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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公主移魂(換魂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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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6: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寵 - 公主移魂(換魂之二)

一場墜河意外,竟讓她這個帝姬與平凡婢女換了魂,
她雖震驚卻也開心,因她不需再背負皇族的責任,
可以去找身為敵國丞相的戀人,再續前緣,
但換魂這種事太過離奇,他絕對不會相信,
她不能表明身份,只能設法讓他再愛上自己,
所以她情願扮演他的假妻子,不在乎他只是利用她擋掉逼婚;
也願意洗手作羹湯,助他早日走出當年的傷痛;
甚至可以付出清白,只求他不再被春藥所苦,
她相信,即使她不再美麗尊貴,他仍會愛她,
而他果然沒令她失望,在一趟出使異國的旅程中,
他開始與她分享心事,還親自照顧身體不適的她,
更怕獨留在鎮上的她受到盜匪傷害,不顧行程回頭找她,
可就在她沉浸在受他關愛的喜悅中時,
卻有人懷疑她是敵國細作,欲置她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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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7:15 |只看該作者
說與不說    心寵

  最近認識了兩位朋友,一天晚上閒著無聊,大家開始講自己的愛情故事——

  甲說,他曾經暗戀一個女生,但一直沒有告訴她,只是在心裡默默喜歡。

  女生住在另一個城市,他只能在MSN上與她聊天,兩人無所不談,有時候話題難免涉及愛情,但他都很小心地避開。

  某一天,他決定辭職,到女生所在的城市去找工作,即使薪水會低很多而且頗為冒險,他也無怨無悔。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女生告訴他,她要結婚了,跟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大叔。

  甲在講自己的故事時連續哭了六次,痛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向她表白。他一直深信,在自己開口之前,女生會有默契地等著他。

  他說,或許她不愛他,所以能對另一個人一見鍾情。

  但我看了他的MSN聊天紀錄,我覺得,那女生很愛他,甚至一再暗示他,而他,冷靜又木訥,與那女生說話的語氣就像一個客氣疏離的陌生人。

  假如,我是那個女生,我也不會覺得他愛自己,甚至會因為他的態度而傷心。

  甲不相信我的推測,堅持說那女生不愛他。

  然而,女生結婚前,給他發了一封簡訊,說他是她此生「最大的願景」。這封簡訊,讓他後海莫及。

  他失去了愛情,只因為「不說」。

  乙則完全相反。乙的錯誤在於不停的「說」。

  她跟丈夫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但婚後發現丈夫的性格與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符。

  她覺得兩人應該好好溝通,有事無事、人事小事,都與丈夫不斷地「說」。

  終於,他開始覺得她煩,好幾個月不與她說話,甚至深夜不歸。

  於是她開始疑神疑鬼,覺得丈夫已有外遇:心裡難過得要命,甚至考慮要離婚。

  「說」與「不說」,是人與人相處最難以掌握的部分。

  說得太多,愛情缺少了神秘感,少了盡在不言中的情致,往往最後令人感到庸俗又煩人。

  完全不說,則愛情少了安全感,雙方不斷相互猜測、缺少承諾,終將淪為分道揚鑣的路人。

  這一本書,也是關於「說」與「不說」的故事。

  你看了就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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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7:3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鄒嬤嬤坐定,剛端起茶盅,便看見一個青衣丫頭緩緩走進來。

  那丫頭長得並不十分美麗,卻有種恬淡如水的清秀,只見她梳著墜馬髻,髻上髮飾吊著顆水滴狀的碧玉珠子,隨著她俯身行禮時微微一晃,彷彿葉間落下的露珠一般,襯得她有種說不出的溫婉可人。

  她的嘴唇上並未搽上艷麗胭脂,而是粉嫩如初綻薔薇花瓣的顏色,襯著一襲青衫,令她整張臉瑩潤生輝。

  她纖腰直挺,卻並不拘謹僵硬,反而有一種婀娜的姿態,目光溫順卻有一抹炯亮,並非柔弱可欺之輩。

  鄒嬤嬤看著她有片刻恍惚,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並非一個普通丫頭,而是哪個大戶千金。

  「你是新進府的?」鄒嬤嬤清咳一聲,開口問:「夏楚人?」先前為了那件事已對這丫頭都做了調查,如今只是再行確認。

  「是,奴婢是夏楚人。」那丫頭微笑著回答。

  她雖自稱奴婢,態度卻不卑不亢,彷彿她是主子,不容怠慢。

  「你既是夏楚人,為何卻賣身至離國為婢?」鄒嬤嬤詢問。

  「奴婢父母雙亡,本想來離國投奔遠親,無奈親戚搬遷不知所蹤,又花光了盤纏,無力返鄉,逼不得已才賣身為婢。」她答得有條不紊,像是早就準備好這個答案。

  「可憐吶。」鄒嬤嬤頷首,「如此說來,你在離都,是無親無故了?」

  「是。」對方垂眸。她的遭遇聽上去如此淒涼,但眼睛裡卻沒有半點楚楚可憐的神情。

  「這裡有黃金一百兩。」鄒嬤嬤放下茶盞,掀開托盤上的布巾,盤裡竟是黃澄澄的金錠,「是賞給你的。」

  「賞給我?」那丫頭詫異的不由得睜大眼睛,「無功不受祿,奴婢不敢!」

  「你且聽完我的解釋,再推托不遲。」鄒嬤嬤歎了一口氣,「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丞相府。」

  「丞相是何人?」

  「丞相慕容佩,天下皆知,他本是夏楚人,因懷才不遇,不得已去國離鄉,尋求施展抱負的機會。機緣巧合,得遇離帝,離帝賞識其才華,破格任用他為離國丞相。此事傳出,四海之內皆成為美談,都說離帝開明,而丞相幸運。」

  丫頭口齒甚為伶俐,出口成章,彷彿滿腹詩書。

  「不錯,」鄒嬤嬤微愕地望著她,「你倒瞭解得仔細。」

  「奴婢既然已賣身入丞相府為婢,關於主人的各種傳言故事,奴婢自然要瞭解清楚,才方便日後伺候主人。」丫頭笑道。

  「有這份心,便說明你是個聰明的丫頭,」鄒嬤嬤目光流露滿意神色,「看來此次重任交予你定然沒錯。這一百兩黃金,其實是是酬金。」

  「到底是何重任,居然值黃金百兩?」丫頭臉現迷惑。

  「假扮丞相夫人。」鄒嬤嬤緩緩答。

  「夫人?」她似被嚇著了,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吐出一句,「……為何?」

  「我們丞相青年才俊,名揚四海,如今離國上下不知多少名門閨秀對他青眼有加,王公大臣也爭相與他攀關係,紛紛找人上門提親,如果應允了哪一門,便會得罪了旁人,這得罪了誰都不妥!」

  鄒嬤嬤擔憂地搖頭,「最近更麻煩,明嫣公主對丞相亦是一見傾心,在皇上面前嚷著要招駙馬,皇上只有這一個妹子,平日疼愛的不得了,連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給她,斷不能不答應,但丞相不願……」

  「成為駙馬,不好嗎?」秀麗容顏怔了怔,眼中藏著苦澀笑問。

  「我們丞相是何等人物?當初在夏楚的時候,玉惑帝姬對他百般示好,他若想當早當上駙馬了,何必等到今天?」鄒嬤嬤似有一絲自豪回答,「丞相平生志願,是一展抱負,實現四海歸一、天下和平的志向,豈能為了一個女人徒招吃軟飯的惡名?」

  這鄒嬤嬤本是慕容佩的奶娘,一直跟隨在他左右,年前慕容佩初任離國丞相,特意將鄒嬤嬤從夏楚接來,掌管府中事務。因而,鄒嬤嬤提起慕容佩時,自是與他人不同。

  「玉惑帝姬……」那丫頭聽到這裡,不禁有片刻失神,像憶起了什麼往事。

  「這下你明白了?」鄒嬤嬤道,「丞相不願捲入是非,迫不得已,向離帝謊稱,家中早有結髮之妻,一直安置在夏楚鄉間,照顧祖宅。離帝便要丞相將夫人接來,也好斷了明嫣公主的念想。」

  「奴婢懂了。」那丫頭微微點頭。

  「你是夏楚人,模樣氣度都還不錯,在此無親無故,不會被人認出來。所以,找你來冒充夫人,最好不過。」鄒嬤嬤再度打量她一眼,「再說,丞相身邊也需要一個心思細膩的人伺候,你若放機靈一點兒,說不定有朝一日便真成了夫人。話就說到這裡,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那丫頭如花美顏平添一抹緋紅,屈膝磕了頭,接過盛有黃金的托盤。

  「奴婢定不負嬤嬤所托。」她鄭重道,看起來自信滿滿。

  「對了,一時倒忘了,你叫什麼名字?」鄒嬤嬤忽然又道。

  「蘇、巳、巳。」她一字一字的道,彷彿故意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很清楚,又彷彿連她自己也不太熟悉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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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7: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趙玉惑看著鏡中的自己,有種在作夢的不真實感,須將手緊緊貼在鏡面上,體會那冰涼的觸感,才能確定此刻是真實的。

  鏡中的容顏,失去了往日的明艷,變成極淡極淡的清麗。其實,她倒也不討厭這張臉,只不過,需要段時間來適應。

  一個月前,夏楚京郊,她因馬車失控,掉入河中,被衝到了某個岸邊,醒來後發現自己竟變成了這副模樣。

  記得當時,她望著水影中的自己,不禁驚叫起來,對著這張陌生的臉又掐又打,直至疼痛讓她再也下不了手。

  這樣的怪事,就算在書裡她也未曾讀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的靈魂為何被囚禁在一副陌生的軀體中?

  從前,她是夏楚的帝姬趙玉惑,可現在,她又是誰呢?

  腰帶間繫著一個精緻荷包,大紅的緞子配上銀白梅花,繡功很不錯。她在荷包裡發現了一些銀兩,還有一條繡著名字的帕子。

  蘇巳巳——是那帕上的文字,是這副肉身的名字嗎?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鎮定下來,連忙回京打聽,才知道帝姬「趙玉惑」日前墜河昏迷,如今正在宮中休養。

  這麼說,有另一個女子霸佔了她的軀殼,代替她在宮中休養?

  那人才是真正的「蘇巳巳」吧?

  不知為何,當她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憤慨地闖入宮門,向皇兄趙闋宇表明自己的身份,試圖奪回身體,反而產生了一個大膽而古怪的念頭。

  很好……如此一來,她終於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想去哪兒去哪兒,卸去帝姬的重擔,讓自己徹底地鬆一口氣。

  「趙玉惑」誰想當就讓誰去當吧,她,樂於做沒沒無聞的「蘇巳巳」。

  而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北上,奔赴離國。

  離國,有她朝思暮想的人。

  從前因為玉惑帝姬的身份,她不得不與他分離,但如今她改了容顏、換了身份,終於可以陪伴在他身邊,哪怕只是做他的奴婢……

  「蘇姊姊!蘇姊姊!」思忖之中,忽然聽到小丫鬟敲著她的窗欞,「丞相回府了,鄒嬤嬤叫姊姊快去呢!」

  趙玉惑對著鏡子,輕輕挽起一綹散落的髮絲,微笑著回答,「知道了,馬上去。」

  她盼這一刻的到來,已經很久了。

  慕容佩,她朝思暮想的人,是否,同樣惦記著她?

  為了他,她獨自踏過千山萬水,隱姓埋名,只為與他廝守在一起,哪怕他已經完全認不出她。

  她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想著他有點傻氣。但從小到大,她聰明過了頭,現在,不介意有點兒傻氣。

  依舊是一襲青色衣裙,不過,她在腰間繫了條松花色腰帶,上頭繡一著朵朵橘色小花,彷彿那年秋天,她與他在御花園中一同栽下的雛菊。

  他看慣了她明艷綺麗的模樣,會喜歡此刻的清淡嗎?

  趙玉惑一邊憶著往事,一邊輕提羅裙,邁入他的書房。

  屋子裡滿是墨汁的陳香,她一眼便看見案上那只白瓷花瓶內插著數枝雛菊,一如當年……她的心底泛起漣漪。這是否證明,他還惦記著她?

  趙玉惑按照鄒嬤嬤所教,先將窗子全數推開,放了滿園的清風進來,吹入他喜歡的青草氣息,而後,又將茶水沏好,房內一室的草香夾著茶香。

  聽說他回來後會看一會書,茶盅旁邊,就擱著他日前所讀——《花間集》。

  原來,他還在讀那本《花間集》……已經不知多少年了,她最鍾愛的書,他竟一直在讀。

  翻開書頁,那張葉脈還在。也不知是哪一年,她在樹下拾到,殘葉褪去了全數青綠,只剩透明的脈絡,在陽光下一照,別有一番情趣,彷彿紗窗的網。她順手遞給他,說給他當書籤。

  沒想到,他留下來了,留了這麼久。

  「姊姊,你怎麼還杵著呢?」鄒嬤嬤身邊的小丫頭又奔了進來,氣喘吁吁的催促,「快,快準備熱的巾子,丞相醉了,正由小廝扶著往這來呢!」

  醉了?不過下午而已,他就醉了?

  是了,自從他擔任離國丞相,應酬也多了起來,他又不擅飲酒,腸胃也不太好。

  「知道了,」趙玉惑對那小丫頭交代,「妹妹,你先去廚房,替姊姊做點兒事。」

  「什麼?」小丫頭一怔。

  趙玉惑湊近,在對方耳邊囑咐一二,她雖然不解,仍乖巧點頭應承。

  那丫頭前腳剛走,小廝便扶著慕容佩邁進院門。

  這一刻,趙玉惑覺得自己心跳似有片刻停止。

  她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一年?兩年?他的容貌,在記憶裡很清晰,真要形容卻很模糊。

  如今,她終於見到他了,彷彿盼了千年,經過無數輪迴,總算等來了與他的重逢。

  「快,快上來幫忙!」尾隨其後的鄒嬤嬤急喊道,「將丞相扶到長榻上去。」

  趙玉惑跟著鄒嬤嬤,彷彿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與那小廝將慕容佩安置妥當,然而,她卻不覺得累。

  坐在榻側,將雪白的巾子敷在他的額上,終於可以仔細端詳他的容顏。

  此刻,他皺著眉頭,閉著雙眸,似醉似睡。

  兩年未見,倒像闊別十年,他的俊顏風霜漸染,輪廓較從前深邃了些,膚色也暗了些,再也不是那個面如皎月、意氣風發的少年……

  趙玉惑忽然心尖一酸,柔荑擱在他的手背上,微微顫動著。

  「我的姑娘,你是怎麼了?」鄒嬤嬤在一旁蹙眉提醒道,「別只是發愣啊,丞相醉了,該去煮濃濃的梅子湯給他解酒才是。」

  慕容佩也不知是被這聲音驚擾了,還是哪兒不適,只聽他輕哼一聲,皺緊了眉,微微地側了側身。

  「嬤嬤,依我看,丞相這會的不適並非是醉了。」趙玉惑卻道,「梅子湯過酸,不宜讓他飲用。」

  「咦?」鄒嬤嬤不解,「那該怎樣?」

  「丞相恐怕患有胃疾吧?我看他臉色發青,手腳冰涼,若只是醉了,不會如此。」

  「對對對。」鄒嬤嬤這才反應過來,「我老糊塗了,丞相腸胃素來不好,飲酒後更不舒服。」

  「我已經叫人去廚房熱牛乳了,」趙玉惑微微笑,「等會兒再熬一鍋白粥,加上黨參、黃耆等暖胃的藥材,充作晚膳吧。」

  「你這丫頭,倒想得周到。」鄒嬤嬤吁出一口氣,「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

  「嬤嬤若累了,請下去休息吧,奴婢在此服侍丞相。等他醒了,再伺候他用膳。」趙玉惑淡笑勸道。

  鄒嬤嬤不再多言,點頭離去,臨去時將房門輕掩,整間屋子立刻安靜下來。西斜的陽光漸成綺色,從窗口映入,長榻上一片亮燦燦的。

  趙玉惑伸手按住慕容佩的腹部,她的手心很暖,此刻,正好為他暖胃。

  記得從前,他胃疼的毛病犯了,她就是這般輕輕為他按摩,緩解他的痛苦。

  彷彿習慣了,自然而然的,她想也沒想便伸手輕撫,不帶半分羞怯。

  他的腹部,還像從前那般堅實,隔著薄薄的衣衫,她的手掌能清楚地感受他肌膚的熱度。

  這算不算很親密的舉動?肌膚相依,萬分旖旎……

  趙玉惑垂眸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偶然抬頭,卻見慕容佩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深邃瞳眸正炯亮地盯著她,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奴婢給……給丞相請安!」她連忙站起來,退開一步,行了禮。

  「你的按摩手法倒挺熟練,」慕容佩低聲開口,「誰教你的?」

  「回丞相,家父曾經也有胃疼的毛病……奴婢小時候學的。」她腦筋飛轉,撒了個謊。

  「你怎知我有胃病?」他雙目片刻不移,直盯著她。

  原來,方纔他沒有醉也沒有睡,她與鄒嬤嬤的對答,他都聽了去。

  呵,這麼多年,他依舊是那副性子,一向沉得住氣,平素不動聲色,但一面對欲知道的事便執著到底。

  「奴婢是夏楚人。」她努力讓自己鎮定,回視他的目光,「記得曾經看過一張皇榜,是玉惑帝姬在為丞相您尋找治胃病的良方,丞相還記得嗎?」

  「皇榜?」他一怔,記憶瞬間鋪天漫地的湧入,俊顏勾起澀澀淡笑,「是啊!你不提,我倒忘了……」

  那一年,他在書林苑廢寢忘食的苦讀,常常誤了晚膳,導致腸胃落下毛病,御醫都說無法根治。她知道後,訓斥了他一番,幾次周折到民間替他尋找良方。可惜,方子一直沒找著,他這病,延續至今。

  來到離國後,漸漸調養,這病倒也好了些,但他執拗的存心不肯斷了病根,因為,每當胃疼的時候,便會讓他想起她……想起那些她對他關心備至的日子,以及她手心的溫暖……

  思念伴著疼痛令他煎熬,但他寧可疼痛的伴他一生,以免將她給忘了。

  「蘇姊姊,牛乳端來了——」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頭的聲音。

  趙玉惑趕忙開門接過,親手將那碗牛乳端至榻前,雪白的牛乳上結了一層薄薄的膜,她用小杓將其破開,輕輕吹散了,這才遞到慕容佩手中。

  「丞相,趁熱喝吧。」她笑道,「下次若再有應酬,定要先喝碗牛乳護胃,切勿空腹飲酒,若一時找不著牛乳,可用生雞蛋代替。」

  慕容佩望著她的眼光越發好奇起來,這樣的明媚笑容,這樣的細碎叮嚀,讓他又勾起對某個人的想念。

  只是,那個人艷麗,她卻素淨,完全是不同的模樣。

  「你叫什麼名字?」他不由得問。

  「蘇……巳巳。」她頓了一頓才答道。

  「巳巳?什麼意思?」這個名字讓他覺得有趣。

  「奴婢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來自巳時吧?」她胡亂猜測,「奴婢是巳時生的,爹娘便隨口取的吧。」

  一個卑微得連名字都沒被好好取的女子,卻無半點自怨自艾的神情,彷彿天生樂觀開朗,從不計較這種小事。

  她這樣子跟記憶中的那個人,又多了一分相似。

  「蘇巳巳,鄒嬤嬤可曾對你說過,要你來做什麼嗎?」他飲了一口牛乳,胃果然舒適了些,又或許是她方纔的按摩也起了作用,他眉心舒展,閒適地問。

  「是……做丞相的夫人。」她倏忽有了點調皮的心情,故意歪著腦袋看著他,眨了眨眼回答。

  「少了冒牌兩個字。」他不禁莞爾,提醒她。

  「是,冒牌夫人。」她爽快地答。

  「你不覺得委屈?」分明只是陌生人,一問一答間卻極有默契如多年故友,這讓他心下微愕。

  「既然賣身入相府,無論丞相叫奴婢做什麼,都是奴婢分內之事。」她再度粲笑若晨曦,不帶一絲傷感。

  這樣乾脆俐落的回答,這歪著腦袋的俏皮模樣,再度讓他感到錯亂。

  彷彿,站在面前的,真是那個人。

  他到底是怎麼了?為何會在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頻頻看見那個人的習慣動作和感覺?是因為思念日重無以慰藉嗎?

  這些年來,這還是第一次。

  慕容佩喝完牛乳,將碗遞給她,便半躺著身子,抿唇再無言語。

  因為昨日飲酒傷了腸胃,慕容佩特意告假在家休養一天。其實,一夜過去,他已不再覺得十分不適,告假,只是因為他忽然想待在家中而已。

  算起來,這些年來他還從未如此偷懶過,他總是不眠不休,不惜耗損健康,也要拚出一方天地。

  但今天,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他覺得應該留在府中,或許是因為家裡來了一個有趣的女子。

  那個叫做蘇巳巳的女孩,本來他不以為意,覺得只是奶娘替他尋來的一個冒牌夫人而已,但昨日的一問一答,倒勾起了他的好奇。

  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絕非表面上那麼簡單,她似乎非常瞭解他,彷彿早已與他相識。

  但他對她,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那張素淨的容顏,他絕對是初見。

  若非他忘了,就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指點她,告訴她關於他的所有事情,出於未知的目的。

  此刻,他坐在窗前,那個女孩就站在花叢旁,也不知在忙些什麼,腕間提著個偌大的竹籃,如春季踏青一般,晨風吹起她的衣擺,搖曳生姿。

  「丞相,宮裡來人了……」鄒嬤嬤悄悄走近,在他耳邊低聲道,「要不要老身去擋擋?」

  「皇上派來的?」慕容佩擱下書本,側頭問。

  離帝完顏凌向來待他不薄,他忽然告病請假,他自然會派御醫前來關切,慰問補品更不會少。

  「不,是……明嫣公主。」鄒嬤嬤面有難色。

  他一怔,隨即笑了。

  明嫣公主果然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身為離帝的寶貝御妹,天上的星辰都唾手可得,就算他再三拒絕,對方也未必會知難而退吧。

  「我就知道她會來。」慕容佩道。

  昨日,他奉命入宮飲酒,離帝完顏凌向他暗示公主要招他為駙馬之事,他當下即道出家中早有糟糠之妻,氣得明嫣公主在簾後直跺腳。

  以公主不服輸的脾氣,定會親自前來瞧瞧他這所謂的糟糠之妻到底如何,竟能讓他放棄金枝玉葉,對其從一而終。

  「請公主過來吧。」慕容佩對鄒嬤嬤道,「不過,咱們先別出去,就讓慕容夫人去招呼一會兒。」

  「慕容夫人?」鄒嬤嬤一時沒領會過來。

  慕容佩淺笑,看了看園中那悠閒的女子,鄒嬤嬤這才恍然大悟。

  「是,老身知道了,這就去吩咐。」

  慕容佩頷首,看著鄒嬤嬤急步走向園中,對著花叢旁的那個人耳語了幾句,那纖細的人兒先是怔愣了片刻,隨即恢復了從容自若,彷彿非常有自信地答應了。

  明嫣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難纏,她會如何應付?

  慕容佩抑不住心中好奇,緩緩起身,在迴廊處找了個適當的位置,預備看出好戲。

  未過多時,便見明嫣公主在眾宮婢的簇擁下,聲勢浩大地出現在園門處。那凜凜的威勢,不似來探病,倒像來打架。

  纖細的身影不卑不亢的上前相迎,淡定行禮,他不必瞧,也知那張素淨的小臉定然是笑意盈盈。

  慕容佩負手而立,聽見不大不小的話語聲傳來。

  「給公主請安,不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趙玉惑柔聲道。

  「你就是慕容夫人?」明嫣公主以輕蔑的目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倒比本宮想像中的年輕。你家丞相呢?本宮要見他!」

  「丞相此刻還在歇息,」趙玉惑垂眉道,「或許是昨日飲酒過多,脾胃不適。」

  「本宮來了,他不出面迎接,好生無禮!」明嫣公主嘴上如此說著,視線卻在趙玉惑臉上直打轉,「也罷,讓他好生歇息吧。慕容夫人,與本宮閒談一會兒,如何?」

  「臣婦之幸。」趙玉惑頷首,巧笑倩兮。

  「你與慕容,成親多久了?」明嫣公主以審問犯人似的語氣冷硬質問。

  「五年了。」趙玉惑從容答覆。

  「怎麼之前都沒聽慕容提過?」明嫣公主狐疑,「夏楚那邊也沒聽說還有個慕容夫人。」

  「我與相公自幼相識,是父母定的娃娃親。而慕容一族本為夏楚前朝貴胄,近年卻衰落了,所以慕容家本不想連累我家,要退了這門親事,可我父母堅持當初的婚約,並不離棄,相公心中十分感激,婚後以禮相待,將我安置在慕容家的祖宅。他來離國後,怕我被多事之人打擾,所以對我們的婚事一直秘而不宣。」

  她信口道出這一大篇前因後果,不僅讓明嫣公主一怔,就連迴廊上的慕容佩也訝異凝眸。

  關於他的身世,沒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慕容一族與其說是前朝貴胄,實則為戰敗皇族,趙氏當年其實相當於從慕容氏手中奪去了夏楚江山。

  慕容佩會如此奮發圖強證明自己,實在有外人不知的隱衷……

  「看來你果然是慕容夫人,才會如此明白他的身世,」明嫣公主無法反駁,迫不得已的道,「慕容斷不會將底細告訴一個冒牌貨。」

  「公主還有什麼疑問,臣婦知無不答。」趙玉惑欠欠身,禮貌而端莊。

  她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成為了他的妻子,該是什麼模樣……此時此刻,彷彿是在扮演自己美夢中的角色,她演得不亦樂乎。

  「既然你與慕容是父母之命,這些年又聚少離多,想必沒什麼感情。」明嫣公主瞧著她,臉上仍抑不住輕蔑的神色。

  「感情一事,似水無痕,臣婦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深是淺,」她明知對方是在嘲諷,卻依舊笑意滿滿,「只不過,臣婦對我家相公的脾氣稟性,倒比別人知道得多些。」

  「會比本宮知道的多?」明嫣公主顯然不服氣。

  「公主知道我家相公喜歡什麼天氣、愛好什麼顏色,平時喜愛吃什麼、看什麼景致、聽什麼曲子、讀什麼書嗎?」她以晶亮的眸子不甘示弱地與對方對視。

  明嫣公主咬住唇,答不出個所以然,卻不舒服的反問:「本宮不知,難道你這個與他長年分居兩地的人就知道了?」

  「我家相公喜歡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趙玉惑流利地回答,一句也不結巴。

  明嫣公主瞪大眼睛,嘴巴半晌闔不攏,顯然被她震住了。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趙玉惑乘勝追擊。

  「啊?什麼?」明嫣公主一臉茫然。

  「這是我家相公最喜歡的幾句詞。」趙玉惑惡作劇似的一笑,「公主不知道嗎?」

  「不知道又怎樣?」明嫣公主又羞又惱,反問:「夫人你就對慕容的事件件知道嗎?」

  「比如呢?」趙玉惑莞爾地瞧著她。

  「比如……」彷彿為了反擊,明嫣公主故意道:「慕容與夏楚那什麼帝姬的事,夫人你知道嗎?」

  「玉惑帝姬?」終於提到她了,看來,她在離國還挺有名的。

  「對啊,聽聞慕容與她感情深厚,慕容在夏楚宮裡待了這麼久,夫人不擔心嗎?」明嫣公主面帶諷意,字字刺耳。

  「那玉惑帝姬漂亮嗎?」她狡黠地反問。

  「那是自然。」傻公主沒料到自己掉進了她的陷阱。

  「與公主您相比如何?」

  「估計跟本宮不相上下吧。」明嫣公主很有自信。

  「既然如此,那有什麼可擔心的?」趙玉惑笑容依舊明亮,「我家相公在這離國宮裡待了這麼久,不也沒出什麼事嗎?」

  「你……」明嫣公主大怒,「你敢對本宮無禮?」

  「臣婦說過,知無不言。」再度溫婉一揖,眉宇間卻有凌人氣勢。

  「你給我記著!」明嫣公主跺足大嚷,袖子一揮,「擺駕回宮!」

  一群宮婢戰戰兢兢尾隨著暴跳如雷的公主,急匆匆走了,牆角幾隻花盆也遭了殃,砰的一聲,不知被誰踢翻在地,裂成幾瓣。

  趙玉惑見此情狀,猶自鎮定地一笑,踱步過去,將那盆中花兒扶起來,就著泥根靠至牆邊,令花兒不至於被糟蹋了。

  頭頂日光正烈,忽然,她覺得暗了一暗,抬眸,只見一道修長身影替她遮住了陽光。

  不必瞧,她也知道是誰,熟悉的氣息撲入鼻尖,勾起迷離的記憶。

  「丞相——」她低下頭,「明嫣公主方才來過,鄒嬤嬤吩咐不要打擾丞相,所以奴婢擅自作主,招呼了公主。」

  「我看見了。」慕容佩微微笑道,「方纔我就站在迴廊下,看到了一切。」

  「丞相恕罪。」趙玉惑立刻請罪,「奴婢惹公主生氣了。」

  「沒事,公主一向愛生氣,就算你不惹她。」慕容佩指尖掠過沾到衣上的花葉,「我只是好奇,你如何知曉我的喜好?」

  「丞相都聽到了?」趙玉惑心頭一顫,「……那是奴婢胡謅的,奴婢並不知道。」

  「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這些全是胡謅的?」慕容佩挑眉,擺明不信。

  「沒錯。這些,不過是奴婢自己的喜好而已。」趙玉惑把頭埋得很低,生怕被對方看出她的異樣。

  「巧了,這些也是我的喜好。」慕容佩望著她髻尖上的碧玉珠子,此刻晃得厲害,顯示主人的緊張,「那麼,『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也是你胡謅的?那可太巧了,我還真就喜歡這幾句。」

  「不,這個是……奴婢昨兒替丞相打掃書房,碰掉了一本花間詞集,書頁翻開,正是這一句,上面夾著張書籤,」趙玉惑抿了抿唇,「奴婢想,這一頁肯定是丞相常看的,所以就順口說了。」

  「觀察入微,心思通透。」慕容佩怔了怔,淡淡頷首道,「鄒嬤嬤果然沒挑錯人。」

  「丞相過獎了。」他信了嗎?倘若起疑,會把她趕走嗎?

  只希望他就這樣半信半疑,讓她可以長伴左右。

  「看來你也是讀過書的。」慕容佩又道,「那花間詞集裡,你還喜歡哪一句,說來聽聽?」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她忍不住道。

  這便是她在思念他的時候孤苦的心境,本來可以裝傻不回答,但她覺得,這一刻她要讓他知道。

  慕容佩斂眉凝視著她,半晌無語。

  「這一句,也是我喜歡的。」最後,他答道。

  意味深長的沉默中,也不知,他有沒有瞧出什麼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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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大早,門外就吵吵嚷嚷的,趙玉惑從夢中驚醒,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披上衣衫,推開窗欞,只見幾個小丫頭站在迴廊上對著遠處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遠遠的,一隊家丁忙進忙出,拿著水桶布巾,不知在做些什麼。

  「夫人,你醒了?」小丫頭看到她,連忙迎上來,「奴婢們這就伺候夫人洗漱。」

  自從那天明嫣公主來過之後,慕容佩忽然讓府中上下一致稱她為「夫人」,亦挪出南廂供她居住,還派人專門服侍她,送來訂做的衣服首飾,彷彿她真成了主子。

  慕容佩大概是想把這齣戲演得再真一點,以免明嫣公主查出些什麼。

  「外面為何動靜這麼大?」趙玉惑好奇問。

  「又有人在咱們門口搗亂了。」小丫頭們相視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地道。

  「搗亂?」趙玉惑不解。

  「對啊。夫人,你才從夏楚來所以不知道。我們相府很不太平,每月總有幾次,被人扔臭雞蛋、潑髒水什麼的,弄得亂糟糟的,得打掃半天。」

  「為什麼啊?」趙玉惑越聽越驚。

  「還不是因為我們丞相是夏楚人。」小丫頭們吐吐舌頭,「說起來,丞相真是夠可憐的,夏楚人說他是漢奸,離國又有人懷疑他是細作,兩頭不討好。聽說,夏楚那邊派了義士前來找丞相的麻煩,而離國朝中有人樂於見丞相遭殃,竟還暗中資力。」

  原來,這些年來他表面風光,實際上過得並不好……若非當初皇兄的一句話,他怎會如此?可說到底,還是她害了他……

  趙玉惑胸中酸酸澀澀的,雙眼不禁一紅。

  「昨兒我在花園采的那些漿果呢?」她勉強抓住淚花,低聲叫。

  「已經照夫人的吩咐,用糖醃起來了。」小丫頭們回道,「夫人,那些漿果,酸得牙都要掉了,我們從不吃的,為何你還摘了那麼多?」

  「用糖醃了,就是美味,」趙玉惑答道,「你們去挖一碗,用漂亮一點兒的瓷器盛著,撒上細細的冰粒子,拿來給我。」

  小丫頭們恍然大悟,點頭去了。不一會兒,趙玉惑親手用托盤盛了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往慕容佩的房裡去。

  身為帝姬,她自不擅廚藝,從小到大會做的一道膳食,大概就只有這醃漬漿果,早知如此,就該向御廚們多學幾招,也不至於技窮。

  繞過悠長的迴廊,便是慕容佩所居。

  還記得那年初秋,她也是親手做了這道甜點,端到他房裡。當時他似乎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據說很少男人喜歡吃酸甜的食物,他卻吃了個精光。

  如今做這醃漬漿果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討好他的方法。

  推開門,便看見他正站在桌前,不知在忙碌些什麼。走近仔細一看,卻見桌上乖乖臥著只白鴿,他輕輕撫著那鴿子的羽毛低語,像是一些安慰的話語。

  聽到腳步聲,他詫異回眸,接著目光停留在她面前的托盤上。

  「奴婢給丞相做了道甜點,」趙玉惑笑道,「秋天乾燥,吃這個正好潤喉。」

  擱至桌上的白瓷碗與鮮紅的漿果相映色,淡淡的糖香,晶瑩的冰粒,讓人垂涎欲滴。

  慕容佩凝眸,半晌無言,盯著那碗甜點一動也不動。

  「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驟然有些沙啞,陰沉沉地問,「知道我的喜好,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這個……」

  她僵立著,思忖著該如何回答。

  「別再跟我說什麼巧合!」慕容佩踱到她面前,目光像要把她吞噬,「我不信!」

  「奴婢……」她知道,謊言再也騙不了他,「是帝姬派來的。」

  這樣說,可以梢稍消除他的懷疑吧?

  「玉惑帝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

  「帝姬名諱,恕奴婢不敢言。」她咬著唇,「丞相,你弄疼奴婢了……」

  他鐵青的臉色,終於稍稍舒緩,握著她玉腕的手,亦稍稍鬆開。

  「玉惑帝姬派你來……她說了些什麼?」沉默好一會,他才問。

  「帝姬怕丞相在異國他鄉生活不適,特命奴婢來照顧丞相。」既然胡謅,就胡謅到底吧。「帝姬說,她要說的話,都在那本《花間集》裡……」

  一字一句,皆是思念,纏綿悱惻,他,應該懂的。

  「玉惑……」他低喃,像是傾注所有情愫,「玉惑,你何必——」

  趙玉惑轉過身去,害怕自己表情有異,又讓他起疑。

  那案上臥著的鴿子,受了一些傷,身上還纏著繃帶,方才慕容佩正在給牠醫治。

  趙玉惑走過去,輕撓那鴿子的頸間,鳥兒一般都喜歡觸碰這裡,馬上會舒服地伸長脖子。

  「早上家丁們在門前發現了這鳥兒,」瞥見她的動作,慕容佩解釋,「像是被砸傷的,我替牠瞧了瞧,倒也沒大礙。但牠大概是被嚇著了,一直趴著不肯飛走。」

  「早上?」趙玉惑彷彿明白了什麼,「聽說相府門口常被扔許多石子、雞蛋什麼的,是被那些砸傷的吧?」

  「你聽說了?大概是吧。」慕容佩淡淡一笑,「不過府裡的人都習以為常了,每月都會有這麼幾天。」

  「帝姬若知道你如此委屈,心裡會難過的……」趙玉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顫。

  他嘴角微揚,似笑非笑,默默無一言。

  「丞相,帝姬曾跟奴婢提過兩位當年的一些事。」趙玉惑思忖了下,打算接著把疑問說出口。

  「哦?」他微微挑眉,「如何說的?」

  「說是當年丞相想向帝姬求親,卻遭睦帝奚落,丞相一氣之下遠走他國,臨行前發誓要有一番做為,以便配得上帝姬。」

  「不錯……」他語調中似有一絲苦澀,「只是以我現在的狀況,要實現當年的諾言,似乎還不太可能。」他忽然側眸,凝視著她,「帝姬會跟你說這些,可見與你極親近。」

  「奴婢從小便是帝姬一手調教的。」趙玉惑垂下眉,生怕他看出破綻,「其實丞相如今已經名揚四海,聽聞睦帝也十分後悔自己當年所言,丞相若回夏楚去,處境定與當年不同了。」

  「回去?」慕容佩像被針紮了一下,面帶嘲諷地道:「如今我已經是萬人辱罵的大漢奸,怎還能回去?」

  「丞相難道永遠也不回去了嗎?」趙玉惑低喃,「當初遠走離國,不就是為了能有與帝姬王聚的一天嗎?」

  「是啊。」他輕歎,「可惜,所為無法達成所願,如今斗轉星栘,不知不覺竟遠遠背離初衷……人生在世,有許多不得已。」

  「丞相讓奴婢冒充夫人,避開明嫣公主,也是為了帝姬吧?」她心中緊張,生怕他給出否定的答案。

  「依我如今的狀況,怎能有成家的心思——」他只含糊道,「就算沒有玉惑,也不想連累別的女子。」

  她胸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原以為能得到一段感天動地的深情誓言,最終卻得到這般回答。

  但她知道,他的性子就是這樣,表面上淡淡的,一如當年待她的態度,可這並不表示他無情。

  「丞相,我們去把這鴿子放了吧!」她突然笑說,故作輕鬆,不想再看他滿腹心思的模樣。

  「這鴿子嚇著了,也不知能不能飛。」他輕撫那潔白羽翼。

  「放心,交給奴婢。」

  趙玉惑自信滿滿,走到迴廊上,手裡捧著那只白鴿,忽然她雙臂一揚,將那鴿子往空中一拋,鴿子一驚,眼見便要墜地,然而終究展翅自救,兩翼急匆匆拍打了兩下,終於盤旋於空。

  望著潔白羽毛映襯著藍天白雲,優美飛翔的模樣,趙玉惑巧笑倩兮。

  「瞧,」她回眸,對慕容佩道,「牠飛走了!」

  慕容佩卻蹙眉,疑惑地望著她。這一幕,好熟悉,彷彿過去也曾經見過……

  是了,很久以前,他們還年少時,在夏楚的宮中,亦有過如此畫面。

  她以此方式,幫助嚇破膽的鳥兒飛翔。

  她說,鳥兒明白若是落地就會摔死,所以,關鍵時刻,只能自救。

  她還說過,人,亦是如此,唯有在絕境中,才能激發潛能。

  這就是當她默許趙闋宇對他百般羞辱的原因吧?想激發他的鬥志,以免庸碌一生……

  然而,這也是他心裡一直暗暗恨她的原因。所以,這些年來,不曾給她寄過一封信,捎過一句話。

  他只當她死了。

  今時今日,她卻讓個丫頭帶來她的慰藉與關切,彷彿遲來的道歉,再度讓他內心波瀾起伏。

  她是故意找了一個與她感覺相似的丫頭,提醒他,別忘了她的存在吧?

  但這樣有用嗎?呵,他還沒打算原諒她。

  「慕容佩喜歡你,只因為你是夏楚的帝姬!」

  兩年過去了,皇兄這句話卻猶似在耳際,總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浮現,彷彿夢魘,揮之不去。

  趙玉惑自床上撐起身子,冷汗自額際滑落。當年的一幕幕情景在眼前滑過。

  她看見自己跪在皇兄趙闋宇面前,苦苦哀求他恩准她的婚事,皇兄玄色的帝王朝服莊嚴而肅殺。

  「玉惑,你也知道,慕容佩是前朝皇族,咱們趙氏自他家手中奪了夏楚,你以為他對你會是真心?」趙闋宇冷冷道。

  「既然這樣提防,當初父皇又何必接他入宮?這些年來,他與我們同吃同住,父皇待他如家人一般。」趙玉惑反駁道.  「若父皇還在世,斷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當初,慕容氏戰敗,將夏楚江山獻給父皇時,開出的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傷慕容佩性命。之後,慕容氏滿門自盡,僅剩慕容佩這一支血脈。父皇答應條件時是對天發過誓的,但如果可以,父皇情願斬草除根,沒有下手,只不過是怕遭報應罷了。」趙闋宇緩緩道出原委。

  她只覺得全身在顫抖。朝堂宮闈之中的腥風血雨,她從小見慣了,沒料到,事情一旦涉及自己的至親至愛,竟還是感到如此的驚心動魄。

  「這些年,我仔細觀察慕容佩,覺得他也在暗中用功,詩書騎射樣樣精通,非一般皇子可比。」趙闋宇歎道,「若他成為駙馬,借你之手,定會在朝中翻雲覆雨,咱們趙氏江山堪憂……」

  「慕容他不會的!他待我是真心的……」趙玉惑咬唇道。

  「你若非夏楚的帝姬,你若沒有這副美貌,看他待你態度如何?」趙闋宇攙著她的胳膊,將她扶起來,「玉惑,天下男子,對你傾心的不計其數,何必為了一個慕容佩如此?」

  她退開一步,輕輕將兄長的手推開,倔強道:「就算我不是夏楚帝姬,就算毀了這張臉,慕容也不會嫌棄我的!」

  「你確定?」趙闋宇一臉諷笑。

  「不如臣妹現在就拋卻帝姬身份,與慕容隱居民間,驗證一下。」她目光炯亮,與皇兄相視。

  「不,你不會的。」趙闋宇卻自信滿滿的道,「身為夏楚帝姬,你不會推卸護國之重任。」

  這一句話,就像戳中了她的死穴,讓她霎時啞口無言。

  沒錯,母后臨終前要她守護娘家季漣氏一族,還交給她代表族長身份的琥珀戒指,假如她不顧而去……豈不辜負母后所托?自幼,父皇將她當作男兒教養,在她身上亦寄予許多希望,她一走豈不也會全然落空?

  她,真的能為了一個男子,放棄所有?

  「你下去再好好想想吧,」趙闋宇道,「此刻朕再說什麼,你也聽下進去。」

  趙玉惑默默地施了一個禮,轉身踏出大殿。

  正值黃昏,御花園裡一片夜來香的氣息,斜陽脈脈,輕風送爽,平素的她最愛這番美景,但今天,卻沒了任何欣賞興致。

  慕容佩跟她約好,日落後在她的彤霞殿相見,本來,她滿心歡喜,但此刻卻忐忑無措措。

  他還在等著她的信兒呢,她以為能順利說服皇兄同意這門親事,然而,等來的卻是冷酷的拒絕。

  她該怎麼說才能不讓他太過難堪?

  一路低著頭,默默走著,沒發現身旁已經多了一道黑色身影,無聲地跟隨著。

  「承恩?」她無意問抬眸才發現,她的護衛江承恩跟在身旁。

  「屬下打擾帝姬了,還請帝姬恕罪。」江承恩單膝跪下道。

  「你未受召便上前,想必有要緊事。」她抬手示意他超身,「怎麼了?」

  江承恩是她收留的一個孤兒,近年來頗受她的器重,但凡大事,她也不瞞他,江承恩感恩,亦十分忠心盡力。

  「回帝姬——」此刻,江承恩似有難言,支吾道,「晌午時分,屬下與皇上一班近侍飲酒,藉著幾分醉意,竟探得一個消息。」

  「你說。」她凝眉,心下明瞭,一定非常棘手的消息。

  「皇上聽聞帝姬與慕容公子感情篤厚,怕是一時之間無法拆散……」江承恩抿了抿唇,「已經召了大內高手,說要……要……」

  「要怎樣?」趙玉惑心中大吃一驚,急急追問。

  「要暗害慕容公子。」

  雖然已經料到了這最壞的答案,但鑽入耳中,心仍如刀割一般劇痛。

  她最親的哥哥,要對付她最心愛的人,彷彿手心與手背互虐,逼得她心如刀絞,鮮血淋淋。

  而一切因她而起,她卻束手無策,找不到一個十全十美的辦法,不讓任何人受傷。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輕甩衣袖,江承恩知意而退。

  夕陽漸漸落下,晚霞的光芒消散,滿庭的花香更加濃烈了,她的心情卻凝重得像這暮色一般,黑沉沉,不見一絲光明。

  皇兄身邊的近侍一向嘴嚴,哪裡會因為喝了幾杯小酒就洩露秘密,想必,這個消息是皇兄是故意給她知曉的吧,算是一個警告,若她執意要與慕容佩在一起,他隨時可以毀了他們。

  她,到底該怎麼辦?

  「玉惑,你回來了!」

  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彤霞殿,一眼便看到那謫仙般的男子正站在紗簾下,往窗欞上掛了一串風鈐。

  「打哪兒弄來了這個?」趙玉惑緩緩走過去,撫了撫那五彩琉璃,它霎時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甚是悅耳。

  琉璃的觸感冰涼,彷彿直達心底,讓她微微一顫。

  「東市有一個制琉璃的地方,昨兒個跟陳大人他們一塊兒去看了,」慕容佩笑道,「我還是頭一回知道琉璃是吹出來的,擱在爐子裡烤融了,再吹出各式各樣的形狀。當下覺得新奇好玩.給你制了串風鈐。」

  「你親手做的?」趙玉惑一怔。

  「對啊,你說過琉璃若製成星星的形狀一定很美,我就試著做了一下,也不知像不像。」他的明目注視著她,彷彿一汪清泉,讓她心中興起波瀾。

  「很像……」一時間,彷彿胸口堵了塊大石,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淚水就這樣默默地落下來,滴在袖口的紗邊上,留下濕漉的印記。

  「怎麼了?」慕容佩托起她的下巴,凝眸問道,「王上沒答應我們的事?」

  她難過地扭過頭去,半晌不言,算是回答。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卻依舊輕鬆微笑,「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與其被困宮牆內,不如泛舟江南,過自由自在的生活。玉惑,你願意跟我走嗎?我們今晚就走?」

  他的大掌握上她的柔荑,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顫慄,有種站在懸崖邊上的感覺。

  「不……」她緩緩地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哽咽道:「我不能跟你走……」

  儘管她沒抬頭看,卻能明顯感覺到他怔愣住了。

  「之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他的嗓音低沉,「怎麼忽然變了?」

  的確,之前說好了,她也心甘情願隨他遠走天涯,但聽到皇兄要對他下毒手,她怎能冒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逃走,又能逃得了幾時?

  她能捨棄自己的性命,卻不捨得有人傷他半分毫髮,像他這樣驚才絕艷的男子,實在不該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裡……

  「我思來想去,覺得皇兄的話有道理……」事到如今,她只能逼他離開,而唯有把心一狠,道出決絕的話語才能辦到,「想我一國帝姬,豈能逃避責任,與你終身祿祿無為,埋沒民間?你若真有才華,就該幹出一番大事,向世人證明配得上我這金枝玉葉,如此一走了之,哪裡算有本事?」

  她強抑淚水,逼迫自己抬眸與他對視,裝得態度堅硬,心意已決。

  果然,他被她騙到了,那俊顏上平添的陰雲,證明他的心裡被她狠狠刺傷了。

  「玉惑,你真的這麼想嗎?」然而,他依舊微笑,他是那種任何時候都能從容淡定的男子。「不會發生了什麼事逼你這麼做,而我不知道吧?」

  聰明如他,果然猜得很對,但她能對他說實話嗎?倘若全盤托出,他定會執意帶她離宮,而皇兄更不會放過他吧?

  已經演到這一步,也不多差幾句台詞了。

  縱使她的心宛如被撕裂,亦要戴著假面,在這戲台上將一切終結。如此,方可保全他的性命,保全這宮裡的太平,只是,唯獨無法保全他們的愛情……

  她知道,這一步踏出去,兩人便如被星河長隔,依他的脾氣,斷不會輕易原諒她。

  「慕容,你走吧,離開夏楚,離開所有看不起你的人——」她聽見自己輕輕道,「等到你名滿天下的時候,再回來吧!」

  名滿天下,呵,這是她對他的期許,但聽在他耳裡,或許就是最傷人的字眼。

  她知道,他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要名滿天下,只要她看得起他而已。然而,如今她亦要求他名滿天下,說明她亦看他不起……

  她使出撒手鑭,一擊即中,如此,才能讓他盡快遠離危險。

  俊顏仍舊淡淡笑著,但那雙深瞳已經蒙上一層冷霜,冰凍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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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名滿天下?

  不知為何,如今的慕容佩一聽到這個詞,就極度反感。

  曾經,在他還懵懂年少時,對這個詞極度嚮往,立志要做一個名滿天下的風流人物,然而如今視名利如浮雲的他,只覺得這夢想何其可笑。

  人生在世,不過如天地間一粒微塵,古今多少王侯將相,到頭來終究化為一堆枯骨,一時的榮耀亦不過是燦爛星河裡的微光,瞬息淹沒。

  離國的前任丞相在彌留之際曾對他說,此生記憶的片段,最多不過是一些日常的歡愉,比如與妻子新婚燕爾的恩愛,兒女初生時的喜悅,瞧見晨曦中初綻的清蓮,夜雨裡沉睡的芭蕉……

  他覺得,老人的話是對的。

  若非為了玉惑,他也根本不在乎這丞相之位、豪華宅邸與萬兩薪金。名滿天下又如何?人們在羨慕時,同時也充滿嫉妒。他如今的盛名有一半是罵名,「漢奸」兩個字尤為刺耳。

  他時常憶起跟玉惑分別的那天晚上,那夜御花園裡的夜來香氣味格外濃郁,那香氣便代表心痛,自那天起,夜來香就成為他最最厭惡的一種花,丞相府名卉三干,他卻不允許種植一株夜來香。

  兩年了,他刻意不去打聽她的消息,用繁忙的朝事來麻痺自己,不允許自己想到她一點,然而內心深處到底惦記著,午夜夢迴時,所有的思念與情愫如洪水般洶湧而出,難以自抑。

  很想回去見見她,又覺得現下還沒什麼資格見她,恍若站在茫茫原野上,進退不知昕措。

  「丞相——」鄒嬤嬤來報,「明嫣公主駕到。」

  明嫣公主?又是她?

  這位刁蠻公主簡直把他這丞相府當成別業了,想來便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罷了,隨她的便吧,反正他早已向離帝表白心意,斷不願與他的寶貝御妹有絲毫牽扯。

  「請公主到書房坐吧。」慕容佩淡道。

  他看著桌上沏好的清茶,舉杯淺嚐一口。茶香熟悉,又勾起他在夏楚時的不少回憶。

  是那個叫蘇巳巳的丫頭沏的吧?對這個女子,他又平添了幾分好奇。總覺得她身上有玉惑的影子,有她常伴身旁,在異地飄泊的淒涼心情竟減了幾分,亦少了思鄉……思人之苦。

  「丞相,今日本宮又來打擾,丞相不會介意吧?」

  沒一會兒,只見明嫣公主款款走進來,臉上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表情。彷彿,有一點兒幸災樂禍,又帶著一點兒報復的喜悅。

  他想,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而且是於他不利的事,否則明嫣公主不會如此得意。

  「公主請坐。」慕容佩起身,彬彬有禮地行禮,「臣正好新沏了一壺清茶,公主可願賞光共飲?」

  「聽聞丞相生活一向清寡,看來果然如此。喝茶有什麼意思?要喝就喝點別的!」

  明嫣公主彈了下手指,立刻有宮婢捧著御酒奉上。

  「如此極品的瓊漿玉液,應該是在節日慶典上才配飲用,日常小酌豈不可惜了?」慕容佩淺淺笑道。

  「為了安慰丞相失意之心,有何可惜?」明嫣公主亦莞爾,「王兄也說了,若能讓丞相好過些,宮裡的御酒全搬來也在所不惜。」

  「安慰微臣?」慕容佩更加不解,「敢問公主,慕容有何失意之事?莫非皇上要罷了微臣的官職不成?」

  「丞相並非貪戀權貴之人,官職於丞相而言,想必並不重要,怎會失意?」明嫣公主一副很瞭解他的樣子,「可若是與另一樁牽絆有關,丞相大概會夜不安寢了。」

  「哦?」慕容佩等待著下文,「是何牽絆?」

  「比如——」明嫣公主盯著他,眼中盡現諷意,一字一句地笑道,「玉惑帝姬。」

  他果然一怔。「玉惑帝姬」這四個字,便是他的死穴。

  「看來丞相還不知道。」明嫣公主乘勝追擊的繼續道,「難道帝姬明日完婚,卻未通知丞相、奉上喜帖?」

  他手一鬆,半盞清茶潑了出來,濕透了衣襟,然而,他身形依舊僵硬,石像一般不能動彈。

  「……她要嫁給誰?」良久,他出了聲。嗓音嘶啞,像變了一個人。

  「據說是夏楚賀大將軍之子——賀珩。」明嫣公主答道。

  賀珩?怎麼可能是他?

  他知道,賀珩自幼就喜歡玉惑,然而玉惑卻從沒把對方放在眼裡,嫌賀珩陰柔軟弱,若能產生情感,早就產生了,何必等到此時?

  況且賀家掌握夏楚兵權,玉惑早就懷疑他們有謀反之意,不將之斬草除根也就罷了,哪裡會下嫁?

  他離開的這兩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天地顛覆,乾坤顛倒?

  「還有一件事,丞相或許也不知曉,」明嫣公主緩緩靠近,「聽聞,玉惑帝姬前些日子連人帶馬墜入河中,患上了失憶之症。」

  失億?所以,她才會對賀珩大為改觀,甚至願意下嫁?

  如今的她,還記得他嗎?還在念著他嗎?

  慕容佩只覺得胸中一堵,一陣甜腥湧到喉問,他抹一抹口角,居然看到一絲鮮紅。

  悲至泣血,就是如此吧?一向鎮定自若的他,竟也有今天。

  「本宮就是知道丞相聽到這個消息會悲痛萬分,特意前來安慰,」明嫣公主的安撫笑意中隱藏著不懷好意,「且讓本宮陪丞相小飲一杯,如何?」

  他一向不喜沾酒,但此時此刻,卻希望一醉方休,忘掉這如萬蟻侵噬的劇烈心痛……

  「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吧!丞相在書房裡喝醉了!」一個小丫頭跑進來,慌慌忙忙的稟報。

  「怎麼會喝醉?」趙玉惑訝異的站起來,「丞相在家中從不飲酒,今日這是怎麼回事?」

  「明嫣公主來了,帶來了宮裡的御酒,丞相跟她飲了一杯,就醉了。」小丫頭支支吾吾地,「聽……伺候公主的宮女說,丞相在書房裡鬧得可厲害了,還見了血……」

  「見血?」趟玉惑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就算醉了,也不至於如此啊!」

  「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小丫頭猶豫再三,終於說道:「聽聞夏楚的帝姬明日完婚,丞相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消息,所以……」

  完婚……蘇巳巳那丫頭居然敢擅作主張把她的肉身另嫁他人?

  是了,如今她的肉身已經不再屬於她了,蘇巳巳愛嫁誰便嫁誰,她又怎能干涉?再說,她能伴著他,又何必再管那肉身?

  「夏楚的新任駙馬是誰?可曾聽聞?」趙玉惑鎮定下來,仔細問道。

  「好像……姓賀,是什麼將軍之子。」

  賀珩嗎?

  呵,蘇巳巳的眼光也算不錯,那賀珩雖然有些陰柔,但終究是心地純善之人,況且外表俊秀無雙,蘇巳巳會對他傾心,也不足為奇。

  「和我到書房看看。」趙玉惑從容交代。

  一隊僕婢在她的安排下,迅速準備了水盆、冰塊、金創藥、醒酒湯等物品,匆匆往書房去。

  才至書房所在院落門口,便見明嫣公主跌跌撞撞地奔出來,髮絲凌亂,與平素的雍容華貴判若兩人。

  「快、快……」明嫣公主一見趙玉惑,如遇救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快去瞧瞧慕容,他、他要死了……」

  「怎麼會?」趙玉惑大驚,「不是喝醉而已嗎?」

  「我、我在那酒裡下了點兒東西……」明嫣公主又羞又慌,垂下頭來,連「本宮」的自稱都忘了,一口一個「我」。

  「什麼東西?」趙玉惑沉聲道。

  「媚引子……」

  春藥?趙玉惑瞪大眼睛,瞪得明嫣公主越發無地自容。

  「慕容他受藥性牽引,痛苦難耐……卻不願意近我的身,就拔了牆上的飾劍,刺傷了自己……」明嫣公主淚眼汪汪,「夫人,你與慕容是夫妻,如今,也只有你能、能……」後半句,無論如何,是羞得說不出口了。

  趙玉惑卻頓時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想必,是這任性公主打算對慕容下春藥,逼他就範,不料慕容拒絕她的意志卻出乎她預料的強,寧可見血,也不肯屈從藥力……

  因為心中還愛著她吧?就算聽到她另嫁他人的消息、縱然心中有萬般怨恨,他亦不肯背叛他們的感情。

  趙玉惑只覺得喉問一陣哽咽,指尖輕顫著。

  「公主請先回宮歇息吧,這裡交給臣婦即可。」她暗自深吸口氣,保持話聲如常,欠了欠身,對明媽公主道。

  明嫣公主自知闖了大禍,含含糊糊說了幾句致歉的話語,便帶著宮婢一溜煙的逃了,比上回消失得還要快。

  趙玉惑摒退了眾人,親自捧了金創藥推門而入。

  屋內燭光暗淡,她花了好一會兒時問,才看清慕容佩的所在。只見他正靠坐在牆角處,衣襟微敞,髮髻全然散落,一繒又一繒的長髮似一張黑色的網將他全身籠罩,淡青衫子染了一片殷紅,鮮血仍未止住,一滴滴落在地上,猙獰又悲哀。

  「丞相——」她聽見自己低啞哽咽的聲音,「你還好嗎?」

  「出去……」慕容佩似虛弱到極點,拚盡全力才回答了一句。

  「讓奴婢看看丞相的傷吧!」她堅持,靠近一步。

  「出去,你沒聽見嗎……」他怒吼著猛然起身,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整個人無力的又滑坐在地。

  趙玉惑不語,索性上前將他攙起。她知道,就算他想趕她走,也沒力氣子。

  傷口很深,彷彿不要命似的,或許,他也是以此在宣洩自己的悲傷,不只是為了壓抑媚藥而已。

  趙玉惑再也忍不住心疼,淚水一顆顆,落在他的胳膊上。

  她將金創藥粉輕灑在他的傷處,以白紗纏繞,疼痛讓他的身體不斷顫抖,最終漸漸平緩。

  他微閉上雙眼,眉心緊蹙,在煎熬中悶哼一聲,俊顏蒼白如紙。

  金創藥能治得了他的傷,消除不了他中的媚藥,一旦劍傷帶來的疼痛平緩下去,他體內的慾火會越加熾灼,假如不能及時熄滅,或許會有身殘之憂。

  「慕容——」重逢後,她還是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就像從前那般,「慕容,是我,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拚命睜開雙眸,迷離的視線中,彷彿看到伊人歸來,雖然看不清她的樣貌,但那抹纖纖身姿,一如夢中那人。

  「玉惑……」他終於喚她,「是你嗎?」

  玉惑兩個字,親暱又遙遠,彷彿等了一世之久,才總算聽到思念之人叫喚她。

  「是我、是我——」她連連點頭,「慕容,是我來了。」

  「玉惑……」他握住她的柔荑,神情有些難以置信,「你可知道,我盼望與你相見盼了好久……」

  她不語,只是靜靜吻上他的唇,一如當年在夏楚的宮中、在那株海棠樹下,她做過的事。

  頃刻間,萬般旖旎的記憶排山倒海將他吞沒,他所有的克制與毅力全化為灰燼,只想與她沉淪……

  清晨時分,慕容佩漸漸清醒,昨夜的俳惻纏綿彷彿延續至今,即使睜開雙眼,臉紅心跳的畫面依舊如烙印般清晰。

  他怔怔看著身邊的女子,長髮覆蓋著她雪白的肌膚,只露出一張小小的、沉睡的臉,睫毛如蝶翼般在呼吸中微顫,勾起人心中無限愛憐。

  然而,這不是玉惑……不是他的玉惑……

  昨夜那春藥讓他失了心性,但他為何會將她誤認為玉惑?面對明嫣公主時卻未出現這般幻象,用劍刺傷自己時,他其實還算鎮定從容。

  當時,他只是想嚇嚇明嫣公主,逼她趁早打道回宮,其實,憑著他的自制力,只需一些冰水大概就可解此媚毒。

  但這個女子來了……不知為何,當她蹲在他的面前,輕輕喚他的名字,他的意志竟就開始沉淪。

  在最初擁抱她時,他或許已經意識到她不是真正的玉惑,但他甘願墮落,擁著她一起墜到深不可測的深淵裡,放縱自己一次。

  明明她跟玉惑在外表上毫無相似之處,玉惑明艷,她清麗,但她們給他的感覺卻如此相同,都能激發他心底最深的感情。

  昨天晚上,他記不清自己要了她多少次,彷彿藥力褪去後仍不能自制。而她卻總能一再挑動他最敏感的部位,讓他瘋狂得不像自己。

  此時此刻,她尚未醒轉,身下一方床褥滴灑著處子的殷紅,彷彿桃花點點,一如當年他與玉惑的初夜……

  那一年,玉惑十六歲,他十八。楚帝為了表示對他這養子的關切,特意挑了兩名絕美的宮婢做他的侍妾。

  玉惑一聽到此事,如氣炸了一般,怒氣沖沖到他宮裡興師問罪。

  在這之前,他和玉惑的關係,不過親如兄妹而已,雖早有情愫存在,卻未曾捅破那一層紙。

  但那晚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記得當時玉惑主動親吻他,他躲閃不及,最終,沉溺在她的氣息裡……孤男寡女,情竇初開,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情不自禁,起初只是親吻而已,隨俊,漸漸失控……

  那是玉惑的第一次,也是他的。

  從那時起,他就認定了玉惑是他的妻子,儘管未曾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但他心中立誓此生攜手至老的,唯有她。

  然而,他卻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跟別的女人纏綿……

  玉惑失憶了,可他卻沒有。玉惑的背叛是可以原諒的,但他卻不能。

  慕容佩拉上衣衫,踱到窗前,心煩意亂之中,連這清爽的乩風郡讓人側悵。

  身後忽然一聲嚶嚀,他回頭,見到床上的女子悠悠醒轉。

  或許,她亦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恍惚地睜開雙眼,對他露出一絲嫵媚的微笑——這笑容,也像當年玉惑每次與他偷歡之後的表情。

  但她很快彈坐起來,彷彿意識到自己未著片縷,慌忙拉起被單覆住胸前的櫻紅,縮到床角。

  「丞相——」她恢復了生疏的稱呼,不再像昨晚那般一直親暱地喚他的名字,「丞相恕罪,奴婢該死——」

  恕罪?她何罪之有?

  一個女子,把清白交給了他,助他解除媚毒,縱使有些小私心,也沒什麼不能原諒吧。

  「回頭我叫鄒嬤嬤親自伺候你洗浴。」慕容佩低聲道,「過幾天,我會親自稟明離帝,封你一品誥命夫人,若你想補辦一場婚禮,我也依你。」

  一個女子,最在乎的無外乎名分。他想,他應該可以盡量滿足她,做為補償。

  「這些都不必了……」趙玉惑很明白他此刻想的是什麼,但若真要成為他的夫人,斷不能要這些表面上的補償。

  她要他愛她,就像從前那般,哪怕,她失去了美貌與權勢。

  其實,她大可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但她不願意這樣做。

  畢竟如此荒唐的經歷,換了誰都會不信吧?

  而且她希望他能憑著直覺,穿透外表,認出真正的她。皇兄不是一直說他的愛情不可靠嗎?經過了這次考驗,她倒要看看世人還能怎樣質疑。

  「丞相若真的想賞賜奴婢,不如答應奴婢一件事……」趙玉惑垂下頭,輕輕道。

  「什麼事?」他眉心一凝,彷彿害伯她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此刻奴婢還沒想到,但奴婢保證,這件事絕不會讓丞相為難,丞相不必費心就能做成。」

  她的聲音從容坦蕩,毫無詭詐,讓他稍稍放了心。而她此刻低眉懇求的模樣,如此楚楚可人,亦讓他不忍拒絕。

  「好,我答應你。」慕容佩聽到自己回答,「無論是什麼,我都答應。」

  她抿著唇笑了。她與他的關係又近了一步,這就夠了。

  這幾天,他一直在躲著她,不必說,她也能感覺到。

  然而,她並不生氣,他的想法,她都能猜到。

  是因為對「趙玉惑」的情意歉疚,才刻意疏遠她吧?這恰恰證明,他是個癡心的男子,不會因為一夜風流就遺忘舊愛。

  她,果然沒有看錯他。

  趙玉惑立在紗窗前,看著陽光透著淺綠樹葉,灑下疏疏密密的斑影,忽然覺得自己踏入了寧靜的居所。自換魂以來所有的忐忑心情,漸漸消融……

  「夫人——」

  敲門而入,鄒嬤嬤待她的態度比從前客氣了許多,讓她微感不適。

  「嬤嬤有事嗎?」趙玉惑見對方身後站著一群丫頭,手捧釵裙服飾,一副慎重的模樣,稍有不解。

  「丞相吩咐,今晚宮中有夜宴,要同夫人前往,」鄒嬤嬤道,「奴婢們是特意前來為夫人打扮的。」

  「宮中設宴,丞相通常不會邀我前往,」趙玉惑蹙眉不解道,「這是怎麼回事?」

  「夫人有所下知。」鄒嬤嬤道,「此次夜宴是因雲琅貴妃過生日,皇上邀請朝中一品以上大臣攜夫人同往,還特意點名了要召見夫人,想必是從前沒見過,皇上和娘娘對夫人有些好奇。」

  「我明白了。」趙玉惑頷首。

  就算是離帝力邀,按從前慕容佩的脾氣,也是能擋則替她擋。這一次,卻同意讓她露面,其實,也是想補償她吧?否則,她這個冒牌夫人也太過委屈了……

  呵,既然他有此好意,她就領了。

  纖纖素指劃過那一盤盤釵裙服飾,可依她的眼光,卻挑不出幾件合意的。慕容佩大概覺得她一個鄉下女孩子,只要穿金戴銀即可。但他可曾想過,若她真的出席宮宴,首先要考慮的是不能丟他的臉?穿這些只怕登不上檯面。

  「鄒嬤嬤,我們夏楚的『雪娟坊』,在這離都可開有分店?」趟玉惑思忖片刻,忽然道。

  「有啊。」鄒嬤嬤不解其意,但仍答道,「不只『雪娟坊』,『紫妍齋』、『盈履軒』,都在離都開有分店。」

  「請替我至雪娟坊現要一件綠湖絲質的裙子,配碧玉簪一套,還有紫妍齋的薔薇胭脂水粉、盈履軒的芙綢鞋,」她順口說出一長串,「速去辦理,切莫耽誤。」

  依她的眼光,也只有這幾間店的東西能與昔日夏楚宮中所用相比,亦是她平時用慣了的。

  蘇巳巳或許是個鄉下丫頭,但她不是,她可不願意自己成為朝中貴婦嘲笑的對象,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了他……

  鄒嬤嬤吃驚地望著她,彷彿沒料到她會如此發號施今,但終究沒說什麼,頷首退去。

  黃昏時分,她要的東西一樣不差,統統採買來了。趙玉惑花了半個時辰沐浴梳妝,打扮妥當,這才款款來到前廳與慕容佩會合。

  慕容佩負手站在門邊,轉頭看她此刻的模樣,不禁微微一怔。

  綠湖絲質的裙子襯得她肌膚格外明亮,溫潤的碧玉簪子本來就十分適合她清麗的模樣,蛾眉淡掃,櫻唇點絛,倒似畫中走出來的仙子。

  她微微一笑,滿室生輝,慕容佩不由得轉過頭去,彷彿抵不住她的艷光。

  「已經遲了,快上車吧。」他未讚美她,只說了這麼一句。

  不奇怪,他素來對她冷冷的,就算沉默無言,她也欣然接受。

  好在車門敞開時,他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攙了她一把,漠然中流露了半分關切——這就夠了。

  車於搖搖晃晃,一路上,他眉間微蹙,若有所思。

  「進宮見皇上與娘娘,倒不知該說什麼,奴婢好怕失儀,惹皇上生氣。」趙玉惑想讓他別再悶悶不樂,便想逗逗他,故作惶恐道。

  「王上和娘娘都很和氣,你不必擔心。」慕容佩卻敷衍她一般的淡淡說道。

  「丞相在想什麼?」她睜著大眼睛瞧著他,「滿腹心思的樣子。」

  「近日北方發生了風災,皇上正為賑災之事發愁。」他其實從不與女子談論朝堂之事,但不知為何,此刻面對她,竟順口多說了兩句,彷彿當年他與玉惑相處時一股……

  「怎麼,國庫空虛嗎?」她輕聲道。

  他抬眸,微愕地看了她一眼。她猜的如此正確,出乎他的意料。

  「連年征戰,國庫的確空虛。」他誠實答道,「其實離國藏富於民,無論朝中大臣,抑或在野商賈,只要一人拿出一錠金子,皇上也不至於一籌莫展。」

  他說的,她都懂得,這情況就像當年的夏楚。

  霎時間,她心生一計,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了,這法子一則順手推助他的官途,二則避免他因為娶了她這「糟糠之妻」徒招勢利小人的嗤笑。

  但她並末馬上向他言明,只將計策醞釀於心。

  馬車不疾不徐的前行,不遠處可見燈火通明,想必就是宮門所在。天邊殘存的最後一縷晚霞,映著她暗自莞爾的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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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9: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不出她所料,雲琅貴妃的生日宴,成了各官員家中女眷的比美宴。

  男人聚在一起通常是比財比權比武比文,更多的時候,則會比自己身邊的女人。對於男人而言,女人就像一件時常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佩飾,越名貴越好。

  此刻宴廳裡,以劉學上、張侍郎、王將軍與靖安侯的夫人最為美艷奪目,她們入座時,引來四周竊竊讚歎之聲,一旁小太監看得目不轉睛,差點兒灑了酒。

  趙玉惑乖巧地跟在慕容佩身後,坐至角落裡,溫柔無聲的模樣恰似一朵寂靜開放的小花。

  本來這般平凡的她應該沒多少人會注意,但畢竟大家都對慕容佩的「結髮之妻」深感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讓他寧可拒絕明嫣公主亦要誓守婚姻,所以當她步入宴廳時,引來眾人關注。

  很顯然,她讓大家失望了,雖然稱得上清麗,但和所有人的想像是天差地別。

  然而,她這身碧綠的裝扮,令她散發雨過天青一般的氣質,洗濯了諸人被綺麗繁華迷亂的眼睛,倒還是得到了幾分讚美的目光。

  未過多時,離帝完顏凌引著他的寵妃雲琅款款而來。正如趙玉惑想像中一般,完顏凌年輕氣盛,儀表堂堂,雲琅貴妃明麗嫵媚,不可方物,兩人倒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皇兄趙闋宇與其最最寵愛的儷妃。

  明嫣公主也沒缺席。她本懷著奚落的想法特意尋找趙玉惑的身影,可等到發現趙玉惑全身上下並無可譏諷之處,不禁微微一怔,馬上將頭扭過去。

  「皇上,今夜正值貴妃娘娘生辰,臣等替娘娘準備了禮物,請讓臣等一一奉上。」靖安侯率先舉杯開口道。

  「哦?」離帝完顏凌挑眉道:「這禮物不是早已送入宮中了嗎?想必此刻已清點完畢,存入庫房了,眾位卿家還要獻別的寶貝嗎?」

  「回皇上,臣與王大將軍、張侍郎、劉學士商量好,想讓臣等的妻子為了娘娘表演一個節目,不知皇上與娘娘可有興趣觀賞?」

  靖安侯此言一出,四座嘩然。

  眾人皆知這四位夫人均是國色天香,若同台演出,那定是令人目不暇給的極樂之事,所有賓客均翹首以待。

  「好啊。」完顏凌亦很感興趣,「四位夫人有此心意,朕替貴圮承情了!」

  趙玉惑靜靜坐著,旁觀這一切,心中卻有一種預感——今晚,她恐怕是無法就這麼平平安安混過去,肯定有人會徒生事端。

  思忖中,忽然音樂聲大作,仔細一看,竟是張侍郎的夫人在彈琴。

  這位夫人的琴技可稱得上出神入化,聞之如見春水漣漪,高樓明月,一派喜氣祥和中卻有絲絲清幽韻味,既符合今日祝壽之意,又不會過於逢迎媚俗,堪稱此道高手。

  接著燈光一陣明暗交錯,只見一名美如嫦娥仙子般的女子於殿前翩然起舞,配合琴音,旋轉躍動,引得眾人一陣驚呼。

  而仙子邊舞邊唱,歌聲清澈甜美,氣息絲毫不亂。眾人正當驚奇,又見簾後步出一人,手持毛筆,於殿前擺放的雪白屏風上下筆疾書,片刻,一幅漂亮的狂草便呈現眾人眼前,而所書內容,正是那仙子所唱歌詞。

  琴聲漸息,舞者止步,書者淡淡收了筆,而眾人仍沉浸在方纔的美妙氣氛之中,無可自拔。

  定睛分辨,原來方纔的舞者是劉學士的夫人,而書狂草者則是靖安侯的夫人。

  三女同台表演,配合得天衣無縫,令眾人不由得掌聲如雷,大加讚賞。

  「好好好!」離帝與雲琅貴妃相視而笑,他亦撫掌道:「三位夫人果然秀外慧中,才貌雙全,不過——王大將軍,你的夫人為何沒有參與?」

  「回陛下,臣的夫人已經參與了。」王大將軍頗為自得地道,「方纔那唱歌之人,便是為臣的夫人。」

  四下一片愕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劉夫人在舞蹈之時,那歌聲並非出於她之口,怪不得氣息毫不紊亂。

  「妙,實在是太妙了!」明嫣公主大聲讚賞後,起身向離帝道:「皇兄,這四位夫人真可謂色藝雙絕,給皇嫂的生日宴增色不少。只是,皇兄一向青睞的慕容丞相倒顯得小氣了,明明家中嬌妻也是個不俗的人物,卻捨不得讓她出來表演。」

  來了,總算來了!趙玉惑心想。

  這明嫣公王果然不打算放過她,非要讓她出醜,才算高興嗎?雖早已猜到,心中仍不免無奈厭煩。

  「哦,慕容夫人也能歌善舞?」離帝目光投向慕容佩好奇道,「丞相不如讓咱們也領略一下夫人的風采,如何?」

  「回皇上。」彷彿看到了趙玉惑的窘迫,慕容佩立刻替她抵擋道:「拙荊不善歌舞,還請皇上收回成命,以免貽笑大方。」

  「歌舞不會,詩詞書畫總該會吧?」明嫣公主不依不饒道,「又或者琴瑟笙簫?尊夫人若一無是處,丞相何以對她如此癡心?」

  這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在席諸人皆嗅得出來,均懷著看好戲的想法,靜待下文。

  慕容佩淡道:「拙荊雖只是個平凡的女子,但夫妻相處貴在和睦之道,與才藝美色皆無半分關係。」

  「若尋常男子,說出這番話倒也合理,可丞相才能出類拔萃,若甘於平庸,倒讓人不解。」明嫣公主咄咄逼人地道。

  「皇上。」趙玉惑覺得自己再不出聲,恐怕說不過去,眾目睽睽中,她笑盈盈地站起來,「臣婦只是一介村婦,無知無識。今日隨夫君進宮,真正大開眼界。而臣婦熱德,不只沒能晉獻娘娘禮物。反倒希望娘娘能賜件東西給臣婦。」

  此言不但讓四下皆驚,連離帝都變了臉色。

  「什麼?你竟要貴妃賜東西給你?」

  慕容佩不明所以,看了趙玉惑一眼,只見她氣定神閒,眼睛裡滿是精靈古怪的調皮神色。

  他知道。這個女子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這一次又不知在玩什麼花招,但他不擔心她會觸怒聖顏或是丟他的臉,因為他有種感覺,這個聰慧的女子似乎什麼場面都能鎮定應對。

  於是,他往後梢移了一步,算是默許她的胡鬧。

  「皇上恕罪。」趙玉惑見他沒有阻止自己,微微一笑繼續對離帝道,「臣婦覺得貴妃娘娘頭上那支珠釵甚是漂亮,敢問娘娘可否賜予臣婦?」

  「這支珠釵你若喜歡,本宮就賞給你,」雲琅貴妃似乎覺得有趣,抿著嘴偷笑才道:「慕容丞相勞苦功高,本宮早想賞他些什麼了,如今賞給夫人,也是一樣的。」

  「喔,是臣婦說錯了,」趙玉惑卻道,「臣婦不是要白拿娘娘的東西,而是買。」

  「買?」雲琅貴把瞪大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

  「臣婦願出五萬兩,買娘娘頭上珠釵。雖說娘娘所用的東西是無價之寶,只用區區五萬兩購買算是褻瀆。但臣婦會這麼說,全是因聽聞最近北方風災正盛,皇上與娘娘皆為賑災之事煩惱,臣婦願替丞相盡棉薄之力,解朝事之憂。」趙玉惑朗朗答道。

  殿上諸人初時一片沉默,待到醒悟過來,殿內「嗡」的一聲,似炸開了般響起熱烈的討論之聲。

  「臣婦乃無知村婦,尚懂得為夫君解憂,諸位夫人皆系出名門,不至於落於臣婦之後吧?」趙玉惑轉身,面對臉色蒼白的美人們,莞爾道:「不如諸位夫人也花些銀兩,換得貴妃娘娘身上飾物一件,這賑災銀兩大夥兒湊一湊,也就夠了——皇上以為如何?」

  完顏凌初時詫異,聽到最後卻是哈哈大笑,爽朗笑聲迴盪於雕樑畫棟之間。

  「慕容啊,你也太謙虛了,老說你這夫人什麼也不會,其實,不懂琴棋書畫倒不要緊,尊夫人深諳治國治家之策,這才真正了不起啊!」完顏凌如此讚道。

  「能替皇上解憂,這才是臣妾今夜收到最好的生辰賀禮呢!」雲琅貴妃亦在一旁頷首,隨即拉了拉怔愣著的明嫣公主輕聲道:「殿下,這回心服口服了吧?慕容夫人能擄獲丞相的真心,自然有她的本領,這可不是一般女子使那些嫵媚手段能比擬的。」

  雙方彷彿是在演一場大戲,趙玉惑拋磚引玉,完顏凌與雲琅貴妃故意說些激將的話,惹得在座官員無不面露惶恐之色,紛紛示意自己的夫人上前求賜貴妃之禮。

  賑災之款,也從初時的五萬兩,累積至最終的上百萬兩。

  從頭到尾,慕容佩沒多說過一句話,只是玩味的看著這個讓他大出風頭的女子。

  這樣的情景,他也曾見過——那一年,夏楚發生了水災,那個人,利用同樣的方法,解決了國庫空虛的問題。

  那個人,也是從小就懶得琢磨琴棋書畫,稱不上秀外慧中、色藝雙絕,然而在他眼中,她卻是這世上最最傑出的女子。

  不同的兩張臉,卻做著同樣的事、給了他同樣的感覺。慕容佩在這宮燈璀璨之中,忽然有些恍惚……

  夜宴結束後,他並不急著回府,而是帶著她在宮裡散步。

  他說,她是第一次進宮,應該見識一下這御花園的晚景,在明月照耀下,格外迷人。

  然而趙玉惑知道,慕容佩不是一時興起,更不會如此為她著想。

  離國皇宮的夜景與夏楚如此相似,恐怕,是勾起了他的什麼回憶吧,讓他可以在月光下獨自憑弔……

  鄒嬤嬤說過,他喜歡逗留宮中,流連御花園的景色,離帝也特許他如此,彷彿很明白他的心思。

  趙玉惑跟在那修長身影之後,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情竇初開那時,常常於夜色之中散步。深夜的御花園裡,無人打擾,那時他常輕輕牽起她的手,踱到假山背後,俯下身來偷偷吻她。

  今夜與當初的景色氛圍倒有幾分相似。只是,他未牽起她的手。

  趙玉惑忽然駐足,不想這般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她本人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卻認不出來,還在緬懷一個虛無的記億,忽然讓她有些嫉妒。

  呵,可笑,她居然在嫉妒她自己……這算不算女人的無理取鬧?

  「怎麼了?」慕容佩發現她似有不悅,亦停下腳步。

  還好,他還有留意到她,還算有點良心。

  「丞相,夜已深了,不如回府吧。」趙玉惑抿抿唇,壓下那莫名的妒意道,「這御花園也沒什麼好瞧的,奴婢覺得,跟咱們府裡也差不多。」

  「剛才那法子,是誰教你的?」他忽然沉斂俊顏,以銳利的目光盯著她,「玉惑帝姬嗎?」

  「丞相以為奴婢自己想不出來嗎?」趙玉惑笑著反問。

  「無論如何,你今夜算是有功。」他見她不願回答,倒也不再追問,淡淡望向遠方,「你想要什麼獎賞,儘管向鄒嬤嬤要便是,但凡相府裡有的,你都可以拿去。」

  「奴婢如今跟著丞相,衣食住行皆無憂,倒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趙玉惑忽然看到南牆之上,攀著一簇艷紅的凌霄花,在月光之下,猶如一團紅雲,於是她靈機一動,小心翼翼道:「丞相若真想賞賜,替奴婢親手摘一朵花兒,如何?」

  「花兒?」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意料,不由得一怔。

  「南牆太高,丞相若不願意,那就罷了……」她故意垂下頭道。

  慕容佩沒再言語,忽然翻身而上,躍至牆頭,一把將那花兒採下。翩然的身姿顯然他未曾荒廢當年在夏楚所練的武功。

  趟玉惑笑盈盈地望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髮鬢又道:「丞相好事做到底,順手替奴婢戴上吧。」

  他眉心一皺,彷彿覺得她這要求有些過分。

  但方纔話已出口,又不好不兌現承諾。於是,他踱近一步t,猶豫的將花兒插入她的髮髻。

  因為距離太近,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體香,鑽入他的鼻間,讓他心神有些震盪。

  這些年來,除了玉惑,還未曾有哪個女子能與他如此接近,能戴上他親手採摘的花朵……

  「好看嗎?」趟玉惑理了理髮絲,瞧著他窘迫的模樣,覺得好笑,再度逗他。

  他本不置可否,不想回答,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月華映著濃艷的凌霄花,襯得她清麗容顏嬌艷欲滴,讓他有些迷離似看見幻覺——彷彿站在眼前的,真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巳巳——」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什麼?」趙王惑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受寵若驚。

  「我下個月也許得出趟遠門,你在府中有什麼需要,儘管向鄒嬤嬤開口便是。」他清了清嗓子,如是說。

  「丞相要去哪裡?」趙玉惑不禁問道。

  「夏楚。」他倒也不瞞她,「皇上差我去的,與睦帝和談。」

  夏楚……一個敏感的地方,光是提到,就會刺激彼此敏感的神經。

  「夏楚與離國交戰多年,也該是和談的時候了。」趟玉惑點了點頭,「丞相要去多久?」

  「一、兩個月總是要的。」他蹙了蹙眉,有些不願意看到她依依不捨的表情。

  「丞相還記得你曾說過,要答應奴婢一件事嗎?」她暗下決心,倏匆道。

  「想要什麼?」他微愕,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把條件提了出來。

  「帶奴婢一道去夏楚吧——」她水眸炯亮,抬目凝視著他。

  去夏楚?就這麼簡單?本以為她索要的事物會更為奢侈、更為過分……為什麼她不把他對她唯一的承諾,留到關鍵的時刻?

  「丞相此去,定會見到帝姬吧?」趙玉惑淡淡一笑,「奴婢也好久沒見到帝姬,心中十分想念,奴婢希望與丞相同去,與帝姬見上一面。」

  不是希望,是必須去!否則,他們兩人相見,她換魂的秘密豈不就要被揭穿了?好戲剛剛開始,她捨不得就此完結。

  彷彿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瞬也不瞬的注視著。

  既然答應了,就不便反悔——此刻,他還真不忍心反悔,只怕面對她失望的表情。

  「你若不怕旅途辛苦,那就一同前去吧。」他輕聲答道。

  聽了這話,趙玉惑微微吁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其實,秘密被揭穿倒在其次,她關切的,是他對自己的在乎程度。看來,對於她扮演的蘇巳巳,他並非完全無情。

  皇兄曾說,他不可能真正愛上她。如今,披上層層偽裝,他依舊如此愛惜於她……可見,人的真情能識別靈魂。

  她堅信,遲早有一天,他會認出來,一定會的!

  「丞相,前面就是黑風山了。」侍衛上前稟報。

  慕容佩騎在駿馬上,望著天際的一群飛鳥。在蒼茫暮色之中看到如此景色,不禁有些蕭索之感。

  離夏楚越來越近了,離開故土已經兩年,他曾經不只一次夢見自己衣錦還鄉,此刻終於實現,卻無半點得意之情。

  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恍如隔世,他也不知道此次回去,是在期待什麼,還是為了了結什麼。

  「丞相,黑風山時常有土匪出現。」侍衛再度提醒道。

  「我們加快行程,多派弓箭手防禦,應該無礙。」慕容佩道。

  「可是……」侍衛欲言又止,「夫人還在鎮上呢……」

  夫人?對了,蘇巳巳。

  「鎮上還留了支人馬保護她。」他淡道,「她等不到我們,自然會回去。」

  他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對她失約了。

  說好帶她去夏楚,但走到半路,他便後侮了,於是找了個藉口偷偷上路,將她獨自留在附近小鎮的茶舍裡。

  他想,憑著她的聰慧,應該能猜到他的心思有變,畢竟,此去夏楚,要面對的東西太多,他實在無暇照顧她。

  既然無暇照顧,帶她一同前往有何意思?如今的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畢竟也與往日不同了……

  慕容佩覺得自己這一生,做事向來清清楚楚,絕不拖泥帶水,就算當年離開夏楚,離開至愛之人,也不帶絲毫猶豫。但這一次,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舉棋不定,優柔寡斷,與從前判若兩人。

  「丞相……」侍衛勒緊韁繩,以勸說的口吻道,「這黑風山上的土匪十分凶狠,不只過路者會遭殃,就連附近的小鎮也難以倖免,我們留下保護夫人的人手似乎不太夠,萬一真的有個閃失,丞相豈不後悔?」

  慕容佩的心裡「咯瞪」一聲,似被什麼敲打了一下。

  然而,事已至此,斷沒有再回頭的道理,再舉棋不定下去,這路就不必再趕了……

  「走吧!」他揚鞭抽了馬兒一記,策馬快速前行。

  侍衛見他如此,亦下好再多說什麼,只得緊隨其後。

  慕容佩強迫自己忘了方纔那一番對話,然而,聽著馬蹄嚏嚏作響,他的思緒亦如這飛揚塵土一般混亂。

  雖然他一再對自己說,把她獨自留在鎮上很安全,然而,另一個聲音卻不停提醒他,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黑風山,這一年來他不知看過多少關於此地治安敗壞的奏摺,都說匪類凶殘,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那些觸目驚心的描述,讓他無法鎮定。

  他彷彿看見她渾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模樣,甚至能聽見她的淒厲呼救,淒愴哀絕,北這山谷中的風聲更加令人悚慄……

  雙手情不自禁地一勒馬韁,馬兒一聲嘶鳴,昂首長嘯,他冷淡的眸子深處浮上一抹驚懼。

  「丞相,怎麼了?」侍衛曙然道。

  「回鎮上!」他只此一句,再無多餘解釋。

  這一句已經洩露了他所有的心思。侍衛心領神會,立刻調轉馬頭,隨他往來時路上飛奔。

  一個時辰前,他們稍事歇息的茶舍依舊那般寧靜,竹樹環繞,炊煙裊裊,在這小鎮上別有一番幽靜情致。

  慕容佩翻身下馬,將手中鞭子一扔,逕直朝舍內疾步走去,他感覺自己的心顫抖得厲害,前所未有的緊張攫住了他,生怕因為一時的自私鑄成大錯……

  已經很對不起她了,倘若她真有意外,教他的良心如何過意得去?

  然而,當他踏入門內,聽到一縷恬淡的琴聲,霎時,滿心的緊張倉皇變成雨後悠閒寧靜,他微微吁了一口氣。

  「丞相回來得正巧——」趙玉惑若無其事地坐在桌邊,舉杯飲茶,笑意盈盈,「這茶沏了兩道才出色,滋味正好。」

  慕容佩輕撣衣袖,感到頸後一片汗濕,但他依舊不動聲色,面色如常的踱到她身畔,托起茶盅。

  茶香清新,杯中淡淡如溶金的色澤,見之心暖。

  她沒有問他去了哪裡,為何去了這麼久,只是愜意地坐在這兒納涼聽曲,彷彿篤定他終究會回來。

  她,可說是他見過最具自信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從容不迫,就連當年的玉惑也不及她這氣度的十分之一……

  不過,當年的玉惑年紀尚輕,若換作今日那個獨挑大樑的夏楚帝姬,說不定也會有如此自信吧?

  呵,他果然近鄉情怯,又開始百般猜度了。這些日子,他也不知猜了多少事,猜了多少遍……

  「你不問問我剛才去了哪兒?」他心中深歎,反倒是他先抑不住好奇。

  「奴婢相信,無論丞相去了哪兒,終究會回來接奴婢的。」她淡淡笑道,「聽聞此鎮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黑風山,丞相斷不會放心將奴婢拋下。」

  她還真是……什麼都知道。「若我果真一去不復返呢?」他忍不住問。

  「奴婢會在這裡等丞相,直到丞相想起奴婢——」她依舊莞爾,「就像此刻這般,聽曲飲茶,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奴婢相信,丞相要想起奴婢,用不了一個時辰。」

  她還真是瞭解他,彷彿他的滿腹心事,她全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的只是一個奴婢?若只是一個奴婢,為何在他眼裡,她的一舉一動,就像玉惑本人站在他面前?從前,玉惑也是這般,與他心有靈犀,假如不是因為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他會以為眼前的女子有著玉惑的靈魂……

  「奴婢知道,丞相其實不想帶奴婢去夏楚。」她忽然抬眸,與他四目相對,「只是,丞相終究還是擔心奴婢——能令丞相牽掛,奴婢此生足矣。」

  在她的瞳中,滿溢著瑩亮的東西,彷彿夏夜銀河的星光,映得他的心也一片璀璨。

  慕容佩忽然覺得,沒有拋下她,真是明智的決定,或許,攜她一同前去夏楚,前路便不會太過孤單憂傷。

  她是那種隨時能把寒冬冰雪融化為明媚春光的女子,有她在,他便能淡然看待一切。

  微風透過窗隙,拂起她一縷髮絲,他凝望著,忽然有種衝動,想輕輕撫觸她,感受她的溫度。

  這一生,除了玉惑之外,他還沒對其他女子產生過類似的想法。難道,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栘情?

  慕容佩胸中心潮起伏,側過身去,不看她的容顏,生怕再起波瀾。

  他最痛恨的就是用情不專的人,為何自己偏偏有此嫌疑?就算世問能容忍,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丞相——」門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倒算及時幫了他一把。

  「何事?」他立刻將門扉開啟,綠樹芳草的氣息湧進屋內,緩解了他的窒息感覺。

  「夏楚那邊來人了,本在黑風山過界處等著,但遲遲不見丞相身影,便尋至這鎮上。」侍衛低聲道,「丞相可要一見?一

  「何人?」他心下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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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9: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是賀大將軍。」侍衛答道。

  慕容佩蹙眉,趙玉惑亦全身一僵。

  賀大將軍,賀珩的父親……這節骨眼上,夏楚帝姬的公公,主動來見兒媳往日情郎,所為何事7

  國事?家事?

  趙玉惑覺得,此刻的慕容佩定與她一般,迷惑不解。

  「請他進來吧。」慕容佩思忖片刻,頷首應允,「賀大將軍年邁,特意趕了這麼遠的路前來相見,不能怠慢了。」

  「奴婢也暫時告退吧。」她馬上知趣地道,「丞相與大將軍定有要事相商,奴婢跟在一旁不方便。」

  慕容佩轉身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麼。但趙玉惑明白他的心思,退至簾後。

  然而就算迴避,她也想清清楚楚聽到屋內的聲音,她並不想避得太遠,這賀世勳來得詭異,她不禁為慕容佩擔心。

  身不由己在風口處站定,屋內的動靜,都隨風鑽入耳心。

  「賀老將軍久違了——」只聽慕容佩起身笑道,「此處離夏楚境內也不過寥寥數里,將軍何必親自遠迎?」

  「有些話,等過了境再說,倒不方便了。」一代名將,聲音洪亮如鐘,氣勢逼人。

  「在下此次不過奉離帝之命,捎給我皇一些禮物而已,哪裡有什麼不方便說的話呢。」慕容佩在官場歷練了兩年,說話較從前在夏楚時圓滑了許多。

  「丞相是爽快之人,老夫也不想多費唇舌。」賀世勳開門見山地道,「老夫此次前來,想請丞相幫一個忙。」

  「哦?在下何德何能,能幫上老將軍?」慕容佩仍是那般客氣謙恭的口吻。

  「你如今是丞相,能幫的忙可多了,說起來那離帝雖是金人,卻懂得賞識丞相才華,當年那般羞辱你的趙闋宇實不及其萬分之一,」賀世勳直言,「老夫說來很是羨慕丞相啊!」

  「呵,老將軍羨慕在下?這倒讓我不解。」慕容佩一副詫異的表情。

  「實不相瞞,老夫這個將軍當得實在太窩囊,辛苦了大半生,替他趙家父子打江山,最終卻要落到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老夫再不自保,恐怕要如丞相這般,被逼遠走他鄉了。」賀世勳重重長歎了聲。

  「老將軍的遭遇,在下在離國時亦有耳聞,」慕容佩舉起杯子,品飲如常,心下已經猜到對方的來意,「只是在下庸碌無能,不知如何幫助老將軍?」

  「老夫知道,離帝一向喜愛赤水一帶,兩國自古為此地兵事不斷,離帝與趙闋宇也不知動了幾番干戈,不如,咱們就來做個交換——若丞相能勸得離帝發兵以助老夫策動政變,這赤水一帶,便割與離帝,再附送巴冷、尚蜀二地,如何?」

  原來是筆交易。而且,是筆賣國的交易。

  慕容佩忽然對眼前的老人產生了一種厭惡之感,雖說他自己也是被世人唾罵的漢奸,但他未曾行此陰損之事,以謀一己私利。

  「老將軍以為在下一定會幫忙嗎?」慕容佩淡笑著提點一句,「老將軍難道忘了,如今令郎已是夏楚駙馬?」

  「不敢忘。」賀世勳抱拳道,「犬子與玉惑帝姬之事,提來也慚愧,當時帝姬失憶,犬子進宮照看,趙闋宇便將帝姬許以犬子,趁機想牽制我們賀家——犬子固然不該對帝姬有非分之想,但那趙闋宇才是造成此事的罪魁禍首,丞相若要怪罪我們賀家,老夫實在無話可說。」

  所以,這只是一場政治聯姻,而玉惑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不知真相嗎?

  也是,她失憶了,懵懵懂懂被旁人利用,成為犧牲品,倒也不足為奇……但就算失憶,人的性情也不會完全改變吧?他所認識的玉惑怎會如此任人擺佈?

  若玉惑明知真相卻仍下嫁,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一個他不敢想像的可能——玉惑真的愛上了賀珩。這個想法就像針尖一般,稍微碰觸,就疼得他撕心裂肺。

  「要微臣幫忙,其實也不是不可。」暴容佩忽然心生一計,其實,等於故意刁難。「微臣想與帝姬再見上一面,老將軍可否能安排?」

  「這……」賀世勳面露難色,但終究還是狠下心,「老夫盡力安排。」

  「令郎不會不高興嗎?」慕容佩劍眉一挑。

  「為了賀家,犬子就算再不情願,也不會推托的。」賀世勳肯定道。

  這樣的回答,該說符合他的心意,還是讓他更加鬱結?

  「那就有勞老將軍了。」慕容佩緩緩轉過身去,望向簾幔處,語氣如常冷淡。

  他不知道,簾幔後立著一抹纖細身影,方纔那一番話語,落入她心問,掀起比他更為複雜的波瀾。

  他要見「趙玉惑」……那個與她交換了靈魂,徒留軀殼的「趙玉惑」?

  她該如何阻止這次「重逢」,該向他解釋,她才是他真正魂牽夢縈的人嗎?

  但他一向不信怪力亂神,豈會信她?而且,若在這個關乎國事的節骨眼上說出……他會以為自己居心叵測吧?

  而一向從容鎮定的趙玉惑,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離開夏楚不過短短幾個月,她卻覺得恍若過了百年。

  慕容佩帶著她下榻夏楚京郊的驛館。記得那一年,父皇還在世的時候,曾帶他們出遊,當時也曾在這裡小憩。

  庭院裡那棵梧桐樹依舊那般高大挺直,枝葉隨風在陽光下搖擺,讓她想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那首詞。不過,現在沒有滴著三更雨。

  換了個身份,故地重遊,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可以站在僻靜處,看著世人熙熙攘攘,自己卻不必參與其中,倒發現了許多從前忽視的東西。

  聽說,皇兄沒有及時召見慕容佩,反倒命他在驛館多待幾天。這算是夏楚給離國的下馬威吧?但這只是逞一時之快,皇兄的手段其實並不算高明。

  慕容佩這幾日閒來無事,卻也不出門,每逢午後便在那梧桐樹下自斟自飲,看上去心事重重。

  侍衛們都說,丞相因為睦帝不肯召見而苦惱,但只有趙玉惑知道,他的憂鬱來自另一個緣由。

  是因為馬上就要見到久別的「心上人」了吧?她能理解,一如當初她只身前往離國、賣身相府為婢時的心情,期待相見,又害怕相見。

  今天,就是他原本要與「趙玉惑」見面的日子了,也不知賀世勳用了什麼方法勸服他的寶貝兒子,不過賀珩居然捨得讓新婚妻子與過去的情郎私會,這樣看來,賀珩也是個心思難以捉摸之人。

  捧了一壺陳年佳釀,她緩緩來到他的面前。他並沒抬頭,卻彷彿料定她會來一般,依舊低頭淺飲。

  趙玉惑也沒說什麼,只往他杯中添了酒,佳釀的香氣頓時四散。

  「你不是常勸我不要飲酒嗎?」他這回倒擱了下杯子,抬頭望她一眼,「為何今日反常?」

  「丞相心中有事,若無法宣洩,稍飲些酒亦無妨,總比鬱結於心、積累成病來的好。」趟玉惑輕輕道。

  「你知道我心中有事?」他反問道。

  「丞相的心事,恐怕世人皆知吧。」趙玉惑淡淡一笑。

  「依你看,我該去嗎?」他忽然問道。

  這是在徵詢她的意見嗎?說實話,聽到此言,她也不知該喜該憂。

  他會問她,表示他不再把「蘇巳巳」當成外人,就算不是妻子,也已是半個親人,她欣慰自己這段時間的溫柔沒有白費……然而,她私心希望「趙玉惑」是他心裡最深的秘密,不該與另一個女子分享。

  有時候,她的心就是如此矛盾。不過,人的一生,素來都是矛盾重重。

  「怎麼不說話了?」她異常沉默,勾起他的不解。

  「丞相想聽真話?」趙玉惑澀笑。

  「若非要聽真話,我何必問你。」

  他倒是直截了當得可怕,她苦笑,「丞相覺得,以奴婢的立場,會希望丞相去見帝姬嗎?」她纖細的十指撫摸著瓷器上的花紋,彷彿有些委屈落在兩人之間。

  慕容佩望著她的指甲,片刻恍惚,憶起從前在夏楚宮中,海棠樹下,與青梅竹馬的那人鬧彆扭,對方也是如此……

  「但我不得不見——」良久,他才答話,像是猶豫了半生。又像是心中早有答案,無論她如何哀求,都無法改變。

  「帝姬已為人婦,」趙玉惑一怔,「丞相此去,打擾她新婚燕爾不說,做為交換,亦得答應賀家的要求,與丞相此行目的相背。更別說,還會徒增傷心。無益之事,丞相何必要做?」

  他凝眸,眉間深鎖,打成一個濃得化不開的結。

  「但我仍然想見她,」許久他堅定的道,「不為別的,只因想見……」理由單純而執著,像海邊岩石堅不可摧,令人感慨悸動。

  「丞相不必去了……」她喉問一陣哽咽,「帝姬說,她不想見丞相……」

  「什麼?」俊顏霎時一僵,他定定地看著她,「什麼時候說的?」

  「昨日奴婢已經去見過帝姬了。」趙玉惑垂下眉,「帝姬托奴婢轉交給丞相一封信……」

  她自袖中抽出早巳準備好的薄薄絹紙,遞到他的面前。

  信其實是她一早寫好的,感謝上蒼,雖然改變了她容貌卻沒有改變她的字跡,讓她可以一人分飾兩角。

  「不會的……」他的身體明顯後退了一下,彷彿本能的在拒絕這個事實,「玉惑不會不想見我……我與賀家約好的日期是今天,今天!」

  他反覆強調,像要以此來肯定眼前的一切不過是虛幻想像。

  「奴婢擅自作主,通過報信侍衛,臨時替丞相改了日期。」她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上去格外殘酷,「古榕樹下,小鄴寺前,紅幡垂掛,求緣者未必得緣,情深者未必情長——」

  「你憑什麼……憑什麼自作主張……」慕容佩胸中升起無明怒火,冷不防一掌,打在她尖瘦的小臉上。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女人,熱血衝入了他的腦中,所有的理智霎時蕩然無存,徒余一片空白。

  這樣的失控只持續了片刻,他便恢復清醒。定睛看著她臉上浮現的淡淡指印,讓他內疚又心疼。

  然而,她卻像不疼,只是輕輕撫了撫臉頰,依舊淡笑道:「奴婢以為,我對外既然被稱為慕容夫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去見別的女子是應該的。」

  他胸中像被硬石撞了一下,銳利的稜角將他軟弱的心割出血來,那一掌分明打在她的臉上,為何他卻比她更疼、更難過?

  慕容夫人……他玷污了她的清白,卻何曾真正把她當成妻子?就算是對一般女子,他也不會下這樣的狠手……

  「不過——」她忽然又道,「假如帝姬心繫丞相,奴婢再怎麼搗鬼,也阻止不了她。帝姬的脾氣,丞相應該比奴婢更明白吧?」

  不錯,他明白。

  玉惑是何等女子,強勢起來比一千個男人都強勢,要做的事必定會做到,縱使代價是墜入地獄也在所不惜,玉惑就像烈焰一般,無法掌控。

  他怎能把罪過都歸咎在眼前這個無辜少女的身上?就算她有私心,也很應該。

  兩個人的戰爭,本就不該捲入第三者,然而這一次,他不僅殃及了他人,還遷怒於他人……身為堂堂男子漢,怎能原諒自己?

  「帝姬的書信在此,奴婢給丞相擱下了。」她緩緩轉過身去,彷彿想掩飾自己的傷心,「丞相如何處理此信,全憑你的意願。無論如何,奴婢已完成帝姬使命,奴婢告退。」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只能瞧見她側影,無法得知她此刻的表情。

  慕容佩忽然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袖角,不教她如此委屈地離開。

  然而,在他猶豫時,她便很快消失在庭院的盡頭,讓他心底悵然若失。

  慕容佩僵怔著,好半響才打開那淡黃的絹紙,一筆一劃,從童年起就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湧入眼簾。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彷彿千萬隻小蟲子在翩飛,迷離混亂的顏色,讓他一陣眩暈。

  「自離別日,兩地相隔,君住春江頭,我住春江尾,日思君不見君,唯見春江水。水流無色,譬如迷夢,夢醒時分,清淚一捧。人謂相知容易相守難,執手容易偕老罕。少時情懷成追憶,竹馬之誼轉頭空,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這便是玉惑留給他的話,其中意思,一目瞭然。

  他終於明白視野那些紛飛的小蟲子是什麼,那是他的眼淚,清淚明亮,映著太陽,化出一朵朵刺目的花朵,在他瞳中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生平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的庭院裡,不顧隨時可能人來人往,泣不成聲。

  他哭了?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看來,他真是傷心了。

  趙玉惑雖然不忍,卻只能如此,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的殘忍換來他一世的平安,有何不可?

  那一天,她去見了真正的蘇巳巳,去之前,她就已經決定拱手讓出帝姬的肉身,讓那個女孩快快樂樂做賀珩的妻子。

  蘇巳已是個乖巧的女孩,眼睛裡透著善良純淨,很讓她喜歡。她想,這樣的可人兒做夏楚的帝姬,應該此她像樣得多,才符合世人對一個王朝公主的想像。

  那一日,也才知道那女孩本是賀珩的奴婢,因為身份低賤無法與賀珩匹配,如今得償所願,成為將軍府的少夫人,誰也沒料到陰差陽錯之中竟藏良緣。

  這樣很好啊,就像她和慕容佩。假如她仍是公主的身份,便永遠也別想這般寧靜地與他朝夕相處。交換了靈魂,看似一樁倒楣事,其實卻像上蒼在巧手安排,肋她們得到幸福——

  只是,如今她的幸福,還隔著一段距離,彷彿天上的星辰,她已經看到了那光華璀璨,卻無法採擷。

  她該怎樣找到通往天界的路?

  或許,需要多一點兒耐心吧,等慕容佩傷口痊癒了,也許就會發現她就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一直等著他。

  「夫人——」

  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拾眸,露出一如往常的從容微笑。

  「丞相如何了?」她關心的問。

  「比前幾日好多了,至少不再飲酒了。」侍衛回答。

  這麼快就恢復了?果然是她熟識的慕容佩,就算再傷心,也不會放任自己沉溺在痛楚中太久。

  「丞相說了我們幾時回離國嗎?」趙玉惑不由得問道。如今,她只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方能繼續她的計劃。

  「丞相倒是想盡快回去,只不過睦帝一直沒召見,和談之事無從下手,送給睦帝的禮物也無法呈上,丞相正在苦惱。」

  呵,皇兄還在搞那套擺架子的鬼把戲嗎?難道不懂得適可而止?

  「睦帝不肯召見,丞相倒是可以另闢蹊徑。」趙玉惑忽然想到。

  「另闢蹊徑?」侍衛迷惑不解。

  「聽聞睦帝寵愛儷妃,丞相何不請儷妃代為美言?」趙玉惑輕聲道。

  「對對對!」侍衛恍然大悟,「屬下這就去稟告丞相——只是,這儷妃娘娘若也不理睬咱們,那可如何是好?」

  「丞相何等聰明,到時自會有妙法,你只需對他提起此事即可。」趙玉惑想了想又道,「不過,別說是我想出來的。我一介女流,本不該如此多事。」

  侍衛頷首,當下心領神會,對她微微抱拳,旋即而去。

  秋日的梧桐樹葉間灑下淡淡金輝,此刻正值午後,驛館一片寂靜,彷彿都可以聽見草木呼吸的聲音。她在疏密的影子裡站了良久,方才踱回房中。

  不知為何,腹部忽然有些脹痛,渾身綿軟無力。突地,她一驚,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月事?是月事要來了吧?每一次都這般,月事來而未決之時,總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彷彿全身毛細孔都被什麼堵住了,小腹中塞著石塊,整個人被囚禁在煉獄,無從舒展宣洩。

  為何這麻煩的時刻月事竟要來了?

  這「蘇巳巳」體質纖弱,她困在這軀殼中這麼久,每月都疼得死去活來,這回恐怕也是。

  罷了,從此以後,這便是她的命,她只能認命。

  躺到床上,飲了幾口熱茶,仍覺全身難受,此刻若有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就好了……但疼痛讓她無力再計較其他,只能倒頭便睡,希望睡眠能助自己盡早恢復如常。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覺得作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有諸多古怪的面孔,她彷彿在尋找著什麼,卻怎麼也找不到。

  倉皇中,睜開雙眼,順手一摸,脖子一片汗濕,腹中卻舒緩了下少。

  天色已經全然漆黑,屋裡卻不知何時點了燈,暖暖的明黃色,讓她也感到溫暖。

  「你醒了?」一個男音從帳側傳來,嚇了她一跳。

  「丞……丞相?」她瞪大雙眸,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是慕容佩的臉。

  還在作夢嗎?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了。

  「哪裡不舒服嗎?」他卻緩緩坐了下來,就在她的床榻上,「侍衛說你連晚膳也沒吃。」

  「我……」這教她如何啟齒.到底男女有別……她羞澀地低下頭去,細如蚊蚋答,「我肚子疼……」

  慕容佩怔了怔,隨後彷彿明白了什麼,順手替她覆好被子,「我叫廚房弄碗紅豆湯來,可好?」

  天啊,他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從前在夏楚宮中,她可從沒對他提起過這些……

  她不吭聲,只縮在被子裡,脖子開始發燙。

  「很不舒服嗎?」他卻誤解了她的反應,「要不要叫大夫?」

  「不……不用了。」她連忙搖頭,心跳紊亂。

  他見她如此,也不勉強,往後靠了一靠,沉默片刻後方道:「儷妃已經替我們美言了幾句,睦帝召我明日入宮相見。」

  這麼快?她不禁愕然。

  果然兵貴神速,慕容佩辦事向來迅速俐落,教人佩服。

  「那儷妃為周丞相之女,而周丞相素來與將軍府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賀將軍出面,儷妃自然會在睦帝面前替咱們美言。」慕容佩凝視著她,「你是如何知曉這其中的牽連?」

  「奴婢不知——」她自然是裝傻。

  「呵,你不知,為何一計即中?」

  他淺笑,那笑容讓她越發緊張。

  「奴婢只是聽聞儷妃得寵,建議一試而已。」該死的侍衛,先前還裝出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樣,終究還是對慕容佩很死忠。

  「好,你不肯說,也就罷了。」

  他的笑容驟然斂去,讓她胸間一窒,以為他要大怒。

  不過,這一次,他卻沒有如預料中的大發雷霆,反而是大掌輕輕撫上她的髮絲,無限愛憐的模樣。

  趙玉惑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僵硬。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亦猜不出,他這是試探,抑或真心……

  「還疼嗎?」他突問。

  「不……不用喝紅豆湯了。」雙頰再度紼紅,垂下小臉,藏進被褥裡。

  「我是問——那天打的,還疼嗎?」

  那天?好半晌,她才想起來。

  對了,那天,他打了她一巴掌……換了別的女人,該會傷心個大半年吧?但她之後便忘了,畢竟,她的確該打。

  她不該在他年少時勾引他,讓他一顆癡心淪落;不該在他最動情的時候拒絕他,不肯跟他遠走他方;不該隱瞞一切,裝成另一個人欺騙他……她做的壞事實在太多了,一個巴掌,實不足以為償。

  假如,他能因此洩憤,心情釋然,她寧可讓他多打幾下,在所不惜。

  「你是玉惑的人,」他低沉地道,「此次回到夏楚,你想待在玉惑身邊,還是願意一直跟著我?」

  她愣住,彷彿過了一世那麼久,才聽懂他的話。

  「丞相……同意讓我留下?」似乎有一抹陽光照人心頭,她喜不自勝。

  「既然我已對外宣稱你是慕容夫人,斷不會拋下你不管的。」他肯定地答,「我慕容佩就算再無用,也不會如此不堪。」

  這就夠了!哪怕她低聲下氣,只要能換得他態度的一絲鬆軟,她亦滿足。

  能夠繼續待在他的身邊,便是長相廝守的機會。她確信,有朝一日,他能把全副心神和愛戀都傾注在如今的她身上,永誌不渝。

  「我要留下。」她的瞳中映出他的身影,明亮晶瑩,彷彿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在其中,凝匯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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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9: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再度回到夏楚宮中,彷彿一切感覺都沒有改變,唯一有變化的,是玉惑已經不在。

  聽聞,彤霞殿在她出閣之後,仍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所以見了睦帝趙闋宇,慕容佩不知不覺便繞到了這裡。

  叮鈐鈐——叮鈐鈴——

  是什麼聲音?風鈐嗎?是那一年,他親手做給她的風鈐響起了嗎?

  慕容佩站在樹蔭下,沉默傾聽,秋風拂過頭頂的圓葉,沙沙作響,一切又恢復了沉寂。

  所以,是他的幻覺嗎?那只風鈐大概早就不在了……即使還在,她嫁入將軍府,卻將它獨自遺棄在此,反而更令他傷感。

  「公子——」有人站在他身後,輕聲喚他。

  慕容佩從沉思中驟然回神,回過眸來,卻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承恩?」

  眼前的男子,是慕容佩小時候的玩伴,名喚江承恩。

  說起這江承恩,是玉惑收養的孤兒,長大成人後練就一身非凡武功,成為玉惑的心腹隱衛。

  慕容佩與他素來意氣相投,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孤兒。

  「公子別來無恙?」江承恩對他抱拳行了一禮,「公子去了離國後,承恩很是掛念,聽聞公子在離帝身邊很有做為,得償少年所願,承恩真心替公子高興。」

  慕容佩微微笑道:「方纔去見了皇上,得知你如今在軍中效力,我也甚是為你開懷。」

  「多虧了帝姬的推薦……」江承恩望了望彤霞殿的宮牆,「如今想來,反而懷念在公主身邊做隱衛的日子。」

  「承恩……」慕容佩不由得哀傷,「你有沒有……聽見風鈐的聲音?」

  「風鈐?」江承恩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那風鈐在帝姬出閣之前,已經被鎖藏了。」

  「鎖藏?」俊顏一凝,眉心微蹙。

  「帝姬親手摘下來的。」江承恩似乎怕他傷心,語氣放輕,「當時帝姬失憶了,所以——」

  「我明白。」他苦澀的笑,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要再說下去。

  「公子的住處還是原來的模樣,想去看看嗎?」江承恩岔開話題道,「皇上方才命我陪公子四處轉轉,也算是回家一趟。」

  「不必了。」走到這裡,已是他的極限了。若再多走到幾個以前常去的地方,會勾起更多傷心事吧?

  難怪古人有雲,眼不見則心不煩,心不煩則意不亂。

  「夏楚百姓都很關心公子此次代表離國來訪之事,」江承恩不勉強,轉而道,「不知方才與皇上商談得如何?」

  慕容佩輕輕搖頭,感慨道:「兩國相爭已久,豈是一次會晤、一次和談,便可解決?況且,還得雙方都拿出十分誠意——」

  若換了別人,他恐怕只會敷衍兩句,但江承恩是他的童年玩伴,回話不禁發自肺腑。

  江承恩聰明過人,當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亦不再追問。「這麼說,仗還是得打下去了……」

  慕容佩沒有答話,因為,這是正確的答案。

  「公子何日返回離國?」江承恩陪著他遠眺夕陽,「離開前,不打算見帝姬一面嗎?」

  「她不願再見我,」慕容佩啞聲答,「我也不想再打擾她。」

  「承恩聽聞公於此次前來還攜同了夫人?」江承恩迷惑道,「恕我寡聞,公子何時成的親?」

  「那不過是我的貼身婢女,空有名分罷了。」話雖如此,但他心頭像被揪了一下,泛起愧疚與難耐。

  空有名分……既然已經有了夫妻之實,為何卻說「空有名分」?

  慕容佩覺得眼前有一道坎,無論如何,他也邁不過去,只好逃避。

  「看來公子很喜歡這個女子啊,」江承恩卻笑道,「從前愛慕公子的婢女不知有多少,何曾見公子給過一個空名分?

  是這樣嗎?承恩不說他不覺得,這一說,彷彿還真有這麼回事……

  慕容佩心跳頓時快了半拍,俊顏青一陣、白一陣。

  「這女子是玉惑派來的,她在離國無依無靠,我只能收留。」他辯解道。

  「帝姬派去的?」江承恩大為驚訝,「帝姬失憶之後,再無吩咐任何事,敢問公子,這女子是何時到達離國?」

  慕容佩劍眉一凝,感到此事定有隱情,且這隱情詭譎而危險。

  「也有幾個月了一一」但他不想捅破,畢竟,那個女子如今與他關係不同以往了。「有可能是玉惑失憶前派去的,而且她前兩日還拿來了玉惑的書信,應該不假。」

  「怎麼會?」江承恩愕然,「帝姬失憶後,一直沒記起公子你,怎麼可能給公子寫信?」

  「她……至今沒記起我?」這個消息,如天外雷電,當頭劈下,讓他久久僵怔。

  「看來,此事蹊蹺,」江承恩善意提醒道,「如今天下四分,不只我們夏楚與離國,還有北狄與南齊,四國互派細作打探消息,不足為奇。公子是聲名顯赫的人物,當心有人居心不良。」

  呵,他該說榮幸嗎?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如今卻得四方注目,甚至在他身畔安插細作?

  霎時間,他有些意亂,深不可測的黑瞳第一次喪失了冷靜的光芒,不知是為了玉惑,還是為了那個來歷不明的「她」。

  「丞相!快來看看吧,夫人昏倒了——」

  才跨進驛館的門,便聽侍衛來報。

  慕容佩有些怔愣,旋即衝向她所住的房間,沒料到意外接連著發生。

  本來他打算回來之後,和蘇巳巳好好計較她的來歷一番,在言語之中有所試探,並觀察她的神色。

  但計劃的一切,卻被侍衛的這句話打亂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昏倒……」來到房門口,慕容佩發現自己竟緊張起來,「叫了大夫嗎?」

  「回丞相,」一旁的婆子踱近,放低聲音,似難以啟齒地道,「夫人大概是月事來了,前兩天一直身子不適,卻一直沒見紅,今天紅是下來了,不知為何卻劇痛難耐。」

  「月事來了不是很尋常的嗎?怎麼會昏倒?」慕容佩不禁惱怒,「必是有其他原因,你們這些伺候夫人的,也太不盡職了吧!」

  婆子支支吾吾,退到一旁,不敢辯解。侍衛們也煞白了臉,沉默不語。

  未過多時,大夫便來到驛館,為屋裡的女子把了脈,進行了觸診,一邊搖著頭,一邊邁出門檻。

  「如何了?」婆子連忙迎上去道問。

  「稟告丞相,」大夫向慕容佩行了一禮,「目前夫人的情況不樂觀,老夫十分擔心。」

  「月事而已,有這麼嚴重?」慕容佩感到自己胸中倏匆空了一塊,彷彿害怕失去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

  「丞相難道不知?夫人是有孕了。」大夫鎖眉道。

  「有孕?」他喉間剎那間梗阻,「所以是……小產了?」

  「夫人身體一向贏弱,初次有孕卻遭此變放,恐怕將來會留下病根,有些女子因此一生都難以受孕也是有的。」

  慕容佩退後一步,腳下有些虛浮,從不覺得這個女子對自己有多重要,但當她身處鬼門關外,他才發現自己這般不捨,恨不得伸出手,將她的靈魂緊緊握在掌心,不要離他而去。

  他已經失去了玉惑,斷不能再失去生命中的兩一個她!

  「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這是玉惑給他的詩,當初讀來只覺得傷感,如今卻有所頓悟。

  「老夫已給夫人用了藥,能不能徹底康復要看夫人的造化了。還望丞相多加憐恤夫人,親自在床側照顧為好。」

  慕容佩沒有再說什麼,只黯然頷首,轉身吩咐侍衛給大夫重金酬謝,便往裡屋走去。

  室內很昏暗,層層疊疊的帳幔沉重得讓人窒息。他記得,她是一個喜歡陽光的女子,窗子總是開著,令輕風徐緩吹拂,無比愜意,不像現在。

  現在,她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彷彿隨時都會枯萎的花朵,讓他心尖有一種激烈的疼痛。

  假如,假如這一次她能健健康康活下來,她要他做什麼,他覺得自己都會心甘情願。

  慕容佩坐至榻前,輕輕握起她一隻柔荑,擱至頰邊。

  她的手很冰冷,失去了血色,就像寒冬臘月裡的一捧雪,冷意直滲到他的骨髓裡,讓他打了一個寒戰。

  「巳巳——」他不由自主低柔地喚她的名字,指腹撫摸她的臉蛋,生怕她真的就此長眠不醒。

  「嗯……」她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杏眼微睜,表情恍恍惚惚,好半晌才認出他來。「慕容……」她如此叫他。

  她一直叫他「丞相」,唯有在意識朦朧時才這般親暱。

  從前,他對這樣的稱呼有些抗拒,只覺得這世上唯獨玉惑才有此資格,但現在,聽她這樣喊,他卻感動無比。

  「慕容,我好疼……」她喃喃道,像是在向他撒嬌。

  這句話,讓他的淚水都快滑落。當下理智全數潰散,顧不得其他,他解下外衣,躺至她身側,輕輕攬住她。

  世上最佳的良藥恐怕也緩解不了她的疼痛,如果他的身體可以給她一點慰藉,又有何妨?

  「慕容,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的小手攀到他的胸前,緊緊抓著他的前襟,「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我捨不得死……」

  「誰說你要死了?」他在她耳邊寬慰,「就算閻王來了,我也會救你的。」

  「慕容,我以為……你一直恨我。」她的神志尚未清醒,還當自己是原來的趙玉惑,而他是被自己遺棄的男子。

  「誰說的?」他不禁有些哽咽。

  「那你吻我一下……」她往他懷裡縮了縮,「吻我一下,就不疼了。」

  這句話,好熟悉。

  當年玉惑也是這般,賴在他的臂彎中.對他的溫柔強取豪奪,蠻不講理。

  但他就喜歡這樣,每個女孩都有這般放縱的權利,等著世上最疼惜她的男子樂意滿足她。

  他翻過身子,擁住她的嬌軀,唇吻像蜂落到花辦上一般輕柔。

  昔日薔薇花辦一般的小嘴失去了水潤與色澤。變得乾燥而蒼白。他一邊吻著,一邊覺得鼻尖酸澀。

  如果這樣可以維繫她的生命,他情願一輩子這樣待她,哪怕辜負與玉惑之間的愛情。

  慕容佩的氣息漸漸迷亂在她的馨香之中,堅決的意志原來如此容易崩潰,讓他始料不及。

  趙玉惑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

  她只覺得週身暖暖的,不似往日,手足冰涼。

  她看到慕容佩的臉近在枕畔,他的雙臂緊緊擁著她,彷彿糾纏的籐蔓,對她的身體眷戀不捨。

  一切似乎回到了他們的少年時期,那段傾心相愛的日子,如此甜蜜,難怪他一直沉溺不忘,就像她一樣。

  趙玉惑微微笑了,柔軟的唇湊上去,輕輕在他頰邊淺啄,品嚐他肌膚的味道,那是如三月踏春時聞見的原野氣息。

  慕容佩動了一下,瞬時醒轉。

  他一夜淺眠,生怕她病況有變,此刻一睜眼便對上了她恢復神采的眸子,不由得心中一寬。

  「好點了嗎?」他擁著她纖腰的雙手沒有放開,不像從前與她保持生疏的距離,從這個清晨開始,他真真正正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

  「好多了——」她的雙頰微微泛紅,「多謝丞相牽掛。」

  這話倒讓他笑了。

  「傻瓜,還叫我丞相?」見她嬌俏的容顏,他匆地有逗弄她的興致,咬著她的耳垂道,「都這般了……」

  「慕容……」她的心彷彿綻放一朵艷紅的薔薇,要知道,她盼這一刻,已經盼了太久。

  終於,他還是愛上了她。

  穿過層層迷霧,刺透身份與偽裝,他仍舊愛上了她的靈魂。得到如此圓滿的結果,她此生足矣。

  「巳巳,我們成親吧——」他忽然道,「我要為你補辦一場婚禮,讓你成為舉世欽羨的慕容夫人。」

  補辦婚禮?這句話,他從前也說過,但當時不過是愧疚,不像此刻,不帶一絲勉強,是真心誠意,要給她幸福。

  「不,不必了,」她輕聲答,「我不希罕舉世欽羨,我只要做你真心喜愛的妻子。」

  這話讓他心間驛動,俊顏泛起一絲如水般的溫柔,側身過去,深深吻她。

  這一次,他沒有酒醉、沒有媚藥,卻依舊情不自禁。這一刻,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

  不管她是否來歷不明,不管她是否是細作,他決定,這輩子都要好好疼惜她,他不能遺棄她。

  心中這樣想著,親吻她的時候越發情意深濃,吻得她全身激顫,微微嬌喘,他自己也越發難以把持……

  「丞相——」窗外傳來侍衛的低喚聲,「丞相起身了嗎?」

  「什麼事?  」他摀住她的耳朵,生怕驚擾了她,這才朗聲道。

  趙玉惑伏在他的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聲,還有他與侍衛的一對一答。

  「賀老將軍來訪。」侍衛道。

  「不見。」慕容佩眉心略蹙,想也沒想,當下拒絕。

  「賀老將軍說,丞相不日要返回離國,務必讓他為丞相餞行。」

  慕容佩沉默,半晌無語,彷彿陷入為難的境地。

  「去見一見,也無妨吧?」趙玉惑很明白他的心思,不禁勸道。

  「沒那麼簡單,」他藏抑在心頭的話語終於對她吐露,「他是來索債的。」

  「索債?」趙玉惑笑了,「見帝姬一面,就要調動離國十萬兵馬助他賀家謀反?這也欺人太甚了。況且帝姬應該不知這謀反之事,一邊是她兄長,一邊是她丈夫,果真動了千戈,帝姬該如何自處?」

  他微訝的瞧向她,「不錯,所以我才不願見他。」

  「不如,讓我去見見這位賀老將軍?」趙玉惑忽然道。

  「你?」慕容佩一怔。

  「怕我去會丟臉嗎?」趙玉惑笑道,「有時候,丈夫不方便出面的事,讓妻子去解決反而比較好。我一介女流,不懂朝堂政治,想必那賀老將軍也是如此認為,而與我無話可說,如此正好讓他速去。」

  若換了平常、換了別人,這個提議他肯定不贊成,但此時此刻,她在他耳邊軟語呢喃,倒讓他微微心動。

  「來人——」他吩咐侍衛道,「請老將軍先至花廳飲茶,我一會兒帶夫人前去。」

  「別啊,」趟玉惑卻道,「就請賀老將軍至這廂房來,我就坐在榻上見他。」

  「為何?」慕容佩迷惑。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她俏皮地眨眨眼睛,推著他的手臂,「快去!」

  慕容佩無可奈何,但看著她撒嬌的模樣,卻也無法拒絕。任由她胡鬧吧……就當,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寵溺。

  一會兒,賀世勳便在侍衛的引領下踱進門來。慕容佩按趙玉惑所說,藏匿於帳後,靜觀室內情況。

  「夫人,」賀世勳見趙玉惑躺坐在臥榻之上,吃了一驚,連忙抱拳道,「不知夫人抱恙,老夫實在不該亂闖。」

  「將軍不必介懷,」趙玉惑髮絲凌亂,唇無血色,一看便是重病的模樣,「奴家日前小產,所以坐褥在此,失禮得很。」

  「夫人既然病重,老夫就不打擾了。」賀世勳連忙道,「只求見丞相一面便走。」

  「將軍既是明白人,奴家說話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趙玉惑道,「奴家不願意讓丞相再見將軍,還請恕罪。」

  「為何?」賀世勳大為意外,愕然道。

  「原因只有一個——玉惑帝姬。」她苦笑地答。

  「這與帝姬何干?」賀世勳仍舊不解。

  「奴家此次小產,就是因為聽聞將軍安排帝姬與丞相見面。奴家一介村姑,容貌平凡,哪裡能跟帝姬相比?丞相這一去,想必奴家就要失去自己的丈夫,試問奴家哪裡還放心丞相前去?」她將醞釀已久的話語全數吐出。

  「這……」一席話問得賀世勳無言以對。

  「奴家勸將軍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從今往後,奴家不會讓丞相與貴府扯上任何關係,也請將軍不要再尋咱們。」她暗笑,表情卻故作悲憤。

  「夫人不要誤會,老夫只是想請丞相幫忙而已……」賀世勳連忙解釋,試圖挽回。

  「將軍神通廣大,又有何事要我家丞相幫忙?反過來說,將軍會需要幫忙的事,肯定是天大的事,我家丞相若牽連其中,恐怕也有性命之憂。」她直截了當地道,「奴家希望能與自家相公長相廝守,斷不會同意他幫助將軍。」

  「夫人……」賀世勳發現,自己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難纏的女子,金戈鐵馬他不曾害怕,卻有點怕這女子的伶俐口舌。

  「將軍若沒有別的事,還請回吧。」趙玉惑趁機下逐客令,「恕奴家不能相送。」

  賀世勳見她臉色難看,語氣凌厲,實在不敢再多待片刻,只歎了一口氣,知難而退。

  門簾垂下的一刻,趙玉惑的身子也軟了下來。

  方纔的一番對談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如今一鬆懈,整個人便疲憊至極,彷彿骨頭都散了一般。

  慕容佩從帳後走出,輕輕撫著她的髮絲,無限愛憐。

  趙玉惑依在他的懷中,覺得這一刻如此寧靜,彷彿世上再也沒什麼能打擾他倆。

  「從不知道你居然這麼厲害。」慕容佩啞聲笑道,語意中充滿寵溺。

  「以後夠你受的。」她仰起頭,菱唇得意的彎起,眼裡點綴盈盈笑意。

  這一次,他懶得跟她拌嘴,只俯下身,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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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1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次去夏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離帝完顏凌看著慕容佩神采奕奕的容顏,頗為好奇,「聽聞玉惑帝姬已經嫁為人婦,你不該這般高興才對。」

  「世上值得交付真心的女子不只玉惑一個。」他斂眸微嗔道。

  雖然玉惑在他心中仍舊佔據舉足輕重的位置,然而,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將他的胸膛塞得滿滿的了。

  彷彿緊閉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一線明媚的陽光。他不會忘記是誰帶給他這線陽光,他心懷感激。

  對於身畔的人,他要格外珍惜。

  「王上有心事?」他岔開話題問道。他這次回來,明顯發現離帝憂心仲仲,不知是為了國事,抑或家事?

  「雲琅貴妃她……已被朕打入天牢。」離帝忽然道。

  「什麼?」慕容佩眉一凝,沒想到才出去短短半個多月,宮中居然發生如此變故。

  「朕懷疑她是細作。」離帝的話語越加令人震撼。

  「有確實的證據嗎?別是冤枉了娘娘。」慕容佩狐疑道。

  「證據其實就擺在眼前,只是朕一直不願追究,其實她是誰對朕而言沒有多大關係,朕只希望她能用一顆真心待朕,誰知,她終究還是懷有異心……」離帝只手撐住前額,滿面傷感。

  慕容佩想安慰幾句,卻又無從開口,只能靜默地站著,暗自同情。

  「所以說,女人心似海底針,天下的女子均不可信。」離帝倏匆抬眸,直盯著他,「你那夫人,到底是何來歷?」

  慕容佩心頭一顫,故作不明所以,「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別裝了,朕知道你故意抬出一個元配夫人,不過是想拒絕明嫣而已。你生性癡情,人人都知你心繫玉惑帝姬不可自拔,說你早已另娶,誰信啊?你那夫人,是雇來的還是買來的?」離帝眼神犀利,就像能洞察他的所有心思。

  「王上聖明,」見被拆穿,慕容佩也不再隱瞞,「巳巳她……原本是臣買來的丫鬟。」

  「呵,原本?」離帝聽出了話中玄機,「那麼,現在呢?難道你真打算娶了她?」

  「不是打算,是已經娶了……」慕容佩咬了咬唇,終究吐露,「臣已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離帝一怔,隨即笑了,「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似你這般死腦筋的人,竟也栽了。」

  慕容佩不語。的確,他是像傻子一樣可笑,眾裡尋她千百度,卻不知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不過,這也可見你那夫人的厲害。」離帝肅容道,「朕要開始擔心了……」

  「王上擔心什麼?」慕容佩越聽越覺得皇上話中有話。

  「你那夫人,真是夏楚人?」

  「這個……應該不假吧。」他從不懷疑。

  「萬一,朕是說萬一,她與貴妃一樣呢?」

  細作嗎?

  不得不說,這個詞讓慕容佩嚇了一跳,彷彿有人忽然揭開了窗幔,逼他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現實。

  江承恩其實提醒過他,巳巳其實很可疑,但他就是不願深究,因為,他對她戀戀不捨。

  他曾想過,就算她是細作,他也不在乎。或許就像離帝一般,明知雲琅貴妃居心叵測,還是寵愛了她這麼多年,幾乎要把天下捧到她的面前……

  他也能為一個女子傾心如此,只願對方肯與他白首偕老。

  「慕容,你別傻了。」離帝忽然冷冷道,「以你今日之地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算計你。如今四國互派細作已非罕事,不只宮裡,朝中大臣的府邸也不可避免,何況是像你這般是朕的心腹之人。」

  他懂,這些陰謀詭計,他比誰都懂得,他只是不想懷疑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

  「王上,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巳已是無辜的。」他篤定開口。

  「若出了什麼事,你這顆人頭,可抵不了啊。」離帝搖頭,「朕需要一個明證。」

  「明證?」慕容佩不解。

  「這盒子裡有書信一封,事關我國軍事機密,你把它藏在臥房裡,卻要是你夫人知道的地方。」離帝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巧錦盒吩咐,「若此密洩露,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試探嗎?

  他一直很厭惡這樣的行為,既然已經信任了某人,又何必妄加猜測?

  何況,他有自信,就算她來意不善,他也能把她完完全全變成屬於自己的女子,畢竟她看他的眼神那般癡迷,絕非可以假裝的。

  她是愛他的,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在床第間纏綿之時,就算他是傻的都能感覺得到……

  「王上,不必如此吧?」慕容佩抬眸,當下拒絕,「臣確信,巳巳不會背叛微臣。」

  「她不會背叛你,但有可能背叛朕的離國。」離帝堅持道,「朕這些年來對你可是不薄,難道你連這點小事也不願為朕做?」

  慕容佩心中一陣遲疑,難以決斷。

  不錯,離帝對他有知遇之恩,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給了他風光顯赫、一展才華的機會,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子,拿這片江山做賭注?

  江山並非他的江山,屬於別人的東西,他在對待時更該小心翼翼,至少,不要讓他的恩人懸心。

  「好,臣領命。」慕容佩躬身道,「但只此一次,臣不會再試第二次。」

  「一次就夠了。」離帝將那密封的信函遞到他手裡,「也因為此事關乎你心,朕才給你一次試探的機會,若換了旁人,你應知道朕會怎麼做。」

  試也不試,就將嫌疑人秘密處死?

  慕容佩深知帝王之術,首要殘忍,宮闈朝堂上的腥風血雨,他也可說是司空見慣了。所以,他方才才會心悸吧?

  他是在害伯,怕離帝私下了結了那個女子,他已經失去了玉惑,不能再失去她了……

  慕容佩的目光有些渙散的游離於御書房之中,或許是心煩意亂中產生的錯覺,為何他似乎看見那排書架之後立著一個人影?

  好半晌,他才確定,那並非看錯,的確有人藏匿在那裡,偷聽屋內的動靜。

  那是誰?

  能得到離帝默許,在這御書房中偷聽的人,偌大的皇宮,恐怕也沒有幾人……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兮,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慕容佩跨進院門,便聽見一陣歌聲。

  她在心情愉快的時候就喜歡哼唱歌謠,手裡做著一些日常的活計,比如擺弄花草或針線,在這秋高氣爽的日子,陽光燦爛的長廊上,他便看到她高興繡著花。

  說實話,她的女紅做得並不出色,歌也唱得不好。但慕容佩發現自己就喜歡她這副模樣——他的妻子,就應該是這副模樣。

  抬頭看見他回來,她也不起身,只對他嫣然一笑,陽光照得她臉龐更顯白皙,像個瓷娃娃。

  這一刻,她如此美麗,在他眼裡,稱得上傾國傾城。

  「在唱什麼歌呢?」慕容佩緩步走過去,習慣地輕撫她的髮絲,這是每天回到家,他第一個要做的動作。

  「換魂歌。」她巧笑,眨眨明眸。

  「換魂歌?」這名字古怪,這歌詞細想起來,也著實古怪。

  「慕容,你相信這世上有換魂之事嗎?」

  這首換魂歌,是她自「蘇巳巳」那裡聽來的,據「蘇巳巳」猜測,她們倆是因為某種神奇的力量,在同時墜人河中,交換了靈魂。

  究竟這是天數,抑或人為,無法得知。然而,有一點她倆能夠確定——這一次,倒是因禍得福。

  「換魂之事?」慕容佩微微蹙眉,「你也知道,我一向不信怪力亂神。」

  的確,像他這樣的男子,只信自己雙手力所能及之事。

  「慕容,假如有一天,我跟玉惑帝姬交換了靈魂……」她試探道,「你會如何?」

  他一怔,隨後拍拍她的腦袋,「怎麼會想到如此奇怪的問題?」

  「說嘛說嘛,你會如何?」她纏著他,撒嬌耍賴,不肯放過。

  「你是你,玉惑是玉惑,」他沉吟半晌,似乎很認真地思考過後,方才回答,「就算交換了靈魂,我想也能認出來吧……」

  但他沒有認出來,她陪在他身邊這麼久,他一直都沒認出來。

  趙玉惑笑容微斂。這樣的答案,讓她心中不是滋味。

  然而,她不知道,還有一句,慕容佩不敢說出口,怕她生氣。

  他一直覺得,她和玉惑異常相似,有時候,在迷離恍惚之中,他會以為她們是同一個人。

  但他是真心愛她,並非把她當成代替品。

  這想法十分矛盾,無法自圓其說,他亦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所以,只好沉默。

  想著,慕容佩又有些心煩意亂,避開她的目光,掀簾走進屋內。

  他自袖中取出一隻錦盒,打開床頭帶鎖的抽屜,藏納其中。

  盒子裡,有離帝交給他的軍事密函,或者說,是對枕邊人的試探。

  他其實希望她沒有看見此物,這樣無論她是否是細作,都不會掉入陷阱。

  然而,他回眸後,卻見她站在鏡前,不必問,她一定看見了。

  「慕容,本月十四,是什麼日子?」她忽然笑著問。

  「什麼?」他的一顆心正處於倉皇之中,有些無法反應。

  「是你的生辰啊。」她嗔怪道,「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

  「哦……」他滿不在乎一笑,「原來是這個。生辰年年都過,也沒什麼希罕。」

  說實話,他並不在意這些,人生對他而言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生與死都沒什麼值得紀念的。

  只不過,在夏楚的時候,玉惑年年給他過生日,他倒也得到片刻愉悅。

  他過生日,說實話,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我決定要送你一件特別的生辰賀禮喔。」趙玉惑神秘地道。

  「哦?」他挑眉淺笑,「是什麼?」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故意賣關子。

  其實,這份禮物要不要送出去,她一直在猶豫,但事到如今,也到了該做出決定的時候。

  她打算……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無論他,信或不信。

  本想就這樣一輩子隱瞞下去,直到他自己發現,但如今看來依他這死腦筋的個性,恐怕再過幾輩子也未必猜得出來。

  她要對他說,她就是真正的趙玉惑,他朝思暮想的人其實早就來到了他身邊,無論風霜雪雨,她都會與他甘苦與共。

  若再隱瞞下去,反倒顯得她的愛意不誠了,反覆地試探他,有什麼意思呢?

  已經證明失去了權力與美貌,他依舊這般愛憐疼惜她——這就足夠了。

  「在想什麼?」他發現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不禁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麼。」她連忙搪塞,顧左右面百他,「對了,方纔你把什麼放進抽屜裡了?」

  「很好奇嗎?」俊顏神情猛地一凝,明顯誤會了她的話中含意。

  「是買了什麼禮物要送我嗎?」趙玉惑故意拉了拉抽屜,「還上了鎖?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找到鑰匙,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他表情越發深沉,話中有話地道。

  「鑰匙呢?」她笑盈盈向他索要。

  他攤開空空的雙手,沒有回答。

  趙玉惑被勾起了興致,調皮地撲上前去,胡亂地翻他的衣袖,他的身子迅捷地避開去,看似在與她調笑,其實卻在暗地裡觀察她的神情。

  她到底是在與他笑鬧,還是另有圖謀?

  他發現自己真不瞭解女人,她們怎麼可以瞬息之間判若兩人?心如海底針,思如天外雲。

  假如、假如……她真是細作,真如離帝所說……

  慕容佩不敢再往深處想下去,眼前的情景如此幸福美滿,他實在不願發現這只是陰謀的偽裝。

  「給我——給我啊——」她不明就裡,仍然纏著他不放,可小產後身體尚未恢復,一陣笑鬧之後,便覺有些暈眩,膝蓋忽然一軟,踉艙了一下。

  「怎麼了?」還好他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她覺得頸後一片冷汗,只能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前喘息。

  「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不必理會。」他摟住她,在她耳邊道。

  為了她的身子著想,不願再逗弄她,更不願她真的打開那個錦盒,招致殺身之禍。

  「你以為我真的希罕啊?」半晌,呼吸恢復平穩,她笑得甜甜地閉上眼睛,雙手攬著他的腰,輕聲撒嬌道:「我只想要你像這樣抱著我……」

  也不知這是真心話還是假話,但鑽入他耳中,卻令他心底甜得如嚐到花蜜。

  慕容佩俯下身,含住她的唇,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

  言盡於此,不再多言,總好過說出一些讓他意外的話語,徒增煩心……

  再過幾日,便是慕容佩的生辰了。

  吃過午膳,趙玉惑特意命車伕載自己前往雪娟坊分店,她早已在那裡訂製了幾套衣裳,今日定要挑一件最最相襯的,為悅己者容。

  雪娟坊的掌櫃已經與她熟識,早等在門前相迎,直引她入內廂,奉上茶水。

  「慕容夫人,好巧啊——」

  正靜坐品茗,欣賞著掌櫃端上前來的衣飾,卻聽屋外傳來一聲冷笑及話聲。

  趙玉惑愕然抬頭,卻見明嫣公主款款走進來。

  掌櫃大驚,連忙下跪行禮,明嫣公主卻搖搖手,示意他起身,「你且下去吧,本宮與慕容夫人有幾句私話要說。」

  來者不善,明嫣公主既然能尋到此處,可見的確定想與她做一番腥風血雨的「深談」。

  其實,這段日子與慕容佩感情增長,趙玉惑都快忘了這位刁蠻公主的存在,但對方顯然還拿她當勁敵,不肯放過她。

  明嫣公主又是何必呢?趙玉惑歎一口氣,忽然想以姊姊的身份,給這個女孩子一些勸告。

  曾經,她也是這般驕縱任性,像天下所有的公主以為只要自己想要,天上的星辰隨時能唾手可得。

  然而,她錯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會因為出身高貴或卑微而改變,好比愛情,那不是強求就能得來的。

  知道了人生的艱難,也就會懂得寬容與退讓。

  「你知道本宮前來找你,所為何事嗎?」明嫣公主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瞅著她。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趙玉惑無所畏懼地答,「公主一向討厭奴家,想必這一次,也不是來逗奴家開心的吧?」

  「本宮可是一片好意呢,勸你早日離開丞相府為妙。」明嫣公主也不隱藏心思,唇角得意的揚起,「免得到時候肝腸寸斷,後侮莫及。」

  「公主說話真正奇怪。」趙玉惑笑道,「相府為我家,我為何要離開自己的家?」

  「在本宮面前,你就少裝模作樣了,」明嫣公主臉色一沉,「你這個敵國細作!皇兄與慕容都開始懷疑你了,你還敢裝傻?!」

  「細作?!」趙玉惑猛地一驚。

  這……從何說起?為何無緣無故,要給她扣上這個罪名?

  「怕了吧?」明嫣公主看著她臉色微變,更加得意起來,「瞧你這反應,皇兄果然猜得不錯。說,你是哪國派來的?」

  「公主若堅持這個說法,奴家還真正哭笑不得。」趙玉惑壓抑混亂的心跳,淡淡道,「俗話說,捉賊拿贓,公主要指稱奴家為細作,總得有點證據吧?」

  「王兄說,你來歷不明,慕容也承認,你不過是他府裡買來的婢女,是冒充元配欺騙本宮。」明嫣公芒恨恨道,「那日我在皇兄書房裡,什麼都聽到了——」

  趙玉惑對此事並不介意,這件事,她倒不怕曝光。不管當初如何,她現在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慕容夫人了……

  只是挑起了這刁蠻公主的報復之心,可真有些麻煩。

  「光憑奴家來歷不明,就代表是細作?」趙玉惑從容笑道,「太武斷了吧?」

  「本宮與皇兄如何懷疑,對你來說都不要緊吧?」明嫣公主斜睨她,「可連慕容現在也開始懷疑你了——怎麼樣,傷心嗎?」

  她明白了,總算明白了。

  這刁蠻公主是故意來氣她的吧?呵,她與慕容的關係,豈是這麼容易挑撥的?

  「所謂的懷疑,不過是公主的臆斷吧?」趙玉惑莞爾道,「丞相與奴家一如既往,恩愛如昔,談何猜疑?」

  「哼,是不是臆斷,很快就知道了。」明嫣公主嘴角一翹,「本宮問你,前幾日慕容有沒有帶什麼特別的東西回府?」

  「什麼東西?」話剛出口,她便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隻小小的錦盒,有沒有?」明嫣公主提醒道。

  錦盒……那天,他鎖在床頭抽屜裡的,死也不願意讓她看的不就是個錦盒?

  「有又如何?」表面上依舊鎮定,但趙玉惑心中卻一陣騷動。

  「就讓本宮告訴你那盒中為何物吧。」明嫣公主冷笑道,「那是一封軍事密函,皇兄親手交給慕容的。」

  「那又如何?」她依舊微笑,然而,笑中開始帶上苦澀。

  「王兄說,如果你不是細作,斷不會碰那密函,若事實相反,則要慕容痛下決心,防患未然。」

  「可我並沒有碰。」趟玉惑篤定地答。

  「問題不在於此——你還不懂嗎?」明嫣公主故意嘖嘖出聲像是在覺得她傻,「關鍵是,慕容他答應了皇兄試探於你,這就說明,他對你用情不深,仍有提防。」

  這句話,像一根針,直黥她心間。

  沒錯,明嫣公主雖然愚蠢任性,但這一次,卻說中了。

  他若愛地,斷不會這樣試探於她……他這樣試探於地,說明在他心中,她還是不夠份量。

  努力了這麼久,自以為已踏入他心底,沒想到,其實還是停在原地。

  她就像一隻囚鳥,任憑怎麼飛翔,也飛不進他的心牆。

  為什麼?就因為她不是「趙玉惑」?她還以為,他們的愛情已經突破了身份與外貌,見到的是靈魂……

  「害怕了吧?」明嫣公主看著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諷笑道,「本宮倒是有法子,能解你心中疑惑。」

  「公主以為奴家有何疑惑?」她輕聲反問。

  「你的疑惑便是——你在慕容心中,到底是何份量,對嗎?」明嫣公主這一次倒是聰明得緊,「不管你是不是細作,看得出來,你很在乎慕容,也在意這段姻緣。說真的,能成為慕容夫人,自然此當個細作要好得多,你有主子,只能許你萬金,而慕容卻能給你一世幸福。」

  的確,這番話倒是句句戳中要害,讓她心顫。

  連明嫣公主都能看出她的真心,為何他卻不知?她對他的感情,難道他一點兒也沒察覺?那些豁出身心的奉獻,是一個細作能給得了的嗎?

  「什麼法子?」良久,她清了清嗓子,對明嫣公主道。

  她居然也有這一步——向情敵求助。想來,真正可悲可笑之極。

  「你就打開那錦盒,看看慕容會如何待你。」明嫣公主道,「若他任你被捕死去,就說明,他對你是真的無情。」

  「我若打開了那錦盒,就說明我真是細作,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趙玉惑冷笑道,「公主這豈非故意置我於死地?」

  「要想知道一個人的真心,不冒險哪成啊?」明嫣公主反激她,「若換了本宮,即使會死也要一試,否則,這一世都不會安心。」

  沒錯,說了這麼多,彷彿只有這一句,與她心思暗合。

  她的愛情萬分純粹,容不得半顆沙子,不成功,便成仁。

  或許,她真該放手一搏,這也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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