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前傳加後傳 棋手‧18
廖珩不知道劇院裡發生了什麼。
起初,他以為皇帝很快就會春風滿面出來。四十幾分鐘後,他的思維開始發散了,陛下不是堅決不去後台麼?呵呵,此刻呢?
又過了十分鐘,他的陛下出來了,面沉如水。
廖珩心裡說:壞菜。紅嵐小姐把陛下拋棄了!我為我剛才的莽撞思路自罰一杯。
回建章宮的路上,皇帝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廖珩當然也不敢吭聲。
又過了好一會兒,皇帝盯著他,欲言又止。
廖珩猜想不到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不能一直沉默著,於是,他對皇帝微笑。
皇帝抿了下嘴唇,說:「你知道紅嵐小姐的本名麼?」
廖珩當然知道啊!他不止一次聽容嫵還有那群小麻雀們叫過的。但此刻他聰明地回答:「不知道。叫什麼?」
「琪琪。只是琪琪。」皇帝臉色鬱鬱。她還說,無國無根之人不配擁有姓氏。我欺辱的,就是這樣一個弱女。
廖珩心想,多新鮮哪!寶妃的歌舞伎就沒幾個不是孤家寡人的。紅嵐小姐第一次在帝都登台後身世就被扒出來了,她是老團長從二道人販子那裡買來的。帕鎳戰爭造成了上億這樣的難民,她當然算不上走運,可比她遭遇更不幸的大有人在。
皇帝沒再說什麼,看著車窗外發呆。
作為一位皇帝,趙拓能憂傷能悵然的時間不多。他永遠被無盡的會議和事務追逐著。
還沒到宮中,他就收到了鄒預的求援。
伍爾芙情況不妙。
自從第七軍團駐紮在主星後,盡管鄒預多次發了安民告示,每天還是有近百艘船離開主星。最先走的那批人是在維熙佔領時期和維熙軍政層交好的,覺得在路德佔領之後討不了好,趕緊收拾細軟跑吧!
鄒預也覺得這幫人走了,對接管會有好處,走就走吧,當主星的其他階層看到路德的軍隊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社會治安穩定,自然會做出明智的判斷,沒想到,幾周過去了,恐慌迅速在伍爾芙的民眾中蔓延,眼看著越來越多人變賣家產準備離開。
鄒預急啊!但他又不敢關閉港口不讓人離開,怕一旦這麼做更會引起更大的恐慌。要是搞出民亂,他倒是能鎮壓下去,可以後怎麼辦?
皇帝要的是伍爾芙星系的長期發展,不僅要在主星屯兵,最好還能讓這顆星球自給自足,今後不需要動用太多資源支持,也許還會從這裡直接徵兵,建立民防體系。人都跑完了還搞個屁。
鄒預趕快找大老板匯報,皇帝粗略一算,照這種人口流失速度,再過幾個月,主星上的怕是得有最少三分之一的工商服務業關閉,到時民生凋敝,必然引起治安混亂,再接著,恐慌情緒蔓延到伍爾芙星系的其他星球,他要到哪裡調撥人口養軍隊?所有的物資都要從最近的路德領土運過來?
那就別想什麼以伍爾芙為堡壘為跳板為前線的事了。
皇帝這幾周當然也沒閒著,他手裡已經有一批各部推薦來的人才,有屯兵經驗的將領也選出來了,常駐在伍爾芙的軍隊也抽調整編好了。他當即把內閣大臣們和他的特別參謀部叫來圓廳,開了個簡短的會議,提前把各部推薦來的幹吏打包搞了個特別工作組,先去穩住伍爾芙的局勢,組長就由他新提拔的財經大臣烏成遠擔任。
此外,他還指派帝都軍警部二科的一把手柯晴抽帶著一批軍警一同前去,負責保護烏成遠等官員。軍警二科的官方名稱是「大規模組織性犯罪調查科」,幹員全都經過特別訓練,據說一些人是從某些雇傭兵團中招募來的,在宣誓成為帝國公民前幹的全是不法勾當,最擅長的包括但不僅限於在別國臥底、間諜、綁架、製造動亂。
烏成遠財經大臣的位子還沒坐熱呢,就給皇帝派去伍爾芙了,心裡特別沒底。
他既怕幹得太好了被皇帝留在伍爾芙,又怕省著勁了被皇帝看出來,那就算回了帝都也沒前途了,很是焦慮。給他當副手的柯晴是個專搞特務工作的,還能看不出他心裡想什麼?就跟他透了個底:「陛下開疆擴土的決心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伍爾芙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的。誰要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力,必然會得陛下青眼。您想想,您入內閣多少年了?為什麼一直沒被重用?奉文諾倒了,陛下立即推你上去,你這個當口要是掉鏈子,那可是大大地落了陛下的臉,以後再想有所作為,可就難了。」
烏成遠一想也是,他已經五十幾歲了,又不是誰家親戚,想要更進一步,只能拼了,而且,今天開會的時候他看清了,比起內閣八大臣,陛下更信任的是他一手選拔的參謀部,恐怕再過幾年,內閣就只剩個空架子了,成了專門給陛下看不順眼又不想動的官員養老的地方。
所以,他要是想留在實質的「內閣」裡,伍爾芙不僅得保住,還得保得漂亮!
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烏成遠柯晴匆匆忙忙整裝出發,皇帝召集大臣開會籌備接下來可能用到的各種物資,琪琪和舞姬們再次確定全國巡演的劇目,容嫵在畫布上塗抹顏料,趙碩依舊在倉庫清點需要被淘汰的軍服。
寶妃要去十六個星球的五十二個城市,這些城市全在被俗稱「帝國二環區」內,每天多班從帝都直達的飛船,旅程短則三四個小時,長則十一二個小時。她們每個月還要至少返回帝都一次。考慮到有些星球、城市有非常鮮明的特色,準備的劇目還要做一些改動。
巡演的第一站普多星的同名首府是重中之重,這一場表演一定要盡善盡美。
她們一定要俘獲帝都外的觀眾們的心。
同樣的時間中,每個人的喜憂全不相通。
這天晚上,皇帝開會開到晚上十點才終於能結束一天的工作。
散會後,他在圓廳中坐了一會兒,叫廖珩送他回夏宮。
他回到夏夜宴那晚他住過的房間,隨便吃了點東西,發了會兒呆。
就在幾周之前,在這裡,他還以為自己要揭開多姿多彩的新篇章了呢。
夏夜的蟲子依舊唧唧啾啾,還能聽見青蛙求偶的呱呱咕咕,他,又剩下一個人了。
這無解而漫長的性壓抑啊!
他一上棋手論壇就看到了棄卒的留言:在麼?在麼?我把渣男罵了一頓!這個混蛋居然還想再來搞我?去死吧!哈哈哈哈。現在老子心情爽到了極點。不不,如果能把渣男痛揍一頓我會更高興!
這是琪琪狂懟了狗皇帝一通後把他自個兒扔在舞台上之後留的。
嘿嘿,當面懟渣男算什麼?懟完了還要跟他炫耀才是絕美滋味。
你不是皇帝麼?你不是能讓宇宙間數十億人同時聽到你的聲音麼?很了不起嘛。那我就讓你知道用你自己對幾十億人講過的話打臉是怎樣一種感受。
你不是有駿馬有鷹犬有大批的僕從麼?沒關係。我會讓你只能來到我的地盤上,讓你不得不坐下來和我平視,再把你放到只能憑個人腦力搏殺的搏擊場上。
到了這時候,你的皇帝身份,你比我豐富的情場經驗,你的威勢,你的權柄,就統統不那麼重要了。
琪琪這個時候剛洗過澡,頭上還包著毛巾,她心情愉悅地跟人對弈呢,騎士上線了。
他不僅沒看出那個被臭罵的渣男就是他自己,還回復她:做得好。
呵呵,這可太有意思了。
琪琪跟對手說暫停封棋,退出房間,跟騎士說:我接下來要跟家人去旅行一陣子,上線時間飄忽不定。來,下一局!
騎士沒有同意她的邀戰,界面一直顯示「正在輸入」,她很好奇他會說什麼,結果,等了半天,他只發了一個狗頭嘆氣的表情。難道是打了一堆字最後一秒全刪了?不像是網絡延遲了。
棄卒調侃:怎麼了?你又性壓抑了?還是遇到什麼別的煩心事了?
騎士又隔了半天才回:沒。我搞砸了。唉,算了,這是大人的事,不跟你說了。
棄卒不同意:我也是大人啊。
騎士想,也是,總不能一直拿他當小孩子。那他要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
他斟酌一下,說:有這麼一個女孩子。
棄卒:你好像還是第一次用「有一個女孩子」開頭講故事。然後呢?
騎士:我辜負了她的信任。傷害了她。
騎士:我現在很後悔。
他繼續寫,如果我沒搞砸,她原本可能成為我的……我的什麼?我的專屬妓女?我享受毫無負擔輕鬆快樂的性的對象?
啊,我真的是,搞砸了。
他越想越難受。早些時候在劇場聽到琪琪說「我曾經對帝都很憧憬」時的懊惱如潮水去而復返,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亮晶晶得像是含著潮意的眼睛,還有那種失落的語氣,都讓他深知,他搞砸了。他不僅傷害了她,還毀掉了一些很可能非常寶貴、非常難得的東西。
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看清這東西是什麼樣子呢,這東西就被他親手粗暴而草率地摔在地上,碎成千萬片。
她還問我,為什麼用對待妓女的方式對待她。
皇帝鬱悶地把兩手貼在臉上亂揉了一通,棄卒大概是等得不及了,為他打了一堆備選詞:你的……摯友?下屬?炮……友?
他的臉又燙了起來,她說得對,我絕不會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任何一個貴族小姐。因為我的教育教導我這麼對待女士是可恥的。可同樣的教育也教我,這麼對待交際花是正常的。就像公式一樣。我的父親,我的祖父……甚至開國大帝,全都按照這個公式行事。我從來沒有質疑過這個公式的不平等、不合理、甚至可說卑鄙之處。
他跳過棄卒的問題,寫道:總之,在我還沒有想過她可能是我的什麼的時候,我很魯莽地唐突了她。
棄卒好奇:唐突?怎麼唐突的?
騎士當然不能跟小孩子細講這種事,他現在想起自己朗誦澀情文學的事還會尷尬得腳趾撓地呢,只含糊說:你必須相信,我並非存心要傷害她。
琪琪:我信你個鬼!
棄卒:那你說說,你為什麼要唐突人家呢?
皇帝想了想,對啊,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和貴族小姐們交往就必須要考慮到選擇皇后的問題,我不耐煩在她們身上花時間——事實上我不想花時間去探究任何女人的內心,關心她們的性格,了解她們最喜歡的顏色有哪些,平時和哪位小姐不對付,又有什麼親戚最近要過生日了!我看見她們就想到辦公室、會議、看不完的ppt。我只想……
他試圖為自己辯白:我只想單純地享受和一個美女快樂的相處。最好是那種像不用考慮後果的,像你能想像到的最美妙的春夢一樣的相處。你懂的吧?但是,她不是這麼想的。她也沒想到我是這麼想的。
棄卒:嘖。這不就是把女性物化嘛。你能說的如此理直氣壯,看來沒少去當初你勸我別去的那些網站啊!
騎士:事到如今,你就別再損我了。幫我想想辦法啊。
琪琪:我不僅想損你,我還想打你呢。幫你想辦法?你想屁吃。
但是騎士的摯友棄卒說:我能想什麼辦法?我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我能想到的就是道歉,然後躲遠點等待人家的處理結果。如果人家願意接受,那你再用具體行動進一步表現歉意吧,如果人家不願意接受,你今後就有多遠躲多遠,別再去騷擾人家!
騎士:……就這?你是說,如果她不接受我的歉意,不想原諒我,我就再沒機會了?
棄卒:不然呢?你想幹什麼?帝都可是法治社會。你差不多行了啊。
騎士:不行!當然不行!你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有多難得!
棄卒:再難得,現在也跟你沒關係了。記住,死纏爛打只會更讓人家煩你。相信我吧,保持適當的距離,假以時日,她沒準會原諒你的。至少,不會遠遠看到你就立刻逃走。
騎士:你怎麼知道人家見著我就逃走?
棄卒:嘁,就憑你寫的那些澀情文字,我還能不明白你說的「魯莽」「唐突」是什麼?人家沒揍你都是你祖上積德了。
騎士:兄弟,那些文字可是你當初百般盤問,求我寫的。
棄卒不理這個茬:總之,冷處理先。然後再說吧。
騎士:只能這樣麼?
棄卒:不然呢?要不,你去問問你其他的「大人」朋友嘛!看看他們能給你什麼好的法治建議。
琪琪冷笑:不嫌丟人的話你盡管去問。就你這種連劇場後台都覺得不是你該踏足的地方的德性,還有你剛才那副理虧心虛的樣子,你會跟人說你幹了什麼?
皇帝當然不會去問別人。他嫌丟人。
他要不是這種性子,當初琪琪也不會選他做自己的獵物。
皇帝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直到遇見這件事後。這就像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個恪守美德的紳士,直到遇見紅嵐之後。
沒等皇帝能找個適當的機會當面向紅嵐……不,是琪琪,是向琪琪道歉,寶妃歌舞團就快要離開帝都去巡演了。
這中間,皇帝讓廖珩帶上謝罪禮去找了琪琪兩次,禮物都被人家禮貌但堅決地退回來了。
一起被退回來的,還有那兩套珠寶。
皇帝看廖珩每次回來後都是「我好快樂可是我要努力掩飾住」的樣子,就知道琪琪雖然退回了他的禮物,但絕沒為難廖珩,還讓他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呢。
可見她的厭惡和拒絕只針對他。皇帝氣得兩肋疼。卻得做出不在意的樣子。
不過,跟廖珩說話時有時不自覺就陰陽怪氣。
廖珩被陰陽了幾次之後悟過來味兒了,琪琪怕是連他這個狗腿子都恨上了!這是故意搞他呢!偏偏他還有苦難說,人家客客氣氣對他,難道他還不高興?只能怪自己,掩蓋情緒的工夫不到家,被人一逗就七情上面。可這也不全是他的錯啊,紅嵐小姐要想哄個人,那還能哄不好?
廖珩只得迂回勸皇帝,「她對我禮遇,看的不還是你的面子?你親自跟她再見個面,不就結了?我覺得,她沒準就是在生氣你為什麼不再去找她呢。」
為什麼不再去找她?
皇帝倒是想去啊,可他一想到棄卒說的那些什麼「人家不接受道歉那你就滾邊去有多遠滾多遠」的話,就難受。
他也不是拉不下臉去跟她道歉,而是害怕道歉不被接受。真到那時,他是要滾邊去,還是要死纏爛打?
皇帝心裡那點別扭心思廖珩也看得出來,他不知道這兩人是為什麼突然這樣了,但他可不想一直被皇帝陰陽怪氣,他也沒別的招,直接去找趙碩,「你哥栽了。」
趙碩一聽就樂了:「你跟我細說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