮眼流情淚,背流急汗,在床前亂轉,伸手想替半面嬌拔下飛魚刺,又不敢拔。因為這種鋼刺有倒鉤,鉤上有毒,拔得不得法,立時可以送命,急得摩天翮幾乎發瘋,鐵青著臉,跳出外屋,向鐵柺婆婆跳著腳說:“老前輩,我和你何怨何仇,被你這一鬧,兩條命便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幾乎遭了仇人毒手,這是何苦!”說到這兒,忽又轉身向餘飛拜了下去,嘴上說道:“今晚小道沒有餘大俠暗中救護,我也和我徒弟一般了,此恩此德,沒齒不忘,小道生平,最講究恩怨分明,小道今晚算是兩世為人,這條命便是餘大俠所賜,此後凡是餘大俠有事吩咐,便是粉身碎骨,決不皺眉。”他嘴上說出恩怨分明這句話,聽在鐵柺婆婆耳內,也像賊人飛魚刺一般,直刺心坎,異常難受,咚的一聲響,手上鐵柺墩在樓板上,默默無言,原來餘飛向樓屋後身兜拿賊人時,摩天翮碰上了他,大家已通過彼此姓名了。

這當口,餘飛已經治好了仇兒,向摩天翮說道:“救危扶貧,是我輩本分,道長也毋須掛懷。這位小哥,便是神偷戴五的兒子,也是戴老前輩的孫兒,這位小哥也幾乎遭了賊人毒手。當時我在暗中瞧見他暗進樓內,一忽兒,令徒從窗口跳下,倒地身死,那時我還以為他人小心毒,令徒命傷其手,心裡不以為然,後來才瞧出令徒胸口中的賊人飛魚刺。此刻問他時,才知他由樓下躡足上樓,正值令徒已中暗算,提著最後一口氣,由裡屋逃出外屋,跳出窗去。一個蒙面賊人,也由裡屋鑽了出來,他貼牆一躲,已被賊人眼光掃到,順手給他點了穴道,定在那兒,幸而賊人一心奔赴樓下,沒有下毒手,否則這條小命,也是難保。

你看他們,本來一門三代,現在只剩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臥薪嚐膽了七八年,硬是找不著仇人蹤影。突然知道起禍根苗的玉三星,在你手內,你的舉動,和半面嬌幾句閃爍的話,在戴老前輩心目中,當然認為可疑,事情太湊巧,難怪他們老小兩位,認定你是他們的仇人了。真是真,假是假,真金不怕火煉,現在已快到水落石出之日,那逃走的賊人,太心狠手辣了,江湖上絕難容留此人,今晚既然被我趕上,不由我不伸手了,從我餘飛說起,我也不能放過賊人,不過此事回頭再說,你令徒一下致命,已難挽救,裡面傷的一位怎樣了?

救命要緊,我瞧瞧去。”摩天翮一聽,似乎餘俠客懂得傷科,嘴上亂念無量佛,餘飛向鐵柺婆婆安慰道:“令孫靜坐一忽兒,便可活動如常,老前輩且勿焦心,我們回頭再商量辦法。”說罷,跟著摩天翮進了裡屋,剛一進屋,猛聽得床上半面嬌鬼也似的大喊一聲,“冤家!我忍不住了,你不替我報仇,我死不瞑目!”摩天翮一個箭步,竄到床前,只見半面嬌極喊了一聲,身子蹦起老高,落下來,眼珠瞪得老大,業已死掉。餘飛近前細看時,原來半面嬌忍不住痛楚,咬牙伸手,一拍脅下飛魚刺,盡根沒入,斜穿心房,竟是自絕生命。摩天翮立在床前,兩眼盯著床上半面嬌,面如凶煞,一聲不響,忽地一跺腳,把外面道袍脫掉,奔到床前,抽出一柄積壓滿鞘的寶劍,背在身上,又把一隻鏢袋,系在腰裡,轉到床前,拼著嗓音,朝半面嬌屍首喊道:“你等著,待我取了仇人腦袋來,和你攜手同行。”說罷直著眼,轉身便走。

摩天翮邁步時,餘飛伸手把他拉住了,高聲說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得沉住氣,報仇的不止你一人,外屋還有老少兩位。再說,床上的死人,你不要忘記了,她是黃龍的女人。”這幾句話很有斤量,摩天翮聽得目瞪口呆,楞住了神,突然朝餘飛一跪,淚流滿面的說道:“小道方寸已亂,餘大俠金玉良言,小道無不遵命,現在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除出和賊人一拚,還有什麼辦法呢!”餘飛伸手把他架了起來,納在一把椅子上,卻向外屋喚道:

“戴老前輩,你們老少兩位,請進屋來。”鐵柺婆婆和仇兒應聲而入,餘飛叫鐵柺婆婆也坐在一邊,轉身向摩天翮說道:“今晚連下毒手的賊人,果真是戴老前輩的仇人的話,你們兩家,已經是同仇敵愾,剛才你說過,只有你知道戴老前輩的仇人是誰,現在你可以說出來了,免得他們祖孫心裡還存著芥蒂。大家說開以後,再商量報仇辦法,我也可以看事做事,助你們一臂之力。”

摩天翮向鐵柺婆婆掃了一眼,又向床上半面嬌的屍首,痴痴地瞧著,忽地一聲長嘆,掉臉向餘飛說道:“七八年前,小道在長江下流,兩湖地面,獨來獨往,有時也伸手做點沒本錢的買賣,那時神偷戴五的名頭,很是不小,不過戴五常在江蘇南京一帶出沒,從來沒有和他見過面。有一年正值八月中秋的明月之夜,我獨自在洞庭湖邊君山上面,登高望月,直到三更過後,才下山來。我本來在東面山腳下泊著我的坐船,下山時,沒有從原路下山,信步遊行,卻在西面的山腳下了,到自己泊船處,還要繞著山腳,走很長的一段路。山腳下便是煙波縹緲的洞庭湖,一片湖光,託著天空一輪皓月,萬籟無聲,只天水相涵的月色,在波心射出萬道粼光,風景無邊,心胸奇暢。我沿著山腳貪玩月色,慢慢的向西走了裡把路,轉出湖邊一座高巖,猛見巖腳下一帶蘆葦叢中,隱著一隻雙桅官舫,桅杆上既不扯旗,也不點燈,連船上也黑黝黝的沒有燈火。後稍舵樓上,船老大一個不見,只船頭上卻有人在那兒高談闊論,我覺得有點奇怪,便縮住腳,看準近官舫的藏身處所,再掩入蘆葦深厚之處,偷眼向船頭瞧時,只見有兩個人半蹲半坐的,似乎在船頭上對酌。一個全身穿著油綢子水靠,腰裡圍著亮晶晶映月生光的一件兵刃,似乎是柄緬刀;另一個身形瘦小,全身玄色夜行衣,背插單刀,再一聽兩人對答的話,我一發要看個水落石出了。

“穿水靠的一個,語帶北音,向瘦小的人冷笑道:‘百言抄一總,你神偷戴五的名頭,我不是不知道。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道,我禿尾魚鷹,絕不能無事生非,找上你門去。現在你不在南京田府內下手,暗地跟著田家官船,到了我禿尾魚鷹的地面,而且等我下了手,你又來趕現成,天下那有這樣便宜事!這幾杯酒,雖然借花獻佛,不成敬意,我們總算好言好散,我言盡於此,今晚我們成友成仇,全在於你了。’神偷戴五哈哈大笑道:‘這洞庭湖是你禿尾魚鷹的地面,今天我第一次聽到。如果我在江湖上早知有你這位禿尾魚鷹的大名,無論如何,也先得和你打個招呼。看情形你也和我一般,獨木不成林。憑你一個禿尾魚鷹,單槍匹馬,想霸佔偌大的洞庭湖,倒令我佩服之至,這且不去說它。我平生做事,絕不無故殺人,不論做什麼案子,手上不佔血腥。現在你把官船上主僕五口。

統統殺盡,連船老大一家老小,也被你做掉了,都丟在水內,這種行為,犯了江湖之忌,虧你有臉還說出是你地面的話,明人不做暗事,這船上不論有多少珠寶財物,本沒放在我心上,照你這樣滿手血腥,我更不願意沾染了,無奈船上那隻朱漆小箱子,是我一路跟來的目標,實對你說,這件東西,是我存心孝敬我老孃的壽禮,你既然願意彼此好來好散,滿船珠寶,我全不要,我只要那個朱漆小箱子。

我話已說明,我也是那句話,今晚我們成友成仇,全聽你一句話了。’”

“禿尾魚鷹似乎震於神偷戴五的名頭,一時不敢變臉,滿不在乎的笑道:‘老哥既然話已說盡,多說無益,小小一隻的朱漆箱子,不管裡面裝的什麼稀罕寶物,我譬如沒見,一準奉送。老哥是陸上朋友,小弟是水裡買賣,難得會在一起,來來來,這是田府家藏的佳釀,我們喝完了酒,彼此哈哈一笑,各奔東西。’說罷,提著酒壺,在神偷戴五面前,滿滿斟了一杯,殷勤相勸。

“那時我藏身所在,和那船頭斜對著,相距只兩丈多遠,船頭上一言一動,在一輪皓月之下,看得非常清楚。只見戴五把自己面前斟滿的一杯酒,拿起來,在禿尾魚鷹面前一放,冷笑道:‘常言說得好,將酒勸人無惡意,此刻情形可不同,這杯酒,可得請老兄先喝,老兄願意和我交朋友,或者不願交朋友,全在這杯酒上了。’戴五這麼一說,我立時明白,禿尾魚鷹在酒內做了手腳,被戴五看出來了。

在戴五把手上酒杯一送,說出這樣話時,禿尾魚鷹忽地跳起身來,似乎就要翻臉,不料戴五手腳更快,不用站起身來,就地一個掃蕩腿,掃個正著,禿尾魚鷹正著了一下掃蕩腿,嗵一聲,跌下水去。船頭上,酒壺酒杯一類,也跟著禿尾魚鷹的身子,掃下水裡去了。

“戴五把禿尾魚鷹掃下去之後,轉身躍入艙內,一忽兒挾著一隻朱漆箱子,一躍而出,立在船頭上,向禿尾魚鷹跌下去的水面看了看,轉身向著巖腳,正要作勢躍上岸去當口,他身後水面上,嘩啦一響,忽然湧起半截身子,右臂一抬,月光之下,一道亮晶晶的閃光,已襲到戴五背心,猛聽得戴五一聲厲吼,脅下朱漆箱子,掉落船頭,身子往後一仰,一個倒栽蔥,也翻下水裡去了。”

“隔了片刻,水面上水花亂湧,起了一陣水泡,戴五沒有冒上水面,禿尾魚鷹卻水淋淋的縱上了船頭,自鳴得意的一陣怪笑,轉身指著水面笑道:‘憑你鬼靈精。也逃不了我手心去。’那時我實在看不過去了,一時義憤,從蘆葦叢中縱了出來,縱起身時,手上已扣了兩粒鐵蓮子,身子一落,離船頭已只一丈遠近,手上兩粒鐵蓮子,已向禿尾魚鷹腦後背心發去,嘴上卻喝了一聲:‘萬惡賊徒,且慢得意!’那時禿尾魚鷹絕不防蘆葦裡還藏著人,猝不及防,打個正著,一聲怪叫,也和戴五一般,身子一晃兩晃,噗嗵一聲,跌下水心去了,我明白這兩粒鐵蓮子,雖不至取賊性命,受傷定也非輕,不過賊人識得水性,是他便宜之處。果然,沉了片時,從幾丈開外的江心裡,突然冒起半截身子來,向我鬼喊道:‘有種的報出萬兒來!’那時我還年輕氣盛,一聳身,跳上船頭,指著江心禿尾魚鷹喝道:‘長江摩天翮慣打不平,教你識得俺的厲害。’禿尾魚鷹並沒還嘴,一頭扎入水裡,逃得無影無蹤,那惡賊水性真有過人之處,倒不愧魚鷹之稱。”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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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0: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拉薩宮

“照那時情形,好像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但是我對於那隻船內的情形,確實連正眼都沒瞧一下,惟獨對於戴五落水時,掉在船頭上那隻朱漆箱子,我一時好奇,要瞧一瞧箱內究竟什麼東西,順手牽羊,把它提上岸去,回到西面山腳下自己船上,且不忙著開箱,立時開船,連夜趕到岳陽。我為什麼要到岳陽去呢?因為那時我和半面嬌已成了露水夫妻,半面嬌出身繩伎,後來不跑碼頭,在岳陽城內落籍,依然是賣笑生涯,自從和我結識以後,才閉門謝客,屬身於我。那晚我趕到她家裡,才取出箱子一看,箱內還有錦盒,很嚴密地裝著一尊玉三星,我也懂得一點古玩一類的東西,認出確是稀世之寶,便囑半面嬌好好地收藏起,這樣過了一年多光陰,我已把君山腳下戴五和禿尾魚鷹一檔事,早已置之腦後。

在我和半面嬌孽緣不解當口,我自身卻發生了一樁事,我有一個拜把盟兄,在北道上發了跡,居然做到總兵,跟著皮島大帥毛文龍,坐擁貔貅,化外稱雄,把我也舉薦上去,派了幾名材官,直訪到岳陽,定要我前去效力。我不該一時雄心勃發,答應同往。臨走時,答應半面嬌日後迎她同享富貴,還叮囑她,千萬保藏那件玉三星,這件寶物,便是兩人見面的信物,那時我無非愛惜這件寶物,才這麼一說。

兩人離別以後,千山萬水地奔到皮島,確也得到一官半職,不意好事多磨,毛文龍和熊督師不睦,毛文龍命傷熊督師之手,凡屬毛帥帳下的大小將弁,人人自危,各自星散。我盟兄忠心為主,同為熊督師所殺,我報仇不成,幾乎傷命,隱跡黃冠,才慢慢地溜進山海關,一步步逃回長江。這一折騰,光陰似箭,已過了五六年,我回到岳陽趕到半面嬌家裡時,塵海滄桑,房屋換主,半面嬌已走得不知去向。細一打聽,才知半面嬌在我走後,仍然高張豔幟,跟著華山派小神龍黃龍到四川去了。我並沒有怨恨她薄情,卻惦記著那玉三星寶物,身不由己趕到四川。因為我從皮島變裝逃進關內,只剩了一個光身子,做過官的人,再要伸手做沒本錢買賣,不是不敢做,是怕人恥笑,那件寶物,卻是無價之寶,正用得著,於是一路探訪,到了成都。先在這兒青牛閣落腳,把道路探熟以後,乘夜偷進豹子岡黃龍家中,暗地和半面嬌又會了面,半面嬌哭哭啼啼,反怨我一去多年無消息,她跟黃龍進川,情出無奈,那件玉三星仍然秘密收藏,預備和我有重見之日時,作為破鏡重圓的信物。她咬定牙關,要逃出黃家,跟我遠走高飛,我想起從前情義,又昏了頭,一時不好意思向她索回玉三星,反而勸她暫時忍耐,等待機會,因為黃龍人傑地靈,手下黨羽不少,我單身孤客,獨龍難鬥地頭蛇,一時不便亂來,這樣,我才在青牛閣存下身來。半面嬌揹著黃龍,明去暗來,兩人又結了孽緣,直到最近黃龍和虎面喇嘛擺設擂台,存心和邛崍派爭奪碼頭,請了不少助拳腳色,其中有幾個遠地趕來的兇淫大盜,其中一個綽號小喪門的,聽說已命喪邛崍派之手,有一個是甘蜀毗境摩天嶺寨主禿鷹。半面嬌從黃龍口中,探出禿鷹原是洞庭湖水盜,在內地被仇人搜索,存不住身,才投奔甘蜀邊界的摩天嶺。幾年下來,練就了一身軟硬功夫,做了寨主,半面嬌疑心到禿鷹,便是當年洞庭湖的禿尾魚鷹,做了山大王,改稱禿鷹了,也許怕厲害仇人尋他,特意改成禿鷹,也未可知,因為當年君山腳下一檔事,我對半面嬌說過,也許半面嬌嘴巴不慎,從前露出一點口風,江湖上才知道戴五死於一件寶物上,戴老前輩起初打聽出的一點風聲,大約起因於此。

最近她暗地到青牛閣通知我,還說禿鷹受黃龍供養,把他當作一尊人物,禿鷹卻作威作藹,而且色膽包天,在半面嬌跟前,風言風語,醜態百出,存心不良。我得知禿鷹消息以後,暗暗到豹子岡擂台下,偷瞧了一次,雖然瞧出禿鷹身影,似和當年禿尾魚鷹有點相象,因為事隔多年,當年君山腳下一檔事,是在月光之下,並未十分認清,這時卻難斷言真相。

直到最近這幾天,黃龍被邛崍派幾位能人,戲弄了一場,有點存身不住,全家離開豹子岡,隱身別處。

半面嬌想在這時,乘機和我雙雙遠走高飛,先把秘藏的玉三星私下運出,交我徒弟帶回。不料那萬惡禿鷹,對於半面嬌一舉一動,隨時留神,她暗地常到青牛閣的舉動,也許早落在禿鷹眼內,那晚暗暗跟著我徒弟,來到青牛閣,大約已知道我是當年漁翁得利的人,舊恨新妒,一齊攻心,今晚又暗藏樓內,預備暗下毒手。不料陰差陽錯,戴老前輩把我當作殺死戴五的仇人,他在暗中聽得明白,大約也知道鐵柺婆婆的厲害,一聽我要說出仇人是誰,忙不及發出暗器,想把我殺死滅口。哪知道天網恢恢,餘大俠暗中救了我性命,幫我捉賊,才把他嚇跑了,這樣一來,我才斷定現在的禿鷹,準是當年的禿尾魚鷹了,他隨意行兇,害死我徒弟,又把尚未走遠的半面嬌戳殺,可見這萬惡兇賊,業已人性毫無。我料定這些年他佔山為王,目中無人,自以為本領高強,黨羽眾多,而且玉三星尚未到手,我摩天翮還活在世上,他決不放手,也許在黃龍面前,還要搬弄是非,糾合黨羽,和我們周旋,我們也應該立時下手,小道從今晚起,立誓不和他兩立了。”

鐵柺婆婆祖孫兩人聽了摩天翮講明前因後果,才如夢方醒,明白了自己兒子是被禿鷹所害,而且仇人近在咫尺,當面錯過,自己誤把摩天翮當作仇人,胡亂一攪,害了人家連傷兩命,幾乎連摩天翮也毀了,想不到自己到老,還做了這樣丟人的事。鐵柺婆婆越想越難受,嘴上“瞎”了一聲,倏地站起,把鐵柺放在一邊,向摩天翮福了幾福,嘆口氣說:“道長,今晚怨我老婆子荒唐,我老婆子也活膩了,讓我把那萬惡兇賊碎屍萬段以後,今晚的事,我定有法子,教道長順過這口氣來。”摩天翮正想張嘴,餘飛已搶著開口道:“老前輩痛子心切,情出無奈,今晚的誤會,誰也得原諒誰,現在要緊的,不要叫禿鷹逃出手去。

看情形禿鷹還在黃龍家中落腳,不過黃龍業已離開豹子岡。

隱身在什麼地方,一時不易查明,我們幾位同道,也正在探查他們蹤跡,這時想找尋禿鷹下落,還得費點手腳呢。”

摩天翮道:“不要緊,半面嬌早和我透出他們的底細了,事不宜遲,我們就此前往……。”餘飛點著頭,向床上半面嬌屍首,掃了一眼,說道:“青牛閣留著一具男屍,一具女屍,實在不妥,她身上中的是禿鷹的飛魚刺,依我之見,不如乘便把她背到黃龍隱藏之所,教黃龍明白明白,他女人是他好朋友下的毒手,先讓他們來個窩裡翻。”摩天翮把背上寶劍一順,咬著牙,說了一句“也好!”奔到床前,向床上死人又說了句:“生有處,死有地,我送你回黃家去!”說畢,用床薄被,把屍首一卷,扛在肩上,向餘飛鐵柺婆婆說道:

“諸位跟我走,今晚好歹要和仇人見個起落。”說罷,當先扛著半面嬌屍首,搶下樓去。

時已快到四更,天上皓月猶明,街上沉寂如死,摩天翮抗著半面嬌屍首,當先飛馳,鐵柺婆婆、仇兒、餘飛三人,在後跟著,出了北門,走了將近十里路程,過了漢司馬相如留傳古蹟的駟馬橋,長長的一條河堤,夾堤盡是槐柳,綠陰如幄,風露悽迷,走盡長堤,又過了一座石橋,向左一拐,穿進一片棗林,露出一帶上蓋玻璃瓦的黃牆,牆內琳宮梵宇,氣象崇宏,大家認識,這是成都有名的敕建西藏黃教拉薩宮,拉薩兩字是藏語,翻譯出來,便是“聖地”的意思。原來這座拉薩宮,還是洪武初年,明太祖一統中國,西藏活佛達賴,由藏入川,朝貢明廷,明太祖替他在成都敕建行宮,以示懷柔之意,後來這座拉薩宮,便由一群喇嘛,盤據在內,日久弊生,由藏入川的黃教喇嘛,把這座拉薩宮,當作行樂窩,種種不法的事,便層出不窮,成都居民,恨如切骨,主持拉薩宮的大喇嘛,出名的叫作活殭屍,凡是川藏邊界水旱各路大盜,和他都有點來往,豹子岡主持擂台,被獨臂婆一口吹箭,射瞎雙眼的虎面喇嘛,也是活殭屍的死黨。

摩天翮扛著半面嬌屍首,走近拉薩宮黃牆,向後面跟進棗林的餘飛鐵柺婆婆一做手勢,大家會意,已到地頭。

餘飛更暗暗吃驚,想不到黃龍這般人,躲在拉薩宮內,真是物以類聚,聽人說過,活殭屍出名的一個難纏人物,黃龍既然和他同黨,華山邛崍兩派之爭,不久還有一番兇鬥,今晚藉此探他一下,倒是一舉兩得。餘飛心裡打著主意,腳下已和鐵柺婆婆祖孫兩人,走近牆下,猛見幾丈開外的黃牆上,黑影一閃,一陣風般翻下一個人來,那人也一眼瞧見了這面餘飛一般人,嘴上噫了一聲,大袖一展,像一隻灰鶴般,撲了過來,到了餘飛跟前,悄悄說道:“果然是你,我的餘老闆,想不到你和這裡一般藏鬼,也做了交易。”嘴上說著,眼神已掃到鐵柺婆婆摩天翮兩人身上,神色一動,指著摩天翮肩上的屍首,向餘飛耳邊笑道:

“老闆!你這位夥計扛的什麼道地藥材,千年成形何首烏,也沒有這麼大呀!”餘飛笑道:

“隔牆有耳,休得取笑,你來,我和你說。”說罷,把這人拉進林去,悄悄地略說經過,兩人一同走來,餘飛指著鐵柺婆婆祖孫,和摩天翮介紹見面,才知來人便是川南三俠之一的七寶和尚。

餘飛向摩天翮說:“你把扛著的東西,暫時放在牆腳下,我們退到林內去再商量一下。”摩天翮依言辦理,連鐵柺婆婆祖孫,都跟著餘飛七寶和尚重行退入一片棗林,離開拉薩宮的圍牆,有好一段路。餘飛向摩天翮鐵柺婆婆說道:“我們這位狗肉和尚,今晚也是第一次摸著了黃龍隱跡之所,暗進拉薩宮,探出黃龍虎面喇嘛,江鐵駝,等黨羽,已和活殭屍一般兇徒,勾結一起,川中幾家賊寇,像搖天動之類,都已麇集一起。照拉薩宮一般賊黨口氣,已知鹿杖翁把義女虞錦雯寄身楊家,自己遠離四川,這般賊黨,對於鹿杖翁到底懼怕幾分,現在知道鹿杖翁離川,一發肆無忌憚,非但日夜密謀,要和邛崍派見個高低,連嘉定楊相公和雪衣娘兩位,也恨如切骨。但是今晚你們兩家找的是禿鷹一人,和餘人無涉,也不必牽入邛崍華山兩派的爭鬥上去,可是今晚你們一進拉薩宮,便難分清皂白。

一進去便能手刃仇人,倒也罷了,無奈拉薩宮內正值盜匪聚集當口,你們仇人禿鷹,又是黃龍那般人待如上賓的腳色,一經動手,那般盜匪,定然依仗人多勢眾,替禿鷹賣力,這樣一來,變成打草驚蛇,報仇二字,便沒有把握了。

再說,我們預備把半面嬌屍首送進去,讓黃龍瞧出他女人身上,中的是禿鷹飛魚刺,讓他們先來個窩裡翻麼,如果我們跟著死人一塊兒出現,這筆帳便不易劃到禿鷹身上去了……”餘飛話還未完,七寶和尚聽得不耐煩起來,笑道:“我的老闆,你少說幾句吧,說了半天,一句沒有說到骨節上去,老實對你們說,禿鷹這傢伙,詭計多端,外帶見色如命,我們臭要飯對於此人,早已派人盯上了,這色鬼另有落腳處所,只白天到拉薩宮來,和群賊混在一起,上更以後,便到城內一傢俬門子,找樂處了。這傢俬門子,離青牛閣不遠,你們今晚舍近就遠,算是白跑一趟,這禿賊老在城內逗留,不是好事,我們也容他不得,你們幾位,包在我手上,明晚此刻,定教你們和仇人對面……”七寶和尚還要說下去,鐵柺婆婆忽地一閃身,低喝“噤聲!”語聲一絕,大家聽出來路靠堤石橋上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一陣急步抄沙之聲,向林外奔來,大家身形一散,掩藏暗處,向林外偷瞧時,兩個背插兵刃,一身夜行衣靠的人,步履如飛,奔到拉薩宮圍牆處,其中一人,忽地驚喊了一聲,“咦!這是什麼。”林內餘飛等便知發現了半面嬌屍首了,又聽得另一人也驚訝萬分地喊道:“不得了,這是我們頭兒的寶貝,定是遭了敵人毒手了,快進去通報吧。”

兩人好像搶功勞一般,誰也不肯留著,一齊翻過牆去了,七寶和尚喝道:“此時不走,等待何時。”他光頭一晃,頭一個竄出林外,身法奇快,已拐過彎去,大家豈肯落後,不大工夫,進了北門,到了文殊院前面一片空地上,大家停下身來,七寶和尚向大家說道:“此刻時已不早,明晚起更時分,大家在準提庵會齊,諸位放心,凡是城內的私門子,都在袍哥們手心上,禿鷹一舉一動,逃不過袍哥們眼目,我這一說,便可明白,現在我們各歸洞府,我說餘老闆,臭要飯正在找你,我今晚預備下兩條黃狗腿,燉得撲鼻清香,三瓶茅台酒,足喝一天,還不跟佛爺同上西天麼。”餘飛哈哈一笑,說道:“你這野和尚,狗腿不離嘴,不怕人家聽得寒蠢麼,話說回來,我今晚也有點難見江東父老,也只好借你野和尚的狗窩蹲一宵了。”說罷,又向摩天翮道:“你回青牛閣,可得當心一點,禿賊和你也是仇上加仇,你回去把你令徒就在園中暫時掩埋一下,事後再買好棺殮罷。”摩天翮連聲應是,鐵柺婆婆卻急急地問道:“七寶和尚既然知道禿賊落腳在這兒近處,何妨見告,我們也可防備一點。”

摩天翮也搶著說:“這話不錯,快請告訴我們吧。”七寶和尚笑道:“我的老婆婆,我知道你們報仇心盛,恨不得立時找著仇人,你們瞧瞧,片時便要天亮,報仇不爭這一晚,你們胡亂摸了進去,一個不巧,把賊人驚走,便後悔莫及了,我說過在我身上,包你們如願,還不成嗎。”七寶和尚這樣一說,鐵柺婆婆和摩天翮不好再說什麼,只可大家分手,約定明晚起更時分,在準提庵相會,七寶和尚臨走時,笑道:“明晚我暗中替你們守住了禿賊,叫我們老闆做你們嚮導便得,如果和尚道士,齊進尼姑庵,這出戏真夠瞧半天的了。”說罷,哈哈一笑,拉著餘飛,拔腿便跑,霎時跑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晚上起更時分,餘飛至準提庵門口時,黑暗中竄過一人,卻低低說道:“小道在此恭候多時了。”餘飛一瞧是摩天翮,暗想他怎地不進庵去,一人在門外相候,難道和鐵柺婆婆還存芥蒂嗎。忽地想起昨夜分手時,七寶和尚打哈哈,隨口說了句和尚道士進尼姑庵的玩笑話,這位道爺聽在心裡,便不好意思進庵了,憑這一點,可見摩天翮還是個愛惜名譽的人,他和半面嬌這段孽緣,也只可說人非草木,孰能忘情了,餘飛心裡暗笑,嘴上卻說:

“我輩只要居心光明,何必拘泥小節,我們一塊兒進去罷。”

兩人在庵門口一說話,鐵柺婆婆的孫兒,早已蹦出來,開門迎接了。

摩天翮跟著餘飛進庵,和鐵柺婆婆見面以後,大家剛在屋內坐定,鐵柺婆婆轉身進了裡屋,提著一隻朱漆箱子出來,擱在外屋桌上,向餘飛說道:“這箱內便是大來當庫的玉三星,起初我誤把摩道長當作仇人,才把它取來,現在這件東西已為摩道長所有,我便不能妄取,照說我老婆子應該將原物送回大來當庫,才是正理,但是我老婆子今晚和仇人誓不兩立,誰生誰死,都沒一定,所以當著兩位的面拿出來,聽憑餘相公摩道長處置。”鐵柺婆婆話剛說完,摩天翮倏地站起,從身上摸出一張當票,送到餘飛面前,慘然說道:“戴老前輩的意思,當然也有道理,但是小道也有一點下情,這件東西,當年小道順手牽羊,不勞而得,萬想不到戴老前輩仇人蹤跡,直到現在才有眉目,如果當年沒有小道隱藏這件寶物,始終在禿鷹手上,也許憑這件寶物,戴老前輩不必耽誤這許多年,這一點小道此刻想起來,很是不安,再說,因為這件寶物,傷了好幾條性命,可見福薄之人,不易享受寶物,何況小道現在皈依三清,出家人更不宜有這樣東西,戴老前輩說得好,與賊誓不兩立,小道今晚也是視死如歸的人,此時與小道到大來當東西的局面,大不相同,小道孽緣牽纏,自種惡因,連悔悟都來不及,何敢還要這種身外之物,昨夜小道這條命,還是餘大俠暗中救下來的,權把此物,貢獻我救命恩人,略表寸心,也只有像餘大俠這樣仁心俠膽的人,才能守得住這件寶物……。”餘飛不等他再說下去,面色一整,高聲說道:“道長休過得意,你既然知道為了這件東西,連傷多命,這樣不祥之物,還好意思送人麼。”語音未絕,窗外有人接口道:

“老闆替我收著,你們不要我臭要飯要,我有用處。”說罷,燭影一晃,騰地跳進一人,餘飛一瞧,是蓬頭赤腳的丐俠鐵腳板。摩天翮鐵柺婆婆對於鐵腳板聞名已久,不必餘飛介紹,一見來人的怪模樣,便可推測八九,都站起來和他寒喧。鐵腳板哈哈笑道:“你們放著正事不辦,為了這件撈什子,你不要、我不收地推來推去,白廢唾沫,我們狗肉和尚替那傢俬門子的婆娘,做了看家狗,有點等得不耐煩了。”說罷,向餘飛耳邊悄悄說了幾句,竟伸手提起桌上朱漆箱子,卻向摩天翮笑道:“你不是願意送我們老闆麼,餘老闆面嫩,拉不下臉,我替他收了,你們快去報仇吧。”闊嘴一咧,哈哈一聲怪笑,右臂挾著短拐,左手提著朱漆箱子,竟自拔腳便走,越牆而去。

大家看得這位丐俠鐵腳板突然而來,突然而去,不免有點驚異,餘飛卻微微笑著,而且把面前那張當票,也揣在懷裡去了,向鐵柺婆婆摩天翮說道:“你們兩位既然推出這件寶物,我和鐵腳板也不希罕這種東西,他拿去,另有用意,物能尋主,自有應得之人,現在我們就走,領你們找禿鷹去。”鐵柺婆婆摩天翮聞言站起身來,鐵柺婆婆卻向餘飛說道:“餘相公,老婆子還有一樁事,拜託餘相公,我老婆子風燭殘年,有今天沒有明天,我這孫兒,想託庇餘相公門下,不論為牛為馬,總比流落江湖好一點。

再說,這孩子如果沒有正人君子督教,也許又走上他父親的一條路,餘相公倘然能夠成全他,我老婆子死也瞑目了。”餘飛嘴上不免謙遜幾句,心裡暗想這位鐵柺婆婆處處流露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口氣,其實生薑老的辣。禿鷹未必是她對手,何必懷抱死念,這麼大歲數,還是和當年一般的火爆性,也是江湖上的一個老怪物了。當下對於託付孫兒一節,也只隨便應了一聲,並沒十分注意。

距文殊院兩裡多路,相近北城根一處僻靜的地方,叫做青龍巷。樹多屋少高高的垂楊,濃濃的槐樹,密層層的圍住了幾條窄窄的小巷,遮得黑沉沉的,益顯得幽深僻靜。

白天如此,到了更深人靜,巷內家家戶閉人靜,更是岑寂得如同墟墓。便是明月在天,幾條窄窄的小巷內,也被牆頭的樹陰遮得一段暗一段明的,幽陰可怕。

賈俠餘飛領著,鐵柺婆婆摩天翮和仇兒,在敲二更當口,到了青龍巷,拐進一條長長的窄巷,餘飛立在巷口悄悄和他們說,“那頭第一家門內兩株高大的垂柳,枝梢探出牆來的,便是你們仇人藏身之所。”說猶未畢,巷口一株大槐樹上,枝葉颯颯一響,從樹上旋風似的飄下一人,一看是七寶和尚,摩天翮忙稽首道謝。可笑七寶和尚禮數全無,人家向他稽首,他只淡淡一笑,連和尚應有的合掌和南都懶得做,卻一把拉住餘飛,悄悄笑道:“憑這臭賊,何必勞師動眾,他們只管去甕中捉鱉,我們且喝酒去。”不由分說,拉著餘飛便走,忽又回過頭來,向鐵柺婆婆笑道:“那家婆娘,出名的叫作‘迷昏人’,成都一般色鬼,都被她迷得由她使喚,乎日窩匪聚賊,無惡不作。你就順手賞她一鐵柺,免得再害人。”說罷,把餘飛拉出巷外去了。餘飛明白,七寶和尚不願自己混入他們的纏葛帳內,並不真個要去喝酒,兩人走出巷外,縱上人家屋頂,依然潛入巷內,暗地偷瞧鐵柺婆婆和摩天翮如何下手。

可笑摩天翮鐵柺婆婆二人,一經知道仇人處所,都存著爭先親刃仇人的主意,惟恐對方佔了先去,行動之間,便露出這種神色來,反而兩人口頭上起了爭執。可是鐵柺婆婆,身邊卻多個助手,手腳靈活的仇兒,趁兩人在巷口爭執當口,緊了一緊腰裡的亮銀九節練子槍,一下腰,小活猴似地先向巷底跑下去了。到了那一家門口,人小膽大,一縱身,竄上牆頭,向牆內高柳上一接腳,便鑽進隨風飄拂的柳枝內去了。等得摩天翮鐵柺婆婆兩人商定分屋前屋後進身,誰先碰著仇人,誰先下手的,仇兒已蹤影不見,大約已登堂入室了。

原來仇兒從牆頭跳到院內高柳枝幹上,居高臨下打量院內院外情形。瞧出這所房屋也只兩進,前院是一間平房,後院是座兩開間的小樓,左首連接鄰居的屋子,右首是巷外一片草地。草地周圍,雜種著一圈槐柳。仇兒一看前院屋內,燈火全無。後院樓上,似有一線燈光,映在窗紙上,側耳細聽,前院屋內,透出熟睡打呼的聲音。仇兒機警,認定仇人,定在後院樓上。好在院子不大,從柳樹上便可翻上屋簷,越過一層屋脊,到了後院。一瞧下面後院內種著花草,院心還擱著一對鬼臉青的大號金魚瓷缸,他存心先探一探樓下屋內有人沒有,輕輕向下一縱,居然落地無聲。一閃身,躲在金魚缸背後。不料堂屋口的石階上,突然站起一隻大黑狗,領毛直豎,一對亮晶晶的狗眼,直注仇兒藏身之處,喉嚨內呼嚕呼嚕發起威來,大嘴一張,便要汪汪大叫。仇兒心裡一急,從鏢袋掏出一支小鋼鏢,正想抬臂發出,猛見那隻大黑狗大嘴一張,還未出聲,忽地喉內嗚地一聲悶喊,四腳朝天,骨碌碌滾下階來,仇兒趕過去,藉著月光一瞧,趕情暗中有人幫助他,不知用什麼暗器,打入狗喉,順嘴流血,業已死掉,黑狗雖然死得快,多少已有點響動,樓上房內有一個嬌聲嬌氣的女人,喚道:“小銀兒,小銀兒,你開出門去瞧瞧,多半阿黑又和隔壁偷魚腥的貓兒打架了,吵得人睡不穩。”便聽樓下一間屋內,一個小女孩的口音,似乎在睡夢裡驚醒過來一般,迷迷忽忽地答道:“娘!我瞧見了,隔壁花家的貓兒,已逃過牆去了。”樓上女人似乎順嘴罵了一句,便不響了,仇兒暗地好笑,這樣卻聽出樓下只睡著一個小女孩,樓上發話的女人,定是七寶和尚所說的私門子了。

仇兒報仇心切,只聽樓上女人說話,卻沒聽出男人的聲音,究竟仇人是否在內,還不敢斷定,急於探個明白,一聳身,跳上金魚缸的缸口,再一踮腳,縱上一道腰牆,由牆上蛇行到樓簷口,然後伏在女人說話的窗口,屏息靜聽,只聽得樓內女子似乎伸了個懶腰,俏罵道:“該死的,今晚怎地變了乏貨,睡得這樣實騰騰的,不知又上那兒偷野食去了。折騰了個夠,到老孃這兒來養精神了。”

女人罵聲未絕,床上一個外路口音的男人,朦朧著說道:“不要鬧,今晚不知怎地,老覺心神不安,提不起興致來。”女人格格一笑,床上一響,又罵道:“挨刀的,瞧你沒人樣的貸,教老孃哪隻眼看得上你。”那男子噗嗤笑道:“你不過和馬王爺一般有什麼希奇呢……”房內剛說到這兒,伏在窗外的仇兒,猛覺一陣疾風到了身邊,一瞧自己祖母來了,鐵柺婆婆一閃身,貼在窗側,竟用鐵柺向窗上輕輕一扣,發話道:“禿尾魚鷹,老朋友到了,請出來吧。”這一聲不要緊,房內的女人,一聲驚喊,床前一點燈光立時熄滅,半晌,後窗吱的一聲,似乎賊人要往後窗脫逃,卻聽得後窗口有人喝一聲:“滾回去!”這聲是摩天翮的口音,樓內一陣急步響動,忽然哈哈狂笑道:“堵住了前後窗戶有什麼用處,明人不做暗事,有膽量的,到外面空地上比劃。”前窗鐵柺婆婆,立時接口道:“好!不怕你逃上天去。”說罷,向仇兒耳邊略一吩咐,一個黃鶯織柳,便飛身到前院屋坡上,仇兒一聳身,攀住了樓頂屋簷,一卷身,翻上樓頂去了。

鐵柺婆婆一撤身,在對屋監視著,居然前後窗戶終沒有打開,樓下堂屋門,卻咯吱一響,竄出一條黑影,在院子裡一踮腳,倏地縱上左邊隔鄰的腰牆,不料腳未站穩,鄰院屋角上,有人喝聲:“不要臉的狗強盜,此路不通,你們到右邊牆外比劃去。”這人嘴上喝著,兩顆鐵蓮子,已襲到禿鷹身上,禿鷹在牆上身未站穩,暗器已到,忙趁勢兩臂往後一抖,一個風車筋斗,依然翻落院中,原來他不敢從樓上前後窗現身,故意用話穩住了敵人,自己卻暗地下樓,想乘人不防,從鄰院逃走,不料餘飛早在鄰院暗中監視,用了兩顆鐵蓮子,便把禿鷹逼回去了。

禿鷹這時真個暗暗心驚,想不到來了這麼多的敵人,落在院內,一跺腳,高喝一聲:

“老子豈懼怕你們,走!”

這個“走”字一出口,人已上了右面一堵腰牆上,向牆外一瞧,嘿!牆外空地上早已站著一人等他了,禿鷹這時預備一拚,絕不躊躇,縱下牆去,不料腳一沾土,背後一聲冷笑,禿鷹吃了一驚,斜刺裡一縱,轉身看時,才知他縱下牆時,一個白髮飄飄的老太婆,也如影隨形的跟蹤而下,禿鷹對於別人,尚不懼怕。惟獨一見這位老太婆,便自膽寒,他在青牛閣,暗中已經見過,而且知道此人是誰,除出這位鐵柺婆婆以外,那面站著的摩天翮,也一個箭步縱了過來,背上一口青鋼劍,業已出鞘,在肘後隱著,禿鷹四面一瞧,並無別人,兩手一鬆腰口,右臂向外一抖,月光下電閃似地一亮,他手上橫著一柄銀帶般的緬刀,這種緬刀鋒利無比,看著軟軟的,但能使用這種緬刀的人,另有數家,功夫到時,能夠剛柔如意,變化無窮,禿鷹把緬刀掣在手內,刷地向後一退,指著兩人冷笑道:“你們兩人一起上,倒省了我的事……。”摩天翮怒喝一聲“住口!萬惡兇徒,青牛閣連傷二命,此刻俺摩天翮單劍取你狗命。”左手劍訣一起,正要動手,不料鐵柺婆婆白髮根根倒豎,兩眼如燈,一縱身,鐵柺一橫,攔住了摩天翮,厲聲狂喊道:“道長慈悲,成全我老婆子一片苦心,八年積恨吧!”其聲慘厲,連摩天翮聽著,都有點驚心動魄,暗想今晚我和他一爭執,定然便宜了兇徒,反而讓他逃跑了。他心裡一轉,嘆了口氣,只好收劍一退,暫且從旁監視,且看兩人如何結果再說。

鐵柺婆婆一看摩天翮收劍後退,轉身哈哈一陣怪笑,手上鐵柺一橫,一張皺紋層疊的漆黑臉上,嵌著兩點貓頭鷹般怪眼珠,兇光直射禿鷹,一步步逼近過去,禿鷹一見鐵柺婆婆這副怪相,活似凶神惡煞附體一般,想起當年殺死她兒子的光景,不由得汗毛直豎,冷汗直流,不由得一步步往後退。突然鐵柺婆婆厲聲喝道:“惡徒!你當然知道我是誰,我兒子死在你手中,到現在整整八年,狡猾的兇賊,怨我老太婆無能,讓你多活了八年,你定以為有這八年長時光,我老太婆定然死了,哪知道天網恢恢,天留著我老婆子,和你算帳,今晚便是你惡人遭報之日。”鐵柺婆婆話音未絕,一個箭步,已到禿鷹跟前,呼地一聲,一枝鐵柺,帶著風聲橫掃過去。禿鷹自知今晚兇險萬分,除出把當前兩個仇人殺死一個,或者還有逃命希望,兩眼早已註定了鐵柺婆婆手上的鐵柺。這支鐵柺,早年在江湖上,頗為有名,哪敢怠慢。一見拐到,知道拐沉勢疾,不敢硬接。一閃身,身形疾轉,刀花一起,一迎招,猿猴獻果,刀隨身進,向鐵柺婆婆左脅一點,卻是虛招,拐影一起,倏地一撤,一個盤旋,又到了鐵柺婆婆右側。刀光疾閃,順水推舟,橫刀猛截,鐵柺婆婆一看禿鷹使的八掛連環刀招,既溜且滑,一聲猛喝,拐隨身轉,展開多年不用的三十六路仙人拐,把手上一支鐵柺,掄轉如風,迅厲無匹,禿鷹自以為功夫到家,但和鐵柺婆婆一對手,萬不料這位老太婆,招數這麼厲害,自己用盡招術,尋不著敵人半點破綻,身後不遠處所,還立著另外一個仇人。

一面招架,一面不斷的打主意。再不想法逃走,便要難逃公道,心裡轉主意,手上不敢大意,步下卻藉著招架之勢,往斜刺裡逐步後退,預備離開摩天翮遠一點,容易溜走。這時鐵柺婆婆手上鐵柺,正展開一招指天劃地,藏拐尾,現拐頭,拐頭上仙人指路的一隻鐵指,向禿鷹氣海穴點去,禿鷹忙凹胸吸腹,手上緬刀,貼著鐵柺一封,鐵柺婆婆不待敵人還招,拐頭往上一起,藏拐頭,現拐尾,向敵人兜襠一挑。禿鷹一看不好,乘機腳跟一踮勁,向後倒縱出六七步去,眼光掃著身後並立著兩株大槐樹,立時得計,腳上又一踮勁,哧地又向後倒縱出六七尺去,身子已到樹下,立時刀交左手,右手掏出一支飛魚刺來,那面摩天翮大呼一聲:“兇徒要跑”,業已飛步趕來。鐵柺婆婆斜拖鐵柺,雙足頓處,一鶴沖霄,人已凌空,連人帶拐,泰山壓頂般,向禿鷹當頭砸來。禿鷹想不到鐵柺婆婆還有這樣輕功,來勢太疾,萬難抵擋。右臂一抬,正想發出兇毒的飛魚刺,阻擋敵人,再縱上樹巔,隱身再發暗器,不料右臂一抬,飛魚刺將發未發當口,樹上颯啦一響,一大蓬枝葉兜頭砸下。禿鷹大吃一驚,百忙裡把手上飛魚刺發出,不管中與不中,身子霍地往樹後一退,剛閃避開上面砸下來的東西,腳未立穩,又是嘩啦啦一聲怪響。一條亮銀九節練子槍,銀蛇穿塔,電閃似的向背後襲到。禿鷹身形疾轉,刀交右手,一掄一洗,剛格開練子槍的槍頭,還未看清敵人是誰,耳邊呼地一聲,鐵柺婆婆的鐵柺已當頭砸下。禿鷹一聲驚呼,把頭一甩,緬刀用力往上一架。不料架了一個空,拐頭一抽,橫掃千軍,攔腰一拐,勁足勢疾,揍個正著,禿鷹吭的一聲,整個身子被鐵柺兜起來,橫飛出一丈開外,跌落地上,居然還想掙扎起來。仇兒從樹蔭下飛步趕去,掄圓了九節練子槍,往下拚命一砸。禿鷹腦漿崩裂,頓時氣絕。可笑摩天翮鬧得有力沒處使,趕過來,咬著牙,手起一劍,直貫禿鷹胸窩,總算替情人和徒弟報了仇。鐵柺婆婆卻立在禿鷹死屍身邊,仰頭哈哈狂笑。其聲慘厲,宛如梟鳴猿啼,令人聽著肌膚起慄。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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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41: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活殭屍

上面玉三星的來歷,和鐵柺婆婆母報子仇一樁故事,是在破山大師款待嬌婿嬌女,川南三俠同席談心,由賈俠餘飛口內說出來的。餘飛說到這兒,話風略停,雪衣娘瑤霜聽得出了神,向餘飛問道:“禿鷹既然遭了惡報,那個下流女人,叫什麼‘迷昏人’的,怎麼樣了呢?”餘飛指著七寶和尚笑道:“這又是他作的孽,鐵柺婆婆的孫子仇兒,人小手辣,他聽得七寶和尚說過,這女人是害人精,他在禿鷹下樓時,鑽進窗去,一練子槍,把那女人,穿了個透心涼。”雪衣娘點頭道:“殺得好,鐵柺婆婆祖孫二人,大約報仇以後,安心回巴山去了。”餘飛搖著頭一聲長嘆,慘然說道:“誰也想不到,鐵柺婆婆這麼大歲數,心如烈火。那晚報仇以後,第二天竟偷偷地自殺了,想起那晚在青牛閣上,鐵柺婆婆向摩天翮說過:‘今晚怨我老婆子荒唐,事後我定有法子,教你順過這口氣來。’的話,後來鐵柺婆婆又把他孫子仇兒,想託庇於我,那時我還以為她存心和仇人同歸於盡,哪知道她早存死志了。”破山大師聽得連連唸佛,瑤霜楊展也嗟嘆不止,楊展問道:“那位摩天翮呢?”鐵腳板大笑道:“可憐的牛鼻子,他對於半面嬌,也算得一位情種,禿鷹死後,他悄悄地掩埋了自己的徒弟,偷偷的在青牛閣替半面嬌設了靈牌,一個人對著靈牌哭了幾天,唸了幾天經,算是超度他情人,我們一瞧這牛鼻子痴得可憐,把他拉出來,做了我們幫手,昨晚大戰烏尤山也有他,此刻他替我們去監視幾個漏網之賊,這牛鼻子不壞,他也一心要想拜見兩位哩。”

瑤霜明白了玉三星的前因後果,指著鐵腳板笑道:“我們承情你們送這份厚禮,原來你們是慷他人之慨,不過這件東西太可怕了,我算一算,神偷戴五,禿尾魚鷹,鐵柺婆婆,連半面嬌,迷昏人,以及摩天翮徒弟都算上,恰好三男三女,六條性命,都可以說送在玉三星身上。這件東西,真可以說是不祥之物,你們……”七寶和尚不等瑤霜再說下去,雙掌一拍,向鐵腳板餘飛哈哈大笑道:“如何?

我早說姑奶奶要責問我們,姑奶奶非但不見情,我們還落個灰頭土臉,依我看,我們橫豎喜酒已經落肚,姑奶奶既然把我們禮物,看作不祥之物,我們再拉下一點臉皮,明天到楊府去,請出三尊玉三星,我們一人一尊抱回家去。姑奶奶一看禍去身安,心裡一高興,說不定再來一頓好酒好飯,這是白撈的,對,我們準這麼辦。”他說罷,一桌的人笑聲震屋,瑤霜忍著笑道:“和尚休打如意算盤,既來之,則安之,你只好學鐵柺婆婆的法子,到我們家裡偷去,偷到手,算你能耐。”

餘飛笑道:“姑奶奶休聽狗肉和尚滿嘴嚼蛆,吉凶禍福,唯人自召,原與玉三星無關,這三尊福祿壽玉三星.進了尊府這樣厚德祥和之家,才算物得其主,姑奶奶不信,有事為證,昨晚我們在烏尤山上折騰了一夜,姑奶奶姑爺洞房花燭,美美滿滿的一夜,三尊玉三星也安安穩穩的陪了二位一夜,如果三尊玉三星會開口的話,定然要說:‘從前落在摩天翮手上,哪一天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最後窮得進了當鋪,倒足了黴,便是跟著臭要飯等三個寶貨,趺跌撞撞地到了嘉定,也是一路災星當頭,現在可福星照命,要在楊府過幾年太平日子了。’這不是笑話,這裡也真有點說處。”說罷,眾人又大笑起來,破山大師連連點頭道:

“餘檀樾雖是善頌善禱,但是和氣致祥,乖氣致戾的道理,是顛撲不破的。”楊展笑道:

“玉三星的來歷,經餘兄一說,我們才明白了,可是昨晚的事,端地怎樣一回事呢。”鐵腳板大笑道:“嘿!這檔事又得費一車籮的話,一客不難為兩主,餘老闆你就多費神吧。”瑤霜抿嘴一笑,提起酒壺,替餘飛斟了一杯酒,笑說道:“餘相公剛才說得嘴渴舌幹,沒有好生吃點喝點,這檔事我們向他們兩位請教了。”瑤霜一說,鐵腳板向七寶和尚一扮鬼臉,說道:“嘿!你聽聽,世上會拍馬屁的,總沾點便宜。”七寶和尚脖子一縮,悄悄說道:“話不是這麼說,我們不是拍在馬腿上嗎。”話音雖低,口齒卻清,瑤霜笑著,手上酒壺,順手替鐵腳板七寶和尚都也斟滿了,然後說道:“我也拍拍馬腿,先替兩位潤潤喉,我們好洗耳恭聽,昨晚三位辛苦了一夜,明天到我們家去,好好的再請三位喝幾杯。”瑤霜這麼一說,鐵腳板一顆雞窠的毛頭,不住地亂點頭,嘴上說著:“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卻用手一拍七寶和尚肩膀,喝道:“你聽見沒有,朝廷不差餓兵,快開金口吧。”七寶和尚忙不及把瑤霜斟滿的一杯酒,咯的一聲,喝下肚去,然後向鐵腳板說道:“趕情沒有你的事。”兩人眉目亂飛的一做作,大家又笑了起來。

七寶和尚先不開口,搶著酒壺,自己斟了滿滿的一杯,喝了下去,然後喉嚨裡響亮地咳了一聲,把筷子當作醒木,嗒的一響,敲了一下桌沿,然後閉著眼神氣活現地說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餘老闆說的是前部玉三星,我現在說的是玉三星後部。”他氣派十足,居然有點像說書的派頭,瑤霜詫異道:“怎的又纏上了玉三星,昨晚的事。和玉三星又有什麼關係。”鐵腳板笑道:“姑奶奶不要打岔,你聽他說出來,便明白了。”

原來,那晚青龍巷鐵柺婆婆祖孫兩人,結果了仇人禿鷹以後,時候不早,快到五更時分,餘飛並沒露面,卻在暗中看著摩天翮和鐵柺婆婆在空地上一陣商議,由摩天翮扛著禿鷹屍首,仍然跳入私門子家中,一忽兒空手出來,便和鐵柺婆婆祖孫各自走了。餘飛明白他們把禿鷹屍首放在迷昏人床上,明日事發,官府還以為因女妒殺哩。餘飛一看大事已了,懷裡揣著那張玉三星當票,回了大來當,這便是第二天清早,大來當的老闆們,突然瞧見餘飛在屋裡高臥,玉三星當票擱在桌上結果了。

這天,餘飛足足睡到過午才起來,匆匆盥洗用飯以後,昨夜鐵腳板七寶和尚和他約定有事相商,正想出門,忽然當鋪夥計,進來報稱:“當門口有個小叫化似的孩子,口口聲聲,求見餘相公,問他姓名不肯說,只說餘相公一見,便認得他。”餘飛猜測定是鐵柺婆婆的孫子仇兒,卻不知找他什麼用意,便吩咐夥計領那孩子進來,仇兒一進屋內,便跪在餘飛面前大哭道:“我祖母死了。”餘飛吃了一驚,問他怎樣死的,仇兒哭訴道:“昨晚事了,把仇人身上的一柄緬刀,一袋飛魚刺,統統送了摩道爺,各自分手回家,祖母和我回準提庵時,路上一聲不響,到了庵內,抱著我眼淚汪汪地說:‘你長大起來,千萬不要走上你父親的路子,跟著我老太婆,也一世出不了頭,餘相公是鼎鼎大名,川南三俠裡面的賈俠,為人正派,我已拜託餘相公關照你,萬一我死了,你不用三心二意,快去求餘相公收留你,在他身邊做個光明正大的人。’那時我也哭著問她,為什麼要說這樣絕話,我們大仇已報,我們祖孫相依為命,仍回我們巴山去吧。我祖母沒有答理我的話。把我推開,命我好好兒去睡,我本來和祖母一房睡,一夜過去,並沒出事,我今天早上醒來,不見了祖母,那支鐵柺也不見了,忙去問前面做功課的師太,她說:‘你祖母拄著拐到城外看江景去了。’我一聽這話,便覺得奇怪,我祖母輕易不出門的,出去總在晚上,忽地想起昨夜吩咐的話,嚇得出了魂,飛一般趕到北城外,沿著江邊一路尋找,走出十幾里路去,人煙逐漸稀少,忽見前面一座石橋上,聚著許多漁戶,在那兒紛紛議論,過去一打聽,說是:‘清早石橋上發現一個白髮黑臉,拄著柺杖的老太婆,突然從橋上飛上天空,從空中又飛下來,直鑽入江心,便蹤影全無,也許是龍王奶奶顯聖了。’我一聽這話,跑到沒有人的江岸,跪在岸上大哭,哭得昏絕了好幾次,如痴如呆的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想起昨夜祖母吩咐的話,並沒有回準提庵去,一直跑到這兒。現在我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我情願在相公身邊當個小僮,做個好人,讓我祖母死去也可瞑目。”說罷,哭得嗚咽難言,餘飛把他拉起來,安慰了幾句,答應替他想個妥當辦法,知他清早起來,突遭大故,水米沒有沾牙,讓他在當鋪裡吃了飯,然後帶著仇兒去找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

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位怪俠,倏隱倏現,並沒準處所,有時連餘飛都找不著他們,不過這一天是約好的,餘飛知道兩人在城心一個成都的袍哥頭兒家中落腳,四月袍哥遍地,其中五花八門,各有支派,各有統率,兩人落腳的一家,是屬於邛崍派下的,鐵腳板七寶和尚能夠耳目靈通,呼應敏捷,全賴自己派下的袍哥們,黃龍一般華山派隱跡拉薩宮,和活殭屍一般黨羽,一舉一動,都能探出一點眉目來,便是拉薩宮內,也有自己派下的袍哥們混跡其間的緣故。

一個大幫的袍哥頭兒,表面上和紳士一般,出入轎馬,宅第宏深,餘飛和仇兒進了這家袍哥首領的後面秘室,和鐵腳板七寶和尚見面以後,餘飛一說鐵柺婆婆投江自盡,仇兒變成可憐的孤兒的話,鐵腳板點頭道:“鐵柺婆婆不愧是江湖上老一輩的人物,把俠義二字,還看得很重,明知在青牛閣做錯了事,不願在江湖上落一個笑柄,乾脆一死,以謝摩天翮,如果換了現在後幾輩的江湖人物,便沒有這樣烈性了。”七寶和尚笑道:“鐵柺婆婆把這位小孫,託付了我們老闆,他是神偷戴老五的後代。大來當內的朝奉,如果知道小神偷進了門,大約愁得連飯都吃不下了。”說罷大笑,餘飛笑道:“這是笑話,不過我終年到處飄流,我又素不收徒,跟著我倒是個累贅。”鐵腳板笑道:“看在鐵柺婆婆面上,總得想個辦法,暫時跟著我,臭要飯收個小叫化,倒是紅花綠葉,最合適沒有了。”餘飛笑道:“這不成,你得好好兒替他換身衣服,他這身破衣服,原是改裝著追蹤仇人用的。”仇兒從這天起,便跟著鐵腳板在一起了。

餘飛說道:“昨晚你們約我有事相商,七寶和尚雖然對我說過一點大概,我還是不大清楚。”鐵腳板道:“我們為了矮純陽重整沱江第二支派,忙了這許多天,沒有到宏農別墅去。聽說楊相公中了第一名武舉。楊老太太也到了成都,收了虞錦雯作義女,先回嘉定,預備兩小口婚禮,錦上添花,楊相公雪衣娘不久便回嘉定,要洞房花燭了。哪知道黃龍江鐵駝這般人,為了鹿杖翁胳膊朝外彎,虞錦雯棄暗投明,加上當年琵琶蛇江五一掌之仇,舊恨新仇,把楊相公雪衣娘也恨如切骨了。瞎了眼的虎面喇嘛,不怪自己不對,知道了他前妻獨臂婆也投了楊家,還有狐群狗黨裡面的搖天動,記著白虎口楊相公和我攪得他落花流水。這幾筆帳,也添在裡面了。這般寶貨,一時沒法奈何我們三人,他們和活殭屍商量了好幾天,想在有家有業的楊家,出口怨氣。我和狗肉和尚,一聽到這個消息,倒有點焦急了,事情起頭是邛崍派和華山派的爭執,萬不能連累了楊相公。其實楊家有楊相公雪衣娘虞錦雯三位大行家,加上獨臂婆小蘋湊湊數,群賊也未必能得手,可慮的那三位大行家,本領雖然高明,都是錦衣玉食的主兒。對於江湖上許多鬼鬼祟祟的鬼門道,畢竟經驗差一點,這幾天楊家喜氣揚揚,楊相公雪衣娘心裡樂得渾淘淘,那會防到賊人們在他們身上轉主意呢,萬一有個疏忽,著了賊人道兒,不用說有個失閃,便是動了楊家一草一木,我們三塊料,從此便不能見人,更對不起破山大師平日相托之意,我們也只可手拉手的,走鐵柺婆婆一條路了。”餘飛道:“既然得知這樣風聲,為什麼不趕快通知楊相公,讓他有個防備呢。”七寶和尚笑道:

“是呀!我本預備到楊家通知去的,臭要飯卻把我攔住了,他一套臭主意,真還不錯。”餘飛忙問“什麼主意?”鐵腳板笑道:“楊家現在什麼情形,大約你也想得到,平日兩口子,一個玉哥,一個瑤妹,已夠渾淘淘的,這幾天預備做新娘新郎,到處是良辰美景,一團喜氣,尤其是楊老太太這許多年撫孤守節,巴巴地望到膝前一雙兩好,美滿姻緣,在這當口,我們狗癲瘋般,跑去告訴他們,替他們添上一段堵心的事,兩口子堵心且不說,萬一被楊老太太知道了,還不嚇死急死嗎,還不把臭要飯狗肉和尚罵得狗血噴頭,認為引禍進門的好朋友嗎?所以這當口,萬不能通知楊家,既然不能通知楊家,還得想法,釜底抽薪,讓他們照常平平安安度美美滿滿的洞房花燭去,怎樣才能辦得圓全,便要瞧我們三塊料的神通了。”

餘飛搖頭道:“難難難!”鐵腳板微笑道:“哪有這許多難字。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餘飛笑道:“聽你口氣,彷彿有把握似的,我且聽聽你怎樣的高著兒。”鐵腳板道:

“我和狗肉和尚請你到此,便是商量安排金餌釣龍駝,金餌是什麼,不瞞你說,便是我昨晚順手牽羊帶回來的玉三星。”餘飛詫異道:“原來你這臭主意,還是昨晚在準提庵窗外偷聽時,才想出來的,你這臭主意怕要不得。”

鐵腳板得意揚揚的說道:“臭要飯雖然不敢比諸葛亮神機妙算,但是像黃龍江鐵駝這般東西,還逃不出臭要飯手心去。”七寶和尚坐在一旁哈哈大笑,餘飛卻急得摸不著路,正色說道:“我和楊相公雖是初交,但是我一見他氣度品貌,確是一位人傑,這事你們不要兒戲,老賣關子幹麼?快說出來,我們也可斟酌斟酌。”鐵腳板道:“老闆休急。請你來便是為了大家斟酌斟酌,我這主意要得要不得。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我們三塊料,總比三個臭皮匠強點。事情是這樣的,活殭屍拉薩宮內,有我們的暗探。不過都是做點雜務的下人們,探得的只是一點零零碎碎的事情,但是幾下裡一印證,也可十得八九。湊巧出了鐵柺婆婆一檔事,現在半面嬌禿鷹一死,看情形,黃龍這般人未必明白內情,半面嬌致命的飛魚刺,和青龍巷內禿鷹迷昏人兩具屍首,定把黃龍這般人鬧得疑神疑鬼。

現在我們只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做去,不怕他們不上鉤,擂台上沒有見起落,他們還不死心,趁此也得讓他們見個真章,便是拉薩宮活殭屍這傢伙,也是成都一害。成都一般袍哥們,早已容他不得,屢次要我出手,這就一舉兩得。”餘飛沉思了半天,才說道:“華山派這次擺擂,弄得一無結果,步步丟人,自然怨毒攻心,格外要和邛崍派誓不兩立,沒有不出膿的癤子,遲不如早,免得連累別人。不過你這主意,雖還可取,還得看事做事,不要大意才好。”鐵腳板大笑道:“諸葛一生謹慎,我們老闆,大有臥龍之風,現在不必多說,既然三人同心,臭要飯便要升帳調兵了。”

拉薩宮的大喇嘛活殭屍,原是個陰狠兇辣的劫盜,非但長相奇特,性情古怪,便是嗜好也和人不同,專喜生吃普通人不敢吃的毒物,早年和虎面喇嘛出沒川藏邊界,被鹿杖翁所制,隱跡多年,年紀已到五十出頭,躲在拉薩宮內,據說練成了出奇陰毒無比的獨門功夫,但是他練功夫時,隱秘已極,誰也不知道他練的那一門功夫,豹子岡擺擂當口,虎面喇嘛本想請他出來助拳,因為他和華山派名宿鹿杖翁有過節,沒有答應,後來擂台被鹿杖翁弄得瓦解冰消,黃龍這般華山派,連鹿杖翁也恨上了,鹿杖翁又已遠走高飛,才由虎面喇嘛拉攏,把黃龍這般人,和活殭屍結合一起,拉薩宮做了集合的大本營,活殭屍自以為獨門功夫練成,雄心勃發,也想利用黃龍這般黨羽,擴張自己勢力,預備在水陸碼頭上,自己伸進一腳去。

活殭屍黃龍江鐵駝一般人,發觀了半面嬌屍首,又得知了禿鷹和他姘頭迷昏人駢死床上,疑心遭了邛崍派毒手,但是半面嬌身上致命處,卻是禿鷹的飛魚刺,弄得莫名其妙,一面分頭棺殮,一面暗派黨羽,偵查真相,隔了好幾天,黃龍手下的黨羽,居然從外面偵查出詳細內情,回到拉薩宮,向黃龍報告,說是:“禿鷹為了一件寶物玉三星起的禍苗,這件寶物是田皇親家的無價之寶,被巴山鐵柺婆婆蹤跡到此,母報子仇,下手殺死。”居然把這段內情,查得非常確實,不過說到半面嬌的死,和玉三星落在何處,情形便不同了,說是“禿鷹早年在洞庭湖當水盜時,半面嬌正在岳陽倚門賣笑當口,兩人早有交情,禿鷹從戴五手裡得到的玉三星,便藏在半面嬌家中,禿鷹血腥滿手,屢犯大案,被官府認真兜拿,存不住身,遠走高飛,半面嬌跟了黃龍,把玉三星也暗地帶到豹子岡,秘藏多年,絕不讓黃龍知道,湊巧擂台事起,禿鷹到此,兩人舊歡新續,瞞著黃龍秘密交往。最近黃龍搬家,寶物玉三星無法再秘藏下去,才由半面嬌暗地交與禿鷹,哪知禿鷹又和迷昏人弄得火熱,把玉三星藏在迷昏人家裡,對於半面嬌有點愛理不理起來,半面嬌不免起疑,隨時暗地跟蹤,有一天,親眼瞧見了禿鷹和迷昏人的親熱情形,妒火中燒,和禿鷹拼命,禿鷹得新忘舊,竟和半面嬌交起手來,半面嬌不敢,逃回拉薩宮來,那料禿鷹心狠手黑,深怕半面嬌在黃龍面前,搬弄是非,一不做,二不休,暗暗追到牆外,下了毒手,正想從屍身上拔下暗器飛魚刺,免得被人認出暗器,不料他的禍根,鐵柺婆婆身邊的孫子仇兒,業已如影隨形,也暗暗跟蹤身後,故意從樹林內,向他放了一鏢,禿鷹閃避之下,瞧出樹內藏人,顧不得再在屍身上拔下暗器,進林搜查,仇兒故意露出身影,飛逃回城,禿鷹知事洩露,豈肯幹休,逃的又是一個十六七歲孩子,立時飛步便追,哪知道仇兒是故意引他進城,鐵柺婆婆早已隱在一旁,跟在他身後,仇兒身小體靈,只幾個拐彎,禿鷹便追失了前面飛逃的人,再回身出城,又怕半面嬌屍身已被黃龍手下發現,無精打采的只好回到青龍巷迷昏人家裡再說,他一進青龍巷,鐵柺婆婆祖孫,早已埋伏停當。雙方交手,禿鷹功夫雖好,卻非鐵柺婆婆敵手,立死鐵柺之下,鐵柺婆婆早把迷昏人家裡情形,偵查明白,提著禿鷹屍首,跳進迷昏人家中,連迷昏人一齊殺死,搜出起禍根苗的玉三星,便和他孫子成功而回,但是可異的,鐵柺婆婆不知為什麼緣故,第二天便投江自殺,那件寶物玉三星和她孫子仇兒,已投奔城內鐵柺婆婆生前一個朋友家中,這個朋友是誰,一時卻不易探出來。”這人把聽來的話,據實一說,那知其中半真半假,可笑的是半面嬌和摩天翮一篇風流帳,卻劃在死無對證的禿鷹身上。摩天翮反而變成事外之人,照說這檔仇殺慘案,除出已死的幾個當事人物以外,知道的只有川南三俠和摩天翮仇兒幾個人,黃龍黨羽從什麼地方,能夠探得這樣詳細呢,不言而喻,這是鐵腳板的袖裡乾坤,故意授意手下袍哥們,透風給黃龍黨羽的了。

黃龍聽了這個消息,氣得半死,認為半面嬌禿鷹該死,派人把幾具屍首,草草埋葬了事,活殭屍和其餘一般匪盜,對於無價之寶的玉三星,卻都註上了意,立時分頭派人到城內去,查訪鐵柺婆婆孫子仇兒,投奔的是誰,什麼路道,仇兒是什麼長相,這件寶物的大小形式,是什麼樣子,最好都探查明白,再行下手,活殭屍貪心大熾,老奸巨猾,恐怕黃龍手下的人捷足先得,暗地又密派自己幾個親信徒弟,出去查訪,這一來,拉薩宮一般匪徒,全副精神,都在寶物玉三星身上了。

拉薩宮匪徒們,分頭出發,尋找寶物玉三星的下落,接連許多日子,有幾撥探出一點線索,但是回來報告時,一人一個說法,一個說的是東,那一個探得的卻是西,再跟著探得的線索,去實地探查,才知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白廢了許多日子光陰,什麼也沒有探出來,反而因此大家起了猜疑,活殭屍的徒弟們,疑惑黃龍手下已經探出痕跡,恐被別人奪去,故意亂造謠言,在黃龍一般黨徒,也疑心活殭屍鬼計多端,故意叫徒弟們瞞住真相,彼此一猜疑,幾乎先來個窩裡反。

這其間,要算活殭屍真個老奸巨猾,暗地一琢磨,覺得情形不對,定然上了人家的當,暗派兩個細心大膽的徒弟,吩咐他們“表面上依然打探玉三星下落,暗地裡卻注意以前各種不同的消息來源,不論什麼處所,只要你們張嘴談到玉三星身上,有人兜搭上來,或者故意當著你們的面,談論這檔事的,你們早晚盯著這人,探明瞭這人什麼路道,和落腳處所,再回來通報。”這一來,果然被他們探出苗頭來了,查明瞭凡是對他們亂放謠言的人,每晚都在城心一家很像樣的人家內,半天,才吃得醉醺醺地出來,這家人家不用打聽,人人知道的成都出名的袍哥頭兒,是屬於邛崍門下的,活殭屍得了這樣報告,才明白是邛崍派的把戲,為什麼要玩出這樣把戲來,還得往裡探查,活殭屍自己暗想了個主意,並沒通知黃龍一班人,在一天星月無光的晚上,他依仗身有獨門功夫,居然寸鐵不帶只帶了一個知道那家地方的徒弟,改換夜行裝束,悄悄進城,到了起更以後,由那徒弟指明地點,閃過一旁,活殭屍依仗身有特殊功夫,毫不遲疑,越牆而入,他是從屋後僻靜處所進身,暗地一打量,原來牆內是一所小小的花園,也有玲瓏的假山,小巧的亭子,亭子內掛著兩盞明角風燈,正有兩個人,在亭心對酌,一面吃酒,一面在那兒聊天,活殭屍藉著園內花木隱身,掩了過去,藏在假山背後,仔細向亭心瞧時,瞧出亭內對酌的,一個是叫化模樣的人,一個卻是光頭和尚,心裡暗吃一驚,原來他沒有和川南三俠會過面,時常聽黃龍說起三人的棋樣,推測亭內吃酒的,定是丐俠鐵腳板、僧俠七寶和尚了,靜心偷聽亭內說話時,更是心驚,兩人正在討論玉三星的事,聽得那和尚把酒杯一放,嘆口氣說道:“這一次,你這鬼畫符弄得太丟人了,你派出去的蝦兵蟹將,得著了鐵柺婆婆報仇的詳情,和玉三星的下落,應該預先叮囑他們口頭謹慎,不應該讓華山派一班鬼崽子一五一十的探去,等得你後悔不迭,再故意亂放謠言時,風聲已經傳開,雖然玉三星下落,他們還沒有十分摸清楚,但是鐵柺婆婆孫子投奔這家的主兒,聽說不是本地人,自從得知外面注意這件寶物的人很多,嚇得他在城外僱定了長行下水船,一半天帶著寶物和仇兒,便要離開成都了。被你鬼畫符一鬧,煮熟的鴨子,眼看要飛,不用說華山派一般鬼崽子,鬧得暈頭轉向,白歡喜一場,便是我們也枉費心機呀!”七寶和尚一陣埋怨,鐵腳板只管冷笑,突然發話道:“那件寶貝,我聽人說過,確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奇寶,如果真想要它,那主兒帶著寶貝坐船一走,從成都到重慶,沿路碼頭,總要靠岸,更容易下手,在水面上,也有法子,但是兔兒不吃窩邊草,船隻一進岷山,我們哪能拉下臉皮,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再說那主兒是斯文一脈的規矩人,更不好意思亂來,被江湖上恥笑,還有我們沱江第二支派,還沒有佈置停當,一時也離不開此地。細想起來,我們生成窮命,大約沒福得這件寶貝,只好丟開手吧。”說罷,兩人一陣瞎聊,說到不相干的事上去了。

暗中活殭屍聽得又驚又喜,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今夜總算來著,心裡還暗笑鐵腳板這種人,居然還有頭巾氣,這也是平日人們稱他們為川南三俠,替他們戴上了高帽子,這個俠字便把他們管住了,他們既然放手,我只要馬上查明碼頭上長行船隻,暗暗盯住,沿江都可下手,那件寶物,便可穩穩到手,心裡一喜,不再流連,忙不及退出牆外,尋著了同來的徒弟,趕回拉薩宮去了。那知道活殭屍聽到的一番話,是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唱的好戲,故意說他聽的。這幾天,川南三俠早已料到拉薩宮內一般匪徒,要走上這條路子,每天一到起更,三俠裡面,總有一位登高監視,暗布機關。這天晚上,餘飛帶著鐵柺婆婆孫子仇兒伏在房上隱蔽處所,果見有人探道進身,仇兒立時縱下屋去,悄悄通知鐵腳板預備去了,這樣,安排羅網,一步一步地做去,等候華山派匪徒自鑽圈套。

活殭屍回到拉薩宮,悄悄地到了自己屋子,換了裝束,徒弟們進來向他說:“前面華山派當家,黃龍,和一班同道,正在商量要事,派人好幾次來催請師父前往。”活殭屍心裡暗笑,他們這班人又在那兒瞎起鬨,且到前面聽聽他們說什麼。他大模大樣地到了前面黃龍所在,瞧見坐了一屋子的人,正在得意揚揚的高談闊論,連瞎了眼的虎面喇嘛,手上拿著明杖,也坐在一邊。活殭屍一進門,黃龍這班人,真還把他當作人物,處處恭維他。活殭屍高坐上面,便問“你們議論什麼?定有好消息。”黃龍說道:“他們去探玉三星,卻探到了另外一檔事,巡撫衙門派出人來,在城內幾家大鋪子採辦禮物,說是巡撫送新武舉楊展的賀禮,細一打聽,才知我們這許多日子,都在那件寶物上打注意,沒有理會姓楊的小子,這小子卻和雪衣娘回了嘉定老家,已經定出日子要結婚了。姓楊的小子,勢力不小,連巡撫都要送份厚禮,此刻我們搖天動老弟,說起他和楊小子在白虎口結過樑子那檔事,邵巡撫定然感激姓楊的保護了一家老小財寶,才送這份人情了。現在我們暫把玉三星的事,放在一邊,大家商量著,先在那楊小子身上出口惡氣,姓楊的是嘉定首富,連巡撫都送禮去,這場婚事,排場定然不小,楊小子和雪衣娘志高意滿的做新娘新郎,定無防備。我們多備船隻,假充進香客商,順流而下,在嘉定城外等候他們花燭洞房之夜,齊到楊家,攪他個落花流水,人財俱盡,攻打個猝不及防。楊家是嘉定第一富戶,也許我們還可來個滿載而歸,一舉兩得。邛崍派雖然和楊家有交情,也防不到我們會到嘉定去,而且藉此敲山震虎,先教邛崍派識得我們厲害。”黃龍志高氣揚的說罷,其中有一個匪黨說道:“黃大哥的主意不錯,不過嘉定城外烏尤寺的破山大師,是雪衣孃的父親,我們也得防著一點。”這人話剛出口,活殭屍陰森森地一陣冷笑,厲聲喝道:“少說洩氣話,什麼破山大師,不是當年巫山雙蝶的黑蝴蝶麼,懂得一點五行掌,算什麼稀罕,何況現在已是個六七十歲的糟老頭子,你們只管放膽上楊家去,黑蝴蝶如果露面的話,我來對付他。”眾人聽得大喜,夾七夾八的恭維話,五顏六色的高帽子,一齊向活殭屍頭上堆去,活殭屍並沒見情,雞爪似地雙手亂搖,大聲說道:“休亂休亂!我也有點事和你們商量。”黃龍忙問“何事賜教。”活殭屍睜著一對鬼眼,向一屋子人掃了幾眼,咧著一張寡肉少血的乾癟嘴,磔磔怪笑道:“你們為了那件玉三星,白忙了這許多天,連我幾個徒弟,也跟著瞎鬧,我氣不過,剛才我自己出去一趟,費不了什麼大事,一下子便探得一清二楚了。我還通知你們,楊家的事,你們儘管放開手做去,你們華山派的對頭,人們稱為川南三俠的三塊料,現在正忙著他們沱江第二支派的事,分不開身來,你們上嘉定,更不敢礙手礙腳,事不宜遲,明天馬上到城外僱船去,最好船上的水手,也用自己人,免得透露風聲。不過我向來做事,講究斬釘截鐵。明人不做暗事,我先說明,我己探明那件寶物,也在這一半天內,從水道往下江去,到下江沒有第二條水道,當然要經過嘉定,我和你們一路同行,正好一舉兩得,而且我只要一舉手,便可把那寶得到手,絕不用別人幫忙。不過那件寶物,不比楊家財物,可以大家二五添作一的對分,我也不是把那寶物獨吞私得,得手以後,那件寶物作為拉薩宮的鎮山之寶。話得預先說明,你們願意時,便這樣辦,不願意時,我們另說另議。”

說罷,兩條灰黃弔客眉,往下一搭拉,見稜見角的一張青虛虛的骨牌臉,繃得鼓也似的緊,一點笑影俱無,真有點像棺材裡繃出來的殭屍,大家雖然也垂涎寶物,但是正在用人頭上,寶物的下落,又是他一鳴驚人地探出苗頭,頭一個黃龍,便滿口答應了。活殭屍正在神氣活現當口,瞎眼的虎面喇嘛,突然喊了一聲:“窗外有奸細!”坐近門口的幾個匪黨,聽說有奸細,向外一擁,屋上屋下的搜查,黃龍活殭屍也親自出去,在拉薩宮前後各處巡查了一遍,卻查不出一點痕跡來,疑惑虎面喇嘛錯聽了什麼響動,當作奸細了,怎的屋內許多人,誰也沒有覺察,偏是他聽到呢?其實瞎眼的人,耳朵比別人靈敏一點,虎面喇嘛確是沒有聽錯,而且還聽出窗外似乎有人微微冷笑了一聲,屋內正說得熱鬧,人人注意活殭屍的口風,沒有覺察罷了。窗外冷笑的是誰呢?卻是鐵柺婆婆孫子仇兒。原來活殭屍從城內回來時,鐵腳板帶著仇兒,馬上跟了下來,鐵腳板很歡喜仇兒的機靈聰明,輕身小巧術,也有專長,不愧神偷之子,教他翻房越屋,偷偷摸摸,居然比老手還精。

所以把他帶在身邊,同進拉薩宮,人小心靈,把活殭屍黃龍一般人說話,聽了個滿耳,聽得屋內活殭屍一個勁兒吹大氣,把聽來的假話,當真事講,年輕沉不住氣,不禁冷笑了一聲,幾乎露出馬腳來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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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佛頭上請客

活殭屍黃龍一班人商量停當以後的第二天,黃龍為首,率領華山派下一班死黨,加上虎面喇嘛的徒弟,像銅頭刁四,雙尾蠍張三之類,共有十幾名匪黨,扮作峨嵋進香的香客,分坐兩隻雙桅長行船,連船上的水手,都是清一色的同黨,先行出發,從成都順流而下,和活殭屍約定,沿江在彭山青神兩處碼頭停泊,彼此可以會面聯絡。

原來活殭屍已把那件寶物玉三星,視為自己囊中之物,經當眾聲明用不著別人幫助,自己帶了兩個得意徒弟,還是為了楊家這檔事,替黃龍這般人虛張聲勢的,如果為了玉三星,原是穩穩地手到擒來,根本連兩個徒弟都是多餘。

黃龍一聽這樣口氣,只好各行其事,希望他馬到成功,不要誤了楊家這檔事便得。所以黃龍這班人開船以後,活殭屍和兩個徒弟,另備了一隻快船,泊在碼頭上,並沒開船。

活殭屍自己高臥艙內,令兩個徒弟在碼頭上時時留意沿碼頭的船隻,和下船的主兒,瞧見了什麼時,隨時稟報。

到了黃龍一班人先開船以後的第二天,日色過午,從城內抬來一乘轎子,轎上捎著一個薄薄的行李捲,轎後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衣書僮,在碼頭上歇下轎子,從轎內走出一個四十開外的紳士,自己伸手從轎內提出一隻兩尺見方的朱漆小箱子,書僮扛著那個小行李捲,跟著紳士下了一隻新油漆的下江快船。主僕一下船,一個船老大跳上岸去,匆匆的去辦沿途吃喝的東西。活殭屍兩個徒弟看在眼裡,一個下船稟報,一個忙跟在上岸船老大的背後,想法一兜搭,探出下船的一主一僕,不是本地人,是赴重慶去的,船是包定的,不搭另客,馬上就要開船。問這人幹什麼,姓什麼?船老大卻說不清。兩個徒弟,先後下船去和活殭屍說。

活殭屍自己上岸去,假作閒遊,走近那隻船頭,向船內打量,只覺艙內坐著的紳土,身形頗為魁梧,書僮是一個精瘦的小孩子,眉目之間,卻透著精靈,那隻朱漆箱子擱在桌上,那紳士兩手扶著箱子,很仔細的四面察看,隱隱地聽他向書僮說:“上上下下非十二分當心不可,萬一裡面東西有點磕撞破損,世間上大約沒法找尋修補這寶貝的巧匠了。”這話鑽在活殭屍耳內,暗暗點頭,肚裡暗說:“準是那活兒!”

活殭屍暗喜之下,認清子船隻,慢慢蹓踱著,預備回自己船去。忽見岸上又抬來了一乘滑竿,在碼頭上停下來,跳下一個土頭土腦的買賣人,雙手抱著一隻硃紅描金箱子,跑到碼頭上,神色慌張,東看西瞧,嘴上自言自語的喊著:“這孩子真該死,叫他在碼頭上等著,偏又跑得不知去同。”一面嘟嚷,一面沿著碼頭,找尋船隻,從活殭屍身邊跑過,活殭屍兩隻怪眼,向他手上箱子盯了幾眼,嚇得他緊緊的抱著箱子便跑,好像要搶他似的,嘴上卻向岸下一排船隻喊著:“仇兒!仇兒!”活殭屍一聽他喊“仇兒!”立時吃了一驚,仇兒不是鐵柺婆婆的孫子嗎?在活殭屍念頭急轉當口,自己坐船隔壁,一隻船上,從中艙橫窗內,鑽出一個頭來,喊道:“在這兒,在這兒。”岸上抱著箱子的買賣人,立時面色一寬,卻戰戰兢兢的從一塊跳板上,走下船去,在船頭上向後艄船老大問了一句:“我們什麼時候可到重慶?”船老大回答:“下水船雖然比上水快得多,可是岷江這條江面,水勢太急,晚上更不易行駛,出門人不要貪快,還是穩當的好。”買賣人問不出所以然來,一低頭鑽進艙裡去了。

這當口,把岸上的活殭屍愣住了,親眼看到的兩隻船上,都是一個大人,一個小人,都有一隻朱漆箱子,一般的到重慶,情形都像那話兒,可是寶物只有一件,到底是哪一隻船上是對呢?照說隔壁這隻船內,明明聽他喊著“仇兒”,似乎應該這隻船上,才是貨真價實。但是天下也許有同名的,可惜探出頭來的仇兒,沒有看清,這人一進艙去,四面又關得實騰騰的,情形真有點可疑,一時委決不下,下了自己的船,暫不進艙,立在船頭上,望那面船上打量打量,又向隔壁艙上聽聽動靜,亂轉主意。艙內兩個徒弟也瞧得有點奇怪,到後艄去,向隔壁船上的船老大兜搭,偏碰著這個老大是個懶憊人物,熱氣換冷氣,反說:“出門人老打聽人家幹麼?吃我們這碗飯的,最忌這個。”兩個徒弟受了一頓搶白,換了平時,早已拳腳齊上,這時卻不敢魯莽,怕壞了師傅的大事。

活殭屍立在船頭上,滿肚皮搜索主意當口,忽見那面船上的船老大,從街上買辦回來,提了一大筐東西下船去,一忽兒,船上的水手們,起錨點篙,動手開船。活殭屍心裡急得了不得,一瞧隔壁這隻船上,自從土頭土腦的買賣人進艙以後,聲音全無,後艄幾個船老大,很自在地攢在一塊兒,抽早煙,擺龍門陣,(川語聊天之意)不像要開船的光景。活殭屍暗想,那隻船且讓他開出江去,晚上不會行駛,沿江碼頭,總得停泊,我們船上的船老大,是自己人,快慢隨意,先釘住了隔壁的船再說,這隻船上有仇兒,更得注意。無奈隔壁的船很奇怪,隔了多時,依然沒有開船的動靜,眼看日影慢慢西沉,船內聲息毫無,好像坐船的主兒,在船內睡覺一般,活殭屍恨不得跳進艙去,把那朱漆描金箱子弄開來,瞧一瞧箱內是不是寶物,無奈青天白日,碼頭上下,人來人往,只好看著乾著急。

直到一輪紅日,掛在遠遠的西山腳下,江面上反映著萬道金蛇,猛聽得隔壁船上有了響動,兩面船窗都打開了,活殭屍和兩個徒弟,忙偷眼瞧時,只見中艙內那個土頭土腦的買賣人,似乎剛睡醒起來,睡眼惺忪的還打著呵欠,忽又向後艙喊著:“壽兒!壽兒!”活殭屍聽得又是一驚,剛才聽這人在岸上,大喊“仇兒”,此刻喊的聲音,不像“仇兒”,變成“壽兒”,雖然仇壽兩宇的發音相近,但是喉舌尖團之間,卻有點分別。那人喊了幾聲壽兒以後,一個二十上下的雄壯少年,從後艙提著一壺開水,替那人面前,沏了一杯茶。活殭屍一見這個少年,心裡便起了疙瘩,鐵柺婆婆孫子仇兒的形相,早已聽人說過,是個十六七歲的瘦孩子,和這少年的年齡,長相差得遠,倒是那隻已經開走的船上書僮,年紀長相,十九相合,自己昏了頭,聽了風便是雨,在這不相干的船上,白耽誤了許多功夫;可是事情真怪,怎的這隻船上的情形,和開走的船上,一般的只有一主一僕,一般的只有一隻朱漆箱子,一般的把一隻箱子視同性命,不同之處,不過這船上的朱漆箱子外帶描金的罷了。

活殭屍認為自己看走了眼,不便和徒弟們直說出來,正想吩咐徒弟們立即開船,還沒有張嘴,忽又聽得那船上主僕說起話來。那個喊作壽兒的少年說道:“老闆,你把這隻箱子,看得好像性命一般,老說裡面是寶貝,既然是寶貝,不會藏在家裡,為什麼老遠的帶往下江去,萬一路上有個失閃,豈不丟了你命根子麼?”這一句話,又把活殭屍耳朵拉住了,急向下面聽時,那個土頭土腦的老闆,發怒道:“你這小子,出門跑道,連句好話都不會說,專說喪氣話。”忽又哈哈笑道:“說也不要緊,別的寶貝,怕偷怕搶。我這寶貝,不識貨的人,是看不上眼的。不信,我叫你開開眼。”說罷,從身邊摸出一個鑰匙來,把桌上朱漆描金箱子的銅鎖通開,揭開箱蓋,露出箱內的寶貝。那邊艙內箱蓋一揭,這邊艙內活殭屍和徒弟們的三顆腦袋,不由得伸長脖子,從船窗裡探了出去,六道眼光齊注箱內時,哪裡是什麼寶貝,滿滿的裝著一箱子的四川道地藥品,還聽得那個老闆指著箱內說:“這是牛黃,那是馬寶,這是透油紫桂,那是千年茯苓,這批貨到了下江,利市百倍,足夠一年澆裡,不是寶貝是什麼!”活殭屍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回頭大唾,跺著腳吩咐趕快開船。船離開碼頭時,明明聽得那船上主僕大笑之聲,活殭屍正在自己罵自己,瞎了眼,活見鬼,心煩氣結,一時沒有理會。等得離開了成都一段路,到了江面空闊處所,江風拂面,心神一清,猛地省悟。那船上的一主一僕,其中有詐,哪會有這樣湊巧的事,在同一時間和地點,發現了情形相同的兩撥客人!最可疑的,自己常聽人說起川南三俠的長相,賈俠餘飛的長相,正和那船上土頭土腦的老闆相同,聽說餘飛是販賣藥材出身,所以一箱子裝的都是藥材。啊喲!不好,姓餘的明明是一派做作,明明是故意靠著我的船隻,有意戲耍我,明明已看出我要向玉三星下手了,特意在我面前,弄出這套詭計,牽住了我們船隻,讓那帶著玉三星的船,逃出我眼目之下,飛駛而去,這樣,更可斷定先開走的船上,藏著貨真價實的玉三星了,從姓餘的把戲上,又可推測帶著玉三星的紳士,和他們有關,也許川南三俠,沒法得到這件寶物,也不願我們得去,特意暗中搗亂,也未可知。哼!哼!我活殭屍不伸手則已,既然伸手,非得到手才罷,那隻船既然走的是這條江面,不怕他逃上天去。

他自己一陣暗鼓搗,一個勁兒吩咐徒弟,沿途留意新油的那隻坐船,不管白天黑夜,順流而下,凡是沿江停泊船隻的大小碼頭,務必加意留神。

活殭屍不分晝夜,兼程而進,當天更盡時分,已到彭山,船靠碼頭時,岸下只寥寥的幾隻貨船泊著,另有一隻小船,鑽出一個人來,向活殭屍船上一遞江湖切口,活殭屍知是黃龍留下的手下人,叫過來一問,得知黃龍這般人的兩隻大船,因為順風順水,貪趕路程,深夜江行,又不礙眼,彭山並沒停下,直放青神,青神下面,便是嘉定,大約在青神停泊了。活殭屍並沒十分注意黃龍的事,忙問這人:“有沒有瞧見一隻新油漆的坐船,船內只一主一僮,在這兒停泊沒有?”那人思索了一回,點著頭說:“有這麼一隻船,起更時分,到了彭山,泊了沒有頓飯時光,船客催著開船,趕到青神再靠岸。照說一般客船上的船老大,不管上水下水,岷江一帶,向來不肯深夜趕路,這船也奇怪,居然船老大聽客人的話,有這麼大膽。”

活殭屍一聽,便知那船無疑,命這人留在自己船上,立時開船,向青神進發。從彭山到青神,也有百把里路,趕到青神時,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時分了,船上的船老大,一夜沒好生睡覺,已鬧得精疲力盡,船靠青神碼頭,預備下錨時,活殭屍走上船頭,一眼便看到並排靠岸第五隻客船,正是成都碼頭先開走的那隻新油快船,那個四十開外的魁梧紳土,也正立在船頭上,揹著手四面閒瞧,可是船頭船尾的幾個船老大,已在起錨點篙,從兩隻船縫裡倒退出去,顯然是要開走了。活殭屍又是一喜一驚,喜的是畢竟追上了這隻船,驚的是自己的船,剛靠岸,它卻開走了,好像知道自己不懷好意似的,這一次,可不能叫它逃出眼底去了。一伸手把船老大拋下去的鐵錨,提了起來,忙不及吩咐兩個徒弟,幫著水手們,開船追蹤,也來不及再留神黃龍這般人的船隻,是否靠在青神碼頭。

這一次追了個首尾相隨,走的是一條江面,又是大白天,自然不怕前面的船逃出手去,可喜的前面快船,這樣順風順水,不防他竟沒掛帆,自己的船,預防落後,特意揚起風帆,船似奔馬,反而越過了前面快船,急駛而下。活殭屍心裡一琢磨,這樣也好,在下站嘉定城外等著它,追得緊,反而令人起疑,大白天江面上來往船隻很多,也不便下手。

從青神到嘉定,比較近一點,快近日落時分,已到嘉定,瞧見黃龍等兩隻進香雙桅船,泊在嘉定城一二里外沿江山腳下,人已上岸,船上只留著一兩個手下,瞧見活殭屍的船到來,暗地一打招呼。活殭屍覺得從成都趕到嘉定,尚未得手,不願叫黃龍一班人知道,這幾年自己在江湖上絕少露面,也不怕被人瞧出破綻,索性直靠城外碼頭,今晚得手以後,再和他們見面,也還不遲。他有了這樣主意,便把船上風帆落下,駛過黃龍等坐船,逼近嘉定城外的碼頭上停泊了。

停泊了不大工夫,遠遠瞧見那隻新油快船,揚帆而來,活殭屍心裡暗笑,開船不掛帆,半路里又掛了起來,大約半路改主意,要在日落以前趕到嘉定的緣故,這一來,倒像追我來了,思想之間,那船上已落下風帆,漸漸駛近,向碼頭靠攏,巧不過,竟貼著活殭屍坐船定篙拋錨子。活殭屍心裡暗喜,步上船頭,假作閒眺,暗地留神那船內時,那個四十開外的紳士,從船內走上船頭,後面跟著那個十六七歲的精瘦書僮,提著那隻朱漆箱子,似乎要上岸,因為上岸的幾塊挑板,搭在活殭屍隔壁一隻大貨船上,主僕一先一後跨上活僵戶船頭,從他身邊擦過。活殭屍心裡一緊,暗想事情要糟,怎地他們在嘉定上岸,還得盯上他們,看他到那兒落腳才對,念頭剛起,前面的紳士,已跨上貸船船頭,後面的書僮,右手提著朱漆箱子,左肩上扛著一個小行李捲,一腳已經跨上貨船的船舷,不知怎麼一個失神,書僮後腳一滑,嘴上一聲驚喊,身子向前一栽,肩上的行李捲,滾落船頭,手上的朱漆箱子,竟從兩邊船舷的空檔裡掉下江去,噗咚一聲水響,連活殭屍也驚得“啊喲”

一聲出了口。那紳士驚得轉過身來,亂蹦亂跳,直喊“要命要命!”那書僮倏地跳起身來,順手在活殭屍船舷內,抽出一支長篙,篙頭上原附著倒鐵鉤,那書僮不慌不忙,手腳靈便,竹篙一下,便鉤起一隻水淋淋的朱漆箱子來。

立在貨船上的紳士,喊著:“你快瞧瞧,裡面進水沒有?”

原來這隻箱子,並沒加鎖,書僮蹲著身子,便在活殭屍的腳邊,把朱漆箱子揭開箱蓋,把箱內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整理了一下。向紳士笑道:“還好,只上面一層,略微沾了一點水漬。”那紳士向活殭屍看了一眼,笑罵道:“你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兀是失神落魄地不當心,幾乎嚇掉了我的魂,你瞧著這箱子不稀罕,人家可當作寶貝哩!”

說罷,一聲冷笑,催著書僮,把箱子蓋上,提著箱子,扛上行李捲,跟著紳士上了岸,在人叢中一擠,便不見了。

這一幕活刷,只把船頭上的活殭屍,弄得目瞪口呆,定在那兒做聲不得。原來他一心一意,認定這隻船上的朱漆箱子,準是貨真價值的玉三星了,書僮在他們面前開箱時,他還暗罵混帳,在碼頭上萬目睽睽之下,竟把這樣寶物抖露出來,哪知道他兩眼直注箱內,只見書僮把箱內東西,一件件翻騰時,那裡是什寶物,竟是一箱子破爛帳本。

果然,這一箱帳本,在有用的人眼內,也可以當作寶物似的貴重,但在活殭屍眼內,只氣得他兩眼翻白,真像殭屍一般,僵在那兒了,連他帶來的兩個得意徒弟,也覺這一次自己師傅丟人丟大了。

師徒三人氣糊了心,一時沒做理會處,其中一個徒弟,一眼瞥見活殭屍腳邊,擱著一封信,以為那書僮翻騰箱內帳冊時,掉出來的,抬起來一瞧,只見信皮上寫著,“拉薩宮大喇嘛親拆”。不覺驚喊了一聲,“噫!”活殭屍低頭一瞧,劈手奪過信來,一步跳進艙內,拆開一瞧,只見信內寫道:

“尊駕遠來不易,今晚且請休息養神,明晚三更,在大佛巖上,恭侯賜教。川南三俠全拜啟”

這寥寥幾句話,在活殭屍眼內,每個字都像一支支穿心箭,箭箭中的,他被人鬧得迷迷糊糊的心竅,也被這幾支穿心箭穿通了。前後仔細一琢磨,恍然裡鑽出大悟來:非但成都碼頭先後開出兩隻客船,故佈疑陣,有意戲耍,便是派人探聽玉三星下落,和自己親耳聽到鐵腳板七寶和尚說的一套鬼話,都落入人家計算之中,人家步步為營,自己步步上當,這樣看來,非但自己舉動,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大約連黃龍這班人的行蹤,也逃不過人家耳目,現在事已至此,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只有憑自己一身功夫,和他們比劃下來再說,也許還可挽回一點臉面。他這樣已把得寶念頭丟開,貪念一去,神智便清,明白自己行蹤已露,船舶在眾目昭彰之下,多有不便,忙又把船退出碼頭,駛一二里外,和黃龍的船隻,泊在一處。恰好黃龍業已回船,正要派人去清活殭屍商量要事,兩人一見面,大約黃龍已經明白他被人戲弄,得寶之念成了畫餅,絕口不提,免得掃他面子,從自己懷裡,取出一封川南三俠的信來,請活殭屍過目。活殭屍一瞧,信內的話,和自己得到的一封,大同小異,也是約在明晚三更,在大佛巖候教的話。活殭屍並想提起自己也有這麼一封,卻說道:“事已如此,除出到時赴約,並無別法,不過你們想乘楊家舉辦喜慶下手的原意,已不能用,川南三俠既然趕到,楊家定然有了防備了。”黃龍皺著眉說道:“我們上岸去,到城內楊家探道,楊家正在內外張燈結綵,轎馬盈門,打聽出明日是結婚正日,定然還要熱鬧,想不到一個武舉,有這樣勢力,越熱鬧越易下手。可恨邛崍派三個對頭,明明已知我們來意,故意不先不後,下了明帖,約在明晚三更比劃,我們如果怕事不去,從此江湖上便難抬頭,如果堂皇赴約,我們便沒法再到楊家去,楊家小子和雪衣娘,便可高枕無憂地洞房花燭了。

我偏不中他詭計,無論如何,也得攪楊家一下好看的。”活殭屍道:“難道你明晚不預備赴約嗎?這可洩氣,你們華山派以後還能在江湖道上立足麼?你們不去,我既然和你們同來了,我一個人也得會會他們。”黃龍苦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明晚大佛巖上,便是擺下了刀山火海,我們也得闖一陣子。不瞞你說,我們船隻,一到彭山,便有道上同源通知我們,岷江一帶,邛崍派羽黨甚多,勸我們多邀幫手,因此搖天動老弟,特意在彭山登陸,已邀了水陸兩路的出色同道,這幾位同道,和鐵腳板七寶和尚結過樑子,情願助我們一臂之力,所以我們人手,並不單薄,為什麼不敢赴約?不過我們幾位重要人物,在按時赴約之際,除出幾位留守我們船隻以外,另派我們手下幾個能竄高縱矮的,仍然摸進楊家去,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去的人不用去找尋楊小子雪衣娘,只要偷進楊宅,不論什麼地方,到處縱火,順手殺人,而且得手即退,攪得楊家天翻地覆便得。川南三俠,勢必在大佛巖等候我們,絕不防我們有這一手,我們幾位重要人物,依時赴約,把這檔事,還可假裝不知,我們也可稍出惡氣,總算不虛此行了。”活殭屍點頭道:“這樣雙管齊下,倒是辦法,我派兩個徒弟,幫著他們上楊家去好了。”黃龍大喜,滿嘴稱謝。其實,活殭屍得不著寶貝,此刻又起貪心,想叫兩個徒弟同到楊家,渾水摸魚,得點楊傢什麼了。

照說黃龍活殭屍行蹤顯露,處處受制以後,還想雙管齊下。主意未嘗不毒,無奈人家棋高一著。鐵腳板又是岷江一帶邛崍派的掌門人,沿江碼頭,都有他的手下,黃龍等一舉一動,那能逃過人家耳目,所以在楊家洞房花燭之夜,川南三俠,成竹在胸,照常在楊家後花園參預喜宴,到了二更將盡,三俠才離開楊家,直赴大佛巖,等侯黃龍那般到來。可是在楊家前後,另有佈置,又暗地通個消息與虞錦雯,叫她照計行事,而且請她在楊展雪衣娘面前休要說出來,虞錦雯明白三俠主意,她只囑咐小蘋獨臂婆加意當心,並沒說出所以然來。侍候義母楊老太太安睡以後,悄悄出房,到楊家練功夫所在,撿了一張打百步開外的鐵胎彈弓,背在身上,繫上彈囊,背上寶劍,在屋面上前後巡視。楊家層層院落佔地甚廣,前門臨街,後門地勢較僻,卻夾著一片池塘,左右兩面,並沒臨空,都緊毗鄰家,卻有風火高牆,牆內還有夾弄更道。虞錦雯一看,只有靠後門的花園,賊人易於進身,將近三更,便隱身花園高處,待了頓飯功夫,忽聽得後門外池塘邊,有人喝了一聲:“下去!”便聽得噗咚一聲水響,似乎有人跌下池塘去了,半晌,又聽得一個童子嗓音,笑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擂台上會過面的銅頭刁四,像你這種雞毛蒜皮,還來現世,去你媽的!”罵聲未絕,便聽得啊喲一聲,又是一個,噗咚掉下水去了。虞錦雯心想,鐵腳板真厲害,用不著我動手,早已在屋外埋伏上人了。正想飛身而起,趕到後門一帶牆上,瞧噍外面埋伏的是誰,忽見左面夾牆上,現出兩條黑影,身手頗頗矯捷,一伏身,向內院縱去。虞錦雯雙足一踮,一個黃鶯織柳,便越過一層屋脊,褪下彈弓,隱身暗處,一瞧那兩個賊人,似乎看得楊家屋宇太多,聚在一起商量下手地方,其中一個,右臂一晃,手上發出火星,原來拿著火摺子,虞錦雯暗喊“不好!這人要放火。”彈弓一響,聯珠迸發,那面兩個賊人,雖然也閃開了幾個飛彈,無奈虞錦雯手法高妙,彈飛如雨,兩人身上業已中了幾顆,身子站立不住,只好忍著痛跳過夾牆,從鄰居屋上逃跑了。虞錦雯趕過去一看,兩賊業已落荒而逃,不知去向,她不敢大意,飛一般從左面又繞到右面,在長的一道夾牆上,展開身法,一路巡查,趟到前廳幾層屋面上,並無動靜,從前院又返回來,到了後面新郎新娘洞房所在。從側屋望見樓內燭光微透,茜窗靜掩,內外寂寂無聲,心想樓內兩位夢甜神安,還不知有不少好朋友,替他們前後守夜,抵擋群賊哩!

川南三俠果然熱心為友,洞房內兩位,也真得人緣。虞錦雯對著洞房靜掩的樓房,不禁痴痴地立了半晌,一顆心也不知想到哪兒去了,驀地芳心一驚,暗啐道:“我發的什麼痴,我為什麼來的呢?”正想轉身,忽聽得後園,似乎有人驚喊了一聲。一點足,向後園飛馳,到了水榭近處,一眼瞥見一株柳樹蔭下,閃出一個人來,卻是獨臂婆婆,手上拿著吹箭筒,虞錦雯飄身而下,一打招呼,獨臂婆婆悄悄喊一聲:“虞小姐,你來得正好,剛才一個賊人,從那座假山上,竄了下來,被我在暗處一箭吹個正著,不過是側面,只中在賊人面頰上,那賊驚喊了一聲,帶著箭,縱上假山,逃出牆外去了,我們開了後門,到外面瞧瞧去,也許還有餘黨。”一言未畢,相近假山背後,閃出一個瘦小玲瓏,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黑衣黑帕,腰圍亮銀的九節練子搶的孩子來,向虞錦雯笑道:“兩位可以不必出去了,來的五六個小賊,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和摩天翮道長,早已把他們一齊趕回去了,我們現在要到大佛巖去,特地進來通知一聲,賊人不會再來的了。”說畢,一轉身,便縱上了假山,虞錦雯忙問:“你是誰?還有你說的那位道長,怎地沒有露面?”假山上的孩子笑道:“丐俠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再三吩咐我們,不要多言多語,今晚大佛巖事了,明天橫豎要見面的,您大約便是虞小姐,丐俠還囑咐我,務必轉告虞小姐,今晚的事,新郎新娘面前千萬一字不提,明天他們要向新郎新娘討酒吃呢!”說罷,便跳牆出去了。原來這孩子,便是鐵柺婆婆孫子仇兒,他在成都,也替川南三俠做了不少事。餘飛把青牛閣道長摩天翮拉到邛崍派門下,按照定下的計劃,叫摩天翮帶著仇兒,假扮一主一僕,帶著一箱子破爛舊帳本,餘飛自己帶著一個邛崍派門下,也扮作一主一僕,帶著一箱子藥材,在成都碼頭,先後下船,先開船的是摩天翮和仇兒,後開船的是餘飛,這都是川南三俠商量好的把戲,把活殭屍折騰得不亦樂乎。其實兩隻船上都沒帶著玉三星,在活殭屍開船追蹤以後,鐵腳板七寶和尚才帶著真正的玉三星,另備一隻快船,穩達嘉定,送進楊家,作為川南三俠的特殊賀禮了。

大佛巖在嘉定南門外,與烏尤山並肩聳峙,峭壁千尋,下臨江渚,巖上石佛數十丈,俯瞰江流,為嘉定第一名勝。

這天晚上,三更敲過,黃龍活殭屍為首,率領七八個著名同黨,走上大佛巖。黃龍立在高處,還向城內東張西望,滿想派去同黨得手,幾把火把楊家燒個精光,黃龍看得嘉定小小一座城池,宛在腳下,可是望了半天,也瞧不見城內半點火光,痴心妄想,還以為楊家一場大喜事,這時上下人等也許尚未入睡,派去的人,尚未動手,心裡想著,步步登高,已到了大佛石的巖頂。涼月當空,秋風襲體,大石佛背後,靜蕩蕩的一片廣坪,月色平鋪,如披銀霜,四圍松濤謖謖,和巖腳江流急湍之聲,隱隱互答,如奏異樂,卻沒見川南三俠的影子,黃龍便怒喊道:“我們應約而來,他們卻一個不露面,這還算人物嗎?”話猶未畢,猛聽得空中哈哈大笑,這笑聲很奇特,宛似有聲無人,從雲端裡被天風送下來一般,雖然聲高音小,兩面山谷卻起了迴音,眾人急抬頭看時,找了半天,才見大石佛的左肩上,並排立著三個小小黑影。因為這尊大石佛,太高太大,上下數十丈,從下面望到石佛肩上,站著的三條人影,便像小孩子一般,黃龍等驚愕之下,卻見石佛肩上三條人影,霍地分開,順著石佛身後雕鑿出來的衣領摺痕之間,星移電掣般,飛瀉而下,晃眼之間,已到大佛下身邊座之上,離下面還有三四丈高下,三人微一停身,倏又雙臂一抖,飛縱而起,活似三隻怪鳥,舞空而下,難得的三人動作如一,輕飄飄地落到廣坪上,依然三人並肩而立,眾人定睛看時,這三人正是川南三俠,一個也不短。

在黃龍一般人心目中,以為岷江一帶是邛崍派的勢力範圍,大佛巖上,不知有多少邛崍派下的人物,擺成威嚴陣勢,等候他們。來的時候,完全是充硬漢,跳油鍋的拼命主意,不料依然只有三個首腦。這三個人中,只有丐俠鐵腳板,拿著坐臥不離,哭喪捧似的短拐,僧俠七寶和尚和賈俠餘飛兩手空空,好像不帶寸鐵,回頭瞧瞧自己帶來的人,個個背刀帶劍,其中只有活殭屍赤手空拳。暗想這三個怪物,真是狂妄極倫,算他本領高強,也擋不住我們人多勢眾,黃龍心頭起伏之際,對面三俠飛落當場,向他們拱手為禮,立在三人中間的鐵腳板向黃龍呵呵笑道:“貴人不踏賤地,想不到諸位善心大發,到峨嵋進香,路過這小地方,也上來玩玩,”說到這兒,又向活殭屍拱拱手道:“難得,難得,這位大約便是拉薩宮首座,鼎鼎大名的活殭屍了,活佛一般的身份,居然也光臨賤地,更是難得,總算湊巧,我們三塊臭料,不先不後,迎接著諸位大駕,雖然有心無力,總得表示一點東道的敬意,諸位平日山珍海味吃膩了,此刻請諸位換換口味,我們這位狗肉和尚,是專燉狗腿的名手,撈了幾隻不化錢的黃狗花狗,燉得稀爛,趁著今天城內楊家辦喜事,又偷得幾瓶陳酒,東西不算什麼,無非表示我們一點小意思,難得諸位遠道賞光,真使我們受寵若驚了!”黃龍活殭屍這般人,以為鐵腳板素性滑稽,隨口取笑,眼面前除出川南三俠,那來的狗腿陳酒,活殭屍和三俠初次見面,更看不起叫化似的鐵腳板,邋遢不堪的七寶和尚,土頭土腦的餘飛,便冷笑道:

“三位不必客氣,咱們不吃偷來的東西,這樣空口說空話,白廢唾沫,還不如直捷了當,說出真意來,倒有商量。”活殭屍剛閉嘴,便聽得七寶和尚自言自語的說:“偷得著倒也罷了,便怕白廢許多日子心機,沒法到手,還得丟大人。”這話別人還不以為意,惟獨活殭屍聽在耳內,實在啞巴吃黃連,心裡明白。鐵腳板卻已大笑道:“我們非但不是空口空話,而且也不是虛情假意,諸位不信往上瞧!”

說著向那尊大石佛腦袋一指,笑說道:“這尊石佛,非但是嘉定獨一無二的名勝,大約四川省內,也沒有這般高大的第二尊石佛了。石佛頭上可以擺好幾桌酒席,不用說諸位十幾個人,便是再多幾倍,也容納得下。上面又涼爽,又望得遠,景象無邊。我們一番敬意,所以在佛頭上早預備下狗腿陳酒,而且恭候多時了。”

將酒勸人無惡意,鐵腳板在石佛頭上請客,說的句句都是極和平,極殷勤的話,但是黃龍活殭屍這般人,卻不敢領情。不用說石佛頭上,只有幾條狗腿,幾瓶好酒,便是上面擺滿了燕窩魚翅,龍髓凰精,也沒法領這份人情。

他們一鼓作氣,到了大佛巖頂,已經是被人擠得沒法兒,才提心吊膽的赴約,現在再要請他們爬上幾十丈高的石佛頭上去坐席喝酒,仰著腦袋望上去,石佛的頭,便像在雲端裡一般,被風吹雨淋光滑滑的石佛頭上,不論上面有多大地方,不論各人身上功夫,上得去,上不去,筵無好筵,會無好會,還不知川南三俠存著什麼心?在上面埋伏著什麼毒著兒?鴻門宴好闖,這石佛頭上的狗腿,卻沒法領情。

鐵腳板這一下,便把黃龍這班人唬住了,所以活殭屍起頭說了“咱們不吃偷來的東西”,倒合了此刻黃龍的心思,鐵腳板一說出狗腿席擺在石佛腦袋上,黃龍馬上接口道:“三位盛情,咱們心領,明人不必細說,三位也不必故弄玄虛,既然亮面,定有賜教,彼時豹子岡擂台上,我黃龍和幾位同道,本想光明正大的向三位求教,不意尊駕們花樣百出,巧言退場,弄得一無結果。江湖同道,知道我黃龍一片苦心的,尚無話說,不知道的,誰不罵乘機取巧,有始無終,算什麼人物呢?”黃龍話還未完,七寶和尚破袖一展,指著黃龍呵呵大笑道:

“好一個光明正大的黃擂主,不說遠的說近的,諸位偷偷摸摸趕到此地,存著什麼主意?如果真個光明正大的峨嵋進香,我們絕不露面,絕不攔阻諸位雅興,無奈你們做的事,是正大光明的反面,孔子門前不賣百家姓,諸位回頭回到船上去,便知你們派去偷雞摸狗的幾位朋友,嘗著什麼滋味了!”黃龍聽得暗暗吃驚,明知自己這一步棋,又落了空,派去的幾個人,功夫有限,只要楊家有了防備,便難得手,能夠逃回去,還算好的,其實這是黃龍單面的想法,他沒有料到從中作梗的人,根本不願驚動楊家,趕走完事,否則派去的人,一個也回不來了。黃龍被七寶和尚幾句話,點破心病,吃驚之下,還想答話,猛聽得身後有人厲聲喝道:

“動嘴皮子,當不了什麼事,是漢子,功夫上見高低!”人隨聲出,一個鐵塔似的黑大漢,越眾而來,黃龍一看是雷九霄的盟友,綽號傻金剛,一身橫肉,力大無窮,本來是雷九霄代邀助擂的人物,到得晚一步,擂台瓦解兵消,雷九霄被矮純陽劍廢雙臂,在黃龍家中養傷,氣得傻金剛跳腳大罵,想找矮純陽代友報仇。黃龍見他是個猛將,請他同道嘉定,隨眾赴會,這時聽著雙方唇槍舌劍,心頭火發,一躍而出,雙手叉腰,站在三俠面前,瞪著一對大環眼,氣勢虎虎,向三人喝問道:“你們三人裡面,有矮純陽沒有?

我傻金剛要會會他。”七寶和尚看得這位猛漢,好像要吃人一般,暗暗好笑,便向他說道:“你認識矮純陽麼?”傻金剛向七寶和尚看了又看,搖頭道:“我聽說矮純陽是道士,你卻是和尚,不對。”七寶和尚笑道:“你再瞧瞧我們三人,哪一個是道士呢?”傻金剛心想:對呀,我這一問太傻了。他最怕人家說一個傻字,偏偏人家背後都稱他傻金剛,如果有人當面稱他金剛,使樂得張著嘴傻笑,如果在他面前,不留神加上一個傻字,他不問親疏,立時翻臉拼命,這時並沒有人,說出傻字,他自己卻想到問得太傻了,自己想著傻,也一樣發怒,不過這怒氣,想在七寶和尚身上發洩,立時豎著兩道掃帚眉,瞪圓了一隻怪眼,晃著一對醋缽似的拳頭,便要和七寶和尚放對。七寶和尚大笑道:“我的傻哥,你要打架,不用忙,可是還得動動嘴皮子,問個清楚。”傻金剛一聽當面叫他傻哥,這可真急了,一聲大吼,腳下一上步,夠上步位,左臂一晃,右臂一個慣心搬攔捶,潑風似地向七寶和尚當胸擂去,傻金剛人雖猛濁,功夫卻不弱,拳帶風聲,勢疾勁足,如果被他捶上,準得躺倒,不意傻金剛一舉搗去,猛覺眼前一黑,鼻子裡聞著一陣狗肉香和酒氣,自己的身子,卻跟著自己拳頭,直衝了過去,幸而平時馬步功夫,下得堅實,慌不及腳下一拿樁,站住身子,轉身看時,那個腌臢和尚沒事人似的,站在一邊,笑嘻嘻的瞅著他。傻金剛怒極,一聲狂喊,又要趕去,忽聽得黃龍在那兒向他招手,喊著:“金剛回來,大家說明了,再較量不遲。”傻金剛一看自己同來一班人,一個個都在那兒束腰活腿,抽劍拔刀,耀武揚威的預備動手,黃龍活殭屍卻和一個叫化似的人,指指點點地在那兒說話。一面向他招手,傻金剛指著七寶和尚喝道:

“回頭和你算帳!”說罷,回到那邊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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