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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淇奧 -【明鏡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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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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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奧 - 明鏡妝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陰差陽錯,
便再也追不回了。
人人都身不由己,
為着種種不得已的緣由而錯過。
若是從一開始便明白想要的是什麽該多好,
那樣的話也就不必無端生這許多是非。
原本應該成就神仙眷侶,
只羨鴛鴦不羨仙,
卻總奈何似水流年,
錯牽紅線兩難全。
這望斷的青春,
抛擲的時光,
要找誰人才能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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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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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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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

正月十五的上元燈節夜,天子解除了宵禁令,城門全部開放,整個都城全部都被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之中。

城內到處都懸挂起了精巧的燈籠,更有幾處城門前豎起了十來丈高的燈架,上裹金銀織錦料,裝飾着萬盞彩燈,遠遠看去如海市蜃樓般美妙,卻又缥渺得仿佛天上宮闕才有的盛景。

好美!

身着男子裝束的許瑤光一路行來,看到如此燈景情不自禁地感嘆了一聲。

街道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就在剛才,她不小心就和丫環碧瑚走散了。不過她也不是特別擔心,反正今晚家裏所有人都會到東城望月樓上看煙火,等到了時刻,她再趕過去也不遲。

人群裏,她走走停停。一會兒停下來看看街頭所賣的彩燈與家中的有何不同,一會兒卻又在各色食攤前駐足,不為吃,就只是看看,還好她今天纏着父親讓她改換了男裝,此刻一路行來,倒也沒遇上麻煩。

走走停停,并不覺得寒冷,只是人實在是多,摩肩接踵,也難怪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碧瑚。她輕輕搓了搓手,擡起頭看着高高懸挂的燈盞,禁不住微微一笑,深色鬥篷掩住了身形,一張臉卻被燈盞映出淡淡的霞色,唇紅齒白,倒似一個俊俏書生。無意中發現身旁經過的女子頻頻回頭,她又是一笑,十分得意于自己此刻改換過的裝束。

眼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慢慢朝東城方向趕過去,走到了玉帶橋的時候,就見橋上擠滿了看燈的人,橋下卻同樣擠滿了人。他們在放花燈,各色燈盞漂流水上,瑩瑩燭光輝映,水中一片珠玉般光輝,仿佛隐隐有霧氣升起,逐漸朦胧虛無。她扶着橋欄看了片刻,幾欲下橋伸手撈出一盞,看看那水中随波而去的彩燈上寫了什麽。

上元節放花燈許願,歷來便是民間習俗。她雖然不曾在外面親手放過花燈,但是看橋下那些放花燈的年輕姑娘,個個都是面含羞色,臉透霞光,喜氣洋洋,也知道那上面大致會寫着什麽。

心下忍不住一片向往,随即微微一笑,她轉身要走。人群卻突然喧鬧起來,如潮水般湧動,一避一讓間,她身不由己被人一撞,整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一察覺到身子懸空,她頓時驚呼出聲,雙手下意識擋在眼前想眼不見為淨,認命地接受自己即将落水的慘狀。

身旁的其他人同時驚呼,但是就在這一刻,耳畔卻砰然巨響,霎時火光齊亮,沖霄燦放,在夜空中劃過長長的美麗弧度後,瞬間如滿天星落,光華滿耀,攝人心魄。

有風在耳邊掠過,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攬在她的腰間,睜眼去看的時候,正好滿天明亮。救她的男子雙眉微揚,腳尖在水中的彩燈上輕點,身姿飄逸絕倫,仿佛禦風而行,水面輕輕晃了幾晃,一點點的散碎明光層層漾開,随即上岸,将她輕輕放開。

人群中,有位錦衣公子微微一嘆:“好俊的功夫。”

“公子想要同他結識?”身後跟着的人好奇地看着他開口。

錦衣公子俊美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算了,今晚就不必打擾了,上元之夜,理當盡興才是。”

玉帶橋邊小小的空地之上。

“小兄弟,你沒事吧?”男子對她一笑,随即開口詢問。

耳畔又是一響,許瑤光渾身一震,擡頭看去,黑夜亮得仿佛倏忽白晝,光輝燦爛,缤紛如畫。

對面的男子依舊淡笑,一身煙色長衫,簡簡單單的,整個人卻如芝蘭玉樹般,在她眼中散發出瑩瑩的光彩。真真正正的劍眉星目,眸色深得幾乎讓人不可逼視,害她一陣心悸,忍不住移開視線。

與君初相逢,猶如故人歸。

“我沒事,多謝。”她笑了一笑,随即看着夜色嘆息,“好美。”

“今天人多,小兄弟走路的時候多加小心。”男子對她略一點頭,随即便要擠入人群。

風吹起他的衣衫下擺輕輕搖蕩,仿佛一只小兒懵懂的手,輕易抓住了她。

想到剛才他眉間之色,瑤光心下頓時一急,驀地追了上去,“大哥慢走!”

男子詫異地看向她伸來拉住他的手,随即挑眉開口:“還有事嗎?”

為什麽要喊住他?

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側臉想一想,然後對那男子一笑,“大哥可是有急事要忙?”

男子擡頭看了一眼火樹銀花的街頭,随即一笑,“沒事,随便走一走而已。”

“那麽……可願小弟陪同?”她含笑看向對面的男子,微微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握緊了掩在衣袖中的手。

只是不想這麽快就和他分別而已。

至于為何如此,此刻,卻不願意深究。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一笑點頭,“如此甚好。”

她心下暗自喜歡,随他擠入人流,他見她身形瘦弱,下意識幫她擋住湧來的人群。

“不知道大哥怎麽稱呼?”瑤光擡頭看着他粲然一笑。

身旁的男子一笑開口:“我姓楚,楚離衣。”

默默将“楚離衣”三字放在唇間細品,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大哥的名字好生凄清。”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叫做楚離衣的男子卻無所謂似的挑眉,随即看向他:“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姓許……”她突然間猶豫不決,一張臉驟然間漲紅,翻來覆去地怎麽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是告訴了他,豈不是等于對他昭告了自己的女兒身?

楚離衣見她面色緋紅,一張原本白淨如玉的臉仿佛突染輕霞,只道她有什麽隐衷,也不勉強,伸手朝前一指解圍,“那裏有猜燈謎的攤子,小兄弟願不願意去試一試運氣?”

她猛地擡頭,欣喜開口:“好啊!”

楚離衣一笑點頭,随即帶着她走了過去。

燈謎攤前已經圍了不少人在那裏搖頭晃腦破解謎中之意,楚離衣見人多,怕沖撞到她,伸手一帶将她拉在身前,然後護着她擠了進去,只覺得身前仿佛微有幽香,但是卻并沒在意,只是擡頭認真地去看那上面垂挂的謎語。

一顆心猛然急遽跳動,瑤光頓時面紅耳赤,偷眼看他的神色,卻并沒有什麽異樣。目光再落回自己身上,看到所穿的淡青男裝,這才輕輕地松了口氣。

他是将她當作“小兄弟”來看待呢,所以并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

但是心中那一抹微微的遺憾……卻又所為何來?

“小兄弟?”耳邊傳來楚離衣的聲音,她猛地一驚,連忙擡頭看過去,卻見他笑笑地拿下一張字條給她看。

“頻哭上蒼何不應,射兩中藥名。”她輕聲開口,擡頭看向他盈盈一笑,“大哥可是猜出來了?”

“小兄弟你呢?”楚離衣含笑問她。

她眼眸一轉,“既然是兩個,我們一人猜一個好了。”

“好。”楚離衣點頭,帶她過去找到那攤子的老板。

“兩位可是猜出來了?”胖胖的老板含笑開口詢問。

楚離衣與她對視線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随即楚離衣先說:“苦參。”

“天麻。”瑤光立即清脆地接了下句。

老板點了點頭,笑呵呵地取了一盞精致的彩燈遞給了她。

她喜滋滋地接了過去,看着楚離衣憨然一笑。

楚離衣忍不住心下一跳,借着那彩燈的燈光頓時驚訝地發現她耳上的舊痕。

“他”居然是“她”?

怪不得他剛才覺得怪怪的,覺得這位小兄弟未免太單薄了一些……

“大哥,我們繼續。”她喜笑顏開,伸手取下一張字條遞到他面前,“望斷南飛雁,射一俗語。”

“久仰。”楚離衣略一思忖,随即開口,自己卻又伸手取下一張字條,“落花滿地不驚心,射一晉人名。”

她眸光靈活,未加停頓,已然笑着開口:“謝安。”

果然聰慧非凡,七竅玲珑。

楚離衣含笑看她去找那老板讨彩,片刻後卻見她拿着一個精致的繡囊愛不釋手地回來,心下不由好笑,既是裝作男子,也不注意此刻的舉動。他微笑搖頭,“你喜歡這個?”

她頓時一僵,條件反射般把繡囊藏在身後,慌張解釋:“我……我有一個妹妹……”

“原來如此。”楚離衣看她慌張,只覺得滿心好笑。

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

許瑤光只覺得心虛,慌張地扯下一張字條拿給他看,“眉來眼去惹是非,射一字。”

眉來……眼去……

忍不住偷觑他一眼,卻見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忍不住“呀”地低呼了一聲,緊張地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那是個‘聲’字。”楚離衣笑笑地接過來,摘下一張字條放到她面前,“一見鐘情,射五唐詩句一。”

她不假思索地開口:“相看兩不厭……”

頓時愣住,心虛無比。

臉上猶如被火燎過,一點點一片片漸漸灼熱起來。片刻後她已然滿臉飛霞,甚至連白玉般的耳垂都泛起了微微的粉色。

楚離衣見她眼波流轉,面色染霞,心下不自覺地怦然一跳,不假思索地隔着衣衫攜了她手,帶她離開燈謎攤子,“我們再到別處看看吧。”

除了師傅和母親,他從不曾與一個并不是很熟悉的人親近到如此地步,但是她卻讓他破了例。

似乎從她剛才喊他“大哥”的時候,她留住的就不僅僅只是他的腳步而已。

“大哥,我……”她口中讷讷幾不成言。

楚離衣卻微微笑了一笑,看她又低下頭去,忍不住輕聲詢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她的目光似喜似嗔,瑩然顧盼,略略一頓,低聲回應:“瑤光,許瑤光。”

心下亦酸亦甜,耳畔突然傳來急促的響聲,随即一天華彩,星落如急雨。身側的人沒動,悄悄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堅毅的下巴和微微上揚的唇,悄悄往上移了半寸,便望進一雙含笑的眸中。

東城。

新搭的高臺之上燈火通明,十數個盛裝的嬌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一隊樂工們抱着樂器在臺後彈奏。琵琶聲聲清脆,簫樂飛揚曼妙,臺下的人叫好聲連連,端的是熱鬧無比。

臺下不遠處,卻有一群小童自顧自地玩耍,一邊哼着兒歌,一邊踢着毽兒,你一腳踢來,我一腳踢去,玩得同樣熱鬧。

“惠兒,你快看。”驚喜的手指朝那些小童一點,一身鵝黃裙衫外罩紫貂鬥篷的美麗少女已經快步走了過去。燈火映照之下,只見她發似烏雲,上面顫顫地插了一支四葉金蝶簪,只要一動,上面的一串明珠便在鬓邊輕晃,兼之笑容爛漫,明眸靈動烏黑,雖然年紀尚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摸樣,但是已經難掩那一抹絕麗之色。

行到跟前,恰好那小童将毽兒一腳踢了過來。她抿唇一笑,微探腳尖,淡淡的一抹雪青,上面金絲銀線,攢着細碎的珠玉,輕輕一用力,毽兒便重新回到了對面的小童腳上。那些小童見她腳法利落,也不見生,換人後又踢還給她。

“小姐,別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身後那個叫做惠兒的丫頭急得團團轉,生怕周圍如織人流擠撞到她。

“沒關系,等我一下就好。”她卻毫不在意,依舊同那些小童玩耍,更頑皮地将舞步混入其中。身上的鬥篷輕軟水滑,纖腰輕擰,耳上的碧玉墜子同發上的四葉金蝶簪上的明珠相互呼應。一點微熱慢慢襲過,映出頰上的輕暈,越發目若點漆,燦若美玉生煙。

一只養尊處優的手突然伸來,擡起了她秀尖的下巴。那人側目看她片刻,突然開口,眉間那一抹傲然不馴愈加分明無禮:“名字。”

身形一頓,毽兒頓時“嗒”的一下輕輕落地,她漲紅了臉,隔着衣袖推開那男人的手,伸手一拉惠兒,低聲道:“我們走。”

前面卻有人伸手擋住了她,“我家公子在問你話呢。”

她咬唇,頰上暈色漸濃,拉着惠兒步步退後。那人一步一步逼近,面如冠玉,目光卻犀利冷峻,身上上好的銀灰色錦紗長袍,手指上戴了一個白玉扳指,剛才觸到的時候,激得她頰上肌膚微涼。

沒法再退,她只好停下腳步,暗忖若是她報上父親名諱,這人會不會退開?正欲啓唇,猛地卻有人一把拽開她身後的攔阻之人,随即搶了她手,“小姐快走!”

她心下一喜,頓時跟着那人沖了出去。

身着銀灰色錦紗長袍的男人勃然大怒,卻有人在他身後淺笑,“沒想到這麽巧,居然會在這裏遇到大哥。”

他猛地回頭,就見說話的人就站在他不遠處,正笑笑地看着他,此時耳邊傳來“砰”的一聲響,剎那間夜空如萬花齊放,他臉色一變,薄唇微微一勾,“原來是四弟。”

“如此巧遇,不如我們到那邊坐坐?”四弟伸手一指。

他順着他手指看過去,“望月樓”三個字頓時映入眼中。

他微微一哂,“算了,我與四弟所好不同,四弟還是找其他人飲酒作詩吧。”

淡淡說完,帶着下人走開,全當剛才的事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風聲在耳邊拂過,掠起她的長發。

她跑得氣喘不已,只好無奈地停下來搖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實在跑不動了。”

那拉走她的人也不勉強,朝後看了一眼,“還好沒人跟上來。”

這時才聽出帶她逃開的那個人口音有異,她擡頭去看,卻發現那人一身江北裝扮,五官端正,眉極濃,眸極黑,微帶英氣,看起來就是赳昂武夫的樣子,一身簡便青衣掩不住他身上那種似乎瞬間就可爆發的力量似的。

這人,倒似不怕冷。

回頭看一眼,卻發現惠兒沒有跟在身邊,她連忙匆匆地施一下禮,“多謝公子搭救……”

話還沒有說完,那人卻已經接口:“不客氣,不客氣。”

感覺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奇怪,她忍不住悄悄擡眼,果然見他一副局促慌張模樣。本就是天真爛漫的心性,她一見如此,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頰上頓時現出兩個圓圓酒窩。

那人只覺眼前恍如明珠玉露,更是慌了手腳。剛才看她同小童踢毽兒時便已經目不轉睛,神魂颠倒,此刻與她如此接近,他頓時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粗手粗腳,不知道該怎麽小心翼翼地待她才好。

仿佛天上神女般翩然降在他眼前,他又是嘆息又是歡喜,一時間癡癡呆呆居然不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才好。

“公子,時候不早,我爹娘肯定會擔心挂念于我,請容我先行告辭。”好奇地看了一眼仿佛有些跑神的男子,她輕聲開口,回頭再看一眼,還是不見惠兒的行蹤。

“在下……在下況胤,敢問姑娘芳名?”他吞吐開口,生怕她會拒絕。

“你想做什麽?”她頓時警覺地微蹙雙眉,娘早就說過,女兒家的名字不可以輕易對外人說的。

“在下……”況胤一鼓作氣,索性開口,“在下實乃江北皇朝禁軍統帥,若蒙小姐不棄,請賜芳名,在下一定登門提親。”

她頓時僵住,看了他一眼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姑娘……”況胤急急追了上去。

貝齒輕咬紅唇,她悄悄回頭,發上的明珠微微在眼前一蕩,卻見那男子依舊追在她身後。

這人……

她驀地轉身,伸指對他一喝:“站住!”

他倒真的聽話,果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但是口中卻依舊說着混話:“請姑娘成全。”

她一張臉被燒得又紅又燙,心下微亂,“你可知此處是哪裏?”

“江南。”況胤立即應聲。

“皇帝是哪位?”她又問。

“自然是南朝成宗皇帝。”況胤再次回答。

“你一個江北人站在我們南朝的地盤上,居然還敢這麽嚣張,簡直不知所雲。”她哼了一聲,“不許再追在我身後。”

“姑娘……”況胤見她果然轉身又走,心下一急,頓時又跟了上去。

“不許跟着我,”她瞪他一眼,“趕快回你們江北去吧。”

“姑娘,”況胤卻依舊跟在她身後,“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不要。”她眉間微嗔,甚是生氣。

“姑娘,我來江南一趟也不容易,若是就此錯過,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與姑娘相見了……”況胤大是感嘆,此次若非皇帝有令,他是當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南朝走上一遭。

沒想到,卻讓他遇到她。

這般靈動生輝,奪人眼眸。

“那是你的事,與我有什麽關系?”她微微挑眉,心下掠過她在自己心中已經構思完成過千百遍的那個模糊身影,忍不住心下一甜,不願意再理會面前冒失莽撞的男子,再次舉步前行。

“姑娘……”況胤急得幾乎冒汗,但是卻又不敢冒犯于她。

正要追上去,眼前身影一閃,卻有人擋在了她前面,挑眉看向他,面色甚是不悅,“你幹嗎追着我妹妹不放?”

卻是一個青衣書生裝束的美麗女子,只一眼,況胤便分辨了出來。

“我并無他意,只是想知道令妹的名字。”他連忙開口解釋。

回頭看了妹妹一眼,妹妹卻立即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低聲道:“姐姐,我們不要理他,快點回望月樓吧,爹娘說不定早等急了。”

“姑娘……”況胤急急開口,正想要說些什麽,卻突然有幾個下人裝束的男子擋在她們面前。

“小姐,請随小人到望月樓,老爺夫人已經等了半天了。”領頭的男子躬身開口,随即帶人護送她們朝望月樓走去。

況胤悵然若失,站在原處看着那個俏麗身影離開,只覺得滿心蕭索。

“等一下。”青衣書生裝束的許瑤光猛地開口。

“大小姐,怎麽了?”男人連忙開口詢問。

許瑤光回頭看去,身後人影幢幢,卻找不到之前還緊随身側的那個人影了。不死心地張望片刻,卻驀然看到街頭燈火闌珊之處,那修長的煙色身影一閃,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姐姐,怎麽了?”身旁的妹妹疑惑地随之回頭張望。

她微微嘆息:“沒什麽。”

居然忘記問他住在哪裏了,都城這麽大,要到何處找他?

直到夜色漸濃,衆人才興盡而歸。

城西阜成大街,正門前立了兩座石獅子,口中銜珠,面目威武,朱漆大門上方懸挂着玄鐵牌匾,上書“許府”兩個大字。

雖是将軍府,但是院中并不奢華。一路行去,院內暗香浮動,疏枝掩映,青石路上幾乎片塵不染,許威将軍治府如同管理軍營,照例的循規蹈矩,工工整整,看不得有半處不規矩的地方。

攜了妹妹飛瓊的手被娘又念叨了半天,瑤光這才帶着妹妹退了下去,去了自己房間。雖然姐妹間相差兩歲,但是感情卻甚好,因此住在同一個院子,有時候甚至還會睡在一張床上說話談心。

瑤光素來不喜繁奢,屋內擺設也盡數輕便。除了屋中書案上那堆得滿滿的卷軸之外,便沒有其他什麽了。牆壁上張挂着前人的詩畫,字跡飄逸潇灑,卻已是前年的舊物。牆壁一角放着那插了梅花的豆青釉雙耳瓶,另一處卻是只闊口的粉彩開光山水人物瓶,裏面插了數十枝孔雀翎,室內燈光一映,微微的淡藍寶綠熒光閃閃,煞是好看。

飛瓊依舊緊緊拉着她的衣袖,一雙眼睛含着笑意,“多謝姐姐沒有把剛才的事說給娘聽。”

“不說是免得娘罵你,但是下次,遇到那種男子,記得走開,太唐突了。”瑤光任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善盡姐姐的職責,但是卻又想到自己今晚的事,說話難免有些底氣不足。

在今日之前,她根本不曾想過,居然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那當然,我又不喜歡那種人,才不會理他呢。”飛瓊随着她進了房間,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坐地書桌旁以手支頤,“我只喜歡雩王爺的詩。”

“只喜歡雩王爺的詩?那人呢?聽說雩王爺風采翩翩,既然妹妹這麽喜歡他的詩,不如找時間看看他的人如何?屆時雩王爺選妃,我便替妹妹去和爹爹說一聲。”瑤光湊過去低聲開口打趣妹妹,但是這話說得确實唐突,忍不住臉上一紅,随即旋身退開,伸手解下身上的鬥篷,自有碧瑚接過去挂了起來。

“姐姐,你取笑我!”飛瓊不依不饒,上來便呵她的癢。

瑤光觸癢不禁,反手将妹妹壓倒在床上。身後的碧瑚和惠兒輕笑出聲,看着她們姐妹兩個胡鬧。

鬧夠了才停下來,碧瑚忙走過去幫瑤光解散了長發拿過梳子梳了兩下,只覺手中握的仿佛是最上好的黑綢,觸手盈滑,絲絲冰涼分明,随手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将垂下的發束起,以免睡覺的時候不舒服,然後招呼惠兒退下準備熱水,好等會兒伺候她們沐浴。

“姐姐可真美。”鏡中的女子鳳眼星眸,朱唇皓齒,冰肌玉膚,骨清神秀,飛瓊看得有些發癡。

瑤光回首嫣然一笑,“飛瓊,你也拿我打趣?”

“本來就是嘛。”飛瓊湊過去嬌憨地抱住她,“我的瑤光姐姐一定是南朝最美麗的姑娘。”

“小丫頭!”瑤光愛憐地在她俏鼻上一彈,“妹妹比我更美。”

“才不是呢。”飛瓊一笑松開手去,目光盈盈生輝,腳尖微點,身子已經曼妙地打了個圈,恍如月下輕荷,枝葉舒展,亭亭玉立。

瑤光彎唇一笑,随手摘了挂在一旁的琵琶,微一試弦後,對妹妹略一示意,随即輕攏慢撚,漫聲開口吟唱妹妹寫的詩:“春風先入小桃林,蜂翻蝶舞處處聞。一夜新綻八百朵,喜煞園內覓芳人。偷來倩女櫻唇印,借得嬌兒俏體芬。巧婦織就碧羅衫,美人拂下绛雲簾……”

夜已深,她的歌聲就愈發清晰,琵琶語聲岑岑,精妙之處,令人幾可忘憂。飛瓊面色含笑,軟舞輕揚,身上只着鵝黃單衫,如初春柳上嫩芽,更顯得飄若驚鴻,一舉一動之間,莫不空靈飄逸,腰肢慢慢地彎了下去,卻在最後堪堪停住,借力之處,恍如淩波微步,步步生蓮。

歌聲傳到了許将軍的耳中,他不由開窗側耳細聽,回頭對夫人笑了一笑,“她們姐妹兩個倒是熱鬧。”

許夫人微微一笑,也走了過來站在窗邊細聽。

過了片刻,琴聲漸止,許夫人正要關窗,卻不料調子一轉琴聲重起,赫然是一首許久都不曾聽瑤光彈過的《有所思》。她的手下意識地一僵,随即若無其事地關上了窗子。

為什麽……瑤光會突然彈這首曲子?

房間內的飛瓊依舊和着拍子輕舞飛揚,此時她的舞姿已經随着琵琶聲逐漸放慢,見姐姐彈的是《有所思》,忍不住一邊跳一邊好奇地問她:“姐,你好久都沒有彈這首曲子了。”

瑤光微微一笑,“是啊,師傅教的曲子,只有這個我很少彈。”

“那今天你為什麽會彈這首?”飛瓊纖腰輕擰,舞到她的面前,“姐姐有什麽開心的事不成?”

“沒什麽。”瑤光淺笑着搖了搖頭,只覺得擡頭看過去,似乎到處都能看到那煙色的身影,修長挺拔,如玉樹臨風。耳邊似乎還能聽到他稱呼她“小兄弟”的聲音,手掌溫熱,依稀還能感受到那一點餘暖。

銅鏡中映出含笑的眉目,她微微一怔,垂首見腰間繡囊,心下便是一喜。

原來,不是她做夢。

他是真實存在的。

上元節後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好了,盡是之前難得的晴好日子。陽光如水般傾瀉下來,染得到處金光灼灼,飛金碎玉似的。

上午時分,一乘青色小轎從許府出發,自街上經過後徑直去了西山居茶社。

西山居的茶好在都城中可是出了名的,轎子到了地方之後,跟在轎旁的碧瑚一打簾子,看門的人只覺得眼前一亮,随即就見一位美如明珠的姑娘微微低頭走了出來,手上拈了柄白纨扇,雙面都繡了淡粉繁複的花,一只小蝶栖息于上。雖然遮了半張臉,但是那一雙點漆雙眸卻靈動逼人,仿佛明光灼灼,他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攔了一下。

自轎子中走出來的人,正是許瑤光。

碧瑚見她走了出來,自去幫她把轎中的琵琶抱了出來,跟在她身後進門,看到西山居的程掌櫃便開口道:“我們和齊先生約好了。”

程掌櫃頓時明了,連忙帶路,“兩位姑娘請這邊走。”

帶她們到了西山居最裏面的僻靜清幽之處,卻是單獨的一個小院,周圍白石碎草。推開門,站在案邊的瘦高男子卻沒動,一頭黑發長及腰間,卻不若平常男子那般束起,反而任它披在肩頭。

“齊先生,你等的客人來了。”程掌櫃連忙開口,将後面跟着的人讓了進去。

瑤光微微一笑,對那個身影福了一福,“齊先生。”

男子這才緩緩回身,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一雙狹長明亮的單鳳眼,看人的時候總帶着些漫不經心,看到她之後,慢慢開口說道:“便是你遞了帖子要見我?”

“是。”瑤光點了下頭,耳上一串米粒大小的粉色珍珠攢成的墜子亦随着輕輕動了一下,“久聞北朝的齊先生彈得一手好琵琶,難得先生出宮,瑤光自然要前來拜訪。”

“也好。”齊先生點一點頭,看着對面着青色鬥篷的年輕姑娘,袖口微微地透出一抹粉白,上面繡着精致的櫻草圖案,他微微一笑,“請坐。”

瑤光坐了下去,将手中的纨扇擱在一旁,伸手将碧瑚手中的琵琶接了過來,随即對他盈盈一笑,“既然如此,瑤光就獻醜了,還請齊先生賜教。”

面對有“國手”美譽的男子,她伸手輕撥琵琶弦,并沒覺得緊張,只當他是師長般尋求指導。那被稱為齊先生的中年男子亦随手取過一旁的綠玉鬥,茶香袅袅,他卻雙眸微閉。

碧瑚看了兩眼,只道他根本沒有在意,後來卻發現他另一只手藏在長袖中,雖然看不太出來,但是廣袖上卻微微一下一下地映出褶皺來,想是在随着琵琶聲輕輕擊着節拍。

一曲終了,齊先生睜開眼睛,将那綠玉鬥中的茶一飲而盡,但是卻半晌沒有開口。

瑤光靜待,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只是四下裏打量一番。房中空蕩蕩的,甚至連他的琵琶都不曾看到,孑然的一抹身形,愈發顯得瘦高。

“姑娘的技巧很好。”齊先生終于開口,随即又看了她一眼,“以姑娘這般年紀,能練出如此手法,況且又能将《綠腰》新翻曲調,實在是讓人驚訝。”

瑤光微微一嘆,“齊先生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技巧雖好,尚缺圓潤之感。”他終于開口,鳳眼微擡,看向她微微一笑。

“圓潤之感?”瑤光一怔,扶在琵琶上的手也頓了一下。

“感情。”齊先生移開視線,“姑娘的技巧雖好,但是在有些地方卻未免過于擺弄技巧,而缺乏了感情的貫通,有些生硬。”

他走過來,微微俯下身向她伸出手去,借過了她的琵琶,按照他剛才所察之處彈了一小段給她聽,随即又把琵琶還給了她。

瑤光雙眼一亮,頓時心下大喜,“先生果然厲害,這一處無論我怎麽彈,總覺得有些不對,還是先生了得。”

“姑娘過獎了。”齊先生微微一笑,看着她笑靥如花,只覺難以移開視線。

“不如我再為先生彈一曲如何?”瑤光側首想了一想,提議道。

齊先生含笑點頭,“有勞姑娘了。”

瑤光抱過琵琶,手指略略一頓,彈的是昨日的《有所思》。

初時齊先生面上并無殊意,過了片刻,他突然以手輕扣那綠玉鬥,口中亦同時吟道:“潘郎妄語多,夜夜道來過,賺妾更深獨弄琴,彈盡相思破,彈盡相思破……”

他口中翻來覆去,将那句“彈盡相思破”念了好多遍。瑤光停弦的時候,他才朗聲一笑,“若是剛才姑娘便這麽彈,恐怕齊某也不能指點姑娘什麽了?”

“這首曲子如何?”瑤光有些忐忑。

齊先生又是一笑,“姑娘是不相信我?”

瑤光頓時喜笑顏開,站起身深施一禮,“瑤光受教了。”

并未多作停留,瑤光又與他閑談了一些關于指法上的問題,便自告辭。

出了那間被白石碎草圍繞的小院,透過大開的窗子,卻見那齊先生依舊慢慢地自斟自酌。

出了西山居,瑤光伸手止住了急着要她回府的碧瑚,“好碧瑚,咱們走一會兒吧。”

“夫人會擔心的。”碧瑚猶豫着開口。

“只是走一走而已,你看天氣多好?”瑤光微微擡頭,陽光下雪膚花貌,幾乎找不到絲毫瑕疵。

碧瑚只好抱着琵琶跟在她身後慢慢朝城西走去,但是不多時便被街市上琳琅滿目的攤子所吸引。兩個人看得熱鬧無比,冷不防瑤光驚呼出聲,随即快步過去,伸手拉住了一個男子,被吓了一跳的碧瑚連忙追了上去。

“大哥!”瑤光心下歡喜,說什麽也不肯松手了。

那人回頭看去,就見拉住他的人淡青鬥篷內穿着一襲繡着穿支大理花紋的白色绉紗裙裳,瓊鼻玉靥,眸含笑意,黑發如瀑,上面只用了一枝金累絲鑲寶石的發簪,陽光下燦然生輝,耳上的粉色米粒大小的珍珠攢成的墜子輕蕩。他頓時一愣,壓下心中瞬間翻滾的欣喜,“瑤光?”

“大哥認出是我?”她一笑,臉色頓時微紅,下意識地垂下長睫。

“你怎麽會在這裏?”楚離衣回頭看了一眼,心下頓時大奇。

瑤光盈盈一笑,“我來西山居拜訪琵琶國手齊先生。”

“北朝有名的樂師齊若水?”他疑惑地開口。

“就是他。”瑤光略一點頭,随即遲疑着開口,“大哥那日也不和我說一聲,怎麽就那樣走了?我還不知道大哥暫居何處,若是錯過了,可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幾乎低到不可察覺,只覺羞色滿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楚離衣見她如此,心下一頓,亦是手足無措,只好低聲應她:“只是有事在身,看到你家人尋來,我才離去的。”

“那麽,大哥的事情辦好了嗎?”覺得臉上的紅潮微退,她這才擡起頭來看他。

楚離衣微微一頓,随即搖了搖頭,“還沒有。”

“大哥現在也要去辦事嗎?”瑤光見他神色不定,低聲又問了一句。

楚離衣見她神色間楚楚可憐,心下柔情頓起,頓了一頓,終于開口:“我住在迎賓樓。”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見她慌亂地點一點頭,臉上再度泛出大朵潮紅,“我知道了。”

“那麽……”楚離衣正想開口,卻沒料到她同時出聲。兩人頓時一陣慌亂,各自移開了視線。

心跳突然加劇,震得人幾乎難以忍受。

瑤光看一眼近旁的碧瑚,只好匆匆開口道:“大哥,我得回去了。”

楚離衣看她眉間若蹙,目光盈盈,忍了幾忍才道,“……路上小心。”

伸手喚過碧瑚,她便匆匆離開,卻心亂如麻,碧瑚忍不住問:“小姐?”

“好碧瑚,你就當什麽也沒看到。”她忙制止了她的問題。

碧瑚想了一想,輕輕一笑,随即用力地點了點頭。

楚離衣卻站在原處沒動,眼中只見她淡白的裙角在薄風中微微掠起,不知不覺間居然看得癡了。

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遇到這樣一個她?!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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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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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驚鴻照影人何處

新涼寺在城南,勝在幽靜,而且方丈長空大師亦是許将軍的舊友。這日清晨起來後,準備好一切,瑤光便和妹妹飛瓊一道陪母親去新涼寺上香。

乘了轎子趕到地方,寺內人并不多。見是常客,門口的小沙彌連忙跑去告知方丈。

瑤光和飛瓊一邊一個走在母親身旁,一個着櫻色鬥篷,發上一支玉兔銜仙草累絲金簪;一個則是大紅色的鬥篷,只要一動,發上四葉金蝶簪上蝴蝶的翅膀便會随着顫動,手中都拈了遮面的纨扇,進了廟內才放了下來。

身後跟着的丫環仆人手中則提着上香的各色物事,靜靜地跟在她們身後。

“好累。”飛瓊眼見四下無人,索性吐了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許夫人嗔怪地開口:“飛瓊,注意你的言行。”

“知道了,笑不露齒,行不露足嘛。”她連忙抓起手中的素紗纨扇擋在面前,私下卻對姐姐做了個古怪的鬼臉,逗得瑤光頓時笑出聲來。

許夫人拿她們也沒辦法,只好無奈地笑了一笑,跟着帶路的小沙彌進了香堂,進去後便看到已經恭候多時的長空大師,許夫人連忙開口:“讓大師久等了。”

“夫人太客氣了。”長空大師朗聲一笑,對着她身後的瑤光和飛瓊點了點頭,“兩位小姐也一起來上香?”

“大師真是,我們人都已經站到了這裏,居然還要這麽說。”飛瓊心直口快,笑眯眯地搶白了他一句。

“瓊兒。”許夫人薄嗔開口。

“不妨事,飛瓊小姐天真爛漫,很是讓人喜歡。”長空大師笑着搖了搖頭。

“我也最喜歡長空大師了。”飛瓊粲然一笑,襯着身上大紅鬥篷,整個人仿如白雪紅梅,霞色璀璨,仿佛世間所有的色彩此刻都要集中在她身上似的。

長空大師還沒什麽反應,一旁的瑤光卻笑了一笑,眉目轉盼間,仿佛有神光離合,看着妹妹開口打趣:“是嗎?”

“當然是。”飛瓊忙不疊地點頭。

瑤光一笑開口:“那是誰昨天晚上跟我說……”

“姐姐,不許說!”飛瓊頓時整個人都撲到了她身上。

許夫人無奈地對長空大師說道:“讓大師見笑了。”

“沒關系,”和空大師含笑看着她們姐妹兩個,“兩位小姐天生大富大貴之相,此後必然福澤綿綿。”

“大師千萬別這麽說,”許夫人微微一嘆,“外子說得好,不盼她們姐妹二人富貴榮華,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擡眼看過去,瑤光卻已經被飛瓊拉了過去在香案前跪下。手中捧着簽筒,拜了幾拜後,各自抽了一支簽出來,然後便去拿了對應的簽文。

許夫人心下一動,連忙伸手把她們招了過來,接過了她們手中的簽文交給長空大師,“麻煩大師幫她們解簽。”

“夫人不必客氣。”長空大師接過她手中那兩支簽文。看了一眼後突然頓了下來。

“怎麽了?”許夫人見他面色有異,頓時心下忐忑起來。

長空大師沉吟不語,只是看着那簽文,細細的小楷在紙上只寫了短短兩句,第一張簽文寫的是“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第二張卻寫着“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沙”。

這兩張簽文,用的同是當年越國女西施一朝入宮的典故。簽文上的詩句前一個出自唐朝詩人杜荀鶴的《春宮怨》,後一個出自唐朝詩人王維的《洛陽女兒行》,其間閨閣之怨,溢于言表。

“夫人。”長空大師見她緊張,連忙開口,“這只是一支簽文而已,不必過于緊張。若是不放心,夫人只要在兩位小姐的終身大事上多做考慮就是,不必過于擔憂了。”

許夫人接回那簽文看了兩眼,心下突然有些微的不安,“這簽文……”

“夫人只要為兩位小姐多做考慮就成了。”長空大師合掌開口,“許将軍說得好,不盼她們二人富貴榮華,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許夫人擡頭看過去,卻見瑤光與飛瓊又重新規規矩矩在那裏參佛。從她這邊看過去,同樣的玲珑剔透,惹人憐愛,恍如玉露明珠,燦然生輝。

見母親不曾注意,飛瓊悄悄問姐姐:“姐姐,你許的什麽願?”

“既是許願,說出來就不靈了。”瑤光擡頭看那金身大佛,只見寶相莊嚴,慈悲滿面,微微一笑後又拜了一拜,心中卻不經意間想起那一闕詞來。

綠酒一杯歌一曲,再拜呈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霎時滿臉飛紅。

遇到他之後,她臉紅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了。

但是卻依然會常常想他、念他、記他。

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到那個夜晚,漫天煙火之下,她遇到他。

飛瓊看一眼唇角含笑的姐姐,再看一眼那金身大佛,同樣虔誠地拜了下去。

她只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請讓她能夠得見雩王爺一面,只一面即可。她想要知道,是怎樣錦心繡口的人,才寫得出那樣華美琉璃般的詩句來。

許夫人手中握着那簽,心下忐忑不安難以制止,終于走過去在香案前拜了下去,乞求佛祖保佑,能讓女兒一生平安喜樂。

到底這簽文,預示着什麽?

參佛完畢,瑤光卻突然開口:“娘,我晚些回去可以嗎?”

“你要做什麽?”許夫人疑惑地問她。

“天氣那麽好,我想随便走一走。”瑤光只覺心虛,但是又想不出來什麽借口,只好如此搪塞。

許夫人卻并沒有多問,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又見碧空晴朗,陽光下偶爾晴絲一閃,随即微微一笑,“讓碧瑚跟着你吧,早些回來就好了。”

瑤光頓時歡喜不已,對母親福了一福後便要走開,許夫人伸手将素紗纨扇給了她,“路上小心。”

“知道了。”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帶着碧瑚轉身離去。

許夫人回頭,這才看到飛瓊正老老實實地站在她身後,忍不住心下大奇,“今天怎麽這麽乖,沒有鬧着要跟姐姐一起走一走?”

“我也不是一定要粘着姐姐嘛。”飛瓊撒嬌地拉過母親手臂,“我也想要陪一陪娘啊。”

“甜言蜜語。”許夫人笑着看她,随即和她一起坐上轎子。

簽文已經妥善地收好貼在胸前,沒來由地便覺得微燙,仿佛懷揣着一顆讓人扔不掉又放不下的火球似的,一顆心為此而擔心地提起,再不得放下。

“大小姐,我們要去哪裏?”碧瑚追在她身後詢問。

瑤光淺笑回頭,“碧瑚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沒有?”

“我倒是想回家看看我娘,這兩天她身子不大好,但是……”碧瑚遲疑地開了口。

瑤光立即打斷她的話:“正好,你回家看你娘,我自己一個人散心。到了中午,我們在許府門前見面。”

碧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小姐,這怎麽可以?如果小姐出了什麽事,碧瑚萬死都難辭其咎的。”

“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那麽多麻煩。”瑤光輕笑,取下腰間懸挂的金絲銀線荷包,拉開碧瑚的手朝她手中倒去,“這些碎銀子你帶回去,若是大娘不舒服,就幫她抓點藥,其他的給弟弟妹妹們買一些好吃的,也不枉你回家一趟。”

“小姐……”碧瑚連忙推辭,“碧瑚不敢收。”

“碧瑚。”她故意板起了臉,随即輕笑,一線明光映在她發間的金簪上輕蕩,“事實上我是在收買你,不想讓你跟着我罷了,還不快點收下?”

碧瑚見她說得認真,面色怔怔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瑤光笑着把她的手握起,“我随便走一走,你快些回去看你娘。說定了,中午在門口碰面,你可別跑得不見人影。”

“小姐會按時回家?”碧瑚依舊皺着眉。

“當然。”輕輕一笑,瑤光将她推開,“好了,你快些回去吧。”

碧瑚不放心地走了兩步便又回了下頭,陽光下就見瑤光已經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輕快,發上金簪經陽光一映,仿佛微綻出七彩霞色栖息在她發上。

辨一下方向,瑤光漫步朝城東迎賓樓的方向走去,手中素紗纨扇被捏得久了,扇柄上似乎都帶着一絲暖意,越靠近,心跳得便越快,整個人似乎已經無法抑制那劇烈的心跳聲,只好停停走走,不長的一段路,居然耗費了半天時間。眼看着太陽漸漸高去,忍不住心下便有些着急。

這僅有的一點點時間,若是便如此浪費,便實在可惜。

她連忙加快步子,但是卻依舊因為心間紊亂而悶頭細思。冷不防一聲馬嘶在耳邊突然響起,她頓時被吓得煞白了臉,腳下一軟,仿佛落花般輕忽委地,遮面的素紗纨扇頓時摔在一旁。

驚惶地睜大眼睛,她只覺得仿佛有巨大的陰影迎面踩來,眼看着便要傷于馬蹄之下。

但是沒有。

一陣人仰馬翻之後,馬兒堪堪與她錯開。她只覺得耳邊“砰”的一聲巨響,随即就見那馬兒前腿着地,倒在一旁。馬上的人一躍而起,跟在後頭的那個人一勒缰繩同樣停下,随即翻身跳了下來。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撿起了她那柄素紗纨扇,随即那人對她說:“驚擾了姑娘,真是抱歉。”

說着便要拉她起身,瑤光下意識微微一側避開了他的手,随即伸手微一用力便站了起來。略動了一動,發現并沒有受傷,只是磕碰了一下,微微有些疼,這才低頭輕聲開口:“是我自己走路不當心,公子不必自責。”

說着便要讓開,快速離去,那人卻又含笑開口:“姑娘落了東西。”

她回眸去看,才知匆忙之下,居然忘了那柄素紗纨扇。

這時才看清楚同她說話的人,一身清貴之氣,穿了一襲淡白錦袍,容貌俊美,風度翩翩,雖有富貴之氣,但是卻不嫌失于過分奢華。

那人見她回頭,也是一怔,只因剛才她一直低着頭,所以只能看到發上的累絲金簪。此時驀然回首,那一瞬間,只覺眼前仿佛有昙花一現,剎那容華,居然忘卻此刻今夕何夕。

“多謝公子。”瑤光從他手中抽過那纨扇,随即深施一禮,快步離開。

“公子?”因是在外面,所以他身後的侍從只好低聲這般稱呼。

他卻依舊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到為止,才微微一嘆,只覺得剛才她将纨扇抽走的那一瞬間,似乎連他的一顆心也一并帶走了。

這般容華!

這般容華!

他一時嘆息一時微笑,跟在身後的侍從重新伺候他上馬,随即繼續趕路。

直到背後灼人的感覺消失,瑤光才停下了腳步,伸手在膝上一揉,便察覺出微微的刺痛,想來是剛才磕到了,其他的倒沒什麽感覺。攤開手,手掌微微蹭破了一些皮。伸手取出帕子拭了兩下,剛放下帕子,冷不防卻被人拉住了衣袖,“出了什麽事?”

“大哥!”她驚喜地開口,看着仿佛突然從天而降的楚離衣。

楚離衣卻皺眉,她本來十指纖纖,膚若凝脂,此刻手側蹭破了皮,周圍微微紅腫,看起來格外驚心。

瑤光難為情地收回手,以袖掩飾,“是我不小心,剛才被馬驚到,摔了一下。”

“怎麽沒有人跟着你?”他卻依舊皺眉。

“我……我想見大哥,若是有人跟着,我便不能來了。”她羞得微微垂下頭去。

楚離衣一怔,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仿佛有無數細小氣泡自心底冒出,喧嚣不平。

“跟我來。”他帶着她朝迎賓樓方向走去。

瑤光好奇地開口:“怎麽會在這裏遇到大哥,大哥是準備外出辦事嗎?”

“是,”他點了下頭,看她一眼,“還好遇到你,不然就錯過了。”

瑤光甜甜一笑,跟着他走進了迎賓樓。

上了樓進了房間,楚離衣徑自取了幾個瓶瓶罐罐,随即拉她坐下,示意她伸手,想要給她上藥。

“大哥要幫我包紮嗎?”她微微搖了下頭,“若是母親看到了,一定會問的。”

“不妨事,”他卻依舊拈了那藥膏,伸指點上她手側的傷口,“這種藥膏無色透明,塗上了傷口很快就會結痂。”

瑤光只覺得手上一點冰涼,外帶着一抹幽幽的藥香,消散在空氣中,有着格外讓人心安的感覺。替她上藥的那個人此刻微微擰起了眉,但是臉上的線條卻格外的寧和,不複之前的郁色。

沒錯,郁色。

初時見他,雖然含笑,但是卻總覺得眉角眼梢仿佛籠着些什麽,仿佛滿懷心事。此刻想來,原來是一抹淡淡郁色。

他可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大哥要辦的是什麽事?”她狀似無意地問起。

楚離衣頓了一頓,擡頭看她一眼,才慢慢開口:“尋親。”

她略一點頭,知道這是他私事,便不再問下去。

楚離衣卻又開口:“我來都城……尋找我生身之父。”

瑤光心下一怔,聽他談及自己的私事卻又一喜,下意識間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可曾找到?”

“還沒有。”他搖頭,随即看向她的手,雪白的一截皓腕,上面戴了只白玉環,滑若凝脂,越發顯得晶瑩皎潤。

瑤光低呼一聲,忙不疊地收了手,只覺一顆心似乎要跳出來似的,悄悄看他一眼,卻只看得見他微微揚了下唇,似是在笑。

慢慢擡起頭來,卻看到他果然是在笑,她臉色微紅,“大哥看我出醜很得意嗎?”

“不,”他微微搖了搖頭,“我只是很高興。”

臉上驟然大紅,她伸手在桌上一按,随即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大哥,我得回去。”

楚離衣将剛才的藥瓶遞給她,“若是還有傷,記得回去自己上藥。”

“謝謝大哥。”她接過那小小白瓷瓶,歡喜地将它放入腰間荷包內,随即又開口:“若是大哥找到了親人,一定要告訴我一聲,讓我也替你高興。”

“一定。”楚離衣含笑點頭,伸出手去,與她輕輕一勾,随即松開,陪她一起下樓。

迎賓樓門口,瑤光停了下來,“大哥回去吧。”

“我送你到家,以免路上再生事端。”他皺眉,想到她剛才受傷,就難免不忍。

原本是萍水相逢,但是此刻卻仿佛早已有一線牽絆相連。

從那個煙花之夜開始,似乎一切都已經不同過往了。

“好啊。”她頓時粲然一笑,猶如明珠生輝。

與他漫步長街,雖然有人側目,但是她卻滿心歡喜。低頭時,便會看到身邊的人衣服袍角與她的相擦相偎,面熱心跳之餘,卻是難得的心安。

“大哥家住哪裏?”她擡頭,輕聲開口詢問。

“澤縣。”楚離衣回答她的問題。

“哦。”她應了一聲,對他口中的“澤縣”卻沒什麽概念,“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楚離衣看她一眼,她面上又是一熱,随即讷讷地開口:“我随意問的。”

他微微一笑,“小時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去世後,便跟着師父學武,家裏已經沒有人了。”

瑤光見他答得認真,心下雖喜,卻兀自撐着,冷不防面前人影一晃,她幾乎與對面走來的人撞個正着,楚離衣立即伸出手去将她拉了過來護在胸前。

一顆心頓時“怦怦”直跳,擡眼看去,面前男子的面容被陽光映得微微模糊,身上帶着仿佛如落葉般清寂的味道,一點點蠶食着她紊亂的心跳。

楚離衣無奈地将她推到另一側,“你啊,莫不是走路都是這般心不在焉?”

“我爹也這麽說我。”她抱歉地開口,臉色卻依舊潮紅,為着他不自覺地牽住她手的動作。

“你一定很讓父母擔心。”他無奈地搖頭。

“所以娘常說,我日後的夫婿一定會為我而頭疼萬分……”說完才知道自己亂說了些什麽,面色愈加潮紅,尴尬之下,便要掙開他的手。

但是他的手卻握得很緊,并沒有松開,面上毫無異态,仿佛不曾聽到她剛才的話語似的。

他這般待她……

心下忍不住胡思亂想,身側的人卻再沒有說話,但是他的手,卻同樣沒有松開。

再擡頭時卻冷不防低呼一聲,随即她便停了下來,“大哥,我家到了。”

楚離衣微微一怔,随即開口:“原來你是許将軍家的小姐。”

她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想了一想,随即對他微微一笑,“大哥,我是瑤光。”

楚離衣沒有做聲,認真地看了片刻許府門前的牌匾,這才轉臉看她。瑤光也不說話,但是卻被他的視線逼得不得不垂下頭去,但是随即便聽到他緩緩開口:“是,你只是瑤光而已。”

心下頓時無限歡喜。

他這麽說,是不是代表他并沒有介意她的身份?只要她是她便好了?

“那我以後還可以去找大哥嗎?”貝齒輕咬紅唇,她鼓足勇氣開口。

“當然可以。”楚離衣微微一笑,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發間金簪上微微一碰後将它扶正,随即道:“進去吧。”

“嗯,”她擡頭看着他,“但是我要看着大哥先離開。”

楚離衣又看她一眼,這才略點一點頭,轉身離開。

仿佛一直可以感受到背後灼灼的視線,強自忍住回頭的欲望,一顆心卻仿佛醺然欲醉,微微揚唇,靜靜地握了下拳,随即轉彎,走出了她的視線。

仿佛有看不見的絲線牽引,直到此刻,他才微微吐了口氣,伸手握了握拳頭。

眉微微皺起,最後卻慢慢舒開,仿佛心上有朵花似的,在緩緩綻放。

是的。

她不是什麽将軍之女,她只是瑤光而已,是他在上元夜的那個煙花之晚,遇到的“小兄弟”而已。

瑤光并沒有等太久便看到碧瑚匆匆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跑到她面前,猶在不停地喘氣,“讓小姐久等了。”

“沒關系。”她微微一笑,随即敲門進府,回到後院後轉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妹妹飛瓊,“奇怪,這丫頭去了哪裏?”

“二小姐說不定在花園裏看書呢。”碧瑚跟在她身後提醒了一句。

她點一點頭,随即一笑,“我們去找她。”

到了花園內,果然看到建在湖上的廊閣之處,一抹紅色身影突現,手中握着一卷書,視線卻不在書上,仿佛在發呆。

她緩步走了上去,伸手抽走妹妹手中的書,“又在出什麽神?”

飛瓊被她吓了一跳,“姐姐,快把書還我!”

見她要得急,瑤光低頭一看,卻見行行整齊的小字,卻是妹妹親筆所寫親自裝訂出來的那本,忍不住将書舉高,“原來又在想他?!”

“什麽他啊,快點還我!”飛瓊漲紅了臉,跳起來抓她手中的書。

“我哪裏知道是哪個他?”瑤光見她心急,卻偏要故意逗她,就是不把書還她,眼見飛瓊幾乎要急得掉眼淚了,她這才收了玩心,把書還給了她。

飛瓊拿到之後立即寶貝似的翻撿察看,仿佛生怕有什麽損失。

“妹妹,有了這書,可連姐姐都不要了。”瑤光剛才同她鬧得急了,微微有些喘息,便坐了下來,笑笑地看着妹妹。

“姐姐。”飛瓊含羞開口,“你取笑我。”

“他哪裏好?”瑤光頗是好奇。

“他書法好,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聽人說他待人更是和氣,幾乎沒有人說過他的不是呢。”飛瓊明眸如水,抱着手中的書冊禁不住悠然神往,“若是我能見他一面就好了。”

“你也說是聽說了,說不定見了面之後會覺得此人不過如此呢。”瑤光見她神色癡迷,禁不住心下擔心,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卻覺得她手心潮暖,心下更是不安。

“這般錦心繡口,又何曾會讓人失望呢?”飛瓊手中握着那書冊,唇邊含笑,神情溫婉如斯。

瑤光心下一嘆,妹妹這般表情,豈不同她見了楚離衣一般模樣,但是至少楚離衣與她三番兩次想見。而那雩王,卻仿佛鏡花水月,只是虛幻,聽得多,卻從不曾見過,父親又不愛在家中說朝中之事。如此想來,妹妹這般情形,實在讓人擔憂。

心下還在思忖,卻聽見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對着來人含笑開口:“爹回來了?”

這般穩健的腳步聲,除了許将軍,這府裏倒還真沒有人能踩得出這樣的步子。瑤光幼時最粘父親,每次父親即将下朝的時候,她便在大門之後守着等父親進門,所以聽慣了他的腳步聲。

“是啊。”許威一捋胡須,笑呵呵地開口應了一聲,随即将袖中所藏的東西取了出來,朝飛瓊面前一遞,“瓊兒,我想這東西你一定喜歡。”

“是什麽?”瑤光也好奇地湊上去看。

卻是一張手稿,澄心堂紙柔韌細膩、光潤吸墨,上面的字遒勁如寒松霜竹,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驕若游龍,翩若驚鴻,用筆結字盡如人意。細看,卻是一首《蔔算子》。風急思潮湧,雨速心湖驚。莫怪孤雲伴君行,落紅戀階庭。常慕水草婷,也盼江水明。飄泊猶望回鄉路,千裏不勝輕。

“爹,這是……”飛瓊驚喜地看向了身後的父親。

“這個可不就是你最想要的東西?”許威呵呵一笑,“你也知道爹是武将,去拜托伺候雩王寫字的內侍時,他的眼睛瞪得簡直比你的還要大。”

“真的是雩王的手稿?”瑤光驚訝地開口,但是随即卻又點頭,“真的是雩王的手稿呢。”

忍不住伸指細撫那一筆一畫,揣摩他用筆的力度,微一擡頭,卻見父親和姐姐都在看着自己。飛瓊頓時面紅耳赤,忙忙地将那手稿朝書中一夾,手也順勢在身後一背,看了一眼天色匆匆開口:“娘肯定在等我們了,我們快點過去吧。”

“行、行。”許威見她姐妹二人娉婷分明,心下喜歡,高興地一手攜了一個,大步朝前院走了過去。

瑤光卻只偏着臉兒看着妹妹,只見飛瓊面上飛霞,唇邊含笑,神思迷離,雖然心下擔心,但是想到剛才所看的那一幅手稿,也不禁微微在心內贊了一聲。

但願那雩王果如傳說之言,當真如此的話,待到了合适的機會,一定要爹娘留意,讓妹妹得償心願。

看着妹妹發間四葉金蝶簪上輕顫的蝴蝶翅膀,瑤光微微垂眸,心下一陣癡甜。

若是這世間所有有情人皆可得償所願,該有多好。

他對着畫像中的女子已經出了半天神了。

偏殿裏春意融融,腳下的大青石磚拼貼無縫,光滑如鏡,四角琢磨出如意紋圖樣,淡淡的檀香味自容華鼎中袅袅散開。手下的筆墨紙硯樣樣皆是上等,但是心內仍然覺得煩躁不安,看着那畫中人說不出如何婉轉的眉目,忍不住又在上面添了一句:“名姝卓荦冠群芳,清水芙蓉自在香。”

他至今尚未納正妃,母後催得急了,也念過好多次,但是他一貫推托了去,但是直至今天才恍然明白,原來他這一生,卻只是為了等待生命中的這個女子。

只是一面而已,剎那容華,卻仿佛可以镌記一生一世,點漆雙眸似可說話般,只輕輕顧盼回眸。古人雲“臨去秋波”,也是到見了她之後才明白其中精妙之意。

天氣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他記起她的衣着,看料子,倒是富貴人家,顏色雖然素淨,但是上面所繡花樣卻精致繁細,不是普通人家女兒所能穿起的,何況發上還戴着玉兔銜仙草累絲金簪,耳上微微的一點翠綠,卻是上好的祖母綠墜子。除此之外,便無其他裝飾,看來若非大富之家的女兒,便是大貴之家了,更甚至,是朝中官員家的小姐……只是怎會一人獨行?

纨扇一抽的時候,他幾乎真的想要伸手将她抓回了。若不是勉強喚起一絲理智,只怕他早已趨前唐突……

即便只是匆匆一面,但是他到此刻卻依然清晰地記得她的樣子。

從不曾如此惦念過一個人,或許,他該請母後為他留意一番才是。

微微含笑,伸手取過一幅鲛绡輕紗搭在畫上,他這才問那已經欲言又止了半天的內侍:“什麽事?”

“回雩王,府上的人已經等待多時了,想問雩王何時回府。”那內侍忙忙地跪下去回話。

他笑了一笑,随手一揮,讓他站起,随即卻又小心翼翼地取開那搭在畫上的鲛绡輕紗,仔細地端量一番後才輕輕卷起,生怕弄壞了似的慎重,然後才徑直走了過去。

那內侍連忙替他開門,恭候他出去,見他去得遠了,才慢慢地退回殿內,收拾他剛才用過的東西,心下卻在疑惑,剛才他沒看錯吧,雩王仿佛是在畫一幅美人圖?

府裏随着他進宮的人果然還在乖乖等待,他提衣上了馬車。侍從一提缰繩,駕着車子自是朝雩王府行去。

車聲辘辘,出了城門後便覺得地面有微微的不平,颠波起伏。他也渾沒在意,只是看着手裏新成的畫卷,一時歡喜一時悵惘,無意中挑開簾子朝外看時,卻見正好經過京城裱畫手藝最好的“容雅齋”,他立即開口:“停車。”

侍從連忙勒起缰繩,回頭問了一聲:“公子有什麽事要吩咐?”

“等我一等。”他說着話,人已經從馬車上跳了出來。心裏歡喜,走起路來步子便輕飄許多,徑直去了容雅齋內,找到老板後便将那幅畫小心地遞了過去。

那老板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頓時便要行禮,他伸手一攔,微微一笑,“不必多禮。”

“既是王爺親自拿來的,還請王爺放心,在下自是親自動手,務必盡善盡美。”那老板回想剛才所看的內容,心下自是明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兒,居然得到了雩王的垂青,當真羨煞這城中衆家女子了。

“好。”他點一點頭,正想要說話,無意中側首,卻看到分明的一道修長身影自店前走過。頓時心下又是一喜,也沒有和那店主再說什麽,匆忙地走了兩步出了容華齋,開口喊住了那個人。

那人可不就是上元夜那晚遇到的人?

“你是在喊我?”被他喊住的男子回頭,疑惑地挑眉,“我似乎并不認識閣下。”

他微笑開口:“上元夜那晚,我見到閣下在玉帶橋邊略使身手,甚是佩服閣下的功夫為人,若是不嫌棄,想與閣下結交一二。

見他斯文俊美,氣度不凡,那人随即一笑拱手,“好說,在下楚離衣。”

“原來是楚兄,”他亦拱手行禮,随即一笑開口:“如蒙不棄,不如随小弟到五裏橋的畫舫小聚如何?”

“也好。”楚離衣又看了他一眼,稍做考慮後含笑點一點頭,便随他一同上了馬車。

五裏橋下,一艘雕梁畫柱的大船已然泊在那裏。楚離衣下了馬車後見到微微一愣,随即又将他細細打量一番,才微微一嘆:“如此雕梁玉砌,想來閣下一定非富即貴了。”

他微微一笑,不知怎的,面前的男子給他一種極為親近之感,所以他索性爽快地道:“實不相瞞,小弟姓景,排行第三,單字一個珂。”

楚離衣面色頓時一怔,看着他的視線漸漸有異,仿佛突然之間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過了片刻,面色才終于緩了過來,輕聲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随口問了一句。

楚離衣卻嘆了口氣,将那畫舫四下裏打量過。只見得比一般畫舫起碼大上兩倍,寬敞明亮,飛牙鬥拱,欄柱上的紋飾精美華麗,花紋繁雜,遠遠看去就像一座水上樓臺,映在一池碧水之間,更是醒目,随即開口:“若非是雩王,又怎麽會用得起這樣的畫舫?”

“楚兄是嫌棄小弟的身份?”他笑了一笑,并未因楚離衣頗含意味的話而覺得不妥,“可惜人的身世不能自由選擇,常常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楚離衣微微嘆息,看着他揚了下唇,“雩王說的甚是,人生便是如此,許多事常常身不由己。”

他一笑開口,伸手拂過石青衣袍,“請。”

楚離衣随他走進畫舫,卻見裏面已經備上酒菜,微微一怔,便從容落座。景柯見楚離衣并不拘謹,心下更是高興,“不知道楚兄做何營生?”

“天涯漂泊,何談營生二字。”楚離衣淡然一哂,并未多言。

“哦?”他卻更加好奇,只覺面前男子愈看愈是面善,忍不住便想多了解一些,“楚兄是初來都城?”

“是。”楚離衣略略點一點頭,并不願意就此話題深談。

“不知楚兄來都城何事?”他依舊繼續問道,說完後卻又自知冒犯,随即自嘲一笑,“楚兄莫怪,在下其實不是多事之人,不過看着楚兄面善而已。”

“無妨。”楚離衣看他一眼後嘴角突然略略一揚,随即淡然一笑,試探的目光向他看去,“在下是來此尋親的。”

“既如此,可曾找到你的親人?”他盛情道,“若是有用得上小弟的,還請楚兄開口,在下一定盡力幫忙。”

“如此就多謝了。”楚離衣嘴角含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輕輕點一點頭。

他站起身舉杯,含笑看向楚離衣,“那麽我就祝楚兄盡快找到自己的親人好了。”

楚離衣并未接話,只是笑了一笑,卻不知為何,仿佛稍帶了三分嘲弄之意,但是即便如此,卻還是執了那白玉杯,與他虛虛一應:“請。”

杯中的美酒順着喉嚨一路滑下肚內,辣辣的在瞬間燒灼整個身心,景珂微微地笑了一笑。

他平素并不愛這種辣釀,但是适才卻叫人準備了下來,只是因為覺得似乎只有這種烈酒才配得上面前的楚離衣。

微醺中又想到之前的女子,華容天下,一顆心更是滾燙。

薄醺微濃。

朝岸上看過去時才突然驚覺,這般天氣,原來柳芽已然初綻,鵝黃的一抹,不小心便會讓人看得癡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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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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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樓幾多星如許

夜涼勝水,已經敲過了三更,房內卻還亮着一盞燈未熄。杏色绫紗帳半掩,瑤光秀發垂在一側,單臂支起,尚未入睡,只默默地看着那跳動的燭光出神。

微微的一簇紅黃夾雜的光,愈下便是深藍、淺藍、冰藍,逐層變幻而去,直到燭芯成為灰白,無風自動,簌簌輕舞。

這樣的夜晚,竟是睡不着了。心緒縱橫雜亂,仿佛總也落不到實處似的,高高懸着,沒有辦法不去想它念它。

索性披衣而起,四處無聲,想是都已經睡下了,伸手搭上門栓,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推開了院門。

明明的一輪彎月,映得院子裏的花枝疏影橫斜。遙遙看過去,滿天星子如許,有幾顆特別明亮皎潔,幾乎與月争輝似的,散發着柔和的清光。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漫步長階,白日所看慣的一草一木此刻看來陌生而又熟悉。一層枯黃覆蓋着淡淡的綠意,在此刻看來卻是暗黑,但是她知道那本是綠色。

原來,江南竟這般春來早。

北地苦寒,卻不知道要到何時春來?

無意中問了父親,才知道澤縣分屬江北,原來,大哥竟是江北人。

從出生到現在,十八年間,她從不曾出過都城,甚至連南朝這座都城本身多大都沒有弄清楚過,更沒有辦法想象北朝又将如何。

大哥在北朝是如何生活的?

這個問題終日纏繞着她,每每念及,便會愈陷愈深。

小時候的他會是什麽樣子?性格如何?脾性如何?在什麽樣的環境下生活?曾經去過哪裏?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

總是會忍不住這樣想……

驀地擡頭,薄薄夜寒侵衣,卻意外地發現那一雙灼灼的眼睛,忍不住低聲輕呼:“大哥?”

楚離衣從靠近院牆的樹上跳下,幾乎點塵不驚。

“大哥?”她驚訝萬分,輕輕走了過去。

楚離衣終于微微一笑,“是我。”

終于見到她,仿佛心突然落到了實地似的,分外安然。

月光星光下,他仿佛如夢幻泡影,眉間郁郁之色淡淡。瑤光微微一探,手指拂過他的衣袖,微涼的觸感傳來,她頓時驚喜地開口:“真的是你?”

“是我。”楚離衣靜靜看着她,卻察覺到她渾身在微微發顫,猶豫再三,終于輕輕伸出手去,将她攬在懷中。

“大哥怎麽會在這裏?”偎在他胸前,汲取着他身上的溫暖,瑤光輕聲問道。

“想見你。”他簡單地開口,語氣淡淡。

為什麽這麽迫切地想見她?

他也不清楚,自從那日遇到雩王之後,他便會常常想着見她一面。

帝王将相,似乎離他都那麽遙遠,但是雩王和身為将軍之女的她,卻似乎又都離他那麽近。

瑤光微微笑了。

只此三個字,對她來說,能從他那裏聽到,便已經足夠。

手下是暗色的衣料,帶着微微的夜寒。一顆心跳得飛快,明明很冷,卻又覺得很熱,明明不該說什麽,她卻偏偏要開口:“我也是。”

想見他。

真的很想多見他幾次。

察覺到圈住自己的手臂驀地緊了一緊,雖然有些不安,但是卻依然是歡喜的,歡喜得仿佛要從心裏開出斑斓的花來。

手指慢慢攀上他的肩,終于落在了實處。輕手輕腳的,似突然蟄栖的蝶,生怕一會就飛走了,只能靜靜地相擁。

如果時間就此停止該有多好?

終于慢慢地松開,攜了她的手坐到了後院中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晃,知道身後的人會護着自己,便格外的心安。

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如果永遠這樣就可以了。

擡起頭看過去的時候,夜色上映出的滿天星子,就像是灑了一天的水銀珠子,突然變得明晃晃的,閃着清冷而清醒的光。

“大哥在南朝住得慣嗎?”她輕輕地問。

秋千微蕩,裙裾下擺輕拂時,便會發出微微的“沙沙”聲,仿佛雪花輕落,百花悄放,一切都是暗暗發生的,但是卻偏偏都那麽美好。

他輕輕開口:“住得慣。”

聲音仿佛很遙遠,但是卻又離得極近,仿佛是靠在她的耳邊,只說給她一人聽的。

“大哥會想念自己的故鄉嗎?”她沒有回頭,依舊輕輕地問。

“有時候會想。”他的語氣依然淡淡的,仿佛心裏積壓着太多的事情,因為太沉太重,所以便故意裝作視而不見,于是時間一久,便以為自己當真可以置之不理。

“那裏是什麽樣子的?”她頓住了身形,微微側身想回頭看他,但是卻還是忍住了。

“是個鄰近北朝都城的小縣城,似乎并沒有受都城的影響。耕地經商,各不相幹,不繁華,但是卻很親切。”他低聲回答她的問題,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微微笑了一笑,随即笑容便像被風吹散了似的,瞬間消失不見。

“大哥想回家了嗎?”她看着他扶在秋千索上的手指,靜靜開口問他。

他卻搖頭,“不,不想回去。”

“為什麽?”她終于側身回眸,月下看得分明,仿佛如碧水般清澄。

“因為沒有可以想念的人了。”他微笑,唇角處有淡淡的笑紋,微微低下頭看着她,“即便回去,也住不久了。”

因為沒有可以思念的人……所以即便是故鄉,也變得陌生了起來。

今夜的他,似乎突然變得感傷起來了。

“大哥覺得南朝好嗎?”她微微擡眸看他。

“原本不覺得好。”他笑了一笑,稍稍擡起了頭,看着滿院疏落花木之影,然後才慢慢地說,“直到最近,才慢慢覺出好來。”

瑤光心下通明,含笑地輕聲開口:“是哪裏讓大哥改變了呢?”

外頭卻傳來敲梆子的聲音,猛地響了一聲,倒把人吓了一跳,随即又響了幾聲,才漸漸遠去。滿院靜悄無聲,只聽得楚離衣輕輕地嘆了口氣,将她身上微微滑落的外衣稍稍朝上拉了一下,“瑤光?”

“什麽事?”她側首看他,幾縷烏澄澄的發絲剛好散在胸前。

他卻伸手幫她撫開,随即又纏了一縷在指間細細磨蹭。瑤光的臉頓時燒成一片,想要抽走那一縷發,但是那樣想着,手卻并沒有動,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但是心,卻是暖的甜的。

“你能等我嗎?”他終于開口,聲音極輕極軟地響在她的耳邊。

“大哥,我不明白。”她輕輕搖了搖頭。

他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終于開口說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在沒有辦成之前,我不能給任何人承諾。”

“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她疑惑地開口,一顆心忐忑不安到了極點。

“現在不能說,”他握起她的手,“等我辦完了這件事,我一定把我所有的故事說給你聽,你……願意聽嗎?”

輕寒在身邊流動,覆在她手上的大手溫暖而包容,面前的男子态度誠懇到了極點。她想點頭,但是心下卻依舊不安,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讓他這麽為難,以至于要提前這麽對她聲明呢?

“大哥,我想聽,只是我想知道,你會要我等多久?”過了片刻,她終于緩緩開口,長睫微擡,微微笑着看向蹲身與她平視的男子。

“我想……不會太久。”似乎還不太習慣她的目光,但是此刻卻滿心歡喜,握着的手怎麽也不願意分開,索性十指交握,手心相貼。

這般親昵,從未有過。

但是卻不想閃躲,更不想逃避,只想着,緊緊抓住這一刻,緊緊抓住彼此的心。

“大哥,我喜歡你。”她擡起頭,終是歡歡喜喜開口,眉目柔婉,月色下肌膚上仿佛泛着瑩白的光。

如斯深情,楚離衣一震,只覺得一絲狂喜順着與她交握的手指蛇一般竄入心間,整個人幾乎都要為那絲狂喜所淹沒。

原來歡喜到了極致,居然是這般的幸福,仿佛身心與夜色俱化。這個世間,再沒有楚離衣這個人,而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面前的女子。縱然天地失色,她依然是這世間最亮的一抹彩色,只能癡癡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再不能說出別的話來似的。

“大哥,你須得記住我。”又過了良久,她才低低開口,“我是瑤光,不要讓我久等。”

他全都明白。

但是卻愈發不能回應,只好在心裏默默地開口。

這一生,楚離衣絕不負你。

絕不。

夜色無邊無際,黑壓壓的幾乎如水般深沉地可将人溺斃,卻覺得無所謂,只覺得從她口中說出那樣的話來之後,便是此刻死了,或是天崩地裂,此生……也不足為憾了。

南朝都城由外城、裏城和宮城三部分組成。

外城開有十二座城門,城牆為土築,城高四丈,城基寬五丈九尺,四周有護城壕,稱“護龍河”。

裏城開有十座城門,城外也有護城河。外城和裏城為居民區和商業區,中央官署亦分散在裏城當中。

宮城又稱皇城或大內,開有六座城門,四角建有角樓。宮城南部為外朝,是皇帝處理軍國大事的場所;北部為內朝,又稱禁中,乃皇帝與後妃起居之處。宮城高牆之內,閣臺林立,殿宇對峙。

而雩王府,便建在宮城之外,裏城之內,位偏東南。

下午時分,一輛四駕馬車停在了雩王府外。馬車上走出一人,年紀四十歲上下,三绺長須,氣度不凡,穿了一身淡黃四合如意紋錦常服,簡簡單單負手一背,自有下人上前叫門,與看門的人說了兩句,雩王府的大門頓時大開,将那人給迎了進去。

知道要等的人已經來了,雩王景珂已經含笑快步出門迎接,“皇叔,你來了?”

那人正是當今南朝天子景桐之弟瑾王景梃,略略點頭一笑,随即開口道:“今天邀我不知何事?”

“皇叔前兩日說江北的‘百香遂’好,小侄這兩日恰好得了一壇,不敢獨享,自然要邀皇叔你一起品嘗才是。”雩王含笑開口,随即便将他迎了進去。

“難為你還記得。”景梃含笑輕捋長須,跟着他進了房內,将房內擺設細細打量,他才又笑着開口,“這兩日可又寫了什麽佳作?”

原想搪塞過去,但是景珂最後卻還是搖了搖頭,臉色略顯尴尬,“不曾。”

“咦?”景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頗好奇地開口一笑,“你這兩日居然不曾寫什麽東西出來?!”

“小侄這兩日……心有所思。”景珂愈顯尴尬之色。

“所思為何?”景梃在兄長衆多子嗣中,與景珂最是交好,難得見他此番模樣,好奇心頓時大起。他知景珂為人磊落風雅,向來從容不迫,極少有此種神色出現,如今看來,定是有鬼。

“乃是……乃是一名女子。”景珂不得已開口,見到叔叔此刻異樣的眼神,更是渾身不自在,偏偏他又不擅撒謊,如今實話一吐,更覺無法收場。

景梃自然是眼前一亮,頓時上前扯住他,“快告訴皇叔,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能讓你如此念念不忘。”

景珂被他纏得幾乎無法脫身,搪塞了兩句想轉移話題。偏偏景梃不買賬,無法可施之下,只好帶他去了書房。

“你帶我來這裏卻是為何?”景梃大惑不解。

景珂走至西牆壁前,伸手掀開蒙在那卷軸之上的鲛绡輕紗,随即回頭看向他,“皇叔,這便是那令我思念的姑娘。”

景梃一見那畫上所畫,一個名字頓時脫口而出:“瑤光?”

“皇叔認識她?”景珂又驚又喜地開口,甚至忘形之下,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

景梃點了點頭,“我與許威将軍略有交情,曾經見過他家的兩位女公子,這位分明便是他家的大小姐許瑤光。”

瑤光?

許瑤光?

景珂心下頓時大喜。

終于讓他找到了她!

景梃見他神色有異,頓時詫異地挑起眉,“你喜歡她?”

他面色微紅,輕輕點了一下頭,“一見鐘情。”

景梃看他神色不似玩笑,卻又故意開口:“但是這位瑤光姑娘……”

“她怎樣?”景珂頓時心下大急,還沒聽到答複,心下已經猶如被潑了一盆涼水。

莫不是她已經許了人家?

景梃見他着急,頓時哈哈一笑,“放心,許家兩位姑娘尚待字閨中,不必着急。”

景珂這才知道皇叔是故意戲弄于他,頓時面色讪讪。

景梃輕撫長須,微微皺眉,“瑤光姑娘工于樂器,倒是他們家的二小姐似乎專工詩詞,與你倒更是般配一些……”

“皇叔。”景珂立即開口制止了他的話,随即輕輕開口,“任他人怎樣,此刻我眼中只有她一個。”

景梃再次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拊掌大樂,“珂兒,看來這次,真的需要皇叔幫你這個忙了。”

景珂喜不自勝,立即對他深施一禮,“如此,就有勞皇叔了。”

景梃含笑點頭,“好,好。”

景珂見他口中答應,但是人卻沒動,只好開口催促:“皇叔?”

“你不是讓我現在就去找你父皇母後吧?”景梃難以置信地詢問于他。

雖然依舊覺得面上讪讪的,但是景珂卻還是點了點頭,再次對他含笑施禮,“有勞皇叔了。”

真是……

景梃看着他那副似乎一刻也不能等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好歹也讓皇叔喝了酒再走。”

“我立即讓人送到皇叔府上去如何?”說着話,他果然揚手招了個人過來吩咐了兩句。

景梃樂得頻頻點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随即同他一道,出了雩王府上了馬車徑直朝宮城馳去。

宮城,鳳藻宮。

當今皇後呂氏剛剛午休起身,聽得內侍來報,說是瑾王與雩王求見,心下驚訝無比,忙點一點頭,吩咐內侍:“請他們進來。”

不多時,便見瑾王與雩王大步走了進來。行過參拜之禮後,她看着他們兩個含笑開口:“不知道皇弟與珂兒找本宮何事,居然這麽匆忙?”

“母後,可否等父皇來了,再容兒臣禀報?”景珂連忙開口。

“哦,居然連你父王也一并請過來了?!”呂後頓時大奇,目光看過景梃,卻見他一臉古怪笑意。

果然還沒等片刻,明黃衣飾在門角處一閃,皇帝已經來了。衆人急忙上前行參拜之禮,皇帝揮了下手,示意衆人平身,然後才笑笑地攜了皇後的手落座,看着景梃與景珂開口:“你們兩個找朕與皇後到底為了何事?”

景梃看了景珂一眼,對他笑了一笑,景珂這才上前行禮,随即開口:“求父皇與母後為兒臣做主,成全兒臣。”

“這是為了何事?”見他說得慎重,皇帝與皇後頓時被吓了一跳,連忙開口詢問。

景梃笑笑地開口:“雩王看中了許威将軍家的大小姐,希望皇兄皇嫂成全呢。”

“果真?”皇帝與皇後驚喜地看向景珂。

近兩年為了景珂納妃之事,他們沒少操心,可這個孩子卻總是推托掉了,難得他這次如此主動……

“許将軍家的千金?”皇帝皺起了眉,看向景梃後開口,“是怎樣的女子?”

“若說相貌,許将軍家的兩位小姐均是上上之選,更難得許夫人細心調教,大女兒瑤光一手琵琶令人驚嘆,而小女兒飛瓊則于詩詞上頗有天分。”景梃笑眯眯地開口,連連點頭。

“瑤光、飛瓊……”皇後為之沉吟,“果然好名字,珂兒,你喜歡的,是瑤光?”

“如果皇叔沒有認錯的話,便是瑤光小姐。”景珂含笑開口,想及那日驚鴻一瞥,頓時悠然神往。

“珂兒平時甚少要求,而且這兩年為了納妃一事,沒少讓我們操心,如今既然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想來這許家的千金必有過人之處,”皇帝景桐轉頭吩咐,“皇後,既如此的話,你便召她們進宮一見。若是果然不錯,你便替珂兒做主吧。”

“臣妾遵命。”皇後點了點頭,随即看向景珂,“皇兒,這事母後替你記下了,你放心吧。”

“多謝父皇母後成全!”景珂大聲地開口,只覺得心裏仿佛要開出花來似的歡喜。

這日下了朝後,許威便急急忙忙地朝家裏趕。

“爹回來了?”瑤光與飛瓊正在前廳陪着母親,見了他連忙站起身迎接。

許威見她們姐妹兩個都在,一個淡紅廣袖衫裙,上面細細地繡着牡丹菱霄芙蓉紋,靥态流姿;一個卻是淺綠色如意雲紋小錦廣袖衣裙,亭亭玉立。心下甚是喜歡,随即看了夫人一眼,坐下後這才拈起胡子開口:“瑤光,飛瓊,你們準備一下,明日随為父一起進宮,皇後娘娘要召見你們姐妹兩個。”

飛瓊頓時驚喜地開口:“爹,你說皇後娘娘想要見我們姐妹?”

“是啊。”許威點了點頭。

“老爺,這卻是為何?”許夫人疑惑地把視線投給了自家夫君。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是想來,”許威笑着開口,“夫人,我們的女兒恐怕在家待不了多長時間了。”

瑤光的手頓時一抖,“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許威擡頭看她,“想來是為了雩王大婚之事吧。”

飛瓊頓時再度驚喜地開口:“爹說的是真的?那麽說我們若是進宮的話會見到雩王對不對?”

“沒錯。”許威點了點頭,雖說侯門一入深似海,但是能夠嫁做王妃,卻也不是什麽壞事。何況瓊兒平素甚為喜愛雩王文采,若是能夠結成良緣,倒也不是壞事。

只是……

看一眼瑤光,他忍不住長嘆一聲。

論起長幼,只怕瑤光若不終身有托,飛瓊的婚事便會有些問題。

飛瓊卻兀自歡喜,心下又是緊張又是激動。

許夫人想到之前她們姐妹二人抽的簽文,心下不由忐忑,身旁的瑤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開口:“娘,你怎麽了?”

許夫人微微皺眉,看了她姐妹片刻,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

瑤光見母親不說話,便對她輕聲開口:“娘也知道飛瓊喜歡雩王詩詞,若不讓她進宮一見,她一定會常常挂念此事,這樣對妹妹也不好。何況爹也只是這麽一說,娘雖然總覺得自家女兒好,但是皇後娘娘也未必覺得我們有何過人之處。究竟如何,還要等皇後娘娘聖裁,若是娘擔心女兒們,瑤光和飛瓊小心便是。”

但是許夫人卻依舊擔憂無比,瑤光只好示意她看向興高采烈的妹妹。

飛瓊果然沒有注意到她們在說話,只是滿面歡喜地在房內走來走去,不知道在想什麽。

許夫人無奈嘆氣,随即看向她,“瑤光,娘只希望你們姐妹兩個好好的。”

“娘,聽聞雩王為人甚好,若是妹妹當真入選,蒙皇後娘娘青眼相待,也是一段佳話。娘又不是不知道妹妹的心事。”瑤光含笑低聲開口同她私語。

“你這丫頭,被你妹妹聽到她又要鬧你了。”許夫人忍不住嗔怪地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但是卻突然又皺起了眉,“但是瑤光你呢?”

“娘,”瑤光微微含羞,“女兒的事,娘日後肯定第一個知道。”

許夫人見她面色流霞,想到之前瑤光突然興起而奏的《有所思》,心下又是另一重擔憂,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瑤光……”

一旁的許将軍此時開口:“你們姐妹二人準備準備吧,明天就要進宮了,今天好好休息。”

“是。”瑤光和飛瓊連忙開口,“若是沒事,我們就先回房了。”

“去吧。”許威笑着揮了揮手,看着她們姐妹二人離開,這才轉臉,卻看到許夫人面上含憂,“夫人有心事?”

“我只是不知道,這對瑤光和飛瓊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罷了。”許夫人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作為母親,她只希望瑤光和飛瓊一生平安喜樂就好。

許府後院,瑤光剛剛同飛瓊回房,還沒坐下,卻突然取了衣服似要外出。

“姐姐,你去哪裏?”飛瓊急急地喊住了她。

“我要出去一趟。”瑤光回頭看了她一眼,随即囑咐,“若是母親問起,妹妹盡量幫我。”

“不行啊,若是娘問起來,我怎麽跟她說?”飛瓊連忙搖頭。

“就說我到外面随便走一走。”瑤光心下着急,不欲多說,披了鬥篷便要出門。

“你不帶着碧瑚一起出去嗎?”飛瓊跟在身後問她。

猶豫了一下,為免母親擔心,她終是點一點頭,“好吧,碧瑚跟我一起出去好了。”

不知道大哥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她得趕緊告訴他這事。

她似乎等不了那麽久了……

出得門來,晴絲微微一閃。她擡頭,快步朝城東迎賓樓方向趕去,碧瑚跟在身後也不多問,只是随着她一起匆匆行路。

天氣照舊晴好,心裏卻開始覺得燥熱,仿佛有什麽壓在心底,讓人煩躁難安。記得以前,也有這麽一次,也是這種時候,天氣意外的晴好,她在書房裏等着師傅來上課,抱着琵琶有一聲沒一聲地彈着《有所思》。因為師傅常常會一個人彈這首曲子,她聽了喜歡,所以就纏着師傅教了她。

不知道等了多久,突然有丫頭倉皇地跑過來,師傅故去了。

那是她第一個師傅,眼角眉梢都藏着愁意,十指纖纖,總不愛笑。但是對她,卻是極好的,只是總見她病着,膚色本就白,臉色更是蒼白勝雪,幾乎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似的。衣服又常常穿得素淨,靜得仿佛根本就察覺不到有她這個人似的。

偶爾聽過府內的人只言片語:“……罪臣之女……抄家……夫婿被連累而亡……”

如今想來,卻明白了是什麽。

那樣含愁的師傅,後來便再也見不到了。

而《有所思》,她也就很少彈了。

越想越是慌亂,幾乎連路都走不好似的,碧瑚在身旁扶了她一下,擔憂地開口:“小姐。”

瑤光頓時悚然一驚。

她在怕什麽?

心下明明已經有了推托之詞,她又何必擔憂慌張成這個樣子?

擡眼看,卻已經近了迎賓樓,連忙走進去詢問:“有一位姓楚的公子,住在天字二號房的,現在在嗎?”

掌櫃的卻搖了搖頭,“楚公子現在不在。”

頓時心下又是一急,臉色也微微變了,“知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楚公子昨天就出去了,一直沒回來。”一旁伺候茶水的小二突然插了一句嘴。

她頓時愣住,看着那小二也不說話,一旁的碧瑚忙推了她一把,“小姐。”

這才醒悟過來,低聲跟那掌櫃開口:“我能不能到房裏等他一會兒?”

“行。”掌櫃的前些日子見過她,所以便點了點頭,喊過那小二帶她過去了。

擡腳上樓,發上金簪上垂着的細細金質串珠流蘇輕微相撞,傳到心底便是一陣微顫。直到進到房裏,這才微微地放下心來。

幾乎還能察覺到他的氣息,但是房間內卻是清冷的。碧瑚走過去開了窗子,這才有些微暖意明亮照進來。

“小姐,你在等誰?”碧瑚回頭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開口。

“碧瑚,”她頓了一頓,“若是夫人問起來,不要說。”

碧瑚疑惑地看着她,卻還是點了點頭,陪着她在房間裏等待。

日光慢慢地移動,爬過窗棂,落在床上,漸漸卻又朝一邊繼續移去,将屋中倒影拉得更斜更長。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終于沒有了耐心。

他去了哪裏?

“小姐,不等了?”碧瑚跟在她身後出了房門,疑惑地開口。

“嗯,”她點一點頭,下樓找到了那掌櫃,“若是楚公子回來,麻煩掌櫃的跟他說一聲,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看着她打賞過來的銀子,掌櫃的立即笑眯眯地點頭,“一定一定,姑娘請慢走。”

微微嘆一口氣,她擡腳出了迎賓樓。

日光下有微微一瞬的昏眩,明明那麽熱鬧的街道,于她來看,卻仿佛突然之間變得冷清無比,與她毫不相幹。

此時皇帝景桐卻在尚書房裏,為着國事皺起了眉頭。

原本南朝北朝隔河而立,但是江南此處卻不僅僅只南朝一國,更有數個割據小國分據江南,實力上較北國本就弱上不少。再加上北朝民風剽悍,開國皇帝更早早掃蕩了原本割據江北的藩王,統一了北方,到如今百年之內,除了極少數外族藩王尚在負隅頑抗,江北基本上已經分屬北朝。如今北朝國力強悍,更是不斷揮兵,似有越過江險南渡之意,如今更是嚣張到派了使者前來求見。

“豈有此理,居然要我們求和?!”太子景珏憤怒地開口,将那使者交上來的帛書憤然丢至一旁。

“若是我們不盡快答複的話,只怕北朝皇帝當真要揮軍渡江,屆時大起幹戈,我們該如何是好?”皇帝皺眉不已。

“父皇何必擔憂,區區一個使者就如此嚣張,我們更應該趁此機會給他們好看,讓他們不敢小觑我們南朝才是!”景珏長袖一拂,面上現出一抹狠厲之色。

一旁的瑾王景梃卻搖頭開口:“太子所言稍欠思量,若是我們給那使者顏色,他憤而回國,必然懷恨在心,只怕要添油加醋,惹那北朝世宗皇帝生氣,到時候幹戈一起,苦的可全是百姓。”

太子挑眉冷笑,“皇叔未免太過婦人之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為國盡忠,乃是他們的本分。若是當真起了戰事,正好是他們報效國家的時候。”

瑾王景梃皺眉開口:“太子未免把百姓性命看得太輕了一點,更何況,兩國交戰,不斬來使。若是太子一意孤行,北朝皇帝定然以為太子連這些禮節都不知道,恥笑于我們南朝。”

“皇叔這話是什麽意思?”太子冷冷地眯起了眼睛,“怪不得北朝皇帝不把我們堂堂南朝一國放在眼中,若不是有皇叔這種人,只怕……”

他冷哼一聲,一副頗為輕視的樣子。

瑾王景梃尚未說話,一旁的皇帝卻已經大怒,“不要說了,你這逆子,已經打了北朝使者一掌,如今還在這裏放肆。他既是來使,就代表了北朝皇帝,如果我們對他不利,就等于得罪了北朝皇帝,正好給了他們借口出兵,到時候對我們有什麽好處。你皇叔說得有理,你這逆子居然還不聽說?!”

太子更是憤憤,“出兵就出兵好了,有什麽了不起!我們既有精兵又有天險阻隔,就由兒臣領兵出擊,只要君民一心,定然将他們殺個落花流水,怕什麽怕?”

皇帝憤然拍案,“逆子,你是成心要氣死朕是不是?自小你就好勇鬥武,到現在還不讓父皇省心,與其讓你以後登基敗壞祖宗基業,我倒不如将帝位傳于你皇叔算了!”

景梃聽他那麽一說之後,頓時跪拜下去,“皇上萬萬不可這麽說!”

一旁的太子同樣面色大變,心下頓時一凜,目光掃向跪拜一旁的景梃,眸間頓時襲過狠厲之色。

皇帝卻沒有再理他們,反而取下禦筆疾書。片刻之後已經收筆,随即将寫好的東西丢在太子面前,“自己想想清楚吧,為什麽我要這麽做?”

太子遲疑地撿起丢在地上的帛書,略略看了兩眼後頓時大驚失色,“父皇,你要割讓十四個州給北朝,并且自去帝號?這種奇恥大辱,怎麽可以……”

“我為什麽要受這種奇恥大辱,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皇帝冷冷開口,“退下吧!”

也不再看他們,只聽得身後傳來衣服摩擦時簌簌的聲音,然後便是輕輕的腳步聲,又過了片刻,卻聽得身後景梃的聲音:“皇兄……”

“五弟,你也退下吧。”他淡淡地開口,手扶禦座,看着書房內挂着的一幅畫卷出神。

景梃無奈之下,也只好輕聲退了出去。

過了許久,皇帝才動了一動,長長嘆了口氣。

書房梁上,淡青的一角衣擺輕輕一動,悄無聲息地換了個位置。

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皇帝心下一驚,連忙開口:“誰?”

“父皇,是兒臣。”卻是一個極清潤的聲音,随即來人推門走了進來。

皇帝聞聲轉身心下歡喜,“珂兒?你來得正好。”

“父皇有事找兒臣?”雩王景珂疑惑地開口。

皇帝搖了搖頭,“那倒不是,只是與珂兒說話,才不會那麽累。”

景珂猶豫了一下開口:“兒臣剛才遇到了皇叔,聽說父皇……”

皇帝卻打斷了他的話:“不論聽到了什麽,都不要說了。”

“父皇……”景珂無奈地開口,卻看到皇帝再次揮手制止他,只好閉口不語。

過了許久之後,皇帝終于長嘆了一聲,仿佛在自言自語:“你大哥怎麽就不明白,皇帝又豈是如此好當的呢?他如此強硬,只怕江北的人,已經開始提防了……”

書房梁上,淡青的身影突然微微一震,仿佛為了他的話而微微地吃了一驚。

景珂無奈地微嘆一聲,看向父親的目光夾雜了些許敬佩和茫然。

誰說成帝不擅國事,其實所有的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父皇,若是不稱皇帝的話,那要怎麽稱呼?”想了一想,他再次開口。

皇帝嘆了一口氣,看着房內案幾上層疊的折子,慢慢開口:“便稱南朝國主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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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誰人偏憐梅花瘦

清晨醒來,尚未着衣,便已經咳嗽了三兩聲,碧瑚伸手一探,頓時“哎呀”一聲,“大小姐,你生病了?”

瑤光只覺得臉上一片赤紅,神思倦怠,背心處一涼一熱地收縮,自己伸手撫了一下額,才發覺果然燙得驚人,只好低低一笑,“看來,我真的生病了。”

碧瑚忙扶了她重新躺下來,“我去告訴老爺夫人,然後幫小姐去請大夫。”

“去吧。”她揮了揮手,碧瑚見她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的樣子,幫她又掖了一下被子,這才忙忙地出了房門。

瑤光卻并沒有睡意,只是睜着眼睛看着那杏色绫紗帳出神,忍不住又咳嗽了三兩聲,唇角卻微微揚起。

若是她生病了,或許今日便不用進宮吧?

過了片刻,門外就已經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随即飛瓊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姐姐!”

瑤光勉強支起身子,看着匆匆跑進房間內的妹妹,“你來了?”

“姐姐,你生病了?這怎麽辦?”飛瓊又是惋惜又是嘆氣。

“什麽怎麽辦?”她掩唇輕咳一聲。

“姐姐生病了,要怎麽進宮呢?”飛瓊皺着眉看她。

“不進宮也罷了。”瑤光微微含笑,靠着床開口。

“但是這可是皇後娘娘親自邀請,不進宮的話不太好吧?”飛瓊依舊皺着眉。

“瑤光的身體要緊,還是不要進宮了。”許夫人走到門前剛好聽到那麽一句,連忙推了門進去,坐到了瑤光的床邊,伸手在她額上試了一下,随即嘆了口氣收回手去。

“但是……”許将軍猶豫了一下,連忙開口,“沒事的,瑤光就好好在家養病吧,我會去和皇後娘娘說的。”

“爹就帶着妹妹進宮吧。”瑤光點一點頭,看着飛瓊微笑,“妹妹看到了什麽好玩的,一定要好好跟姐姐說一說。”

許将軍點了點頭,随即開口:“那麽就這麽辦吧,瓊兒跟我一起進宮,瑤光就好好在家休息吧。”

飛瓊卻不停地搖頭,“姐姐若是不去了,飛瓊也不要進宮了,要陪着姐姐在家裏。”

“妹妹,”瑤光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過來,随即輕聲開口,“娘娘邀請,本來我不去就已經很讓爹為難了,你若一起不去,這會讓爹不好交代的。再說,妹妹不是很想見雩王一面嗎?若是不去,不就是錯過了機會?”

飛瓊站在那兒茫然了片刻,只覺得本來高高興興的一件事,卻仿佛不知道從哪裏洩了勁似的,怎麽也開心不起來了。

“姐姐,我不想去。”她突然開口。

瑤光卻看着她微笑,“妹妹,進了宮要好生小心,不要像在家裏一樣莽撞就好了。”

看着姐姐那樣純然祝福和鼓勵的眼神,飛瓊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好……好吧。”

瑤光這才松了一口氣,心事一了,頓覺渾身發燙,昏昏欲睡。正好碧瑚急急地領着大夫來了,許夫人見狀連忙開口:“有勞先生了。”

許将軍則開口喊走了飛瓊:“瓊兒,去做準備吧。”

飛瓊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姐姐星眸慵倦,面上飛霞,猶豫了片刻,才慢慢朝房外走去。

宮城,鳳藻宮內。

宮殿大而空闊,殿內暖意融融,牆壁棟梁廊柱均飾以如意雲彩花紋,斑斓絢麗,富麗堂皇。雖然是從未見過的多姿意态,她性子又爛漫天真,但是飛瓊卻依然斂眉收心,不敢四下裏随意張望,只在心裏想着“若是姐姐便會這樣做”,如此一來,倒也落落大方。

片刻後就聽到微微傳來環佩丁冬之聲,随即有幽香微微。終是小孩心性,她悄悄擡頭,就見來人珠冠鳳裳,和眉善目。原以為皇後應該年紀已經不小了,但是此刻看來,卻不過是三十歲上下的美人模樣,帶着格外雍容華貴的氣度。

皇後目睫微擡,對上一雙寶石般的黑亮眼眸,微微一怔間,卻見她已經盈盈拜了下去,“臣女許飛瓊,參見皇後娘娘。”

身後自有內侍伺候皇後入座,她看着跪拜在下方的飛瓊,微微笑了一笑,“平身吧,賜座。”

“謝娘娘。”飛瓊輕輕起身,發上金簪輕晃,衣服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忙規規矩矩地坐了。

“聽說你姐姐生病了,還好嗎?”皇後看她低眉斂目,年紀也不甚大,卻難得的穩重,心下已經先自喜歡上了三分。

“應該不礙事的,只是偶感風寒。”飛瓊低頭回話,只覺得一顆心都在悄悄地打着鼓。

若是姐姐的話……

一念及此,她緩緩平息心跳,讓自己鎮定下來。

“回頭回去之後,跟你姐姐說,就說本宮要她好好養病。”皇後笑了一笑,随即看着她,“本宮聽許将軍說,你今年十六歲?”

“回娘娘,臣女的确是十六歲。”飛瓊只覺得似乎微微擡睫便會見得面前流金微微,皇後周身仿佛有一層明光籠罩着似的,富貴榮華,果然是帝王之家的氣派。

“這種年紀,卻知曉進退,實在難得,許将軍果然養了好女兒。”皇後微微一笑,輕輕擡手示意,“賞。”

“多謝娘娘厚愛,”飛瓊連忙跪下行禮,接過了一個扁銀盒子,上面鑲嵌着無數寶石,略有重量,“實是臣女母親、姐姐素日多加教誨,臣女今天才不至于失儀于皇後。”

“哦?”皇後似乎頗感興趣地微微擡高聲音,“你的姐姐?”

“是,”飛瓊微笑開口,“臣女的姐姐瑤光端莊大方,臣女與之相比,幾乎還不及她三分呢。”

皇後微微一嘆,發上珠玉輕撞,微微的脆響頓時傳來,“可惜今天她不能來,不然的話,本宮倒要好好看看她。”

她随即又看向飛瓊,“擡起頭來,讓本宮好生看看。”

飛瓊只好擡起了頭,殿內春意融融,她只覺手中微微的有汗,但是卻不敢動。

皇後看了片刻,從她的發式到身上的簪環裙釵細細地都打量了一遍,這才滿意地開了口:“果然是位美人。”

飛瓊頓時頰邊飛紅,含羞開口:“娘娘過譽了,臣女之姿尚不及臣女的姐姐呢。”

為什麽總要提起姐姐?

她也不清楚,但是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覺得不是孤單的,也有了站在皇後娘娘面前的勇氣。

“你姐姐比你如何?”皇後看了她一眼,含笑緩聲詢問。

“臣女的姐姐自然比臣女要好。”她點了點頭,目光掠過自己腰間的梅花絡子,忍不住就想伸手出去撫上一撫,好平穩自己的心跳。

一念尚未完結,卻聽到有腳步聲笑聲傳來。皇後娘娘更是滿臉歡喜,看着那着寶藍色瑞錦紋錦袍、頭戴赤金簪冠的男子開口:“珂兒,你可來了。”

這便是雩王?

飛瓊一顆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似的,低着頭,只能看到一雙鞋尖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

卻聽得皇後又開口:“這是許将軍家的二千金。”

她連忙施禮:“見過雩王。”

“小姐不必多禮。”景珂已經聽人說了他想見的人因為抱恙在身沒有來,未免有些失望,但是猛然一見到對面的女子與其姐肖似的輪廓,卻還是一陣心跳,忙不疊地開了口。

飛瓊被他無意中伸手一托,頓時覺得半個手臂都有些發麻,連忙退後了兩步站好。下意識地擡頭看去,就見對面的男子豐神如玉,雅致絕倫,風采翩然,面上頓時微熱,想來已經飛霞滿面,忍不住大為尴尬。

“我聽人說令姐微感風寒?”景珂微微皺起眉,略有些擔心。

“既然如此,幹脆就傳禦醫到許府跑一趟好了。”皇後笑了一笑,果然就命人下去傳了懿旨。

“飛瓊代姐姐叩謝娘娘恩典。”飛瓊連忙開口,面上雖然依舊微熱,耳邊也不停地轟鳴,但是卻又覺得此刻心內仿佛有什麽蟄伏的東西在蠢蠢欲動一樣,急着破土而出。

終于見到了他……

景珂這才放下心來,看着面前的飛瓊,“聽聞許二小姐酷愛詩詞?”

飛瓊含羞低頭,“雩王別這麽說,飛瓊的喜歡,也不過是略涉皮毛而已。”

“不知道飛瓊姑娘最喜歡哪家詩詞?”雩王再次含笑開口。

“近日讀了一首《蔔算子》,飛瓊倒是很喜歡。”她擡頭,見雩王正以鼓勵的眼神看着她,便緩緩開口,“風急思潮湧,雨速心湖驚。莫怪孤雲伴君行,落紅戀階庭。常慕水草婷,也盼江水明。飄泊猶望回鄉路,千裏不勝輕。”

雩王面色一怔,随即卻哈哈一笑,一旁的皇後疑惑地看着他,他這才開口:“母後,這詩,實是兒臣所寫。”

“原來如此。”皇後聞言也不由一笑,微微點了點頭。

飛瓊微微紅了臉,但是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歡喜。

面前的雩王含着輕笑,幾乎與她想象中的一樣。

是她所喜歡的那個樣子。

突然想到那一日在佛前的企求,只為了想着見他一面。

但是見着之後,她才發覺,原來她要的不只是只見他一面。

她要的更多。

原本就不是什麽大病,休息了一兩天,也就好了。

飛瓊扶着她在後院散步,一邊兀自歡喜雀躍,“姐姐,若是你那日随我一起進宮就好了。”

瑤光只是輕笑,“我倒慶幸自己不曾去。”

“為什麽?”飛瓊大惑不解,陽光下身上的緋紅衣裙仿佛可以燃燒起來似的,越發襯得膚若凝脂,眉目如畫。

瑤光發上別了一把釘螺銀發簪,疏疏插成半月形,其他并無多餘飾物,一身藕荷色衣裙。因為生病剛好,面色略顯蒼白,更覺得人淡如菊,纖腰袅娜。聽妹妹這麽一問,便含笑開口:“我沒有去,那麽妹妹所看到的東西,所見到的人,就全部是只屬于妹妹的了。”

飛瓊細想一想,才知道姐姐又在打趣她,忍不住跺着腳兒開口:“姐姐,你怎麽老喜歡取笑我?”

瑤光在她額上輕輕伸指一叩,“傻妹妹,我哪裏是在取笑你,我是在為你高興呢。妹妹若是能得償所願,美夢成真,姐姐真是替你高興呢。”

“姐姐。”飛瓊羞得面上頓時飛紅,心下卻歡喜萬分,“姐姐不反對嗎?”

“雖然說侯門一入深似海,但是只要妹妹覺得值得,便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一種福氣。”瑤光含笑誠心開口。

飛瓊只是笑,喜滋滋的一副小女兒模樣,随即便聽到腳步聲匆匆,擡頭看才發現是碧瑚從前頭跑了過來。

瑤光看着她跑得那麽匆忙,心下奇怪,待她跑到跟前便問她:“出了什麽事?”

“老爺夫人在前廳請兩位小姐過去。”碧瑚跑得氣喘,換了口氣才把這句話給說完。

瑤光與飛瓊對視了一眼,一邊擡腳朝前邊走一邊繼續問碧瑚:“知道老爺夫人找我們是為了什麽事嗎?”

“碧瑚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剛才聽到說是瑾王剛走。”碧瑚跟在後頭一邊走一邊回話。

“瑾王?當今天子的弟弟?”瑤光微微一怔,突然握住了妹妹的手,面上帶了三分喜色,“說不定等下要恭喜妹妹了。”

飛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頓時忸怩不已。

瑤光心下高興,連忙加快了步子,拉着妹妹朝前廳走去。

也不過片刻,就到了地方,瑤光一握妹妹的手将她拉了進去,随即對堂上坐着的父母行禮,“爹、娘。”

許将軍和許夫人卻看着她們兩個半天沒有說話。瑤光和飛瓊面面相觑了半天之後,瑤光終于再次開口:“出了什麽事嗎?”

許将軍卻仍然沒有說話,許夫人遲疑了半天後終于開口:“瑤光,剛才瑾王來過。”

“他說什麽了?”瑤光看着母親閃躲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朝她襲來,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瑾王來,是為了雩王的婚事……”許夫人依舊吞吞吐吐。

瑤光下意識地朝飛瓊看過去,耳邊卻傳來父親的聲音:“是為了瑤光你和雩王的婚事來的。”

就像天邊突然炸了一聲雷。随即亮過一道閃電,那一瞬間,她突然間失聰,耳朵裏嗡嗡的,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

“瑤光、瑤光!”許夫人見她面色不對,連忙走過去晃了她兩下。

一旁的飛瓊臉色“刷”地蒼白,不敢置信地搖着頭,“這不是真的吧?這怎麽會是真的呢?我一定聽錯了是不是……”

瑤光猛地伸手抓住了母親的衣袖,臉上沒有半絲血色,嘴唇顫抖着,半天才茫然開口:“娘,怎麽會是這樣?我那天根本就沒有進宮……”

“瑤光,你別這樣,你不要吓娘。”許夫人見她神色恍惚,擔憂地伸手撫過她的眉。

瑤光的身子下意識地顫抖起來,手中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袖,臉色蒼白無比,仿佛血色瞬間已經流失,“娘,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尚未安撫好瑤光,一旁的飛瓊眼眶一紅,随即掉下淚來,連忙掩飾着匆匆跑開,“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許夫人頓時覺得焦頭爛額,只好輕抱着瑤光拍撫着她的背,“瑤光,怎麽了?”

“娘,我該怎麽辦?”瑤光失魂落魄一般,茫然地偎在母親懷中,渾身冷得仿佛突然墜入了冰窖當中,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光明似的。

母親的手溫柔地撫在她的背上,但是心間的那一抹隐痛,卻在剛才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已經形成了。

就像她做女紅的時候被針刺傷手指時形成的傷口,因為針眼太過于細小,看着似乎并沒有受傷,但是卻總覺得疼,直到後來微微地沁出血來,才知曉傷到了哪裏。

沒有想掉眼淚的意思,但是總覺得心裏酸酸的。仿佛在剛才那一刻之後,整個身子大腦都已經不受控制了似的。

大哥,為什麽你還不出現?

一思及此,心下便是猛地一抖,仿佛突然碰到了傷口,終于明白傷到了什麽地方。

但是那又能怎麽樣?

她又能做什麽?

父親和母親正擔憂地看着她,而妹妹……

她微笑,在唇邊扯出一抹苦澀,默默推開母親,她低聲開口:“娘,我沒事,我去看看妹妹比較好。”

許夫人輕輕點了點頭,随即擔憂地看着她一步步走開。

“夫人……”許将軍疑惑地低聲開口。

許夫人回頭,神色間茫然又無措,“老爺,我們的女兒……會幸福嗎?”

許将軍頓時愣住了。

“妹妹。”在房間裏找到飛瓊後,卻見她已經哭得眼睛紅紅的,瑤光伸手為她拭去了眼淚,扶正歪散的發釵,然後才低聲開口,“不要哭了。”

“姐……”飛瓊哽咽了一聲,撲到了她的懷中。

“別哭了。”撫着妹妹的長發,她喃喃自語,“你放心,姐姐不會嫁給他的。”

“可是……可是這是皇上和皇後娘娘都答應的事情……”飛瓊抹着眼淚低啞地開口。

“你相信姐姐嗎?”瑤光認真地看着她,“我絕對不會嫁給雩王的,就算不為別的,為了妹妹你,我也不會那麽做的。”

“姐……”飛瓊突然疑惑地喊了她一聲。

“什麽?”她低聲開口。

“你想要哭了嗎?”察覺到她微顫的身子,飛瓊終于停止了掉眼淚。

“不,”她搖頭,“我不想哭。”

雖然眼淚已經開始打轉,重得仿佛已經沒有辦法承擔,雖然心下震驚又害怕,就像已經預感到沒有辦法再繼續以往的幸福時光了,但是……她還是不想哭。

就像大哥說的那樣,她要等他!

她必須要等他!

時間已經很晚了,但是成帝卻依然沒有歇息,只是坐在書房裏出神。

一旁的內侍已經提醒過了好幾次,可是最終都被成帝揮手趕了下去。衆人只好不再催促,只是守在門外,偶爾有伺候茶水的宮女到聖上面前斟茶,微微的響動之後,書房內便又恢複了平靜。

夜色漸濃,守在外頭的人漸漸疲倦,卻依舊強撐着身子,睜大眼睛看着緊閉房門的書房。

燭影微晃,蠟燭裏灌了沉香屑,燃燒之後,火焰明亮,香氣清郁,皇帝看着那一點點跳動的光兀自出神。

書桌案前擺放的折子略略掀開了幾本,但是卻依然還有許多沒有處理,就那樣堆着,也不知道裏面寫的是急事還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又過了片刻,案前的茶水熱氣散盡,終于又變得冰涼,這已經是宮女伺候的第三道茶水了,成帝卻連看都不看。

蟄伏在梁上的楚離衣終于不再忍耐,輕悄無聲地落了下來。在皇帝将要驚呼之前制住了他,将半面銅鏡放到了他的手中。

成帝看着那半面銅鏡,頓時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着面前的年輕男子。

“不認識了嗎?”楚離衣低聲開口,面色嚴肅而冷硬,仿佛成帝若是想要否認的話,下一刻,他就會對他不利。

“你怎麽會有這個?”成帝握緊了那半面鏡子,低聲急促地開口問他。

面前的年輕男子,有俊朗的眉目,但是表情卻很疏離,冷淡得仿佛他面對的根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似的。

“你那半面銅鏡呢?”楚離衣冷冷開口。

成帝突然一驚,随即急急地站起身來走到北牆,不知道按了什麽開關,上面挂着的畫軸突然卷起,牆壁上便立即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凹槽。他翻了兩下,随即便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裏面的東西後,與剛才那半面銅鏡相合。

“秦娥……”顫抖地開口,成帝握着銅鏡的手幾乎把持不定。

依稀還記得那張總是娟秀嫣然的容顏,看着他的時候總喜歡甜甜地笑,“四郎……”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正是春日,他那個時候還不是皇帝。出遠門去游玩的時候走得渴了,恰逢一片桃林,花顏灼灼,香氣微微,輕盈的身影一閃,原本想要躲開,卻還是回了眸,對他盈盈一笑……

于是便不走了,眷戀着那女子的甜甜笑顏。

後來便春風一度,幽夢一簾。

他當真是喜歡那個女子的,但是人生卻總是身不由己。若他沒有出生在帝王之家,會不會幸福一點兒?

再去找她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麽找不到了,據說是因為她未婚先孕,被浸了豬籠……

猛地伸手抓住了面前年輕男子的手,成帝老淚縱橫,“你就是那個孩子對不對?對不對?”

外面的內侍聽到聲響頓時開口:“皇上!”

“沒事,不要進來!”成帝連忙喊了一身。

楚離衣沒動,只是靜靜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是秦娥生的那個孩子對不對?”成帝卻再次抓住了他,兩只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孩子,告訴朕,你叫什麽名字?”

“我來這裏,只是因為我娘要我把這東西還給你。”他指了一下桌上的分成兩半的銅鏡。

“你在恨朕是嗎?還有你娘,她也是在怨恨朕沒有找到她嗎?”成帝顫抖地握起了那兩半銅鏡,雙手微合,将它們湊到一塊兒。

“那麽長的時間,說不怨恨,是不可能的。”楚離衣看着他冷冷地開口。

成帝忍不住心酸,視線卻貪婪地留在了他的身上。

這個哭宇軒昂的年輕人,是他的兒子!

是他和秦娥的兒子!

耳邊依稀浮起他曾經的笑語:“若是有了孩子就更好辦了,我們就抱着孩子去求我父皇和母後,他們一定會答應的。”

但是回去之後,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大婚給耽誤了,後來找了幾次沒有找到,便也就放棄了。

是他背棄了她!

他活該!

“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他依舊哀哀開口。

楚離衣終于緩緩開口,只三個字,就讓成帝痛到難以自持的地步,“不必了。”

“你在怨恨朕……”他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到底要朕怎麽做,你才肯原諒朕?只要是你說的,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朕都可以滿足你。”

他卻冷冷開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孩子,朕有不得已的苦衷……”成帝狼狽不堪,只覺得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幾乎找不出任何借口。原本理直氣壯的理由,如今一個也不能拿出來阻隔他灼人的視線。

“苦衷?”楚離衣挑眉冷笑,“帝王多薄幸,說是苦衷,還真是諷刺。”

成帝滿心愧疚,幾乎沒辦法再說出什麽推托的話。

是他的不是,是他負了秦娥!

“我走了。”冷淡地看他一眼,他的這個無名無分的兒子便要就此離開。

他心下一酸,頓時攔住了他,“不要走!”

“你想要怎樣?”楚離衣挑眉,“難道你想要我留下來?你要用什麽借口、什麽身份讓我留下來?又要我以什麽理由、什麽身份出現在你那些為了皇位而争奪不休的皇子面前?”

他的笑意很是諷刺,成帝不由自主地慢慢放開了他。

毫不留戀地轉身,身後的成帝卻又突然開了口:“等一下。”

楚離衣轉身,看着面色蒼白,眼神迷惘的成帝,“又有什麽指教?”

“你……把它帶走吧。”成帝指着桌案上的兩半銅鏡開了口,目光迷離,“這是我給你娘的東西,你……好生收着吧。”

可能是心思恍惚,他居然連自己不小心沒有說“朕”而是說“我”都沒有注意到。

楚離衣看他一眼,随即腳尖微點,瞬間悄然隐起行蹤。

成帝怔怔地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半晌都沒有再挪開視線。

回到迎賓樓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叫開了店門,掌櫃睡眼惺忪,看到他之後似乎微微發愣,片刻之後才清醒過來,“楚公子,前兩天有位姑娘來找過你,但是你那時不在。那姑娘走的時候讓我告訴你一聲,就有急事找你。”

“姑娘?”他微微驚訝,目色頓時變得犀利無比。

“就是之前跟你一起來過客棧的那位姑娘。”掌櫃的打了個呵欠,“看起來似乎真的有急事似的,臉色也不太好。”

是瑤光?

她來找他什麽事?

思緒尚殘留在大腦中,但是身體卻仿佛有自主意識似的驅使他轉身出門,身後傳來掌櫃的聲音:“楚公子,你又要去哪裏?”

他還能去哪裏?

雖然于禮不合,但是她既然來找他,說不定是有了什麽讓她為難的事情。如果不快點兒見到她平安無事,他根本就沒辦法安心。

夜的微風拂動他衣袍下擺,逐漸轉暖的氣息在空氣中四處流竄。街道上靜寂無人,他快步前行,順着記憶中熟悉的路徑靠近許府,然後去了後院,伸指在她閨房窗前一叩,房間裏立即響起警惕的聲音:“誰?”

是她!

他忙低聲開口:“是我。”

“大哥?”房間裏的瑤光頓時又驚又喜,連忙披上衣服下床。

“外面冷,不要出來了。”他連忙阻止她。

窗子被打開了,房間裏沒有掌燈,他只能隐約看到她的樣子。

“大哥!”瑤光看着他急急開口,“大哥的事情辦完了嗎?還要我等多久?”

“出了什麽事?”察覺到她神色有異,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他疑惑地開口詢問。

“皇上下旨,要我不日嫁與雩王為妃!”瑤光心下一急,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大哥,我該怎麽辦?”

“什麽?”他心下頓時一驚,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肩膀,“你說的當真?”

“是。”瑤光看着他模糊的樣子淚光盈盈,“大哥,我們該怎麽辦?本來我以為可以等到你事情辦完的……”

伸手為她拭去眼淚,他已然心亂如麻。

怎麽會是這樣?

她将要嫁與雩王為妃?

“大哥,我不能嫁給他,若是我嫁了,不但傷害了妹妹,而我們……我們也……”瑤光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雖然難以啓齒,但是卻還是低聲含淚開口,“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心下猛地一恸。

娘臨終前也說過相似的話。

已經是彌留狀态,臉上卻泛起大片的紅暈,精神好得簡直不可思議。那日不但吃了一碗粥,還起身靠在床頭同他說了些話:“……娘真的不怨,因為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娘只想和他在一起……”

忍不住伸手将她攬入懷中,“瑤光,我哪裏好?”

她含淚輕笑,“一見鐘情,相看兩不厭。”

心下頓時明了。

那是屬于他們的最美好的時光。

楚離衣頓時迅速做了決定,輕輕撫過她的長發,他在她耳邊低聲開口:“瑤光,你等我,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解決。”

“但是這是皇上皇後的決定,又怎麽能輕易更改?”瑤光越想越是絕望,“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察覺到她的身子微顫,他不自覺地加深了擁抱,妄想把全身溫暖都給她,“不用擔心。”

“大哥,我好害怕,”瑤光低低開口,“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我害怕要嫁給別人,我害怕妹妹會因為我而難過傷心……我該怎麽辦?”

仿佛這兩日來積蓄的眼淚要在他面前流盡似的,無論怎麽壓抑,都沒有辦法控制。

心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揪得生疼,他無語,皺眉看着無邊的夜色在頭頂上方四下裏蔓延渲染。

若是他去求“那個人”的話,會不會有一線生機?

他從來不曾想過需要“那個人”幫他做什麽,或是從“那個人”那裏得到什麽,所以之前他才可以潇灑地轉身。

但是這一次,如果他對“那個人”開口,會不會還有可能改變即将到來的這一切?

微微推開她的肩,他看着她認真地開口:“瑤光,你等我,很快就沒事的。”

真的很快就沒事嗎?

透過淚光看着面前的男子,她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大哥,你要我等你,那麽……我一定會等你的……

一定會等的……

酉時。

之前在皇宮裏潛伏了幾日,楚離衣已經大致摸清了成帝的習慣,所以他知道,這個時刻,成帝應該在書房獨坐。

這是唯一一個能夠靠近成帝而不被人當刺客抓起來的機會,但是就為了這個機會,他也已經等了快一天時間了。

幾乎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成帝面前的折子依舊堆積,随便翻了翻,然後便又被丢棄在一旁。

他終于從隐身處現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皇帝面前。

“你……來看朕?”成帝怔忡的表情含着難以言說的驚喜和忐忑。

“不。”他搖頭。

成帝臉上頓時浮現出失望和尴尬相混雜的神色,口中讷讷幾不成言。

“那麽,你來這兒做什麽?”賠着笑,成帝再次開口。

“你不是說,想要補償我?”他淡淡勾了下唇。

“你要朕做什麽?”成帝的眼神重新變得清醒犀利,明黃色的衣角微微一動。

楚離衣看着他冷然一笑,“你不必緊張。”

被說中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成帝頓時有些慌亂,說話的聲音頓時虛弱起來:“朕并沒有緊張。”

他只淡然一哂:“我只是想讓你取消你日前剛剛為雩王定下的婚事。”

“為什麽?”成帝立即反問。

他的面色未變,看了成帝一眼後淡淡開口:“不為什麽。”

“但是那婚事……”成帝突然醒悟,目光頓時炯炯,“難道你也喜歡許将軍家的大小姐?”

他沒有否認,只是看着他開口:“我只問你,要不要答應我取消?”

雖然他的表情很平靜,并沒有急躁的感覺,但是成帝卻依然覺得有些不安。

就是因為他的眼神太平靜了,反而會讓覺得更加不妥。

“若是不答應呢?”成帝突然開口反問他。

“沒什麽。”他只淡淡一哂,“告辭。”

“你會做什麽?”皇帝連忙站起身來。

“既然你不願意現在取消,那麽……”他笑了笑,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那一眼,讓成帝突然清晰地認識到,原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指望過他會幫他。

他根本不相信他,也根本不願意相信他。

頹然坐了下來,成帝突然開口:“你真的喜歡許将軍家的大小姐?”

楚離衣頓了一下,随即開口:“你會取消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成帝無奈地嘆了口氣。

略略點一點頭,楚離衣随即開口:“我走了。”

“不能……多說幾句話嗎?”成帝看着他的背影,既眷戀又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夠消除他與他之間的疏離和陌生。

面前站的,明明是他的兒子不是嗎?

“這兒是皇宮,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楚離衣揚起略帶嘲諷意味的笑容回眸,“我若再不走的話,只怕會惹來麻煩的。”

成帝無奈地看着他從自己眼前消失,微微的嘆息随即溢出了喉嚨。

他虧欠了他。

既然他如此要求他,那麽就讓他為他做一件事情吧。

秦娥……

你可曾想過,我們父子二人之間居然會陌生到如此地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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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成朱顏改

尚書房內。

成帝微微一笑,看着景珂開口:“這兩日在忙什麽?”

“也沒忙什麽,”景珂面上喜氣洋洋,“無非同平時一樣,恰好得了幾首詩詞,心下頗為得意。若是父皇不嫌,回頭兒臣讓內侍們送來給父皇一觀如何?”

“很好,”成帝點頭一笑,“我看你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景珂聞言一笑,“多虧父皇母後成全兒臣。”

成帝聽他那麽一說,不由仔細地将他打量了一遍,卻見他一臉溢于言表的喜色,不由微微嘆了一口氣,“珂兒,你當真十分鐘意許家的大小姐?”

景珂面色微赧,“兒臣自見過她之後,便發誓此生非她莫娶!”

成帝見他說得鄭重,心下頓時猶豫起來。

他的諸多兒子中,以景珂最得他寵愛,只因他的心性脾氣與他年輕時幾乎相差無幾。如今他雖然身為一國之主,不能再寄情山水詩詞,但是每每看到景珂,總覺得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自己登基為帝已經十載有餘,自然明白帝王的身不由己。既然景珂無意政治,他也便由着他的性子,任他自在度日。而景珂也是個省心之人,無論言談行止,從不會給他添加煩憂,更不會無端向他做出要求。此次他的婚事,幾乎是他數年來唯一的一次請求,如果他同他說取消這婚事的話,只怕他……

成帝又是一嘆,随即含笑開口:“我倒聽你母後說那日你同許二小姐談得極為投機。”

景珂聽他提起那日所見到的許飛瓊,笑意微微,“許二小姐于詩詞上,倒還真是兒臣的知己。”

“那麽為何不選她呢?”成帝開口,“若是成為夫婦,也是珠聯璧合的事情,豈不甚好?”

景珂聽他那麽一說連連搖頭,“父皇,若是只想要個詩詞上的知己,兒臣自有良伴。許二小姐固然優秀聰慧,但是此刻我心中所念,卻是那位或許并不能同我談論詩詞歌賦的瑤光小姐,兒臣……很喜歡她。”

“珂兒,天下間貌美的女子勝過她的何止千千萬萬?”成帝一嘆開口,“你若是喜歡,父皇可以為你尋找出絕不遜色于她的女子,又何必一定是她?”

“父皇,你反對兒臣的婚事?”景珂驚訝地看着他,随即正色開口,“我自然知道天下勝過她的女子有千千萬萬,但是兒臣此刻眼中,卻只有她一人而已,請父皇一定要成全兒子!”

成帝被他的話堵得啞口無言,更為他臉上的鄭重所撼動,頓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景珂是他所寵愛的兒子,而那個人同樣是他兒子,又是他所虧欠良多的女子所出,他要怎麽做,才能夠同時滿足兩個兒子的要求?

景珂見他沉默不語,心下頓時大急,原本以為這婚事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父皇和母後根本不會有反對的理由,但是此刻看父皇神色,居然有猶豫之感,似乎不甚喜歡……

這是為了什麽?

他心下一急,連忙跪下叩首大禮相拜,“請父皇成全兒臣!”

成帝被吓了一跳,容不得多想,已經主動攙扶起了他。“珂兒不必如此,父皇并沒有反對的意思。”

景珂一笑,眸含期盼地開口:“請父皇盡快下旨吧!”

成帝見到他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心下不由一震,為他的喜悅所感染,随即點了點頭,走至書案前将之前已經拟好的聖旨抽了出來,囑人立即到許家宣旨。

“兒臣多謝父皇!”景珂頓時欣喜地再次拜了下去。

成帝見他喜不自勝的表情,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胡須,看向他的眼神裏充滿了無比寵溺之情。

又商談了一會兒,将大婚之時的瑣事暫定下來,景珂這才含笑出宮,心下欣喜萬分。

此刻他只需要再稍微等上一等,便會擁有他所愛的女子了。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如果她成為他的妻子,他一定會對她很好,讓她的一生再沒有遺憾和委屈……

馬車辘辘地經過都城街道,地面微有不平,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感覺,直到察覺到一抹煙色的身影在馬車外一閃而過,景珂這才急忙開口:“停下來!”

下人連忙勒住了馬兒,馬車随即停了下來,景珂連忙出了馬車追上那抹煙色身影,“楚兄!”

楚離衣回首,就見景珂正一臉喜色地看着他,只好淡淡地拱手開口:“雩王。”

“楚兄不必客氣,”景珂左右看了一眼,“楚兄在忙?”

“準備辦些私事。”楚離衣見他臉上喜色不褪,下意識開口詢問,“王爺如此高興,可是有什麽喜事?”

景珂含笑點一點頭,“過兩日便是我大婚之日,已經下了聖旨,小弟能夠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為妻,自然是人生一大喜事。”

楚離衣面色微變,“何時下的聖旨?”

“就是适才。”景珂一笑點頭,随即卻見眼前煙色身影一閃,楚離衣頓時已經消失在他面前。

他怎麽了?

景珂原地站了片刻,不解地笑了一笑後,随即返身上了馬車,徑直朝雩王府而去。

為什麽會這樣?

不是答應他會取消這門婚事嗎?

他居然可笑到聽信他的話?!

楚離衣雙拳緊握,小心地避開宮中侍衛的耳目,徑直向皇帝的書房撲去。

小心地翻身而入,他的面色嚴峻無比,成帝無措地站起身來,迎上他的目光。

“為什麽會這樣?”片刻之後,楚離衣終于緩緩開口。

“珂兒他對許家千金一片癡心,朕不忍心開口……”成帝被他的目光那樣看着,只覺得自己仿佛犯了天大的過錯似的,幾乎無顏見他。

“你不是曾經答應過我嗎?”楚離衣冷笑,緩緩扯出一個譏诮的弧度。

“孩子,天下勝過她的女子有千千萬萬……”成帝猛地語塞,無法面對他突然變得冰寒的眼神。

“可是我只愛她一個。”楚離衣冷笑,看着他,口氣淩厲無比,“你總是這樣吧,給了人承諾,然後……從不履行!”

“不是!”成帝猛地站起身來:“朕并不是有意要辜負你母親的!”

“所以呢?”楚離衣厭倦地看着他,“你讓她一個人郁郁寡歡至死,而你,同樣又一手毀去了我的幸福!”

“可是,珂兒他畢竟是你的弟弟……他對許家千金如此深情,難道要朕一手毀去他的幸福?”成帝左右為難,希冀地看着他,試圖他能了解。

“弟弟?我哪裏有什麽如此尊貴的弟弟。”楚離衣不無嘲諷地一笑,“對于你而言,我也不過如此而已。”

成帝心下頓時愧疚無比,“孩子……”

“我走了!”他驀地轉身,便要離去。

成帝猛地上前抓住了他,“我可以補償你!”

“你要怎麽補償我?高官厚祿,還是榮華富貴?”楚離衣冷冷一笑,拂開他手的瞬間卻突然扼住了他脖子。

成帝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但是就在他幾乎快要喘不過來氣的時候,那只手卻猛地一松,他頓時咳嗽起來,大口地呼吸着急速湧來的空氣。

“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的話,我真想殺了你!”楚離衣雙手握拳,身子輕顫,極力壓下心間憤怒,遽然轉身離去。

就在他離開的瞬間,成帝開口還要對他說些什麽,但是卻一眼看到他腳下适才站立的地方,居然已經深深下陷了半寸有餘,被踩出了一雙腳印痕跡,立即被駭了一跳。

這個兒子……他不知道他從哪裏學到了這麽厲害的功夫,也不知道他品性脾氣如何,如果他像剛才那樣對付珂兒,珂兒一定沒有辦法抵擋。

他也如珂兒一樣愛着許家千金,若果真情深如斯,只怕……只怕……

他驀地大步走出房外揚聲開口:“魏統領!”

有人應聲快速奔到他面前,“屬下在。”

“朕命你即刻起調派人手,負責雩王和未來雩王妃的安全。如果見到什麽人攪擾雩王的婚事,務必拿下交給朕處置!”成帝冷靜地開口,說完後才緩緩吐了口氣。

“臣遵旨!”宮中禁軍統領魏岩重重點一點頭,随即快步離開。

成帝微微擡頭,就見藍澄澄的一汪碧空,陽光微微藏在薄薄雲後。往遠處看,九重城闕似乎都可以看出層疊的隐約輪廓,飛檐卷翹,金黃水綠兩色的琉璃華瓦盡顯富貴華麗之氣。

他無法拒絕景珂的要求。

那是自小便在他身邊長大的孩子,無論怎樣,心中總是多了些不舍之情。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早已經知道如何取舍,但是……他卻勢必要負了秦娥母子了。

是他的錯!

陽光透過雲彩映得宮殿一片華彩,站在廊檐之下,成帝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樣大的宮城,此刻他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合心的人。

這便是帝王嗎?

夜色深沉。

許府的朱漆大門緊閉着,院子裏仿佛沒什麽聲音,靜得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似的。

但是後院的房間內,卻燈火通明。白日的喧鬧繁華已經過去,此刻剩下的,卻是滿院空寂。

皇帝的明黃手谕依然擺放在案上,被燭光微微映出一室的淡淡流金。

是格外讓人焦躁的顏色。

沉寂。

瑤光慘淡一笑,燈光下面色蒼白得驚人,随即視線輕移,看向同樣面色蒼白的妹妹。

察覺到姐姐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飛瓊咬唇,卻終于站起身來一笑,“恭喜姐姐。”

“飛瓊?”瑤光錯愕地看着她。

飛瓊輕笑,“這是許家的喜事嘛,咱們做什麽一副悲傷的樣子。像姐姐這樣的美人,除了嫁給雩王這樣的人,難道還會有更好的選擇嗎?咱們應當高興才是,這婚事又是雩王親自求的,他一定極愛姐姐,姐姐嫁過去之後,一定會很幸福的。”

她這一番話下來,中間語音頓澀之處不乏,但是卻依然面上帶笑,瑤光看得心下大是不忍,“妹妹……”

“姐姐,一定要幸福。”飛瓊對着她粲然一笑。

“我不嫁。”瑤光卻搖頭。

“為什麽?”許将軍、許夫人、飛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開口問她。

“我……”瑤光看着他們無奈地咬唇,但是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許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下突然一凜。

這些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居然讓她忘記了追問瑤光最近的異常舉止,難道………

“姐姐說哪裏話?”飛瓊突然湊到她耳邊低聲開口,“不要擔心我,我沒事。”

瑤光微蹙眉頭看她,飛瓊卻已然退開,微微行了個禮,“時候也不早了,女兒先告退了。”

許将軍許夫人看她走開,擔憂的目光這才完全放在她的背影上。

“爹、娘,我若嫁了,妹妹怎麽辦?”瑤光咬唇,只覺心下苦不堪言,但是她卻又不敢提到楚離衣。如果貿然說到他,爹娘定然會以為大哥不是好人,居然與她私下定情,那時再要他們接受她,只怕不會太容易了。

許夫人勉強開口:“飛瓊年紀小,或許只是一時迷戀而已……”

許将軍沒有說話,但是擔憂的目光卻一直看着飛瓊離開的方向。燈光下,他鬓邊一點斑白清晰地映入了瑤光眼中。

仿佛突然被冷水潑澆,瑤光頓時心下一凜。

爹娘生養她姐妹二人已經不易,她又怎麽能讓爹娘為難?

即便雩王為人再和善可親,他終究也是皇親。這婚事已經昭告天下,若是反悔,定然失了皇家顏面。到時候只怕會給皇室蒙羞,帝王的顏面将被她置于何地?

但是……如此的話,便要放棄大哥嗎?

瑤光心下一顫,頓時淚落如珠。

此刻即便想出門,只怕也不能了。下午的時候已經有宮中的侍衛過來,說是皇上怕人手不夠,特意差來給父親使喚的。如今她若出門,後面肯定會有人跟着,這樣的話,對大哥也不好。

究竟要她怎麽做?

安安分分嫁予雩王為妃嗎?

難道她只能這樣接受嗎?

透過半開的窗子看過去,夜色深沉如水,滿天星子無語。前些天還尚有寒意,但是此刻風吹來,卻已經察覺不到了。江南春早,原來暖風果然已到。

只是心底的冰,卻慢慢形成,無法融化似的,壓的渾身發寒。

三月初五,大吉。

雩王娶妃。

曙光剛剛升起,碧空萬裏無雲,已經昭示了這将會是一個無比晴好的日子。

通向宮城的禦街兩旁早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人們像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一眼看過去,萬頭攢動,千巷皆空。

十裏長街由南向北到處是摩肩接踵的人,踮腳的踮腳,伸長脖子眺望的眺望,所有的人都争着往前擠,擠在最後面的人,沒有辦法看到前面到底如何,幹脆搬梯爬牆,跳上屋頂,俯身鳥瞰。

素日皇親出行無不戒嚴淨街,但是今日因為雩王大婚,遇喜開禁,所以百姓無須回避。不僅可以盡興領略皇家迎親的浩蕩儀仗,更可以飽覽滿載珠光寶氣、鎏金溢彩的嫁妝車流,圍觀的百姓因此莫不興高采烈,看得津津有味。

城西阜成大街,許府。

這兒更是人流如織,往來奔走,府中的人幾乎個個都忙得暈頭轉向。許将軍自在前面招呼來賀喜的客人,前院裏堆滿了各色物事,上面無不紮錦裹繡,貼着“喜”字花樣,紅彤彤的映得人眼花缭亂。

但是此刻的後院,卻靜寂無聲一片。

瑤光房間內的床上,早已經放置好了一套大紅色金絲銀線繡制的錦繡喜服,紅得幾乎刺人雙眸。案上适才已經打開的脂粉釵環等物已經收拾完畢,如今只等她穿上喜服,等待吉時一到便可被迎出門去了。

緩緩坐下,瑤光靜靜地看着銅鏡中陌生的自己。

依舊鳳眼星眸,朱唇皓齒,面色雖然略顯蒼白,但是卻早已經被上等的脂粉完好地掩飾了起來。

鏡中的人兒,此刻美得幾乎恍若玉人。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但是所嫁的人,卻不是楚大哥。

視線落到那華貴尊美的喜服上,她下意識地別過臉去,不想再看。

之前服侍她的丫環婆子已經被她打發了暫時出去,此刻再沒有人來打擾她。

心下茫然一片,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誰能伸出溫暖的手,幫她脫離這即将預料得到的悲劇……

窗子突然“畢剝”一聲,她猛然回頭,“誰?”

“是我!”熟悉的清朗聲音響起,随即窗子被人從外面推開再關上,她苦等不來的人終于出現在她的面前。

“大哥……”瑤光怔怔地開口,話音未落,淚已成珠,“你不是說你來處理這事情嗎?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你這幾日去了哪裏?為什麽不來見我?你說讓我等你,為什麽我等到現在你才來……”

她有幾千幾百個問題想問他,但是此刻卻語塞得仿佛根本說不出來,眼淚不停地掉下來,面前的他離她那麽近,但是卻又仿佛那麽遠。

“我早就想來看你了,但是這幾日,你們府中一直有人看着,人多口雜,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來找你……”楚離衣看她眼淚模糊,心下痛到難以忍受,猛地伸手抓住了她肩膀,“瑤光,我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不好?”

“離開?”瑤光含淚搖頭,“我若走了,我爹娘妹妹怎麽辦?”

楚離衣的手握在她肩頭,無意使力之處,幾乎握得她肩膀生疼,他一字一句地開口:“你若嫁與他人,你怎麽辦?我楚離衣,又、該、怎、麽、辦?”

看着他此刻焦灼萬分的視線,一字一句地問她他該怎麽辦。瑤光只覺喉間微甜,氣血翻滾不停,似乎只要再開口,就會嘔出血來一樣。

若是不曾遇到他該多好。

若是不曾想過要永遠和他在一起該多好?

楚離衣看着她,字字焦灼,帶着難以控制的苦楚酸痛:“瑤光,你若嫁了,我該怎麽辦?”

瑤光卻只是睜大眼睛看着他,眼睛裏的神情讓他根本沒有辦法看懂。她在想什麽?她到底在想什麽?

“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她終于開口,聲音低啞。星星點點的眼淚微微沾在長睫之上,臉上的妝容已經花掉。

楚離衣索性舉起衣袖為她拭去臉上的妝容,然後捧起她的臉,看着她的眼睛急促而低微地開口:“要麽跟我走,要麽就嫁給雩王,你選哪一個?”

“我不能嫁給雩王,他是妹妹喜歡的人。”瑤光頓時悚然一驚。

“那麽就跟我走!”楚離衣深吸一口氣,驀地打橫抱起她,“我帶你出去。”

瑤光目光閃爍,似乎還要說什麽話,楚離衣卻已經開口:“如果你留下來,就只有嫁給雩王這一個選擇!”

他說得沒錯。

如果她不和他走,那麽她今天是一定會換上喜服坐上花轎的。

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是可以預知的悲劇……

她無力再去思考将會如何,只能埋首于他懷中,茫然而無助地等待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出房間了嗎?

出了後院了嗎?

出了許府了嗎?

她……離開那裏了嗎?

“誰?”冷喝聲驀然傳來,随即守在許府中的宮中侍衛頓時追蹤而去。

站在房間門外的飛瓊臉色蒼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冷喝聲停下的瞬間她猛地回頭,“碧瑚,快去請我爹趕緊過來!”

碧瑚連忙朝前院飛奔而去,飛瓊僵直的身子終于軟化,無力地靠着牆壁滑下。

她剛才……看到的是什麽?

許威随着碧瑚匆匆趕到了後院,就看到飛瓊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出了什麽事?”

“爹,姐姐走了。”飛瓊茫然地開口。

“走了”是什麽意思?

許威困惑不解地看着她。

飛瓊怔怔地看着前方一點,“我剛才看到姐姐被一個男人帶走了,宮中派的侍衛已經追了上去……”

沒等她說完,許威已經飛奔離去,随即沖出許府,策馬而去。

有風聲在耳邊掠過,身上的碧色煙羅衣裙被風拂起,傳來飒飒的輕響,仿佛微張的蝴蝶翅膀,一收一合之間,帶着恐慌倉促的明媚美好,仿佛重新回到了上元夜的那一天,自水面上掠波而過。那一刻,她明白了什麽叫做比翼雙飛,一顆心就此陷落在那個煙花之夜,再也沒有辦法收回。

但是便這樣,可以無視爹娘妹妹嗎?

在他抱她走的那個瞬間,她神往過未來,想着可以就此和他攜手一生一世,可以無視将會付出的代價。

拒絕皇家的婚事,許家能有多少腦袋面對皇帝即将而來的憤怒?

更何況她是私下出走,與人私奔?

不但家人會有危險,爹娘妹妹還要擔着被人嘲笑的可能這樣繼續生活下去,原本好好的一切,全因為她,而被攪得七零八落。

她總是借口着妹妹喜歡雩王,實際呢?

不過是她自私地想用這個借口來掩飾罷了。

想給自己一個正當的理由可以不用嫁給除了大哥之外的人罷了。

身後的冷喝聲陸續傳來,她知道那是家中守駐的那些宮中侍衛追了過來,她驀地開口:“大哥,你走吧!”

“瑤光!”楚離衣頓時吃驚地看向她。

她凄然一笑,“就當世上沒有瑤光這個人,大哥你還是快點走吧!”

“我怎麽能讓你回去嫁給他人做妻子?”楚離衣心頭猛地一恸,費了好些力氣才把每一個字落到實處。

“我怎麽忍心為難我爹娘?”瑤光伸手用力推開他,“快走,宮中侍衛要追來了!”

楚離衣伸手抓住她,聲音低啞沉痛絕不同于以往:“瑤光,你便忍心讓我一個人走?”

她怎麽忍心?

她怎麽忍心!

卻依舊一寸寸推開他的手,忍下眼淚,用最後的力氣将他的容貌镌刻在心間,“瑤光福薄……”

身後追來的人卻不知道為何沒了聲息,楚離衣渾然未覺,只覺得此身茫然,已經無所寄托。

便這樣放手,讓她離開嗎?

不忍再看他,瑤光驀然轉身,卻詫異地對上父親驚訝了然的目光,“爹……”

剛剛請求侍衛們退下并保證自己帶回女兒的許威一臉震驚地看着她,随即把眼神投向她身後的楚離衣,半天沒有說話。

“爹,我跟你回去。”瑤光低頭咬唇,朝他身邊走了兩步。

身後的楚離衣卻驀然對着許威跪拜了下去。

瑤光猛地回頭看向他,“大哥!”

不顧許威的臉色有多難看,他卻依舊跪在那裏開口:“求許将軍讓我帶走瑤光!”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回頭看一眼父親,瑤光含淚搖了搖頭。

楚離衣看了她片刻,随即移開視線看向許威,“求将軍成全!”

許威終于反應過來,顫抖的手指着他開口:“瑤光,你是因為他?”

瑤光咬唇,紅唇上的齒痕頓時清晰地浮現出來,最後卻依然不得不困難地點一點頭,默認了他的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許威只覺得大腦有一瞬間的眩暈,不得不閉一閉眼睛待那眩暈感消失。

“爹,不要管他了,我們走吧。”瑤光卻驀地快步走到他身旁,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在這樣的大喜之日本該喜氣洋洋如珠如玉,此刻她卻是面色蒼白雙眼紅腫,身上依舊還穿着家常的碧色煙羅衣裙,甚至比平日還要顯得憔悴。

許威看着面前的女兒禁不住一陣心軟,平日那個聰慧明麗的瑤光哪裏去了?

才不過短短時日而已,她卻像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美麗,迅速枯萎了下來,是什麽讓她如此?

是那個年輕男子嗎?

許威忍不住開口:“瑤光……”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卻赫然驚怖地看到她長睫一垂,一滴血珠子居然落了下來,那是……

他猛地抓住瑤光,随即震驚地發現她的眼中此刻居然落淚成血,和着斑斑血跡,分外吓人。

身後的楚離衣同樣驚呼一聲,搶身上來抓住瑤光,目光凄楚,“瑤光,我只願當日沒有遇到你!”

語氣中凄恻之意,幾乎令許威不忍卒聽。

瑤光拂去臉上的血淚,再次緩緩推開他的手,“大哥,我真的不能再等你了。”

楚離衣頓時只覺得心下空落落的,一顆心早已經不知道遺失到了何處,只覺得此生仿佛再也沒有了所謂的快樂和幸福。

瑤光含淚背過身去,“大哥,由我來念着你記着你就好了。你忘記我吧,會比較快樂。”

就像被人重重一拳打在心上,他幾乎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看到她單薄的肩頭就在離他那麽近的地方,卻仿佛咫尺天涯,即便耗費這一生,也沒有辦法再觸碰到她的氣息。

許威看着又是血又是淚的女兒,終于武人身上的蠻勁爆發,将瑤光猛地推入楚離衣的懷中,大喝一聲:“快帶她走!”

“爹!”瑤光頓時驚呼出聲。

伸手在自己騎來的馬兒身上一拍趕至他的面前,他看着那第一次見面的年輕人,“你若要帶她走,這一生都要對她好!”

“我會的!”楚離衣微微驚愕之後,随即伸手與他慎重擊掌,然後便帶着瑤光翻身上馬,朝遠方馳去。

“爹!”瑤光回頭,卻只見到父親的背影。

一直都覺得,身材高大的父親的背影像座小山一樣矗立在她的心中,但是此刻的父親,卻仿佛突然間矮了許多,陽光下發間刺眼的一抹霜白,幾乎刺痛她的眼睛。

這樣一走,便将一切的困難和重擔全部都壓到了父親的身上……

她怎麽忍心?

她怎麽忍心?!

猛地伸手抓住身邊人的衣襟,她困難無比地開口拒絕他:“放我下馬!”

楚離衣猛地一勒缰繩,馬兒頓時發出了一聲長嘶,随即便停了下來。

“瑤光……”他凄然一笑,“你還是要回去……對不對?”

她無語,淚水洗濯後的雙眼如寶石般灼灼逼人,随即突然緊緊抱住他,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樣。冰涼的頰碰到他的下巴,一瞬間而已,如蝴蝶輕輕一觸便已松開,随即重重一口咬在他的肩頭。

這樣痛,這樣傷,他無聲沉默,任她為他留下記號。

她終于松開他,從馬上跳了下來,擡起臉忍着眼淚看着他,“大哥,從現在開始,我每走一步便會數一個數,然後慢慢離開你。每數一個數,我們都要多忘記彼此一分,直到我們徹底地忘記彼此……”

她果然轉身,擡頭,吐氣,開口。

初相識的夜晚,滿天煙火的表演。

射謎猜字,心有靈犀,一見鐘情,想看兩不厭。

佛前期盼,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迎賓樓前,言笑晏晏,幾多心慌亂。

小樓幾多星如許,一日不見,我心悄然。

我心悄然……

淚珠串串滑落,背影卻依舊端正,每一步踩出去,明明虛軟無力,卻依舊走得決絕如斯。風吹起裙角纏裹在腳邊,鞋子上細碎的銀珠子一聲聲泠泠的讓人心焦。

一步步離開他,一步步斬斷過往……

她慢慢停下了腳步,背對着他。未免他發現,所以她只能把手指塞入口中緊緊地咬住,以免自己哭出聲音被他聽到。

既然決定回去,就不要再讓他痛苦……

用力地咬着,她把自己的手指幾乎咬出血來,可是卻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單薄的肩頭微微發抖,逐漸加劇。

抽泣聲漸漸清晰。

五髒六腑都被無形的手扯得生疼,楚離衣擡頭,無聲冷笑。陽光下,分明的淚光一閃,随即消失不見。

瑤光,你好狠的心……

他驀地跳下馬,快步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她。

哭泣的聲音清晰地響在耳邊,她渾身顫抖,仿佛風中的落葉。

“不要哭,”他微微擡頭,将不斷漫上來的淚意逼回去,随即将懷中的半面銅鏡塞進她的手中,“從今後,我不能在你身邊,那麽就讓它陪着你吧。”

手中握着那另外半面銅鏡,與她手中的相合,只有這樣,才是完整的一面鏡子。

瑤光緊緊握着手裏的半面銅鏡,斷角處幾乎深深地刺入她的手心中。

心中輾轉反側到已經沒辦法再繼續心疼下去的地步,已經沒有辦法再比現在更痛苦了……

拂起衣袖拭去眼淚,她再次擡腳前行,一步步走得穩重端莊。

一直走到不可預知的未來去。

楚離衣站在那裏一直沒有動,銅鏡邊緣的斷角處深深刺入手心。血跡斑斑,淋漓在腳下微黃淺綠的草地上,形成一幅觸目驚心的圖案。

但是他卻一動不動,就那樣站了好久,好久。

雩王的婚事辦得隆重而熱鬧,宮中已經許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來,再加上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大婚,所以特別動用了戎裝侍衛開道,并有兩隊彩衣宮女護擁。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旌旗扇傘,光彩奪目,羽儀肅穆,喜氣洋洋,特別是儀仗隊中那一路綿延而去的绛紗宮燈以及由金石絲竹編組的喧天鼓樂,更是把全城紛湧而至的百姓們看得眼花缭亂、目瞪口呆。就為了觀看這盛大熱鬧的迎親場面,甚至有因為擁擠而爬到屋頂上的百姓不小心踩塌了房頂,結果最後摔下來受傷頗重。

婚事繁瑣的儀式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此刻,她才終于坐到了新房之內。

房間內紅燭高燒,燭光通明如炬,映得房內纖塵可見。屋中陳設甚是古色古香,玉鼎金爐,羅帷錦茵,式樣考究,應有盡有。

身下的床坐起來并不舒服,大紅的鴛鴦戲水被面鋪得整整齊齊。下面卻覆蓋着一床的蓮子、桂圓、花生等各色幹果和銅錢,卻是民間嫁娶的習俗,寓意“恩愛好合、早生貴子”。

透過擋在眼前的紅羅蓋頭看過去,室內的一切都帶着朦胧的紅光。她寂然端坐,連手指都不曾動一下。

早已經沒有了眼淚,從她穿上喜服的那一刻,她就沒有再掉一滴眼淚。

回去之後,并沒有人多問她半個字,只是匆忙地幫她重新梳妝打扮。菱花銅鏡涼,眉添黛料香。妝成後,她只看見鏡中的人陌生地發挽高髻,上簪黃金鑲寶石串珠步搖和嵌貓睛石花形金簪,俱是成雙成對,眉心細細點出梅花钿妝,耳邊垂一對黃金梅花墜子,愈發金光燦爛,盡數彰顯皇家富貴之氣。

身上碧色常服終于換下,大紅嫁衣上細細繡了茶花牡丹淩霄芙蓉紋,觸手微涼,如她此刻的心一般,帶着不可捉摸的冰滑。

此後便是茫然地被人牽引着上轎下轎,步行,穿過長長的道廊向皇上皇後行禮……她仿佛被人為操縱的木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做完所有的事情,此刻的她,便被送到了這裏。

不遠處的鳳口罂鼎爐中袅袅地燃着香,卻是宮中的主香宮女的得意之作,以丁香、棧香、檀香、麝香各一兩,甲香三兩,細研成末,繼而勻和十枚鵝梨汁液,盛在銀器中,用文火焙幹,點燃之後,輕煙袅袅,清香四溢。

心下卻更是煩躁,屋中的香淡而悠長,幾乎把人悶得透不過來氣似的微微着惱。懷中原本冰涼之物早已經被暖得幾乎與體溫相融,伸手輕觸,帶着難以錯察的堅硬,仿佛他遺落的一顆心,填補着她此刻心上的殘缺,帶來些許的安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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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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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舊事萦懷夢難入

房間外的腳步聲愈來愈近,随即來人伸手掠過一層層鲛绡紗簾,腳步穩健而輕盈地終于走到了她的面前。透過紅羅蓋頭看過去,只能看到他腳上的鞋子以及大紅的喜服袍腳一角。她心下猛地一陣緊張,忍不住略略朝後退了一下,随即便聽到他朗聲一笑,聲音中透着說不出的悱恻溫軟,低柔地在她耳邊響起,伴着溫熱的氣息一起向她襲來,“瑤光,你讓我好等。”

她只覺得心下猛地一抖,面上已經熱熱地泛起紅霞,背心處卻冒着微微的寒意。陌生的男子氣息頓時兜頭蓋臉地襲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随即只覺面前紅羅蓋頭一蕩,室內的一切頓時清晰地呈現在她的面前。

她遲疑地擡起頭,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

這便是雩王嗎?

雩王景珂?

他帶着溫暖的笑意就這樣站在她的面前,明明應該是陌生的,但是偏偏卻帶着一絲熟悉之感。

果然,他緩緩開口,含着微微笑意看着她,“瑤光,你還記得我嗎?”

渾身的毛孔似乎都在一冷一熱間收縮,她恍然大悟,不得不感嘆造化弄人。

原來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她在去見大哥的路上,遇到了這個人。而對于這個人來說,卻是一次美好的邂逅。

“你知道嗎?整整一天,我看到你就在身旁,可是我卻一直看不到你的樣子,害我好着急;但是現在好了,我終于可以見到你了。”景珂含笑握住她的手,将她帶往房間內放置了點心食物的桌案前。

“王爺……”她低聲開口,試着掙開他的手。

但是他卻沒有放開她手,将她帶過去坐了下,依舊神色癡癡地看着她,“瑤光,你好美,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要娶你為妃了。”

臉上帶着輕笑,她的聲音卻在微微發顫:“王爺說笑了。”

景珂只覺得一生之中,再也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快樂了。面前坐着的是心愛的女子,秋水為神,美玉為骨。一室的喜色映得她頰上微微浮現出淡淡的胭脂色,螓首娥眉,朱唇皓齒,一切都是他所心心念念難以忘記的樣子。

不是沒有見過比她更美麗的女子,但是她的美麗卻仿佛是上天特意為他準備的一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完全符合了他心目中所喜愛的模樣打造出來的。

察覺到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他手中輕顫,他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中落下一吻,“叫我的名字。”

她微微搖頭,發上黃金鑲寶石步搖上的長長串珠随着微微一蕩,傳來脆而輕的“泠泠”之聲,随即低下頭去,看着被他握住的手指。

景珂終于松開手,将桌案上的酒斟在兩個杯中,随即遞給她一杯。翠綠的杯盞越發襯得她十指纖纖,膚色柔白,他含笑開口:“瑤光,喝了這杯酒,我們便真的是夫妻了。”

長睫微擡,靜靜看他一眼,随即與他共飲下杯中之酒。

并不讨厭他,但是為何……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針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讓她不得不面對現實,面對她已經成為雩王妃的事實。

酒順着喉嚨辣辣地下肚,她忍不住微微一咳,面上頓時泛起緋色,一雙溫熱的手掌卻恰到好處地輕輕拍撫在她背上,随即他輕笑一聲,“原來瑤光如此不勝酒力。”

“為什麽是我?”她突然擡頭,開口詢問,“你曾見過飛瓊,但是為什麽,是我?”

景珂認真地看着她,許久之後,唇角微微現出一抹微笑,随即開口:“一見鐘情,再無二意。任她紅顏如畫,我眼裏,卻只有你一個。”

“或許,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麽好,起碼,你同飛瓊說過話,可以大致看出她是什麽樣的姑娘。而我,你只見過那一面,并不曾了解,又怎麽會喜歡呢?”瑤光微微擡睫看他。

景珂只見她眸色清遠,微微的有神光離合之感,略微一怔,已然開口:“天邊雲卷雲舒,雨絲風片,朝飛暮卷,我并不曾了解它們,但是我喜歡;堂前燕語聲聲,莺啼呖呖,明媚如剪,我從不曾了解它們,但是我也喜歡,至于你,不是因為你有了什麽一定要我喜歡的理由……瑤光,你對我來說,是難得的。”

微微一帶,只覺得懷中莺莺嬌軟,燕燕輕盈,淡淡的幽香傳來,讓他頓時迷醉其中。手上用力處,已經将她輕輕抱起,随即大步走到床邊,才将她放下來,伸手擡起她尖秀的下颌,軟語開口:“瑤光,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讓我歡喜了。”

心下不由輕顫抖,一滴眼淚瞬間滑落,他俯身吻去,一路熱熱蔓延下去,最後停在她耳邊,“不要怕。”

流蘇金鈎輕輕松開,鲛绡紗帳遮掩住了房內的旖旎。身上的紅色喜服無聲委落,仿佛落花輕墜,不驚片塵。身下涼滑的錦被漸漸溫熱,她的手卻始終緊緊壓在那半面銅鏡之上,硌出清晰的印痕。時間久了,連它也變得溫熱起來,與體溫融在一塊兒,再不覺得冰涼。

紅燭依舊高燒,仿佛絲毫沒有暗淡的痕跡似的,微微睜開眼睛,只覺得整個人似乎都要被那片緋紅淹沒,提醒着她此刻即将失去的東西,莫名的刺痛席卷身心。她終于無意識地放開了手下的鏡子,半幅錦被淩亂地遮住了它。

他的吻溫柔而強悍,似乎連她的氣息也要一并吞沒似的。心上火燎一般,眼前頓時流光缤紛,深紫、朱紅、澄碧、銀灰、明黃,就像那夜的煙花,重新在眼前綻放一樣……

世間一切仿佛都颠倒了,微微閉上眼睛,眼淚再次垂落,滑至鬓角,印出冰涼的一片幹澀。

時間一分一分流逝,夜半時分,卻突然驚醒了。

看一眼身旁的男子正安穩地沉睡,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注目。

這便是她的夫君,此後将要攜手一生的人。

飛揚的眉,俊雅的容貌,微微含笑上揚的唇,仿佛在夢中,依然欣喜無比。

錦被光滑,自身上無聲滑落,她索性掀被而起,不忘順手帶走那半塊銅鏡。

燭淚垂垂,燃燒了半夜後猶如一樹小小的紅珊瑚。她只坐在一旁,靜靜地将那銅鏡翻來覆去看得仔細無比,邊緣上刻着繁麗的花紋,看起來倒是極為精致之物。

昔有“破鏡重圓”的典故……

忍不住手中一顫,大哥,你也同我一樣妄想着,還能有再重逢的一日嗎?

身上漸漸覺出涼意來,她終于起身,将那半面銅鏡用一方嵌着寶石的金盒裝了細細收藏妥當,這才回身上床。

燭光漸漸暗淡了下去,身旁的人微微一動,随即一握她的手朦胧開口:“怎麽這麽涼?”

她無聲委在他胸前,仿佛倦極的鳥終于找到了暫時栖息的樹枝一樣。

靜靜閉上眼睛,大顆的眼淚瞬間被他身上的綢衣吸收,泛出微微的一點淚痕。

這個夜,同樣有人無心安睡。

房間內的燭臺上燭淚垂垂,飛瓊站在書案前挽袖提筆,一字一字寫得徐緩。

惠兒已經在不停地打着呵欠,但是卻并沒有要去睡覺的意思,倒是飛瓊已經催了她好幾遍要她去睡了,但是她依舊沒動,只是慢慢地幫她研着磨。

微微的墨香散開,上好狼毫輕輕點上一點,便有暗香幽幽四濺。

翻來覆去,飛瓊卻始終只寫着一句話。

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便是這麽喜歡嗎?

喜歡到即便明知道他已經成為了自己的姐夫,也還是控制不住地思念他嗎?

“二小姐,加件衣服好不好?”惠兒過去把半掩的窗子關緊,随即拿了件衣服給她。

“不必了,寫字會不方便的。”她微微搖了搖頭,随即興致勃勃地開口:“惠兒,你看我這字寫得怎麽樣?”

惠兒連連搖頭,“二小姐的字自然寫得極好,但是惠兒又不懂這個,不如以後請大姑爺幫你看不是更好?”

非瓊面色頓時一僵,随即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說的也是。”

說完不再開口,依舊一筆一畫寫得無比認真。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明知如此,卻已然身陷其中。

惠兒見她書寫的速度愈來愈快,臉色也漸漸泛紅,忍不住伸手一探她的額頭,頓時低呼一聲:“二小姐!”

飛瓊一笑擱筆,只覺得頭腦有些發暈,面上仿佛被火燒一般,熱熱的一片,卻依舊笑着開口:“我沒事。”

“都燒成這樣了還說沒事?”惠兒急得都要掉眼淚了,“我去請大夫過來。”

“不用了,”飛瓊淡然一笑拉住了她,“即便大夫來,也是治不好的。”

微笑着松手,看着剛寫完的字出神。

即便明知道相思無益,卻還是願意這樣癡守一生。

原來對他……已然生情了嗎?

大婚後的第三日,景珂要帶着她進宮謝恩。

因是新婚,再加上又是第一次面見帝後,未免失儀,瑤光便由着雩王府中的侍女為她挑了梅紅色織錦廣袖宮裝禮服換上,瑰麗的裙角迤逦流霞地拖曳在身後,上面細細地繡着穿枝薔薇牡丹紋,每一瓣每一朵都極盡妍态,仿佛占盡了韶華盛極的無邊春色。

換了衣服之後自有侍女為她梳髻,透過鏡子看身後。那個侍女鵝蛋臉兒,笑容甜美,眉心一點胭脂記,倒是極伶俐的一個妙人兒,忍不住便出口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回王妃的話,奴婢叫清菡。”她含笑回答,手勢依舊靈巧地在她發間穿梭。

王妃?

瑤光面色一黯,仿佛從高空之處突然跌下似的遍體生寒。

身後的清菡并未察覺,依舊絮絮開口:“王妃可真美,難怪王爺那麽喜歡,總是對着王妃的畫像,看一回嘆一回。”

“畫像?”瑤光微微側目看她。

“可不是。”清菡一笑開口,“是王爺自己畫的,還題了詞,就挂在書房裏。”

随口應了一聲,瑤光暗自苦苦一笑。說來說去,這便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嗎?

若她當日沒有去見大哥,是不是就不會遇到他?

是不是就可以等到大哥辦完所有的事情來找她……

“在想什麽?”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幾乎吓了她一跳,長睫微擡,景珂正滿面含笑地扶着她肩膀站在身後。

“沒有。”她搖了搖頭,悄悄朝後避了一避。

一旁的清菡笑着開口:“王爺,我和王妃剛才正說到書房裏的那幅畫呢。”

景珂聽她那麽一說,臉上居然生出一絲不自在來。轉臉去看瑤光,卻見她并沒有什麽意外的表情,不由下意識握住她的手,“可惜我并不能畫出瑤光你的傾城容華來。”

瑤光心下一冷臉色卻微微一紅,随即開口:“有人。”

“清菡乖覺,已經退下了。”景珂微微一笑。

瑤光擡頭去看,發現清菡果然已經出了房間,正欲起身,景珂卻在她肩上微微一按,随手執了一管螺子黛,瑤光頓時大羞,按住他的手,“王爺要做什麽?”

景珂無奈失笑,“原本想效仿張敞,偏偏瑤光要如此大煞風景。”

瑤光臉色頓時飛霞,“王爺!”

“該罰,昨天不是說要你喊我的字?”他搖頭輕笑,放下手中的螺子黛,伸指與她按住他的手指相握,随即将她輕輕一帶攬在懷中,“既然我得償所願,那麽,瑤光可有什麽心願?”

“我若有的話,王爺……”被他在手心懲罰一吻,瑤光只好改口,“從嘉是想要為我實現嗎?”

“只要我力所能及的話。”景珂點頭開口,含笑看她如玉容顏。

瑤光靜靜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真的可以說嗎?”

“自然!”景珂略一點頭,随即含笑開口,“你怕我辦不到?”

“不是,”瑤光搖頭,随即不動聲色地離開他的懷中,“我只希望王爺若有一天視瑤光為雞肋時,一定要放瑤光自由。”

景珂頓時面色一僵,勉強笑着開口:“我視你如珠如玉,怎麽有朝一日變成雞肋?”

瑤光見他神色有異,淡然低頭一笑,“只是随口這麽說一說罷了,王爺現在覺得瑤光很好,只怕日後會有更好的女子出現在王爺面前……”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便放開她讓她自由可以嗎?

景珂這才安心,伸指便要發誓:“不論這世上再有多美貌的女子,從嘉此生必不負瑤光!”

“何必如此。”瑤光拉下他伸出的手,神色有瞬間的恍惚。

景珂見她眸中怔怔之色,雖然不解為何,但是卻愛煞了她所有的一舉一動,不自覺地攬她入懷,細密的吻在落在她的眉心。

瑤光卻推開了他,“不是要進宮嗎?”

景珂無奈,只好攜了她的手,乘了馬車,趕往宮城,不忘對她叮囑:“不用緊張,有我在呢。”

瑤光無聲地點了點頭。

鳳藻宮。

皇上皇後端坐寶座之上,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對璧人。

行過禮後,皇後招手喊了瑤光過來,将她細細打量上下,忍不住笑着開口:“果然是個美人兒,怪不得珂兒會如此猴急。”

瑤光輕輕陪着一笑,卻見皇後随手從發間取了一支鎏金掐絲轉珠點翠簪,上面懸着無數細細串珠流蘇,簪身上更繪着無數細小精致的花紋,看着她笑了一笑後,順手為她插在發間,忍不住驚呼:“母後……”

皇後卻又拉着她左右看了一看,頻頻點頭,“果然相配。”

她無奈只好行了禮開口:“瑤光謝過母後恩典。”

成帝笑着去看雩王景珂,“怪不得那次那麽着急,原來如此。”

原本是随口一句話,卻冷不防想到之前的事,心下不由黯然。

那個孩子……也喜歡着她是嗎?

皇後卻又笑着開口:“說起來這許将軍也真是有意思,怎麽會養出這麽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來?前些日子見過飛瓊,以為已經是從未見過的姑娘了,沒想到今天又見到了瑤光,居然是一個賽一個的招人喜歡。”

“母後謬贊,瑤光姐妹實不敢當。”瑤光忙輕聲開口。

景珂卻一徑微笑,看着她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三分幸福和滿足的意味。

皇後笑了一笑,随即注意到兒子的目光,忍不住笑谑:“原本還想經常宣你來宮裏看本宮,如今看來,珂兒定然不肯。既如此,本宮還是多宣你妹妹來兩趟吧,那姑娘本宮喜歡。”

瑤光微一側目,随即注意到景珂此刻的神情,微微一怔後,只好垂下頭去當作沒有看到,“飛瓊年紀尚幼,承蒙母後喜歡,能經常得到母後的教誨,那也是她的造化。”

皇後不由得側臉去看成帝,“看看,果然跟飛瓊說的一樣,進退得當,對答合宜,許将軍家養的好女兒呢。”

瑤光微微一笑,低頭看着腳下光滑如鏡的澄泥金磚地面。

連腳下踩着的地,也這般富麗堂皇,盡顯皇家氣派。

這一切都這麽好,夫君對她寵愛有加,皇上皇後亦是親切無比,待她極好。

但是她卻偏偏不喜歡。

沒有辦法去控制自己,每每一想到,心下便會細細碎碎地疼。

大哥,你現在是否也如我這般痛呢?

出了宮,卻并沒有回雩王府,瑤光疑惑地開口:“我們要去哪裏?”

“自然是去你家。”景珂微微一笑,“民間嫁娶,有‘回門’一說,我們也該回去看一看。”

瑤光看他一眼,心下一嘆,随即輕聲開口:“你待我,倒是真好。”

身為皇子,皇帝親封的雩王,卻一點兒也沒有王爺的架子,倒如平常人般自在潇灑。

景珂含笑握住她的雙手,“你是我的妻子,又是我請求父皇母後允的婚,我當然要對你好。”

瑤光微微撩開轎簾看着外面景色,随即淡淡開口:“如果那日你不曾遇到過我呢?”

“你也知道,父皇和母後如果要決定我的婚事,一定會在那些王公大臣之間細細挑選有沒有合适的人選。即便那樣的話,瑤光,我還是會遇到你的,只不過,可能在時間上會晚一點,”景珂含笑看着她,“但是,你注定會是我的妻子。”

是嗎?

只是時間上晚一點兒?

他可曾知道,他的“晚一點兒”對她來說,可能就意味着得以同自己心愛的人攜手一生,而不必像現在這樣,朝朝暮暮,被相思之刃割到傷痕累累?

是誰錯了呢?

似乎并沒有人錯。

他只是做了任何一個傾慕于心的男子都會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所喜愛的女子成為自己的妻子。

只不過因為生在帝王之家,所以便可以輕易達到他夢想,其實他也同樣沒有錯。

或許,這是上蒼故意同他們所開的玩笑吧。

“到了!”耳畔傳來他的聲音,随即她只覺得身上一輕,已經被他抱下了馬車,得到消息的爹娘等人已經快步迎了上來,随即行禮,“恭迎雩王爺、雩王妃。”

瑤光心下有一瞬間的恍惚,便要掙開景珂的懷抱,他卻只是笑着開口:“免禮。”

随即整個人已經被他抱進了府內。

終是掙脫開來,面色微紅,心下更是尴尬不已,遠遠地看到身後的妹妹發間金簪上的光芒一閃,“我爹娘可不像你,你這樣會吓到他們的。”

景珂笑了一笑,“好,我等下自然會向岳父岳母陪罪。”

身後的許将軍看着走在前頭的二人,終于悄悄地松了口氣。

飛瓊一直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後,帶着惠兒慢慢跟着衆人到了前廳,悄悄兒地撿偏僻角落坐了,只希望不被人注意到。

所謂近君情怯,便是這樣吧?

景珂等衆人坐下來,果然以大禮相拜:“見過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被他這一聲稱呼喊得有些發呆的許将軍和許夫人半天才醒悟過來,忙不疊地便要扶他,“雩王萬萬不可行此大禮。”

“即便從嘉身為皇子,二位也是從嘉妻子的血親,行此大禮參見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又有何不可。”景珂說着又恭敬地拜了一拜,這才起身,看到一旁的飛瓊,随即點一點頭,揖手行禮,“二妹有禮。”

飛瓊勉強起身福了一福,“姐夫不必客氣。”

許夫人悄悄詢問瑤光:“雩王待你如何?”

“很好。”瑤光不欲多說,略略點一點頭,随即起身對景珂開口:“從嘉,我要和妹妹說些話,你陪我爹娘多聊一會兒吧。”

景珂點頭,含笑開口:“去吧。”

瑤光這才走過去看着飛瓊輕聲開口:“妹妹,我們回房間去。”

飛瓊擡頭看她一眼,輕微地點了下頭。發間紅寶石發簪上的串珠略略動了一動,随即起身随着她朝後院走去。

推開房門,房間裏的一切擺設幾乎都沒有任何改變。瑤光靜靜地看着書案上那堆依舊堆在那裏的卷軸、牆壁上張挂着的前人的詩畫、闊口粉彩開光山水人物瓶中淡藍寶綠的數十枝孔雀翎。

仿佛還是前些日子的模樣……

心下微微一悸,随即示意碧瑚關上了房門和惠兒守在外頭,伸手握住飛瓊的手,她無奈地看着妹妹,“飛瓊,你怨恨姐姐嗎?”

飛瓊勉強一笑,“姐姐說哪裏話,如今姐姐做了王妃,姐夫對姐姐似乎也很好的樣子,飛瓊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怨恨姐姐?”

瑤光神色黯然地放開了她的手,“姐姐知道你一直仰慕雩王……”

“姐姐,”飛瓊急忙打斷她的話,“雩王現在是飛瓊的姐夫,姐姐千萬不要這麽說,被人聽到會誤會的。”

瑤光凝眸看她,飛瓊與她對視一眼後,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飛瓊。”她伸指慢慢撫過屋中的案幾,“你可知道,我真希望這一切不曾發生過。”

她的語氣很是平靜,但是飛瓊聽在耳中,卻總覺得她語氣中的苦楚之意讓人随之心酸,擡頭看一眼,卻見她居然立時掉下淚來,她頓時被吓了一跳,“姐姐,你怎麽了?”

“明知道是錯誤,明知道是悲劇,我卻偏偏還是選擇了這麽走……”瑤光微微揚唇,面色卻瞬間暗淡。語氣低微,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語。

“姐姐,你怎麽了?”飛瓊上前輕撫她的肩背,擔憂地低聲問她。

瑤光含淚搖頭,心中猶如被利刃生生切割,再不得完整。

這房間裏所有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但是她卻已經不同于往日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她極力壓抑着自己,心間卻被極大的傷楚箭一般貫穿,愈發抽噎難忍。

大哥,大哥,終究是瑤光福薄緣淺……

飛瓊見她如此傷悲,心下不由一動,“姐姐,可是因為那個人……”

瑤光驀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甲幾乎都深陷在她的手背皮膚中,“你……見到過?”

“姐姐大婚當日,隐約見過那人的身影,”飛瓊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姐姐……”

瑤光含淚點頭,看着她凄然一笑,“你我姐妹,到底誰更不幸一些?”

飛瓊的眸似寒星一般,“姐姐當日為什麽不跟他一起離開?”

若是離開了,若是離開了,會不會……

瑤光拂去臉上淚痕,“若我離開了,便是與人私奔,到時候皇家顏面何存,必然遷怒爹娘;而爹娘念及我時,又情何以堪?”

“但是……”飛瓊心下頓時一急。

瑤光微微擡眸,将再次蔓延上來的淚意逼回,“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飛瓊看着她臉上猶自未幹的淚痕,默然無語。

或許是她自私,但是此刻,她真的滿心埋怨和遺憾。

為何……姐姐不同那人離去?

心有所屬的姐姐,同雩王又是如何做夫妻的?

此刻她滿身心裏,居然不自覺地憐惜對此茫然不知的雩王。

她曾經幻想過,若是她是雩王的妻子,她将奉獻給他此生最真摯完全的愛戀,不會有任何一絲的保留,但是姐姐……對她來說無比珍貴的一切,姐姐卻絲毫不珍惜,并且愛着另外一個人,心裏沒有雩王的位置……

“我只知道,姐姐沒有走。”她微微揚唇,随即看向瑤光,“姐姐……”

“什麽事?”瑤光難得見她如此慎重認真的模樣,似乎只是不見了兩三天而已,曾經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般的飛瓊突然長大了許多。

“既然姐姐沒有走,”她垂首一笑,神色間清婉如許,“那麽,姐姐一定要好好待雩王,因為……他是你的夫君。”

瑤光猶如被當頭棒喝,心下頓時一凜。

飛瓊看着屋中某一點,淡淡開口:“雖然姐姐愛着別的人,但是現在的姐姐卻是雩王的妻子。我想姐姐也看得出來,雩王他喜歡你,你是他的愛情,所以不要讓他失望,也不要……讓我失望。”

瑤光的唇微微一動,正想要說話,飛瓊卻又再次開口:“飛瓊不會怨恨姐姐,只要姐姐好好待雩王,如此而已。無論姐姐再怎麽傷心難過,事情也已經是這樣了,姐姐斷不可能将一切再恢複到以前的狀态,所以只要這樣就好了。”

瑤光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着她,又仿佛只是看着虛空中的某一點。過了許久之後,才勉強抽動唇角笑了一笑,“你說得對,無論怎樣,我也斷不可能将一切再恢複到以前的狀态了……”

“姐姐,”飛瓊微微吐了口氣,面上做出興高采烈的表情,“就當作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吧,姐姐如今是新婚,理當高興才是。這樣吧,妹妹寫一幅字送給姐姐好了。”

她果然招呼惠兒取了筆墨紙硯來,略一思忖,已然落筆。

誰言生離久,适意與君別。

衣上芳猶在,握裏書未滅。

腰中雙绮帶,夢為同心結。

常恐所思露,瑤華未忍折。

放下筆後,她将那幅字拿給姐姐,“我知道姐姐喜歡那首《有所思》的曲子,那麽妹妹就寫一首梁帝蕭衍的《有所思》送給姐姐吧。”

瑤光看着那幅字出神,卻聽到碧瑚在外頭敲了敲門開口:“大小姐,王爺請你回去呢。”

瑤光手下微微一顫,随即着碧瑚取了那幅字朝前院走去,走不過兩步卻又停步,回頭看向飛瓊,“多謝妹妹。”

飛瓊在她身後微微點一點頭,猶豫片刻,卻還是跟了上去。

走到前廳,便見到景珂正在等她,瑤光對爹娘拜了一拜随即開口:“爹,娘,女兒先回去了。”

“回去吧。”許将軍點了點頭,随即又忍不住補了一句,“有時間,常回來看看爹娘。”

景珂微微一笑,攜了瑤光的手開口:“小婿一定會常陪着瑤光回來看望二老。”

瑤光又看了雙親一眼,這才随着景珂出門回雩王府。

景珂無意識地朝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碧瑚手裏的東西,“那是什麽?”

“妹妹寫的字。”瑤光亦回頭,卻正好看到爹、娘以及飛瓊跟着走了出來送他們出府。

景珂卻已然伸手取了過來,只看了一眼便贊了一聲:“二妹寫的好字,若有機會,一定多多切磋才是。”

瑤光看着飛瓊不遠處的身影默然,許久後才開口:“王爺喜歡詩詞歌賦,也喜歡書法,偏偏我并不擅長這個,王爺難道不遺憾選錯了人?”

景珂卻笑笑地與她攜手前行,“我會了就可以了,更何況,我娶的是妻子,不是知己。”

瑤光看他一眼,任他握着手帶着她上了馬車回雩王府。

那是她未來、甚至一生都會在那裏生活的地方。

馬車辘辘前行,街角處的青色身影微微一閃,待馬車經過之後随即又現身而出,看着遠去的馬車出神。

站在許府門前的許将軍無意中看到之後,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對着身後的許夫人開口:“我看到了一個熟人,過去打個招呼。”

許夫人點了點頭,随即帶着飛瓊走回府內。

許将軍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大步走了過去,伸手在那人肩頭拍了一下,“我說你……”

“楚離衣。”青色的身影回頭,随即報上自己的名字。

“楚公子又何必如此?”許将軍頗不認同地搖了搖頭,“瑤光終究已經出嫁。”

“正是因為如此,才放心不下。”楚離衣依舊看着長街盡頭處馬車的身影。

“為何放心不下?”許将軍微微挑眉,“雩王人品出衆,是瑤光的福氣。”

“我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幸福……”楚離衣看着那馬車的影子一點點變小,神色間頓時黯然無比。

“瑤光幸福不幸福,此刻應該由她的夫婿來擔心才對,”許将軍語重心長,“楚公子此刻,只是外人而已。”

楚離衣神色茫然無措,“我只是外人而已?”

許将軍将他上下打量,只見他面上微現新生胡碴,一身青衣上滿布褶皺,不過短短兩三天之內,居然憔悴如斯,心下不由微微垂憐,“我知道楚公子喜歡瑤光,但是瑤光已有夫家,如果再與你多有牽扯,豈不是置她于尴尬之境內?若被雩王知曉,他又會做何想法?你既然喜歡瑤光,自然不願意令她為難……”

楚離衣被他說得心下一驚,長揖一禮後開口:“許将軍教訓的是,是我……疏忽了……”

她的幸福已經與他無關了,所以,他不可以再想着她念着她,那樣只會給她帶來困擾。

再也不可能聽到她喊他“大哥”了,也沒有辦法再看到她為他而綻放的笑容……

“楚公子以後将會如何?”看他神色惘然,許将軍再次輕聲詢問。

楚離衣頓了片刻之後才澀然開口:“天地之大,四海為家。”

“既如此,老夫就與楚公子在這裏先行告別了,”許将軍口中雖這麽說,但是卻到底不忍,“楚公子與小女到底緣淺,如果強做留戀,只怕終究會傷己傷人。”

楚離衣唇角略略揚起,泛出一個憂傷的笑容,“勞煩将軍回頭見到瑤光,告訴她一句話,要她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許将軍點了點頭,随即看着他轉身大步離開。

楚離衣神色古怪,腳下匆匆,滿身心裏卻全是瑤光的影子,一走到無人的街角處,才停下了腳步。

若再不走開,只怕他會當場爆發。

但是,要他從此不再想念瑤光,要他遠遠地離開她,他如何能做得到?

他到底算什麽,又要去往哪裏呢?

曾經想過和瑤光一起回到自己的故鄉,但是此刻的他,倒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了。那麽去哪裏,也就沒有任何關系了吧?

只要讓他再見她一面,讓他可以同她親自道別……

那麽他就可以真正地放開,将她的幸福完全交托在她的夫婿的手中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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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薄硯烏墨不禁研

春雨如織,已經連下了兩日了。

雩王府。含慶居內,流蘇金鈎微微攬過一簾閑情,發束絲縧玉簪、身穿殷紅薄羅澹衫的瑤光靜倚窗前凝目不已。

身後的琵琶已經放置多時未曾動弦,碧瑚見她不語,自己也悄悄兒站在旁,不曾打擾她。

說春便已經春歸。

雩王府內春意盎然,各色植物抽芽拔節。從含慶居的窗邊朝外看去,片片碧色溫潤如玉,一片草色煙光。隔牆一樹初綻的杏花探出頭來,花瓣如冰似绡,淡淡的一抹粉色,越發襯得花瓣如玉般透明。

不知道站了多久,瑤光微微覺得累乏時才重新坐了下去。

她與雩王這般,便是所謂的夫婦嗎?

雩王對她真的很好,每每閑來無事之時,總是陪在她身側。她若彈琵琶時,他便在一旁含笑欣賞,若是他寫了什麽詩什麽字,也總要拉了她過來一同欣賞。每每見到她時,總是笑容滿面,軟語殷勤,只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似的呵護溫存。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若是這般看來,雩王實在是她的良人了,但是卻到底為何舉案齊眉,依然意難平?

“瑤光。”一雙溫熱大手突然落在她肩上,随即已經逐漸習慣,但是卻仍然被吓了一跳。

“你找我?”她微微轉身,輕輕拂開他的手,略略笑了一笑。

身後的景珂卻滿臉喜色,“我有驚喜送你。”

“是什麽?”她好奇地開口。

“跟我來!”景珂不由分說便攜了她手出了含慶居。

“你要帶我去哪裏?”見他行色匆匆卻又喜氣洋洋,瑤光再次問他。

“瑤光見了,一定會很喜歡。”景珂略一停步,随即對她笑了一笑。

瑤光滿心疑惑,卻還是随着他一起去了柔儀堂,走到近前的時候,景珂卻突然伸手遮住她的雙眼,“閉上眼睛。”

“你到底要做什麽?”雖然疑惑,卻還是閉上了眼睛。

清晰地感覺到景珂帶她走進了柔儀堂內,随即他松開手,得意地環顧四周後才笑眯眯地看着她。

四下裏一打量,瑤光微微愣了一下。

此刻的柔儀堂內以紅錦鋪地,繡羅護壁,雕花的紫檀木長案上擺滿了佳肴美酒,什錦果品。中間點綴着滿插栀子、米蘭茉莉等芳香襲人的瓶花,彩繪着各式圖案的藻井明珠高懸,光亮耀眼,如同白晝。四周條幾上放着銅胎鎏金或青玉雕琢的香爐,爐內燃着用名貴香料制成的獸形熏香,袅袅的煙霧薄薄散開,滿室便充滿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從嘉,為什麽要把柔儀堂裝置成這副模樣?”她疑惑地開口。

“有沒有很吃驚?”景珂含笑開口,“等下還會有更讓你驚訝的事情。”

說着,便握着她的手坐了下來。看着她滿面疑惑,景珂随即輕輕拍一拍手,霎時間只聽得環佩丁冬,接着一陣香風細細,從堂外頓時湧進無數身着彩虹裙裾和羽制上衣、肩披薄如蟬翼的七色輕紗、頭戴金花與垂珠相配的步搖,并飾以钿璎玉的舞伎和歌女來。

瑤光微微驚訝,景珂見她如此,便笑着将将一樣東西放到了她手中,“看看喜不喜歡?”

她低頭去看,卻是幾冊薛濤箋手抄的附有樂器圖示和演奏方法的殘譜。由于年深日久,紙張脆裂殘破,又經蟲蛀,曲譜時無時有,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驚喜地開口:“這是失傳了多年的《天香調》?”

景珂點一點頭,笑着對她開口:“是前些日子找出來,雖然只剩了殘譜,但是撿取片段曲子後她們卻也練習得不錯。我知道瑤光對此頗有研究,若是閑來無事,不妨看上一看,若是能夠把殘譜續完,倒也算是一樁妙事。”

瑤光将手中的《天香調》翻來覆去得看,心下喜歡,唇邊的微笑便加深了許多。

景珂看得出神,忍不住便偷香而去。

瑤光只覺得耳邊一熱,随即面色一紅,忙拿了那手中的《天香調》殘譜朝面上一遮,好擋住瞬間流霞之色。景珂忍不住放聲大笑,随即握了她手,“好了,我不鬧你便是,還是看歌舞吧。”

瑤光又看了他一眼,确認他不會無故偷襲,這才放下擋在面前的曲譜,靜心看着堂下舞伎和歌女的表演。

《天香調》由散序、中序和破三個部分組成,每個部分又分若幹遍,全曲共十六遍——散序四遍,中序和破十二遍,散序為前奏,不歌不舞。奏過四遍之後,才開始進入舞拍,音樂節奏愈加清晰明快,似秋竹坼裂,如春冰迸碎,此時一旁侍立的歌女開始放聲高歌,歌聲婉轉繞梁,幾乎可以三日不絕,輕緩處猶如春風拂面,綿延不斷;而那些舞伎也同時大顯身手,開始翩翩起舞,廣袖輕舒之處香風陣陣,裙裾飛揚猶如嫩蕊初綻,身姿猶如三春扶風弱柳,又如流雲行天,若卷若舒,千姿百态,美不勝收。

瑤光微微一嘆,“《洛神賦》中所說的‘翩若驚鴻,婉如游龍’也大抵如此吧。”

“只可惜有頭無尾,未免可惜。”景珂略顯遺憾地一嘆。

瑤光見此時堂下的舞伎已經舞到高潮之處,眼見這僅剩的殘譜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好勝心頓時升起,随手将一旁碧瑚手中抱着琵琶要來,微微試了兩下弦,随即依譜尋聲,憑借自己多年的心得技巧時辍時續悉心構思。堂下的舞伎原本已經舞到盡頭,此時卻聽得她琵琶聲又起,興起之下,索性放開舞步,身姿由徐入疾,只聽得耳邊音樂聲繁音急節,猶如跳珠濺玉,似驚雷閃電橫掃長空,又如三峽回流席卷飛瀉,只片刻工夫,紅錦地衣已經被碾踩得處處皺痕,細小簪環聲“泠泠”響起,直到最終音樂聲急轉直下,戛然而止。衆人才發現因為舞姿太過急促飛揚,簪發的金釵珠翠居然也随着音樂散落了一地,一時間只聽得嬌喘微微,除此之處再沒有別的聲音,所有的人都被剛才的舞曲相合時的盛景所震住了。

景珂終于鼓掌而起,驚喜地看着瑤光,“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瑤光,你實在讓我驚訝萬分!”

瑤光彈得盡興,此時面色微紅,神情飛揚,依然沉醉在剛才的舞曲中,聽他那麽一說後随即開口一笑,“其實還不夠好,剛才有許多處仍然可以多加修改,尤其是結尾。本來的曲子尾聲舒緩漸慢,如游絲飄然遠去,但是我總想着興盡而歸才是痛快,所以改成急轉直下,戛然而止,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她此時心思全在剛才的樂曲之上,一掃平日眉間的清愁薄倦,顯得格外神采飛揚,雙眸更是靈動如水,看一眼堂下的舞伎歌女同樣盡興的神情,景珂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即便如此,已經足以讓人驚嘆驚訝了,從嘉何得何能,能夠得你為妻?”

被他伸手一握,瑤光微微錯愕,但是還沒容她收下臉上的飛揚之色,景珂卻又将她抱起,大笑着步出了柔儀堂。

“你又要帶我去哪裏?”瑤光驚慌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襟。

景珂腳下略頓了一頓,随即在她耳邊低語開口:“瑤光,我真希望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愛你。”

瑤光心下一亂,随即擡眸驚慌地看向景珂。

景珂腳下未停,将她一路抱往他們素日歇息的陶然居,關上門後才将她放了下來。

瑤光不過才喘息片刻,一陣天旋地轉,卻已經被他壓在身下。

景珂伸手輕撫她的面頰,一字一句說得分明:“瑤光,我好愛你。”

不只是初見面時的喜歡,是比喜歡還要多一些的感情。

是愛。

瑤光微微一顫,随即驚惶地移開了視線。

他怎麽可以這麽說?

怎麽可以這麽說……來擾亂她的心?

“瑤光,我愛你,你愛我嗎?”景珂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可以看出他所要的答案。

無法回答,她只好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愛……嗎?

她這一生的愛情只有一次,卻早已經耗盡在那個煙花之夜了。

宮城。

禦苑中春花初綻,嬌蕊嫩柳,幾欲占盡這極致的春色。

皇帝所居的寝宮之內,跪在下頭的人膽戰心驚地開口:“回皇上的話,瑾王爺今天在場上打馬球的時候,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馬兒突然受驚,沒幾下子就将瑾王爺摔下馬來,等到禦醫趕到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偶感風寒這兩日正在養病的成帝吃驚得頓時從床上翻身而起,吓得一旁內侍勃然變色,“你說什麽?”

跪在下頭的人大氣也不敢喘,聽他問話,卻還是要小心翼翼地再次回答:“瑾王爺他……他……”

“父皇!”雩王景珂匆匆自外面走來,一臉的悲傷和難以置信的神色,“我聽說皇叔出事了?”

皇帝頹然地倒回龍床之上,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他與瑾王爺一母同胞,自幼兄弟二人便分外友愛,于詩詞上更是良朋善伴,如今乍聞他出事,實在是天大的打擊。

景珂亦是滿臉悲色,前些日子皇叔還喜滋滋地做了他大媒,怎麽才不過一個多月,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下頭的人卻又小心着開口:“所有的人都說……都說……王爺的馬是被人給做了手腳……”

“放肆!事情還沒查清楚,怎麽可以随便拿來說給皇上聽?”景珂一驚,連忙喝止住了那個人,随即斥退了他。

成帝聞言卻皺眉開口:“說什麽?”

景珂連忙開口:“父皇,你的身體尚未痊愈,又何必為了這等流言傷身,還是好好歇息吧。”

服侍父皇重新躺下來歇息,随即要一旁的內侍小心伺候着,然後景珂才茫然地走出皇帝的寝宮。

不是沒聽到流言,但是……畢竟是流言,能相信嗎?

對面卻急匆匆地走過來一個人,景珂下意識地擡頭:“七弟?”

對面走來的人還是少年模樣,生得骨架纖細,端秀非凡。他是成帝的第七子,景珀,字重山,年十四。此刻正好碰到三哥景珂,忙忙地走上來行禮之後開口:“三哥是從父皇那裏出來?”

“是。”景珂點一點頭,随即問他,“你想去哪裏?”

“我想去看一看父皇的病如何了。”景珀跟在他身旁走了兩步。

“父皇剛睡下,七弟還是回頭再去吧。”景珂看着他淡淡地開口,心中卻因為皇叔的死而滿腹糾葛。

“哦,我知道了,”景珀乖巧地點了點頭,随即面露擔憂不解之色問他,“三哥,你聽到皇叔的事情了嗎?”

景珂一愣,卻也知在宮中根本藏不下什麽秘密,随即點了點頭,卻并沒有說話。

景珀的聲音頓時又清晰地響了起來:“那麽,皇叔真的是被太子哥哥害死的嗎?”

景珂被吓了一跳,立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亂說,大哥又怎麽會是那樣的人?”

景珀迷惑不解地繼續問他:“但是大家都是那麽說的,說是大哥害怕父皇把帝位傳給皇叔,所以大哥就對皇叔下了手,說不定以後我們也會遭殃……”

“七弟——”景珂面色慎重地雙手按在他肩上,“你年紀小,現在根本就不懂,你只要記住少說話就成。別人那麽說也就算了,但是大哥和我們是兄弟,和皇叔也是血親關系,你萬萬不能這麽說大哥,我相信大哥是絕對不會做出那樣事情的……”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就聽到身後有鼓掌大笑聲傳來,語氣裏有說不出的嘲弄和冷然:“說得好,我倒不知道三弟居然如此維護于我。”

景珀被吓了一跳,差點兒就想縮在景珂身後。景珂看一眼畏縮的景珀,只好微微上前對太子景珏行禮,“大哥。”

景珏朝前走了兩步,看一眼景珀後随即開口:“七弟,你怕我?”

“我……我……”景珀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了景珂。

景珂無奈開口:“大哥說笑了。”

景珏看了他們一眼,神色冷淡而蕭索,“說笑?我素來不愛與人說笑。”

景珀平常便已經很怕這位太子哥哥,總覺得他看起來很是嚴肅,也不太愛和兄弟們一起玩,此刻見三哥為了自己而被為難,念及三哥平日的好,終于鼓起勇氣上前,“重山不怕大哥,三哥說大哥是兄弟,重山怎麽會怕自己的兄弟呢?”

“兄弟?”景珏頗玩味地勾起唇角,“你三哥的話,你倒是聽得仔細。”

景珂心下頓時一凜。

景珏是因為生母純孝皇後早逝又是嫡長子的原因才被立為太子,但是成帝卻一直不喜歡他剛硬狠烈的性格。若非念着純孝皇後,只怕當真早已将皇位交給皇叔瑾王,正是因為成帝時時以“将皇位改換”之語重責太子,所以造成景珏對皇位常常患得患失之感,久了,便更加喜怒無常,心機難測。

如今看來,倒是又疑心在他身上了……

姑且不說皇叔之死到底誰是誰非,反正對他來說,可是從不曾想過要做皇帝的。

于是便微微一笑,“大哥說哪裏話,七弟和我都是膽小之人,大哥千萬別吓我們。”

景珏又看了他們兩眼,冷冷哼了一聲,随即拂袖而去。

景珂見他身形索然,忍不住開口問他:“大哥要去哪裏?”

“喝酒。”景珏回頭看他眼,“三弟要不要一起去?”

景珂搖了搖頭,随即微微一笑,“我還要回雩王府。”

“回去陪三嫂嗎?”景珀好奇地開口。

“以婦人為念,難成大器!”景珏冷冷一哂,随即轉身離開。

景珂無所謂地笑了一笑,随即和景珀告別,徑直回了雩王府。

每每到宮中之後,便忍不住急着想要回來,只因為瑤光在府裏。

但是此刻他匆匆找遍府中的每一處,卻沒有發現瑤光的身影,倒是清菡看到他回來了,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王爺,王妃讓我告訴王爺一聲,說是家裏有事,回去探望,過一時便回來。”

“是嗎?”景珂微微一笑,随即大步朝外走去。

“王爺要去哪裏?”清菡急急地跟在他身後追問。

景珂含笑開口:“去接王妃回來。”

清菡忍不住笑出了聲。

王爺與王妃之間,倒還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呢。

許府之內,瑤光握着母親的手正擔憂地皺着眉。

許夫人微微一笑,“不妨事的,只是偶感風寒,歇息兩天也就好了。”

一旁的飛瓊連忙開口:“姐姐放心,飛瓊一定會細心照顧,讓娘的病趕緊好起來。”

“那就好。”瑤光無奈一嘆,看着母親:“只可惜女兒不能陪伴母親身側……”

“傻孩子,”許夫人撫着她的發開口,“你已經嫁人了嘛,怎麽還能常常陪伴着娘呢?”

瑤光微微咬了下唇,發間金鑲玉發簪上的流蘇頓時微微一顫,像不被人察覺到的心一樣,不小心便被什麽撞到,引起細微的顫動。

許夫人見她不說話,只細細地看着她,“氣色倒還好,看來雩王待你不錯,這下娘就放心了。”

“就是太好了……”瑤光低低開口,随即把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

飛瓊卻仿佛一臉無事的樣子微笑,“娘說的是哪裏話,姐夫若是對姐姐不好,幹嗎還要大費周折地親自去求皇上皇後賜婚?”

面上雖然若無其事,但是每每想及如此,心上便是一陣痛。

他的眼中,不曾看到為他傷神的她……

“說的也是。”許夫人笑着點一點頭,雖然之前還會因為那簽文的事而擔憂女兒,但是時間一長,她早就把那張簽文給丢開了。

反正現在看來,瑤光嫁得很好。

“姐姐今天會留在家中用晚膳嗎?”飛瓊好奇地問她。

“不,從嘉……”察覺到妹妹身子一僵,瑤光連忙改口,“王爺會擔心的。”

許夫人隔窗看了一眼天色,“那你快點回去吧,免得王爺挂念。”

“嗯。”瑤光點點頭,随即起身看向母親和妹妹,“爹娘請多保重身體,妹妹也要記得替我照顧好爹娘二老。瑤光已經沒有辦法再在膝前承歡,還望爹娘将那份寵愛一并轉給妹妹才是。”

說完後給母親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這才帶着碧瑚準備出門。

剛剛走出房門,卻見到父親正在房外檐廊下踱步。

瑤光微微一愣,随即走過去,“爹站在這裏,莫非是在特意等我?”

許将軍微微一嘆,捋了一下胡須後才開口:“上次你回來,那個人跟在你們馬車後頭看了許久。”

瑤光只覺心被重重一擊,沉得半天都說不出來一句話來。

許将軍見她臉色都變了,忍不住在心裏重重嘆了一聲。

察覺到自己的失态,瑤光只好微微側過臉去,不敢正視父親的臉色,随即輕聲開口:“他可曾……”

許将軍一嘆:“他要我留一句話給你。”

“是什麽?”瑤光頓時回轉臉來,神色迫切無比。

許将軍無奈地看着她,“他此刻大概已經離開南朝了,要我跟你說,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瑤光心下一顫,幾欲當場落下淚來,連忙匆匆一低頭。淚珠一點瞬間滴在胸前,綢衫并不吸水,那顆淚珠便順着衣衫滾了下去,落在走廊上,只見微微的一點暗塵。

怕會繼續失态下去,她只好匆匆開口:“爹,女兒先行告辭,回頭……再來看你老人家。”

她說完立即腳步匆匆地朝外走去,片刻已經出了許府,碧瑚緊緊地跟在她身後,擔憂地看着她。

出了許府,面前就是四通八達的街道和熱鬧的行人,南來北往,東奔西走。她看得出神,心下酸楚,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顆顆往下落去。

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大哥,你只這樣簡單一句話,便不告而別了嗎?

你明明告訴過我,說即便是故鄉,因為沒有可以供你思念的人,所以即便回去也住不久了。

天下之大,你又要去往哪裏?

便從此天涯一方,人海茫茫,此生再也不得相見了嗎?

雩王對我百般寵愛,錦衣玉食,噓寒問暖,唯恐照顧得不周到。但是大哥你呢?天涯孤苦,一個人要怎麽打發以後的漫漫時光……

“小姐……”碧瑚無奈地看着她,用力把她拖進街道的一角巷內,“不要在大街上哭,會被人看到的。”

她如何不知如此失态大不應該?只是……只是……大哥他一個人……一直是一個人……

她靠牆而泣,抽噎得幾乎無法喘過氣來。

仿佛前生的眼淚終于找到了虧欠之人,一定要還盡才肯罷休。

“小姐,你已經嫁給了雩王,就不要再想那個人了。雖然奴婢也不是很懂,但是小姐,事情既然已經是這樣了,你又怎麽忍心整日悶悶不樂的讓老爺夫人也跟着難過呢?”碧瑚輕聲勸慰着她。

“碧瑚,你不懂,”瑤光凄然搖頭,“若是我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念他的話,我又何必總是傷心?這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情。”

碧瑚取出帕子幫瑤光拭去眼淚,“小姐,還是趕緊回府吧。”

瑤光怔怔地看着那藕色帕子,沾上眼淚後微微的一點灰白的痕跡,茫然地點了點頭。

碧瑚見她點頭,左右看了一下,直到确認她并沒有什麽不妥之處,這才扶着她出了巷子。

沒走兩步,擡頭前面卻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碧瑚驚訝地開口:“王爺?”

前面的人回頭,不是雩王是誰?

瑤光微微一怔,随即勉強對他笑了一笑,“夫君怎麽會在這裏?”

“本來就是要接你回去的,”景珂看着她含笑開口,“但是岳父大人說你已經回去了,我剛才迎面沒有遇到你,想你也走不遠,就四處裏找一找了。”

瑤光低首開口:“我自己會回去的,不用這麽麻煩。”

不知道是她看錯了還是怎麽回事,總覺得他今天的眼神裏不知道為何帶着些古怪的神氣。

“我的妻子,自然由我來接。”他依然含笑,攜着她的手慢慢走回駕來的馬車前。

瑤光與他一起上了馬車後,車子随即朝雩王府方向馳去。擡頭看他一眼,再次看出他臉色略顯古怪,她忍不住開口:“從嘉,你有心事?”

“哪有?”他回答得太快了,說完之後看了她一眼後便不再說話了。

真正古怪。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沉默地面對她,瑤光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

察覺到她的眼神,景珂微微移開目光,淡然一笑,“可能是因為五皇叔的事情吧。”

“他怎麽了?”瑤光疑惑地開口。

“皇叔,去世了。”景珂淡然開口,表情有一瞬間的脆弱。

“怎麽會?”瑤光驚訝地開口。

“我也不相信——”他微微抽了一下唇角,臉色帶上了一抹悲傷,“似乎閉上眼睛,還能立即回想出來皇叔的樣子……”

“我很遺憾。”瑤光看着他那抹郁郁之色,如此似曾相識的表情,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但是從嘉,千萬不要太過傷心傷神……”

她的手搭在他手上的瞬間,景珂下意識地一顫,随即擡眸看向她。

瑤光這才發覺自己的舉動,正要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人卻已經被他整個擁在懷中,“從嘉……”

她發上有微微的蜜合香的味道,景珂的下巴抵在她肩上,緊緊地擁抱着她,“瑤光,不要離開我。”

她微微失神,整個人仿佛都要僵住了一樣。

他卻依然輕聲開口:“瑤光,我只有你……千萬不要離開我……失去了你,我便什麽都沒有了。”

他抱得那樣用力,仿佛下一刻,她便會消失在他面前似的。

是嗎?

失去了她,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嗎?

怎麽可能?

他還有雩王府,還有別人永遠也無法企及的權力和富貴。

他怎麽可能什麽都沒有?

只因為他一個心血來潮的異想,她便被送到了他的面前,如果只是因為失去了她便失去了一切,那麽她,實在是太被高估了……

只有大哥,才是什麽都沒有吧?

她在出神。

景珂看得很清晰,逐漸熟悉了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她想到了什麽,眼中才會又帶上那抹薄薄的輕愁和憂傷?

他只記得初次見到的她,似乎并不是這樣的。究竟是他的記憶有誤,還是那次的相遇,他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她?

車聲辘辘,終于停在了雩王府前。

景珂伸手攙她下車,随即帶着她一同回到了陶然居內。

她卻微微掙開了他的手,随即掩飾似的開了口:“我想彈曲子,你要聽嗎?”

景珂微微點一點頭,随即坐到一旁,看着她取了琵琶坐到一旁試了試弦,随即便攏撚抹挑,專注于自己手中的琵琶之上。

那是一曲《有所思》。

景珂的眼神落在她發間數根梅花竹節碧玉簪上,随即緩緩落下,看着她身上碧色的薄羅澹衫出神。

誰言生離久,适意與君別。

衣上芳猶在,握裏書未滅。

腰中雙绮帶,夢為同心結。

常恐所思露,瑤華未忍折。

突然想到那一日,看到的那一幅好字……

曲聲悠揚反複,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瑤光翻來覆去彈奏的始終都是那一首《有所思》,在他出神的這段時間內,已經不知道被反複彈了多少遍。他突然驀地起身,伸手拉住了她,“不要彈了!”

“沒關系。”瑤光輕笑,神色卻茫然,仿佛神思缥缈,不知道神游到何處去了。

“我說不要彈了!”他猛地伸手奪去了她的琵琶。

瑤光被他吓了一跳,立即睜着驚惶的雙眸看向他。

忍了幾忍,他終于握住了她的手緩緩開口:“你的手……出血了。”

瑤光一怔,随即慢慢低下頭去。果然,纖纖十指之上,鮮紅的一抹血痕清晰可見。

乍暖乍寒的春季,常常讓人着惱。

風寒總是悄無聲息地來臨,讓人想躲也躲不開。

雩王府內。

飛瓊含笑看着姐姐,“好在不是很厲害,歇息兩日也就好了,姐姐注意休息,多注意保暖就是。”

瑤光躺靠在床邊微微地搖了搖頭,“哪裏是不注意保暖,只是前兒半夜醒來多發了會兒呆,忘記了披上衣服,結果就成這樣了。”

“姐姐還是睡不着?”飛瓊疑惑地開口,“姐夫……他怎麽說?”

“還是那樣,半夜的時候總是會醒。王爺請了宮裏的禦醫來看過了,但是也只說是有些勞心過度。”瑤光自嘲地揚唇一笑,“就那樣吧,或許過些日子就好了。”

“姐姐。”飛瓊微微咬了下唇,“你……還在想念那個人?”

瑤光半天無語,看着一旁案幾上的太古鼎內焚出的袅袅香霧出神,過了許久後才慢慢開口:“我記得那天看到妹妹寫過的一句話,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此刻我的心,恐怕也已經焚盡成灰了吧。”

“姐姐,”飛瓊抓住了她的手,“姐姐難道一絲一毫也不喜歡雩王?”

瑤光淡然一笑,“無論怎樣,他對我總是極好的,我……雖然不曾喜歡他,但是……我也不讨厭他就是了。”

見她面色悵惘,心裏想的卻全是旁人,飛瓊猛地推開了她的手,“姐姐,你好薄情!”

瑤光猛地一怔,随即轉臉看向她,卻見她一張臉都已經漲紅。

飛瓊終于忍無可忍地開口:“姐姐明知道我……我總是希望他好的,但是這樣傷害他的人卻偏偏又是我最敬重的姐姐……”

瑤光見她如此,心下頓時一陣苦澀。

若是當初他選的是飛瓊該有多好,但是偏偏造化弄人……

“飛瓊,你還喜歡着他是嗎?”瑤光看着她的模樣忍不住開口。

“不!”飛瓊自覺失态,連忙搖頭,猶如發誓一般開口:“我只是不希望姐姐和他不快樂,因為你們都是我心中很重要的人。我最敬重的姐姐,能夠嫁給我……我曾經景仰過的人,我希望你們都過得很好……”

瑤光沒有說話,只靜靜看着她。

飛瓊面色愈來愈紅,終于按捺不住,起身後匆匆開口:“我說的是真的……姐姐需要好好休息,那麽飛瓊還是早點回去好了,就不打擾姐姐了。”

不去看身後姐姐的表情如何,她近乎是倉皇地逃離了她的面前。

心中有若黃連泛濫,苦得讓人幾乎難以忍受。

她最敬重的姐姐,能夠嫁給她……她曾經仰慕過的人……

無論怎樣想來思去,都是讓她心痛的理由。

她才只有十六歲,錦繡人生還有長長一卷沒有展開,但是卻偏偏讓她遇到了他。讓他遇到了她,那個人,是她的血親姐姐,這讓她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妹子!”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撐住了她幾乎撞上來的身子。

只聽得一個字,她便知道是他,臉色頓時染紅,微微行了個禮:“姐夫從宮中回來了?”

“是啊——”景珂點了點頭,随即發現自己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忍不住笑了,“妹子害怕我?”

“哪有?”飛瓊忙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為何一直低着頭只看着腳下的地?”景珂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飛瓊啞口無言,只好慢慢地将頭擡起,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景珂卻笑容滿面,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開口:“對了,妹子上次的字寫得真好。”

“姐夫太客氣了,姐夫的字寫得才真是好。”飛瓊面紅耳赤,只覺得被他誇得渾身都不舒服起來。

“哦,你見過?”景珂随口一問,卻意外地看到飛瓊驀地飛紅的臉。

猶豫了一時,飛瓊才輕輕地點一點頭。

景珂頓時心下一喜,“我還以為妹子是和外面的人一樣胡說着玩呢。”

“才不是呢,何況外面的人也不是胡說,誰不知道姐夫的詩好詞好書法好?人人都以能擁有姐夫的一幅字為榮呢。”飛瓊見他那麽說,居然立即與他分辯起來。

“那麽妹子又怎麽看呢?是不是也同那些外人一樣?”景珂想到她那日的字,忍不住來了寫字的興趣。

飛瓊漲紅着臉看着他,卻終究點了點頭,“若是姐夫肯給飛瓊也寫一幅,飛瓊自然高興萬分。”

“既然如此,妹子就不要急着走,咱們到書房去吧。”景珂看着她微微點了點頭,心下頓時大喜。

飛瓊看着他含笑朝書房方向走去,終是慢慢在跟在他身後走了過去。

即便他不知道她喜歡他,即便他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語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那都沒有關系。

她可以偷偷守着這份喜歡度過長長的人生……

她的确是這樣想的。

但是此刻他邀請了她,即便只是最簡單的理由,絲毫不牽涉到她心中隐私的秘密,她卻依然歡欣雀躍。

只因為,這即将到來的時光,将是完全的……

只屬于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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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風聲細碎紅燭影

驟風吹亂歸途,盼雲舒,不見江南江北雨曾疏。前塵恨,佳期盡,旅魂孤。誰嘆船頭船尾俱模糊。前塵速,佳期暮,旅魂獨。

“旅魂獨,旅魂獨……”飛瓊看着挂在牆上的字,口中悄聲細吟,目色溫婉,神情更是說不出的癡迷。

這首詞,确确實實是他寫給她的。

字是他寫的,連詞,也是他當時一揮而就,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東西。

房外的惠兒遠遠地看着許夫人走了過來,連忙深施一禮,“老夫人。”

“小姐在做什麽?”許夫人疑惑地看着緊閉的房門。

“似乎是在寫字。”惠兒連忙開口。

這個飛瓊,從那天到雩王府後,回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跟她說什麽話都心不在焉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許夫人略略頓了一頓,随即推門走了進去。

飛瓊被吓了一跳,“娘,你來了。”

“嗯。”許夫人應了一聲随即開口問道:“在做什麽?”

“沒做什麽。”飛瓊掩飾似的走到了桌案前,随意撥着案上的那一方墨,眼神卻依舊悄悄溜到一邊看那幅字。

“在寫什麽?”許夫人又開口問她。

“沒寫什麽。”飛瓊依舊順口回答,眼神依舊癡纏在那幅字上。

“飛瓊,你到底怎麽回事兒?”許夫人疑惑地得開口并向她走去。

飛瓊冷不防被她吓到,手上的墨頓時因為她的心不在焉而“啪”的一聲被碰掉在地上,墨跡點點,頓時濺上了她的裙子。

“你看看,還說自己沒事?”許夫人此刻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忙不疊地換過惠兒幫她換衣服。

“娘,我真的沒什麽。”飛瓊卻猶自如此回答她。

許夫人嘆了口氣,随意在屋中打量了一圈兒,“怎麽和你姐姐一樣了,房間裏這麽素淨?”

“沒什麽。”飛瓊換了衣服走過來,眼神快速地在牆壁上的字幅上打了個轉兒後含笑開口。

許夫人疑惑地随着她看過去,頓時注意到了那幅字上的落款,“那個……”

“那個……那個沒什麽的。”飛瓊眼見被母親看到,頓時驚慌地開口回答,心下卻忍不住一陣懊惱,随即忐忑不已。

傻瓜也知道什麽叫做欲蓋彌彰。

許夫人靜靜看了她兩眼,慢慢地坐了下來。

飛瓊見她不說話,心下更是緊張。

看一眼那牆壁上的字,又看一眼飛瓊,許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飛瓊,他是你的姐夫!”

飛瓊默然無語。

這是事實,她能說什麽?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他此刻已經是你姐姐的夫君,你怎麽可以這樣?”許夫人的面色沉了下去,“你是想要害你姐姐傷心嗎?”

飛瓊立即沖動地開口:“我沒有,我從不曾想過要害姐姐傷心。”

“那你為何要這麽做,對着一幅字看得如此入神,你已經癡迷了好幾天了,還想要怎麽做?只是一幅字而已!”許夫人無奈長嘆。

“娘也知道只是一幅字而已,飛瓊又能做什麽?”她重重咬唇,低首看着地面。

“我怕的是,它不僅僅只是一幅字而已!”許夫人心下一急,只覺得頓時頭疼不已。

“它不是一幅字,那它是什麽?”飛瓊咬唇低聲開口。

“你……”許夫人連連搖頭,“飛瓊,你是想要娘擔心着你姐姐不說,還要擔心你嗎?你明知道娘是什麽意思,你喜歡雩王,你以為娘看不出來嗎?娘又不是傻子,自己養的女兒什麽心思若還猜不出的話,娘又有什麽資格做你們的母親呢?”

飛瓊見她如此開口,再次默不作聲。

“飛瓊,你不能再這麽不懂事了。”許夫人看着她放緩了語氣,“你姐姐嫁的是王爺,說是雩王爺喜歡,誰知道這寵愛有多久,一朝失寵,又能怎樣?你若跟着陷進去,是想要接着過你姐姐那樣的日子嗎?娘和你爹以前只想着要你們平安喜樂一生,你姐姐嫁到王府去,已經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了。難道,你還想讓爹娘再這樣擔心你嗎?更何況,爹娘又怎麽會願意你們姐妹二人同時下嫁雩王,即便真的嫁了,到時候有多少閑言碎語出來你知道嗎?更何況即便如此,若是雩王喜歡你,你姐姐勢必會不再受寵,而若是雩王不喜歡你,也許他還會喜歡上別的比你姐姐更美的女子……到時候,你是想要爹娘看着你們姐妹争寵或是一起失寵嗎?”

飛瓊被她說得無地自容,眼睛裏淚光微微閃動,“飛瓊……飛瓊只是覺得委屈,姐姐她……姐姐她……”

“她怎樣?”許夫人疑惑地看着她。

飛瓊卻到底沒有說,微微的淚意在眸間離合,“到底是飛瓊沒有福氣罷了。”

“飛瓊!”許夫人頓時冷下臉來,“我不允許你這麽說,什麽叫做沒有福氣?難道你就這麽死心塌地地對他嗎?我清清白白的女兒,可不許這樣說自己!”

飛瓊忍了幾忍,眼淚卻終究還是掉了下來。

“總之你記住——”許夫人見她掉淚,終究不忍再責備她,只好慢慢開口,“他現在是你姐姐的夫君,你要将之前對他的所有想法全部抹煞掉,一星半點兒也不許留!”

飛瓊的眼淚頓時掉得更急。

許夫人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拍撫她的背,“答應娘,為了你姐姐,忘記他!”

飛瓊不得不輕輕點了點頭,垂首處又是一串眼淚落下來。

許夫人無奈地長嘆一聲,慢慢地走出了房間。

飛瓊獨立片刻後,終于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出聲。

忘記他、忘記他……

怎麽可能會忘記他?

從她十三歲之後,她腦裏想的,心裏念的,全部都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即便她一直到現在才知道他是什麽樣子,但是那并不妨礙她喜歡上這個人。

如果說忘記便能忘記,那麽她之前漫長歲月裏唯一奢豔浮華的想象,豈不是要全部丢棄?

豈不是等于将她的過往一并抹煞?那麽,沒有了回憶的她,要如何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如果能輕易就能抹煞掉所有的記憶該多好?那樣的話,就不必總是想念和思量。

雩王府外,楚離衣已經站在隐蔽的角落很長一段時間了。

沒有任何舉動,只是那樣看着,目光便已經癡迷至斯。

說離開,但是卻仿佛有什麽牽引着他一樣,讓回到澤縣的他身不由己地再次返回南朝。

他本是北朝人,卻偏偏要與南朝糾纏不清,正如母親一般無二。

馬車聲辘辘響起,楚離衣心下一驚,頓時閃身避開,擡頭看去,就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正朝雩王府而來。

确是曾見過的雩王景珂的馬車,比平常馬車大了許多的車身被裝飾得一派富麗堂皇,刻上了華麗而精致的花紋,四角垂着華美的璎珞。

馬車在雩王府門前緩緩地停了下來,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顫動似的,随即雩王景珂便匆匆自馬車內走了出來。

身上穿一襲天青錦袍,愈發顯得面如冠玉,人如玉樹臨風,周身自顯清貴之氣。

楚離衣遠遠地看着他進了雩王府之後才又閃身出來,随即看着雩王府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關上。

他忍不住苦苦一笑,卻依舊癡看着雩王府的方向。

隔着一扇門的距離,卻已經天淵之遠。

即便他從南朝回到北朝,再從北朝重新返回南朝;即便時間已經匆匆流逝過去,他卻依舊這樣放不開自己,自以為可以做到的事情,原來根本就沒有辦法做到。

瑤光,她究竟過得好不好?

陶然居外的臺階下綠草芳菲,春意盎然。居室內則一片安寧,隐約聽得琵琶三兩聲,聲音寧靜平和,說不出來的和祥。

瑤光抱着琵琶偶爾輕彈兩聲,周身上下仿佛籠着一層輕煙似的,碧瑚卻含笑在她身旁忙來忙去,“小姐,要不要給你加件衣服?”

“不用了。”瑤光微微搖不搖頭,眉間依舊帶着淡淡的悒郁。

碧瑚卻仍然不由分說地把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小姐,算碧瑚求你,你好歹多愛惜自己一點可不可以?”

瑤光看了她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披上就是。”

看着她把衣服披好,碧瑚卻突然又伸手将她的琵琶給拿了過去放在一旁,“小姐,你還是多休息一會兒吧!宮裏來的杜禦醫不也說要你好好休息,不要太過勞心勞力?”

“不過彈首曲子而已,哪裏來的勞心勞力?”瑤光不以為然地開口。

“碧瑚可不管,既然連禦醫都這麽說了,小姐就一定要這麽做。”碧瑚說着話就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

瑤光無奈地搖頭,“我還沒虛弱到走不動路好不好?”

碧瑚還是不停搖頭,“不行,也不知道小姐最近怎麽了,吃飯也沒胃口,總是覺得身子乏,禦醫看起來又神神秘秘的,我看還是小心一點好了。”

“沒事的……”瑤光的話還沒說完,陶然居的門突然被人給推開了。

是景珂。

原本他在宮中正陪伴着母後。母後自然也問他為何不帶着瑤光一起,只是瑤光這兩日身體不大好,所以也就不想讓她來回折騰,于是便回了母後,母後也沒有責怪,只是囑咐他要好好照顧瑤光,等身體好一點兒再來宮中伴她。

終究是心裏挂念,在宮裏并沒有呆多長時間,他便起身告辭,還惹得母後笑話。偏偏在那個時候,去雩王府幫瑤光看診的禦醫過來了。

瑤光和碧瑚同時回頭,見是他後才松了口氣似的。

“怎麽現在就回來了?”瑤光放下琵琶走了過來。

伸手握住她一雙潔白柔荑,景珂微微皺起了眉,“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嗎?怎麽不好好休息,反而起來彈琵琶?”

瑤光微微搖了搖頭,“我覺得并沒有什麽大礙,所以就起來了。”

景珂的手溫熱無比,看着她的眼神更是纏綿。瑤光微微地紅了雙頰,只好低下頭去,剛好看到他腰間垂着的一枚玲珑白玉瑩然生光。

半晌卻并沒有聽到他說什麽,瑤光疑惑地擡頭,卻在下一刻又被他習慣性地打橫抱起在房中轉圈,“太好了,太好了!”

瑤光無奈地接受着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在說什麽?”

景珂卻依舊笑容滿面地繼續抱着她轉圈,碧瑚頓時着急地開口:“王爺,小心別摔了小姐,小姐這兩天不舒服,禁不住你這樣的。”

“好丫頭,不礙事的!”景珂朗聲一笑,半晌後輕手輕腳地把瑤光放了下來,“你們家小姐沒事。”

碧瑚皺眉小聲嘟囔:“那小姐怎麽會不舒服?”

景珂卻笑容滿面地低下身子靠近瑤光,看着她微笑而不做聲。

瑤光忍不住臉色一紅,推了他一下,“你在做什麽?”

景珂伸手過去覆在她的腹部,一笑開口:“你不舒服,是因為……你有了我們的孩子。”

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讓房間內除他之外的另外兩個人目瞪口呆。

孩子?

瑤光吃驚地瞠大了眼睛,臉色頓時大變。

原來她最近這些日子覺得不舒服的原因……居然是因為有了孩子?!

她的腹中……有了孩子?

她和雩王的孩子?

她的臉色頓時蒼白,一瞬間居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茫茫然地微微擡睫,看着他含笑的眼睛。

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樣,發自內心的喜悅完全無法錯認,眼中的歡愉感激之色清晰而明顯。

他是那麽的喜悅着她腹中孩兒的降臨,但是她呢……

此刻的她,要做何表情?

是應該随着他一起微笑嗎?

輕輕落下一個吻在她的手心,景珂愛憐地開口:“你看看你,手這麽冰涼。”

長長眼睫微微一顫,她茫然地開口應了一聲。

看着她一臉茫然怔忡的表情,景珂忍不住一笑,輕聲在她耳邊開口:“不要做出這個表情了,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實,你正孕育着我們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

看她臉色不對,碧瑚連忙開口:“恭喜王爺,恭喜小姐。”

景珂擡頭看着她又笑了一笑,随即揮手讓她出門。待她出門後随即将瑤光輕輕抱坐在自己膝上,看着她輕笑,握緊了她的手,“瑤光,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遲疑地與他對視,瑤光終于開口:“你确定……我有了孩子?”

“是杜太醫說的,我想,應該沒有錯誤吧。”景珂揚起唇角微微一笑。

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腹部,實在是很難相信這個所謂的“事實”。

景珂伸手覆在她腹上,含笑開口:“你猜……會是這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瑤光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謝謝你。”景珂看着她突然認認真真地開口。

瑤光從茫然中回神,“謝我……做什麽?”

“謝謝你……讓我能夠擁有了除你之外、與我有更親密關系的另外一個人。”他的神情是難得的鄭重。

瑤光卻無措地避開了他的眼神。

她該說什麽?她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他?她該怎麽做,才能同他一樣表現出她的喜悅之情?

“不用這麽說。”最後她卻只虛弱地擠出了這麽一句,只覺得耳邊他的氣息愈來愈濃重,落下的吻也越來越熾熱纏綿。心下一亂,她忍不住猛地伸手擋開了他。

“瑤光!”景珂微微地止住了紊亂的呼吸,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沒想到……”她低下頭去,遮掩住心間瞬間而湧上來的驚惶。

生命……似乎愈來愈偏離她原有的生活了……

她該要怎麽做?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陰差陽錯,便再也追不回了,就像她之于他,他之于她。

人人都身不由己,為着種種不得已的緣由而錯過。但是明知道已經錯過,卻還是妄想着能多少再抓住一些什麽。她總是在做着自欺欺人的事情,以為只要減少與景珂的接觸,控制着自己的心,便可以固執地守候在原有的感情故事裏。

但是卻不知道,她既然早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麽遲早會因為那個選擇而付出相應的代價。

“你不喜歡?”景珂伸指擡起她的下颌凝眉看她。

“不,”她搖頭,卻不敢看他的眼神,“我……我喜歡。”

景珂又看了她一眼,才将她緊緊擁在懷中,“瑤光,你帶給了我生命中最繁盛的一片陽光。我真希望,這一生就這樣過去,可以握着你的手,看着我們的孩子幸福地生活,然後和你一起慢慢地老去。什麽皇家富貴權勢,我們全部都不用管,只要和你一起過着隐士一樣的生活,到一個只屬于我們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的聲音逐漸地低下去,仿佛夢呓一般地低低地回蕩在她的耳邊,猶如一張無形的網,繭一般将她慢慢裹住、纏緊。她掙紮不開,怎麽努力也做不到,最後只能頹然放棄。

手指觸到他的發,涼涼的,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即便勉強自己的表情做出笑的樣子,她的心裏,卻還是如此。

仿佛像做了錯事似的,一片冰涼。

她似乎……越來越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這是瑤光第一次獨自來新涼寺。

很多個以前,都是陪伴着母親來的。但是這次,她來到新涼寺卻是以雩王妃的名義,再不是以前那個站在母親身後素纨遮面的許大小姐。

長空大師的接待一如往常卻又似乎較以前慎重了許多,看着她的時候,帶着一種仿佛通達世事的了然,含笑開口:“王妃大喜了。”

“大師太客氣了。”瑤光微微一笑,緩步走進了香堂。

殿內香霧缭繞,蒲團早已擱置在地下。擡頭看去,寶相莊嚴慈悲,雙眼似合微睜,仿佛一切都早已算計,盡在掌握。

恍惚間突然記不得上一次來是什麽時候了。

輕輕移步,瑤光在佛像前緩緩跪下,閉上了眼睛。

那個時候她在佛前許的是什麽願?

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只是終究,一切都早已過去。

那麽現在,她又将如何呢?

大腦中一片空白,她只是身不由己地茫然拜了下去。此刻的她,早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的她了,再想……又有什麽用呢……

在佛前禮拜完畢,瑤光并沒有立即離開,只是漫步在寺內,随便走一走。

新涼寺地處幽靜,實在是個很适合獨思的地方。反正回去的話暫時也無事可做,不若在此走一走散散心也就是了。

寺內多種草木,因為逐漸入夏,所以這個時間早已經枝葉舒展。

寺內的放生池中的錦鯉在水間悠然逐波,微微的花葉落在水面上輕悄無聲,引來錦鯉競相争戲,小小的水泡浮在水面,瞬間便破碎在眼前。

水中的影子清晰可見,映出她面上微微的郁郁之色。探指想抹去,卻怎麽也消散不去眼中的無奈之色。

碧瑚遠遠地看着她,并沒有上前來打擾。

水面落花無聲,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了那抹煙色身影一現,随即消失不見。

瑤光猛地轉身擡頭四顧。

是他嗎?

是他嗎?

“小姐,小姐!”碧瑚見她突然快步跑開,頓時緊張的叫了起來,連忙跟在她身後追了過去。

風揚起了身上的藕色煙羅長裙,繡鞋輕軟,路上微微的石子硌得雙腳生疼,鞋面上微微的珠玉相撞聲傳來,紛亂如蝶翅般撲閃在她心間。

神啊,如果你果真慈悲,請讓我再見他一面好不好?

碧瑚只見她越跑越快,自己愈來愈被她落在身後,忍不住急着開口:“小姐,不要再跑了,身子要緊!”

瑤光充耳不聞,腳下依舊飛快地尋找着似曾相識的那個身影。寺廟原本就大,人又少,轉得幾轉已經離開了碧瑚的視線範圍之內。

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要耗盡在這茫然的追逐中,她腳下終于一軟,匆匆地扶了身旁一棵柳樹,這才撐住了緩緩下滑的身子。

珠淚零落,軟軟的柳枝拂在面上仿佛一只溫柔的手,卻只讓她更加悲傷。

原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破。

明明知道自己剛才什麽都沒看到,那只不過是幻想而已,卻仍然要這樣着魔一般尋找……她到底想要怎樣?

發間釵環淩亂,氣息喘喘,微微的抽泣終于漸漸轉變,她如孩童般放聲大哭,在這樣寂然無人的時刻和地方,放縱着自己的悲傷。

身後仿佛有一只手輕輕落在她的發上,低低的聲音也仿佛如夢般回響在她耳邊:“瑤光。”

微微的溫熱讓她猛地僵住了身子。

一寸寸移動身體,一寸寸回頭去看。

略含郁郁之色的眼睛,淡淡的風霜之感侵襲在眉間。那是她所熟悉的、常常會在半夢半醒的時刻不停回憶的一張臉。

“大哥……”茫然地開口,眼睫微微一擡,一顆大大的眼淚承受不住一般滑落在玉般面頰上,“我……是在做夢嗎?”

“不是——”楚離衣伸指接去她落下的淚珠,怔怔地看着手心中珍珠一般剔透的淚珠被陽光折射出的七彩光,在手心中熱熱的仿佛是一顆小小的太陽,“你不是在做夢……”

她驀地再次放聲大哭,緊緊地攬住了他的頸子,仿佛受傷的小獸,拼命地蜷縮着身子,以為這樣就可以看不到傷痕忘記傷痛,“大哥、大哥、大哥……”

碧瑚循着哭聲追來,看到眼前相擁的一對人兒之後,又悄悄地走開了。

所謂心碎,他終于明白了是什麽滋味。

近在咫尺,卻又仿佛已經天涯之遠,物是人非。

一聲聲的“大哥”在他耳邊如驚雷般撼動心上的弦,仿佛被風一擊,整個人都已經成為一個空殼,風呼嘯着而過,掠起撲面的寒意。

“瑤光,你好嗎?”伸手撫過她的背,他輕聲開口。

瑤光無語,卻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切膚之痛,仿佛被燙到了似的,他頓時無法言語。

抽泣聲漸漸平息,瑤光渾身發着抖縮在他懷中。

“瑤光,你好嗎?”看着她的眼睛,楚離衣再次低聲開口。

“大哥,”瑤光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溫暖,“你……沒有走?”

楚離衣搖了搖頭,“不,只是又回來了而已。”

瑤光更緊地攬住他的頸子,心上猶如被開水燙過一般。

楚離衣微微拉開了她,看着她又問了一句:“瑤光,你好嗎?”

“我不知道。”她輕輕地搖一搖頭,面上泛出一個凄然的微笑,“我不知道我過得好不好……大哥,你過得好嗎?”

“我……”他微微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瑤光癡癡地看着他,“大哥,你瘦了許多。”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斷送一生癡情,只消幾個黃昏。

往昔讀過的詞話一句句浮現在心頭,她仿佛恍惚間明了了什麽,“大哥,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楚離衣的手指在她鬓邊略略停留,“瑤光,他……對你好嗎?”

瑤光微微遲疑,但是卻說不出景珂對她有什麽不好的地方,“他對我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

但是她這一生的愛情,卻沒有押在他的身上。

緩緩松開她,他微微泛起一個苦苦的微笑,“既然這樣……我終于可以放心了。”

那個人……

瑤光面色微變,“大哥,放心……是什麽意思?”

他卻終于松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然後呢?大哥,你又要離開我,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明知道是自己任性,她卻還是開口。

曾經做選擇的人是她,他才是被她丢下的那一個不是嗎?

心下卻微微一酸,一陣難受的昏眩感襲上心頭,她忍不住幹嘔了幾聲。

楚離衣詫異地輕拍着她的背,心下卻電光火石一般,瞬間明了。

“你……有了他的孩子?”楚離衣的目光漸漸下滑,終于落在她腹間。

瑤光擡頭看着他,臉色蒼白地一笑,“大哥……對不起。”

讓他知道了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她只覺得狼狽不堪。

楚離衣心下一片茫然,幾乎在瞬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面前的人是他心愛的女子,但是她卻已經為別人孕育着骨肉,而那個“別人”,是他的兄弟……

即便他不承認,但是卻無法抹去這個事實。

瑤光看他臉色變了又變,忍不住悄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等到楚離衣察覺的時候,她已經退了五六步,與他之間隔着小小的一段距離。

咫尺天涯。

他遲疑地伸出手去,卻不知道為什麽終于放了下來。

眼淚仿佛怎麽也流不盡似的,她盡量地擡高臉,想着要把淚水逼下去,不讓他看見。

“瑤光,你要和我生疏了嗎?”他終于開口,話語裏藏着掩飾不住的悲涼,仿佛秋天草上的白霜,薄薄的一層,卻無端叫人心傷。

“不是大哥……在介意嗎?”她低低開口,含淚笑着看他。

楚離衣看着她半晌無語,似乎隔了很久才澀然開口:“瑤光……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該怎麽辦?

瑤光眼神一動,頓時淚珠滑下臉頰,伸手拂去,她帶着一抹淺淺的、伶仃如寂寥黃花似的微笑開口:“是啊,大哥,我們……該怎麽辦?”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顧慮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而他們之間也似乎變得越來越複雜。

他們,該怎麽辦?

筆架上擺放的是禦賜的“點青螺”筆,筆鋒尖銳、整齊,筆腰渾園飽滿,筆頭以鼠須制成,不散鋒,不脫毫,經久耐用。

案上的新安香墨用料考究,造型美觀,裝潢典雅,以松煙為基本原料,以麝香、冰片、犀角、珍珠、樟腦、藤黃、巴豆等十幾味防腐防蛀、除臭散香的藥物為輔助原料,和膠時添加生漆,制成了烏玉塊形制的墨錠,上面描繪着海天旭日的精美圖案。

新安香墨旁邊鋪的是淺雲色的薛濤箋,以麻楮白紙,用荷花、雞冠花的花瓣搗成泥狀再加膠汁調研塗抹改制而成,格外清新雅致。

再旁邊是上好的荷葉形龍尾石硯,石質堅韌細膩,溫潤瑩潔,發墨如油,撫之如柔膚,扣之似金聲,石紋理絢麗,神彩天成,硯額上刻有青蛙蓮葉的圖案,亦是精致無比。

瑤光很少特意要去寫什麽字,此刻看着案上這些東西,心下忍不住想到妹妹。若是飛瓊見了,只怕會喜不自勝吧。

于她,卻仿佛有些浪費了。

碧瑚在旁邊幫她磨墨,她略略看了一眼,随即開口:“好了,下去吧。”

碧瑚遲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退了下去,守在書房門口。

寫什麽呢?

她也不清楚,只是有些什麽話,仿佛想要一吐為快似的。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房間內的銅漏之聲突然變得清晰無比,一滴便似乎擾人歡夢,等她清醒過來,卻發現滿紙寫的都是他的名字。

楚離衣。

簾外燕子,海棠春思,琵琶弦上說相思。

“大哥,你的名字好生凄清。”

曾經,她這麽說過。

細細行筆,橫豎撇捺,橫豎撇捺,橫鈎豎橫撇捺。

一筆一畫,說盡曲折心思,銅漏點滴又是一聲。頓時心下一陣焦灼,那一筆卻再也寫不下去了。

提筆在手,墨汁漸漸彙聚,微微的“啪”的一聲,頓時讓她悚然一驚,淺雲色薛濤箋頓時被污了一片。

心浮氣躁。

随口喊來碧瑚:“幫我把它丢掉。”

碧瑚看了一眼,随即點了點頭,“知道了。”

瑤光微微一嘆,随即出了書房的門,剩下碧瑚一人對着那張紙發愁。

要丢到哪裏?

随手匆匆将那張薛濤箋疊合,朝袖中微微一揣,連忙出了書房的門。

還是撕碎了好。

碧瑚心下暗暗合計,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冷不防面前人影一閃,吓得她趕緊停下腳步,微微福了一福,“王爺。”

“王妃在嗎?”景珂含笑看着她開口。

“小姐回房去了。”她低下頭垂着袖子恭敬地開口。

“我去找她。”景珂點了點頭,随即便要離開。

碧瑚下意識地抹了一下額上的燥熱感。

一紙薛濤箋慢悠悠地以一種落葉的姿勢輕飄地飛到了兩人中間的青石路上。

碧瑚的臉色頓時大變,立即搶身上前便要撿起那張薛濤箋。

一只手卻在她之前出現,伸手幫她撿了起來。

碧瑚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景珂迷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被紙上熟悉的字跡吸引,慢慢地順着折疊的印痕打開了它。

景珂的臉色未變,只是淡淡地開口:“是他嗎?”

碧瑚茫然地看着他,突然醒悟過來,頓時面色蒼白,瞠目結舌。

景珂伸手過去,将那張薛濤箋慢慢遞到她面前,目色犀利如劍,灼灼地看着碧瑚。碧瑚只覺得雙腳發軟,下意識地搖頭,“奴婢不知道王爺的意思……”

“讓她亦喜亦憂的那個人……就是他嗎?”他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但是其間蘊藏着的澎湃之浪,就埋伏在那片平靜之色下,似乎下一刻,就會決堤而出。

原來是他!

楚離衣……

居然是他!

他嫉妒得幾乎想要發狂,怪不得他初次見到的她和現在截然不同,原來……

原來她所有的容華歡喜都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

原來那一日他去接她,她在暗巷中的哭泣是為了這個人!

碧瑚大力地搖着頭,面色蒼白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說!”驀地,景珂低吼出聲,面上是碧瑚從未見過的憤怒和狂亂。

他一貫都是優雅而清貴翩然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兇狠淩厲的表情,碧瑚被他吓得頓時雙膝一軟跪了下去,“王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可知道說謊的代價!”景珂對她厲聲喝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請王爺不要再問奴婢了!”碧瑚打定注意絕口不說,只好不停地叩首,用力太大,沒幾下,額頭就已經紅腫一片。

景珂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整個兒給提了起來,勃發的怒氣蘊藏在肌肉下,仿佛下一刻就能扭斷她的手臂似的。碧瑚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眼淚都掉了下來。

景珂的面色陰霾得猶如烏雲遮日,“你可知道,我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一想到他所傾心相愛着的女子心裏居然滿滿的想的全是別的男人,他就幾乎要發狂,往日的一幕幕情景頓時浮現在眼前。

難怪……難怪……

即便是有了他的孩兒,她依然不歡喜,一點兒也沒有即将要做母親的快樂。

她不愛他,或許連喜歡也不曾喜歡過他……

他驀地松手,放開了幾乎已經被扼得喘不過來氣的碧瑚,碧瑚一邊喘息一邊顫聲開口:“即便王爺……要取碧瑚的性命,碧瑚也還是不知道的。”

“好丫頭,好丫頭!”他卻突然放聲笑了三兩聲,聲音凄厲無比,逼近到她的面前,“今日之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不要說給任何一個人聽!”

随即他又笑了兩聲,驀地轉身大步離開。

飛絮紛亂拂面,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剪不斷理還亂。

他茫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一顆心仿佛突然間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楚離衣!

陽光猶如冬日草色霜容,泛着瑩白的寒意,披頭蓋臉襲來。

一個輕軟溫柔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姐夫。”

如當頭水淋,他悚然心驚,頓時醒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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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兩處沉醉換悲涼

回頭看去,卻見喊住他的人身着蜜合色薄羅裙裳,腰間系着丁香色如意絲縧,上面挽了個同心結,挂着一塊羊脂白玉,雕成了梅花狀,剛好壓住被風吹得微微飄起的長裙,軟緞素色繡花鞋,微微的一抹藏在裙下。

面色瑩潤若玉,雙眉微翠,明眸似水,眼神中分明的淺淺驚喜之色,看着他微笑開口:“姐夫。”

居然是她?!

他終于停下了茫然的腳步,向她走了過去,“二妹怎麽會在這裏?”

“天氣很好,随便走一走。”飛瓊心下怦怦直跳,只覺得緊張得全身都在微微地打着顫。

怎麽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擡頭看一眼天氣,景珂點了點頭,對她略略一笑,“天氣的确不錯。”

“姐夫怎麽不在府裏陪着姐姐?”飛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開口,“不知道姐姐這兩日可好?”

“還好。”景珂又點了點頭,眼神略帶一絲茫然,看着遠遠的柳梢頭上的一抹翠綠,腳下卻依舊慢慢朝前走着。

“姐姐如今大喜,姐夫一定也很高興。”飛瓊微微彎起了唇角。

“嗯。”景珂淡淡地點一點頭,“我很高興。”

看一眼身後無聲的惠兒,她終于再次開口:“姐夫有心事?”

景珂猛地一驚,從自己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下意識地搖頭,“怎麽會?”

周圍的一切仿佛突然變得靜寂無聲,有風微微拂過她身上的蜜合色薄羅長裙,被那梅花狀的羊脂白玉佩壓着,下面垂着的流蘇珠子一聲聲輕輕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和着腳下細碎的淺草撄葜聲,微微地撩人心弦。

“對了,前兩日姐姐差人送來了一副上好的文房四寶,說是姐夫讓送的,我還沒有謝過姐夫。”頓了一頓,飛瓊輕聲開口。

“你喜歡嗎?”景珂心不在焉地開口詢問。

“很喜歡,”飛瓊微微一笑,“‘點青螺’筆,新安香墨、澄心堂紙、龍尾石硯,姐夫的厚禮太重了,飛瓊真是愧不敢當。”

“怎麽會,”景珂看了她一眼,微微地揚起唇角,“這些東西配上二妹的字,才是剛剛合适。”

“姐夫太誇獎飛瓊了,倒是姐夫的字更勝飛瓊百倍呢。”飛瓊淺淺一笑,“姐夫的字遒勁如寒松霜竹,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驕若游龍,翩若驚鴻,用筆結字盡如人意,實在值得飛瓊細細觀察學習才是。”

“你喜歡就好。”聽她言語溫存,景珂終于緩緩地平息下心間的紊亂之情,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飛瓊與他眼神微微一觸,随即不自覺地移開,唇角邊含着些微的笑意,“飛瓊……很是喜歡。”

察覺到她頰上微暈,與瑤光極為肖似的眉眼更是讓景珂情不自禁在心下微微一軟,仿佛被綿綿的春風突然輕輕一擊似的,隐約察覺到她所極力在他面前隐藏的感情。

“二妹若是喜歡,沒事的話可以到雩王府的書房去玩,那裏留着我許多手稿。”他含笑開口,語氣裏帶上了一抹微微的寵溺。

“如此,就多謝姐夫擡愛了。”飛瓊微微擡頭,看着他盈盈一笑。

他眼前瞬間浮現出瑤光的音容笑貌,有一剎那的恍惚和失神,随即卻又莫名地湧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害怕的恨意,仿佛蛇一般悄悄自心底爬出來,蜿蜒纏繞,漸漸地逼近,冰涼滑膩的感覺清晰到讓他遍體生寒。

因為太珍惜,所以才更害怕。

“我只希望王爺若有一天視瑤光為雞肋時,一定要放瑤光自由。”

怪不得那一日,她會這麽說。

并不是因為她擔心恩寵消逝,恐怕……她根本就是希望着那一天快點到來,好讓他放她自由,與那個男人在一起……

看着面前的人似曾清晰又模糊的容顏,他的手下忍不住用力,直到聽得“哎呀呦”一聲,才回過神來。

被他突然握住手腕的飛瓊面上浮現一抹痛楚之色,“姐夫,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他幾乎滿頭大汗,身上卻依舊寒意逼人。

飛瓊手腕上的皮膚微微發紅,由于腕上纏着數圈銀鏈子,上面的花形串珠被他同時握在手中,因此硌出了清晰的痕跡。

景珂覺得滿身都在冒汗,他到底是怎麽了?

平素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态過,如今卻接二連三地做出奇怪的舉動,潛伏在心底的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己知的暴力沖動和毀壞欲望仿佛欲脫閘而出的洪水一般即将洶湧而來。

他到底……怎麽了?

驀地轉身,連招呼都沒有打,他已經快步離去,風揚起他的衣袂低低翩飛,如反複紛亂的心事一樣,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雩王府內。

還沒靠近陶然居,就已經聽到“岑岑”的琵琶聲。

手上微一用力,已經推開了陶然居的大門,房間內的人回頭,琵琶聲頓時停了下來。

侍立一旁的清菡含笑開口:“王爺,你聽王妃新作的曲子多好聽?”

他擡頭去看瑤光,卻見她含笑低頭,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舉步上前,“回來了?”

略略點一點頭,景珂看着她的眼神略有遲疑。

無論他怎樣,也不能控制他在看到她的時候,不去想到曾經……她以這樣溫婉的樣子面對着別的男人,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別的男人。

見他不說話,只是看着他,瑤光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他的衣袖,“怎麽了……”

手中卻抓了個空,他居然輕輕移開了身子。

瑤光頓時愕然,詫異地朝他看了過去。

景珂心下亦是暗暗一驚,随即努力摒棄腦中所思所想,對她勉強一笑,“作的是什麽曲子?”

“新翻調的《訴衷情》。”心下雖然疑惑,但是随即她亦淡然一笑。

楚離衣說過的話在她耳邊清晰地響了起來:“瑤光,你已出嫁,并且還有了孩子……你須得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要再管我了,我會一直守在你的身邊……”

心下微微一酸,卻還是拿了那曲譜給景珂看。

景珂略略看了兩眼,一旁的清菡又笑,“王爺要不要聽一聽?”

景珂擡頭看了瑤光兩眼,随即輕輕地點了點頭,“好吧。”

瑤光随即取了琵琶在手,微微笑了一笑,随即坐了下去。

《訴衷情》。

永夜抛人何處去?

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将沉。

争忍不相詢。

怨孤心,願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

景珂的面色未變,一直看着她,袖中的手卻微微地握了起來,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一聲。

願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

她到底……

憶的是誰?

思的是誰?

琵琶聲漸漸停息,瑤光抱着琵琶看着他,輕輕開口:“我彈得好嗎?”

景珂下意識地點一點頭,“好。”

“那麽……為什麽你不喜歡,不高興?”瑤光輕聲問他。

“我只是有些累。”他倦然開口。

揮手讓碧瑚和清菡退下,瑤光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為什麽……會覺得累?”

“可能……只是累了吧。”沒有再看她,他的目光落在案上小小的香爐上,微微的一縷煙氣蒸騰上來,在房內幽幽彌漫開去。

漸漸察覺有溫熱的手指拂在他額上,輕軟無聲。

心下卻終究一軟,随即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靠近他。

埋首在她懷中,微微的有衣料涼滑之感,他含糊地開口:“瑤光,你……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嗎?”

“什麽?”她沒有聽清楚,只是微微低了低身子。

“沒什麽。”景珂嘆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頰邊厮磨。

瑤光看着房間內擺放着的一張梅花朱漆小幾默然不語,過了片刻之後才輕輕地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宮城之內的壽慶殿內,微微的燭光晃動,空氣中彌散着濃濃而奇異的酒香。

此時的殿內突然輕輕傳來了三兩聲低而不成調的琴聲,琴音低而委婉,仿佛來不及訴盡的心意,斷斷續續,若有似無。

“王爺,早點歇息吧。”內侍上前微微低聲開口,提醒着坐在那裏撫琴暢飲的雩王。

“再等一時。”他随手一揮,将他們趕退了下去。

內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悶不吭聲地慢慢退了下去。

奇怪,王爺自從大婚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夜宿宮中,沒有回王爺府。

景珂又獨酌兩口,漸覺酒意朦胧,索性拿了酒壇出了壽慶殿。

夜極靜,一彎新月如眉,遙遙挂在天際。暖風吹來,帶起清淡的花香,夜色頓時被熏蒸出莫名的詩情畫意之感。殿外的廊下挂着宮燈,微淡的光映出一點明亮,四周寂然無聲。

如此星辰如此夜……

酒意醺人,他步履踉跄,卻一臉疏狂之色對着身邊所經過的一花一木到處提壺相撞,邀它們一起同醉。

細屈指尋思,舊事前歡,都來未盡,平生深意。

對好景良辰,皺着眉兒,成甚滋味。

手中的酒終于漸漸喝完,微微晃了一晃,發現果然一滴也倒不出來了。他索性擡手将那酒瓶一抛,棄之一旁。

眼前的景色逐漸朦胧,看什麽東西都仿佛是兩個似的,腳下虛浮無力,一個踉跄,倒在一樹白玉蘭下。潔白的花朵仿佛鴿子的羽翼,在星光下映出微微透明的感覺。

隐約聽得環佩丁當以及女子的輕呼聲,仿佛是被突然冒出來的他吓了一跳。

“對……不起。”他實在已經無力,只好歉意地胡亂揮了揮手。

香風細細,淡淡的甜香仿佛輕輕裹住了他,随即那個女子輕聲開口:“是你?”

朦胧中睜開眼睛,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明眸勝水,綠鬓如雲,目色微微一動,仿佛有神光離合。

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她的肩,“瑤……瑤光,是你嗎?”

她沒有動,只靜靜地停了下來。

手下的身子在微微地發顫,他心下又憐又愛又恨,整個人似乎都快要被一把燒得粉盡似的。

見她沒有動,他終于放下心來,緊緊地抱緊了她,“瑤光、瑤光……我多害怕……害怕你會離開我……”

她沒有做聲,身子卻越發的顫抖起來。

景珂緊緊握住她的肩,“為什麽……為什麽不說……不說你不會離開我?”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之後,她才低聲開口:“我不會。”

手下的身子越發溫熱滾燙起來,心下所動,他已經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氣息溫熱而狂亂,帶着迷亂又痛楚的感覺,她似乎想要掙紮着躲開,但是他一想到她離開會到別的男人身邊,他就忍不住要将她牢牢地困在臂彎中,讓她無處躲藏。唇與唇接觸的瞬間,她的身子一硬,随即便如水一般軟化了下來。

偌大的宮殿外昏暗的花樹叢中微微的月光照進來,他的手指流連在她的身上,仿佛燎起了滿天的火,有冰涼的氣息拂過她的肩、她的鎖骨,她仿佛含苞的蓓蕾,被毫不溫柔地催開,明明痛楚,卻又莫名的歡愉。心下茫然的時刻,衣衫已然委地,胡亂地散落在身下。

眼淚掉下來,他一一吻去,口中喃喃不停:“瑤光,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夜色無邊如水般浸潤開去,落花無聲,濺起暗香無數,迷離暧昧的氣息愈來愈重。遠處的宮殿層疊顯現出微微的一角來,琉璃瓦金黃水綠交雜,月光下泛起粼粼的光,猶如碧波爍爍。

鳳藻宮內,皇後拿起一卷新抄的佛經微微點頭,同身後的宮人含笑開口:“飛瓊這丫頭果然靈巧,以後若有機會,本宮一定幫她指一門好婚事。”

“娘娘恩典,許二小姐一定會感念在心的。”身後的宮人亦然含笑點頭,看着那一卷佛經微微點了點頭。

“讓你給她準備的地方已經收拾好了吧?她怎麽說?”看了兩眼,皇後再次笑着開口詢問,“這佛經還得抄兩天,本宮可不想吓跑了她。

身後的宮人含笑,“已經安排了,此刻想來許二小姐已經休息了。娘娘請放心,一切都是按照娘娘的吩咐做的。”

皇後終于滿意地點了下頭,随即繼續就着宮中通透的燈光看着手中的佛經。

茫茫長夜過去,又是一天到來。

天色陰沉,仿佛風雨欲來,空氣中彌散着讓人焦灼不安的氣息。

尚書房內,成帝坐着沒動。

不是他不動,而是因為有一只手按在他腦後的大穴上。

雖然看不到身後的人的樣子,但是他卻依然清晰地明了身後的人是誰。

成帝終于開口:“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身後的楚離衣冷笑一聲,“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吧?”

成帝跟他裝糊塗,“你在說什麽?”

楚離衣松開了手,走到他面前憤然開口:“為什麽找人跟蹤我?”

“朕……”成帝頓時語塞,但是看他那副模樣,一副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做的樣子,他就忍不住心下冒火,“你說朕為什麽要派人跟蹤你?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既然瑤光已經嫁給珂兒,你就應該謹守本分,不要再與她牽扯不清!你倒好,朕原本以為你回到北朝也就算了,如今你居然又回到南朝,并且躲藏在雩王府中,你實在是……”

成帝一口氣沒有喘過來,面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

楚離衣冷眼看着他,“我與瑤光之間清清白白,你不必妄自推測。”

“你……你……”成帝喘息了片刻後才開口,“你這逆子,存心要氣死朕!”

“逆子?”楚離衣不無嘲弄地開口,“我什麽時候成了你的逆子?楚離衣愧不敢當,承擔不起成帝的錯愛。”

成帝面色一時潮紅一時青白,幾乎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的話。

作為人父,他從沒有盡過一天的父職,更沒盡到人夫的職責,反而叫秦娥孤苦一生……

“你這樣做,置珂兒于何地?你是他的兄弟啊!”成帝終究還是開口指責他。

“身在皇家,他命運中已經注定可以得到的欽定的華麗美滿的愛情……對于他人來說,卻意味着什麽?”楚離衣心下一痛,說出來的話更是冷厲,“是他一手毀去了我和瑤光的幸福,我為什麽還要顧慮着他?你說我是他的兄弟……這麽凄豔的榮幸,實在讓人愧不敢當!”

成帝茫然看着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指責的雙眸。

楚離衣看着他冷冷一笑,“他一時的心血來潮,對我們來說,又意味着什麽……兄弟?血緣?在你的心裏,可曾有過我的存在?我明明……明明求過你的……但是你還是用我的企求去換得他一時心血來潮的幸福……”

成帝顫抖着開口:“你到底要朕怎麽做,才可以原諒朕?朕知道是朕負了你娘……”

楚離衣微微動了下唇,目色冰冷無情,仿佛沒有半點兒溫度似的,“我不會原諒的。”

成帝心下一恸,喉間頓時一腥,一口血似乎就要嘔出來。

匆忙的腳步聲漸漸飛奔靠近,楚離衣身形一動,已經消失在房內。

門外的人根本就沒有通報,就那麽直板板地闖了進來。

成帝忍不住憤而開口:“放肆!”

那人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太子……太子他出事了!”

乍然而來的噩耗伴随着進門的人臉上的恐懼慌張全向他襲來,成帝的身形晃了一晃,眼前一陣發黑,随即“噗”的一聲,嗆出了一口血。

“皇上!”內侍們頓時尖叫出聲,書房內頓時慌亂了起來。

太子的突然死亡,頓時讓南朝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果然是大事。

誰能想到前一天還健健康康的太子,在第二天會變成一具冰冷的死屍?

他被人發現在裏城的一家暗巷之內,渾身酒氣,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多時。身上有十一處劍傷,七處刀傷,甚至還有兩支箭深深射入他的心髒部位。

這是謀殺!

蓄意的謀殺!

只是太子平時招搖、又好勇鬥狠,與他結下梁子的人大有人在,這還僅僅是在南朝之內,但是他畢竟是一朝太子,又有誰有膽子去刺殺他?

所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他國派來的殺手,目的就是要取了他的性命,要南朝頓失可以繼承大統的人。如此一來,南朝必将陷入恐慌之中,一時半刻自保已經來不及,又哪想着要去擴大版圖?

能夠開疆拓土,是太子景珏此生最大的願望……

只是,他的願望再也沒有可以實現的那一天了。

南朝舉國同悲,為太子之喪守禮月餘,民間在此期間禁止嫁娶。直到一月之後,才漸漸地不見了滿都城耀眼的白色。

雩王府內,小腹已經清晰凸現出來的瑤光坐在院中翠色小亭之上,手中握着一卷譜子。

那是一卷《風入松》,糅合了詩詞後重新換的曲子。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瘗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莺。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小姐,院中風大,加件衣服吧。”碧瑚手臂上挽着一件衣服走到了她的旁邊。

她輕輕點了點頭,随即開口:“王爺呢?”

一旁的清菡回話:“王爺一早就進宮了,現在還沒回來。”

“哦。”瑤光淡淡地應了一聲,随即又看向亭外的春色。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身邊,不見了他總是圍繞的身影呢?

他突然變得很忙……但是也沒辦法,太子突然逝世,成帝和皇後又相繼染病。她原本也進宮看過,但是皇帝皇後擔心她的身子,所以要她好生待在雩王府中安胎,要她答應好好照顧自己。

亭下的臺階上生着碧色,一路延伸,直到草色仿佛暗無,風吹又生。

默然坐了半晌,她起身沿着臺階慢慢走下去,碧瑚和清菡忙着跟上來一邊一個照顧着她周全。

在院中閑走片刻,她微微搖了搖頭,“我自己走一走就好了,不用你們扶着了。”

“王妃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清菡連忙開口,依舊小心地跟在她身旁。

“哪裏就那麽嬌弱了?”她淡淡開口。

“小姐,王爺會擔心的。”碧瑚看着清菡為難的神色也開口說了一句。

瑤光只好不語,又朝前走了一段,清菡好奇地開口:“王妃要去哪裏?”

她心下一驚,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沒想過要去哪裏,在王府裏随便走一走罷了。”

說是這麽說,但是眼神卻四處搜索,仿佛在尋找着什麽似的。

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大哥了……

他說他會在她身邊守護着她,但是她卻已經有月餘沒有察覺到他的氣息了,她感覺不到他在她身邊。

他去了哪裏?

太子大喪,滿朝官員驚慌混亂,皇帝皇後先後抱恙在身……

她卻如此自私地、只想着……為什麽這段時間見不到他?

甚至不曾去想,即便見到了,又能如何?

成帝寝宮外,景珂輕悄地走近,低聲詢問站在殿門外的宮人:“皇上今日氣色如何?”

“回王爺,皇上今天的胃口還不錯,已經用過了午膳,比前些日子稍微吃得多了一點。”被問話的宮人恭敬地低聲回答。

或許是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殿內響起了成帝低沉的聲音:“是珂兒嗎?”

景珂連忙開口:“是兒臣。”

“進來吧。”成帝又開口說了一句。

景珂應了一聲,連忙走進了大殿之內。

明黃的绫帳下,成帝躺在禦榻之內,臉色果然比前些天好了一些。景珂心下微微一喜,卻見父皇臉上頗有憔悴之色,鬓邊星星斑白,形貌已經實在無法再同太子大喪之前相比,心下不禁又是一酸,随即便要行禮,卻被成帝揮手止住了。

“父皇覺得今日身體如何?”景珂只好垂手站在了一旁。

“看起來,似乎好了一些。”成帝淡淡笑了一笑,四肢都有些乏力,只好慢慢地開口。

景珂皺起了眉,随即一笑開口:“父皇一定很快就會恢複健康的,雖然兒臣這些日子幫着父皇處理了一些事情,但是終究還是不如父王親為,只怕處理得不夠妥當。”

成帝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景珂被看得微微局促,只好低了低頭。

“既然你今天這麽說了,那麽珂兒,父皇有一事要囑托你。”成帝微微地咳了兩聲,随即對他鄭重地開口。

“只要是父皇要兒臣做的事情,兒臣一定萬死不辭為父皇做到。”景珂連忙正色開口。

成帝只覺得自己說話稍微大聲一點兒的話,就有些頭暈目眩的感覺,只好低聲慢慢開口:“父皇知道有一件事你是不願意做的,但是現在你大哥不在了,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沒有一個合适的人選了。”

景珂頓時臉色一變,“父皇……”

成帝揮手止住了他的話,“看來你已經知道父皇的意思了,你大哥既然不在了,父皇決定由你來接替他,做南朝太子,以後成為南朝的國主。”

景珂頓時跪下,“父皇,請收回成命!”

“你這是做什麽?”成帝無奈地開口,“這件事由不得你拒絕,你大哥已經不在,幾個弟弟年紀又小,只有你現在最是合适。珂兒,不要讓父皇為難。”

景珂面有難色,“父皇,這事是萬萬不行的。兒臣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做皇帝,兒臣更不會做皇帝。”

“難道父皇也是生下來就會做皇帝的嗎?”成帝微微搖頭,“這事這這麽說定了,過兩天等父皇上朝的時候便會提及此事。”

“父皇……”景珂猶在緊張地推辭。

成帝喘息了兩聲,随即嘆息着開口:“珂兒,父皇的身子父皇自己清楚,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難道你想讓我南朝大好江山斷送在我們父子手中?”

景珂被他這麽一說,頓時無奈地低下了頭去,“兒臣不敢。”

成帝長長籲出了一口氣,随即慢慢開口:“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請父皇明示。”景珂連忙開口。

成帝揮了揮手要他坐到身旁,随即悠悠地嘆了口氣,神色迷離,“父皇很年輕的時候,曾經辜負過一名女子,害她一生不幸。”

景珂頓時面色一怔,有些遲疑地開口:“父皇,你和兒臣說這些……”

成帝看着明黃的绫帳一角,緩緩地開口:“那時候父皇還沒大婚,因為很喜歡她的緣故,所以想着要娶她為妃,如果當時真的娶了她……那麽她的孩子,在父皇做皇帝後,就會是真正的嫡長子。”

景珂不解地看着他,“也就是說父皇并沒有娶那名女子。”

成帝輕輕點了點頭,“所以……是父皇虧欠了她,更讓她的孩子流落在外,孤苦無依。”

景珂心下一跳,“父皇,你想要我做什麽?”

成帝臉上現出極難過的神氣,“那個孩子……找到了我,但是他卻不準備原諒我,是父皇的錯……”

景珂見他面色異樣潮紅,不由擔心他的身體,“父皇,你別太難過了,仔細身體要緊。”

“不妨事的。”成帝搖了搖頭。

景珂見勸阻無效,只好輕聲開口:“那麽父皇是想要我做什麽呢?”

成帝慘淡一笑,“我只是想要你若是有朝一日見到他的時候,要好好待他就好了,畢竟……他是你的大哥。”

景珂輕輕點了點頭,“但是父皇,他叫什麽名字?”

皇帝微微喘息一聲,似喟似嘆:“他自稱楚離衣。”

“是他?”景珂頓時臉色大變,“怎麽會是他?”

“你認識他?”成帝疑惑地開口。

“認識……”景珂忍不住在心裏冷笑。

怎麽又是他?

居然又是他!

“你……”成帝看他面色不對,略有些遲疑地開口。

“他與瑤光、他與瑤光……”景珂心下翻江倒海,居然一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原來你知道他與瑤光的關系?!”成帝松了口氣,“父皇擔心的就是這個,在你大婚之前,他曾經來找過父皇,要父皇幫他解除你與瑤光的婚事。父皇問過你,但是見你一片癡心,所以就沒有答應他。因為這個,他更是對父皇産生抵觸的情緒。因為父皇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所以一直躊躇到現在,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以後見面切記要兄友弟恭,畢竟,父皇虧欠了他,又因為你而拒絕了他……”

景珂的臉色變了又變,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冷笑還是難過。

果然,早在那個時候,瑤光的心裏便已經慢慢地藏着他人了。

成帝又喘息着費力開口:“珂兒,父皇這麽多兒子裏面,最放心的就是你,所以,只能把這件事交托給你了。記得,一定要同他好好相處,千萬不可因為瑤光而傷到你們兄弟之間的關系。”

景珂無語地看着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兄友弟恭?

還真是諷刺。

“你還記得你五皇叔的死吧?”成帝嘆息着低聲開口,“我知道是你大哥所為,但是卻一直當作不知道的樣子,就是因為不想把這事查出來鬧得盡人皆知。對皇室來說不僅僅是一個醜聞,更會傷了皇室衆人的心,我們景氏一族的人流着同屬于太祖的血,萬萬不可以骨肉相殘……”

景珂卻被這乍然傳到耳邊的消息震驚到僵成一塊石頭。

皇叔是大哥害死的、皇叔是大哥害死的……

他驀地開口:“我不相信……”

成帝定定地看着頭頂上方的明黃绫帳,“父皇也不想相信,但是這卻是真的。一個是我的手足,一個卻是我的骨肉……珂兒,父皇已經為此耗盡了心血……所以,即便是因為瑤光,你也萬萬不能做出對他不利與他翻臉的事情……”

景珂心下一片空白,失神地站在禦榻之前。

成帝臉上的潮紅之色愈發清晰,漸漸覺得眼前有些發黑,只好倦倦地對他揮了揮手,“父皇說了這麽多話,實在有些累了。你還是先退下吧,把父皇所說的話回去好好想一想。”

景珂茫然地點了點頭,随即慢慢朝殿外走去。

原來……事實是這樣的……

他根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是這樣的,但是偏偏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奇怪地發生在他的面前。

他所深愛的女子心裏藏着別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卻是他從未熟悉過的兄長,也是他曾經緣識一面并欣賞萬分的男人。

他所敬愛的大哥居然是殺害了他敬愛的皇叔的兇手,而大哥此時也已經過世。兩個都是他的親人,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怨恨。

他從大哥那裏所接掌在手的太子位,卻實際上是本該屬于他那個從未熟悉過的兄長的……

為什麽事情要這麽發展?為什麽看起來,他才是被捉弄的那一個?

為什麽?

半月之後,就在衆人終于自太子之喪中逐漸走出之時,南朝成帝薨于宮中含延殿內。

成帝的突然病逝讓本就飄搖的南朝更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南朝在兩個月之內連喪太子、皇帝二人,實在是讓世人震驚的事情。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雩王景珂按成帝遺诏在文武百官的擁護下接掌王位,登基為帝,改元升平,成為南朝後主,人稱睿帝。同時策封雩王妃許瑤光為皇後,人稱昭後。

睿帝牢記先皇成帝教誨,四處與別國交好,免動幹戈,以保南朝百姓安寧,在短期之內,暫時穩定了政局。

大局漸定,國境之內發展一如往昔。

天氣漸漸炎熱,已經是夏季了。

裏城城西阜成大街,許府後院。

許夫人臉色蒼白若雪,直勾勾地盯着飛瓊,眼神發直,似乎整個人都已經癡傻了一般。

“娘,你不要吓我!”飛瓊跪在她面前,不停地搖晃着她。

許夫人猛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眼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飛瓊,臉色頓時微微由白轉青。

猛地站起身,她在屋中失魂落魄一般轉了兩圈,突然又走出門去,片刻之後卻又回來,手中提着猶如兩根手指粗細的荊條棍棒走了進來,随即不由分說就朝飛瓊身上抽了下去,“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飛瓊被抽得渾身劇痛,一邊掉眼淚一邊開口:“娘,請你原諒女兒!”

看她就是不肯說出腹中孩兒是誰的骨肉,許夫人又惱又氣,直想一棍打死她了事。

心驚膽戰的惠兒看着一直保護着自己腹部的小姐受如此重責,忍不住撲了過去擋住了急落下來的荊棍,“夫人息怒,夫人息怒,你這樣會把小姐打死的!”

打在兒身,疼在娘身。

許夫人見狀含淚恨恨地在自己身上抽了一棒,“既然你不說,娘還是打死自己好了,居然生出這麽不争氣的女兒!”

“娘,千萬不要!”飛瓊連忙流着淚撲了過去攔擋。

“飛瓊,你是要氣死娘是不是?”許夫人只覺得仿佛有一把刀正在一片一片地切割着她的心,“到底那個人是誰?你說出來,娘為你做主!”

飛瓊咬着牙忍着身上的劇痛,眼淚盈眶,卻就是閉口不語。

一旁的惠兒終于忍不住含淚開口:“是大姑爺在宮裏喝醉了……”

“閉嘴!”飛瓊猛地開口喝止。

許夫人卻已經清晰地聽到了惠兒的話,頓時兩眼發直,茫然地看着手中的荊棍。

天,居然……居然是他!

房外的風吹來陣陣熱意,飛瓊卻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身子,一顆心仿佛被黃連泡過,苦到難以忍受。

只是一夜而已,誰想到會種下這般孽緣?

她該如何面對姐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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