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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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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金吉 -【冠世墨玉(王道之夜魘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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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4 00:03: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雖然說是階下囚,但在趙大飛的要求下,蘭氏兄妹與辛守辰還是有起碼的禮遇,他們吃了簡陋的一餐,但想到外面那些流民吃的也不過是如此,三個人都沒說什麼。至於泰蘭與達克松,因為他們身為保鏢,為免他們幫著主子妄想逃離此處,因此被關在囚室裡。

  「想不到張儀生根本是罪有應得。」蘭太芳一想到自己這一個月來一心替他找出凶手,心裡就嘔得很。

  「不管他是不是罪有應得,他們那樣做只會讓天下大亂。」蘭雅秀道,「趙大飛錯了,我們不是朝廷的打手,我們的工作是找出真相。」

  「他當時含冤莫白,如果不是我們和辛大哥插手,差不多也已經要被砍頭了。」趙大飛當時根本孤掌難鳴,要是他也被殺,那真相就只有石沉大海了。

  辛守辰和蘭氏兄妹被關在一處斗室。至少不用上手銬腳鐐,出入也只是多了兩名鬼域保鏢看著,但是離開石窟自然是想都別想。

  辛守辰默默地看著手中的陶鈴。如果他只是讓鳳樓進龍城告知聖上此事,應該可行吧?再拖延下去,不知又會有多少人受害……

  就在此時,趙大飛走了進來。

  「趙都尉……不,趙兄,我們很遺憾沒能及時讓真相公諸於世。」蘭太芳道。如果他們早點查到雪崩埋村的真相,也許能改變些什麼。

  「已經無所謂了。」他看向辛守辰,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未了仍走向他,「辛大人,請跟我來。」

  辛守辰示意蘭氏兄妹安心,便跟著趙大飛離開斗室。趙大飛在朔日神教似乎很快得到相當的位階,因此路上那些低階教徒不只對他十分恭敬,也毫不詢問地讓他們一路走向石窟外。

  趙大飛領著辛守辰,來到石窟外,已是天大亮。

  原來這座石窟,是過去黑風寨的地盤!

  「練寨主被污衊,也是我的錯。他們早就已經金盆洗手,當年還是戰爭逼得他們不得不落草為寇。」趙大飛道,「我和練寨主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小時候他扮強盜,我扮官兵,想不到長大後也真是如此。」

  辛守辰靜靜地等著他說出目的。

  「辛大人,謝謝你一直相信我。」只有曾經百口莫辯、被千夫所指的人,才明白能夠擁有一個人的信任,是多麼珍貴。「我一直都相信當官能為百姓做事,可是有一天現實卻告訴我,我錯了。」

  「你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偏離正道的人,趙都尉,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趙大飛搖頭,「我不想回去了,辛大人,我只是個小小的都尉,連為流民請命都做不到,但至少現在我能用我的力量保護這些流民。而你,辛大人,也許你能讓我相信,權力也能夠伸張正義。」他拉住辛守辰,一同躲開巡邏的神教教徒,「辛大人,那口井裡有條密道,可以通向後山,是黑風寨的人以前躲避官兵的密道。這座山寨易守難攻,你從這裡直接出去目標太明顯了。」

  「趙都尉,你……」

  「雖然我認同神教的理念,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對付萬無極,還是有流民不停地被抓進去送死,再等下去,他們抓光流民,不知又會使出什麼手段。我只能信任你了,請你一定要進京求聖上阻止萬無極!」

  「我會的。」

  在趙大飛的掩護下,辛守辰跳入井中。趙大飛給了他一塊打火石,井裡牆上就有火炬,辛守辰一刻也不敢遲疑地穿越了地道。

  ※ ※ ※

  出了地道,原來是以前城外傳說盜匪橫行的驛道旁。

  辛守辰決定先找匹快馬,好讓他連夜趕回帝都,最快的方式是找馬販。

  城牆上,貼著大國師發放義糧的消息,甚至有公告寫著國師又以神功救了某個婦人一命……辛守辰這才想起梟城裡隨處可見這樣的東西,他壓下怒氣,告訴自己,再怎麼樣也得等到領了聖旨,才能治得了那個萬無極。

  「娘,我也想進皇陵參觀……」一個童稚的嗓音吸引了辛守辰的注意。

  「乖孩兒,你得了風寒,進皇陵是大不敬。」

  「可是國師說,皇陵有聖氣,可以治百病……娘你讓我去嘛!大頭跟二毛他們都可以去!大頭還流著兩管鼻涕,為什麼他就可以去?」

  「這……我問問看官爺好不好?」

  辛守辰連忙攔下婦人,「請問,你們為何談論到進皇陵參觀?皇陵不是禁地嗎?」萬無極到底想做什麼?

  「國師說今天是吉日,配合什麼天地正氣……我婦道人家也不懂,不過國師說為了讓皇陵聖氣也能庇佑百姓,今日城內所有孩童和少女都能進皇陵接受聖氣祝福。」

  辛守辰想阻止他們,但是他終於想透,這些長時間接受大國師洗腦的人,怎麼可能聽信他的片面之詞?皇陵之內危險重重,萬無極怎麼能讓孩子進入?

  等他回帝都請聖旨,這些孩子能等到那時候嗎?

  不得已之下,他決定直接和萬無極對質。

  「大膽。」守衛攔下了要直闖大國師府的辛守辰。

  「我乃當朝右輔辛守辰,我要立刻見萬無極。」

  兩名守衛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怎麼分辨辛守辰的真假,但是辛守辰中氣十足的喊話已經引起正在外庭忙碌的大國師徒弟注意。總是跟著師父進宮的徒弟自然認得辛守辰,他們其中之一飛快地進屋內通報萬無極,另一個則快步走來,「大膽無知之徒,竟敢攔阻右輔大人!」

  兩名守衛誠惶誠恐地退開了。

  「不知右輔大人大駕光臨,請恕罪。師尊正在作法祈求聖上龍體康泰,請右輔大人隨我入內,待我速速通報師尊。」

  拿出替聖上祈福的理由來,他若催促,豈不是大不敬?辛守辰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微微笑道:「我帶了聖上諭令前來,希望大國師不是想怠慢聖駕。」

  年輕的徒弟聞言,果然一刻也不敢耽擱地領著辛守辰入內。

  慈眉善目、一身白袍的萬無極,隨即笑容滿面地迎了出來,「辛大人,有失遠迎,還請恕罪,聽說辛大人帶了皇上聖諭前來,不知是……」

  辛守辰只得拿出免死金牌,「萬無極聽令。」

  萬無極自是認得免死金牌的,那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賞賜,想不到聖上卻給了辛守辰,當下他臉色有些僵硬,但仍是跪下聽令。

  他一跪,庭內其他人也都跟著跪下。

  「此金牌等同聖駕,我以此金牌命令你即刻停止皇陵工程,並且不准任何人踏入皇陵一步!」

  梟城皇陵對萬無極有極大的意義,他怎麼可能輕易放棄?而且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對。「右輔大人,本國師有一個疑問,希望您勿見怪。梟城皇陵不只即將是先皇聖陵,聖上也交給本國師一個極重要的機密任務,請原諒本國師無法不因為您拿著一塊免死金牌卻不知道我身負重任,而懷疑您假傳聖旨……」辛守辰心頭一驚。

  皇上當真給了萬無極重要的機密任務?那是什麼?與皇陵興建有何關聯?

  萬無極有可能說謊嗎?

  他突然想起司徒爍在他臨去前要他思考的問題。

  何謂信仰?

  辛守辰瞬間有些膽寒,但是又覺得,司徒爍想必知道他不能容忍貪贓枉法與苟且之事的性格,把案子交給他,不就是要他把一切查得水落石出?難道司徒爍真的會以為他在發現真相後,還會繼續漠視萬無極的罪大惡極嗎?

  萬無極見辛守辰震驚的模樣,露出了然於胸的冷笑,「辛大人?」

  「唉呀,」正當辛守辰幾乎要心灰意冷之際,某個熟悉的帶笑嗓音自外頭響起。「我說大老爺你趕時間也別把我甩在後頭啊……」

  單鳳樓頭戴金冠,身披紫錦鍛滾黑貂毛披風,手搖玉扇悠哉地晃了進來。

  辛守辰差點要因為太大的心情反差而傻愣住,他瞪視著顯然是以幻影形式現身、帝都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單大老闆。

  而單鳳樓只是衝著他眨眨眼,笑得忒無辜。

  大國師也知道單鳳樓雖然被革去了爵位與官職,但是要論除了皇帝以下,能在帝都呼風喚雨的狠角色,單鳳樓說他排第二,還真沒人敢稱第一,於是一時間竟也忘了單鳳樓乃平民身分,誰跪誰還不知道哩。

  「大國師,您要聖旨是吧?」單鳳樓從袖口抽出聖旨,「大國師萬無極接旨……」

  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所有人又跪了下去。

  單鳳樓對著一臉狐疑的辛守辰吐了吐舌頭,然後合上聖旨,「唉呀你自己看吧,我口渴死了,你們怎麼待客的,一杯水都沒奉上。」

  萬無極將信將疑地接過聖旨,而他的徒弟立刻奉上兩杯茶水,這中間每個人各懷心思,只有辛守辰從頭到尾看著她。

  好像已經幾百年不見那般,明知此刻不合時宜,他還是想她想得心窩疼,尤其在面對令他作嘔的萬無極後,她的出現簡直是場救贖。

  萬無極看完聖旨,臉色更加難看了,他一雙手緊緊掐住聖旨,像忍耐著不將它撕成碎片那般。

  「怎麼樣啊,萬國師?」

  「皇命難違,本國師雖然痛心聖上的決定,但是也只有遵旨。不過這聖旨只說要本國師停止皇陵工程,對於皇城內百姓的期待,辛大人應該不會如此不通情理吧?」

  「你我心知肚明,皇陵根本不該讓任何人進入,你今天還打算讓梟城所有孩童進到裡面,居心何在?」

  「右輔大人,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本國師只是讓所有童男童女到皇陵之外,待我誠心向天地祈福,便可將功德回向給這些百姓。皇陵是助先皇通往極樂世界的通道,本國師怎麼會讓任何人靠近呢?」

  辛守辰不知道萬無極說的話到底有多少可信,萬無極接著又道:「這樣吧,不如請辛大人與我一同前往,相信你會親眼看見本國師確實用心良苦,又怎麼會對梟城可愛的百姓不利呢?」

  也好,他不如跟著去看看萬無極在耍什麼把戲。

  「不過儀式午時才開始,而且皇陵乃聖地,辛大人……」萬無極上下打量了一遍顯然有些邋遢的辛守辰,笑得更加和藹了,「辛大人想必日夜兼裎,馬不停蹄,才會如此狼狽,不如先在我府上梳洗沐浴,讓身心潔淨之後,再一起參加儀式。」

  說完,萬無極召來了門徒。

  辛守辰可不想讓萬無極有理由把他擋在皇陵外,既然儀式午時才開始,皇陵周圍又有軍隊守衛,老百姓應該不可能擅自進入,他也沒必要拒絕萬無極的提議。

  「我也去。」單鳳樓推著辛守辰,兩人並肩跟著萬無極的門徒來到澡堂。

  萬無極雖然可惡,倒也不敢怠慢這兩個皇帝眼前的大紅人,澡堂外已準備了乾淨的袍服,甚至還有等著伺候兩位爺的貌美婢女,一看就是打算用上美人計,四名婢子見到這次要伺候的貴客如此俊美,都不禁喜上眉梢。

  「嘖,萬大國師還挺懂得享樂嘛。」但他不是被閹了,養這些美女有用處嗎?單鳳樓真是好奇得很。

  「這裡不需要服侍,你們下去。」辛守辰這話一出,婢子們臉上明顯都有失望的表情,但是也只能遵命退下。

  待閒雜人等走遠,辛守辰突然一把拉住單鳳樓,將她推到牆邊,他這才發現她的幻影身高與他齊高,但是這高度一點也不妨礙他親吻她,他傾身向前,彷彿要把一切拋到腦後那般地吻她。

  單鳳樓其實沒想過以這種方式和他接吻,她自個兒也挺好奇的。

  凝神咒,對她自己而言,因為是藉由咒法讓五感自由行動,因此辛守辰的吻在她的感受裡是無比真實。但是對辛守辰、對外人而言,他們眼裡見到她的形貌、耳朵聽到她的聲音,都是由她塑造出來的「假象」;而當外人碰觸她時所感受到的「觸覺」,則是由對方對她的既定印象產生出的假想,進而喚起腦海內以為碰觸到她的錯覺。

  所以問十個和她握過手或有肢體碰觸的人,十個人的說法都不太相同,但也不至於相差太遠。

  她沉醉於這個久別重逢的吻,但仍是好奇辛守辰感受如何?當他好不容易結束這個吻,她忍不住盯著他的反應,「怎麼樣?」

  辛守辰總算想起,眼前的她並非實體,不過這感覺好微妙。「跟吻小黛一樣。」因為在他心裡,她就是小黛。雖然不是真的觸碰到她,但至少一解相思之苦。

  「是嗎?」她該不該吃自己的醋?低下頭來,看著某人完全不合時宜的反應,但她也明白過去日日恩愛仍是不甚滿足的他,這幾日一定憋慘了。

  「那這樣如何?」她伸手觸碰他的昴揚,輕輕套弄著。

  辛守辰忍住呻吟,阻止了她,「你怎麼能及時趕來?」

  「你猜?」單鳳樓賊笑,一邊脫起他的衣服。據說伺候丈夫是妻子的責任,而她苦於自己那副破身體,之前都是反過來讓丈夫伺候,難得有這個機會,她當然要把握。

  「那只陶鈴?」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她故意問得像吃醋的河東獅。

  「昨天十五。」他提醒她。

  「你見到趙大飛嗎?」

  辛守辰一邊讓單鳳樓脫下他的衣服,一邊簡單告訴她昨夜的經歷。

  「難怪。」因為他一直沒拔下陶鈴上的封蠟,但她也會想他,所以某天夜裡還是施展了夢行咒,後來每天晚上都跑來看他一眼。

  「你有沒有發現最近幾天睡得比較好了?」她笑著邀功,一邊蹲在浴池旁以水瓢舀水淋在他肩上。

  「你……」辛守辰會意了。這幾日他醒來的次數確實比較少,常常一覺到天亮。這讓他不知該責備她沒有乖乖靜養,還是埋怨她明明有來看他,卻不讓他也見見她。「原來相思成愁的,只有我?」

  怎麼堂堂大丈夫,語氣有些哀怨?「我也是得忍耐著不吵醒你啊,而且第一個晚上看到你時,你好憔悴,我都難過死了,當然要每天來唱個安眠咒讓你睡得好,我才能安心養病嘛。」

  她就是這樣,總有本事用一句近似撒嬌的話、一個貼心的舉動,讓他所有的責怪都煙消雲散。

  他很快沐浴完畢,自浴池裡起身時,雄壯的男性仍是讓她害羞極了,她想她的身體一定臉紅了。但她還是很快取來布巾擦拭他的身子,這中間他始終沒有慾火消退的跡象,反而因為她的動作越發怒挺腫脹。

  這回輪到她將渾身赤裸的辛守辰推向牆邊,「非常時期,用非常辦法,你這樣也辦不了事吧?」她笑得賊兮兮。

  辛守辰來不及問她想做什麼,她已經伸手在他的男性上套弄著。

  「你……嗯──」

  「夫君,我的功夫越來越好了,對吧?」她故意學著辛守辰在床第間挑逗她的語調,在他耳邊吹氣道。過去她曾經這麼服侍過他,也得到令她極為有成就感的反應,果然這些記憶很快讓辛守辰被快感所征服。

  其實她很喜歡這麼做,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賞她丈夫偉岸得讓那些花娘都春心盪漾的精壯身子,如何地因為情慾而繃緊、戰慄。她尤其迷戀辛守辰在情慾中浮沉的壓抑神情,連臉上都浮起誘人紅暈。

  只可惜她常常挑逗到一半便氣喘吁吁,而且她的丈夫太龐大了,要這麼伺候他,對嬌小的她而言可是大工程。

  但現在可不一樣!她輕易地套弄著他的男性,並且與他唇舌交纏地吮吻,那讓她也感到一陣強烈的渴望。

  「天啊!」突如其來的驚呼,讓辛守辰在慾望被挑逗得高漲到極限之後,終於釋放在她手中。

  單鳳樓看向摀著臉,顯然去而復返的婢女,「你們好大的膽子,不是要你們退下嗎?」

  「大人饒命!我們是奉命來請問兩位大人有何需要……」

  「你們覺得我和辛大人需要什麼?」單鳳樓俊美的臉上,笑容邪氣極了,一手根本沒放開辛守辰的男性,一手按住將臉龐埋在他肩上喘息的辛守辰頭上,相較於辛守辰那沐浴過的精壯身子,以幻術存在的她,壓根沒有一絲在浴池畔服侍丈夫入浴的凌亂姿態,仍是一身貴氣華服,風采翩翩,氣質邪佞,毫不避諱地以曖昧的姿態,與身前英俊偉岸的赤裸男子緊緊相擁……

  四名婢子都不由得為這一幕臉紅心跳,看呆了。

  「還不快下去。」

  「是!」四名少女捧著紅若桃李的臉頰,小跑步地離開了。

  「夫君大人,不用怕,人都被我趕跑了。」她依然笑嘻嘻地邀功。

  辛守辰無語,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回去再跟你算帳。」

  單鳳樓扮著鬼臉,但仍是沒敢浪費時間地替他穿上乾淨的衣服。

  「這萬無極的品味真俗氣,不過我的夫君果然穿什麼都好看。」這麼俗麗的衣服,穿在辛守辰身上,比帝都那些皇族還大氣啊!

  辛守辰為她的淘氣始終止不住笑意,在單鳳樓替他整理衣襟時,又忍不住湊上去吻了吻她。

  真希望一切快點塵埃落定,他只想回家與她廝守。

  他這輩子,從沒這麼戀家過……

  ※ ※ ※

  辛守辰自少年時代就處理著狼城的一切犯罪與刑賞事宜,甚至後來為司徒爍查遍所有皇帝想翻的舊帳,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一種邪惡,讓他憤怒得失去理智。

  大國師坐在他的八抬大轎上,轎子依然俗氣至極地雕著神獸並漆上金漆,裝飾以各種鮮花。辛守辰和單鳳樓駕馬跟隨其後,連新任太守也在其中,還不停地拍著辛守辰和單鳳樓馬屁。一路上萬無極以開壇祈福的名義,號召所有梟城百姓可以跟隨他們到皇陵一睹盛會,想當然耳,老百姓幾乎都歡天喜地尾隨著他們,來不及跟上的也想盡辦法放下手邊的事物,他們都不想錯過萬國師為他們祈福的大事。

  辛守辰沒有說什麼,但是同時也對萬無極在這些百姓心目中接近神一樣的存在感到憂心。

  平日戒備森嚴的皇陵,不知為何少了一半以上的守衛,此時辛守辰心裡已覺得不太對勁。

  「不好了!」一名渾身是血的官差幾乎是拖著半條命跑來,「朔日神教!朔日神教帶著那些流民……衝進皇陵……他們殺光了所有的孩子……」

  人群嘩然,甚至有婦女尖叫著哭倒了,而辛守辰只是瞪著萬無極,額上青筋浮突,全身肌肉鼓起,握住韁繩的手都被掐出血來。

  「豈有此理,朔日神教簡直罪該萬死!看我收拾他們!你們快跟我來!」

  萬無極在這個當口一呼百諾,百姓們都憤怒地要與朔日神教以死相拚,他們以國師的八抬大轎馬首是瞻,嘶吼著衝進皇陵裡。

  皇陵前的大廣場上,血戰方休,孩子們倒在血泊之中,稚嫩而無生氣的弱小身子上插著朔日神教的旗幟,每一張睜大眼的臉上都布滿淚水與恐慌,大多數官兵顯然都經過浴血奮戰,地上有幾具朔日神教教徒的屍體。

  現場一片哭號,每個人都急忙尋找自家的孩子,痛心疾首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辛守辰亦然,劇烈的憤怒彷彿將他所有知覺都焚燒殆盡,單鳳樓則是冷冷地看著那些身穿朔日神教外袍的屍體──

  這些教徒生前,想必連吃都吃不飽,還真是一個個骨瘦如柴啊,這個什麼教的入教門檻看來也真是低到極致,連瘸了腿的都能入教,還能衝進戒備森嚴的皇陵大屠殺,不知是吃了什麼仙丹妙藥才有此神力?

  「該死的朔日神教,竟然利用本國師為百姓祈福的一片苦心幹下這種令人髮指的罪行,我萬無極就算拚上我的命,也要把你們殲滅殆盡,為這些無辜可憐的孩子報仇雪恨!」萬無極仰天長嘯,臉上極為盡責地涕泗縱橫。

  「殺光朔日神教!」

  「殺死那些畜生!」

  「讓他們為這些罪行付出代價!」

  民眾開始嘶吼著,怒喊著,他們的眼眶泛著血絲,宛若猙獰的夜叉,悲憤到了極點,哪怕是個婦人也因為仇恨而化作厲鬼般凄厲地吶喊。

  「欲稟國師,我們追到城外的黑風寨,發現那些朔日神教的教徒就躲在裡面,還有那些流民也加入了他們!」一點也不像經過苦戰的衛兵,非常是時候地衝上來,中氣十足地稟報,一字一句都讓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很好,我們復仇的時間剄了!」萬無極大聲宣布,「各位,我萬無極今天就算豁出這條性命,也要替天行道!但是,你們不同,你們已經失去了孩子,我不能讓你們涉險,請你們回去告訴天下人,撻伐朔日神教的罪行,讓他們小心這些佯裝對我們友善,實際上卻喪盡天良的畜生,不要讓這種事重演!我會一個人帶領剩下的官兵與他們浴血奮戰,誓死伸張正義!」

  大國師捨身為人的精神,真是聞者無不痛哭流涕、悲憤交織啊……

  「女人們留下來,是男人都回家拿起武器!」民眾之中有人大喊,「老子絕對不允許那班狗娘養的畜生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沒錯!我唯一的兒子都死在他們手上,我活著也沒意義了,我今天就要他們血債血償!」

  那些百姓這麼吶喊著,一個個衝回家取武器,只剩下幾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女人癱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經悲慟得暈死過去。

  辛守辰終於爆發了,他衝向萬無極,一拳將他打飛出去,在萬無極踉蹌地站起身時,他也再次衝向他,拎著他的衣襟將他抬離地面。

  「你明知道會如此!」他咬著牙,彷彿極力忍耐著不掐死他,「明明昨夜守陵的衛兵有一路軍隊,為什麼到了今天卻少掉一半?」

  萬無極依然一臉悲愴地大聲哭喊,「那些士兵,我讓他們賑災挖雪去了,想不到那些人恩將仇報……」

  辛守辰幾乎有些相信了。

  「你什麼都不懂,辛大人。」萬無極臉上神情一變,陰狠而且冷靜地,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到的聲音諷笑道:「聽說你總為聖上分憂解勞,但是你根本不明白,朔日神教,才是聖上的心頭大患!」這樣的人,為什麼能夠得到聖上那麼多的恩賜與信任?他不服氣!

  「從今天起,天下人會恨透朔日神教,他們再也不會相信他們編出來的『女帝再臨』這番鬼話。我才是為聖上立下大功勞的人,那些反賊再也無法妖言惑眾,天朝會繼續在聖上英明的帶領下步上永世太平之路!當然……是因為我的輔佐,不是你。」

  「你!」辛守辰狠狠將他推到石柱上,憤怒得全身顫抖,「這都是你計劃的?」他想到那些孩子,以為拿著萬無極給的護身符就能保護自己。突然間一切都變得好諷刺,那些護身符,有的還被握在孩子們冰冷浴血的手上,他們到死都相信著國師會保佑他們!「他們那麼相信你!他們到死都相信你啊──」

  辛守辰拉扯他的力道,幾乎讓萬無極內傷吐血。

  「你是誰?竟敢攻擊大國師!」有幾個仍留在現場的婦女衝上前來,但是卻被單鳳樓擋住了。

  「放輕鬆,他們只是在談事情。」單鳳樓不忘露出她曾經迷倒帝都無數少婦少女的桃花笑,「男人嘛,這種悲劇在他們眼前發生,心情難免惡劣,談事情也難免粗暴了點,我看那邊好像有位夫人暈倒了,你們能去幫忙嗎?」

  「可是……」這幾個女人沒有孩子,她們雖然對朔日神教的罪行感到氣憤與噁心,也流了幾滴眼淚,倒還不至於呼天搶地。

  不過這位公子,風采真是迷人啊……

  「非常時期,各位當然更要互相扶持,你們說是不是?」

  「公子說的沒錯,男人們都拿起了武器,我們更應該照應彼此。」幾個女人有扭捏作態,也有真的挽起袖子幫忙其他婦女去了。

  這邊,單鳳樓淨空了萬無極身邊的閒雜人等,但他的徒弟和衛兵仍然有些警戒地盯著辛守辰。

  辛守辰又一拳打飛萬無極,他的徒弟圍上來護住師父,守衛也排成人牆不准辛守辰再靠近一步,單鳳樓則冷冷地站到辛守辰身前,讓那些膽敢持矛對著辛守辰的守衛退了一步。

  「你儘管生氣,」終究辛守辰身上有免死金牌,金牙被打掉好幾顆的萬無極,哪怕下巴可能都歪了,眼窩黑了一邊,也不能拿辛守辰怎麼樣,只好繼續激怒他,「皇上只是一時昏了頭,他很快會想明白皇陵的重要性,這才是真正能讓他的國家永遠強大的秘密武器,是我為他完成的,我為他永遠免去朔日神教可能煽動民心的後患,我才是真正能輔佐他這個萬世明君的能臣,將跟他一起流芳百世。而你,充其量也只能查查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到頭來還白忙一場,你誰也救不了,寫進史書裡都嫌丟臉……」

  單鳳樓拉住被激怒的辛守辰,摺扇抵唇,催動咒術。

  「唉唷……」萬無極抱住屁股。

  「國師大人,您怎麼了?」

  萬無極殺豬般的尖叫,很快引來所有人的注目,然而接著,萬無極不只哀哀叫,還發瘋了一般抱頭鼠竄,好像有幾百隻無形的拳頭在狠狠伺候他,他連鼻血都飛濺而出,又有顆金牙噴了出來。

  「沒事,國師怒極攻心,所以有一點中邪,但他有神光護體,很快就沒事了,你們忙你們的吧!」單鳳樓揚聲道,又對著辛守辰低語,「守辰,在這裡跟他浪費時間無濟於事,我們得阻止那些被煽動的百姓和流民們互相殘殺!」
  
  ※ ※ ※

  然而,以為朔日神教竟然連孩童也不放過而悲憤得失去理智的百姓,早已集結,與同樣憤慨的官兵一起向黑風寨而去,長長的人龍,從城門延伸到遠方的黑風寨山腳下,未融盡的雪被踩踏成一片泥濘。憑他們兩人,又要如何力輓狂瀾?就算剄鄰城搬救兵,也不保證能立刻安撫被矇蔽的百姓,甚至可能只是讓傷亡人數擴大。

  而流民們對城內的百姓始終漠視他們的苦難,也是積怨已久,如今只要有一點點火苗,雙方都會不顧一切地浴血廝殺,最後讓仇恨無限擴大。

  單鳳樓看著一心想阻止這場浩劫的辛守辰,知道即使要他衝到刀光劍影之間去阻止那些人,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去做,哪怕只是螳臂擋車。

  什麼也不做地怨嘆,卻不冒死一搏,那從來不是她所認識的辛守辰。

  危機迫在眉睫,只剩一個辦法,她心裡已經有底。

  命運操之在己,對吧?

  「守辰,你和我說過,你是從地道裡逃出黑風寨的,對吧?」

  「怎麼了?」

  「現在只剩一個辦法,你從地道回去,說服黑風寨裡面的所有人從背後離開,我去鄰城討救兵回來擋住這些百姓。」

  辛守辰一想也覺得有理,至少是眼前最可行的辦法,「你要當心。」

  「你也是。」她悄悄地,在他周身下了一道護身咒,至少可以擋一次致命的攻擊。

  她站在原地,看著丈夫心急如焚地在雪地上策馬狂奔的身影,一直到再也看不到為止。

  她終究捨不得他陷入兩難,她一定得幫他阻止百姓們互相殘殺,但是卻不願他餘生因此而在悔恨中度過──她和那些百姓,他只能選一個。因為情勢緊急,辛守辰沒想過,到鄰城調兵,也要單鳳樓能使夢行咒,也要那些軍隊能及時趕到,更何況趕到了,也可能只是讓傷亡擴大,那些人不能冷靜下來,很可能看到任何人都會失控攻擊。

  「真可惜啊。」她自我調侃地笑了笑,沒讓眼淚流下來。

  她原本以為他們還有時間的。

  憤怒的百姓和官兵已經來到黑風寨山下唯一的進攻隘口,單鳳樓策馬往前奔,越過長長人龍,在被軍隊擋住去路時,施展輕功飛躍至隊伍的最前方。

  後方的黑風寨,已經架起了投石機與弓箭手,只要他們再接近,就會立刻展開防衛之戰。

  「所有人,都不得再往前一步!」她以千里傳音,讓隘口前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是朔日神教的妖人?」為了孩子慘遭殺害而失去理智的百姓們,哪肯聽她說什麼,見到這疑似第一個前來挑釁的朔日神教教徒,立刻怒極攻心地一窩蜂湧上來。

  單鳳樓召出四尊式神,「不得攻擊任何人,將他們擋開,阻止他們進入黑風寨。」

  以單鳳樓為中心,四尊魔靈式神再次以元靈形式現身,一前一後地護衛在單鳳樓周身。

  她不知道自己的法力和體力能撐多久,但就算賭上一切也罷,她絕不再眼睜睜任由這些愚蠢的傢伙傷害她所愛的人!

  從未見過式神的百姓,甚至是她身後躲在黑風寨裡備戰的流民與朔日神教教眾,都驚呆了。

  「是朔日神教的妖術,我們有皇陵的皇氣護體,跟他拚了!」有人這麼大喊著,百姓越發群情激憤,開始朝單鳳樓投擲石塊,她身後的黑風寨也同時放箭,但都讓式神以結界擋開了。

  「果然是朔日神教的妖術,他們該死!」

  「殺了他們!」所有人都情緒沸騰了,不停地攻擊擋在隘口中間的單鳳樓與巨大的式神,但式神除了以強大的結界擋住攻擊外,也把每個妄想從兩邊偷襲的人,以風卷走,或以雷電暫時麻痺,烈焰戰神甚至以戰戟劃出一道火牆,冰霜領主則凍住每個人的腳。

  然而,聽聞朔日神教殺死無辜孩童的百姓,又往鄰縣與村子找來更多激憤的打手,黑壓壓的人群一齊湧向了隘口。亂箭和石塊紛飛,甚至有人丟出燃火的煤炭,黑風寨裡也不時投出巨石和放箭攻擊,單鳳樓只能繼續操控式神,給辛守辰爭取更多時間。

  這邊,辛守辰一離開枯井,就被當成和那些來尋仇的百姓一夥的,被好幾柄刀劍團團架住。

  「早知道當時就該把你解決了!」一名曾與趙大飛同行的壯漢一劍劈了過來,辛守辰很快地閃開,摸索腰際,才想起銅簫在那一日就被他們沒收了。

  「你們聽我說,這是萬無極的陰謀,他煽動那些百姓來攻擊你們,你們快點從後山離開。」

  「百姓?原來我們不是這天朝的百姓?」有人諷笑道。

  辛守辰真的不想在這個節骨眼還跟他們在語病上打轉,「萬無極故意殺了他們的孩童,嫁禍給你們,現在那些人都氣瘋了,你們沒必要和他們起爭執,快走吧!」

  有些人動搖了,沒想到萬無極竟然會使出那麼卑鄙的手段。他們再痛恨那些冷眼旁觀的人,也不至於對孩子動手啊!

  「那些享有特權的真正『百姓』要來送死,再好不過!我的妻子難產時,他們一個個就像沒看到一樣,任由她失血過多凍死在路邊,只有他們的孩子是骨肉嗎?」

  這句話,馬上讓很多人決定加人戰鬥的行列。

  辛守辰當機立斷,決定先找出他們的首領,「趙大飛呢?那個鐵面人呢?我要見他們!」

  「叛徒去死吧!」又有人舉劍刺來。這個山寨裡早就因為底下百姓的圍攻亂成一團,石窟內有孩子的哭聲,也是吵鬧一片。

  辛守辰知道,他必須冷靜下來,否則屠殺老弱婦孺的悲劇只會重演,於是他搶過一名教徒的刀,不顧那些想拿他開刀的人阻擋,一邊大喊著,一邊朝石窟內接近。

  「拜託你們快從後山離開,不要做無謂的殘殺!」

  「好猖狂的傢伙,你以為這裡是你家廚房?」

  「趙大飛!蘭太芳!你們快出來幫忙──」

  這一番騷動,果然讓鐵面人從石窟內現身,吵雜的石窟也安靜下來。

  「趙大飛人呢?」

  「那個叛徒竟敢把你放了,我把他關進牢裡了。」

  「我很抱歉沒及時進京,但是現在事態緊急,萬無極殺了城內孩童,嫁禍給你們,現在那些老百姓以為朔日神教殺了他們的孩子,要來討公道。你們這裡有那麼多的老弱婦孺,還是快點離開吧!」

  辛守辰的話語回響在石窟內,所有人都驚詫極了。

  「萬無極好卑鄙……」謾罵聲此起彼落。

  「離開?」鐵面人尖銳地笑了,「右輔大人,您果然不知人間疾苦,您身為大天朝認可的子民,到哪裡都有溫暖的家,到哪裡都能落腳,每個城的城門都會為你而開;但是你可知道,這些人已經無處可去了?沒有一座城的人歡迎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沒有家,這裡是他們好不容易擁有的、能棲身的地方,現在你卻要他們為了那些咄咄逼人的冷血瘋子,把他們僅剩的一席之地也讓出來?」

  辛守辰啞口無言,而流民們與教徒們都鼓噪了起來,有人高喊著要為自己奮戰到底。

  「請你們暫時離開,我保證……」

  「你保證?天朝的大國師好像也很喜歡說這句話,你們當官的都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嗎?」在流民和教徒的諷笑聲中,鐵面人又道:「您要我們離開,去哪呢?暫時又是多久?您可知道現在外面雪未融,孩子們該怎麼辦?」

  辛守辰幾乎絕望了,「請相信我,給我機會安置你們,不要在此刻跟他們起衝突,他們也不是故意的,他們之中很多人只是沒有受過軍事訓練、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而且被惡人所矇蔽……」

  「教主,隘口處出現異象,那些人之中好像有咒術師,我們的攻擊全都被擋下來了,怎麼辦?」

  有人匆匆來報,這句話讓很多人都吃驚了,包括辛守辰,他也跟著鐵面人飛快地來到黑風寨入口,能將整個隘口的情況盡收眼裡之處。

  辛守辰一眼就看出妻子的用意,他的心往下沉。

  為什麼他沒想到?往鄰城搬救兵,根本來不及擋住那些人。眼看攻向隘口的人越來越多,單鳳樓以一人之力擋下來自前方與後方的所有攻擊,天知道她還能撐多久?

  「這就是你說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鐵面人看起來極為憤怒。

  「你看清楚,我的妻子不只擋下了你們的攻擊,她也擋下了那些梟城百姓的攻擊!」他幾乎失控大吼,「她這麼做是為了幫你們爭取時間,你們還要堅持到什麼時候?想衝進隘口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你們有多少人能跟他們硬拚?」

  沒錯,就在此時,越來越多的百姓湧向了隘口,甚至有人打算繞到後方,他們再不當機立斷,就連生路也沒了。

  因為不斷有人想從側邊潛進隘口,單鳳樓又再次釋放更多法力,四尊式神變得巨大無比,將所有妄想衝進隘口的人擋下。

  辛守辰看著山下,妻子的身影似乎飄搖欲墜,他再也忍不住地對著鐵面人跪了下來,咬緊了牙關壓抑著鋪天蓋地而來的無奈,眼眶泛紅,幾乎聲嘶力竭地道:「算我求你!求求你帶他們走……」

  命運操之在己嗎?可是老天吶,絕望與心碎的滋味,原來這般難受……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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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4 00:03: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那場攻擊,一直持續到日落,仍是不停有人圍向隘口。

  蘭氏兄妹決定下山,盡可能召集他們能召集的人馬,去疏散和勸解那些失控的百姓,泰蘭和達克松則是帶著辛守辰的宰相符印和司徒爍借給他的翟元路軍符,去召回那些被萬無極調走的兵馬,勒令他們停止攻擊。

  而辛守辰,他來到單鳳樓身後,看著她挺立在狂嘯的風中,繼續驅動式神阻擋所有仍不死心的攻擊。

  原來絕望還沒結束,他必須看著她一點一點地,以自殺的方式施展咒術,卻無能為力。

  到頭來還白忙一場,你誰也救不了……

  萬無極說對了,他誰也救不了,到頭來還賠上自己最心愛的人。

  日頭落盡,紫色的天空竟又下起了雪,那些因為恨意而昏頭的百姓似乎也隨著寒夜降臨清醒了些,持續那麼久的攻擊,那些「異象」卻完全沒消失。也未損傷半分,他們開始覺得害怕了,難道天意不讓他們攻擊黑風寨嗎?再加上蘭氏兄妹的人馬不停驅散那些無知的人,泰蘭也及時帶著軍隊趕到,最後一波攻擊終於結束,他們立刻守住隘口,禁止任何人再進入。

  但式神仍然以頂天立地的姿態,矗立於岩谷中央,祂們的靈體讓黑夜宛如白晝,單鳳樓的影像也未消失。落日前被怒火所踐踏的谷道,以及崢嶸地突出的紅色山岩,很快地都鋪上一層瑩雪。

  辛守辰來到單鳳樓身前,她看不到他,無神的眼彷彿失去了靈魂。

  「夠了。」他開口,卻幾乎哽住,聲音瘖啞得聽不清,「他們都走了,不管是……梟城的百姓,或那些流民……你做到了……」那是他平日抱著怕冷又怕藥苦的妻子,溫柔安撫的語調,這次卻顫抖得幾乎湊不成句。他伸出手,懷著恐懼與祈禱,輕輕地觸碰她,「鳳樓……」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她的那一瞬間,單鳳樓消失了,式神也消失了,只有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指尖。

  同時,有什麼從他身上滾落到雪地,他低下頭,卻見他始終寶貝地帶在身上的那只陶鈴,絲繩突然斷裂,陶鈴也粉碎,一下子被一股奇異的風吹散,凄冷的月光下,似乎隱隱有著白光,飄渺無依地,向虛空散去……

  ※ ※ ※

  辛守辰以宰相的身分宣布,皇陵的屠殺案疑點重重,必須重新徹查,翟元路三使嚴重漬職,即日撤宮押入大牢等候查辦。他調來一部分兵力重新鎮守黑風寨,讓流民回到黑風寨,至少等到雪融盡,再來想辦法安置他們。

  但他無法替朔日神教的人求情,因為連司徒爍也想除掉他們。

  「辛大人,」鐵面人騎在馬上,身後是他龐大的教眾。天知道這天朝的土地上,已經有多少人成為他們的一分子?「我敬你是條漢子,如果哪一天,你終於看清權力遊戲的真相,不再天真地認為依附朝廷才能為百姓做事,我朔日神教永遠歡迎你。」

  那些教眾大搖大擺地策馬離開了,辛守辰阻止身後的軍隊追擊,他看著趙大飛也在那些教眾之中,兩人互望了一眼,趙大飛點了點頭,像是道珍重,便頭也不回地隨著神教教眾走了。

  他選擇了,他的道路。

  ※ ※ ※

  辛守辰終於返回帝都,他在家門前下了馬,腳步沉重地走進安京侯府。

  每走一步,他的心就跳得飛快,卻也沉得越快,他祈禱著日思夜念的身影能像以前下朝時那般,不是躲在某個角落要他找到她,就是老早等在前庭,卻裝作只是想曬曬月亮又沒事做,絕對不是聽到他回來了很開心所以飛奔過來。

  迎出來的是雲雀,「您總算回來了。」

  辛守辰好半天開不了口,他也怕,怕雲雀會說出他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雲雀只是領著他,進到藥廳。當初單鳳樓嫁進來,為了怕她哪一天身子又變差,辛守辰也仿照梧桐居蓋了一間藥廳。

  藥床上,單鳳樓只著一件單衣,好像睡著了那般。

  「她昏迷好幾天了,頭幾天時差點連呼吸也要沒了,因為她好像把法力耗盡,式神……」雲雀有點哽咽,「魔靈們好像吞了她的魂魄,我不知道……但是幾天後,有個矇著面的尼姑找來,她教我怎麼護持住她的身子,她說需要有一個懂咒法的人去和魔靈打交道,問它們有什麼條件願意釋放她的魂魄。」

  矇著面的尼姑?一時間辛守辰毫無頭緒,他更關心的是眼前需要找到一個懂咒法的人,「我立刻寫懸賞單公告天下!」他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翠鳥可以,所以在你回來以前我們試過一次,原來四名魔靈裡,有一個沒有吞噬她的魂魄,她的命才保了下來。那名式神說可以幫我們其中一個人去把小黛的靈魂搜集回來。」

  「怎麼幫?」

  「翠鳥說,小黛的魔靈式神都是魔域領主,和低階魔靈不同,這些領主本身的身體就是一個界域,小黛的魂魄就是被他們藏在界域裡。魔靈與神靈的不同在於,魔靈是人類有了惡習之後才終於找到出沒在人間的方式,也就是說要進入魔域的方法,就是通過小黛的心,所以必須有一個人以靈魂進入魔域,和領主們交涉,讓它們釋放小黛。」

  「我去。」

  雲雀本想再說些什麼,但未了還是讓人去把翠鳥找來。

  其實她也試過以自己的靈魂進入魔域,但卻失敗了。式神說那是因為這個人必須是單鳳樓極為掛念的人,成功的機會才越大。雲雀心想,如果連辛守辰也做不到,那麼或許這世上就沒有人能做到了。

  辛守辰坐在藥床邊,握住妻子微涼的手,像過去每個夜裡那樣包覆在手心搓揉著。昏迷多日,她看起來真的好憔悴。

  但至少老天可憐他,他還有機會!

  「你躺下吧,我讓式秘即刻開始。」

  ※ ※ ※

  辛守辰發現自己處在一片渾沌之中,若要確切地形容,就是眼前的一切沒有遠近,沒有溫度,沒有聲音。他感覺到自己飄浮著,低下頭卻看不見自己的身子。

  直到他眼前出現一名魁梧的老者,身上透著紫光,正是他在張府與黑風寨隘口見到的式神之一。

  吾乃雷霆使者,凡人,就是你想進入魔域救回吾主嗎?

  祂就是沒有吞噬單鳳樓靈魂的式神嗎?「謝謝你放她一馬。」

  並不是我放她一馬,凡人們也不想這麼做,但是契約就是如此。

  「你們的契約是什麼?」

  吾等將在她有生之年服從她的命令,若她法力或體力耗盡,卻過度驅使吾等,吾等將索取報酬。

  「就是她的靈魂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能夠降伏吾等,吾主的法力高強前無古人,致使她衰弱的其實是她的精神與體力。吾等以凡人毀滅性的情感而得以現世,同樣也能以此為食,吾主為確保在她失去意識後吾等仍繼續完成任務,對自己驅動了狂魘咒。自古以來狂魘咒是折磨一個人靈魂的最完美手段──讓他陷入無盡的憤怒、悲傷與罪惡當中,她的靈魂反覆在惡魘裡煎熬著,就能確保這些痛苦的情感成為吾等的能量。

  「要如何才能解除狂魘咒?」

  這個咒法別人無法解開,只有施法者自己覺醒才能夠解開。但是,或許你能夠藉由魔域領主們的幫助,進入吾主的惡魘之中,喚醒她。

  「我願意進去,請幫助我。」

  先不要急,凡人。我得提醒你,我說的是「或許」,你得和領主賭一把,而魔域領主都是心高氣傲之徒,毫無法力的你妄想在祂們的界域裡自由來去,需要付出相當的代價。你必須通過祂們的考驗,得到祂們的認可,讓祂們願意幫助你前往吾主的魔魘之中。你和吾主共有三次機會,你們至少得贏兩次,但是只要你在自己的考驗中失敗了,你會同樣陷入惡魘之中,再也醒不過來……

  「我會盡全力通過考驗。」

  那麼,我祝福你。

  ※ ※ ※

  「愛卿認為,何謂信仰?」

  辛守辰恍如大夢初醒,終於慢慢看清站在他眼前的司徒爍。

  「你這一路上,可有答案?」

  不知為何,他感覺腦袋有些渾沌,似乎有那麼一點不真實,似乎有什麼被遺忘了……

  但是他面對的是當朝天子,沒有餘裕讓他心不在焉,他想到萬無極的所作所為,不由得咬牙切齒,「臣以為,所謂信仰,應該是世人走向正道的指引。」

  司徒爍笑了起來,「愛卿啊,果然是你會說的答案,但是……」

  萬無極從皇帝身後現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牙也缺了好幾顆,甚至得依靠拐杖行走。

  「朕問的是,能為朕所用的信仰。」司徒爍的嗓音,彷彿看著好戲般輕鬆悠閑。

  辛守辰瞪著笑容得意洋洋的萬無極,卻見他跪在司徒爍跟前,道:「皇上聖明,辛大人假傳聖旨,小人一時不察,竟因此中計……」

  「萬無極!」辛守辰恨不得將這個小人碎屍萬段!

  「愛卿,朕還沒追究你假傳聖旨、大逆不道的死罪,就算朕給了你免死金牌,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啊。」

  「皇上,梟城皇陵危機重重,繼續工程只會讓百姓無辜送命,翟元路三使怠忽職守,梟城現實已無元氣繼續皇陵工程,請皇上明查!」

  「但是皇陵即將落成,如果半途而廢將對國運造成損傷……」萬無極繼續讒言不止。

  「只要百姓富足安樂,國運自然永昌,國家前途不是靠一座死人墳!」

  「辛大人,您知道建造這座皇陵花了多少心血和資源嗎?您現在要停止興建皇陵,等於讓這些白白付諸東流,這才是浪費民脂民膏!」

  「好了!」司徒爍阻止兩人無止境的爭辯,「愛卿,你要停止皇陵工程,我得告訴你,這一切後果,你要自負……」

  眼前的皇帝和萬無極突然消失,辛守辰發現自己走在梟城的街道上。

  「狗官!勾結朔日神教!無恥!」有人朝他丟石頭,他很快閃開了。

  「你們這些當官的只會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孩子被那些骯髒的暴民殺害,卻不替我們報仇!」憤怒的百姓全都朝他湧來。

  「你竟敢污衊大國師!我們吃著那些粗食時,你在哪?只有國師關心我們,像你這種人不配站在廟堂上!」

  那些憤怒又盲目的百姓,拉扯他,攻擊他,辱罵他,惡意地否定他的辯解並加以訕笑。他的家人,他的親友,他的屬下,全都因為他而受盡冷眼,有些人永遠離開了他,有些人卻因為他而受苦受難,他不得不自我放逐,餘生只與孤獨和冷眼為伍。

  他的鞠躬盡瘁,滿腔正義感與熱血,只換到千夫所指。

  前塵如煙,一轉眼,他已像個落魄的乞丐,全身是傷地坐在街頭,臉上一片茫然。

  街上空盪蕩,只有濃霧彌漫。

  許久許久,在濃霧之中,有人走來。

  那是一身龍袍的司徒爍。

  「愛卿,你還認為,你是對的嗎?」

  辛守辰抬起頭,看著皇帝,好半天不認得眼前這個白髮的男人,他只記得自己受盡謾罵與嘲諷,如今孑然一身。

  後悔嗎?如果當初低下頭,如果當初閉上眼,他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他笑了起來,對世間的滿腔憤慨突然因為一股嘲諷和心酸而煙消雲散,他仰起頭大笑,笑得眼角淌淚,「我不知道我對不對,但是我知道,我沒有對不起我的良心。」

  魔魘破滅。

  辛守辰再次回過神,驚覺自己作了一場夢。而這次他發現自己飄浮在一片泛著紅光的雲海之上,雲海向八方無盡延伸,天空是一片毫無光芒的幽合深紫,在他的周圍,從雲海之中,八個方位各突出八根刻著符文的巨大石柱,每根石柱上都嵌著一條鎖鏈,八條鎖鏈向中心聚集,原來是這八根石柱中央,有個人被這八條鐵鏈重重困縛著。

  他認出了那個人影。

  「小黛!」他的意識向她靠近,但被重重鎖鏈困縛住的單鳳樓,卻彷彿不認得他那般。

  「我要殺了你們──」

  「鳳樓!是我!」他伸手想觸碰她,卻發現邢些鎖鏈全都像熔岩一樣滾燙,他的手甚至還沒碰到鐵鏈,焦灼疼痛就已經逼得他縮回手。

  單鳳樓好像終於看到了他,但她卻只是冷笑,開口時卻是陌生的、低沉的女子嗓音,「你很了不起,凡人,但是你只是通過我的考驗,不代表吾主就能跟你走。」

  「既然我通過了你的考驗,照約定,我懇請你幫我喚醒小黛。」

  被鐵鏈捆綁的單鳳樓狂笑了起來,「你通過了我的考驗,不代表她也能通過,你看著吧,妄想與神匹敵的凡人,你們連自己的夢魘都戰勝不了。」女子的聲音突然拔尖,變回了他熟悉的單鳳樓,「你以為憑你就能改變什麼?世人的愚昧?還是人性的自私?這世間所有人都該死!他們都該死──」單鳳樓狂怒著大喊,灼熱的氣漩在她周身旋轉著,也把辛守辰給轟得老遠。

  他的意識被這股力量給震得飄遠了。

  當他再次清醒,他發現自己沒了形體,他飄浮在一個擺設簡單卻窗明几淨的房間上方,看著房間裡的一切。

  房裡有口窗,窗外斜灑進來的夕陽照亮了一室,而靠窗的桌邊,坐了個小女孩,又黑又亮的長髮被梳成了辮子,她穿著一件略顯寬大不合身的炎武族婦女服飾,雙腿懸在對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瞪著面前那張自紙上鬼畫符般寫成的三個字──

  單鳳樓

  「吶,鳳呢就是……呃,鳥王的意思,很了不起吧?哈哈哈……」一名少女坐在小女孩身邊,手上拿著毛筆,看樣子那鬼畫符似的字就是她寫的。

  「……」小女孩面無表情,只是用一雙大眼瞪著少女。

  「樓呢,就是……有錢人住的就叫做樓,所以這是個很有王者氣魄而且又很有錢的名字。」

  「我不要。」筆畫好多,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每次都罰她寫自己的名字,葛如黛的炎武字已經夠難寫了,這三個字更難寫!

  「臭丫頭,我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名字,你竟敢嫌棄?看我的!」少女拿起毛筆,把小女孩右眼畫個圓,然後哈哈大笑,「怕了吧?」她又補上兩撇鬍子。

  小女孩也不甘示弱,手掌拍在硯台上,直接兩巴掌抹在少女臉上。

  「啊──臭小黛,你死定了……」

  小女孩大笑著溜下椅子跑開了,她們屋裡屋外追趕著,兩個都是搗蛋鬼,連默默旁觀的辛守辰都忍不住笑了。

  他的意識隨著追逐的兩人來到屋外,熟悉的古樹與鞦韆,遠方的阿古拉山,讓他一愣,甚至沒發現斗轉星移,向晚很快來到白晝。

  小女孩再次出現在鞦韆下時,笑容已不復見,她的長髮披散,臉上和身上滿是瘀血與抓痕,衣裳又髒又皺,卻倔強地抿著嘴,慘白的一張粉嫩圓臉,落寞地一個人盪鞦韆。

  少女走來,對她的狼狽與一身的傷瞪直了眼,辛守辰看著小女孩低下頭,他感受到她的害怕與防備。

  她害怕被責罵,那不知怎的,讓他心窩揪緊疼痛。

  少女彎下腰,與她平視,好像問了她什麼,在小女孩囁嚅著開口後,隨即將她抱下鞦韆,牽著她的手,氣勢洶洶、雷霆萬鈞地往山下衝。辛守辰的意識跟著她們來到山下一戶人家,就見那名少女像化身為母老虎般,張牙舞爪地和村人吵架,個頭嬌小的少女完全不畏懼比她粗壯的婦人,兩人潑婦罵街似的叫一番。

  這顯然令村裡所有人都看呆了,包括跟著少女一起下山的小女孩。

  那夜,她們回到家,少女仔細地替小女孩上藥。

  「笨蛋,下次被欺負,要趕快跑回來求救啊,知不知道?老娘讓那些傢伙知道我的厲害!」她表情猙獰,折得手指啪啪響。

  小女孩卻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彷彿這一刻才明白,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會擋在她身前保護她,會心疼她受了傷,心疼她受了委屈……良久良久,她粉唇微顫,豆大的淚珠在大眼裡打轉。

  「笨蛋。」少女又好笑又心疼地將她抱進懷裡,小女孩終於放聲大哭。

  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景物再度快速轉換,直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茫茫展開。

  少女已經長成了女人,她帶著一群貧病交迫的老弱婦孺,在曠野中尋找水源,他們走了一天一夜,隊伍已經沒有力量再前進,他們必須立刻找到飲水,她才有辦法讓他們休養。這些人當中,很多人感染了熱病,靠著僅有的幾匹駝馬背負,隊伍裡的婦女和孩子若不是這些人的家眷,也是無家可歸的孤兒。

  前面不遠處,就是天朝邊境的城市,她想,他們終於得救了。

  「如果不讓我們進城也沒關係,可否給我們一點飲水,我有錢,我們只需要一塊地方休息,讓我們待在城外也行,我會治好他們……」

  「滾開!」

  他們聽說炎武的邊境瘟疫橫行,絕不能讓這女人進城。

  「這些病不會由人傳染,你們相信我,如果不信的話至少給我們一點水,小孩子需要……」

  城垛上,有人倒了一桶熱油下來,幸好女人機警地躲開了,但手腕和臉頰還是被濺到了一些,那是彪城城主的少爺,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一臉嫌惡地看著一行人,他們關起了城牆,不願意讓這些有可能帶給他們瘟疫的人進城。

  「去死吧,妖女!」少城主命人放箭,想趕走他們。

  「我們走就是了,住手!」女人大喊,「要是我們死在這裡,屍體會把瘟疫傳給你們的!」不得已之下,她只得這麼恐嚇。

  「快滾!不然我用火燒死你們!別以為這樣我就怕了……」

  女人也怪不了他。人們對無知的事物總是感到害怕,但她本想借個地方讓這些人休息,她會治好他們,這樣一來不管是炎武部落或天朝的城鎮裡,其他感染瘟疫的人也會願意讓她醫治,而不是把他們關起來等死。

  但這已經是第五個拒絕伸出援手的晟朝城鎮了,就算經過那些小村落,村民也武裝起來趕走她,甚至圍在井邊害怕她下毒。其實那些村民都認得她,也曾經接受過她的醫治,只不過瘟疫傳開之後,不知道是誰說,其實她才是散播瘟疫的主謀,他們會染病都是她害的,否則為什麼那些奇怪的癥狀突然出現在村裡,卻只有來自村外的她能醫治?

  至於炎武人──他們現在正被炎武人追殺,跟著她的這些老弱婦孺都是原本住在炎武部落的非炎武族人,包括天朝人,也包括其他族群,但他們全被趕出來了。

  他們找了一處小小的林子暫時落腳,孩子們都累了,她只能找幾個跟她一樣勉強還有力氣的人,一起去附近找找有沒有吃的。

  但是當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休息地時,那些一路追殺他們的炎武人也已經找來了!

  「你這個散播瘟疫的妖女!」

  女人百口莫辯。這些炎武人的部落被馬賊襲擊,馬賊不只搶了他們賴以為生的馬,還燒死其他牲畜,造成了不小的傷亡,所以炎武人開始驅逐部落裡的異族人,部落裡的巫師唯恐她取代了他們的地位,聯合誣陷她串通馬賊,還散播瘟疫。

  有仇必報的炎武人把她抓回去,巫師已經擺好了祭壇,要燒死他們,把他們獻給天神。

  「只要燒死這個妖言惑眾的女人,平息天神的怒氣,天神就會收回懲罰!」巫師對著眾人道。

  火炬落下,凄厲的哀號讓人心驚肉跳,黑色的濃煙像死種的魔爪,毫不留情地將所有無力反抗的弱者掐進掌心裡蹂躪至死。

  辛守辰瞬間明白了。

  那女人是自在。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你們全都該死!該死!該死啊啊啊──

  烈焰沖天的景象再次消失,他回到紅色雲海上方,單鳳樓早已陷入瘋狂,雙眼泛著血絲卻淚流滿面,長髮如騰蛇飛舞,炙熱的鐵鏈因為她的掙扎而激烈舞動,雲海因此而翻湧,卷起了風暴與浪濤,天地間只有她凄厲的尖叫和鐵鏈的撞擊聲迴盪著,直到她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天地間再次恢復平靜。

  須臾,單鳳樓再次悠悠轉醒,但這次顯然不是她自己。

  「她輸了。」陌生的女子嗓音冷笑道,她臉上的表情也充滿嘲諷。

  「那是她過去的傷痛,用不能改變的過去困住她,根本不公平。」

  「難道未來就能改變嗎?人們不就是困在過去,並且恐懼著未來嗎?」女子冷哼,「當然,你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這次我可以讓你們一起接受考驗,但是這麼一來,你得把自己的命當成籌碼一起賭上,你敢嗎?」

  「只要是我跟她一起,我賭!」

  女人的表情因為狂喜而扭曲。

  「你輸定了──」

  ※ ※ ※

  這一次,魔魘遠離,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鄉。

  他看到了他的哥哥,他未曾受困冰層之中,他和嫂嫂自婚後便相守相隨,烈揚是他們最大的驕傲。

  他還看到了那些在戰爭中逝去的親友,他們彷彿不曾經歷生離死別,擁抱著所愛的人。

  他甚至看到了他的母親,她與父親,數十年恩愛如一辛守辰迷惘了。

  「守辰。」

  他轉過身,看見他未曾飽受病痛折磨,健康而充滿活力的妻子,他的小黛,他的鳳樓。

  「自在和大朗剛剛回來,我想去看他們,好嗎?」她笑嘻嘻地,神情有些嬌憨,像從不知生離死別為何物的小女孩。

  接著他還看到了自在,她沒被炎武難民燒死,而司徒爍也未曾因為瘋狂而一夜白髮,他不是皇子,也不是皇帝,只是自在的大朗。

  妻子從身後抱住了他,「守辰,我們留在這裡好嗎?」

  辛守辰看向依靠著他的單鳳樓,轉瞬間,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病弱卻無助的小黛,楚楚可憐地哀求他。

  「我們不要回去,不要醒來。在這裡多好?每個人都在,戰爭不曾發生,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永遠不需要承受生老病死的折磨,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妻子的笑容,甜得好虛幻。

  辛守辰想起魔域領主的冷笑。

  你輸定了!

  他茫然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努力讓他們兩人回到那破敗的世界與殘酷的現實?

  但是他環顧著每一個他所熟悉的人,卻始終不能說服自己,那真的就是他所愛、所念,願意用生命守護的一切。

  「小黛,如果我們都不需要變老,沒有所謂生老病死,那我們還能期待什麼?我們還需要守護什麼?」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啊。」

  「那太陽能夠落下嗎?我們需要期待明天嗎?」如果他動搖了,他們就輸定了!「我不在乎一個人孤單地走完下半生,因為我期待你會在另一個世界等我。你說過的,你一定會等我,記得嗎?」

  單鳳樓一臉迷惘,「我不懂……」

  「不要被假象騙了,小黛。這世上沒有永遠不落下的太陽,除非是死寂的世界,那幸福還有意義嗎?」

  不要被他騙了,小黛。另一個聲音卻道,只要留在這裡,你所愛的人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小黛!」

  別執迷不悟了,你還不知道現實多可悲嗎?那個聲音又道,我就讓你看看吧,看看你離開這裡之後,未來的你們有多凄慘──

  時光迅速地流逝,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氣息奄奄。

  但那時,她已髮鬢霜白,垂老凋零。而守在她床畔,握著她的手,雙眼噙淚的男人也是。

  看吧,就算你們白頭到老,總有一天也要分開。

  她被葬在一座熟悉的山坡上,墓旁有棵古樹,古樹上,綁著鞦韆。

  那個冬季的第一片雪自天空飄落,輕輕躺在一張繪著牡丹的油紙傘面上。

  那個白髮蒼蒼的男人,一個人撐著傘,站在墳前。

  下雪了,但那男人始終沒離開,雪花在她墳頭圍成個圓,那男人一邊的肩上卻濕了。

  單鳳樓的心窩,緊緊地,被扭疼了,淚霧泛上了眼眶。

  這就是你要的嗎?多可悲啊!那聲音依然諷笑。

  「爹,天冷了,你會著涼的。」一名婦人捧來雪裘,披在老人家肩上。

  她卻聽到老人家開朋的嗓音道:「你娘很怕冷,我再陪陪她。」

  「噯,你這樣,大寶和二寶他們也不肯進屋啊……」

  啪!一顆雪球砸在那與單鳳樓神似的婦人臉上,雪球往下滑的同時,婦人的臉猙獰如夜叉。

  「誰准你們打雪仗的?給我過來──」

  「奶奶好凶啊!」兩個小鬼尖叫著跑開,卻不忘一邊打雪仗。

  「小黛,你看,都是你把他們教壞了。」辛守辰蒼老的臉上,露出微笑,依然有著溫柔和眷戀,好像想起了什麼往事那般,充滿了想念。

  他每天上山來,對著墳塚說話,有時吹著簫給她聽,有時沏壺茶,說著昨天發生什麼事,也有很多時候,牽著一堆蘿蔔頭。

  終於有一天,他不再出現了……

  看吧。美景不常在啊。那聲音依然在,但已經沒了鎮定。

  年老的他也累了、病了,躺在床上,只能孤獨地遙望著山坡上,那棵古樹下長眠的妻。

  床邊,他和她的兒孫依然承歡膝下,可是他一天一天的憔悴。

  多悲慘吶……那聲音又回覆了尖銳。

  叮……

  有時候,病榻中的他,會拿出一只陶鈴,讓它被風吹響,一個人默默地對著陶鈴微笑。即便妻子再也無法在陶鈴被吹響時,來到他身邊……

  單鳳樓的眼,早已模糊,丈夫滿是歲月刻痕的眼角,那抹彷彿擁有人間最美最甜回憶的笑,卻深深印在她心裡。

  我不在乎一個人孤單地走完下半生,因為我期待你會在另一個世界等我。

  你說過的,你一定會等我,記得嗎?

  「鳳樓?」床上默默聆聽著陶鈴聲音的辛守辰,彷彿穿越了時空,看見了淚眼婆娑的她,病得憔悴的容顏,卻露出了她記憶深處那抹有些稚氣、讓她心疼又沒轍的笑。

  陶鈴果然是他的護身符,總是替他傳達對妻的想念。

  他朝她伸出手……

  幸福原來不是天堂永不凋零的花,而是人世浮沉間,有個人,願意陪著你,同甘、共苦。

  魔魘再次破碎。

  ※ ※ ※

  「鳳樓?」

  睜開眼,她看見辛守辰緊張的臉,有些恍如隔世地伸手觸碰著他仍然年輕,卻鬍渣凌亂的臉。

  一旁的雲雀和翠鳥,抱在一起哭了,閣裡的姐妹又是謝天又是謝地的,還說要買頭神豬來酬神呢。

  「你還好嗎?」辛守辰讓她靠著他的懷抱,有些擔心地問。

  單鳳樓忍不住笑了,「雖然你老了也很帥,不過我還是想慢慢看,看久一點,從年輕到老,每天都不要錯過。」

  他們依然能夠白頭到老的,是嗎?只要不放棄希望,一定能找到治好她的方法,他們將擁有屬於他們的家,屬於他們的孩子,屬於他們的幸福。人生那麼短,悲歡離合那麼多,但是他倆終將不離不棄,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

  「就這麼說定了,嗯?」他的笑臉埋在她髮間,默默地,藏起欣悅的淚水。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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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4 00:04:07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愛卿認為,何謂信仰?」

  太和殿上,只剩下他們君臣倆,司徒爍又問道。

  他想起魔魘裡的結局,低下頭,幾番沉吟,最後仍是決然道:「臣以為,所謂信仰,應該是世人走向正道的指引。」

  司徒爍大笑,「哈哈哈哈……說得好,果然是愛卿會說的話。」辛守辰定定地看著司徒爍自龍椅上走了下來。

  「所以,百姓該相信的,是他們的領袖擁有高尚的情操,所以能指引他們向善。」司徒爍溫和而輕柔的嗓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

  「……」

  「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說。國師的道德不容許被污衊,你明白嗎?」司徒爍頭也不回地走出太和殿,「如果你還不明白,就跪在這太和殿上,好好冷靜地想清楚吧。」

  辛守辰真的在太和殿跪了一夜。

  皇陵屠殺案的真相,讓司徒爍一手壓了下來,在滿朝文武面前,訓斥了一頓右輔對國師的大不敬。

  宮人前來點上一盞盞燭火,卻無法阻止黑暗籠罩大地。宮人離去,他跪在空無一人、燭火飄搖的太和殿,始終挺直了背脊。

  直到單鳳樓抱著暖裘和披風走來,將披風蓋在丈夫身上,在他身前跪下來抱住他的肩膀,他才允許自己靠著妻子,流露出一絲絲的心寒與無可奈何。

  單鳳樓心疼死了。

  她這個人,不只怕丈夫生氣難過,還見不得丈夫受委屈吶!

  來年,國師奉命主持梟城皇陵啟用大典。最後的儀式,是四十九名處子跳進熔岩裡獻祭──這當然是萬無極的鬼主意,這傢伙真本事沒有,花招倒是一堆,成天怕別人搶他功勞,司徒爍派了真正懂建築的少監與懂地理風水的勘地司給他,在他手下卻完全無用武之地,才會造成皇陵興建過程紕漏百出,好不容易去年終於把工程交給少監,將後續傷害減至最低,萬無極這老頭又想出了這花招……

  單鳳樓代替丈夫前往主持儀式,她依然是以幻影的形式,與萬無極站在熔岩口的高台上,四十九名少女穿著紅衣,對自己的命運只能恐懼地默默垂淚。

  「只要儀式一成功,這個穴位必然會活過來,到時我和聖上將一同流芳百世,名垂青史。」

  「那還真是恭喜國師、賀喜國師……」

  「是大國師!」萬無極不悅地指正,「聖上真是昏了頭了,那個蠻族娘子也封為國師……」他不滿地叨絮著,走到台前,打算對群眾發表一篇慷慨激昂的祭文。

  單鳳樓在萬無極身後,冷笑。

  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說。說的真好。她丈夫太傻了,光明正大掀萬無極的底,怎麼會有勝算?一個國家,也不需要兩個國師。

  司徒爍啊司徒爍,從頭到尾便宜都給他占了。他賜婚,是辛守辰求的,所以辛守辰欠了他;他賜下免死金牌,是她求的,所以她也欠他──哪怕明明一開始他說得好像自己大發慈悲牽成良緣。他看萬無極不順眼,但是不想自己動手,不想毀去萬無極這些年來為他和自己打造出的明君與聖人神話,所以乾脆把這燙手山芋丟給他們夫妻倆,一個解決被隻手遮天的流民與皇陵問題,一個幫他清理敗類……

  「為了我大朔朝千秋萬代的盛世,我萬無極……」他突然臉色一變,「決定代替四十九名無辜少女,親自完成最後火祭儀式──」

  什麼?這不是他要說的啊!但是萬無極隨即發現,他的身子根本不聽使喚,一步步走向祭台邊緣。

  「救……」他不想死啊!萬無極雖然無法開口,但臉上早已涕泗縱橫,褲子也濕了大半。

  「大國師捨己為人,果然是救苦救難的真善人。」單鳳樓揚聲道,走近萬無極,依然是一臉邪佞又俊美的冷笑,「你安心地去吧,我會為你鑄一座金身供後人景仰,你也算求仁得仁了。不過我剛剛不小心在你身上下了個咒,本人天縱之才,法力高強,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個咒不巧能穿越死境,跟著你到死後。若是有人頌揚你,他們被矇蔽,自然不是他們的錯,但是你的靈魂就會承受千刀萬剮之痛,直到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不再痛恨你為止,我很強吧?」欺負她丈夫?去死吧!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萬無極跳入了滾燙熔岩裡。

  那些善男信女,受到大國師的義舉感動,紛紛為他守了一個月的喪。他的金身被擺在皇陵大廣場上,每天都有信眾獻上鮮花秦果,人們流傳著大國師敦厚慈愛、博愛蒼生的佳話,直到很多很多年後……

  【全書完】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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