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前傳加後傳 棋手‧ 48
皇帝原本沒打算去龐博星的。
他已經寫了信。
他還召見了琥珀。四次。
但她沒有任何回應。
公文裡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所以他應該明白她的意思了。
再繼續糾纏就有失風度了。
棄卒當初是怎麼說的?
如果她不接受,他就該「有多遠躲多遠」,還有,「死纏爛打只會更讓人家煩你」。
不管他有多麼不甘心。
說這話的棄卒最後一次上線還是新年前。從此之後頭像一直灰著。
唉。小弟弟就是靠不住,在需要你的時候你就不見了!
連想找個人傾訴都不行。
她離開前那盤棋雙方只各自走了一步。白棋用王翼棄卒開局。他兩次和她對弈,都用了這個開局。也許,她是想要復盤他們之前下的那局棋。
說實話,他這個開局真不怎麼樣。第一次和她對弈時,她讓他執白,他就用了這個早被先人參詳透了的開局。上一次,也一樣。
他不止一次想,如果,去年的夏夜宴,他沒有把她帶到那間房間,他和她現在會怎麼樣?
可惜,棋局可以復盤,歷史無法假設。
就像他曾不止一次假設如果父親沒有為了營救他親征、沒有受重傷、沒有早亡,會怎麼樣……
得知她差點被綁架的消息後,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其實也不是那麼在乎她,不然怎麼會先聯想到夏爾和老烏請求建立伍爾芙航運公司的公文呢?
這個「航運公司」經營的業務可不僅僅是航運。夏爾還問他要戰艦。獅子大開口,一下列出了近幾年退役和預備退役的十餘艘艦船。有了這些船,再把那些在伍爾芙終日生事的老兵油子們弄上船,這就是一支小型機動艦隊。
他原本可以拖著,再看看形勢,想想別的辦法處理那些不安定因素,可是「皇帝的寵姬差點被綁架」這事一出,他必須盡快做出決定了。
紅嵐和寶妃的知名度和關注度空前,她的活動日程幾乎全部是公開的,只要有人開了個頭,就會有繼續嘗試的。
不管是綁架她索要贖金、要求釋放某些俘虜,還是為了宣揚某種政治目的、宗教目的將她綁架後公開殺掉,都是成本低回報高的好生意。
如果她一直待在某個地點不動,自然是不需要一支艦隊來保護的,但是,他需要她不停移動,成為一個活動的宣傳。以後說不定還需要她去維熙進行非正式的外交活動。但他不能動用軍隊保護非皇室成員。這是違憲的。他也想過要怎麼合理地增加保護她的軍力,但伍爾芙和的發展速度比他設想的要快太多了。
現在,他必須得同意建立伍爾芙航運公司。
既然一定要雇傭兵團來保護她,還是用自己建立的「航運公司」吧。
批復完夏爾和老烏的公文,廖珩到了。
皇帝跟他說,「準備一下,我要去一趟龐博星。」上次秋奇遇襲他去了,沒理由這次更凶險反而不去。
艦隊啟程時皇帝開始真地擔心琪琪了。
他看了那些報導,還有船長駕駛艙裡的監控視頻,這確實是一夥兒經驗老到的海盜,如果沒有那個女軍官果斷的指揮,很難想像後果。
醫生說她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雖然不清楚究竟什麼會刺激到她,但肯定和戰亂、暴力相關。假如她落在那幫海盜手裡會不會再次發病?他們為了震懾人質通常的做法是什麼?
這麼一想,皇帝甚至有點後悔,為什麼要猶豫?為什麼聽了幾個大臣的反對意見就想再拖一拖?
從帝都到龐博星的航程接近48小時。
皇帝在旅途中收到了柯晴的視訊,他整理了一份關於這次劫持事件的報告,其中有出事前加密頻道中的通訊記錄和當時的航行星圖。
皇帝聽了幾方的通訊記錄,再看了星圖,臉色微變,問柯晴,「菲冽現在在哪兒?」
柯晴說,跟夏爾去帝都了。他說完,怔了怔,覺得哪裡好像不對。
皇帝倒沒再問什麼,只微笑說,「你做得很不錯。哦,先不要告訴琪琪我來龐博星了。」
關閉光屏後,皇帝大聲冷笑了一聲,命令廖珩,「通知艦長,加速前進!」
劫持?綁架?
恐怕這一切都是她設計好的吧?
他要問問她,為什麼不能像夏爾他們一樣寫公文呢?非要設計一場驚險給所有人看?以為他看不出來?
廖珩心驚膽跳。皇帝陛下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怒意,不像是去看望受驚嚇的寵姬,更像是去興師問罪。
廖珩回想一下紅嵐小姐和陛下交往後發生的那些事,感到頭很大。他在陛下身邊快十年了,幾乎見證了皇帝全部和女性交往過的歷史,從沒一個人膽大成這樣,一次又一次把皇帝氣得變形。
最倒黴的是,這兩人每次搞事,被台風尾掃到的總是他。
皇帝陛下的艦隊距離龐博星還有八小時航程時,寶妃歌舞團剛完成了第一次表演。
寶妃歌舞團受到比平時更加熱烈的熱情。
演出結束後,龐博星的觀眾們站在座位席上不願離開,一直鼓掌,呼喚紅嵐的名字。
琪琪和菊凜謝幕了三次,觀眾們才終於戀戀不捨離開。
龐博星的接待官員們專門安排了一場酒會,慶祝演出成功,也為舞姬們壓驚。劇院經理對紅嵐等人的敬業精神佩服到了極點,他們本以為演出泡湯了,要退票了,沒想到,寶妃的團長說「無論發生什麼,演出必須繼續」!太帥了啊!這麼帥的女人必須得敬一杯酒!
這個有四分之一被沙漠覆蓋的星球盛產一種仙人掌類植物釀的酒,據說含有游離在法治邊緣線的致幻物質,能令飲者飄飄欲仙。鑑於此,這種酒在龐博星以外的地方是禁賣的。
櫻浮素來喜歡貪杯,對敬酒的人來者不拒。琪琪和菊凜也陪著她喝了幾杯。
飄飄欲仙琪琪倒沒感覺到。
她只知道這酒喝起來清冽甘甜,後勁卻霸道極了。她只喝了兩杯,回到房間時還是清醒的,脫掉鞋子後突然像被兜頭打了一黑棍,然後就斷片了。
這酒的助眠作用也不錯。琪琪被酒精撂倒後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如果不是有人粗暴地把窗簾拉開她還會繼續睡下去。
刺眼的陽光投在她身上臉上,弄得她像被陽光燙到的吸血鬼捂著臉痛苦呻吟。
她從指縫裡看到一個長腿細腰的年輕男人氣勢洶洶站在她身前,恍惚間以為這是菲冽,她抱怨道,「幹嘛呀?我瞎了……」她一手遮住眼睛,一手伸過去想打他一拳,可她全身還是綿軟的,這一拳落在他身上就走形了,他後退了一步,她哈哈笑,伸開手亂抓,一抓就抓在他大腿上,她正要用力捏一下,就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你把我當成誰了?」
咦?
咦——他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琪琪那點酒徹底醒了。背後瞬間出了一層熱汗。
她從指縫間看到了皇帝冷峻的面容。背上那層汗頓時變得涼津津的。
琪琪事後都佩服自己。
可能是寶妃的訓練已經刻進她的靈魂了,她在這一瞬間做出了近乎本能的反應,她幽幽長嘆一聲,手掌貼在他腿上不捨地上下滑動了幾下,似嗔似怨低喃,「在我夢裡你也要這麼凶麼?」
她轉過身,用雙臂擋在臉前,把頭蜷縮在臂彎裡,像是又睡著了。
趙拓被她夢中的囈語直接擊穿心臟。
他輕輕蹲在琪琪躺的貴妃椅前,別說叫醒她冷言質問了,連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輕了。
看看這個誤入塵世的小仙子吧,她此刻這樣子絕對不是她最美的時候,臉上的妝早已殘了,頭上的高髻也亂糟糟的像個小鳥窩,身上那件玫瑰灰色的絲絨裙子也揉得皺皺巴巴的,可她這時候絕對是最可愛的,她像隻毛絨絨的小動物一樣蜷縮著,皺著眉,閉著眼睛,眼角有一點點淚痕。
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動了動,睫毛輕顫,無預兆地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又閉上。
這一次,她是真的醒了。
他看到她用力合著眼睛,但是睫毛漸漸被滲出的淚水抿成一簇一簇的。
他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頭髮,她還是不願睜開眼睛,也不願給他任何回應。她的下巴輕微抽搐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忍住不哭泣,可是,最終,她的嘴角拉出一抹笑意,可這笑容維持不了很久,她張開唇呼吸,喉嚨裡也發出細碎的抽噎。
「琪琪。」他輕聲呼喚她。
她轉過頭,眼裡含著淚,凝視他好一會兒,說:「你來了。」
琪琪猛然意識到,她在十幾年後終於見到他本人時,跟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你來了」。
然後她就想起了那天黃昏的夕陽,不知名白色香花的氣味,被曬了一天的草坪,他在夕陽下對她微笑,輕風把他身上的氣味掠起,吹拂到她臉上,那是種讓她莫名聯想到鋒利金屬的香味。
還有,他跟她第一次見面時她右手食指就被花枝上的刺紮流血了。
現在想想,這真不是什麼吉兆啊……
趙拓此刻臉上的表情告訴她,他也回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果然。
他握住她的右手,拉到面前,輕輕吻她食指指尖,聲音微不可聞,「對不起。」
她用力搖頭,自己也不清楚,是在拒絕他的道歉,還是想拒絕再和他糾纏。
他給她擦淚,終於能問出這麼多天一直壓在他心裡的疑問,「夏夜宴那天,你可以拒絕我,你也可以叫我停下來。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解——我真的會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說呢?」
琪琪這一刻委屈極了,她嚎哭著沖他大喊:「我為什麼不說?因為我見過太多人——把其他人當做人形的動物和會慘叫求饒的玩偶!太多了!因為我不敢試探你是不是也是這種人!因為我害怕你也是!你——你叫人提前給我注射避孕藥!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不是!」
她喊完,哭得更大聲了,她總算品嘗到櫻浮、容嫵她們崩潰哭泣時是什麼感受了!居然他娘的挺過癮的?
積累了不知道多久的眼淚一下子全跑出來了!多到擁塞琪琪的呼吸道,讓她打著哭嗝,讓她不能再考慮形象,抓起自己的絲絨禮服裙子去擦眼淚鼻涕。
趙拓的心臟一團酸軟,像有隻小手在把它握在手裡捏了幾下,不重,但是難受到極點。
他抱住琪琪,「對不起。」他還說不是在為自己辯解呢!呸。
琪琪掙扎,他抱得更緊了,「對不起。」
他坐在她裙子上,又箍得她動不了,她打著嗝又沒法說話,眼看哭得鼻涕都要流進嘴裡了,只得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亂蹭了一把。
趙屁大的白襯衫上立即出現了一個眼淚鼻涕畫的巨大eji哭泣表情。
琪琪一看,心裡升起新的悲傷,她接受了十幾年的訓練,成為一個舉手投足的每一刻都堪稱有生命的藝術品的舞姬,現在,全毀了!
她恨恨地捶他一拳,趙屁大完全不理解她的憤怒,又說,「對不起。」說著又把她抱得更緊。
琪琪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故意在報復,但他摟得這麼緊,她只得忍受著自己剛抹在他胸口的鼻涕,和他親密無間貼著,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他像安撫小孩一樣摟著她,一手輕拍她後背,一手撫摸她頭髮。
琪琪得承認,全世界通用的安撫姿勢確實有效。
她漸漸平靜下來,發覺自己兩手也抱在他後背上,隨著他溫暖的體溫傳過來的還有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很有力,像有隻小兔子隔著他的胸腔跳起來撞她的胸口,喂,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抱抱藏在後面那隻小兔子。
他身上的氣息也變了,那種銳利的金屬質感氣味隱藏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更濃鬱的接近木質和剛剪過的青草的氣味。
據說人類男性在感受到溫情時也會分泌催產素和血清素,也許,是這些激素讓他聞起來不大一樣了?
那麼,感受到他散發出的這些激素的她,是不是也是在這些激素的作用下才感到平靜了呢?
琪琪胡思亂想著,漸漸不再流淚了,雖然還每隔幾秒鐘打個哭嗝,但是她總算能說清長句子了。
她趴在趙屁大耳朵邊,嚴肅說:「你現在還欠我九百九十六個對不起。」
趙拓的胸腔裡藏著的兔子打了個滾,他笑了,「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